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阿罔官上吊的消息,在隔天天未亮,即傳遍討海人一向習於早起的陳厝。林市那早上原還等阿罔官去洗衣服,久等未見阿罔官過來招呼,只有自己收拾待洗的衣物,攬著木盆與洗衣板到得井邊。

  水井旁十來個洗衣婦人看到林市,一致止住話,罔市熱絡的將身旁一堆衣服搬開,讓出一個空位,招呼林市過來,一邊就開口問:

  ﹁聽說殺豬仔陳救了阿罔官,你也在場幫忙?﹂

  林市微略錯愕,還是本能的點點頭。

  ﹁你有看到阿罔官吊著的形狀嗎?﹂接問的是春枝,她那幾天患風寒,尖高的嗓音瘖啞了些,仍較旁人高銳。

  春枝這一問,幾個人幾乎全停住手中的動作,抬起頭來對著林市,窘迫中林市有一會不知如何開口,還好顧本嬤接話:

  ﹁她昨晚怕被嚇著了,不要逼她。﹂

  ﹁阿罔官沒有吊著。﹂林市突然說,﹁釘子掉了,伊摔在地上,阿江聽了聲音才去救伊。﹂

  幾個女人頓時顯現失望,罔市還接問:

  ﹁伊有沒有眼睛凸出來,舌頭垂到胸前,七孔流血?﹂

  林市搖搖頭。

  ﹁怎麼會沒有。﹂春枝嘟喃的說。

  ﹁啊!有啦。﹂林市突然才又想起,﹁伊臉上脹得紅紅的,像茄子那種顏色。﹂

  幾個女人交換奇特的一瞥,林市看著不解,怕自己說錯什麼,加上從不曾在這許多人前說話,手竟微些發抖。有片時的沉默,每個人都似極專注在洗衣服,直到顧本嬤乾咳一聲,緩緩道:

  ﹁有話就說,別假推讓又要挾雙筷。﹂

  罔市四下飛了個眼風,確定沒什麼礙眼人在跟前,才吞吞吐吐的咬住話說:

  ﹁我也只是聽來的,不是我說的,要不雷公會打死︙︙﹂

  罔市這番話顯然引起更多興趣,一時大家紛紛催促。

  ﹁我聽說,阿罔官根本無存心上吊,只是做個樣子嚇人,要不,有誰會釘釘子在門楣上吊,不是憨得像人家的膝蓋骨嗎?﹂罔市一口氣說,還不忘加道:﹁這不是我說的,我也是聽來的。﹂

  驚訝中林市不曾多想,脫口道:

  ﹁可是伊當時脖子上束一條草繩︙︙﹂

  ﹁這你哪裡知道。﹂春枝打斷話,﹁你會看打什麼結?﹂

  林市搖搖頭。

  ﹁就是嘛,死結怎麼能上吊。﹂

  林市張著嘴愣怔住,一旁的顧本嬤拉拉她的衣袖,林市才回過神。

  ﹁講這些沒用。﹂顧本嬤極為儼然。﹁你和你殺豬仔陳去救阿罔,吊死鬼最難纏,這回阿罔吊沒死,那吊死鬼不會放你們干休。﹂

  所有洗衣婦人聽顧本嬤這麼說,全摒住氣息。

  ﹁我怕你殺豬仔陳不信這款事,你回去要阿清準備一份豬腳麵線,豬腳要牽紅線,拿到你家燒金,還要放一串鞭炮。聽清楚沒?﹂

  林市木然的點點頭,眼淚由著驚懼汩汩流下。顧本嬤一手拍著林市的肩,一面轉過身去說:

  ﹁人沒死就是萬幸,你們還在這裡說是非,不怕︙︙﹂

  ﹁我剛就說是聽來的,不是我說的。﹂罔市急急的打斷顧本嬤。

  ﹁我也是聽來的。﹂春枝接口,﹁看阿罔那種人,哪會真去死。﹂

  ﹁萬一是真的?﹂顧本嬤說,生氣了起來。﹁如果是你要死,你還分得出綁活結或死結?﹂

  春枝朝旁呸的重重吐出一口痰,嘴裡叨唸著,但沒出聲。

  林市低著頭,胡亂的搓洗過幾件衣服,絞乾放在木盆站起身要走,顧本嬤拉住她的手:

  ﹁我講的你記住了?﹂

  林市眼眶一紅點點頭。

  走離開井邊,林市不知悉的突然想到那跳井身亡再顯靈的菊娘。有一天,如果我要死,林市想,我會去跳井,才不至像阿罔官那樣嚇著人,而且,我不會打什麼死結、活結,我不要她們笑話我。

  憂慮著怎樣同陳江水或阿清提及豬腳麵線,林市低著頭緩緩走回家,踏進門檻一抬頭,才看到一屋子沉靜的或坐或站的人,匆忙中辨出中間大位上坐著的是陳厝莊的父老來發伯,還有阿清赫然也在場。林市心中一緊,低下頭匆忙走入房內。

  土埆厝廳與房之間不設房門,只有一道布簾相隔,林市將木盆放在地上,順勢在牆角蹲下來仔細傾聽。有一會才有個持重,聽得是來發伯老弱多痰的喉音在說:

  ﹁沒什麼事,我想吊鬼就不用送了,免得驚動四鄰。普渡完本來就有幾次神明夜訪,多留意就是。﹂

  接著一陣乾咳與呸呸的吐痰聲音。

  ﹁我就替你們做這處理。﹂那聲音繼續說:﹁陳江水、陳阿清,你們有無滿意?﹂

  林市聽到陳江水的聲音應了聲是,阿清也回句:全憑做主。接著是搬動物品、拿東西的聲響,一會後線香的香味迴滿屋裡,加上燒紙帛的濃煙味,四處一片煙霧,然後,鞭炮接連劈劈啪啪震天的響了起來。

  林市等人聲散盡才從房裡出來。八仙桌上一個大竹盤上,放著一對肥大的豬腳,近黑色足蹄處,果真還以寸來寬的紅紙纏上一圈,那豬腳已煮過,腥腥的泛著一層油光。一旁的幾束麵線則原封不動,還留有商家賣出來時捆的紅線頭。

  裊裊的線香仍繼續散發出一股濃香,在光線不是十分充足的土埆厝裡,在接近日午時,熒熒的幾點火頭幽微但持久,不斷地吐出暗紅色的微光,映著牆上懸的太上老君畫像,幽幽忽忽的飄渺深遠。

  那肥實的豬腳、一束束細密的麵線、氤氳的線香,還有一地的鞭炮碎紙,讓林市感到心安。她在八仙桌前站好,虔敬的合起雙掌,閉著眼睛用最誠摯的心祈禱,低聲地唸著:

  ﹁媽祖婆,觀音菩薩,請保佑阿江和我,阿江叫陳江水,是個殺豬的,我是他的牽手,叫林市。我們驚動一位吊鬼,但是為救阿罔官,阿罔官是我們的厝邊,伊一時想不開要吊死,阿江和我救伊,沒什麼歹意,媽祖婆你一定要保佑阿江和我,不會被吊鬼抓去︙︙﹂

  拜完後林市感到心安,看看時候不早,得準備午飯,林市起了灶火洗了米煮飯,心中老惦記著那對肥重的豬腳,幾番到廳裡探看,不知怎的竟不敢動手去取。

  按一向拜拜的習慣,燒完金即表示神明已吃過,可以拿下來吃食,那天中午家裡也沒什麼菜吃,林市更迫切的想嘗嘗從未吃過的豬腳麵線滋味,可是終就不敢去八仙桌上取那對豬腳,只好心中一再撫慰自己的想:多拜一會神明才會保佑,晚上再要阿江拿下來吃。

  就這樣一耽擱,林市錯過將蕃薯籤加入飯裡的時間,一想及,飯早已煮熟水也煮乾,加不進蕃薯籤了。林市擔心陳江水會責罵,果真陳江水一看飯碗裡全是白米飯,一個巴掌摔過來:

  ﹁你是存心把我吃得傾家蕩產,你不要忘了以前蕃薯籤都沒得吃。﹂

  林市默不作聲低下頭。

  陳江水扒幾口飯,看眼桌上只有盤空心菜與魚乾,粗聲惡氣的問:

  ﹁怎麼只有這些,菜都被你偷吃光了?﹂

  ﹁你好幾天沒帶東西回來,﹂林市幽幽的說,看眼八仙桌上的豬腳,突然加道:﹁我把豬腳切來吃好嗎?﹂

  陳江水停下碗筷有一會,彷彿才想及有這麼一回事,卻不曾接說什麼,也不曾望眼那對豬腳,兩三口就著空心菜與魚乾匆匆吃了兩碗飯,碗筷重重一丟出門去。

  那天下午林市坐在門口,等待著阿罔官或會像以往過來坐坐,就可以問她該如何處理這對豬腳。等了許久,阿罔官始終不曾過來,林市坐著不知不覺打起盹,靠在門上就著偶爾拂來的海風,沉沉的睡了過去。

  夏日午後的睡夢黏膩紛亂不堪,林市夢到自己去取那對豬腳,混了麵線煮熟,一挑起來吃,長長的麵線變成一條條往外凸出的紫紅色舌頭,豬腳也從切開處滲出暗紅色的淤血。卻不能制止的要挑起豬腳麵線往喉裡送,直到感覺自己眼睛往上吊,喉嚨越勒越緊才驚醒過來。

  由於坐在椅子上睡著,頭往一邊偏彎,林市揉了許久脖頸處,仍感到瘀酸難禁。

  那傍晚陳江水較往常遲回來,一進門臉即十分陰沉,未吃飯已開始喝酒,並呼喝林市要東西下酒。林市怯弱的回答家中已沒有任何小菜,恐懼著又有一頓打罵,沒料到陳江水酒意中不經心的說:

  ﹁把那副豬腳切了。﹂

  巨大的、陰色的恐懼臨上林市心頭,她慌張的道:

  ﹁那對豬腳拜了吊死鬼。﹂

  ﹁什麼吊死鬼。﹂陳江水手一揮。﹁我不是那些怕生怕死的討海人,我不信邪。﹂

  林市遲疑著沒有動靜。

  ﹁我殺了那麼多豬也沒事。﹂陳江水嘿嘿的冷冷笑著,幾分自語的道,﹁吊死鬼要回來,找我好了。﹂

  有陳江水這樣的承擔,林市比較不感到害怕,依言取下那對豬腳,斬開才發現整隻豬腳只有表皮煮熟,裡面仍是血水涎滴。煮過未乾的血水是沉沉的褐色,十分濃濁,林市想到七孔流血會有的紫紅的血,不祥的恐懼再度臨上心頭。

  將豬腳在水中滾煮一會,林市一截截撈起,放入一隻大碗公,肚腹裡翻滾著一陣陣作嘔想望,林市將頭撒向一旁,原封不動的將豬腳端上桌。

  陳江水啃咬著豬腳蹄,嘰嘰喳喳出聲,看林市始終不動筷子,不解的笑謔道:

  ﹁你不是最喜歡偷吃,歪嘴雞又吃好米,這回假客氣起來了,怎麼不吃?﹂

  林市不語也不睬理,陳江水再試過種種方法無效後,頓時怒氣上升,伸手重重朝桌子一拍,震得碗碟一陣鏗鏘作響。

  ﹁你不吃,我就揍你。﹂陳江水惡狠狠的威脅。

  林市這才挾起一塊豬蹄放入口中,沒什麼特別味道,再一咬,黏膩的膠狀黏液充滿嘴裡,不僅沒有想像中的好吃,那皮、筋與脂肪嚼起來牽扯不斷,像老舊的大海魚皮。第二口林市不敢細嚼,囫圇吞了下肚。

  林市皺著眉頭吞食豬腳的樣子讓陳江水感到興奮,他樂得嘿嘿狂笑,將更多的豬蹄聚集到林市碗裡,林市艱難的一一吞食,還好腳蹄處包含大塊骨頭,沒一會也即悉數吃盡。

  一旁觀看的陳江水仍興致昂然,醉步蹣跚的到廚房裡一把抓來近大腿處的大塊豬腳,朝林市前面一丟,命令的一迭聲道:

  ﹁吃,吃,吃,看我多夠氣派,讓我牽手吃一整隻豬腳。﹂

  那近大腿處的大塊豬腳只有表皮熟透,裡面由於肉塊堆纍,大部分未熟,中心處一片赤紅,血水腥腥的涎滲出來,林市看著交到自己手中一團沉甸甸血肉模糊的肉堆,哇的一聲連連張口吐出剛吞下的豬腳,還連續乾嘔,最後只不斷吐出酸苦的黃水。

  這一陣嘔吐使林市感到心虛氣急,是夜翻翻轉轉盡作些片片斷斷奇特的夢,驚醒過來大半已不復記憶,模糊中聽到雞啼,看外面這一片沉黑,林市才熟熟睡了下去。

  卻只一會,即意識到有人在脫她的衣褲,實在太倦累了不願醒來,只喃喃的說:

  ﹁我那個來了。﹂

  劈叭的被打了兩巴掌,林市驚覺的張開眼睛,聽到陳江水嘲弄的道:

  ﹁又想用這個來騙我,沒那麼容易。﹂

  ﹁這次是真的。﹂林市虛弱的辯解。

  黑暗中陳江水自顧嘿嘿的笑著,很快佔有了她。這回陳江水雖不曾捏打她,也不是太粗暴,但時間極為長久。林市仰躺在床上,從未在流血這段時間裡被侵犯的恐懼使,她以為自己即將因此死去,痛苦中只能哭泣著呻吟,而窗外的天在極度沉暗中昏昏的微明了起來,俟陳江水翻身下來,就著透進來的第一線曙光,陳江水看到身體那部分染滿污穢的暗紅色血液,床板上與女人的下肢體也沾有銹褐色的污血與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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