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程老仙長


  端木芙站在黑暗中,當真不敢移動,甚至連呼吸也不敢,因為她已見到那廣聞大師就站在她面前。她是何等聰明之人,早就猜出廣聞大師一定已提聚功力,準備出腳傷人。目下莫看對方瞧不見端木芙,但只要她稍稍有一點聲息或是什麼風吹草動,廣聞大師生出了感應,一腳踢出,則這一腳之力,定有排山倒海之威,決計不能力敵。

  端木芙也瞧不見對方的身形和面上表情,只是從縛在他腕間的捆仙索所發出的淡淡綠光,得知他已在面前,相距僅有四尺。她必須設法退開一點,移轉陣法,方可免被襲之虞。

  而她這刻正被對方高妙的武功,以及過人的學識所震驚。要知這間屋子之內,佈有陣法,如是不諳此道之人,一則沒有法子查聽得出端木芙的位置。二則縱是查聽出來,也無法通過這一段距離,迫到她面前。

  由此可見,這廣聞大師不特武功精妙,同時學識淵博,竟精通陣法之學。雖是處身這等劣勢之中,仍然能運用智慧,查出通行之路。

  端木芙深知自己已陷入險境之中,只要身子移動時發出聲息,或是使空氣流動,對方必能覺察。假如她不屏住呼吸,那自然更容易洩露了位置,使對方生出感應而發腿。然而除此之外,還有一大危險,這是常人決計想不到的破綻,自然也唯有在廣聞大師這等絕世高手之前,這一點方足以構成危險,那就是她﹁體溫﹂的問題,在一般高手而言,這一點殊不足重視,只要身上沒有特別的氣味,又屏住呼吸的話,哪怕只差一點就碰上,也無法感出對方的體溫。但這廣聞大師,自然不可拿尋常高手來比較。

  端木芙博識天下各家派的武功,因此之故,她曉得大凡超級高手,對敵之時,必定是全身各種器官都發揮功能。在觸覺方面,不一定要碰到對方,例如冷熱及飄拂的微風,皆是憑藉皮膚上極敏銳的觸覺而知。武功之道,與自然界界萬皆有關連,亦絕不違背自然之理。

  例如拳術中,許多是象形一切的動植飛潛,如白鶴拳、黑虎拳等。又如許多內家拳,如太極拳之類,精究天地間的奧理,舉手投足以及呼吸吐納,皆與自然之理相合,是以妙用無窮,進則可以克敵,退亦可以養生。

  端木芙曉得一事,那就是毒蛇在黑暗之中也瞧不見,其時它將攻擊有溫度的物體,這是有根據的例證。

  因此之故,廣聞大師亦不難根據她的體溫,生出了感應,出腳傷人。她察覺出這個危機,連忙動腦筋解決。

  此時時間至為重要,可以說是頃刻必爭。她左手拿著一根四尺左右的短棒,那是她用以改變她發出聲音時的地點的奇妙工具。不過相距如此之近,她不但不敢發話,甚至連移動這根短棒的動作,也將招致對方的襲擊。

  她深知唯一解圍之法,就是利用一件什麼東西,丟到別處發出聲響,廣聞大師心神一分散,其勢自消。這是說時容易做時難的事,例如她手中現成有一根短棒,但設若她丟出之時,微微帶出一點風響,廣聞大師不等短棒落地發出聲響,早就踢出這一腳了,豈不是自尋死路?

  假如她伸手入衣袋,摸出一件小的物事,以便用手指彈出去,在別處發出聲響,而她又不須揮手以致帶出風聲。這個法子誠然很好,不過當她伸手到衣袋中摸索之時,豈能完全沒有半點聲息發出呢?當此之時,端木芙心中一點也不慌亂,相反的卻是特別冷靜地尋思一個解決危險的妙計。

  古語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在任何困難的環境之下,終必有一線生機,問題只在當事人能不能把握機會,運用智慧,創造出一條生路而已。

  端木芙冷靜地想了一下,從頭到腳,都以心靈的眼睛檢查一遍,終於她發現了一個逃生的機會。

  此時廣聞大師已略略仰起頭,用鼻探索空中的氣味。他立即嗅到一股發自女子身上的幽淡香氣。他馬上閉起雙眼,集中全身感覺,以探測是否有人在他前面?他將從溫度的一點點變化而判斷出來。

  端木芙全身都不動彈,但右手動作有限度的活動。原來她正以姆指和中指,設法把無名指上的一枚指環脫下來。幸而她的手指纖巧而靈活,同時不似男人的手指那樣,當中的關節特別的大。假如是這樣,這枚指環一定脫不下來。那枚指環很快就從她玉蔥似的纖指滑到掌心。

  她輕巧的以食指勾住往外彈去。指環落地之時,發出低微的響聲。端木芙但見一團淡淡的綠光,如響斯應的移過去,快得難以形容。

  這一團淡淡的綠光,發自那一條捆仙索。由此可知廣聞大師已循聲跟去,她已告脫險了。她長長的透一口長氣,迅即移動地上的座標,變動了陣法。

  直到現在,她方始真正放心,把短棒湊到嘴邊,說道:﹁廣聞大師,奴家幾乎因輕敵而喪命,想不到你如此博學,竟精通陣法之學。我只離開了一會,你已查出了方位門戶啦!﹂

  她的聲音從短棒的另一頭傳出,聽起來似是在對面的角落傳出來一般。廣聞大師沒有作聲,過了一會,這伸腳出去,在地面上輕輕的掃看。只聽端木芙又道:﹁大師已失去了最後的機會,從今而後,休想出手反擊。奴家衷誠奉勸一聲,那就是你最好坦白回答我的問題。﹂

  廣聞大師微微一笑,想道:﹁我的腳在探索她丟過來誘我到此之物。但她卻不提我的動作,可見得她也瞧不見我。然則她又如何得知我的所在呢?﹂

  他腦筋一轉,立時已想出其中道理,當下仰天一笑,道:﹁原來這條捆仙索還有偌大妙用,假如不是倒翦雙手於背後,諒貧僧也可以看得見索上的微光。﹂

  端木芙道:﹁大師真是罕有倫比的高明人物。不過你雖然知道了其中奧妙,也對你沒有什麼幫助。﹂

  廣聞大師道:﹁那也不見得,貧僧難道不能設法隱藏起來?﹂

  說完這話,端木芙但見綠光往下一沉,驟然消失。

  她發出一陣笑聲,道:﹁大師躺在地上的姿勢一定好看得很,這真是唯一可以掩蔽捆仙索之法。﹂

  說到此處,她忽然一驚,忖道:﹁我的指環就在地上,只不知他會不會壓著?那指環上有一個標誌,如若落在他手中,那就糟了。﹂

  她想了一想,便移步出屋,向崔阿伯道:﹁點燈!﹂

  崔阿伯訝然望她一眼,低聲道:﹁小姐不是打算施展﹃黑獄迷魂﹄大法,使他不知不覺中供出真話的麼?莫非已有所得,所以改變了主意?﹂

  端木芙道:﹁恰恰相反,我是已有所失,所以暫時不談什黑獄迷魂大法。你在﹃夬﹄,﹃小過﹄和﹃歸妹﹄三個位置上,懸上燈火。﹂

  崔阿伯閃身入屋,轉眼間,三盞昏黃色的燈籠,冉冉升起,懸在半空。此時從屋後處望入去,那三盞燈籠的光線,把一屋都照亮了,地面上縱橫擺著二十餘個三角形座標。還有就是廣聞大師,也躺在地上。

  那廣聞大師原來是利用自己的身體,遮住腕間的捆仙索,所以索上的綠光完全看不見了。他身在屋內,竟瞧不見地面上另有座標,此是那三盞燈籠配合陣勢的方位,所產生出的特殊效果。

  端木芙最重要之事,就是那枚指環有沒有落在對方手中。目光到處,但見那枚指環,就在廣聞大師身側尺許之處,假如他躺下之時,歪了一點,便碰到指環,因而一定被他取去。

  不過她仍然有點疑心,只因這廣聞大師實是智計百出,城府深沉之人。假如他已發現了這指環,摸到上面突出的飛鷹標誌,以及兩旁刻著的小字,縱然他一時不知是何物,終久會考詳得出的。

  若是別的敵手,端木芙不會懷疑得太多。但這廣聞大師實是不同凡響的人物,他只要一發覺這指環含有別的意義在內,他就一定不會繼續拿在手中,而使端木芙知道他已碰過這枚指環。

  崔阿伯走到他身邊,腳尖一撥,那枚指環已飛到大門邊,端木芙伸手撿起來,看了一看,那上面無法發現廣聞大師有沒有碰過的線索。換作今日,她自然可以從指環上檢驗指紋了。

  廣聞大師也站起身,他只能見到崔阿伯,當下道:﹁貧僧見笑了。﹂

  崔阿伯道:﹁那倒不然,老朽對大師卻十分佩服!你是自羅廷玉公子以來,第二個使我家小姐傷腦筋的人。﹂

  廣聞大師道:﹁貧僧豈敢與羅公子相提並論?﹂他心念一轉,又道:﹁假如是羅公子的話,端木小姐只怕捨不得這樣子對付他呢!﹂

  他嘻嘻一笑,語氣神情都很輕鬆。崔阿伯﹁哼﹂了一聲,道:﹁大師雖是年高德劭,不至於啟人疑竇,引起了閒言閒語。但這等話今晚以前,你縱是說上一車也不要緊,今晚之後,形勢已變,萬萬開不得玩笑。﹂

  廣聞大師道:﹁貧僧不覺失言,真是罪過。照老施主的口氣推論,端木小姐難道已許字於哪一位奇人異士麼?﹂

  崔阿伯道:﹁不錯,她已許婚於獨尊山莊的雷世雄大莊主了。﹂

  廣聞大師突然低頭,詐作查看身上的什麼,其實他卻是掩飾面上的神情。

  以他如此老練之人,居然能使他不得不低頭避過別人視線,可見得這個消息,是如何的使他感到震動了!他很快就抑制住自己,抬頭淡淡道:﹁貧僧今竟得聞這個喜訊,理該恭賀。﹂

  崔阿伯道:﹁大師這次離山踏入江湖,是不是為了淮陰韓家之事?﹂

  廣聞大師沉吟一下,才道:﹁可以這麼說,自然敝寺另外還有一點瑣事,吩咐貧僧順便辦妥。那只是敝派的家務小事,不足以煩瀆清聽。﹂

  崔阿伯迫近一步,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雖未開口,但一望而知,他的火爆脾氣已發,實是不耐煩假情假意的對答。

  廣聞大師希望他問出一針見血的問題,誰知端木芙的聲音飄送過來,只聽她道:﹁阿伯,我們不可冷落了別的客人,走吧!且讓廣聞大師休息一會。﹂

  崔阿伯應了一聲,轉身行去。廣聞大師目送這個高大老人走出屋子,這才轉目四顧,陡然發覺這間屋子,比他最初見到的印象要寬廣巨大得多,並且也不是木屋,而是十分堅牢的四堵磚牆。

  最初他見到這屋子有一扇窗戶,窗下擺著一張方桌,另外尚有椅子床鋪。但目下只餘一張木榻在角落擺著,根本沒有窗戶,那扇大門一關,此屋就全無別的出路了。此外,屋中也只剩下一盞燈籠,放出微弱的光芒。

  廣聞大師神情間安閒如常,走向木榻,盤膝而坐,雖然雙手被縛在背後,但他的行動和坐姿,都看不出有絲毫不便或是不舒服。他很快就垂簾入定,面上一片湛明和祥,看上去大有法相莊嚴之致。

  但他並非進入禪定之境,而是施展一種極上乘的功夫,稱為﹁天耳通﹂。現下在這間屋子周圍兩丈以內的聲音,縱是附耳低語,也難逃過他的雙耳。

  他聽到四下有人往來巡邏的腳步聲,人數既不少,復又配合得十分嚴密。假如有人想潛近這間屋子,除非擊倒其中之一,休想安然通過。

  除此之外,他還聽到了崔阿伯那中氣充沛的聲音。只聽他說道:﹁老奴感到這位少林高手,似是個好人。﹂

  端木芙道:﹁他是佛門弟子,僅僅好人兩字是不夠的。﹂

  崔阿伯道:﹁怎麼一個不夠法?﹂

  端木芙道:﹁所謂好人,通常心地並不殘惡,行事時願意本著天良去做,這就可以稱為好人了,對也不對?﹂

  崔阿伯道:﹁肯本著良心去做的,自然可稱為好人。﹂

  端木芙道:﹁但好人的解釋還不止,此例如在群盜之中,有一個性情寬大,事事都願為這些盜賊朋友著想,別人投奔之時,總是極力幫忙。這個人在那些盜賊朋友眼中,一定稱他為好人無疑了。﹂

  崔阿伯道:﹁是的!這種人不易多得。﹂

  端木芙道:﹁可是他身為盜賊,無論如何在本質上已是壞人而不是好人,對也不對?﹂

  崔阿伯支吾了一下,道:﹁這個︙︙這個︙︙﹂

  端木芙道:﹁不必這個那個了,那廣聞大師的出身,正與盜賊之例相反,他既是佛門弟子,根本上就非得是好人不可,因此你如果認為他是有道高僧,這說法就兩樣了,僅是好人,如何能行?﹂

  崔阿伯道:﹁唉!老奴空自活了一大把年紀,竟然從未想到這一點,多謝小姐的指教了。﹂

  端木芙笑道:﹁阿伯別客氣啦,這又算得什麼?但這個問題我們還要討論下去。以你剛才評的一句好人,那意思是說他大概不會做出惡毒殘酷之事,對也不對?﹂

  崔阿伯道:﹁老奴是這個意思。﹂

  端木芙嘆一口氣,道:﹁但阿伯你只見其一,不見其二。不錯,廣聞大師本質上是好人,應該不會生出惡毒之心,行那殘酷之事。然而好人只不過有良心或是性情和善,通達人情而已。假如有些事是他的師父吩咐辦理,甚至是他們的方丈下令,他若然只是好人,就不會尋根究底去弄清楚是怎回事,反正依令行事,與他的良心全無牴觸。但假如是有道高僧,可就不一樣了!他一定先查究這個命令的來龍去脈,把內情弄清楚,即或弄不清楚內情,然而只要此令與他的信仰有所衝突違背,他就決不肯為,寧可接受任何處罰。﹂

  崔阿伯睜大雙眼,道:﹁這話很有意思,若是高僧,當然不肯做下與他修持之道相違之事!譬喻殺戮一事,在佛家中乃是大戒之一,決不可犯,可是這樣?﹂

  端木芙道:﹁但降魔護法,古今之例甚多,也不一定不能出手殺人。不過有道高僧,必是捨身度化,而不肯輕破殺戒的。﹂

  崔阿伯道:﹁那麼︙︙小姐您看廣聞大師如何?他有份參加那一場︙︙﹂

  端木芙的聲音打斷了他下面的話,她道:﹁這件事我得多想一想,現在你且別問。我們先去瞧瞧武當派掌門程老真人,他也是嫌疑人物之一。﹂

  端木芙率了崔阿伯漸漸走遠,超出了廣聞大師﹁天耳通﹂功夫的範圍。這位肥胖而面目和善的老僧,神情一片肅穆,凝思著一件重要之事。從端木芙和崔阿伯的對話中,已可以聽出他們是懷疑少林寺僧人做過一件惡毒之事。

  假如與端木芙早些提到的端木世家的話聯結起來,無疑表示端木世家發生大變,由於歷史淵源,加上了衡量各派實力,自然會想到少林和武當兩派上,因為其他的家派,恐怕沒有這等力量去動端木世家。

  廣聞大師平靜安詳的面上,突然沁出了汗珠,表情也變得焦慮憂疑,口中低低誦唸佛號,雙眉皺鎖起來。他無疑是觸動了什麼心事,以致如此。

  但端木芙卻沒有看見,她已走到數箭之遙的另一間石屋門前。這間石屋相當高大寬闊,但四四方方的,只有孤伶伶的一間,四下全是蕭森高大的樹木環境。因此如若不是走到近前,誰也料不到樹木深處,竟有屋舍。

  屋子四周不斷有白衣佩劍之人,往來巡逡,見到了端木芙和崔阿伯,無不恭敬地躬身行禮。

  端木芙上前輕叩門環,裏面傳來一陣蒼勁清越的聲音,道:﹁兩位請進來。﹂

  端木芙推門而入,但見屋內陳設得甚是清雅,燈光明亮,而那雲床上盤膝趺坐著一個形貌清古的老道人,更使這間屋子饒有隱逸空靈的情致。

  那老道人眼皮一抬,雙眸亮如寒星,在端木芙面上打個轉,微微稽首行禮。

  端木芙斂衽回了一禮,走近雲床。崔阿伯迅即拿了一張椅,放在床邊,讓她坐下。自己則扶杖站在一側。

  端木芙道:﹁程老仙長乃係武當掌門真人,身份高隆,在武林之中,如泰山北斗,無人不聞風景仰。奴家今夜冒瀆仙駕,請到此地來,實有不敬之嫌。還望老仙長海量包涵。﹂

  程守缺冷靜如常,面色全無變化,徐徐道:﹁小姐好說了,貧道這次下山,親眼得睹武林中出了三位年輕藝高的絕代奇士,實在不虛此行。小姐乃是其中的一位,貧道願聆教義,那得說到冒瀆二字?﹂

  端木芙道:﹁程老仙長過獎了,奴家一藝未通,如何敢與劍后、刀君相提並論呢?﹂

  程真人道:﹁小姐與他們兩位是各有所長,堪稱一時瑜亮,尤其小姐在淮陰的中西對抗大會上,指揮天下群雄,那一份智慧與勇氣,古今名將亦是無人可及。﹂

  崔阿伯聽得程真人盛讚端木芙,不由得眉開眼笑,歡喜非常,插口道:﹁程真人身份崇隆,不是輕易說出誇讚之言的人。既然是這說,我家小姐,那是足足可以與刀君、劍后媲美的了。﹂

  程真人道:﹁正是如此,以端木小姐這等絕代奇才,古今罕有,貧道說句笑話,假如貧道有一個像端木小姐的女兒或徒弟,那真是足慰平生,雖死無憾了!這個笑話略嫌粗俗,望兩位不要見怪。﹂

  崔阿伯呵呵而笑,道:﹁不怪!不怪!老朽得以服侍小姐這般人才,也一直覺得很光榮呢!﹂

  端木芙微微一笑,心想:﹁這位外貌肅冷深沉的程真人,真料不到比廣聞大師還要高明些,三言兩語中,已博得崔阿伯的莫大好感了。﹂

  她禮貌地表示道謝他誇讚這一節,然後沉默無語,靜靜的注視著這個仙姿清奇的老道人。過了一會,程真人神色之間,仍全無異狀,一望而知,他修養功夫,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

  雖然在這等奇異的處境中,但假如端木芙不開口,他一定有足夠的耐性等下去。哪怕是十年八年之久,對他亦全無分別一般。

  崔阿伯佩服地點點頭,首先打破沉默,道:﹁老仙長好深厚的修養功夫。﹂

  程守缺真人道:﹁這也算不得什麼!貧道出家數十載,早已心如止水,無復揚波。又如木石之物,冥頑不靈,此是修道人持守的功夫,何足為奇!﹂

  端木芙道:﹁話雖如此,但程真人德高望重,身為武當派掌門人,自然有許多事情,未能視若浮雲敝屣。﹂

  程真人道:﹁小姐這話,真是一語中的,貧道深感盛名之累,有過於邪魔外道的侵擾。因是之故,貧道近年以來,極力擺脫敝派事務,不負實際責任。如今若是有機會的話,貧道即可還我閒雲野鶴之身了。﹂

  端木芙道:﹁這樣說來,程真人竟是以掌門的寶座為莫大負累了!但您想把這副擔子交與別人,談何容易?﹂

  程真人道:﹁天下無難事,只怕志不堅。貧道最近已把擔子交出。因此之故,貧道就算在這兒滯留一年半載,敝派亦不至於發生不安的現象。﹂

  端木芙沉吟一下,猝然問道:﹁程真人,您下山之時,可曾聽到過奴家這個人?﹂

  程真人坦然道:﹁當然聽到了。﹂

  端木芙含有深意地一笑,道:﹁這樣說來,程真人交出擔子之舉,大概也略受到奴家這個人的影響吧?﹂

  程真人緩緩道:﹁端木小姐這話內容深奧,似是另有隱微之情!貧道感到難以作答,假如端木小姐願意多透露一點奧情深意,貧道自是樂於恭聆。﹂

  端木芙暫時不說話,細細打量對方,心中卻想道:﹁他年輕之時,即有智名。不但江湖經驗豐富無比,再加上充任掌門多年,更是老練不過。只看他這幾句竟是何等圓滑,便可窺見其餘了。﹂

  她想了一想,才道:﹁我們暫時不談這個,奴家本身武功雖然有限得很,可是見聞卻頗為博雜,今日有幸親炙當代宗師,自然不肯放過良機,定要請益一番。﹂

  程真人道:﹁小姐好說了,貧道一則當不起宗師的美譽。二則以小姐的見識才學,貧道猶有未及,如何敢妄發議論呢?﹂

  端木芙道:﹁程真人處處謙退,大有惜言如金之慨,奴家可就有點不好意思強顏請教了。﹂

  程真人道:﹁貧道絕無此意,假如小姐下問之言,竟是貧道得知的,自然樂於奉告。﹂

  端木芙道謝一聲,便問道:﹁奴家雖是久聞﹃劍后﹄和﹃刀君﹄兩詞,並且深知他們代表了刀道、劍道至高無上的境界。但世上之事,有正必有反,因此之故,又聽聞武學之中,有魔刀、魅劍兩大絕藝!這魔刀、魅劍兩種絕藝,想來必有其事。只不知後者是不是邪門外道的絕藝?﹂

  程真人眼中的光芒漸漸強烈,盯住端木芙,緩緩道:﹁小姐一開口就談論到如此深奧的問題,真使貧道既驚且佩,依貧道愚見,武學之道,除非是用邪法祭煉而成的惡毒功夫,不然的話,一概沒有正邪之分。但問題在於這武功的路數上面,假如是專門以蹈險行奇為能事的功夫,則先天上已有了某種限制,正人君子決計不能修習到無上境界。換言之,一種蘊含有奇異、狡詐、惡毒、殘忍、詭譎等性質的武功,必須是具有這等天性之人,方可深得三昧,發揮這些特質。因此之故,大凡是奸惡邪怪之人,多半是煉成這種路子的功夫。因此世人都視這等功夫為邪派家數。﹂

  他停歇一下,心中很滿意這兩個聽眾的聚精會神態度,便又說道:﹁諸如小姐所舉的魔刀和魅劍,應是刀、劍兩道中以至奇至險而臻絕頂境界的技藝,本身絕無正邪之分。刀君、劍后所走的路子,也不是沒有奇奧險辣的招式,而是在氣勢上,必須具有浩然坦蕩的修養,光明磊落的風度。因此之故,看將起來,便使人感到正邪有別了。﹂

  端木芙那雙發散著智慧光芒的美眸中,充滿了衷心的驚佩之情。程真人察覺到這一點,心中很是安慰。

  崔阿伯突然插口道:﹁照程真人這個理論來說,少林寺的廣聞大師,讓他的門人弟子修習魔刀以及催發潛能的魔功,竟是十分不智之舉了?﹂

  程真人微微一笑,道:﹁崔兄這話,貧道不便奉答,世上之事,正如刀劍之道,原無絕對可言。見仁見智,難作定論!這話想必端木小姐也有同感。﹂他的結論乖巧地把端木芙扯在一起,使崔阿伯無法就此題目,向他再施攻擊,足見領袖之才。

  端木芙接口道:﹁程老真人,請您看看我。﹂程真人不明其故,定睛向她望去。只見她迅即把掩住下半截的烏髮移開,然後又恢復原狀,只露出上半截面孔。她道:﹁程真人,您是當世高人,眼力之強,不必細表,剛才奴家露出全貌,您一定瞧得很清楚的了。﹂

  程真人嚴肅地點點頭,說道:﹁瞧得很清楚,就算再隔二十年,貧道仍然可以指認出來。﹂

  端木芙道:﹁好極了!奴家請問一聲,我的面貌可曾使你記起了什麼人沒有?﹂

  程真人道:﹁記起了什麼人麼?這個︙︙待貧道憶想一下。﹂他沉思了頃刻,才道:﹁貧道此生見過億萬之人,一時之間,不易在心頭一一重現這些人的面貌。假如端木小姐透露一點範圍,或者容易一些。﹂

  端木芙道:﹁如果須得奴家提醒的話,那就失去意義了。﹂

  程真人道:﹁貧道卻認為頗有堅持愚見的價值,這是因為端木小姐你年事甚輕,青春煥發,如蓓蕾吐花,顏色方艷。在這等時候,縱然你與某人十分相似,可是由於年紀、服裝、口音、甚至於性別等等不同的因素,使人無法因你而觸憶起那個相似之人。﹂

  崔阿伯輕輕道:﹁小姐!程真人之言甚是有理。﹂

  端木芙道:﹁你不要管,我相信程真人已有了答案,但未敢肯定,所以不想先說,希望從我口中獲得更多的資料而已。﹂

  程真人不能不感到服氣,只因他確實如此。甚至當她要求他瞧看全貌之際,他腦中閃過了端木世家那些見過的人的面孔。他從各方面考慮了一下,才道:﹁端木小姐,貧道目下身為一派掌門,地位與常人稍有不同。因此之故,言語必須小心審慎。不然的話,往往為了一句不當之言,釀成無窮之禍,這一點苦衷,還望小姐亮察。﹂

  端木芙笑一笑,道:﹁當然!當然!奴家可以立誓不以老仙長今晚之言,向別人作為口實。只不過讓我個人有所參考而已,老仙長意下如何?﹂

  程真人想了兩個十分正當的理由,都被對方一一駁倒。目下如若不說,唯有直接拒絕,此外別無他途。因此,他又考慮了一陣,才道:﹁從小姐的姓氏上,貧道自然而然會聯想起了端木世家。﹂

  端木芙笑道:﹁這個是最自然不過的聯想了。﹂

  程真人見她口氣甚緊,全然套不出任何線索,於是只好又接下去道:﹁貧道二十多年前,見到端木世家的第四代主人伉儷之時,他們已是將近四十的中年人,但容顏未衰,看上去仍然十分年輕。﹂

  崔阿伯聽到這兒,面上泛現出不安的表情。端木芙則暗暗用力捏住椅子扶手,以發洩心情的緊張。

  程真人似是回憶過去之事。凝目望住屋頂,過了一會,才又出聲說道:﹁然而貧道並不認為小姐你與他們很相似。當然也不是完全不相似,例如你的面型,就和男主人的一樣,屬於瓜子面型。﹂

  端木芙低下頭,掩飾住眼中的失望。

  程真人又道:﹁但端木主人比你顯得清癯,又年長甚多,因此之故,很難說你與他相肖。﹂略一停頓,又道:﹁說到女主人,她固然很美,但她是橢圓形臉蛋,與你全然不類,無須多說!﹂

  端木芙道:﹁這樣說來,奴家與端木芙世家的男女主人,根本並不相似了?﹂

  程真人點點頭道:﹁可以這麼說,大凡在二十餘年前那時見過端木世家主人的人,都會有此感覺。﹂

  端木芙突然放手,讓那一大綹黑髮,飄垂向肩後。現在她已露出了全副面目。這是那一場中西對抗大會上,無數人都暗暗猜想的容貌。但只有武當派掌門程真人得以細細鑒賞,甚至於他是受託這麼做的,也就是非看不可的意思。

  他細細看了一陣,才舉手拂髯,緩緩道:﹁端木小姐,當今之世,見過端木世家第四代主人年輕時的容貌之人,只怕已經寥寥無幾,而貧道卻竟是其中之一。自然當他們都是二十左右之時,容貌與四十之時,大有改變。﹂

  端木芙驚異地﹁哦﹂了一聲,道:﹁這樣說來,老仙長似乎還有見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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