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中南海


  ︻要想拖延他宣佈翻案,最好的辦法不是在內部阻止他翻案,而是到外面去藉民主派之手逼他翻案。︼


  ﹁收︱︱﹂

  聲音好似發自天際,從彩霞中升起,充滿安慰,輕柔地飛近,拖著長長的裙裾,帶來飄逸的風,像細密的絲網,把擴散的氣體籠罩,像母親的手,逐漸合在一起

  陸浩然全身流動的氣感一點點消退。如果說發功時像甘泉沐浴,收功時就像絲綢擦身。眼前蕩漾的金色、銀色、群星、仙境般的美景逐漸離去,好像在九霄雲上飛了一周,他又回到中南海這片翠竹之間。﹁請總理進長廊休息。﹂周馳的女弟子恭敬地說。她是個電影演員,雖已人過中年,仍然漂亮,嗓音也美。跟剛才那個純淨的﹁收︱︱﹂相比,此時語氣裡夾著一絲焦慮,投向周馳的眼光也有隱隱的不安。

  周馳坐在太湖石旁的石凳上,舉目望著陰雲疾馳的天空,全身紋絲不動,神色凝重,似乎在鼎立承受著無形重壓。陸浩然周圍成三角站立的三個男弟子也已收功,關注地看著周馳。

  女演員拉著陸浩然的手,剛一邁進湖邊長廊,一陣風橫著蕩過,刮起湖面一片漣漪。周馳在風中長舒一口氣,穩穩起身,面色微紅。三個男弟子簇擁他走進長廊。

  女演員屏住呼吸。當她看見掉在長廊外面青石板上的第一滴雨時,發出驚喜的歡呼。

  ﹁總理,你看!﹂她指著那滴雨,激動得像得了奧斯卡金像獎。

  剛結束的氣功使陸浩然眼前亮度提高好幾倍,可他怎麼看也只是一滴雨。

  ﹁要不是大師運氣把雨托住,它早就下來了。﹂女演員的神氣好像陸浩然什麼都不懂。

  說到這,天上真是響起一聲雷鳴,接著辟辟啪啪掉起雨點,很快密起來,打得竹葉一片嘩嘩。

  ﹁人正在做功的時候不能被雨激,做到半截也不能生停下來,哪一種都會讓人生病。全靠大師發功托住了雨。﹂女演員崇拜地望著周馳向陸浩然解釋。﹁我看見大師身上的光暈從綠色變成紅色,直射到天上。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大師托雨。您看,大師一收氣,這雨就下來了。聽說托雨對內氣耗損特別大。大師,您感覺怎麼樣?﹂

  周馳微微一笑,沒回答,似乎不值一提。

  陸浩然也沒有就這個話題說什麼。他已經接受了氣功,但是就他受的教育來講,呼風托雨一類的東西怎麼也像是神話。他畢竟是五十年代的留蘇副博士,又搞了多年的科技工作。然而眼見的一些事實又由不得他不信。那個脖上有疤的男弟子曾把他親手寫的字條嚼成紙糊,又復原成原樣,字條還潮乎乎的。他不會看錯那上自己的簽名。他有時想這是不是一種高明的戲法?剛才那個托雨也許只是周馳控制了他正好在下雨之前走進長廊,而不是控制雨在他走進長廊之後才下。虔誠的女演員非常容易受暗示,再通過女演員的收功指令控制他。如果真是戲法,這個周馳想達到什麼目的呢?

  據說周馳五十多了,看上去就像三十多歲。一雙小眼睛亮晶晶,非常有神。皮膚光滑細嫩,幾乎連一根皺紋也沒有。只是有點駝背,使他顯得像個弓身等待撲食的豹。他是全國氣功學會理事長。這個學會在全國各地都有分支機構,正式會員二千六百多萬,還有好幾倍於這個數字的氣功愛好者。這麼多人全都真心崇拜他,再有權勢的政治家也不得不羨慕。他現在每星期來中南海兩次,為陸浩然組場發功。所謂﹁組場﹂就是讓他的三個男弟子圍繞陸浩然布成一個氣陣,女演員與陸浩然相對補以陰氣,在他的總體控制下,集體對陸浩然發功。據說在這種氣陣中受功者的修為可以在不知不覺中突飛猛進,身心得到的益處更是無法衡量。天下練功者能得到這種扶助的自古便是鳳毛麟角,當代也許就再無旁人。

  陸浩然練功已有幾年歷史。開始只當做養身之道,練練停停,沒什麼長進。自從在政局中冷落,被擠出核心,練功興趣才逐漸濃起來。可能因為心灰意冷,下意識地需要一個寄託。也是因為難得有了許多空閒時間需要打發,但主要是因為周馳。衛生部部長親自向他推薦這位﹁氣功宗師﹂。周馳的氣陣使他感到心馳神醉,如升九天,身臨仙境。受完功後感到如同換了一個新人,充滿活力,全身輕鬆,精神振奮。而且每經過一次氣陣,他的感應就提高一塊。短短兩個月,他已覺得今非昔比,氣功對他的意義已經變得相當重大。每次做功都好像過節,一做完就開始盼望下一次。

  也許這是人類未知的全新領域。既然人類認知沒有止境,就不該把原來的觀念當做永恆真理。陸浩然的判斷又盪到另一個方向。他總是像鐘擺一樣在懷疑和相信二者之間擺動。這真是使他煩心。大半生都很明確地走過來了,突然一切又全都變得摸不準。而在摸不準之中,就不免產生出某種敬畏。敬畏什麼呢?他瞟了一眼周馳,正和那尖利明亮的目光相遇,不禁一下又把目光閃開,心中不免沮喪,身為一國總理,他倒真是不能看輕這個坐過牢、跑過江湖的氣功師。

  工作人員通報公安部長已來接他。他跟周馳握手告辭,沒說什麼感謝的話。然而和最初的坦然受之不同,心裡已經有了一種忐忑不安,越來越想討好面前這個人。

  公安部長直皺眉頭,行車時把手伸出車窗,從落在掌心上的雨點判斷雨的趨勢。行動馬上要開始,如果雨大起來,說不定就會落空,至少也影響效果。十七號樓保密室的電視螢幕展現出聚在天安門廣場上的人群正紛紛散開避雨,不過外國記者還都留在原地未動,只是在一排排攝影機上打起了傘。﹁他們在就行。﹂公安部長說。﹁看熱鬧的人少點無所謂。﹂

  近來陸浩然每天都在這間保密室看一會兒天安門廣場。今天比較特殊,公安部長陪著,工作人員未得到指令一律不許入內。

  公安部長扳動一個類似遊戲機操縱手柄的控制器。電視畫面隨著手柄扳動方向左右橫移,或者前推後拉,還可以變換畫面。天安門廣場安置了多台自動攝影機,和設在大會堂裡的控制中心相聯。眼前的螢幕通過保密電話的專用電纜不但可以接受畫面,還能指揮那些攝影機動作。

  雨不斷加大。廣場上一片水淋淋。地面被雨打起一層白霧。旗幟濕淋淋地垂成一條條。標語的墨跡開始流淌。到時間了,外國記者紛紛看錶。沒有任何行動跡象。下雨容易讓人改變主意,或者是覺得不適於燃燒,儘管汽油並不怕雨。周馳能不能把雨托住呢?陸浩然想。雷鳴宏亮密集。一個人的肉體之軀難道能與天空的能量相抗衡?氣功如果真有這麼大能力,人間的一切就都將望塵莫及。然而他沒有把握,除了剛才那個﹁托雨﹂是真是假,還有周馳是否會用這種能力為他服務。他決定試一試。

  ﹁周馳同志,﹂趁公安部長出去的一會兒,他撥通了近來常撥的那個電話號碼。﹁為了國家利益,我希望你能讓天安門廣場上的雨停一會兒。﹂

  那邊沒有聲音,也沒有聽出掛機。電話線路好像突然中斷,裡面成了真空。公安部長進來。他剛讓手下人查問。﹁氣象台說三分鐘內雨會停。﹂他興高采烈。陸浩然卻有點恨他。回過頭去看螢幕時,雨果然已經小了。接著出現一束陽光,晃得廣場亮堂堂。夏天的雨本來就忽有忽無,不用氣象台,也不用氣功師,任何人的預言都至少有二分之一的準確概率。陸浩然重新拿起電話聽筒。很正常。電流均勻地嗡鳴。這個周馳到底是個什麼貨色?這雨到底是怎麼停的?陸浩然什麼驗證也未得到,反而更加疑惑。

  西山謁見﹁主席﹂,除了得到支持他出任總書記的許諾,具體步驟一點沒向他透露。王鋒說他的身分最好超脫些,不適於牽扯進中間環節。只有一點需要他:在發生根本性變化以前,不能讓現任總書記公開為﹁六四﹂翻案。

  陸浩然樂於﹁超脫﹂。如果軍方行動失敗,他什麼都不知道,也未參與,自然沒有干係。而阻止為﹁六四﹂翻案,沒有軍方,他也是不遺餘力的。他很清楚現任總書記的策略:既把﹁六四﹂翻案做為打垮強硬派、收買民心和獲得國際支持的武器,又不讓這武器被民主派利用,反而要藉此搞臭他們。看上去這兩個目標不可能同時實現。尤其後一個目標似乎是個悖論。但﹁二等兵﹂的狡詐正體現在這裡。他利用當年東歐的經驗,不是壓制民主派,反而讓他們一股腦出籠,充分表演。那些人大喊大叫民主,實際一旦有獲得權力的可能,就會把主義丟在一邊,甚至連廉恥也不要。當他們覺得共產黨步步後退,最終會被迫放棄一黨專政,而由他們取而代之時,他們的鬥爭矛頭就會立刻轉移到彼此之間。

  ﹁二等兵﹂正在製造這種﹁被迫後退﹂的假象,而且一會兒和這個談判,不理那個,一會兒讓那個佔上風,使另一個丟臉,巧妙地挑撥離間,煽動妒心。利用民主派缺乏理性和控制的一面,把﹁民主鬥士﹂們的野心、黨爭、不擇手段暴露無遺。人民很快失去了對他們的信任。他們原本在﹁六四﹂事件中獲得的政治資本也因此化為烏有。同時,當局一方面控制著不發生傷害根本的混亂,卻又改變八九年的做法,不再費力不討好地拚力維持社會運轉,而是有意不施加調節,強化表層混亂,讓人民生活發生困難。北京市各部門同時大撒手,水、電、煤氣紛紛中斷,糧食、蔬菜供應不上,交通郵電半死不活,犯罪率大幅度上升。偽裝成歹徒的秘密警察在整個北京城搶劫、放火、製造恐怖,新聞媒介再按統一口徑大肆渲染,把一切歸於動亂形勢。老百姓很快被嚇住了,對民主運動從普遍支持變成害怕厭惡,甚至抱怨當局軟弱,未採取強硬措施穩定形勢。群眾轉向之快各方都感到意外。翻案而不動亂的局面已經成熟。既可以把﹁六四﹂蓄積的怨氣一洩而光,又已讓﹁害群之馬﹂離了群。今後若干年的政治穩定由此有了保證。原來溫和派自己預計至少還需一個月才到公開翻案的時機,形勢的迅速發展使他們決定提前,明天就宣佈。

  不管軍隊能製造出什麼變化,只要﹁二等兵﹂還在總書記的位置,他宣佈的翻案就代表國家和黨。不管誰再想往回收都不是一件易事,會引起無數麻煩和災難性後果。這也是﹁二等兵﹂急於把生米做成熟飯的原因。如果召開中央全會討論,陸浩然可以動員起相當的反對票,至少能做到議而不決,無法形成決議。然而﹁二等兵﹂玩了個花招。他將在明天接見﹁華盛頓郵報﹂主編時以﹁個人身分﹂表示贊同翻案,那將立刻在國內外引起轟動,形成一哄而起的大潮。然後召開中央全會,在先聲奪人的強大輿論逼迫下,多數人不敢逆潮而動,翻案決議就會通過。

  公安部長出了個主意。在陸浩然左右,他是最有鬼點子的人。﹁二等兵﹂要想同時打著﹁二鳥﹂,手裡那塊﹁翻案﹂的石頭就必須以賜予的形式拋出,而決不能是被逼著扔的。一旦有被逼之嫌,隨翻案而來的民心和桂冠就給了逼的一方,動亂分子就有了新的市場,他自己則成了落水狗。所以要想拖延他宣佈翻案,最好的方法不是在內部阻止他翻案,而是到外面去借民主派之手逼他翻案。

  怎麼逼?遊行示威已經沒人感興趣了。絕食幾起幾落。電視播放了絕食者偷吃食物的大量錄影後,已經成了玩笑。最後通牒下了無數次,沒人再認真。能做的都做了,也都失去了效果。只剩下一件事有人說過,至今沒有人做︱︱自焚。

  自焚不像絕食可以當面絕,背後吃。汽油一燃起來就要經受裡裡外外每個細胞每根神經每滴鮮血燃燒的過程。在這個利潤的時代,這種沒有一絲賺頭的殘酷獻身幾乎不可能想像。然而公安部長的想像力卻不那麼悲觀。他確實找到了一個,而且通知了外國記者,讓他們帶著所有記錄和傳播的工具,趕到天安門廣場。

  螢幕右側的人群突然亂起來。一個剛劃著火柴點煙的男人被按倒。幾個穿便衣的漢子把從他身上搜出的白酒傳著聞了一遍,倒在地上。消息顯然已經走漏。廣場上到處都是便衣,檢查所有的瓶子、水壺和飲料。西方記者被勸告離開,否則不保證安全。北京公安局效忠總書記。大批警察陸續趕到。對方意圖很明顯,只要抓住或嚇住自焚者,保證今天不讓這個人燒起來,總書記明天就可以按計劃﹁賜予﹂翻案。

  公安部長操縱畫面搖來移去。陸浩然看著有點頭暈,閉上眼睛。其實他聽個結果就是了,沒必要目睹現場,只是事關重大,一旦失敗,後備方案幾乎沒有可供選擇的。

  ﹁她來了。﹂公安部長的聲音喜憂參半。

  畫面停在一個年輕女人身上。推成近景。她臉龐瘦削蒼白,有點歪斜的眼睛茫然散光,細小牙齒咬著沒有血色的嘴唇,牽動下顎向一邊扭曲。她一身病態,這麼熱的天氣還穿長袖衣褲,瘦得像個紙人。一對乳房卻異乎尋常地豐滿,高高撐起胸前的衣服。她孤零零地站在一邊。忙碌的警察沒人注意她。公安部長很滿意這點。警察的思維模式會自然而然把自焚者想成意志堅強的人,這種病弱女子看上去根本不貼邊。這也確實,公安部長對她的意志毫無把握。

  她是個癌病患者。兩個乳房被挖得乾乾淨淨。未婚夫嚇跑了。癌細胞擴散到全身。醫生斷言她只有半年好活。她等不及,自殺過兩次,都被家裡人及時發現,硬救她活過來。

  打著﹁人陣﹂招牌的公安部人員許諾,只要她用自焚的方式死,就給她家三百萬元錢。這世上她唯一愛的只剩父母,能用這早就不想要的生命給他們的貧苦晚年換一筆可觀財富無疑吸引了她。然而自焚畢竟和吃安眠藥不一樣,太痛苦,太醜陋,太作踐自己。她對政治毫無興趣,不想當烈士,對﹁名傳千古﹂的開導也無動於衷。她只知自己是一個還未結婚的姑娘,不想燒光衣服,燒掉皮膚,再燒出骨頭。她怕疼,超過怕死。最後是一個最簡單的許諾使她接受了交易:事先給她進行全身麻醉處理,她能保持神智和行動能力,但不會感覺疼痛,她將安詳地﹁在烈火中永生﹂。

  然而她還是臨場畏縮了。預定時間已經過了半小時。不少記者正在把攝影機裝回箱。她還在發呆。如果她不自己下手,誰也不能上前去燒她。她要是被警察捉住,十分鐘內就會供出一切,讓人順藤摸瓜,說不定能一直摸進這間保密室。﹁得有人促進。﹂公安部長惱怒地嘀咕。他的部下沒讓他惱怒太久。一群帶著﹁人陣﹂標誌的男女橫晃著走過去,像一個浪頭包住一粒小石子。人太混亂,從大會堂頂層瞄過去的竊聽波束分辨不清誰跟她講了什麼,也看不清是否有動作。浪頭過去了,小石子重新露出,還是呆呆的。那群人在不遠處和警察衝突起來,吸引了廣場上的注意力。公安部長把畫面景別推到最大。能分辨出一種液體從姑娘的褲腳流出,和地面積的雨水混在一起,難以分辨。﹁下雨有下雨的好處。﹂公安部長說。平時他不這麼嘮叨。汽油是用塑料袋盛裝,綁在姑娘胸前,代替挖掉的乳房。高聳的胸脯一點點坍了下去。不知汽油袋口的拉線是﹁浪頭﹂衝開的還是她自己拽開的。她的外衣裡面有好幾層內衣,可以充分地吸收汽油。吸收量經過嚴密計算,保證能把她燒死而不是只燒焦一層皮。

  ﹁汽油味!﹂有人高喊。公安部長猛拉大畫面。警察炸了窩一樣亂竄起來,掀起一片騷動。

  這也許使姑娘受了驚嚇,乾枯的小手嗖地從兜裡抽出,一個紅彤彤的大個打火機握在手裡。旁邊正好走過一個金髮碧眼的西方女記者,尖叫著一跳躲開,同時把攝影機麻利地舉在眼前。三條大漢發現了目標,從十多米外魚躍般地撲了過來。

  ﹁六四﹂姑娘顫聲張開黑洞洞的嘴。交易規定她必須在點火前喊出口號,以證實她是為﹁六四﹂翻案而不是為別的事自焚。她背了無數遍擬好的口號,到頭來還是沒記住。﹁翻案﹂只出來兩個詞。好在也夠了。火苗從打火機上竄出。那是事先一試再試絕對保證一打就著的防風打火機。然而就在火苗竄出的同時,一隻巨手已經抓住了打火機。

  陸浩然幾乎要喊出聲來,功虧一簣!火苗沒接觸到汽油,姑娘沒有被點燃。另兩個大漢已經抓住她的身體。她再掙扎也敵不過三頭大猩猩。何況她半點掙扎的意思也沒有,一動不動。全部過程只有零點幾秒。打火機眼看著進了大漢的手。突然轟地一亮,姑娘化做一團爆發的火球。三個大漢被彈射的火焰撲面打翻。火團中發出一聲姑娘淒厲的長叫,如同野獸,只分辨出其中兩個字:﹁騙︙︙我︙︙﹂她像颶風一樣撲向廣場人群。人們嗡地四散而逃。跌倒的、被踩的、喊叫的,亂成一團。西方記者玩命往前衝。警察們抱著滅火器到處追。姑娘扭著、跳著,誰也不可想像人的肉體能有這種跑的速度、跳的高度、扭曲的頻度。滅火器在四面堵截,射出粉狀、霧狀、泡沫狀的噴劑,全被她的奔跑、跳躍和扭曲甩在後面。她和火融為一體。衣服一塊塊脫落,散落在她跑過的地面上燃燒。她的皮膚像飛轉的色輪一般變色,轉眼間就化成漆黑。一輛敞蓬警車呼嘯著追了上來。車上架著形似野戰炮的乾粉滅火器。在追她的過程中至少撞倒五個人,刮壞一個燈柱的水泥座,從一堆記者的器材上壓過,把各種鏡頭撞得滿天亂飛。當彭彭發射的大團乾粉終於鋪天蓋地打中她的時候,慘叫聲停止了。飛揚的白粉散開。火滅了。她倒在紀念碑的石座之下。兩根燒禿了的臂骨僵直地指向天空。身體縮成一塊冒煙的焦炭,只有小腹的油脂還像天燈一樣燃著不熄的火苗。滅火粉劑燒成一層黑色泡泡,糊在殘骸的整個表面。大腿內側慢慢翻捲,露出一團黃色的淋巴組織。﹁這幫傢伙真蠢!﹂公安部長顯得氣哼哼的。﹁滅火器能救活她嗎?沒等燒死就先窒息而死了。﹂他似乎完全從職業的角度挑對方的毛病,其實是掩蓋自己就像剛看完一場賭贏的球賽似的那種得意。

  成功了。陸浩然卻沒有振奮的感覺,反而反感公安部長的評論。

  ﹁反正她得死,窒息而死還少受點痛苦。﹂

  他突然心裡一動。﹁不是給她做了麻醉處理嗎?﹂

  公安部長微笑起來。﹁那是安慰性處理。促使她下決心。真做處理怎麼會有這種效果。會顯得不正常。﹂

  在此之前陸浩然一直把姑娘當做個符號,跟α、π、η、χ一樣筆劃簡單,在解題中隨意擺弄。不知為什麼,他現在卻記住她在燃燒中閃露了一下的臀部。雖然那臀部只有一秒鐘是白色的,卻讓他意識到她是一個人。公安部長稍許帶點誇耀地透露事先在她身上暗藏了遙控發火器,只要她按下打火機,是不是她自己點著的火就無關緊要了。現在他的手下正在趁亂找回發火器殘骸,以防落到調查人員手裡。

  ﹁萬無一失。﹂公安部長保證。

  螢幕上,廣場的人群含淚默哀。剛發生的一幕雖然慘不忍睹,卻無異一劑強心針,使原來日趨低沉的士氣突然激昂起來。人們互相感染。許多人還不清楚怎麼回事就跟著落淚。﹁人陣﹂和﹁民陣﹂的高音喇叭播放哀樂,緊接著便爭相把剛就義的烈士說成是自己的成員。公安部通過內線把材料提供給了﹁人陣﹂,﹁人陣﹂就佔了上風。﹁民陣﹂連烈士姓名都叫不出來。整個廣場逐漸彙集成一個有節奏的吼聲:﹁六四︙︙翻案!六四︙︙翻案!﹂這是烈士的最終遺言,以死相許的目標。至於烈士燃燒起來後慘叫的﹁騙我﹂是什麼含意,人們當然不知道那是疼痛揭穿了假麻醉後的悔恨,而當做對政府欺騙人民的抗議。人群越聚越多,開始與警察衝突,掀翻汽車,砸碎路燈,推倒樹牆。警察全部撤退,顯然不想擴大事態,免得使事件更為轟動。但是發生的一切已經足夠了。通往西方的天空已經佈滿了電波。在打進群眾組織內部的公安部人員鼓動下,騷動會繼續下去。明天宣佈翻案肯定不可能了。要想讓這一事件引起的影響平息下去,至少一個月。那時也許就是另外一個局面了。

  多麼完備的陰謀啊。那聲淒厲的慘叫﹁騙︱︱我︱︱﹂始終縈繞在陸浩然耳旁。他不寒而慄。自己會不會有一天也被燒成那樣的煤球呢?他能相信軍隊嗎?僅僅就憑著一個許諾?他閉上眼睛,朦朧中有晃動的圖景。他試圖看清那是什麼,但模模糊糊,總也聚不住焦點。周馳曾保證可以為他開發出預測和遙感的特異功能。他當時沒有說出他要那功能的目的。別的都不重要,他只想識破一切圍繞他的陰謀。他還很想問一問周馳,無所不能的氣功,能不能穿透時空,不露痕跡地把國家敵人︱︱當然也就是他的敵人︱︱置於死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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