第二章 箭 1 屍體以抱著墓碑的姿勢,倒在地上。 額頭破洞流出鮮血,警方推測應該是倒下時造成。屍體身上穿著藍色的運動服,這種打扮實在不適合出現在墓地。供奉在墓前的白色菊花散落一地,花瓣掉落在屍體腳邊。 和倉勇作看著銘刻在墓碑上的文字,心裏想:﹁死得真慘!﹂ 一個人無論地位再高,錢存得再多,還是避不開突然找上門的死亡;甚至連死法都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這個男人大概做夢也沒想到,他會以這種姿態結束人生吧。他應該是屬於那種想在臨終時身邊鋪滿黃金,在眾人的守護下往生的人。 警方已經查明死者的身分,他是UR電產社長||須貝正清。如果做一份問卷,調查誰是當地最有權勢的人,他肯定是能夠擠進前三名的大人物。 勇作心想,真公平啊!死亡之前,人人平等。仔細想想,這可能是人世間唯一公平的部份。 ﹁事情發生的過程整理如下。十二點到十二點十五分左右,他在社長室裏用簡餐,十二點二十分左右,吃完飯後換上運動服去慢跑。到這裏為止,你也知道吧?﹂ 刑事課長在一旁滔滔不絕。這個胖墩墩的男人平時工作談不上認真,但這次的被害者是個大人物,他的態度到底和平常略有不同。 接受偵訊的是須貝正清的秘書尾藤高久。他瘦長的臉上鐵青一片,頻頻用手帕擦拭嘴角。尾藤對刑事課長的問題默默點頭。 課長繼續說道:﹁若是平常的話,他會在十二點五十分左右回公司沖個澡,下午一點鐘開始辦公︙︙公司裏有淋浴室嗎?﹂ ﹁就在社長室隔壁。﹂ ﹁嘿,地位高的人就是不一樣啊。於是你一點鐘到社長室去,但須貝社長卻不見人影,是嗎?﹂ ﹁是的。自從我在須貝社長手下做事以來,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 據尾藤所說,須貝正清習慣在每個星期三下午到公司的後山慢跑。然後一定會到途中的真仙寺墓地一趟,掃掃須貝家的墓,也就是正清陳屍之處的墓。 ﹁你等了三十分鐘,社長還不回來,於是你擔心地循著他慢跑的路線一路尋來,就發現他倒在這裏了,是嗎?﹂ ﹁是的。我剛看到他的時候,以為他心臟病發作了,沒想到︙︙﹂ 從尾藤的喉嚨細部的變化,可以知道他咕嚕地吞了一口口水。 勇作在一旁聽著,心想:﹁認為須貝正清心臟病發作是合理的。﹂年踰五十的男人身穿運動服癱在慢跑的路上,任誰都會那麼想吧。 然而,尾藤應該馬上就發現他不是病死才對,因為正清的背後插著正常屍體不可能會有的異物。 那是一支箭。 長約四十公分,粗細約直徑一公分,箭柄應該是鋁材質的金屬,箭尾裝了三根削成三角形的鳥羽。一支不折不扣的真箭,就插在正清脊髓左側十公分左右的位置。 ﹁有誰知道須貝社長習慣在星期三的午休去慢跑嗎?﹂ 課長問道。尾藤搖搖頭。 ﹁我不清楚。不過,我想應該有相當多人知道。﹂ ﹁這很有名嗎?﹂ ﹁嗯。其實在不久之前,經濟報曾經介紹過。﹂ 尾藤說出那份報紙的名字。據說那份報紙明確地提到了須貝慢跑的事,還刊登了真仙寺的照片。 ﹁搞甚麼,那不就等於人人都有下手的機會了嗎?﹂ 課長誇張地皺起眉頭。 ﹁關於插在須貝先生背後的箭,你有沒有印象?﹂勇作問。他幾乎不抱任何期待,但尾藤卻皺起眉頭,用一種事態嚴重的口氣說:﹁關於這一點嘛︙︙﹂ ﹁你看過嗎?﹂ ﹁嗯︙︙我猜大概是那個。﹂ ﹁那個,是指?﹂ ﹁瓜生前社長的遺物。﹂ 尾藤告訴刑警們,瓜生直明的收藏品中有一把十字弓。 ﹁哇,竟然有那種東西,那可不得了。﹂ 刑事課長一副亢奮的樣子,叫來一個屬下,命令他和瓜生家附近的派出所聯絡,請他們確認瓜生家的宅院裏有沒有十字弓。 ﹁因為弓不是隨處可見的東西,凶器大概就是這個了。﹂ 大概是因為出師告捷的關係,課長的聲音顯得雀躍。畢竟被害者是個大人物,他也想要在這件案子上多立點功吧。 不僅是課長,這個想法也影響了局長。局長目前應該正在防止外人進入破壞現場,並指揮警力地毯式地在真仙寺周圍打聽線索。彷彿只要豎起耳朵,他那帶有特殊口音的聲音就會乘風鑽入耳膜。 然而,勇作的想法卻和這兩位上司不同。 ﹁包含那把十字弓在內的遺物,現在是由誰在管理?﹂ 勇作一問尾藤,他立刻給了一個明確的答案。 ﹁前社長的長男瓜生晃彥。﹂ 那正是勇作預料中的名字。 ||瓜生晃彥︙︙啊。 對他而言,這個名字具有特殊的意義。 勇作離開那裏,搜尋犯人留下的蛛絲馬跡,往屍體正後方而去。不遠處,有一面圍住墓地的水泥牆。牆的高度大約在勇作的胸部,還不至於妨礙犯人射箭。 牆的另一頭就是雜木林。勇作爬過圍牆,置身林中。這裏的空間並不如外面看起來那般狹小。然而,若是從那裏射箭,眼前的墓碑將會成為阻礙,要瞄準須貝正清是不可能的事。於是他一面確認自己能夠看見目標,一面沿著圍牆移動。 結果他發現了一棵大杉木旁的空間。那裏距離目標大約十幾公尺,幾乎不會被任何事物阻礙,能夠筆直地瞄準須貝正清的背後。 勇作接著仔細觀察那裏的地面,明顯可見有人最近踏過的痕跡,地面有鞋子踏過後的凹洞。 ﹁課長。﹂ 勇作呼叫上司,讓他看這個狀況。 ﹁原來如此。犯人很可能躲在這個地方。﹂ ﹁這裏有圍牆擋著,如果蹲下來的話,從被害者的方向應該看不到吧。只要見機瞄準被害者的背後就行了。﹂ 警部接受這個推論,高聲叫來鑑識人員,命令他們拍照存證並採集足跡。 勇作一會兒盯著鑑識人員作業,一會兒朝墓地望去,然後就地平舉起一隻手腕,將手掌比成手槍,讓食指瞄準目標,再對著刻有﹁須貝﹂的墓碑憑空想像出一個瞄準器,並將瞄準器向左移動。當﹁瓜生﹂兩字映入眼簾時,他停下了手腕的動作。瓜生家的墓也在一旁。 勇作有一種胃酸翻滾的感覺,彷彿胃裏被塞了一塊鉛,令他感到鬱悶。 勇作將比作手槍的食指對準﹁瓜生﹂兩字,扣下自己想像的扳機。 2 勇作還記得上小學時的事,父親牽著他的手,穿過小學的校門。入學典禮在講堂裏舉行,孩子們按照班級順序排排坐,家長們在後面的座位觀禮。 勇作的右邊是一條走道,對面是隔壁班級的隊伍。 台上沒見過的大人一個接一個地走出來致辭。勇作看沒多久就感到無趣,在椅子上窸窸窣窣地挪動身體。 後來,他察覺有人在看自己,那道視線是從走道另一邊的隔壁班級射來的。勇作往視線的方向看去。 那裏有一張見過的臉。 勇作還記得,坐在那裏的是在紅磚醫院遇見的少年。紅色毛衣、灰色圍巾、白色襪子,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腦海。那個少年搭上那輛大型的黑頭轎車,從勇作面前駛去。 ||他也唸同一所學校嗎? 勇作瞪回去。然而,那名少年卻快速上下移動視線打量自己,然後將臉轉回前方,直到典禮結束都不曾再轉向勇作。 學校生活比勇作想像中的還要舒適愉快。他交到了許多朋友,學到了很多原本不知道的事情。如果隔天要遠足或運動會,他就會亢奮到睡不著覺。 大概是因為他塊頭大,而且比較會照顧別人的緣故,勇作成了班上的領導人物。無論是玩躲貓貓,還是打尪仔標,分組或決定順序都是他的工作。對於他決定的事,沒有人會有意見。 第一次發下來的成績單上,漂亮地寫著一整排﹁優﹂。導師的評語欄裏,寫著讚美勇作﹁積極進取,具領導力﹂的評語。 不用說,父親興司自是為勇作感到高興。興司看著成績單然後抬起頭來,一臉打從心裏感到佩服地看著兒子說:﹁了不起啊,勇作,你和我的資質真是有如天壤之別。﹂ 如此地過了一、二年級,升三年級的時候要換班級。在新班級裏不到一個月,勇作又成功地掌握了班上的主導權。不過,他並不是刻意要那麼做,而是當他猛一回神,事情已經自然而然地演變成那樣了。他當時的心情,簡直感覺地球是以自己為中心運轉。 只有一件事令他心存芥蒂。不,或許該說是只有一個人令他耿耿於懷。 就是那個少年,那個入學典禮時,直盯著他看的少年。 有的人和自己明明毫無瓜葛,卻怎麼也不能無視對方的存在。即使對方不吸引自己,或和自己無怨無仇,但不知道為甚麼,只要一看到對方的臉,內心馬上就會掀起一陣波動。 對勇作而言,那個少年正是那樣的一個人。他們的班級不同,也不曾說過話,但當自己回過神來,卻發現眼睛已追著少年的一舉一動,而且那還不是想要和對方成為朋友的正面情緒,而是屬於莫名覺得對方是個討厭鬼的負面情感。 說不定,那是受一股強烈的嫉妒所致。如同在紅磚醫院見到他的時候一樣,他的良好身世訴說著兩人生活環境的大幅差距。不過,那卻稱不上是勇作嫉妒他的真正理由。勇作的身邊,有好幾個家世明顯強過勇作的孩子,但勇作對他們卻幾乎沒有感覺。 此外,勇作確定在意對方的不只是自己而已。像是當他在運動場上投球的時候,勇作也會突然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而當他靠直覺往投來目光的方向看去,幾乎都一定會和他四目相交。只要勇作瞪回去,對方就會別開視線。像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好幾次。 ||真是個討人厭的傢伙啊! 勇作每次都會這麼想,或許對方也有同感。 勇作從一、二年級同班的同學口中,得知他的名字,他叫做瓜生晃彥。剛聽到的時候,勇作覺得這真是個矯揉造作的名字。 那個朋友還告訴勇作,瓜生晃彥的父親是一家大公司裏身居高位的大人物。然而,這種事卻沒有導正勇作對他的負面印象,反而造成了反效果。 ﹁他成績好嗎?﹂勇作問。 ﹁超好的。﹂那個同學說。﹁每次老師上課點到他,他都能回答出正確答案,而且考試總是考一百分,是班上的第一名。說不定也是整個學年的第一名。﹂ ﹁整個學年的第一名﹂這句話惹毛了勇作。當時,勇作就已自負自己是第一了。 ﹁不過,他好像不是班長吧。﹂勇作說。就他的觀點而言,不管在哪個班級,成績最好的人一定是耀眼出眾。 ﹁因為瓜生沒有朋友,沒人推薦他。﹂ ﹁是哦。這麼說,他不太受歡迎囉?﹂ 勇作自己則在眾望所歸之下當上了班長。 ﹁是啊,完全不受歡迎。他也不會和大家一起玩,老是擺出一副臭架子。﹂ 這句話讓勇作感覺很受用。勇作和他倒沒有甚麼深仇大恨,但一聽到有人說瓜生晃彥的壞話,他就會覺得很開心。 後來,勇作還是很在意他,時而感覺到他令人討厭的視線。時光就這麼流逝。四年級夏天,上游泳課的時候,兩人有了直接的接觸。 那天是那個夏天最後一次下水游泳的日子。五個班級舉行接力對抗賽。各班選出四名菁英,每人五十公尺,進行總計兩百公尺的競速泳賽。 當然,勇作獲選為代表,他對游泳很有自信。他確定在至今的游泳課中,沒有人游得比自己還快,於是由他擔任最後一棒。 當勇作在起點跳台後面等待的時候,他聽見了隔壁班同學的對話。那是瓜生晃彥的班級,他也在選手之列。從順序來看,他是第三棒。然而,他卻回頭對最後一棒的選手說:﹁喂,跟我換。﹂ ﹁為甚麼?我們不是用猜拳決定的嗎?﹂最後一棒的選手說。 ﹁少囉嗦,跟我換就是了。﹂ 瓜生在四年級學生當中身材也算是高大的,再加上他的五官像個小大人,最後一棒的選手被他一瞪,馬上慌張地起身和瓜生換位置。 在一旁看著他們的勇作和瓜生的眼神對上,別開了視線。 泳賽終於展開。第一棒、第二棒相繼躍入泳池。當第三棒也入水之後,勇作站上起點跳台,將口水抹在耳朵。 ﹁和倉,拜託你了。﹂ 勇作舉起手,回應同學的加油聲。 五名選手當中,瓜生他們班上的選手領先一個身長的距離,勇作班上的選手居於第三。勇作確定,他能扭轉頹勢,自己馬上就能超越瓜生這種傢伙︙︙ 然而,卻發生了勇作意想不到的事。第三棒明明領先回來,身為最後一棒選手的瓜生卻沒有意思跳入水中。加油席上傳來﹁你在搞甚麼啊﹂的叫聲。 不久,勇作班上的選手也回來了。他一接棒,立刻躍入水中,他掌握了絕佳的跳水時機! 勇作快速地以他自信的自由式划水前進。他認為自己應該已經領先,並確定可以一個人遙遙領先,抵達終點。 但是當他在二十五公尺處正要折返,卻看到了無法置信的景象||有人游在自己的前面。那個水道是︙︙瓜生! ||不可能!他明明應該比我晚下水的︙︙ 勇作卯足全力划水。然而,當他抵達終點,從水中探出頭來時,卻看到瓜生已經脫下泳帽的身影。瓜生發現到他的視線,微微咧嘴一笑。 勇作第一次看見瓜生的笑。如果勇作是國中生的話,他心裏大概會浮現﹁嘲笑﹂這一個字眼吧。 瓜生的笑容似乎在對勇作說:﹁你少自以為是了!﹂ 勇作意識到,瓜生是故意那麼做的。瓜生從一開始就打算讓勇作成為笑柄,才會強行和同學換最後一棒,還故意晚下水,讓勇作難堪。 勇作懊悔到差點流下淚來,於是將臉再度潛入水中,然後咬緊牙根。 剛才觀賽的同學們的讚美,證實了瓜生比賽時的泳技何等高超。 有人說他的手臂舞動有如風車,有人則說他如魚般地在水中穿梭,他們說的大概都是真的吧。 那天之後,勇作鬱悶了好一陣子。他只要一發現瓜生的身影,就會下意識地掉頭就走。他討厭那樣的自己。 他當時沒發現,那是自己第一次嘗到自卑的滋味。相對地,他察覺到原來莫名地認為他是個討厭鬼的心情,明確地變成了一種憎恨。 ﹁總有一天我要擊敗你!﹂ 他下定決心。 隔年春天升上五年級時,兩個人進了同一個班級。 ※※※ 勇作升上五年級之後,果然還是班上的領導人物。那時候,同學年的同學當中,和倉勇作這個名字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所以在班長的選舉中,勇作也以壓倒性的支持率當選。 在學業成績方面,勇作也從來不曾感到不安。無論是數學或國語,他都覺得很容易。聽老師講課就像在聽老年人憶當年般簡單易懂,而當老師點到他回答問題,他也能夠應答如流。當他看到同班同學分數的加法弄得焦頭爛額時覺得很不可思議,他不懂為甚麼他們連這麼簡單的東西都不會呢? ||看來我在這個班上也是第一名啊! 才剛升上五年級不久,勇作就很自負地這麼想。 但過沒多久,他就發現到這不過是個天大的誤會,而讓他的自信破滅的也是瓜生晃彥。 兩個人同在一個班級之後,勇作對瓜生在意了好一陣子,但後來他發現瓜生和從前的同學說的一樣,是一個不起眼的人。他沉默寡言,又老是和眾人保持距離。課堂上,他也不會像勇作一樣踴躍發言。一到下課時間,幾乎全班同學都會衝到校園裏玩,但他大多在位子上看書。他好像也沒有比較親近的朋友,讓人摸不清他到底是個甚麼樣的人。 只不過,他依舊會從遠方對勇作投以冰冷且不懷好意的視線;而勇作也很在意他的動作。換句話說,兩個人雖然不會想要去接近對方,卻總是注意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第一次月考之後,勇作才知道瓜生的實力。那次考試,老師公佈勇作和瓜生都考滿分。勇作驚訝地看著他。瓜生用手托著腮幫子,一臉幹嘛發表那種無聊事情的表情。 自從那之後,勇作總是在意著瓜生的成績。他想要知道這個令人摸不清底細的對手真正的實力。兩個月左右後,勇作清楚地明白了這點。 瓜生晃彥的學習成績出類拔萃,或者可以說是鶴立雞群。不管是考試、回家作業的習題冊,還是任何一個科目,就勇作所知,從來沒有一題瓜生解不出來的問題。他的回家作業總是做得完美無缺,考試也幾乎都滿分。勇作雖然沒有拿過低於九十分的分數,但幾次當中就會有一次因為粗心而出錯。有時候,老師會故意出考倒小孩子的問題,這時勇作也只好舉手投降,但對瓜生而言卻像是小事一樁。另外,像是填入歐洲地圖和各國首都的問題、聽寫出﹁啟蟄﹂︻註:啟蟄。今做﹁驚蟄﹂。二十四節氣之一。在陽曆三月五日或六日,此時正值春天,氣溫回升,蟄居的動物驚醒,開始活動,故稱為﹁驚蟄﹂。︼這個國字、解數學方程式,他都是一臉無趣地快速解題,而且答案正確無誤。 他厲害的還不只是讀書,不管要他做任何運動,他都能夠安然過關。所謂的﹁安然過關﹂,其實只是他裝出來的。他給人一種只要他認真去做,就能跑得更快、跳得更高的感覺。彷彿要他為這種無聊透頂的事情全力以赴,是一種愚蠢可笑的行為。 在各方面都大放異彩的瓜生,在合群方面卻是徹頭徹尾的劣等生。他並不會給人添麻煩,但也完全不會想要與眾人同樂,或和大家打成一片。當以班級為單位要做甚麼活動,他也只是早早把自己負責的部份做完,對他人的工作完全視而不見。然而,他負責的部份卻完美無缺到卓絕超倫的地步。 ﹁我討厭和瓜生在一起。﹂這麼說的學生漸漸增多。 ﹁他以為自己的成績不錯,就跩個二五八萬的。﹂ ﹁和倉,你可別輸給那種人唷!給他點顏色瞧瞧!﹂ 勇作身邊的朋友們說。大家都無法忍受瓜生不把人放在眼裏的態度。 不過,最看瓜生不順眼的則是勇作。 至今為止,勇作幾乎不曾落在人後。不管讀書、運動、繪畫或書法,他總是樣樣得第一。當然,成績的背後有他付出的努力。而他辛辛苦苦才到手的第一名寶座,卻讓瓜生哼著歌輕輕鬆鬆地奪走。 就像那次的游泳大會一樣。瓜生贏得比賽,卻一臉這種小事一點也不值得高興的態度,簡直就是故意要惹毛勇作。 ﹁你怎麼了?最近很沒精神耶。﹂ 幾個同學越來越常這麼對勇作說。聽到這樣的話,勇作感到很意外。他從來沒想過,別人會對自己說出同情的話語。 ﹁沒甚麼啦。我也有情緒低落的時候。﹂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故意高聲地說。 要消除這股窩囊氣,除了凌駕瓜生之外別無他法。勇作放學回家之後,只要一有時間就坐在書桌前用功讀書。休息時間就跑步、做伏地挺身。他學會了怎麼畫世界地圖、會背誦星座、閉著眼睛也能吹直笛、永字八法寫得端正秀麗,而且認識了所有常用漢字。 然而,他越努力想要縮短和瓜生之間的差距,差距之大卻越是清楚可見。勇作開始感到焦躁,常常坐立難安,而且經常遷怒朋友。 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 事情發生在討論如何管理花圃的時候。勇作和平常一樣擔任主席,主題是該如何解決班上照顧的花圃最近荒蕪的問題。勇作的工作是在同學各自發表意見之後,再加以彙整。 其實,勇作最近對班會也開始感到棘手。他站在講台上俯看大家時,眼角餘光總會不經意地掃到瓜生。不但如此,勇作還非常在意瓜生用何種眼光看待自己。 ||明明甚麼都不如我,還敢擺出一副老大的架子。 勇作猜想著,瓜生此時是不是正在這麼想呢?而勇作從來不曾有過這麼自卑的想法。 勇作一面讓同學進行討論,一半的心思卻放在瓜生身上。他非常在意瓜生的一舉一動,但絕對不正眼瞧他一眼。 ﹁那麼,照顧花圃的順序就這麼決定。不過,負責的人再怎麼巡視,要是沒有認真照顧的話就沒有意義了。有沒有辦法解決這一點呢?﹂ 事情大致抵定之後,勇作說。他認為,像這樣提出新的問題也是主席的工作。這個時候,勇作看見瓜生在打哈欠,他閉上嘴巴之後轉頭看著窗外。勇作從他身上別開視線,又問了大家一次:﹁有沒有人有意見?﹂ 大家提出幾個意見,卻始終沒有定論。於是勇作說: ﹁這麼做如何?我們製作一本紀錄本之類的東西,將澆過水了、拔過草了記錄在上面。如此一來︙︙﹂ 勇作看到瓜生的表情,話講到一半停了下來。瓜生用手托著下巴,歪著嘴角笑著,是那種笑容,游泳時的笑。 那一瞬間,勇作壓抑在心中的情緒爆發了。他從講台上衝下來。 大家才正感到驚訝,他已經衝到了瓜生的桌前,握緊了拳頭猛力往桌子搥下去。 ﹁你如果有話想說,就明講!你有意見對吧?!﹂ 然而,瓜生卻一臉搞不清楚發生了甚麼事的表情,依然用手托著下巴,定定地盯著勇作的臉。 ﹁我沒有意見呀。﹂ ﹁你騙人!你明明就瞧不起我。﹂ ﹁瞧不起你?﹂ 瓜生哼一聲地把臉轉向一旁。勇作一看到他的這個動作,腦子還來不及思考,身體就已經先採取動作了。他抓住對方的手腕,使出全力將他拉起,於是瓜生連人帶椅摔在地上。勇作騎在他身上,雙手揪住他的領口。 ﹁住手!你們在做甚麼?!﹂ 當身後傳來班導的聲音時,勇作感覺屁股騰空。下一秒鐘,勇作背部著地給人摔在地上。 當勇作起身,瓜生正在拂去衣服上的灰塵。他低頭看著勇作,小聲但清晰地說:﹁你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啊?﹂ 這場架在校園裏的一部份人之間傳開了。當勇作帶著班導的信回家時,父親興司氣得滿臉通紅。班導在上面寫著勇作在學校裏的行為,並請父親簽名。 ﹁你說為甚麼?﹂興司說:﹁為甚麼要做出那種事情?﹂ 勇作沒有回答。表明內心的想法,就像是在暴露自己的軟弱,這令他感到害怕。 父親的憤怒久久不見平息。勇作做好了心理準備,說不定自己會被攆出家門。 然而,當父親讀完老師的信之後,他的表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他從信抬起頭來,問兒子:﹁跟你打架的瓜生,是瓜生工業老闆的兒子嗎?﹂ ﹁是的。﹂勇作回答。UR電產當時叫做瓜生工業。聽到兒子的回答,興司皺起眉頭,從茶櫃裏拿出鋼筆,默默地在信上簽名,然後低聲地說:﹁別做蠢事!﹂ 勇作完全不明白,為甚麼父親的怒火會快速熄滅。 自從這件事情以後,勇作變了。他不再在人前出頭,也不再表現得像個領導人。他只是不停地思考,如何打敗瓜生。 兩人在那之後,持續了好幾年這樣的關係。 3 縣警總部派來的搜查一課刑警、機動搜查隊、鑑識課員抵達了命案現場,重新地毯式地進行現場搜證,並調查勇作發現的射箭場所。 須貝正清的妻子行惠和兒子俊和也一起出現,負責向他們聽取案情的是搜查一課的刑警。另一方面,縣警總部也已經派了三名刑警前往公司。董事們應該已經知道命案的事,此刻一定正齊聚一堂,煩惱如何善後。 同時,縣警總部的刑事調查官︻註:日文俗稱﹁檢死官﹂,也就是台灣警察系統中的﹁驗屍官﹂。︼正在勘驗屍體,勇作也在人群中做著筆記。統和醫科大學法醫學研究室的副教授也參與驗屍,提供意見。經過初步的調查之後,發現了一個令人意外的事實,須貝正清似乎是死於中毒。 ﹁中毒?﹂一名刑警發出不可置信的聲音。﹁中甚麼毒呢?﹂ ﹁這還不清楚。因為似乎引起了呼吸麻痺,可能是一種神經毒。箭上面恐怕有毒。﹂長相溫文儒雅的副教授用慎重的口吻說道。 屍體被送至指定大學的法醫學教室,進行司法解剖。這時社會記者蜂擁而至,隨處可見記者抓著認識的刑警,死纏爛打地試圖問出內情的情景。 ﹁和倉。﹂ 驗屍完畢時,刑事課長叫住勇作。勇作一跑到他身邊,他馬上命令勇作去瓜生家一趟。勇作聽到瓜生兩個字,心跳微微加速。 ﹁調查十字弓的事嗎?﹂勇作問。 ﹁嗯。用來犯案的凶器,似乎就是直明先生的遺物沒錯。聽說他們去查看的時候,十字弓從原本用來保管的櫃子裏消失了。﹂ ﹁是犯人拿走的嗎?﹂ ﹁應該是吧,你馬上去向關係人問話。不過,關係人的人數眾多,還有幾個刑警會去。此外,鑑識人員應該也會去。﹂ ﹁我知道了。﹂ ﹁噢,對了。你今後會跟搜查一課的織田警部補一組,要聽從他的指示行動。﹂ 課長手指的地方站了一個身高恐怕有兩公尺的彪形大漢。他身著灰黑色西裝,頭髮向後梳,年齡看起來和勇作相仿,但對方的職位比勇作高了一階。 ﹁好的。﹂勇作回答,到織田身邊打了聲招呼。織田的眼窩凹陷,充血的雙眼轉了一圈,俯視勇作。 ﹁你先保持安靜,這是我的第一個指示。﹂ 織田警部補用一種低沉、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說道。勇作的眼神一和他對上,立刻告訴自己要冷靜。 ﹁如果沒有必要開口的話,我自然會保持安靜。﹂ 他們開勇作的車前往瓜生家。織田縮著一雙長腿,坐在副駕駛座上,一面在記事本上寫東西,一面在嘴裏喃喃自語。 勇作手握方向盤,想著瓜生晃彥的事,等一下說不定會見到那個男人。這麼一想,就無法壓抑住心裏的不安,但不可思議的是,心中湧起了一股類似懷念的心情。勇作察覺到這一點後,感到一陣困惑。 對勇作而言,瓜生晃彥之所以令他在意,並不只是基於課業和運動上的強烈競爭心,而是還有另外一個特別的原因,事情發生在小學畢業的時候。 畢業典禮和入學典禮一樣,在同一間講堂舉行。所有學生和入學那天一樣依序排列,各自從校長手上接過畢業證書。講台的後面貼著一面國旗,大家依照平常的儀式,看著國旗,口唱驪歌。 勇作的父親沒來,但有不少畢業生的父母出席。父母帶著小孩向班導打招呼。 等到大家開始散去,瓜生晃彥的父親才出現。車子停在正門前,從車上下來一個身穿咖啡色西裝的男人,感覺不像是來參加畢業典禮,而是單純來接小孩子回家。 這個時候,勇作的班導跑了過去,他的臉上堆滿了笑容,微微欠身地對身穿西裝的男人說話,和對待其他父母的態度簡直是天差地別。 勇作停下腳步看著他們,身穿西裝的男人也正好將臉轉向他。勇作看到他的臉後有點錯愕,覺得好像在哪見過他。等到車子留下廢氣揚長而去之後,勇作才想起來他是誰。 絕對沒錯,那個男人是紅磚醫院的早苗去世時到家裏來的人。那個和父親長談,回去時還摸摸勇作的頭的紳士|| ||為甚麼那個人會是瓜生的父親? 勇作愕然地目送車子離去。 但是勇作也想起了一件事。仔細一想,勇作和瓜生晃彥第一次見面,也是在那間和早苗留下共同回憶的紅磚醫院。 ||難道瓜生父子和早苗的死有關嗎?但那會是怎麼樣的關係呢? 這個疑問,使得瓜生晃彥成了勇作心中更為重要的一個人。 ※※※ 從命案現場真仙寺到瓜生家,以一般車速開了十五分鐘。先到達的刑警和鑑識課員們從大門進入,正往前門而去。勇作將車停在門前,跟在他們身後。 站在最前面的是縣警總部的西方警部。他的身材不高,臉也不大,但端正的姿態卻讓人感到有如組長一般的威嚴。 出來玄關相迎的是一名四十多歲的美麗婦人,名叫瓜生亞耶子,似乎是瓜生直明的妻子。勇作很清楚,她是直明的續絃。 ﹁放十字弓的房間在哪裏呢?﹂西方問。 ﹁二樓外子的書房。﹂亞耶子回答。 ﹁我聽說親戚都聚集在府上,是嗎?﹂ ﹁是的。因為我們在整理外子的遺物︙︙他們現在都在大廳。﹂ ﹁打擾了。﹂西方脫下鞋子,其他刑警也相繼脫鞋,但西方卻看了屬下們一眼,下令說:﹁織田跟和倉,還有鑑識人員和我一起到書房來。其他人去大廳,一個個地問話。﹂ 於是亞耶子喚來女傭,要她帶織田和勇作之外的刑警到大廳。亞耶子領著勇作他們,走上一旁的樓梯。 一上二樓,是一條長長的大走廊,兩側是一扇又一扇的門。走廊盡頭好像是露台,看得見青空。當亞耶子要打開眼前的門時,織田制止她,自己動手打開。 ﹁這裏就是外子的書房。﹂亞耶子說。 西方一走進去,馬上發出驚歎:﹁好大啊!﹂勇作也有同感。這間書房比他現在租的整間公寓套房還要大上許多。 亞耶子指著放在牆邊的木櫃,說明裏面原本放著十字弓。織田在這裏也戴著手套開門,櫃子裏排放著槍和刀劍等古董。 西方命令鑑識課員採集指紋,帶著亞耶子走到窗邊,以免干擾他們工作。 ﹁有誰知道這裏有十字弓?﹂ 西方問。但,亞耶子一臉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地歪著頭。 ﹁前天是外子的七七,所以我想大部份出席的人應該都知道。﹂ ﹁哦?這話怎麼說?﹂ ﹁其實︙︙﹂ 據亞耶子所說,晃彥七七那天晚上讓大家參觀直明的收藏品。而今天親戚們之所以齊聚一堂,似乎也和那件事情有關。 西方微微低吟,然後問:﹁那麼,夫人最後一次看到十字弓是甚麼時候?﹂ ﹁我最後一次看到是昨天晚上,不過我想今天早上應該還在書房裏。我唸大學的兒子出門前,還告訴我爸爸房裏的十字弓沒收好。大概是昨天將藝術品移到樓下的時候誰拿出來的吧。於是我要和美||一個年輕的女傭將它收好。﹂ ﹁那是甚麼時候呢?﹂ ﹁客人來家裏之前︙︙我想是九點半左右。﹂ ﹁妳發現十字弓不見了是甚麼時候?﹂ 織田首次開口。 ﹁剛才。巡邏員警到家裏來,說是聽說我家有把十字弓,要我讓他確認一下。﹂ ﹁妳今天也到這間書房裏好幾趟嗎?﹂ ﹁沒有,今天都忙著招呼大廳裏的人︙︙﹂ ﹁有沒有其他人來過這間房間?﹂ ﹁這個嘛︙︙﹂她側首思考。﹁今天應該沒有人會有事到這裏來才對︙︙我來問問女傭或兒子的太太,說不定她們會知道點甚麼。﹂ 勇作對﹁兒子﹂這兩個字有了反應,兒子指的是瓜生晃彥。既然提到太太,他應該是結婚了。勇作心想:﹁看來自己這一點也輸了。﹂他至今還是單身。 ﹁今天到府上來的,只有聚集在樓下大廳的人嗎?﹂ ﹁不,那個︙︙﹂ 據亞耶子所言,除了聚集在樓下的女人之外,她們的丈夫中午之前也來看過遺產分配的情形。雖然他們待在這間屋子裏的時間很短,但要趁機溜進這間房間並非難事。 ﹁其中有沒有人帶包包呢?﹂ 這是勇作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包包︙︙嗎?﹂亞耶子露出困惑的眼神。 ﹁大包包,紙袋也行。﹂ 然而,她卻搖搖頭。﹁我不太記得了。﹂ ﹁是嗎。﹂勇作沒有繼續追問。他指的是用來裝十字弓的包包或紙袋,犯人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帶走十字弓。 西方好像察覺到勇作的想法,說:﹁這件事應該也問問其他人比較好吧。﹂ 織田接著問進入這間書房的路線,得知第一個方法是從一樓的樓梯上樓。 ﹁另外是不是也可以從外面直接進來呢?我剛才好像瞄到一道屋外的樓梯。﹂ ﹁是的,的確有。走廊盡頭的露台上,有一道通往樓下的樓梯。﹂ 勇作他們跟在亞耶子身後,來到走廊上。一打開鑲嵌玻璃的門走出露台,低頭可見一道通往後院的樓梯,從後院很快就能到後門。 ﹁還有這種方法啊。﹂ 西方警部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然後問亞耶子:﹁這扇玻璃門現在上了鎖,誰有鑰匙?﹂ ﹁我,和我兒子。﹂她回答。 ﹁兒子是指?﹂ ﹁長男晃彥。﹂ ﹁哦︙︙﹂ 西方摸摸下巴上沒剃乾淨的鬍渣。﹁公子今天當然是在公司裏吧?﹂ ﹁他是去上班了。不過,不是去公司。﹂ ﹁他不是在UR電產上班嗎?﹂織田問。 ﹁不是。他說不想繼承父親的事業︙︙現在在統和醫科大學的腦神經外科當助教。﹂ 勇作的胸口感到一陣抽痛,腦外科醫生︙︙ ﹁領域差很多耶。﹂說完,西方問:﹁命案的事,跟那位公子聯絡了嗎?﹂ ﹁聯絡過了。他說他馬上趕去須貝先生那裏。﹂ ﹁原來如此。﹂ 來二樓的目的幾乎達成了,勇作他們也下樓進入大廳。四名刑警分成了兩組,各自向七、八個關係人問話。西方一度集合屬下,扼要地告訴他們亞耶子說的話,要他們按照那些資訊發問。 西方等到他們各自再度回到崗位,問亞耶子:﹁目前在這個家裏的,只有這些人嗎?﹂ 她環顧大廳,然後說:﹁還有兩個女傭,她們大概在廚房裏吧。噢,還有我媳婦。她說她身體不太舒服,回別館去休息了。﹂ ﹁別館嗎︙︙?她的身體有不舒服到不能接受我們詢問的地步嗎?﹂ ﹁不,我想應該還不至於。﹂ 西方點頭,命令織田和勇作去別館問話。 ﹁不過,你們要注意別造成少夫人的負擔。﹂ 西方之所以補上這麼一句,絕對是因為感受到瓜生這個姓氏的份量。 從主屋穿過庭院直走就是別館。織田大步前進,勇作緊跟在後。比起西方在的時候,織田更顯得抬頭挺胸。 不過說是別館,其實和一般住家沒有甚麼不同。有門廊,裏面還有一扇西式的大門。織田按下門旁的對講機按鈕,聽見一個年輕女性應門的聲音,織田報上自己的身分姓名,於是從對講機傳來:﹁好的,我馬上開門。﹂ 不久,大門打開,出現一名身穿白色毛衣,身材頗為高䠷的女人。 ﹁打擾妳休息,不好意思。我姓織田,隸屬於縣警搜查一課,這位是島津警局的和倉巡查部長。﹂ 經織田一介紹,勇作低頭問了聲好,然後抬起頭來,再次看著對方的臉。勇作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為甚麼眼前的女人要那麼驚訝呢? 但是接下來換成勇作感到驚愕了。 ||小美︙︙ 勇作吞下差點脫口而出的叫喚。 4 晃彥回到家裏已經七點多了。當時親戚和員警已經離去,家裏總算安靜下來,可以好好吃頓飯了。亞耶子要晃彥夫婦今晚一起吃飯,所以美佐子也在主屋的餐廳裏。弘昌也放學在家,瓜生家好久不曾全員到齊吃飯。 晃彥繃著一張臉,上了餐桌也不打算主動開口說話。不過,當亞耶子問他須貝家的事,他還是回答道: ﹁親戚幾乎都跑到那裏去了,家裏也全是公司的同事。媒體記者聽到消息,也來了一大堆。俊和是回家了,可是我想他一個人要應付一群人太辛苦了,所以就幫他打電話到處聯絡。﹂ ﹁是嗎,辛苦你了。﹂亞耶子說。 ﹁不過話說回來,到底是誰做出那種事情呢?﹂ 弘昌謹慎地開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命案令他頗受打擊的關係,他幾乎沒甚麼胃口,早早就放下了刀叉,光是喝水。 ﹁再過不久就會水落石出了,警方沒那麼沒用。﹂ 晃彥不停地轉動脖子,以消除疲勞。 ﹁刑警先生好像在懷疑今天到家裏來的親戚。﹂園子說。 ﹁不可能的。﹂亞耶子看著女兒,像是故意講給她聽地說道:﹁犯人用的好像是我們家的十字弓,警方只是想要弄清楚十字弓是甚麼時候被偷的而已。﹂ ﹁可是小偷不限於從外面進來的人吧?﹂園子毫不退讓,﹁屋裏的人要偷豈不是更簡單?﹂ ﹁妳的意思是哪個親戚偷的囉?偷了要做甚麼?阿姨她們可是都沒踏出這間房子一步唷。﹂ ﹁也可以偷走之後,再交給其他人啊。白天的時候,家裏來了一大堆阿姨,對吧?﹂ ﹁園子!﹂亞耶子喝斥道:﹁妳不要亂說!﹂ 園子雖然遭到斥責,但對她似乎不起作用。她閉上了嘴,微微上揚的纖細下顎卻露出反抗的神態。 ﹁不過︙︙還真是厲害。﹂弘昌隔了一會兒之後說道:﹁居然真的有人想要用那把十字弓殺人耶。說不定是有人昨天看到了那把十字弓,靈機一動想到的。﹂ ﹁弘昌︙︙﹂ 亞耶子這次卻沒有出聲喝止。的確就像弘昌說的,犯人可能是昨天看到十字弓才起了行凶的念頭。換句話說,犯人是親戚裏的人。 美佐子瞄了晃彥一眼。她的丈夫默默地嚼著食物,彷彿沒有聽到這段對話。 那天晚上上床後,晃彥依然持續沉默著。他閉著眼睛,但從他呼吸的頻率可以知道他還醒著。不管發生甚麼麻煩事,眼前的丈夫總是獨自思考,在妻子還不知情時就把問題解決了。 美佐子關掉床頭燈,向晃彥道晚安,他也用唇語回了聲晚安。 美佐子在一片漆黑中閉上眼睛,卻睡不著,今天實在是發生太多事情了。一次承受太多打擊,弄得身心俱疲,但這種疲勞感反而令人無法入睡。 不過,她睡不著的真正原因卻不是正清遇害,或許是因為在那之後出現的那個男人,兩名刑警的其中之一。 和倉勇作,美佐子至今仍然深深地記得他的名字,恐怕一輩子也忘不了。 美佐子回憶起十多年前的往事。當她還在唸高中時,三月中旬,父親壯介發生意外,住進上原腦神經外科醫院。醫院裏的櫻花正含苞待放。 她幾乎每天放學回家都會順道去醫院探望父親。壯介的身體情況並沒有必要時時去探望,但反正回到空無一人的家裏也是無聊,所以她反而喜歡在四周充滿綠意的紅磚醫院裏散步。 她在醫院的院子裏總會遇到一位青年。對方身穿黑色學生制服,穿梭在樹木間信步而行。他的五官有些粗獷,有種憂鬱的氣質。美佐子剛開始遇見他的時候,總是避免和他四目相交,快步和他錯身而過。漸漸地,她開始用眼神向他致意;不久後,她便期待與他見面。偶爾一、兩次不見他的身影,美佐子就會在醫院建地內繞圈圈。 後來他先向美佐子搭話。兩人一如往常地點頭致意後,他問美佐子:﹁妳家人住院了嗎?﹂ 美佐子當時好像回答﹁我父親住院,但沒有甚麼大礙﹂,然後兩人找了一張椅子並肩而坐,互相自我介紹。他說:﹁我叫和倉勇作,就讀縣立高中三年級。﹂那所高中在縣內也是排前幾名的明星學校。 ﹁那麼,你四月之後就是大學生了?﹂ 美佐子一問,他自嘲地笑了。 ﹁我也希望如此,但遺憾的是我得重考。我只報考一間大學,落榜了。﹂ ﹁是哦︙︙﹂ 美佐子心想:﹁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雖然他唸的是一間好學校,但不見得就一定會考上大學。 ﹁你家是誰住院了嗎?﹂ 美佐子想要改變話題地問道。他搖搖頭。 ﹁我家沒有人住院。只不過這間醫院對我而言是個充滿回憶的地方,所以我經常放學後都會過來。﹂ ﹁這樣啊︙︙怎麼樣的回憶呢?﹂ ﹁這個嘛︙︙﹂ 和倉勇作微微蹙眉,一副思考該怎麼解釋複雜的事情才好的表情。美佐子覺得有點不忍心,於是對他說:﹁如果不方便講的話就算了。﹂ ﹁不,不是不方便講。其實,我很久以前曾經喜歡過一個在這裏住院的女人,那時候經常到這裏來玩。可是那女人後來死掉了︙︙﹂ 他說到這裏,臉上浮現一抹落寞的笑。﹁嗯,大概就是那麼回事。﹂ ﹁嗯。﹂美佐子點頭。雖然他說的話讓人摸不著頭緒,但她覺得並不好進一步深究。更何況,那一天是第一次和他說話。 後來,兩人幾乎天天在醫院的院子裏碰面,兩人有著聊不完的話題。他們對音樂的喜好,幾乎契合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地步。當他們互相傾訴未來的夢想時,感受到一種之前和朋友聊天時不曾有過的興奮感。美佐子和勇作出生的家庭都不富裕,他們就和一般的高中生一樣,從流行以及演藝圈相關的話題,聊到了未來的現實問題。 ﹁我明年一定會考上!﹂ 畢業典禮結束那天,勇作高舉雙臂說。他的右手中握著裝有畢業證書的圓筒。 ﹁你明年也要考統和醫科大學嗎?﹂美佐子問。 ﹁當然囉!﹂他斷定地說。美佐子已經從勇作的口中得知,他夢想成為醫生。 大概是因為美佐子那一陣子的心情很好的緣故,母親波江和學校的同學都對她說:﹁妳這一陣子好像心情很好耶。﹂親近的好友果然觀察入微,揶揄地問:﹁妳是不是交了男朋友呀?﹂美佐子笑著否認,但﹁男朋友﹂這三個字卻帶給她一種至今不曾有過的新鮮感。 父親出院之後,兩人開始展開非常一般的約會模式,在附近的公園散散步,或到咖啡店裏坐坐,有時候去逛逛街、看看電影。勇作是重考生,應該沒有空玩,但三日不見美佐子他就會感到萬般思念。 勇作常常打電話到美佐子家裏,她父母不久就知道了兩人在交往。美佐子邀他到家裏來過一次,介紹給波江認識。波江對他的印象似乎不壞,因為以考上醫學系為目標的理想掩蓋了重考生這個缺憾。而勇作父親的工作是警官,更令波江感到放心。 ﹁你們要適可而止。﹂ 勇作回家之後,波美叮嚀美佐子。 在那之後,兩人依舊進展順利。他們夏天去了海邊游泳。那一天,回家時間有點晚了,勇作送美佐子回家,路上經過一個小公園時,美佐子看到勇作停了下來,也跟著停下腳步。她心裏有一個預感,果然不出她所料,勇作吻上了她的唇。美佐子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卻還是想著﹁被他抓住的手腕好痛﹂之類的現實的事情,這是個值得紀念的初吻。 兩人在甜蜜中渡過夏日,然後秋去冬來,聖誕節那天,美佐子提議兩人暫時不要見面。 ﹁我希望你集中精神準備考試嘛。﹂她說。 ﹁妳別看不起我,我才不會連續落榜兩次。﹂ 話雖如此,勇作還是答應她暫時不要見面。 美佐子絲毫不擔心勇作會考不上大學,反而是她再過不久就要升上高三,是該將心神放在考試上了。就她自己分析的結果,勇作再怎麼樣也不可能考不上統和醫科大學。 然而︙︙ 這世上就是有那種令人無法置信的霉運,正好就讓當時的勇作遇上了。考試當天早上,他的父親因為腦溢血倒下了。 他父親昏睡了幾個小時,勇作在廚房裏守著父親,直到醫生來了為止。勇作認為不要動父親比較安全,他的處理方式是正確的。 他父親是因為高血壓而昏倒的,據說是比較輕微的腦溢血,只是在他醒來後,身體的右半部幾乎癱瘓,而且話也講得不清不楚。這件事使得勇作失去了第二次應考的機會。 ﹁人生還真是諷刺啊!﹂ 等到這場風波平靜下來,美佐子和他見了面。當時,他皺著眉這麼說道:﹁我希望進入醫學系唸腦外科,沒想到卻因為我父親腦溢血而粉碎了這個夢想。﹂ ﹁你可以明年再考呀。﹂美佐子說,﹁因為這點小事就垂頭喪氣,真不像你。﹂ 勇作定定地盯著她的臉,苦笑道:﹁我居然淪落到要妳替我加油打氣。不過,妳不用擔心。我不會就此一蹶不振。只不過,我不能再像去年一樣,當個悠哉的重考生了。畢竟,我父親幾乎不可能再回去工作了。﹂ 美佐子心裏在想:﹁啊,是嗎?﹂勇作沒有母親,所以只能由他照顧父親。 ﹁如果我能幫上忙就好了。﹂ ﹁放心,我會想辦法的。妳今年也要忙著準備考試,不用擔心我。﹂勇作開朗地說,然後補上一句:﹁不過,謝謝妳。﹂ 但實際上,勇作卻無計可施。他從四月起開始打工,過著白天工作晚上唸書的生活。此外,還得抽空照顧父親,他忙到連和美佐子見面的時間都沒有。雖然他會在週末夜裏打電話給美佐子,但他從話筒中傳來的聲音卻明顯地比以前還沒精神。每當美佐子問他:﹁你很累嗎?﹂勇作就會回答:﹁有一點。﹂要是以前的他,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很累。 到了夏天,美佐子好一陣子沒見到他,差點認不出他來。勇作曬得比體育社員還黑,而且瘦了好幾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睡眠不足的關係,兩隻眼睛紅通通的。 兩個人在百貨公司頂樓的一個小遊樂場碰面,他們坐在椅子上看著許多孩子玩耍,舔著霜淇淋。 ﹁書唸得如何?﹂他問。 ﹁唸是唸了,但不知道效果如何。﹂ ﹁美佐子一定沒問題的。﹂勇作中氣十足地說。然後盯著她的眼睛說:﹁加油唷!﹂ ﹁嗯,我會的,我們要一起加油唷!﹂ 聽到美佐子那麼說,他應了一句:﹁是啊。﹂然後將目光轉向在玩耍的孩子們。 美佐子事後才想過他心裏在想甚麼,他當時來見美佐子,肯定是心裏下了一個決定,然而他卻沒有將那個決定說出口,這當然是為了美佐子著想吧。 隔年三月,他說出了心中的想法。當時兩人見面是因為美佐子想要告訴勇作,她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學。約會的地點是兩人第一次邂逅的地方,也就是紅磚醫院的建地內。 ﹁恭喜妳。﹂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祝賀她考上。 ﹁謝謝你,接下來就等你放榜了。後天嗎?﹂ 美佐子說完後,勇作先是低下頭,然後再抬起頭來看她。 ﹁其實,已經放榜了。﹂ ﹁咦?﹂她側首不解,心中閃過一抹莫名的不安。 ﹁我四月要去唸警察學校,我要當警察。﹂ ﹁警察︙︙﹂ 美佐子複誦了一次他的話,卻不懂他話中的意思。她一心以為,勇作報考的是統和醫科大學,目前正在等放榜結果。 ﹁我沒有要騙妳的意思。可是我認為不能影響妳考試,所以才會瞞妳瞞到現在。﹂ ﹁你甚麼︙︙你甚麼時候決定的?﹂ ﹁我去年決定的,考試是在秋天。我父親變成那個樣子,我只好去工作。再說,我也想不到其他工作。﹂ ﹁你好過分,至少要跟我商量呀︙︙﹂ 美佐子心中湧上一股熱意,淚水奪眶而出,勇作的臉漸漸模糊。 ﹁對不起,我不想影響妳的心情。﹂ 美佐子搖搖頭。﹁我原本以為我們可以一起上大學的。﹂ ﹁是啊,我也想。﹂他接著說:﹁今後我們要分道揚鑣了。﹂ 美佐子驚訝地看著勇作。﹁你的意思是,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是不能再見面了。﹂勇作點點頭,﹁我必須受訓好一陣子,才能成為獨當一面的警察。我得住在宿舍裏好幾個月。而且︙︙我們將會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不要,我不想離開你。﹂ 美佐子握住勇作的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手說道:﹁要不要走一走?﹂然後站起身來。 兩人離開醫院,在附近一帶散步,經過公園、商店街,來到堤防。一路上,美佐子一直握著他的手,深怕一放手,他將就此離去永不回頭。她的眼中含著淚水,讓擦身而過的人都回頭看他們兩人。然而,勇作卻似乎毫不在意路人的眼光。 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勇作的家門前。他回頭對美佐子說:﹁今天我爸不在家。他去一個親戚家,那個親戚在我就讀警察學校的期間會照顧我。﹂ 他強調地說道:﹁所以現在家裏沒人。﹂美佐子知道他的意思,問道: ﹁我可以進去嗎?﹂ ﹁家裏很亂就是了。﹂他回答。 美佐子第一次到他家。勇作的房裏有他的味道。書桌、書櫃、音響和海報等擺設都和一般學生的房間沒兩樣。然而,他卻得步上另一條不同的道路。 ﹁妳要不要喝點甚麼?﹂勇作問。 ﹁不用了。﹂ ﹁那麼,我去拿蘋果進來吧。﹂ 美佐子對著要起身的勇作說:﹁不要走。拜託你待在我身邊。﹂ 勇作咬住嘴唇,好像在忍耐著甚麼,然後看著美佐子,慢慢地摟住她的肩。 擁抱之後,他從壁櫥裏拿出自己的棉被,然後讓她躺在棉被上,熄燈拉上窗簾。即使如此,房裏依舊有充足的光線。美佐子看到勇作開始脫衣服,她用棉被蒙住頭,在棉被裏脫掉裙子和襯衫,褪下絲襪。 不久,他鑽進棉被裏,身上幾乎一絲不掛。美佐子撫摸著他彈性十足的肉體,心想:﹁如果能就這樣面臨世界末日該有多好。﹂ 他們花了比想像中還要久的時間,勇作才順利地進入了美佐子。勇作渾身是汗,美佐子則痛得差點暈過去。 ﹁對不起,很痛吧?﹂他問。﹁有一點。﹂她回答。 ﹁可是︙︙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吧?﹂ ﹁嗯。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 美佐子又哭了。勇作再次抱緊她,說道:﹁我希望妳能瞭解,這是為了我們彼此好。﹂ 四月五日,美佐子在大學的入學典禮結束後,直接前往勇作家。那一天,也是他成行的日子,她想再見他最後一面。 然而,和倉家卻空無一人。大門深鎖,木板套窗︻註:罩在窗外的木板,主要用來防風雨,亦用來防宵小。︼緊閉。 美佐子從他家走到紅磚醫院,坐在和他約會時曾坐過的椅子上,雙眼含淚。 ※※※ 美佐子在漆黑的房裏想,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戀情。她不曾對丈夫晃彥有過那樣的情感。即使是此刻,她只要一想起白天見到的和倉的臉,心裏就悸動不已。 美佐子帶那名叫做織田的刑警與和倉到客廳,主要發問的人是織田。他們兩人的年齡相去不遠,但地位卻有高低之分。看來和倉沒有大學學歷,對他的升遷還是產生了負面的影響。 問話的內容是關於今天一早起進出家裏的人、十字弓,以及不知是否和這起命案相關的線索。美佐子竭盡所能地回答問題,一邊用眼角餘光捕捉著和倉的身影。 ||說不定調查的期間,能有多點機會見到他。 這個想像令她心生動搖。她就像是發現了遺忘已久的寶物般,心情澎湃激昂。不過,她還是意識到,自己必須按捺下這股激動的心情。 美佐子翻了個身,面向晃彥,他寬廣的背影就在眼前。 ||和這個男人結婚,在我的人生當中具有甚麼意義呢? 他甚麼也不告訴我,有心事也不會對我說,大概認為只要讓我過著安穩的日子,我就會滿足了吧。他或許永遠也不會瞭解,我不單單只是想要守著家庭,也希望在人情世事上助他一臂之力吧。 美佐子的腦中浮現白天的情景,那一個,從後門離去的人影。 因為只是僅僅一瞥,她不敢肯定。但是︙︙ 那個背影難道不是晃彥嗎? 美佐子還沒有告訴警察這件事。 5 當天晚上,島津警局裏正式成立專案小組。不但許久不曾遇到命案發生,而且這次的被害人並非泛泛之輩。對島津警局而言,恐怕稱得上是有史以來最重大的一起案件。陸續擁至警察局前的媒體記者,訴說出這起命案的重大性。晚上七點將由局長召開記者會,對他們正式發表命案的相關訊息。 專案小組組長由局長擔任,然而實際握有指揮權的卻是身為主任搜查官︻註:負責在專案小組指揮調度的職位。︼的縣警總部搜查一課的紺野警視。紺野底下,編制了一個包含組長西方警部在內,由搜查一課的人員組成的十人小組。他們是負責本案今後偵查任務的中心人物。再加上機動搜查隊、島津警局的刑事課員及防犯人員、警員的協助。 等到主要成員聚集在會議室裏,西方站起來大略說明命案內容。勇作靠在後面的牆上聽著,事實上命案內容他已經非常清楚。 ﹁據說被害者習慣在每個星期的那個時間到那個地方去,知道這點的犯人很可能在那裏埋伏他。不過,報紙曾經報導過這件事,所以就現實問題而言,很難用這個線索鎖定特定的犯人。﹂ 西方警部說起話來聲如洪鐘,但從他身上卻感覺不到面臨重大命案的威迫感,這點和一旁盛氣凌人的局長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接下來是用來犯案的弓||﹂ 西方針對瓜生家的十字弓進行報告,說道:﹁目前還沒找到十字弓,尚未經過確認,但那應該是凶器沒錯。﹂ ﹁箭上有找到指紋嗎?﹂坐在中間一帶的刑警問。 ﹁沒有找到,犯人擦得一乾二淨。﹂ 會議室裏引發一陣小小的騷動。 ﹁被害者的死因不是大量出血或心臟病發,而是中毒身亡。箭上是否塗了毒藥呢?﹂另一名刑警發問。 ﹁關於這點,我們從十字弓的持有者瓜生直明先生身邊的人得知了詳情。﹂ 西方命令一名叫做福井的刑警,報告聽取來的內容。福井長了一張娃娃臉,身材卻異常魁梧。 ﹁那個人是目前擔任UR電產常務董事的松村顯治先生。根據松村先生表示,由於得知瓜生先生在收藏藝術品和奇珍異寶,因而去年年底有一個從西德回國的男員工,將那把十字弓當作禮物送給了瓜生先生。﹂ ﹁那名員工目前人在西德,我們正試著聯絡他。﹂西方從旁補上一句。 ﹁那麼,關於那把問題的十字弓,﹂福井接著說:﹁據說上了弦,十分堪用,而且還裝有瞄準器。﹂ ﹁外行人有辦法使用嗎?﹂紺野警視問。 ﹁據說要架弓不難,但命中率如何,因為沒有使用過,所以不清楚。﹂ ﹁這麼說來,犯人是擅於使用那類武器的人囉?﹂警視自言自語地嘟囔道。 ﹁不,我認為未必是如此。﹂西方說:﹁經過現場調查之後,我們認為犯人瞄準的位置,是距離須貝先生身後十幾公尺的地方。如果是那麼近的距離的話,只要用某種方法固定十字弓,就算是第一次使用的人,要擊中目標應該也不會太困難。﹂ ﹁原來如此。可是要怎麼固定呢?﹂ ﹁犯人躲在圍住墓地的水泥牆外。牆高一公尺多一點,所以將十字弓放在圍牆上面應該很穩當。﹂這一點似乎已經經過討論,西方有自信地回答道。 紺野警視一副可以接受的樣子,於是福井繼續往下報告。 ﹁關於箭的部份,松村先生知道箭上有餵毒。據他所說,箭上並不單純只是塗了毒藥,而是裝設了一種外觀看不出來的機關。﹂ ﹁關於機關的部份,接下來會由鑑識課的人員為我們報告。﹂西方說。 ﹁毒的種類是?﹂勇作的上司刑事課長問。 ﹁好像是 curare︻註:有機化合物,是一種從數種美洲熱帶植物︵大部份為馬錢子屬︶提煉而成的生物鹼,能造成人體肌肉鬆弛。︼。﹂福井回答。這個陌生的毒藥名,再度讓室內引發一陣騷動。 福井說:﹁這是一種由藤蔓植物群製成的植物毒,為亞馬遜流域的原住民所使用。聽說現在部落的男子還會在私底下製作。curare 在部落語中意謂著﹃殺鳥﹄,專門用來指箭毒。要是被餵了這種毒的箭射中,感覺到疼痛之後不久馬上就會因肌肉弛緩而動彈不得,然後呼吸麻痺而死。真是的,這種東西居然能夠帶回日本。﹂ ﹁那種箭有好幾支嗎?﹂島津警局的資深刑警舉手發問。 ﹁原本放在櫃子裏的兩支箭不見了。也就是說,犯人可以有一次失敗的機會。﹂ 犯人大概認為從距離目標十多公尺的地方擊發兩支箭,總有一支會命中吧。如果沒有這種程度的保險,說不定犯人就不會下定決心犯案了。 接著由鑑識人員說明箭的構造。負責的課員高舉一個塑膠袋,裏面裝有犯人用來行凶的箭。 ﹁請仔細看這支箭。前端的部份和一般的箭不一樣。﹂ 鑑識課員將塑膠袋遞給紺野警視。警視盯著塑膠袋看,然後說:﹁前端有洞。﹂ ﹁一公釐左右的洞。事實上,那就是機關。﹂ 鑑識課員手持報告書,走到黑板前,然後用粗糙的線條畫出箭的斷面。 ﹁箭尖約四公分,前端的一公分左右呈圓錐形,當然前端是尖的。剩下的三公分塞進管狀軸。再來,關於這個箭尖的內部構造,它的裏面是中空的,能夠裝進毒藥。﹂ ﹁將它射出去會怎樣?﹂一名刑警問。 ﹁射出去的一瞬間,箭尖裏的毒藥會被擠壓至後方,而命中目標時,毒藥會因箭快速停止運動,藉由反作用力被擠出。毒藥會從前端的小洞噴出,進入獵物的體內。總而言之,這就像是一支會飛的針筒。﹂ ﹁喔,原來如此。﹂眾人異口同聲地發出佩服的聲音。 ﹁真了不起。﹂警視說:﹁這也是亞馬遜原住民的智慧嗎?﹂ ﹁不,應該不是吧。一般說到箭毒,雖然沒有問過專家不能斷定,但我想應該只是在前端餵毒而已。﹂ ﹁嗯,不過這真是個不得了的機關。﹂ ﹁所以犯人認為,只要讓箭射中須貝先生身體的某個部位就行了。﹂西方說明。 當凶器的說明告一段落,接下來輪到報告須貝正清的妻子行惠和兒子俊和的證言,以及在UR電產聽取的內容等。就結論而言,目前還沒有獲得值得特別一提的訊息。 ﹁不過,有一點需要注意。﹂西方的目光掃過眾人,有些故弄玄虛地說道:﹁那就是須貝先生昨天的行蹤。他白天離開公司,前往瓜生家。﹂ 這是勇作和織田向瓜生美佐子問來的情報。據她表示,尾藤高久中午之前也去了瓜生家。西方也提到了這點。 ﹁後來分別向尾藤高久、瓜生亞耶子雙方詢問經過,他們表示是因為須貝先生說他想要看直明先生所擁有的書籍,所以才帶他到書房隔壁的書庫。可是,有價值的藏書幾乎都已經賣給了舊書商,還有沒有剩下須貝先生想要的書是一大疑問。除此之外,還有幾個可疑之處,我們打算繼續朝這些疑點展開調查。﹂ 西方用一種語帶玄機的口吻,為這段話作結尾。 接著宣佈今後大致的偵查方針。首先是到命案現案蒐集線索,明天也將繼續進行。然而,沒人保證今後能夠獲得多有用的資訊。再說,由局長在第一線指揮的刑警總動員,並沒有打聽出甚麼重大線索,無功而返。 還有殺人動機的調查。目前還沒有發現任何線索,指出須貝正清與人結怨。不過,他強硬的個性似乎也影響到他的管理模式,如果深入調查,很可能會發現甚麼蛛絲馬跡。再者,因為被害者是資產家,當然必須調查遺產的流向。另外,須貝先生借錢給幾個親戚,就這點來看,肯定有人希望他死。至於他有沒有投保壽險,目前還不清楚。 不管怎麼說,明天才要正式展開從各方面聽取案情的行動。警方將會分頭從須貝正清工作和私人相關的方向著手偵查。特別是必須對今天進出瓜生家的人,進行徹底的調查。 ﹁請儘可能努力地確認每個人零碎時間的不在場證明。除了犯罪時間之外,也不要忘記調查犯人或共犯從瓜生家偷出十字弓的時機。﹂ 西方以強硬的口吻叮嚀眾人。就今天獲取的消息而言,犯人絕對就是瓜生家或須貝家親近的人。他大概是想找出證言間些許的不一致,一鼓作氣逮捕犯人吧。 眾人接著針對細節交換意見,然後分配各人負責的工作。 勇作和織田明天的任務是去見瓜生晃彥。 6 凌晨十二點多,勇作總算回到了自己的公寓。他打開電燈到廚房喝一杯水,然後拿著杯子到鋪著被子的床邊一屁股坐下。枕邊放了一瓶喝剩一半的威士忌角瓶,他咕嘟咕嘟地將酒倒進杯子裏,威士忌獨特的香氣撲鼻,讓勇作耗弱的精神稍微為之一振。 他灌了一大口酒,吐了一口氣,然後轉為一個長長的歎息。看來將有好一陣子不得閒了。 ||甚麼鬼命案嘛。 勇作盯著牆上的污漬,低喃道。他覺得,這起命案簡直就是老天準備用來折磨自己的考驗。想起瓜生晃彥,對他而言絕對不是一件快樂的事。 還有美佐子。 勇作真想詛咒自己的人生,這到底是怎樣的一段因緣?沒想到至今的人生當中,唯一真心愛過的女性||美佐子竟然偏偏是瓜生晃彥的妻子。 勇作搖了搖玻璃酒杯,凝視杯中晃動的琥珀色液體,顯現而出的是十多年前的棕黑色記憶。 父親倒下是這一連串悲劇的開始。好不容易到了考試當天,他卻待在醫院裏,沒辦法去考場。父親恢復意識之後,一臉遺憾地問勇作,為甚麼不丟下他去考試。勇作辦不到,在那種情況下,就算去應考也不會有好成績。 當時,他還沒有放棄任何事情,他打算隔年再次挑戰。 然而,父親興司的身體卻比想像中的還要糟。家裏沒有收入,只有債務日漸增加,在這種情況下還想當醫生簡直是不切實際。勇作煩惱三個多月後,下了一個結論。他認為,不管怎樣先確保安穩的生活是自己的義務。他沒有找美佐子商量,若是帶給她新的困擾,最後他一定會後悔。 勇作之所以選擇走上當警察一途,是因為他聽說警察的收入比一般公務員還要好。當然,從小看著父親身為警察,也影響了他做這個決定。當他在思考如果不能當醫生該怎麼辦之際,腦中馬上就浮現出了這個職業。 他一得知考試合格,將於四月進入警察學校時,就下定決心要與美佐子分手了。他認為,兩人再像現在這樣交往下去,只會為彼此帶來痛苦的結果。畢竟他背負著照顧不能工作的父親的責任,和美佐子遲早必須分手的事實就擺在眼前。他也思考過和她在一起攜手未來,但一想到自己今後的人生,就不想將她牽扯進來。 勇作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最後一次和美佐子見面那天的情景。她白皙的肌膚、柔軟的膚觸、她的體溫和氣息,以及勇作笨手笨腳地進入她時,她微皺柳眉忍痛的表情。他一直將這些回憶視作珍寶,生活至今。 勇作不後悔與她分手,他認為那是當時最好的選擇。勇作當上警察,接受正式分發的兩年後,父親興司因為再次腦溢血而去世。即使如此,勇作至少在父親去世之前,感受到自己為父親盡力了的滿足感。 勇作不時會想起她。有時想起她,甚至會想跑去見她,但勇作沒那麼做。進入四年制大學英文系就讀的她,應該已經建立起了屬於她的生活方式。就算自己出現在她眼前,也只會為她帶來困擾。 勇作也想過要成家。上司等身邊的人也曾經為他牽紅線,但他卻裹足不前。因為他會將美佐子的影子投射在對方身上,怎麼也無法忽視兩人之間的落差。他最近開始想||自己說不定一輩子無法結婚了。 今天,他和美佐子不期而遇。她身上依舊殘留從前少女的影子,但全身已經散發出成熟女性的魅力。聽取案情時,勇作一直直視著她的眼睛,她不時會將目光投向他。每當兩人四目相交,勇作就興奮得全身打顫。 ||但萬萬沒想到她居然和那個男人結婚︙︙ 勇作對於她結婚這件事絲毫不感意外,但她誰不好嫁,偏偏要嫁給瓜生晃彥。勇作心中浮現﹁命運的作弄﹂這個老掉牙的辭彙。 ||難道調查期間,我必須將她視為宿敵的妻子對待嗎? ﹁我被詛咒了。﹂ 勇作呻吟般地低語,然後將剩下的威士忌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