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思維孤獨


  所有哲學的思考者都是孤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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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大學時,因為喜歡哲學,常常跑去哲學系旁聽,認識了一些人。當時有一個同學跟我很要好,他是一個不修邊幅的人,留著很長的頭髮,可以很久很久不洗澡,發出異味,直到全班都快瘋掉。好像學哲學的人都會有些怪癖,至於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

  有一天這個同學突然很憤怒地跟我說:﹁台灣根本不可能有哲學。﹂我嚇了一跳,問他:﹁你怎麼這麼武斷?為什麼說台灣不可能有哲學?﹂

  如果說台灣人不瞭解哲學,我會認同。許多人不知道哲學系在讀什麼,讀了哲學系以後要做什麼。然而,不管是希臘的柏拉圖時期,或是中國的春秋戰國時代,其全盛時期最強盛的學科就是哲學,或者說是思維︱︱哲學就是在複製一個文化裡所有與思維有關的東西。

  這個同學繼續說:﹁你發現沒有,所有熱帶地方都沒有哲學。﹂他認為在溫度比較高的地方,人會比較注重感官經驗,以印度而言,雖然有很強盛的宗教信仰,我們也會將佛學歸類為一種哲學,但是那不純然是邏輯論證、理性思考的產物,大多是從感官發展出的直觀思維。

  我們現在所熟悉的哲學,其思維模式、思辨模式與希臘的邏輯學有很深的關聯。它有一個推論的過程,有理性探討的過程。當我們和別人交談時,會希望彼此之間有一個共同遵守的、推論的、辯證的過程,就像黑格爾提出的﹁正反合﹂之類的模式,我們會說這是﹁符合邏輯﹂。

  但是不符合邏輯的感官經驗,就不能是一種思維嗎?翻譯佛經的人,常常會提到﹁不可思議﹂,例如︽金剛經︾裡的經義就是不可思、不可議。這種與希臘的辯證邏輯大相逕庭的模式,不是哲學?或是另一種哲學?當年一個哲學系學生提出來的問題,雖然不是一個嚴謹的論證,卻讓我思考到今日。

  ︻不可思、不可議︼

  這個哲學系的同學,當時很喜歡的哲學家之一,是丹麥的齊克果︵Soren KierKegaard︶,他的日記和作品︽恐懼與顫慄︾,國內都有翻譯本。齊克果所代表的是從基督教思想發展出的一個哲學流派,被視為七○年代存在主義的前導。他在︽恐懼與顫慄︾中,談到了人類對於原始自然和孕育生命的恐懼感,此一論點和︽舊約聖經︾有關。我們熟悉的基督教教義來自︽新約聖經︾,也就是經由馬太、馬可、約翰、路加這些人所傳播的四大福音,內容主要是耶穌以愛為中心的思想。

  台灣基督教的朋友讀︽舊約聖經︾的人數不多,大家如果有機會讀︽舊約聖經︾,如︿創世紀﹀,會讀到非常多神祕的事跡,出於耶和華對於人的試探,他以命令式的權威決定人的命運,使人時時刻刻存在巨大的恐懼感。齊克果所探討的就是類似的恐懼。

  舉一個眾所熟知的故事為例。亞伯拉罕年老時才得到一個兒子,寶貝得不得了,有一天耶和華︱︱所謂絕對唯一的真神,在天上突發奇想,他想:﹁亞伯拉罕平常都很聽我的話,是一個很忠實的信徒,是一個僕人。每一年都會到山上,宰殺羊獻祭給我。要是有一天我要他獻出自己的兒子,把兒子綁起來殺死,獻祭給我,他會不會照做?﹂

  如果你對這個故事不熟悉的話,聽到這裡,會覺得這個神很奇怪,怎麼會有這種非人性試探的念頭。這不是暴力嗎?神怎麼會用這麼殘酷的方法試探人類?我們到媽祖廟拜拜,從來沒聽過媽祖要我們把自己的兒子綁起來祭神的吧!但在︽舊約聖經︾裡,這種非人性的動作表現,正好證明了祂不是人,而是神。

  這是不是呼應了佛經上的不可思議?神就是要不可思、不可議,才能夠稱之為神。

  對於影響我們最深的儒家文化而言,很難理解此種人神關係。儒家文化認為,人與神的關係是相對的,神對我們好,所以我們祭拜祂。可是基督教不同,他們主張﹁絕對﹂的人神關係。所以我們看到︽聖經︾裡,亞伯拉罕得到神的指令之後,二話不說就把兒子以薩綁起來。以薩嚇呆了,不曉得他的爸爸要做什麼?亞伯拉罕揹著以薩到山上,將他放在平常殺羊的祭壇上。刀子高高舉起,正要劃下去時,天使出現阻止了他,天使說:﹁神祇是要試探你。﹂

  有一次,我在電影院看好萊塢拍攝的聖經故事,看到這一段,旁邊一個老先生激動地跳起來大罵:﹁這是什麼神?﹂我完全可以瞭解他的激動,因為中國儒家是不能接受這種違反倫理的事情,而當我們覺得神不像神的時候,是可以反叛祂的。

  齊克果所談的︽恐懼與顫慄︾,就是類似這種當神做了不像神的事情時,使人對於生命本質產生恐懼。在︽舊約聖經︾裡,神創造了人,將他放到伊甸園裡,看他很寂寞,又創造了女人,但不讓他們有任何的關係。在伊甸園裡什麼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吃知識之樹上面的果子,因為吃了之後就有知識。後來的結局,大家都知道了,只是你是否也想過,為什麼神這麼奇怪,創造了一個完美的世界,卻留下一個漏洞,暗示人類去背叛祂?

  神創造了人,人卻背叛了神,而人在背叛神後被驅逐出伊甸園,開始了生存的意義。這與我們所熟悉的希臘邏輯、理性思維有所不同,但在︽聖經︾裡還有很多類似的例子。例如神因為不耐人的墮落,發動大洪水要把所有人淹死,這不是一種理性思維的表現,神以主觀的權威生殺掠奪,祂可以創造、也可以毀滅,而且是﹁絕對的﹂創造與﹁絕對的﹂毀滅,沒有任何理由。然而,祂在發動大洪水前,又有點後悔,好像不是每個人類都那麼壞,而要把所有的創造都毀掉,好像也很可惜。於是,祂找了諾亞,要他造方舟逃難。這裡,我們又看到佛經上所說的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這個漢字翻譯是相當地精簡,讓我們不知道要達到如何的﹁不可想像﹂才叫作不可思議,凡可以想像、推理的狀態就不是﹁不可思議﹂。所以宗教,無論是佛教或是基督教,在哲學系統裡都歸於﹁神學﹂,與一般哲學的思維做區別。

  多年後,我又遇到當年那個哲學系的同學。他做了生意、發了財,穿著西裝,有點發胖,我跟他提起齊克果,他有點失神,反問我:﹁齊克果是誰?﹂他可能忘了齊克果,我卻忘不了他大學時候說,台灣太濕太熱不會有哲學。為了成為哲學家,他花了很多錢買了一台除濕機,放在家裡整天開著︙︙這大概是成長過程中,第一件引起我對哲學或思維發生興趣的事。

  ︻被簡化的思維過程︼

  思維是什麼?我們都有一個大腦,經由大腦去思考很多事物,去推論、推理,最後下判斷,就是思維。

  我在︿語言孤獨﹀一章提過,儒家思想影響我們甚鉅,而儒家的主張,如孔子的哲學,常常是一種結論式的原則。﹁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一個結論,是可以奉為教條的格言,聽了之後不必做太多的思考,照著做就可以了。希臘哲學則恰好相反,把推理的過程、思辨的過程,視為哲學中很重要的一環。我們讀柏拉圖的︽對話錄︾,在︿饗宴篇﹀裡面就針對一個主題:Eros︵譯為﹁愛﹂或﹁愛樂斯﹂,即所謂﹁柏拉圖式的愛﹂︶,以不同的角度進行討論︱︱發言的有醫生、有戲劇家、有詩人,各自提出對Eros的解釋。是否會有結論?柏拉圖反而不太關心。

  如果你習慣閱讀儒家哲學的話,讀希臘哲學會有一些不耐煩,因為你會覺得,怎麼讀了好幾頁還沒有結論出現?

  在儒家文化強烈的影響下,那個哲學系朋友說的話也許會成真,台灣不會有哲學家,因為我們其實不太善於思辨,也很少有機會思辨。

  在解嚴之後,我發現台灣有好多機會可以產生思辨。當一個社會裡面,出現很多不同且極端的意見和看法時,就是思辨產生的時機。例如蘭嶼設立核能廢料儲存場,兩種結論性的答案:對或者不對,是兩個極端,中間才是思辨的空間。又例如統獨的問題,是台灣最值得思辨的一個問題,可是直到現在,很少看到兩個人好好坐下來,說他為什麼贊成統一,或為什麼贊成獨立。我們很少與人進行思辨,只是急著發表結論,當對方的結論和自己不一樣時,就是舉拳頭決定了。

  台灣在解嚴前,沒有機會發展思辨,人民不被允許思考,不管說統說獨都要送進監牢,現在可以說了,卻沒有人注意別人怎麼說?怎麼把自己思考的過程,充分地與他人溝通,讓別人知道為什麼會得到這個結論?結果是,你不接受我的結論就變成我的敵人,演變成對立的狀況。

  我在好多場合裡,遇到這樣的狀況。大家對於一個問題發表意見時,我不贊成A也不贊成B,可是當我對贊成A結論的人說:﹁你是不是可以說一下,你得到這個結論的思考過程?﹂對方已經產生敵意,他說:﹁那你就是贊成B嘍。﹂

  因為缺乏溝通的耐心,思辨的過程完全被簡化了。

  每次選舉的時候,你注意一下,不管各黨各派出來的人,發表到最後都是說好不好?對不對?底下的群眾只有一個選擇:好或者不好,對或者不對。解嚴後可以使人民思考問題的機會,完全喪失了。

  思維最大的敵人大概就是結論吧!任何一種結論,來得太快的時候,就會變成思維的敵人。

  當我站在台上授課或是演講時,有麥克風、有桌子、有舞台,我的語言就已經具有﹁暴力性﹂。所以我會經常檢查自己講話的意識形態,並思考要如何讓講出來的話,不會變成﹁耶和華的指令﹂,而讓底下的學生或是聽眾,可以與我一起思辨問題。

  這麼做不一定會得到好的回應,有些學生反而會覺得累,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一個問題會得到一個答案。老師直接給答案,是更方便、更簡單的做法。

  有一個老師,他服務於台灣南部的專科學校,他告訴我一件千真萬確的事情,在學生的月考考卷上,出現了一道選擇題,題目是:台灣的民族英雄是:︵一︶邱逢甲;︵二︶邱逢乙;︵三︶邱逢丙;︵四︶邱逢丁。

  教育的思維模式怎麼會變得如此簡單?在這麼簡單的思維模式中,學生即使選對了邱逢甲,意義又何在?

  ︻處於生命荒謬的情境中︼

  在︿暴力孤獨﹀中,講到台灣最大的一個暴力事件主角陳進興,死前簽署了器官捐贈書,但是正等待換心、垂死的病人拒絕接受,他不要壞人的心臟。心臟原來不只是器官,還有好人心臟和壞人心臟的差別。如果我們把器官當作可以獨立出來運作的零件,我們還會說這是個好人的零件或壞人的零件嗎?

  這裡面可以有許多非常有趣的思考。因為你沒辦法求得標準答案,你也許會覺得好荒謬,可是你究竟要如何面對這件事?為什麼會有人捐贈器官被拒絕?而拒絕的人是寧死不從,像文天祥一樣慷慨激昂地說:﹁我不要他的心臟。﹂當時看到這則新聞,我又想哭又想笑,覺得生命真是既悲涼又荒謬。

  存在主義非常喜歡談﹁荒謬﹂這個字,處於生命荒謬的情境中,就是人們思辨的時機。因為荒謬本身代表著不合理,所以你可以開始思考為什麼產生荒謬感?荒謬感從何而來?如何處置這個荒謬感?思辨於焉開始了。

  ︻思維的可能性︼

  但在儒家的文化中,不管是孔子還是孟子,都把荒謬情境的思維過程省略了。他們覺得:﹁我負責思考,思考出最後的結論後,告訴你,你照做就好。﹂孔子有七十二個弟子,這七十二個弟子應該就是最遵守他戒命的人。可是他們是最好的學生嗎?不一定。我常常會覺得,當我站在講台上,碰到一個對抗的聲音、對立的聲音、懷疑的聲音時,我會很珍惜這個聲音。因為這個聲音非常不容易,他同時在幫助我,使這個帶著權威和暴力、站在講台上的角色,多一點彈性,不是單向指令的下達。

  同樣地,我也一直期待一個政治哲學家,期待他能喚醒民眾。孫中山臨終前,諄諄告誡說要﹁喚起民眾﹂,因為他受西方啟蒙訓練,他是一個哲學家,不是政客。他不是要告訴民眾對不對、好不好,他要喚醒民眾的思維,他知道若是民眾無法思考,社會的繁榮強大都是假的,都將毀於一旦。

  可惜直到目前為止,政治人物的選舉,不但不能喚醒思維,還使所有的思維崩潰。

  解嚴這麼久了,人們關注的焦點,還是只在於他是哪一個政黨或誰應該下台、誰應該道歉。不只是政治人物,包括媒體,媒體常常暴力到不讓人去思考事件過程,就直接下了一個結論。是不是真如我哲學系同學突然講出的那一句荒謬的話:﹁台灣沒有哲學﹂,或者,台灣思維的可能沒有完全絕望,只是等待機會被啟發?

  熱到頭腦不能思考是島嶼的宿命嗎?

  與溫度、氣候有關嗎?在研究藝術史時,的確會發現追求陽光的畫派,如印象派,很多畫作都是感官的描繪,他追求的是一種﹁感覺﹂;可是在寒冷的北國,比如法蘭德斯畫派,就是非常冷靜理性的觀看,用眼睛分解、分析所有的物件,把物體化成一個非常精準的形式。

  北歐人如哲學家齊克果,就是隨時保持一種高度的冷靜,不會隨意表現出激動之情。在南方的義大利,一個男人可能看一個女人一兩眼,就開始唱起詠嘆調了︵我們知道歌劇的詠嘆調就是陶醉的︶。我認識一個法國的女孩子,她對我說:﹁北歐人談戀愛,不會表現得很熱情,卻能天長地久。聽義大利人唱美麗的詠嘆調,很浪漫,但是第二天就找不到人,找到了,他也可能忘了你是誰。﹂

  或許我們思維的模式真會受天氣的影響。似乎在寒冷的時候,人的頭腦會特別清楚,而熱的時候就變得混沌了。我七、八月時通常不會待在台灣,這個季節的台灣不太能工作;那種熱,混合著皮膚上的汗,空氣裡的濕度,而陽光又那麼刺眼︙︙我就會覺得頭腦裡的東西開始變得不清晰了。

  ︻困境讓人生存︼

  光在台灣,中南部的人和北部的人就很不一樣。我自己很喜歡南台灣人的性格,那種熱烈、阿莎力的感覺,我們稱之為﹁ㄥㄨㄥˊ﹂,就是一個很感官、很直接的字眼,不一定不好,在創造力上,ㄥㄨㄥˊ其實有一股強大的力量。

  南北性格差異,選舉的時候特別明顯。北部人看選舉很冷靜,他有意見,但不會隨便發表,等到投票的那一刻才會知道要投誰。可是你在高雄六合夜市,隨便坐下來聊兩句,你就知道這個人要投誰了,因為他不會隱藏。

  然而,每一種性格都會有兩面,從思維的角度,我們不會去談孰好孰壞這種絕對的判斷,而是會去思考如何﹁平衡﹂?

  北歐人有理性的思維,卻是全世界自殺率最高的地區。我問一個很要好的丹麥朋友:﹁你們的社會福利那麼好,為什麼還那麼多人自殺?﹂他說:﹁就是因為太好了。人沒有困難也就不想活下去了。﹂

  有的時候就是這麼奇怪,困境反而會使人生存。就像暴力,如果你做個問卷調查說暴力好不好?我相信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會說暴力是不好的,可是那百分之零點一的意見,不會因此變得不重要。

  ︻疤痕是受傷的標誌,很多原始社會以疤痕為美︼

  有時候,你的確很難去抗拒暴力,因為一個完全沒有暴力的文化,最後可能會失去它的原始性。我們不要用到﹁野蠻﹂這個字,我說的是原始生命衝撞的力量。

  你有沒有在南部看過乩童?在廟會燒王船的時候,乩童拿著尖銳的釘鎚往背上打,打得鮮血直流。後面有人口含米酒噴在他的背上,他整個人是在一種迷恍的狀態。或者,你也可以到蘭陽平原去看搶孤,參加的人,赤腳攀爬塗滿牛油的棚柱,一不小心可能就會摔下受傷。這是台灣底層文化讓我感到震驚的現象,而這個現象如果要用兩個字來形容,就是﹁暴力﹂了。

  在早期的移民文化中,會用這種儀式測試年輕人是不是有生命的活力?通過考驗的人就是英雄,因為他能夠承擔最大的痛,能夠承擔最大的危險,能夠承擔最大的苦難,他是英雄。就像原住民族或世界上其他地區的少數民族,仍然保留的成年儀式一樣。非洲地區的某些民族,會在成年的時候,用刀子在身上割出一條一條的傷口,塞進一種藥物,使它凸起來,在藝術史中,這是很重要的一個研究,那是美的象徵。同時,這些疤痕也表示﹁我是勇士﹂,有時候疤痕多至一百多道,臉上、身上都有,男女皆同。以我們的眼光來看,會覺得疤痕很醜,會覺得傷口很痛,可是他們覺得傷口是一種挑戰,疤痕是美。在一個生存困難的環境中,要跟野獸搏鬥,就要用疤痕來表示無懼。

  這也是暴力。生命力和暴力的關係是非常微妙的。在球場上衝撞的年輕人,騎著摩托車在公路上疾馳,有一部分都是暴力。你如何去衡量?

  ︻與飆車的青少年對話,聽他們談速度,談死亡︼

  有一陣子台灣飆車文化盛行︵所謂盛行是指媒體報導特別多,媒體報導少不代表不存在︶,台北市大度路在八○年代是飆車族的聖地,每天晚上排多少警力站崗都沒有用。有一次,我把淡江建築系的課停掉,對學生說:﹁我們一起去做個調查。﹂學生聽到不用上課都很開心,跟著我到了大度路,我對他們說:﹁你們跟他們的年齡相仿,請你們每個人採訪一個參加飆車的人作為作業,問問他們為什麼要在這樣一個空間飆車,速度感的追求對他們有什麼意義?﹂

  學生後來整理出一個很有趣的比較。參與飆車的人與這些大學生的出生背景不同,多數都沒有讀到大學,大概都是國中放牛班的孩子。人在某個方面被放棄之後,會另外找方法證明自己。大學生會讀書、會考試,飆車少年他們則是國中畢業之後就做黑手,在大學生跟父母要錢繳學費的時候,他們已經自己養活自己,並用存了幾個月的薪水,買了摩托車,作為證明自己價值的所有物。

  當他騎著自己買來的摩托車,加快油門時,享受的是一種做自己主人的快樂。他們根本不在乎死亡這件事情,過程中也真的會發生一些很危險的意外,我們對他們說:﹁很危險!﹂他們笑一笑。前面的年輕人摔死了,後面的人繼續衝上去。

  這份作業對當時的學生而言很重要,藉由採訪對談,使他們對此一社會現象有所思索,而不是立刻下判斷說:﹁你看,他們都是些壞孩子。﹂我相信很多父母會這麼說,但這個說法對於整個事件沒有發生檢討性的作用。

  如果孩子只是坐在媽媽的車上,被告知:﹁你不要學他們。﹂這個小孩不會有思維。如果他走出車子,和飆車的孩子對話,思維就產生了。我的意思是說飆車的孩子應該有機會受更好的教養和教育,而這個坐在車裡的孩子也應該要有一點飆車的生命力。因為它變成兩極了,在兩極狀態之間,愈向中間靠近,思維愈有可能發生。

  ︻結論讓思維失去意義︼

  從極端的兩邊向中間靠近,就是黑格爾說的﹁正反合﹂,正與反是兩極,你提出一個最右邊的看法,我提出一個最左邊的看法,最後兩者相合。正反合是一種辯證法,從希臘的邏輯學慢慢演化出來,是我們的教育中非常缺乏的一種訓練。當前的教育仍是以考試為導向,而試題上是非題、選擇題愈來愈多,學生不需要思辨,整個教育系統也沒有耐心讓一個受教育的人不立刻下結論。

  所有的考試都是立刻要有結論的。可是這個結論本身沒有任何意義,就像前面講的,邱逢甲到邱逢丁,沒有意義,沒有思辨的過程。

  思辨的過程是什麼?就是一個人在做周密的思考前,不會立刻下結論,他會從各種角度探討,再從推論的過程中,整理出自己的想法跟看法。

  相較於儒家的結論式教條,莊子提供了較多的思辨可能。莊子是一個喜歡玩的人;喜歡玩的人,思辨能力都比較強。所以現在西方教育常常要兒童在遊戲裡學習,因為遊戲本身就是思辨的。解開九連環是一個遊戲,遊戲的過程非常讓人著迷,最快樂的不在最後解開的時刻,而在思辨怎麼解開的過程裡面。這種讓小孩在玩遊戲的過程裡,培養思辨能力的教育方式,也是我們所缺乏的。

  給孩子結論不見得不好,可是當結論太過急迫的時候,這個結論就失去了意義。

  ︻思維孤獨的來源︼

  再回到暴力這個問題,如果我們只是下一個結論:暴力是不好的,該如何解釋同樣是殺人,在波斯灣戰場上開槍會成為英雄,在華盛頓街上開槍卻成為暴徒?我們也不要忘記,在南京大屠殺的時候,屠殺了中國人的日本人,回到國內可能是天皇頒授勛章的英雄。何謂﹁合法暴力﹂,何謂﹁非法暴力﹂,恐怕要去做這麼多細微的思辨,我們才能發現,暴力問題不是那麼容易解決。

  不同文化對﹁暴力﹂的解讀亦有不同。前面提到的非洲原住民成年禮,父母會在子女的臉上、身上割出一道一道的傷痕,又例如台灣的泰雅族的黥面文化︵黥乃是中國古代刑罰,為避免帶有隱含的貶意,有些人已開始改稱之為紋面︶,或是年輕人的刺青流行,這些對身體的暴力,是一般人很難瞭解的,但對刺青的人而言,卻是在喚回一種原始的記憶。

  我記得小時候跟爸爸去泡溫泉,看到刺青的人,我爸爸就會小聲地說:﹁那是黑道或兄弟什麼什麼︙︙﹂接著就不敢講了。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在歐美國家,有些非常優雅的家庭出來的孩子也會去刺青,以對抗自己沒有生命力的這件事情。中國古書裡也有斷髮紋身的紀錄,在過度文明之後,有人會渴望自己再變成斷髮紋身的一員。

  有一天我上網站,看到一個年輕人用假名發表的文章,說他在媽媽看不到的地方都穿了環。他講了三個地方,你聽了也會和我一樣嚇一跳:乳頭、肚臍,還有生殖器。在身上穿環最常見的就是耳環、鼻環、唇環,我在歐洲常常看到,尤其英國最多,英國的龐克區裡,可以看到一身都是環的人。但是他講的這三個地方,是﹁媽媽看不到的地方﹂,也是一般人看不見的,那麼他穿環的意義何在?

  穿環是一種比刺青更明顯的,對自己身體的暴力回憶。絕對會痛,為什麼長久以來保留在人類的行為中?不只是在非洲部落、澳洲部落,而是在最文明的紐約、倫敦、巴黎,這些最好的家庭、最有教養的家庭,最文明的年輕人也開始穿環,意義是什麼?當我們從美學、從人類行為學的角度看暴力問題時,真的不敢隨便下判斷、下結論。

  我想,很少會有父母師長鼓勵孩子,去跟飆車的人、刺青的人、穿環的人進行對話。我們的思維沒有辦法進行,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們在族群與族群之間,劃了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不一定是代溝,同年紀不同領域的人也有很遠的距離,互相不瞭解。領域跟領域之間的不能溝通,使得社會沒有辦法進行思辨。因為思維的起點,就是大家對一件事物有﹁共識﹂,即使角度不同,但焦點是在同一件事上,而不是各說各話。

  例如在我這個年齡層的人,工作生活都很少需要用到網路,而我不上網的話,就不會看到在BBS站裡,年輕人發表的文章。當我讀到這些過去完全不知道的資訊時,我已經跨到另一個領域了。如果我不上網,我不會知道我的學生裡,是不是也有人在﹁媽媽看不到的地方﹂穿了環、刺了青?他們不會告訴我,因為我作為﹁教師﹂的角色,已經被他限定為﹁反對者﹂,所以他們不會找我討論。如此一來,我和他對於刺青這件事的思維就不能進行。

  在台灣,這種現象很普遍,因為角色被限定了,而失去討論的空間。我覺得這不完全是代溝的問題,而可能是因為我們不重視思維的過程,直接下了結論,這種切斷性的鴻溝是造成思維孤獨一個很大的原因。

  ︻哲學的起點是懷疑︼

  哲學在檢視思維,但不是讀哲學的人就叫作有思維。我一直覺得,在大學裡面讀哲學系,可能讀了中國哲學、印度哲學、基督教哲學、西洋哲學︙︙這些只能稱為讀書,不叫哲學。

  我們會覺得莊子讀了很多前人的哲學嗎?好像不是。他只是在思考到底是爬在泥土裡的烏龜比較快樂,還是被抓起來殺掉後,裝在黃金製成的盒子裡,擺在皇宮裡供著的烏龜比較快樂?我覺得這才是哲學。

  哲學是面對現象的思考。如果你讀很多莊子的寓言故事,卻不能分析你當前的現象,我不覺得這是哲學。希臘所謂的philosophy,哲學,是﹁愛智﹂的意思。熱愛智慧、熱愛思辨叫作哲學,如果你只是讀別人講過的東西,本身沒有思辨,只是繼承或模仿別人的想法,就不能稱之為哲學。

  因為,哲學的起點是懷疑。

  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句話對不對?我應該想想看,從正面想、從反面想,最後即使我同意孔子說的是對的,可是我有過一個思辨的過程,如果沒有這個過程我就照做,它就不叫哲學,也不叫作思維。

  在台灣,每一天都有許多事件挑戰著我們的思維能力。新聞報導某署長在KTV裡疑似親吻了另一個人,你是否開始去思維這個事情?還是媒體已經暴力到你覺得理所當然就是如此。如果人人都覺得﹁理所當然﹂,它就是一個暴力,而這個暴力沒有思考。等到真相水落石出,所有人都不敢講話,嚇了一大跳,心想:﹁我那天怎麼會相信這個人一定做了這件事情?﹂

  我們很容易被媒體牽著鼻子走,因為我們的判斷力和思考力都愈來愈弱,甚至到最後乾脆說:﹁大家都這樣講的話,我就這樣講吧,我就是缺乏思維。﹂

  我在巴黎讀書時,交了一個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朋友,他說:﹁文化大革命其實也沒有那麼難過,有人講說要怎麼樣怎麼樣的時候,你先不要動,先觀察,然後發現有一半以上的人都這樣講的話,你就開始這樣子講,然後你千萬不要變成那最後的幾個和最前面的幾個,因為都可能倒楣。靠錯邊就不好了。﹂聽了這段話,我心想,海峽兩岸最統一的地方,應該就是都沒有發展思辨能力吧!

  ︻最大的孤獨︼

  當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說暴力是不好的,剩餘的百分之零點一才說了:﹁暴力︙︙﹂大家已經開始罵他了:﹁你沒有人性,怎麼會贊成暴力?﹂他可能不是選擇贊成或反對,而是選擇思考。

  所以,我認為思維孤獨,是六種孤獨裡面最大的孤獨。作為一個不思考的社會裡的一個思考者,他的心靈是最寂寞、最孤獨的。因為他必須要先能夠忍受,他所發出來的語言,可能是別人聽不懂的、無法接受的,甚至是別人立刻要去指責的。作為一個孤獨者,他能不能堅持著自己的思維性?是很大的考驗。

  ︻把自己的聲音變成唯一的聲音︼

  前篇提到莊子與惠施討論﹁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他們兩個人的對話就是思辨的過程。可是如果你下次看到魚的時候,對旁邊的人說:﹁魚很快樂。﹂他大概不會發展出﹁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問題吧。甚至可能在你的朋友問了這句話後,你還會覺得他今天是怎麼了?我們的社會,像這樣的問話愈來愈少,意謂著哲學和思辨愈來愈少。

  大家都在講一樣的話,電視裡面的東西一直重複,既沒沉澱也沒有思維。通常對立會產生思辨,但台灣社會對立有了,思辨卻無法產生,我們的對立只是為了打敗對方,得到一個一致的結論,結果就是兩敗俱傷。

  當我說,解嚴以前沒有思維可言,很多朋友會說解嚴以前至少還有秩序,我不表認同,因為一個命令一個動作不叫秩序。秩序應該是大家各自有各自的意見,但彼此尊重。harmonious,和諧,是源於音樂的概念,將各種不同的聲音融合成最美的﹁和聲﹂︵harmony︶,而不是只有一種聲音。

  只有一個聲音的社會是有問題的。大陸文革時期,整個社會的聲音最一致,毛澤東講什麼,底下就講什麼,但那不叫作秩序,也不叫作和諧。

  我一直期待解嚴後的台灣,會從一個聲音變成很多聲音,可惜到現在都還沒發生。只有對立,沒有思辨,都想把自己的聲音變成唯一的聲音,這是非常危險的事。

  沒有一種聲音是絕對百分之百的好。任何一種聲音都有其存在的價值,有其存在的理由,可是它也必須與其對立的聲音,產生互動,那才是好的現象。

  ︻新符號是思維的起點︼

  思維,不應該是學院裡空洞的理論,而是生活在一個城市、一個島嶼上的人,對一個事件有不同角度的思考。

  七○年代,我剛回台灣的時候,寫過一篇文章談鳳飛飛。有些年輕朋友已經不太知道這位﹁帽子歌后﹂了。在七○年代她每次出現都會戴頂帽子,和她之前所有歌星的造形不一樣;如果大家仔細回憶,那個時候,正是台灣慢慢從農業走向加工出口業,經濟轉變的時期,在楠梓等加工出口區,許多的農村女孩都變成工廠女工,這時候鳳飛飛的形象受到認同,她的帽子便成為一個代表﹁轉變﹂的符號。

  我們常常覺得流行文化不是哲學,我們的哲學系也不會去照顧流行文化,可是在流行文化裡,保持了最大的思考的可能性。鳳飛飛是一種流行文化,鄧麗君也是一種流行文化。軍隊裡面很多老兵喜歡鄧麗君,她代表的是溫柔女性的形象,老兵一生的流亡和蒼涼,好像都可以從她的聲音中得到安慰。為什麼是鄧麗君而不是鳳飛飛的聲音呢?這就是符號的差異。後來鄧麗君在大陸大紅,因為文革後的大陸人和台灣老兵的經驗是相似的,經歷長年的顛沛流離,需要一個溫柔女性的聲音安慰。

  分析當前流行的現象,非常有趣。不過,當我分析到現在當紅的男子偶像團體F4時,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好像距離太遠了,但我沒有放棄,我在想的是:為什麼這幾張臉會變成流行?作為一個討論審美的人而言,我要討論巴黎羅浮宮的﹁蒙娜麗莎的微笑﹂多美多美,太簡單了,因為每個人都說美。可是對於當前的現象,為什麼大家會崇拜這個偶像?這個偶像為什麼在這個時間點竄紅?就是要用功的地方。

  我最近常看到公共汽車上,貼著周杰倫拿著手機的海報。我覺得好奇怪,還嘗試素描好好研究,這張臉為什麼會變成流行?在我們這個時代,他的臉絕對不構成美的條件,也不符合我過去的審美標準,他對我而言是個功課,我要做這個功課,否則沒辦法跟他的群眾溝通︱︱我想我的學生大概都是他的群眾。

  研究周杰倫到最後,也許我會妥協,在吃飯時說:﹁周杰倫好帥!﹂來討好我的學生。也或許我不會,而是用我的角度跟他們對話,讓他們也來瞭解我當年的偶像James Dean,那個頭髮梳在後面、皮夾克領立起來,一副別人欠他好幾百萬的模樣。還要躺在冰塊上睡一個晚上,起來的時候看著冰塊上面的人形,說:﹁好棒喔!﹂這是︽天倫夢覺︾、︽養子不教誰之過︾這些老電影裡,關於我的那個年代叛逆年輕人的符號。

  每一個時代都會有新的符號出現,可能一樣,可能完全不同,而這就是思維的起點。

  ︻放下成見才能進行思辨︼

  城市裡的藝術家,是社會裡面的一個現象,也可以是一種思維。藝術家在不同社會裡創造出來的審美價值,往往是檢查思維最有趣的東西。不要小看審美,審美本身是種意識形態,真正的意識形態,這意識形態會藉著審美去篩選出它所認為的價值。如果我把唐朝美女的畫像跟現代的美女照片擺在一起看,那是非常不一樣的審美標準,為什麼唐朝的人覺得肥胖是美?為什麼現代人覺得瘦才是美?背後有一定的原因。

  我們覺得青春是美,健康是美,可是有些朝代就會流行﹁病態美﹂,不要忘了長達六百年以上,中國女子會把腳纏到骨頭都變形︵這也是殘害身體的可怕暴力︶;現在我們覺得煙燻妝很美,可是在李商隱的朝代,流行的是﹁八字宮眉捧額黃﹂。什麼是八字宮眉捧額黃?就是書兩道下垂的八字眉,再用如鵝腹般的淺黃色粉,塗滿額頭,如果現代人畫出這種妝,你一定會覺得好恐怖!但那是當時最流行的妝。

  審美隨著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意識形態,不斷改變,一直在變。因此要對審美進行思辨時,首先要放下的是﹁成見﹂,也就是你原本具有的那個審美標準。

  值得注意的是,成見包括你既有的知識,你的知識就是你思維的阻礙,因為知識本身是已經形成的觀念,放在思維的過程中,就變成了﹁成見﹂。我們說這個人有成見,就是指他已經有預設立場,已經有結論了,所以他的思維也停止了。

  不妨檢視一下,打開電視看看,有多少東西是有成見的?

  其實大部分的人,對大部分的事物都已經有了一個固定的成見。所以我說要扮演不同於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堅持百分之零點一的角色會非常非常辛苦,他可能是傷風敗俗,他可能眾所矚目,也可能是眾矢之的。但我相信,社會裡的思考者可以承擔這種孤獨。

  ︻孤獨是思考的開始︼

  在本書裡,我一直說著一件事:這個社會要有一個從群眾裡走出去的孤獨者,他才會比較有思考性,因為他走出去,可以回看群眾的狀態;如果他在群眾當中,便沒辦法自覺。我自己也是一樣,當我在群眾中,我根本沒有辦法思考。所以孤獨是思考的開始,可是我們為什麼不讓自己孤獨?就像大陸朋友所說,﹁不要做前面幾個,也不要做後面幾個﹂。在群眾裡面,我們會很安全;跟大多數人一樣,就不會被發現。

  大凡思考者都是孤獨的,非常非常非常孤獨。例如莊子,他孤獨地與天地精神往來,不與人來往。他從人群裡面出走,再回看人間的現象,所以他會思考:爬在爛泥裡的烏龜比較快樂,還是被宰殺後供奉在黃金盒子裡的烏龜快樂?︵是走出人群的人快樂,還是努力追求名利做官的人快樂?︶他在思考,也在悲憫著這些汲汲營營的人。

  莊子其實講得很清楚,他願意做在爛泥巴裡爬來爬去活活潑潑的烏龜,因為那是他真正的自己,而不是用黃金裝起來供奉在皇宮。別人覺得那意謂高貴,卻與他無關,被供奉表示已經沒有生命,已經不是活著的了。莊子寧願活著,以他自己的狀態活著,即使別人覺得活著很窮困、很卑微,在爛泥巴裡爬來爬去,卻是他真實活著的狀態。

  這則寓言所闡述的,正是一個真正好的哲學家,應具備的縝密思維,也教給其民族了不起的人性之傳承與發揚。

  但今天,我們看不到像莊子一樣的孤獨思考者,也看不到他在另一則寓言裡說的﹁大而無用﹂的人。我們都好希望自己是個有用的人,如果比喻成樹,就是希望自己能被拿去蓋房子、造船,莊子卻說:﹁無用之用,方為大用。﹂他提醒我們說,你可不可以扮演無用的部分百分之零點一?先回來做自己,然後你對社會的﹁有用﹂才有意義。如果你自己都不是自己了,只是被社會機器利用,沒有思考能力的角色,對社會的貢獻只是﹁小用﹂。

  莊子長期以來保持一個高度,是一個獨立思考的人,他幾乎從未成為文化的主流,大概只有在魏晉時候昌盛一點,其重要性亦不如儒家。可是他追求個人的解放、追求個人的自由、追求個人在孤獨裡的自我覺醒,都是非常重要的思維。

  ︻無法形成思維的台灣︼

  寫作小說︿豬腳厚腺帶體類說﹀時,有點感慨台灣徒有許多事件︵或稱之為﹁亂象﹂,亂象是檢查思維最好的機會︶,卻無法形成真正的思維。

  小說中假設了一個地名叫﹁萬鎮﹂,其實就是指萬巒。我每次經過萬巒,就會覺得這個地方好奇怪,有好多好多賣豬腳的店,每一家店都強調自己是﹁唯一﹂的正統、是﹁唯一﹂有國家領袖去過的店,而且都有領袖與自家豬腳的合照。去過的朋友會告訴我:﹁你要小心喔,很多店是假的,只有一家是真的。﹂可是從來沒有人能具體說出哪一家是真的?為什麼是真的?我也無從判斷起,因為對現代人而言,合成照片並非難事,那些掛在店家前的﹁證據﹂無法證明什麼。

  為何會選擇豬腳做發揮?我在︽因為孤獨的緣故︾這本小說集裡面,寫了舌頭、寫了頭髮、寫了手指,我覺得人身上有很多肢體的局部,平常都被當成身體的一部分,你沒有辦法思考當它作為獨立的主體時,到底要怎麼辦?

  今日人類面對一個非常大的困境,就是我們身體的任何器官都可以替換,這會不會讓你想到﹁到底人是什麼﹂的問題?過去,人之所以為人,好像有一個固定的人之所以為人的東西,這東西是什麼,我們說不出來。但是當器官可以替換時,人變成由許多零件組裝起來的一個整體,那麼組裝的局部到底是我,不是我?

  ︿豬腳厚腺帶體類說﹀這篇小說,從市民廣場上的豬腳塑像說起。塑像設計者是藝術家李君。我覺得在台灣社會裡,藝術家往往代表特立獨行的人,就是大家都剪短頭髮的時候,他就留長頭髮,大家洗澡他偏不洗澡的那一類。藝術家好像都有一點怪癖,他不會遵守社會的共同規則,藝術家是以其特立獨行的角色或者用肢體語言去做某一種思辨。

  留條小辮子像豬尾巴的藝術家李君,他覺得萬鎮既是以賣豬腳有名,這個市鎮的公共藝術也應該是豬腳,於是他完成了以兩千七百四十一隻豬腳構成的塑像模型,送到鎮公所。會計人員告訴他,一定要刪掉一個。為什麼?因為兩千七百四十是個整數,比較好算。

  這是我在︿豬腳厚腺帶體類說﹀這篇小說的開頭,所用的好玩又荒謬的衝突情節,鎮公所會計人員與藝術家的爭執,其實只是為了一隻豬腳。會計人員說少掉一隻會少掉什麼?︵我們的社會少掉百分之零點一的意見,又會少掉什麼?︶可是藝術家卻如喪考妣,認為少一隻豬腳就是破壞了整件藝術品。︵藝術家所堅持的往往是其他領域的人無法理解的︶。

  衝突發生了,李君這個藝術家也不是好惹的,他脫了上衣在豬腳模型前拍照,做出被迫害狀,貼出很多大字報︵有一段時間,台灣很流行表現出這種受迫害的感覺︶,等到城市領袖出面處理。城市領袖信基督教,很聰明,他覺得這個城市根本是一個無可救藥、墮落、敗德的城市,可是因為他是城市領袖,必須做出一個讓大家有信心和有希望的姿態,所以他每天早上去晨泳,讓大家看到他對生命非常樂觀。當別人問他,對於藝術家與會計人員的抗爭,有什麼看法時,他不直接回答,只說:﹁地方有才華的年輕人,不可以埋沒了。﹂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大家猜到最後,覺得他是要保護這個藝術家,所以一隻豬腳通過了。

  台灣很多新聞事件不就是如此?在領袖講了一句大家似懂非懂的話以後,就會得出一個荒謬的結論,而事件就在荒謬的結論下,像滾雪球一樣,愈滾愈大,愈滾愈大。

  最後萬鎮完成了一座銅製的豬腳塑像,兩千七百四十一隻豬腳緊緊擁抱在一起。在塑像揭幕那一天,藝術家李君剪掉了辮子,穿上了西裝,因為他覺得受到領袖寵愛,應該要比較像個中產階級吧。

  這一段的靈感來自報紙上的真實事件,當時台灣有個畫家,遇到我們島嶼領袖說:﹁你們藝術家為什麼老是不穿西裝?是不是沒有西裝?﹂領袖送他一套西裝,這個藝術家以後就常常穿西裝了。看到這則新聞時,我覺得好慘喔,那百分之零點一的特立獨行都沒有了。

  特立獨行的困難在於只要一點點不堅持,就放棄了。因為這個社會裡,有一個耶和華,一個無形的巨大的權威,你不知道祂在哪裡,如果你希望自己受到耶和華的恩寵,祂摸摸頭你就很高興,你自然會開始放棄身上跟祂不同的地方。

  小說裡的藝術家,當然不懂﹁無用之用﹂,他最後放棄了。扮演了領袖要他扮演的角色,從這個時候開始,他那由兩千七百四十一隻豬腳構成的藝術品,喪失了意義。

  ︻無人理解的孤獨︼

  思辨本身並沒有很困難,只要你不把每個問題都變成了是非題或者選擇題。

  思維開始於﹁無﹂,這是莊子最愛講的一個字。無中生有,對哲學家、思維者而言,所有的﹁有﹂意義不大,真正有意義的是﹁無﹂。不管是老子或莊子,都重視﹁無﹂遠超過﹁有﹂。無,為萬物之始。所有的萬物都是從無開始。而在思維時,﹁無﹂代表的就是讓自己孤獨地走向未知的領域,那個還沒有被定位,沒有被命名的領域。由你為它命名、為它定位。如果你是真正的思考者,你命名完就走了,你必須再繼續出走,因為前面還有要再繼續探索的東西。莊子說:﹁人生也有涯,知也無涯。﹂人活著,他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他的知識是無限的,意思是說你怎麼學都學不完,你必須不斷地航向未知的世界。

  可是大部分的人半路就停下來了,不肯走了。唯有真正的思維者堅持著孤獨,一直走下去。最後,那個孤獨的人,走在最前面的人,他所能達到的領域當然是人類的最前端。

  所以,思維的孤獨性恐怕是所有的孤獨裡面最巨大的一個。

  任何一個社會皆是如此。當你坐著思考一個問題的時候,絕對保有一個巨大的自我的孤獨性。所有的思考者,不管是宗教裡的思考者、哲學裡的思考者,他的孤獨性都非常大,像蘇格拉底,柏拉圖將他描述為一個絕對的孤獨者。他贊成民主,他堅持民主,他堅持用民主的方法做一切的決定,最後這個民主的方法決定他必須要喝毒藥死掉,大家都知道他的下場。學生對他說:﹁你可以逃走,不要接受這個民主,因為這個民主是有錯誤的。﹂可是蘇格拉底決定要喝下毒藥,他成為歷史上巨大的思維孤獨的犧牲者。民主不見得都像我們想的那麼理想。蘇格拉底留下自己的死亡,讓所有的民主崇拜者對民主做多一點的思考。

  宗教哲學家亦會陷入巨大的孤獨中,如釋迦牟尼坐在菩提樹下,進入自己的冥想世界,那是旁人無法進入的領域,無法領會其思維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過程,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藝術的創作上也是如此。耳朵聾掉之後,貝多芬在沒有聲音的世界裡作曲;莫內在八十歲眼睛失明之後,憑藉著記憶畫畫,他們都變成絕對的孤獨者,是相信自己的存在與思維,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理解的那種孤獨。

  登山可以體驗這種孤獨感。登山的過程中,會愈來愈不想跟旁邊的人講話,因為爬山很喘,山上空氣又很稀薄,你必須把體力保持得很好。爬山的人彼此之間會隔一段蠻長的距離,很少交談。行進中,你會聽到自己的心跳,聽到自己的呼吸。休息時,則是完全靜下來,看著連綿不斷的山脈,浩浩穹蒼,無盡無涯,那種孤獨感就出來了,孤獨感裡還帶點自負。你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是跟所有周邊的存在,形成一種直觀的親密。

  ︽小王子︾書裡常常講到這種孤獨,是一種巨大的狂喜,會聽到平常完全聽不到的聲音。我相信,貝多芬在耳聾之後,聽到的聲音是在他聾之前完全聽不到的;我也相信,莫內這麼有名的書家,在失明之後,所看到的顏色是他在失明之前完全看不到的。我更相信,我們心靈一旦不再那麼慌張地去亂抓人來填補寂寞,我們會感覺到飽滿的喜悅,是狂喜,是一種狂喜。

  就像氣球,被看起來什麼都沒有的氣體充滿,整個心靈也因為孤獨而鼓脹了起來,此時便能感覺到生命的圓滿自足。

  ︻孤獨圓滿,思維得以發展︼

  禪宗有一則有趣的故事。小徒弟整天跟老師父說:﹁我心不安,我心不安。﹂他覺得心好慌,上課沒有心上課,做功課沒有心做功課,問老師父到底該怎麼辦?師父拿出一把刀,說:﹁心拿出來,我幫你安一安。﹂

  心一直在自己身上,心會不安,是被寂寞驅使著,要去找自己以外的東西。可是所有東西都在自己身上了,一直向外追尋,是緣木而求魚,反而讓自己慌張。

  我想,思維與孤獨的關係亦是如此,回過頭來認識孤獨的圓滿性時,思維就會慢慢發展。

  也許對我們的城市、我們的島嶼,尤其是我們的政治和我們的媒體而言,孤獨太難能可貴了,我們盼望一個不那麼多話的領袖,可以在剎那之間透露一點孤獨的思維,就像釋迦牟尼坐在菩提樹下,靜靜地拿起一朵花,弟子們就懂了。

  在︿語言孤獨﹀篇,已經談到語言的無奈,愈多的語言就有愈多的誤解,愈多的語言就有愈多的偏見,愈多的語言就有愈多糾纏不清的東西。這個時候更需要孤獨的力量,讓大家沉澱,然後清明。

  我們不要忘了,波平如鏡,水不在最安靜的狀況下,無法反映外面的形象。以此比喻,我們居住的島嶼,每天都波瀾壯闊,沒有一件東西會映照在水面,沒有辦法反省也沒有辦法沉澱。

  孤獨是一種沉澱,而孤獨沉澱後的思維是清明。靜坐或冥想有助於找回清明的心。因為不管在身體裡面或外面,雜質一定存在,我們沒辦法讓雜質消失,但可以讓它沉澱,雜質沉澱之後,就會浮現一種清明的狀態,此刻你會覺得頭腦變得非常清晰、非常冷靜。所以當心裡太繁雜時,我就會建議試試靜坐,不是以宗教的理由,而是讓自己能夠得到片刻的孤獨,也就是莊子說的﹁坐忘﹂。

  現代人講求記憶,要記得快記得多,但莊子認為﹁忘﹂很重要,忘是另一種形式的沉澱,叫做﹁心齋坐忘﹂。忘是一種大智慧,把繁瑣的、干擾的、騷動的忘掉,放空。老子說空才能容,就像一個杯子如果沒有中空的部分就不能容水。真正有用的部分是杯子空的部分,而不是實體的部分。一棟房子可以住人,也是因為有空的部分。老子一直在強調空,沒有空什麼都不通,沒辦法通,就沒辦法容。

  物質的﹁空﹂較簡單,心靈上的﹁空﹂恐怕是最難。你要讓自己慢慢地從不怕孤獨,到享受孤獨之後,才能慢慢達到那樣的境界。

  孤獨一定要慢,當你急迫地從A點移動到B點時,所有的思考都停止。生命很簡單,也是從A點到B點,由生到死。如果你一生都很忙碌,就表示你一生什麼都沒有看到,快速地從A點到了B點。難道生命的開始就是為了死亡嗎?還是為了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與孤獨相處的時候,可以多一點思維的空間,生命的過程會不會更細膩一點?

  讓自己有一段時間走路,不要坐車子趕捷運,下點雨也無妨,這時候就是孤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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