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國手


  ﹁Rh陰性?﹂電話那頭血庫的人猶豫了一下,﹁好,我去找看看,你先不要掛電話。﹂

  清晨八點鐘,美好而寧靜的早晨。我手裡握著聽筒的另一端。聽見傳來天鵝湖的旋律。

  如同往常一樣,急診室亂糟糟地像個應該被取締的菜市場。警察,家屬,交班的護士,醫師,呻吟的病人,工友,開救護車的司機,X光檢驗人員,來會診的大教授,還有消毒水的氣味,血液的氣味,混著吵架的聲音,打公共電話的聲音,器械的金屬聲音,都交織在一起。

  ﹁你約我今天來拆石膏的,你還記得嗎?﹂有個打著石膏的病人,拄著拐杖走過來,滿臉笑意地問我。

  ﹁我記得。不過你要稍等一下。﹂

  天鵝湖的旋律只有一段。又重複了一遍。我聽見救護車蜂鳴器的聲音。一部救護車衝了進來,停在急診室門口。通常那表示又有一個大Case要進來。不是內科,外科,就是骨科。這種來勢洶洶婦產科或是小兒科的機會比較少。不管如何,反正一定有倒楣的人要忙好一陣子就是了。

  ﹁我現在可以和你說話嗎?﹂拄著拐杖的病人又鞠了九十度的躬。

  ﹁不行。﹂因為我看到救護車上的人把病人抬下來,擔架上都是血,有一隻腳差點掉到擔架外面來,只剩下幾條韌帶連著腿,搖搖欲墜。我指著擔架告訴他:﹁等一下我會很忙,沒時間和你說話。﹂

  ﹁喂,﹂現在我手上的天鵝湖斷了,有個血庫的傢伙告訴我,﹁全醫院都沒有Rh陰性的血液,我再告訴你更糟糕的事,全台北市現在也沒有了。﹂

  ﹁可是不行,﹂我大叫,﹁小孩子正在開刀,大量出血。沒有血不行。﹂

  ﹁他一定有家屬是Rh陰性。請他的家屬捐血。﹂

  ﹁那是他爸爸,已經死了。﹂天啊,同色羽毛的鳥都會湊在一起。

  ﹁那我也沒有辦法。﹂

  ﹁不能沒有辦法!﹂我對著電話大吼,﹁小孩子會死在手術臺上。﹂

  ﹁如果是這樣的話,﹂對方停了一下,﹁我給你一個電話,你可以去找傅班長。﹂

  ﹁血牛。對不對?﹂

  ﹁你並不一定要這麼稱呼。﹂他笑了笑。

  ﹁血壓100/40,心跳110,呼吸18下每分鐘。﹂護士小姐很熟練地量好心跳血壓,告訴我病人的情況。

  ﹁打上五百西西生理食鹽水,給我消毒藥水,彈性繃帶,洞巾,針線,局部麻醉劑,五西西空針。﹂我翻翻病人的眼瞼,情況還好,出血應不超過一千西西。我只要結紮幾條出血的動脈,暫時止血,大概不至於有生命危險。

  ﹁他會不會死掉?﹂一個顯然是病人太太的女人問我。

  ﹁他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不過兩隻腳保得住保不住我就不敢說了,﹂我拿消毒藥水局部沖洗,﹁誰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他做生意失敗,欠了人家好幾百萬。﹂

  ﹁被砍斷的?﹂我抽好局部麻醉藥,注射在傷口周圍,聽到病人哇哇叫的聲音,﹁稍忍耐一下,一會兒就不痛了。﹂

  我轉身告訴護士小姐:﹁請警察局的人過來一趟。﹂

  ﹁等一下,﹂一聽到警察,病人太太的神色有點慌了,她看了看旁邊病人的弟弟一眼,﹁拜託不要叫警察,是他自己砍斷的。﹂

  ﹁自己砍斷?﹂我試著結紮幾條正在噴血的動脈。

  ﹁是這樣子,醫師。﹂病人弟弟示意女人不要說話,﹁我哥哥有一個保險,如果是全殘,可以領到五百萬元。﹂

  ﹁你自己弄成這樣,保險金領不到。保險公司沒有那麼笨的啦!﹂

  ﹁我們查過了,就算自殺也給付。現在只要兩腳都斷了就算全殘,﹂病人弟弟接著又說,﹁你看我們都是精神正常的人,不會無緣無故這麼做的。保險問題請醫師不要擔心。﹂

  ﹁我不是懷疑你們,﹂結紮好動脈,我開始檢查傷口,﹁我是說,就算可以領保險金,一定要這樣嗎?﹂

  ﹁醫師,你一定沒欠過別人錢,所以你不知道。﹂

  我一邊檢查,發現左腳已經完全斷裂,大概接合無望。不過右腳的後脛神經還在。脛骨可以打釘子固定。幾條韌帶,血管都可以接合,希望不小。

  ﹁還有一隻腳可能還有希望。我們會盡力試看看。﹂

  ﹁不行,一定要切掉。﹂病人的弟弟這麼說,病人一直都不說話的,這時也目光炯炯有神,堅決地附和,﹁切掉!﹂

  ﹁如果可以接合,我們還是要盡力的。這是我們的責任。﹂我告訴他。

  ﹁算是我求求你||。﹂病人太太跪下來了。

  ﹁Rh陰性的血嘛,實在很少||。﹂傅班長來了,圓圓胖胖的臉,一眼就看得出來是個北方人。他不斷地搔快禿光了的頭,﹁這個也有,不過要聯絡看看。﹂

  他坐在辦公桌,不斷地打出電話,不停地說:﹁幫個忙,找看看嘛,不找怎知道沒有呢?﹂

  事實上我的問題不止如此。我還必須面對小孩子的媽媽。她是個耶和華見證者團契的成員。由於教義的關係,這個宗教的成員不准輸血。我並不了解這個宗教,也不太明白這個規定的原因。我相信上帝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否則祂簡直是和醫師開玩笑,或存心考驗我們的本事。

  ﹁我的小孩是上帝的孩子,請不要給他輸血。﹂病人的媽媽一再堅定地重複她的立場。

  ﹁你聽我說,你的孩子現在在開刀房開刀,正大量失血。雖然我們暫時可用生理食鹽來代替,但絕非長久之計。﹂

  ﹁請你們多多幫忙。﹂她虔誠地對我深深一鞠躬。

  ﹁不行,不行,你不明白,﹂我拉住她,﹁失血過多不行,這是會死的。你知道嗎?﹂

  ﹁我知道你的用意,醫師,謝謝你。﹂她又一個鞠躬,﹁可是耶和華會照顧我的孩子。﹂

  ﹁你還是不明白,﹂我有點生氣了,﹁我告訴你,這並不是很嚴重的問題,只要你肯輸血,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解決。Rh陰性的血我們也可以想辦法找,可是如果不輸血,後果會相當相當嚴重。你懂嗎?﹂

  ﹁我懂。﹂堅定而簡短。又一鞠躬。﹁願主保佑。﹂

  不管我再說什麼,都換來她的深深一鞠躬。最後我愈說,她就愈不停地鞠躬對付我。

  ﹁你真的那麼相信上帝嗎?﹂問完這句話,看到她那不可思議的表情,我決定住嘴。

  傅班長還在打電話:﹁我知道你不做很久了,可是小孩子都快死了,又只有你有,幫幫忙嘛,人活著誰不需要幫忙?﹂

  看見我在走來走去,那個拄著柺杖的病人又來了。

  ﹁侯醫師,我可不可以和你說話。我有話對你說。﹂

  ﹁不行。等一等。﹂我幾乎要罵了出來,﹁有人快死了,你沒看見我正在忙嗎?﹂

  ﹁有了!﹂這時我聽見傅班長叫了起來,他一手蒙住話筒,回過頭來問,﹁總算找到一個計程車司機,十多年沒聯絡了,你問她到底要不要,比普通的貴一點喔!﹂

  ﹁要,要,要!先拿來再說。﹂免得她後悔。我如獲至寶。

  ﹁停!統統停下來!﹂這時骨科主治醫師蔡醫師叫了起來,﹁我需要思考!﹂

  我換好無菌衣,拎著一個單位的Rh陰性鮮血衝進開刀房。並把急診室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他。

  情況很可笑,兩邊病人都麻醉好了,開刀也進行了一半,忽然一切都停下來了。蔡醫師抱著手從手術臺上走下來。

  ﹁這個,血紅素只剩下6.2,︵正常差不多是14、15︶﹂他接過我的血,指指右邊,﹁然後耶和華叫他不要輸血?﹂

  我點點頭。

  ﹁這個,﹂他指指左邊,﹁他的右腳還可以接,然後保險公司叫他砍掉?﹂

  我又點點頭。

  ﹁這是什麼世界?﹂

  ﹁我不知道。﹂

  ﹁我又沒問你。﹂蔡醫師白了我一眼。自顧自地在開刀房走廊走來走去。

  開刀房很安靜。所有人都停了下來。只聽到心電圖的聲音嘟嘟嘟地規律地叫著。生命有許多時候即使是舒伯特也無言以對。在生死界限模糊不清的時候,什麼是真理呢?自己的道德判斷?病人的意願?還是上帝的旨意呢?往前再踩一步就是生死契闊。到底往左呢?還是右?

  不要用你的問題質詢我,我不過是電動玩具店裡的一名賽車手||不要用你的問題質詢我,我不過是電動玩具店裡的一名賽車手||我坐在走廊的地面上。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想起這首詩。我還想起那個拄著柺杖,尚未處理完的病人。他一定等我很久了。

  不知過了多久,安靜得簡直要窒息了。

  ﹁就這樣,﹂是蔡醫師的聲音,﹁右邊這個不要輸血。左邊這個,不管如何,我們還是要把腳接起來。好了,統統開動!﹂

  他走過來,疲憊得彷彿快倒下去了。

  ﹁為什麼你接受這個家屬的建議不輸血,卻不接受另一個家屬的建議把腳鋸掉呢?雖然就醫學觀點兩者都同樣是負面的,為什麼處理的方式不一樣呢?﹂我接過他交還給我的鮮血,好奇地問。

  ﹁你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嗎?﹂蔡醫師問。

  我點點頭。

  ﹁好,我告訴你。我也不知道。﹂

  小孩子從開刀房送出來的時候,我手裡還拿著那袋鮮血,已經沒有原來那個溫度了。他還沒有醒過來,不知道是因為麻醉或者是失血的關係。老實說我有點擔心,小孩子的臉蒼白得像張乾淨的聖經紙。

  ﹁我可不可以在恢復室陪他?﹂媽媽問我。

  ﹁通常我們不希望這樣,﹂我看了看她,﹁再說,你也不能幫他什麼。﹂

  ﹁可以,﹂她又是堅定十足的表情,﹁我可以和他一起祈禱。﹂

  ﹁好吧。﹂講到上帝,我只好又安靜了。

  我走出恢復室,又看到那個拄著柺杖的病人。

  ﹁沒事,沒事。醫師你一定很忙,我不急,真的不急。﹂顯然他已經有點怕我。

  ﹁啊。對不起!讓你等這麼久。﹂我看看錶,已經是下午一點鐘了,﹁我馬上幫你把石膏拆掉。我前幾天看過你照的X光片了,傷口癒合得很好。﹂

  ﹁沒有關係,我願意等。﹂我們一起走到急診石膏室去,﹁你是一個很好的醫師,我很幸運能遇見你。你很細心,用的方法與別人不一樣,表示你的研究很獨到。﹂

  很好的醫師?老實說我楞了一下。我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醫師。一開始我就把他的X光片掛反了。自然石膏也包錯腳了。

  ﹁醫師,我斷的是左腳,可是你包的是右腳||。﹂

  現在想起來我實在很厲害,當初面對這樣的質疑竟能不慌不忙告訴他:﹁沒錯,這是比較新的方法。先固定右邊,再包左邊,兩邊一起來,這樣癒合得比較快。﹂

  ﹁啊?新的方法?﹂

  ﹁這在大醫院才有,是美國研究出來的新方法。﹂不能用太久,免得露出馬腳,﹁過三天你再回來,我幫你把右邊拆掉,你就輕鬆了。﹂

  我們兩個人從恢復室走到石膏室。我把他扶上處理室。

  ﹁你已經拆過一次右腳,有經驗了,應該不會害怕才對。﹂

  ﹁是啊,你那一次把右腳拆掉,我整個人都舒服起來。這個方法實在是很好,可惜很少聽別的醫師使用。以後應該好好推廣。﹂他抓抓頭,﹁不過那次你沒有收錢一直讓我過意不去。﹂

  我開動電鋸,一下子就把石膏鋸開了。

  ﹁下來走看看。﹂

  他把柺杖丟掉,慢慢地起身在地上走來走去:﹁我可以走了,真的可以走了!﹂他高興地叫著。

  我看見外面急診暫留室起了一陣騷動。好像是截肢手術的那個病人從開刀房下來了。

  ﹁醫師,我有話告訴你。﹂

  ﹁等一下。﹂我又丟下他,往外跑。

  ﹁怎麼還剩一隻腳?﹂病人醒來了,第一個問題。

  ﹁不是說好的嗎?怎麼還剩一隻腳?﹂病人的弟弟也問出同樣的問題。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注到我的身上來了。

  ﹁站在醫師的立場,這是可以接的腳,沒有理由||。﹂

  我還沒說完,已經被病人太太淒厲的哭聲打斷:﹁我們就注定這麼命苦||。﹂

  ﹁怎麼辦呢?﹂這個家庭立刻陷入愁雲慘霧中。

  ﹁你為什麼不把它切掉,為什麼不把它切掉?﹂病人太太歇斯底里地過來抓起我的領口,拚命地搖晃。

  ﹁你聽我說,我們醫師有醫師的立場。﹂

  ﹁那你們有沒有想過我們的立場。你叫我們拿什麼來還債呢?叫我們拿什麼來付醫療費?﹂

  ﹁醫師,﹂病人虛弱地說,﹁你這是叫我去死。我這次領不到錢,下次只好死給你們看了,我看你還有什麼本事把我救起來?﹂

  ﹁你還敢說,你還敢說,﹂病人太太開始亂丟東西,抓都抓不住她,﹁我叫你再用力一點鋸,你就怕痛,說已經夠了,你自己說,自己說||。﹂

  ﹁喔!﹂她的皮包丟到病人開完刀的傷口上,病人痛得哇哇大叫。

  小朋友終於醒過來了。

  雖然還很虛弱,可是他終於醒過來了。我替他作了一次全身檢查。老實說,我相信他會活下去。

  我對媽媽點點頭。

  媽媽抓著我的手對我說:﹁你知道嗎?我現在知道那是對的。我從來沒有一刻失去對耶和華的信心。我知道我是對的。﹂

  我只好笑一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對的。我手裡還拿著一包買來的鮮血。Rh陰性,還是很貴的那種。她從來沒有提過要輸血的事,是我自作多情。我想我自己必須消化掉那包鮮血,很貴的一包鮮血,差不多是實習醫師一個月的薪水。

  很晚了,早過了下班的時間。急診室的人已經開始輪流吃晚餐了。晚餐不錯,有傅班長的加菜。不知道為什麼,這成了習慣。傅班長謝謝大家介紹生意。請大家多支持,繼續愛用。

  我開始覺得這是很糟糕的一天。接好了一隻腿,挨罵個半死。買了一包鮮血,去掉一個月的薪水。天空是灰色的,我的心情是藍色的。藍得不能再藍。

  走出了急診室,那個拆石膏的病人還沒有離開。

  ﹁啊!你還沒有走?﹂我嚇了一跳。

  ﹁對不起,我知道你很忙。我有話對你說。不知道現在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對不起,我忘記了。你說,你說,我現在一定可以專心聽你從頭說到底。﹂

  ﹁其實,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他從椅子上拿出一大塊東西,﹁這個送給你。﹂

  我拆開包裝紙,是一塊匾額。寫著我的名字,還有病人的名字。中間幾個顯目的大字﹁骨科大國手﹂。

  ﹁你一定很忙,我只是要說,謝謝。﹂

  說完他轉身就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我忽然不知該如何是好。好久才恢復過來。

  我走到外科急診室,把鮮血丟在診療桌上。

  ﹁我走了,這包鮮血寄放在這裡,﹂我笑了笑,﹁晚上如果有需要Rh陰性鮮血的病人,拜託幫我賣掉。﹂

  拎著一塊大國手的匾額,我覺得很恍惚,醫師這個行業太瘋狂了。我得趕緊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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