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

十四 夏天等我回來


  那天,在香港機場送你回歐洲,飛力普,你說,嘿,你知不知道,香港機場是全世界最大的什麼?

  最大的什麼?機場面積?載客運量?每分鐘起降頻率?香港機場是我最喜歡的機場,但是,它是最大的什麼?

  ﹁它是全世界最大的一張屋頂。﹂你說。

  真的喔?沒這樣想過。於是我馬上停下腳來,仰臉往天花板看,還真想乾脆在那乾淨明亮的地板上躺下來看,就像晚上躺在籃球場的平地上看星星一樣。

  我的兒時記憶中,也有一個大屋頂。那是一個直通通的大倉庫,在我七歲小女孩的眼光裡,就是全世界最大的屋頂了。

  裡面住著數不清的人家,每一家用薄薄的木板分隔,有的,甚至只是一條骯髒的白被單掛在一條繩子上,就是隔間。兩排房間,中間是長長的通道,男人穿著磨得快要破的汗衫,手裡抱著一個印著大朵紅花的搪瓷臉盆,趿著木屐,叭搭叭搭走向倉庫後面空地上的公用水龍頭。女人在你一低頭就看得見的床鋪上奶孩子,床鋪下面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大一點的孩子一旁打架、互相扭成一團,小一點的在地上爬。

  下雨的時候,整個倉庫噪聲大作,雨水打在一定是全世界最大張的鐵皮上,如千軍萬馬狂殺過來;屋子裡頭,到處是碗、盆、鍋、桶、甕,接著從屋頂各處滴下來的水,於是上面雨聲奔騰,下面漏水叮咚,嬰兒的哭聲、女人的罵聲、老人的咳嗽聲,還有南腔北調的地方戲曲,嗯嗯唉唉婉約而纏綿,像夏夜的蚊子一樣,繚繞在鐵皮頂和隔間裡的蚊帳之間。

  一個頭髮全白、黑衫黑褲的老婆婆,坐在小隔間門口一張矮凳子上,一動也不動。經過她前面,才發現她眼睛看著很遙遠的一個點,不知在看哪裡,你感覺她整個人,不在那兒。

  那是高雄碼頭,一九五九年。

  我知道他們是﹁外省人﹂,和我家一樣,但是,我都已經上一年級了,我們已經住在一個房子裡了,雖然只是個破舊的公家宿舍,而且動不動就得搬走,但總是個房子,四周還有竹籬笆圍出一個院子來,院子裡還有一株童話書裡頭才會有的圓圓滿滿大榕樹。

  這些用臉盆到處接漏雨的人,他們是哪裡來的呢?為什麼這麼多人、這麼多家,會擠到一個碼頭上、一下雨就到處漏水的大屋頂下面?他們原來一定有家||原來的家,怎麼了?

  然後我們又搬家了,從高雄的三號碼頭搬到一個海邊的偏僻漁村。我們住在村子的中心,但是村子邊緣有個﹁新村﹂,一片低矮的水泥房子,裡頭的人,更﹁怪﹂了。他們說的話,沒人聽得懂;他們穿的衣服,和當地人不一樣;他們吃的東西,看起來很奇怪;他們好像初來乍到,馬上要走,但是他們一年一年住了下來,就在那最荒涼、最偏遠的海灘邊。他們叫做﹁大陳義胞﹂。

  到了德國之後,你知道嗎,我有個發現。常常在我問一個德國人他來自哪裡時,他就說出一個波蘭、捷克、蘇聯的地名。問他來到德國的時間,他們說的,多半在一九四五到五○年之間,喔,我想,原來德國有這麼多從遠方遷徙過來的人,而且,他們大移動的時間,不正是中國人大流離、大遷徙的同時嗎?

  你對這問題,並不那麼陌生。記得我的好朋友英格麗特嗎?

  就像華人會分散在新加坡、印尼、美國或拉丁美洲一樣,德人幾世紀來也分散在蘇聯、波蘭、匈牙利、羅馬尼亞||一九四五年一個冰冷的冬天,十歲的英格麗特,看著爸媽把珠寶縫進腰袋內側、把地契藏在小提琴肚子裡,用棉衣裹著幾個祖傳的瓷器,一個大銅鍋用棉被包著,裝滿了一輛馬車,一家七口上路,離開了世代居住的波蘭。沿著一條泥土路,車隊和扶老攜幼徒步的人流,遠看像一列蜿蜒的蟻群。

  快出村子時,看到熟悉的老教堂了,英格麗特說,包著黑色頭巾的祖母無論如何要下車,而且固執得不得了,不准人陪。祖母很胖,全家人看著她下車,蹣跚推開教堂花園的籬笆門,走進旁邊的墓園,艱難地在爺爺的墳前跪了下來。

  祖母怎麼就知道,出了村子就是永別呢?英格麗特說,我們都以為,暫時離開一陣子,很快就回來||那塊土地和森林,我們住了三百年啊。就在我爸催促著大家出門的時候,我找到了一張卡片,寫了幾個字,然後從後門死命地跑到米夏的家||到他家要穿過一片佈滿沼澤和小溪的草原,把卡片塞進他家門縫裡,再衝回來,跑得我上氣不接下氣,我爸看到我直罵。

  我給米夏寫的就幾個字,說,﹁夏天等我回來﹂。

  事後回想,好像只有祖母一個人知道:這世界上所有的暫別,如果碰到亂世,就是永別。

  戰勝者懲罰戰敗的德國,方式之一就是驅逐德人。一九四五年,總共有兩千萬德人在政治局勢的逼迫下收拾了家當,抱起了孩子、哄著死也不肯走的老人,關了家門,永遠地離開了他們一輩子以為是﹁故鄉﹂和﹁祖國﹂的地方,很多人死在跋涉的半路上。

  一九四六年十月,終戰後短短一年半裡,九百五十萬個難民湧進了德國,到了一九四九年,已經有一千兩百萬,難民幾乎佔了總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也就是說,街上走過來的每第五個人,就是一個﹁外省人﹂。

  英格麗特跟我談童年回憶時,我總有點時光錯亂的驚異:帶著﹁奇怪﹂德語口音的﹁外省人﹂從東歐流亡到西德,怎麼住進大雜院、怎麼被在地的同學們取笑、怎麼老是從一個閣樓換到另一個閣樓、從一個學校換到另一個學校、父母總是跟一撮波蘭來的潦倒同鄉們在便宜的酒館飲酒、用家鄉話整晚整晚扯過去的事,說來說去都是﹁老家如何如何﹂||

  英格麗特的祖母,到了西德的第二個冬天就死了。英格麗特自己,一生沒和波蘭的米夏重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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