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鍼其膚兮藥其肓


  胡青牛一抓到張無忌的手腕,只覺他脈搏跳動甚是奇特,不由得一驚,再凝神搭脈,心道:﹁這娃娃所中寒毒十分古怪,難道竟是玄冥神掌?這掌法久已失傳,世上不見得有人會使。﹂又想:﹁若不是玄冥神掌,卻又是甚麼?如此陰寒狠毒,更無第二門掌力。他中此寒毒為時已久,居然沒死,又是一奇。是了,定是張三丰老道以深厚的功力為他續命。現下陰毒已散入五臟六腑,膠纏固結,除非是神仙才救得他活。﹂當下又將他放回椅中。

  過了半晌,張無忌悠悠醒轉,只見胡青牛坐在對面椅中,望著藥爐中火光,凝思出神,常遇春卻躺在門外草徑之中。三人各想心思,誰也沒有說話。

  胡青牛畢生潛心醫術,任何疑難絕症,都是手到病除,這才博得了﹁醫仙﹂兩字的外號,﹁醫﹂而稱到﹁仙﹂,可見其神乎其技。但﹁玄冥神掌﹂所發寒毒,他一生之中從未遇到過,而中此劇毒後居然數年不死而纏入五臟六腑,更是匪夷所思。他本已決心不替張無忌治傷,然而碰上了這等畢生難逢的怪症,有如酒徒見佳釀、老饕聞肉香,怎肯捨卻?尋思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妙法:﹁我先將他治好,然後將他弄死。﹂

  可是要將他體內散入五臟六腑的陰毒驅出,當真是談何容易。胡青牛直思索了兩個多時辰,取出十二片細小銅片,運內力在張無忌丹田下﹁中極穴﹂、頸下﹁天突穴﹂、肩頭﹁肩井穴﹂等十二處穴道上插下。那﹁中極穴﹂是足三陰、任脈之會,﹁天突穴﹂是陰維、任脈之會,﹁肩井穴﹂是手足少陽、足陽明、陽維之會。這十二條銅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經常脈和奇經八脈便即隔斷。人身心、肺、脾、肝、腎,是謂五臟,再加心包,此六者屬陰;胃、大腸、小腸、膽、膀胱、三焦,是謂六腑,六者屬陽。五臟六腑加心包,是為十二經常脈。任、督、衝、帶、陰維、陽維、陰蹺、陽蹺,這八脈不屬正經陰陽,無表裏配合,別道奇行,是為奇經八脈。

  張無忌身上常脈和奇經隔絕之後,五臟六腑中所中的陰毒相互不能為用。胡青牛然後以陳艾灸他肩頭﹁雲門﹂、﹁中府﹂兩穴。再灸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渠、大淵、魚際、少商各穴,這十一處穴道,屬於﹁手太陰肺經﹂,可稍減他深藏肺中的陰毒。這一次以熱攻寒,張無忌所受的苦楚,比之陰毒發作時又是另一番滋味。灸完手太陰肺經後,再灸足陽明胃經、手厥陰心包經︙︙

  胡青牛下手時毫不理會張無忌是否疼痛,用陳艾將他週身燒炙得處處焦黑。張無忌不肯有絲毫示弱,心道:﹁你想要我呼痛呻吟,我偏是哼也不哼一聲。﹂竟是談笑自若,跟胡青牛講論穴道經脈的部位。他雖不明醫理,但義父謝遜曾傳他點穴、解穴、以及轉移穴道之術,各處穴位他倒是知之甚詳。和這位當世神醫相較,張無忌對穴道經脈的見識自是膚淺之極,但所言既涉及醫理,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胡青牛一面灸艾,替他拔除體內寒毒,一面滔滔不絕的講論。

  張無忌聽在心中,十九全不明白,但為了顯得﹁我武當派這些也懂﹂,往往發些謬論,與他辨駁一陣。胡青牛及至明白﹁這小子其實一竅不通,乃是胡說八道﹂,已是大費了一番唇舌。可是深山僻谷之中,除了幾名煮飯煎藥的僮兒以外,胡青牛無人為伴,今日這小孩兒到來,跟他東拉西扯的講論穴道,倒也頗暢所懷。

  待得十二經常脈數百處穴道灸完,已是天將傍晚。僮兒搬出飯菜,開在桌上,另行端一大盤米飯青菜,拿到門外草地上給常遇春食用。

  當晚常遇春便睡在門外。張無忌也不出聲向胡青牛求懇,臨睡時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和他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以示有難同當之意。胡青牛只作視而不見,毫不理會,心中卻暗暗稱奇:﹁這小子果是和常兒不大相同。﹂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夫,替張無忌燒炙奇經八脈的各處穴道。十二經常脈猶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經八脈猶如湖海,蓄藏積貯,因之要除去奇經八脈間的陰毒,卻又為難得多。胡青牛潛心擬了一張藥方,卻邪扶正,補虛洩實,用的卻是﹁以寒治寒﹂的反治法。張無忌服了之後,寒戰半日之後,精神竟健旺了許多。

  午後胡青牛又替張無忌針灸。張無忌以言語相激,想迫得他沉不住氣,便替常遇春施治,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只冷冷的道:﹁我胡青牛那﹃蝶谷醫仙﹄的外號,說來有點名不副實,﹃仙﹄之一字,何敢妄稱?旁人叫我﹃見死不救﹄,我才喜歡。﹂

  其時他正在針刺張無忌腰腿間的﹁五樞穴﹂這一穴乃足少陽和帶脈之會,在同水道旁一寸五分。張無忌道:﹁人身上這個帶脈,可算是最為古怪的了。胡先生,你知不知道有些人是沒有帶脈的?﹂胡青牛一怔,道:﹁瞎說!怎能沒有帶脈?﹂張無忌原是信口胡吹,說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何況這帶脈我看也沒多大用處。﹂

  胡青牛道:﹁帶脈比較奇妙,那是不錯的,但豈可說它無用?世上庸醫不明其中精奧,針藥往往誤用。我著有一部﹃帶脈論﹄,你拿去一觀便知。﹂說著走入內室,取了一部薄薄的黃紙手抄本出來,交給他。

  張無忌翻開第一頁來,只見上面寫道:﹁十二經和奇經七脈,皆上下周流。惟帶脈起小腹之間,季脅之下,環身一週,洛腰而過,如束帶之狀。沖、任、督三脈,同起而異行,一源而三歧,皆洛帶脈︙︙﹂跟著評述古來醫書中的錯誤之處,﹁十四經發揮﹂一書中說帶脈只四穴,﹁針灸大成﹂一書中說帶脈凡六穴,其實共有十穴,其中兩穴忽隱忽現,若有若無,最為難辨。張無忌一路翻閱下去,雖然不明其中奧義,卻也知此書見識不凡,於是就他指摘前人的錯誤之處,提出來請教。

  胡青牛甚是歡喜,一路用針,一路解釋,待得替他帶脈上的十個穴道都刺過了金針,讓他休息了片刻,說道:﹁我另有一部﹃子午針灸經﹄尤是我心血之所寄。﹂從內室取了一部厚達十二卷的手書醫經出來。

  胡青牛明知這小孩不明醫理,然他長年荒谷隱居,終究寂寞。前來求醫之人雖然絡繹不絕,但人人只讚他醫術如神,這些話他於二十年前便早已聽得厭了。其實他畢生真正自負之事,還不在﹁醫術﹂之精,而是於﹁醫學﹂大有發明創見,道前賢之所未道。他自知這些成就實是非同小可,卻只能孤芳自賞,未免寂寞。此時見這少年樂於讀他的著作,隱隱有知己之感,便將自己的得意之作取出以示。

  張無忌翻將閱來,只見每一頁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寫滿了蠅頭小楷,穴道部位,藥材份量,下針的時刻深淺,無不詳為註明。他心念一動:﹁我查閱以下,且看有無醫治常大哥身上傷勢的法門?﹂於是翻到了第九卷﹁武學篇﹂中的﹁掌傷治法﹂,但見紅沙掌、鐵沙掌、毒沙掌、綿掌、開山掌、破碑掌︙︙各種掌力傷人的症狀、急救、治法,無不備載,待看到一百八十餘種掌力之後,赫然出了﹁截心掌﹂。

  張無忌大喜,當下細細讀了一遍,文中對﹁截心掌﹂的掌力論述甚詳,但治法卻說得極為簡略,只說﹁當從﹃紫宮﹄、﹃中庭﹄、﹃關元﹄、﹃天池﹄四穴著手,御陰陽五行之變,視寒、暑、燥、濕、風五候,應傷者喜、怒、憂、思、恐五情下藥。﹂

  須知中國醫道,變化多端,並無定規,同一病症,醫者常視寒暑、晝夜、剝復、盈虛、終始、動靜、男女、大小、內外︙︙諸般牽連而定醫療之法,變化往往存乎一心,少有定規,因之良醫與庸醫判若雲泥。這其間的奧妙,張無忌自是全然不懂,當下將這治法看了幾遍,牢牢記住。那﹁掌傷治法﹂的最後一項,乃是﹁玄冥神掌﹂,述了傷者症狀後,在﹁治法﹂二字之下,注著一字:﹁無﹂。

  張無忌將醫經合上,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說道:﹁胡先生這部﹃子午針灸經﹄博大精深,晚輩是十九不懂,還請指點。甚麼叫做﹃御陰陽五行之變﹄?﹂

  胡青牛解釋了幾句,突然省悟,說道:﹁你要問如何醫治常遇春嗎?嘿嘿,別的可說,這一節卻不說了。﹂

  張無忌無可奈何,只得自行去醫書中查考,胡青牛任他自看,卻也不加禁止。張無忌日以繼夜,廢寢忘食的鑽研,不但將胡青牛的十餘種著作都翻閱了一過,其餘﹁黃帝內經﹂、﹁華佗內昭圖﹂、﹁王叔和脈經﹂、﹁孫思邈千金方﹂、﹁千金翼﹂、﹁王燾外台秘要﹂等等醫學經典,都一頁頁的翻閱,只要與醫治截心掌之法中所提到的語句有關的,便細讀沉思。每日辰申兩時,胡青牛則給他施針灸艾,以除寒毒。

  如此過了數日,張無忌沒頭沒腦的亂讀一通,雖然記了一肚皮醫理藥方,但醫道何等精妙,他年少學淺,豈能在數天之內便即明白?屈指一算,到得蝴蝶谷來已是第六日。胡青牛曾說常遇春之傷,若在七天之內由他醫治,可以痊癒,否則縱然治好,也是武功盡失。常遇春在門外草地上已躺了六天六晚,倒了這日,卻又下起雨來。胡青牛眼見他處身泥潭積水指摘,仍是毫不理會。張無忌心中大怒,暗想:﹁我所看的醫書中,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每一部書中都道,醫者須有濟世惠民的仁人之心,你空具一身醫術,卻這等見死不救,那又算得是甚麼良醫了?﹂

  到了晚上,雨更加大了兼之電光閃閃,一個霹靂緊跟著一個霹靂。張無忌把牙一咬,心想:﹁便是把常大哥醫壞了那也無法可想。﹂當下從胡青牛的藥櫃中取了八根金針,走到常遇春身畔,說道:﹁常大哥,這幾日小弟竭盡心力,研讀胡先生的醫書,雖是不能通曉,但時日緊迫,不能再行拖延。小弟只有冒險給常大哥下針,若是不幸出了岔子,小弟也不獨活便是。﹂

  常遇春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說那裏話來?你快快給我下針施治。若是天幸得救,正好羞我胡師伯一羞。倘若兩針三針將我扎死了,也好過在這污泥坑中活受罪。﹂

  張無忌雙手顫抖,細細摸準常遇春的穴道,戰戰兢兢的將一枚金針從他﹁關元穴﹂中刺了下去。他未練過針灸之術,施針的手段自是極為拙劣,只不過照著胡青牛每日給他施針之法,倚樣葫蘆而已。胡青牛的金針乃軟金所製,非有深湛內力,不能使用。張無忌用力稍大,那針登時彎了,再也刺不進去,只得拔將出來又刺。自來針刺穴道,決無出血之理,但他這麼毛手毛腳的一番亂攪,常遇春﹁關元穴﹂上登時鮮血湧出。﹁關元穴﹂位處小腹,乃人身要害,這一出血不止,張無忌心下大急,更是手足無措起來。

  忽聽得身後一陣哈哈大笑之聲,張無忌回過頭來,只見胡青牛雙手負在背後,悠閒自得,笑嘻嘻的瞧著他弄得兩手都染滿了鮮血。張無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關元穴﹄流血不止那怎麼辦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麼辦,可是何必跟你說?﹂張無忌昂然道:﹁現下咱們也一命換一命,請你快救常大哥,我立時死在你面前便是。﹂

  胡青牛冷冷的道:﹁我說過不治,總之是不治的了。胡青牛不過見死不救,又不是摧命的無常,你死了於我有甚麼好處?便是死十個張無忌,我也不會救一個常遇春。﹂

  張無忌知道再跟他多說徒然白費時光,心想這金針太軟,我是用不來的,這時候也沒處去找到別樣金針,便是銅針鐵針也尋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用小刀削成幾根光滑的竹籤,在常遇春﹁紫宮﹂、﹁中庭﹂、﹁關元﹂、﹁天池﹂四處穴道中扎了下去。竹籤硬中帶有韌性,刺入穴道後居然並不流血。過了半晌,常遇春嘔出幾大口黑血來。

  張無忌不知自己亂刺一通之後是使他傷上加傷,還是竹針見效,逼出了他體內的瘀血,回頭看胡青牛時,見他雖是一臉譏嘲之色,但也隱然帶著幾分讚許。張無忌知道這幾下竹針刺穴並未全錯,於是進去亂翻醫書,窮思苦想,擬了一張藥方。他雖從醫書上得知某藥可治某病,但到底生地、柴胡是甚麼模樣,牛膝、熊膽是怎麼樣的東西,卻是一件也不識得,當下硬著頭皮,將藥方交給煎藥的僮兒,說道:﹁請你照方煎一副藥。﹂

  那僮兒將藥方拿去呈給胡青牛看,問他是否照煎。胡青牛鼻中哼了一哼,道:﹁可笑,可笑!﹂冷笑三聲,說道:﹁你照煎便是,他服下倘若不死,世上便沒有死人了。﹂張無忌搶過藥方,將幾味藥的份量減少了一半。那僮兒便依方煎藥,煎成了濃濃的一碗。

  張無忌將藥碗端到常遇春口邊,含淚道:﹁常大哥,這副藥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實不知︙︙﹂常遇春笑道:﹁妙極,妙極,這叫做盲醫治瞎馬。﹂閉了眼睛,仰脖子將一大碗藥喝得涓滴不存。

  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的嘔血。張無忌在雷電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著他,直折騰了一夜。到得次日清晨,大雨止歇,常遇春嘔血漸少,血色也自黑變紫,自紫變紅。

  常遇春喜道:﹁小兄弟,你的藥居然吃不死人,看來我的傷竟是減輕了好多。﹂張無忌大喜,道:﹁小弟的藥還使得嗎?﹂常遇春笑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是以給我取了個名字叫﹃常遇春﹄,那是說常常會遇到你這妙手回春的大國手啊。只是你用的藥似乎稍嫌霸道,喝在肚裏,便如幾十把小刀自在亂削亂砍一般。﹂

  張無忌道:﹁是,是。看來份量確是稍重了些。﹂

  其實他下的藥量豈止﹁稍重﹂,直是重了好幾倍,又無別般中和調理之藥為佐,一味的急衝猛攻。他雖從胡青牛的醫書中找到了對症的藥物,但用藥的﹁君臣佐使﹂之道,卻是全不通曉,若非常遇春體質強壯,雄健過人,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嗚呼了。

  胡青牛盥洗已畢,慢慢踱將出來,見常遇春臉色紅潤,精神健旺,不禁吃了一驚,暗想:﹁一個聰明大膽,一個體魄壯健,這截心掌的掌傷,倒給他治好了。﹂

  當下張無忌又開了一張調理補養的方子,甚麼人參、鹿茸、首烏、茯苓,諸般大補的藥物都開在上面。胡青牛家中所藏藥材,無一而非珍品,藥力特別渾厚。如此調補了十來日,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武功盡復舊觀,對張無忌道:﹁小兄弟,我身上傷勢已然痊癒,你每日陪我露宿,也不是道理。咱們就此別過。﹂

  這一個多月之中,張無忌與他共當患難,相互捨命全交,已結成了生死好友,一旦分別,自是戀戀不捨,但想常遇春終不能長此相伴,只得含淚答應。

  常遇春道:﹁小兄弟,你也不須難過,三個月後,我再來探望,其時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盡,便送你去武當山和你太師父相會。﹂

  他走進茅舍,向胡青牛拜別,說道:﹁弟子傷勢痊可,雖是張兄弟動手醫治,但全憑師伯醫書指引,又服食了師伯不少珍貴的藥物。﹂胡青牛點點頭,道:﹁那算不了甚麼。你傷勢已癒,所減者也不過四十年的壽算而已。﹂常遇春不懂,問道:﹁甚麼?﹂胡青牛道:﹁依你體魄而言,至少可活八十歲。但那小子用藥有誤,下針時手勁方法不對,以後每逢陰雨雷電,你便會週身疼痛,大概在四十歲上,便要見閻王去了。﹂

  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濟世報國,若能建立功業,便三十歲亦已足夠,何必四十?要是碌碌一生,縱然年過百歲,亦是徒然多耗糧食而已。﹂胡青牛點了點頭,便不再言語了。︵按:﹁明史.常遇春傳﹂:﹁︵常遇春︶暴疾卒,年僅四十。﹂︶

  張無忌直送到蝴蝶谷口,常遇春一再催他回去,兩人才揮淚而別。張無忌心下暗暗立志:﹁我糊裏胡塗的醫錯了常大哥,害得他要損四十年壽算。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損,難道日後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我總要設法醫得他和以前一樣無異。﹂

  ※※※

  自此胡青牛每日為張無忌施針用藥,消散他體內的寒毒。張無忌卻孜孜不倦的閱讀醫書,記憶藥典,遇有疑難不明之處,便向胡青牛請教。這一著大投胡青牛之所好,便即詳加指點。有時張無忌提一些奇問怪想,也頗能觸發胡青牛以前從未想到的某些途徑。他初時打算將張無忌治癒之後,便即下手將他殺死,但這時覺得這少年一死谷中便少了唯一可以談得來的良伴,倒不想他就此早愈早死。

  如此過了數月,有一日胡青牛忽然發覺,張無忌無名指外側的﹁關衝穴﹂、臂彎上二寸的﹁清冷淵﹂、眉後陷中﹁絲竹空﹂等穴道下針後竟是半點消息也沒有。這些穴道均屬﹁手少陽三焦經﹂。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為五臟六腑的六腑之一,自來醫書中說得玄妙秘奧,難以捉摸︵按:中國醫學的三焦,具醫家言,當即知人體的各種內分泌而言。今日科學昌明,西醫對內分泌之運用和調整仍是所知不多,自來即為醫學中一項極困難的部門。︶胡青牛潛心苦思,使了許多巧妙方法,始終不能將張無忌體內散入三焦的寒毒逼出。十多日中,累得他頭髮也白了十餘根。

  張無忌見他勞神焦急,十分苦惱,心下深為感激,又是不安,說道:﹁胡先生,你已盡心竭力為我驅毒。世上人人都要死的,我這散入三焦中的陰毒驅除不出,那是命數使然,你也不必太過費心,為了救我一命而有損身子。﹂

  胡青牛哼了一聲,淡淡的道:﹁你瞧不起我們明教、天鷹教,我幾時要救你性命了?只是我治不好你,未免顯得我﹃蝶谷醫仙﹄無能。我要治好你之後,再殺了你。﹂

  張無忌打了個寒噤,聽他說來輕描淡寫,似乎渾不當一回事,知他既說出了口,決計不再變更,嘆了口氣,說道:﹁我看我身上的寒毒終是驅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會死的。世人似乎只盼別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學武功,不都是為了打死別人嗎?﹂

  胡青牛望著庭外天空,出神半晌,悠悠的道:﹁我少年之時潛心學醫立志濟世救人,可是救到後來卻不對了。我救活了的人,竟反過來狠狠的害我。有一個少年,在貴州苗疆中了金蠶蠱毒,那是無比的劇毒,中者固然非死不可,而且臨死之前身歷天下諸般最難當的苦楚。我三日三晚不睡,耗盡心血救了他,和他義結金蘭,情同手足,又把我的親妹子許配給他為妻。那知後來他卻害死了我親妹子。你道此人是誰?他今日正是名門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腦人物啊。﹂

  張無忌見他臉上肌肉扭曲,精神極是苦惱,心中油然而起憐憫之意,暗想:﹁原來他生平經歷過不少慘事,這才養成了﹃見死不救﹄的性子。﹂問道:﹁這個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人是誰?﹂胡青牛咬牙切齒的道:﹁他︙︙他便是華山派的掌門人鮮于通。﹂張無忌道:﹁你怎不去找他算帳?﹂

  胡青牛嘆道:﹁我前後找過他三次,都遭慘敗,最後一次險些命喪他手。此人武功了得,更兼機智絕倫,他的外號便叫﹃神算子﹄,我實在遠不是他的對手。何況他身為華山派掌門,人多勢眾。我明教這些年來四分五裂,教內高手自相殘殺,個個都是自顧不暇,無人能夠相助,再說,我也恥於求人。這場怨仇,只怕是報不成了。唉,我苦命的妹子,我自幼父母見背,兄妹倆相依為命︙︙﹂說到這裏,眼中淚光瑩然。

  張無忌心想:﹁他其實並非冷酷無情之人。﹂胡青牛突然厲聲喝道:﹁今日我說的話,從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洩漏給別人知曉,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張無忌本想挺撞他幾句,但忽地心軟,覺得此人遭際之慘,亦不下於己,便道:﹁我不說就是。﹂胡青牛摸了摸他頭髮,歎道:﹁可憐,可憐!﹂轉身進了內堂。

  胡青牛自和張無忌這日一場深談,又察覺他散入三焦的寒毒總歸難以驅除,即以精深醫術與他調理,亦不過多延數年之命,竟對他變了一番心情。雖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見他善解人意,山居寂寞,大是良伴,便日日指點他醫理中的陰陽五行之變、方脈針灸之術。張無忌潛心鑽研,學得極是用心。胡青牛見他悟心奇高,對﹁黃帝蝦蟆經﹂、﹁西方子明堂灸經﹂、﹁太平聖惠方﹂、﹁針灸甲乙經﹂、孫思邈﹁千金方﹂等醫學尤有心得,不禁歎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又得我這個百世難逢的明師,不到二十歲,該當便能和華佗、扁鵲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

  言下之意自是說等你醫術學好,壽命也終了,這般苦學,又有何用?張無忌心中卻另有一番主意,他決意要學成高明醫術,待見到常遇春時,將他大受虧損的身子治得以如原狀,又盼能令俞岱巖不必靠人扶持,能自己行走。這是他的兩大心願,若能於如願以償之後自己壽元再盡,也無所憾了。

  ※※※

  谷中安靜無事,歲月易逝,如此過了兩年有餘,張無忌已是一十四歲。這兩年之中,常遇春曾來看過他幾次,說張三丰知他病況頗有起色,十分欣喜,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以求痊癒。張三丰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品相贈,都說對他甚是想念記掛,由於門派有別,不便前來探視。張無忌對太師父和六位師叔伯也是思念殊深,恨不得立時便回武當山去相見。常遇春又說起谷外消息,近年來蒙古人對漢人的欺壓日甚,眾百姓衣食不周,群盜並起,眼見天下大亂;同時江湖上自居名門正派者和被目為魔教邪派之間的爭鬥,也是愈趨激烈,雙方死傷均重,冤仇越結越深。

  常遇春每次來到蝴蝶谷,均是稍住數日即去,似乎教中事務頗為忙碌。

  一日晚間,張無忌讀了一會王好古所著醫書﹁此事難知﹂,覺得昏昏沉沉的甚是睏倦,當即上床安睡。次日起身,更覺頭痛得厲害,想去找些發散風寒的藥物來食,走到庭上,只見日影西斜,原來已是午後。他吃了一驚:﹁這一覺睡得好長,看來是生了病啦。﹂一搭自己的脈搏,卻無異狀,更是暗驚:﹁莫非我陰毒發作,陽壽已盡?﹂

  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見房門緊閉,輕輕咳嗽了一聲。只聽胡青牛道:﹁無忌,今兒我身子有些不適,你自個兒讀書罷。﹂張無忌應道:﹁是。﹂他關心胡青牛病勢,說道:﹁先生,讓我瞧瞧你喉頭好不好?﹂胡青牛低沉著嗓子道:﹁不用了。我已對鏡照過,並無大礙,已服了牛黃犀角散。﹂

  當天晚上,僮兒送飯進房,張無忌跟進去,只見胡青牛臉色憔悴,躺在床上。胡青牛揮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的是甚麼病?那是天花啊。﹂張無忌看他臉上手上,果有點點紅斑,心想天花之疾發作時極為厲害,調理不善,重則致命,輕則臉麻皮,胡青牛醫道精湛,雖染惡疾,自無後患,但終究不禁擔心。

  胡青牛道:﹁你不可再進我房,我用過的碗筷杯碟均須用沸水煮過,你和僮兒不可混用。﹂沉吟片刻,又道:﹁無忌,你還是出蝴蝶谷去,到外面借宿半個月,免得我將天花傳給了你。﹂張無忌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開,誰來服侍你?我好歹比這兩個僮兒多懂些醫理。﹂胡青牛道:﹁你還是避開的好。﹂但說了良久,張無忌總是不肯。這幾年來兩人朝夕與共,胡青牛雖然性子怪僻,師生間自然而然已頗有情誼,何況臨難相避實是大違張無忌的本性。胡青牛道:﹁好罷,那你決不能進我房來。﹂

  如此過了三日,張無忌晨夕在房外問安,聽胡青牛雖然話聲嘶啞,精神倒還健旺,飯量反較平時為多,料想無礙。胡青牛每日報出藥名份量,那僮兒便煮了藥給他遞進去。

  到第四天下午,張無忌坐在草堂之中,誦讀﹁黃帝內經﹂中那一篇﹁四氣調神大論﹂,讀到﹁是故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此之謂也。大病已成而後藥之。亂已成而後治之,譬猶渴而穿井,鬥而鑄錐,不亦晚乎?﹂不禁暗暗點頭,心道:﹁這句話說得真是不錯,口渴時再去掘井,要跟人動手時再去打造兵刃,那確是來不及了。國家擾亂後再去平變,雖然復歸安定,也已元氣大傷。疾病也當在疾病尚未發作之時著手。胡先生的天花是外感,卻不能未病先治。﹂又想到內經﹁陰陽應像大論﹂中那幾句話:﹁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膚,其次治筋脈,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臟。治五臟者,半死半生也。﹂心道:﹁良醫見人疾病初萌,即當治理。病入五臟後再加醫治,已只一半把握了。似我這般陰毒散入五臟六腑,何止半死半生,簡直便是九死一生。﹂

  正讚歎前賢卓識、行復自傷之際,忽聽得隱隱蹄聲,自谷外直響進來,不多時已到了茅舍外,只聽一人朗聲說道:﹁武林同道,求見醫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治病。﹂

  張無忌走到門口,只見門外站著一名面目黝黑的漢子,手中牽著三匹馬,兩匹馬上各伏著一人,衣上血跡模糊,顯見身受重傷。那漢子頭上綁著一塊白布,布上也是染滿鮮血,一隻右手用繃帶吊在脖子中,看來受傷也是不輕。

  張無忌道:﹁各位來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臥床不起,無法為各位效勞。還是另請高明罷!﹂那漢子道:﹁我們奔馳數百里,命在旦夕,全仗醫仙救命。﹂

  張無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病勢甚惡,此是實情,決不敢相欺。﹂那漢子道:﹁我三人此番身受重傷,若不得蝶谷醫仙施救,那是必死無疑的了。相煩小兄弟稟報一聲,且聽胡先生如何吩咐。﹂張無忌:﹁既是如此,請問尊姓大名。﹂那漢子道:﹁我三人賤名不足道,便請說是華山派鮮掌門的弟子。﹂說到這裏,身子搖搖欲墜,已是支持不住,猛地裏嘴一張,噴出一大口鮮血。

  張無忌一凜,心想:﹁華山派鮮于通是胡先生的大仇人,不知他對此如何處置。﹂走到胡青牛房外,說道:﹁先生,門外有三人身受重傷,前來求醫,說是華山派鮮門的弟子。﹂胡青牛﹁咦﹂的一聲,怒道:﹁不治不治,快趕出門去!﹂

  張無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漢子說道:﹁胡先生病體沉重,難以見客,還請原諒。﹂那漢子皺起眉頭,正待繼續求懇,伏在馬背上的一個瘦小漢子忽地抬起頭來,伸手彈出,只見金光閃動,拍的一聲,一件小小暗器擊在草堂正中桌上。那瘦漢子說道:﹁你拿這朵金花去給﹃見死不救﹄看,說我三人都是給這金花的主兒打傷的。那人眼下便來尋他的晦氣,﹃見死不救﹄若是治好了我們的傷,我們三人便留在這裏,助他禦敵。我三人武功便算不濟,也總是多三個幫手。﹂

  張無忌聽他說話大剌剌的,遠不及第一個漢子有禮,走近桌邊,只見那暗器是一朵黃金鑄成的梅花,和真梅花一般大小,白金絲作的花蕊,打造得十分精巧。他伸手去拿,不料那瘦子這一彈手勁甚強,金花嵌入桌面,竟然取不出來,只得拿過一把藥鑷,挑了幾下,方才取出,心想:﹁這瘦漢子的武功不弱,但在這金花主兒手下卻傷得這般厲害,他說那人要來尋仇,倒須跟先生說知。﹂於是手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外,轉述了那瘦小漢子的話。

  胡青牛道:﹁拿進來我瞧。﹂張無忌輕輕推開房門,揭開門簾,但見房內黑沉沉的宛似夜晚,他知天花病人怕風畏光,窗戶都用氈子遮住。胡青牛臉蒙著一塊青布,只露出一對眼睛。張無忌暗自心驚:﹁不知青布之下,他臉上的痘瘡生得如何?病好之後,會不會成為麻皮?﹂胡青牛道:﹁將金花放在桌上,快退出房去。﹂

  張無忌依言放下金花,揭開門簾出房,還沒掩上房門,聽胡青牛道:﹁他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絕不相干。胡青牛是死是活,也不勞他三個操心。﹂波的一聲,那朵金花穿破門簾,飛擲出來,噹的一響,掉在地下。張無忌和他相處兩年有餘,從未見他練過武功,原來這位文質彬彬的神醫卻也是武學高手,雖在病中,武功未失。

  張無忌拾起金花,走出去還給了那瘦漢,搖了搖頭,道:﹁胡先生實是病重︙︙﹂猛聽得蹄聲答答,車聲轔轔,有一輛馬車向谷中馳來。

  張無忌走到門外,只見馬車馳得甚快,轉眼間到了門外,頓然而止。車座上走下一個淡黃面皮的青年漢子,從車中抱出一個禿頭老者,問道:﹁蝶谷醫仙胡先生在家嗎?崆峒門下聖手伽藍簡捷遠道求醫︙︙﹂第三句話沒說出口,身子幌了幾下,連著手中的禿頭老者,一齊摔倒在地。說也湊巧,拉車的兩匹健馬也乏得脫了力,口吐白沫,同時跪倒。

  瞧了二人這般神情,不問可知是遠道急馳而來,途中毫沒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狽。張無忌聽到﹁崆峒門下﹂四字,心想在武當山上逼死父母的諸人之中,有崆峒派的長老在內,這禿頭老者當日雖然沒曾來到武當,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回絕,忽見山道上影影綽綽,又有四五人走來,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攜扶,都是身上有傷。

  張無忌皺起眉頭,不等這干人走近,朗聲說道:﹁胡先生染上了天花,自身難保,不能為各位治傷。請大家及早另尋名醫,以免耽誤了傷勢。﹂

  待得那干人走近,看清楚共有五人,個個臉如白紙,竟無半點血色,身上卻沒有傷痕血跡,看來都是受了內傷。為首一人又高又胖,向禿頭老者簡捷和投擲金花的瘦小漢子點了點頭,三人相對苦笑,原來三批人都是相識的。張無忌好奇心起,問道:﹁你們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傷嗎?﹂那胖子道:﹁不錯。﹂那最先到達、口噴鮮血的漢子問道:﹁小兄弟貴姓?跟胡先生怎生稱呼?﹂張無忌道:﹁我是胡先生的病人,知道胡先生說過不治,那是決計不治的,你們便賴在這裏也沒用。﹂

  說話間,先後又有四個人到來,有的乘車,有的騎馬,一齊求懇要見胡青牛。

  張無忌大感奇怪:﹁蝴蝶谷地處偏僻,除了魔教中人,江湖上知者甚少,這些人或屬崆峒,或隸華山,均非魔教,怎地不約而同的受傷,又不約而同的趕來求醫?﹂又想:﹁那金花的主人既如此了得,要取這些人的性命看來也非難事,卻何以只將各人打得重傷?﹂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懇,有的一聲不響,但都是磨著不走,眼見天色將晚,十四個人擠滿了一間草堂。煮飯的僮兒將張無忌所吃的飯菜端了出來。張無忌也不跟他們客氣,自顧自的吃了,翻開醫書,點了油燈閱讀,對這十四人竟是視而不見,心想:﹁我既學了胡先生的醫術,也得學一學他﹃見死不救﹄的功夫。﹂

  ※※※

  夜闌人靜,茅舍中除了張無忌翻讀書頁、傷者粗重的喘氣之外,再無別的聲息。突然之間,屋外山路上傳來了兩個人輕輕的腳步聲音,足步緩慢,走向茅舍而來。

  過了片刻,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說道:﹁媽,屋子裏有燈火,這就到了。﹂從聲音聽來,女孩年紀甚幼。一個女子聲音道:﹁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我不累。媽,醫生給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醫生肯不肯給我治。﹂

  張無忌心中一震:﹁這女子的聲音好熟!似乎是紀曉芙姑姑。﹂只聽那女孩道:﹁醫生定會給你治的。媽,你別怕,你痛得好些了嗎?﹂那女子道:﹁好些了,唉苦命的孩子。﹂張無忌聽到這裏,再無懷疑,縱身搶到門口,叫道:﹁紀姑姑是你嗎?你也受了傷嗎?﹂月光之下,只見一個青衫女子攜了一個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俠紀曉芙。

  她在武當山見到張無忌時,他未滿十歲,這時相隔將近五年,張無忌自孩童成為少年,黑夜中突然相逢,那裏認得出來,一愕之下,道:﹁你︙︙你︙︙﹂

  張無忌道:﹁紀姑姑,你不認得我了罷?我是張無忌。在武當山上,我爹爹媽媽去世那天,曾見過你一面。﹂

  紀曉芙﹁啊﹂的一聲驚呼,萬料不到竟會在此處見到他,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卻攜了一個女兒,張無忌是自己未婚夫殷梨亭的師侄,雖然年少,終究難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窘,脹得滿臉通紅。她受傷本是不輕,一驚之下,身子搖幌,便要摔倒。

  她小女兒只有八、九歲年紀,見母親快要摔跤,忙雙手拉住她手臂,可是人小力微,濟得甚事?眼見兩人都要摔跌,張無忌搶上扶住紀曉芙肩頭,道:﹁紀姑姑,請進去休息一會。﹂扶著她走進草堂。燈火下只見她左肩和右臂都受了極厲害的刀劍之傷,包紮的布片上還在不斷滲出鮮血,又聽她輕聲咳嗽不停,無法自止。

  張無忌此時醫術,早已勝過尋常的所謂﹁名醫﹂,聽得她咳聲有異,知是肺葉受到了重大的震盪,便道:﹁紀姑姑,你右手和人對掌,傷了太陰肺脈。﹂

  當下取出七枚金針,隔著衣服,便在她肩頭﹁雲門﹂、胸口﹁華蓋﹂、肘中﹁尺澤﹂等七處穴道上刺了下去。其時他的針灸之術,與當年醫治常遇春時自已有天壤之別。這兩年多來,他跟著胡青牛潛心苦學,於診斷病情、用藥變化諸道,限於見聞閱歷,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遠,但針灸一門,卻已學到了這位﹁醫仙﹂的七、八成本領。

  紀曉芙初見他取出金針,還不知他的用意,那知他手法極快,一轉眼間,七枚金針便分別刺入了自己穴道,她這七處要穴全屬手太陰肺經,金針一到,胸口閉塞之苦立時大減。她又驚又喜,說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這裏,又學會了這樣好的本領。﹂

  那日在武當山上,紀曉芙見張翠山、殷素素自殺身亡,憐憫張無忌孤苦,曾柔聲安慰,又除下自己頸中黃金項圈,要想給他。但張無忌當時心中憤激悲痛,將所有上山來的人,都當作迫死他父母的仇人,因之對紀曉芙出言頂撞,使她難以下台。後來張無忌年紀大後,得知當日父親和諸師伯叔曾擬和峨嵋諸俠聯手,共抗強敵,才知峨嵋派其實是友非敵,而於紀曉芙對他的一番心意,事後回想,心中更常自感激。

  兩年之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樹林中見到紀曉芙力救彭和尚,更覺這位紀姑姑為人極好,至於她何以未婚生子、是否對不起殷叔叔等情由,他年紀尚小,於這男女之情全不瞭然,聽過之後便如春風過耳,絕不縈懷。紀曉芙自己心虛,斗然間遇到和殷梨亭相識之人時便窘迫異常,深感無地自容,其實這件事張無忌在兩年前便已從丁敏君口中聽到,他認定丁敏君是個壞女人,那麼她口中所說的壞事,也就未必是壞。

  他這時但見紀曉芙的女兒站在母親身旁,眉目如畫,黑漆般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動,好奇的望著自己。那女孩將口俯在母親耳邊,低聲道:﹁媽,這個小孩便是醫生嗎?那痛得好些了嗎?﹂紀曉芙聽她叫自己為﹁媽﹂,又是臉上一紅,事以至此,也無法隱瞞,臉上神色甚是尷尬,道:﹁這位是張家哥哥,他爹爹是媽的朋友。﹂向張無忌低聲道:﹁她︙︙她叫﹃不悔﹄。﹂頓了頓,又道:﹁姓楊,叫楊不悔!﹂張無忌笑道:﹁好啊,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有些相像,我叫張無忌,你叫楊不悔。﹂

  紀曉芙見張無忌神色如常,並無責難之意,心下稍寬,向女兒道:﹁無忌哥哥的本領很好,媽已不大痛啦。﹂

  楊不悔靈活的大眼睛轉了幾轉,突然走上前去,抱住張無忌,在他面頰上吻了一下。她除了母親之外,從來不見外人,這次母親身受重傷,急難之中,竟蒙張無忌替她減輕痛苦,心中自是大為感激。她對母親表示歡喜和感謝,向來是撲在她懷裏,在她臉上親吻,這時對張無忌便也如此。

  紀曉芙含笑斥道:﹁不兒,別這樣,無忌哥哥不喜歡的。﹂楊不悔睜著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問張無忌道:﹁你不喜歡嗎?為甚麼不要我對你好?﹂張無忌笑道:﹁我喜歡的,我也對你好。﹂在她柔嫩的面頰上也輕輕吻了一下。楊不悔拍手道:﹁小醫生,你快替媽媽的傷全都治好了,我就再親你一下。﹂

  張無忌見這個小妹妹天真活潑,甚是可愛。他十多年來,相識的都是年紀大過他很多的伯伯叔叔,常遇春雖和他兄弟相稱,也大了他八歲。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相聚不到一天,便即分手,此外從未交過一個小朋友,這時不禁心道:﹁要是我有這樣一個有趣的親妹子,便可常常帶著她玩耍了。﹂他還只十四歲,童心猶是極盛,只是幼歷坎坷,實無多少玩耍的機會。

  紀曉芙見聖手伽藍簡捷等一干人傷勢狼藉,顯是未經醫理,她不願佔這個便宜,說道:﹁這幾位比我先來,你先瞧瞧他們罷。這會兒我已好得多了。﹂

  張無忌道:﹁他們是來向胡先生求醫的。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不能醫人。這幾位卻不肯走。紀姑姑,你並非向胡先生求見。小侄在這兒耽得久了,略通一點粗淺的醫道,你若信得過,小侄便瞧瞧你的傷勢。﹂

  紀曉芙受傷後得人指點,來到蝴蝶谷,原和簡捷等人一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醫,這時聽了張無忌這幾句話,又見到簡捷等一干人的情狀,顯是那﹁見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治,何況張無忌適才給她針治要穴,立時見效,看來他年紀雖小,醫道卻著實高明,便道:﹁這可多謝你啦。大國手不肯治,請小國手治療也是一樣。﹂

  當下張無忌請她走到廂房之中,剪破她創口的衣服,發覺她肩臂上共受了三處刀傷,臂骨亦已折斷,上臂骨有一處裂成碎片。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極難接續,但在﹁蝶谷醫仙﹂的弟子看來,卻也尋常,於是替她接骨療傷,敷上生肌活血的藥物,再開了一張藥方,命僮兒接方煎藥。他初次替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夠敏捷,但忙了個把時辰,終於包紮妥善,說道:﹁紀姑姑請你安睡一會,待會麻藥藥性過了,傷口會痛得很厲害。﹂紀曉芙道:﹁多謝你啦!﹂張無忌到儲藥室中找了些棗子杏脯,拿去給楊不悔吃,那知道她昨晚一夜不睡,這時已經倚在母親懷中沉沉睡熟。張無忌將棗杏放在她衣袋中,回到草堂。

  華山派那口吐鮮血的弟子站起身來,向張無忌深深一揖,說道:﹁小先生,胡先生既是染病,只好煩勞小先生給我們治一治,大夥兒盡感大德。﹂

  張無忌學會醫術之後,除了替常遇春、紀曉芙治療之外,從未用過,眼見十四人或內臟震傷,或四肢斷折,傷處各有不同,常言道學以致用,確是頗有躍躍欲試之意,但想起胡青牛的言語,答道:﹁此處是胡先生家中,小可也是他的病人,如何敢擅自作主?﹂

  那漢子鑒貌辨色,見他推辭得並不決絕,便再捧他一捧,奉上一頂高帽,說道:﹁自來名醫都是五、六十歲的老先生,那知小先生年紀輕輕,竟具這等本領,真是世上少見,還盼顯一顯身手。﹂

  那富商模樣的姓梁胖子道:﹁我們十四人在江湖上均是小有名頭,得蒙小先生救治,大家出去一宣揚,江湖上都知小先生醫道如神的大名,旦夕之間,小先生便名聞天下了。﹂

  張無忌畢竟年紀幼小,不明世情,給他兩人這麼一吹一捧,不免有些歡喜,說道:﹁名聞天下有甚麼好?胡先生既不肯動手,我也無法。但你們受傷均自不輕,這樣罷,我給你們稍減痛楚便是。﹂於是取出金創藥來,要替各人止血減痛。

  待得詳察每人傷勢,不由得越看越是驚奇,原來每人的傷勢固有不同,而且傷法甚為奇特,均是胡青牛所授傷科症狀中從未提過的。有一人被逼吞服了數十枚鋼針,針上而且餵毒,有人肝臟被內力振傷,但醫治肝傷的﹁行間﹂、﹁中封﹂、﹁陰包﹂、﹁五里﹂諸要穴卻都被人用尖刀戳爛,顯然下手之人也是精通醫理,要叫人無從著手醫治。有一人兩塊肺葉上被釘上兩枚長長的鐵釘,不斷咳嗽咯血。有一人左右兩排肋骨全斷,可又沒傷到心肺。有一人雙手被割,卻被左手接在右臂上,右臂手接在左臂上,血肉相連,不倫不類。更有一人全身青腫,說是被蜈蚣、蠍子、黃蜂等二十餘種毒蟲同時蜇傷。

  張無忌只看了六七人,已是大皺眉頭,心想:﹁這些人的傷勢如此古怪,我是一樣都治不來的。這下手傷人的兇手,為何挖空心思,這般折磨人家。﹂

  忽地心念一動:﹁紀姑姑的肩傷和臂傷卻都平常,莫非她另受奇特的內傷,否則何以她一人卻是例外?﹂忙走進廂房,一搭紀曉芙的脈搏,登時吃了一驚,但覺她脈搏跳動忽強忽弱、時澀時滑,顯是內臟有異,但為甚麼會變得這樣,實是難明其理。

  那十四人傷勢甚奇,他也不放在心上,暗想其中崆峒派等那些人還和逼死他父母有關,此時受這些怪罪,也算活該,可是紀曉芙的傷卻非救不可,於是走到胡青牛房外,低聲道:﹁先生,你睡了嗎?﹂只聽胡青牛道:﹁甚麼事?不管他是誰,我都不治。﹂

  張無忌道:﹁是。只是這些人所受之傷,當真奇怪得緊。﹂將各人的怪傷一一說了。

  胡青牛隔著布簾,聽得極是仔細,有不明白之處,叫張無忌出去看過回來再說。張無忌花了大半個時辰,才將十五人的傷勢細細說完。胡青牛口中不斷﹁嗯,嗯﹂答應,顯是在用心思索,過了良久,說道:﹁哼,這些怪傷,卻也難我不到︙︙﹂

  張無忌身後忽有人接口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人叫我跟你說:﹃你枉稱名醫,可是這十五種怪傷,料你一種也醫不了。﹄哈哈,果然你只有躲將起來,假裝生病。﹂

  張無忌回過頭來,見說話之人是崆峒派的禿頭老者聖手伽藍簡捷。他頭上一根毛髮也沒有,張無忌初時還道他是天生的光頭,後來才知是給人塗了烈性毒藥,頭髮齊根爛掉,毒藥還在向內侵蝕,只怕數日之內毒性入腦,非大發癲狂不可。這時他雙手被同伴用鐵鍊縛住,才不能伸手去抓頭皮,否則如此奇癢難當,早已自己抓得露出骨頭了。

  胡青牛淡淡的道:﹁我治得了也罷,治不了也罷,總之我是不會給你治的。我瞧你尚有七、八日之命,趕快回家,還可和家人兒女見上一面,在這裏囉哩囉唆,究有何益?﹂

  簡捷頭上癢得實在難忍,熬不住將腦袋在牆上亂擦亂撞,手上的鐵鍊叮噹急響,氣喘吁吁的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兒早晚便來找你,我看你也難得好死,大家聯手,共抗強敵,不是勝於你躲在房中待斃嗎?﹂胡青牛道:﹁你們倘若打得過他,早已殺了他啦!我多你們這十五個膿包幫手,有甚麼用?﹂

  簡捷哀求一陣,胡青牛不再理睬。簡捷暴跳如雷,喝道:﹁好,左右是個死,我一把火燒了你的狗窩。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做翻你這賊大夫,大夥兒一起送命。﹂

  這時外邊又走進一人,正是先前嘔血那人,他伸手入懷,掏出一柄峨嵋刺,點在簡捷胸口,冷冷的道:﹁你得罪胡前輩,我姓薛的先跟你過不去。你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好啊,而就先給你這麼一下。﹂簡捷的武功本在這姓薛的之上,但他雙手被鐵鍊綁住,無法招架,只有瞪著圓鼓鼓的一雙大眼,不住喘氣。

  那姓薛的朗聲道:﹁胡前輩,晚輩薛公遠,是華山鮮于門下弟子,這裏給你老人家磕頭啦!﹂說著跪了下去,磕了幾個響頭。簡捷心中登時生出一絲指望,那胡青牛硬的不吃,這小子磕頭軟求,或者能成。薛公遠行過大禮,又道:﹁胡前輩身有貴恙,那是我們沒福。這裏有一位小兄弟醫道高明,還請胡前輩允可,讓他給我們治一治。我們身上所帶的歹毒怪傷,除了蝶谷醫仙的弟子,普天下再也沒有旁人治得好的了。﹂

  胡青牛冷冷的道:﹁這孩子名叫張無忌,他是武當派弟子,乃﹃銀鉤鐵劃﹄張翠山張五俠的兒子,張三丰的再傳弟子。我胡青牛是明教中人,是你們名門正派所不齒的敗類,跟他這種高人子弟有甚麼干係?他自己身中陰毒,求我醫治,可是我立過重誓,除非是明教中人,決不替人治傷了毒。這姓張的小孩不肯入我明教,我怎能救他性命?﹂

  薛公遠心中涼了半截,初時只道張無忌是胡青牛弟子,那麼他本領雖然不及師父,遇到疑難之處,胡青牛定肯指點,不料他也是個求醫被拒的病人。

  只聽胡青牛又道:﹁你們賴在我家裏不走,哼哼,以為我便肯發善心嗎?你們問問這小孩,他賴在我家裏多久啦。﹂薛公遠和簡捷一齊望著張無忌,只見他伸出兩根手指比了一比,又比了一比。薛公遠道:﹁二十天?﹂張無忌道:﹁整整兩年另兩個月。﹂簡薛二人面面相覷,都透了一口長氣。

  胡青牛道:﹁他便再賴十年,我也不能救他性命。一年之內,纏結在他五臟六腑中的陰毒定要發作,無論如何不過明年此日。我胡青牛當年曾對明尊立下重誓,便是生我的父親,我自己的親生兒女,只要不是明教弟子,我便不能用醫道救他們性命。﹂

  簡捷和薛公遠垂頭喪氣,正要走出,胡青牛呼道:﹁這個武當派的少年也懂一點醫理,他武當派的醫理雖然遠遠不及我明教,但也還不至於整死人。他武當派肯救也好,見死不救也好,跟明教和我胡青牛可沒牽連。﹂

  薛公遠一怔,聽他話中之意,似是要張無忌動手,忙道:﹁胡前輩,這位小俠若肯出手相救,我們便有活命之望了。﹂胡青牛道:﹁他救不救,關我屁事?無忌,你聽著,在我胡青牛屋中,你不可妄使醫術,除非出我家門,我才管不著。﹂薛公遠和簡捷本覺有望,這時一聽此言,又是呆了,不明他到底是何用意。

  張無忌卻比他們聰明得多,當即明白,說道:﹁胡先生有病在身,你們不可多打攪他,請跟我出來。﹂三人來到草堂。張無忌道:﹁各位,小可年幼識淺,各位的傷勢又是大為怪異,是否醫治得好,殊無把握。各位若是信得過的便容小可盡力一試,生死各憑天命。﹂

  這當兒眾人身上的傷處或痛或癢、或酸或麻,無不難過得死去活來,便是有砒霜毒藥要他們喝下去,只要解得一時之苦,那也是甘之如飴,聽了張無忌的話,人人大喜應諾。

  張無忌道:﹁胡先生不許小可在他家中動手,以免治死了人,累及﹃醫仙﹄的令譽,請大家到門外罷。﹂眾人卻又躊躇起來,眼見他不過十四、五歲,本領究竟有限,在﹁醫仙﹂家中多少有些倚仗,這出門去治,別給他亂攪一陣,傷上加傷,多受無謂的痛苦。

  簡捷卻大聲道:﹁我頭皮癢死了,小兄弟,請你先替我治。﹂說罷便叮叮噹噹的拖著鐵鍊,走出門去。

  張無忌沉吟半晌,到儲藥室中揀了南星、防風、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花蕊石等十餘味藥物,命僮兒在藥臼中搗爛,和以熱酒,調成藥膏,拿出去敷在簡捷的光頭之上。藥膏著頭,簡捷痛得慘叫一聲,跳了起來,他不住口的大叫:﹁好痛,痛得命也沒了。嘿,還是痛的好,比那麻癢可舒服多了。﹂他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在草地上來回疾走,連叫:﹁痛得好,他媽的,這小子真有點兒本領。不,張小俠,我姓簡的多謝你才成。﹂

  眾人見簡捷頭癢立時見功,紛紛向張無忌求治。這時有一人抱著肚子,在地下不住打滾大聲呼號,原來他是被逼吞服了三十餘條活水蛭。那水蛭入胃不死,附在胃壁和腸壁之上吸血。張無忌想起醫書上載道:水蛭遇蜜,化而為水。蝴蝶谷中有的是花蜜,於是命僮兒取過一大碗蜜來,命那人服了下去。

  如此一直忙到天明,紀曉芙和女兒楊不悔醒了出房,見張無忌忙得滿頭大汗,正替各人治傷。紀曉芙便幫著包紮傷口,傳遞藥物。只有楊不悔無憂無慮,口中吃著杏脯蜜棗,追撲蝴蝶為戲。

  直到午後,張無忌才將各人的外傷整治完竣。出血者止血,疼痛者止痛。但各人的傷勢均是古怪複雜,但理外傷,僅為治標。張無忌回房睡了幾個時辰,睡夢中聽得門外呻吟之聲大作,跳起身來,只見有幾人固是略見痊可,但大半卻反見惡化。他束手無策,只得去說給胡青牛聽。

  胡青牛冷冷的道:﹁這些人又不是我們明教中人,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張無忌靈機一動,說道:﹁假如有一位明教弟子,體外無傷,但腹內瘀血脹壅,臉色紅腫,昏悶欲死,先生便如何治法?﹂胡青牛道:﹁倘若是明教弟子,我便用山甲、歸尾、紅花、生地、靈仙、血竭、桃仙、大黃、乳香、沒藥,以水酒煎好,再加童便,服後便瀉出瘀血。﹂

  張無忌又道:﹁假若有一明教弟子,被人左耳灌入鉛水,右耳灌入水銀,眼中塗了生漆,疼痛難當,那便如何?﹂胡青牛勃然怒道:﹁誰敢如此加害我明教弟子?﹂張無忌道:﹁那人果是歹毒,但我想總要先治好那明教弟子耳目之傷,再慢慢問他仇人的姓名蹤跡。﹂胡青牛思索片刻,說道:﹁倘若那人是明教弟子,我便用水銀灌入他左耳,鉛塊溶入水銀,便隨之流出。再以金針深入右耳,水銀可附於金針之上,慢慢取出。至於生漆入眼,試以螃蟹搗汁敷治,或能化解。﹂

  如此這般,張無忌將一件件疑難醫案,都假托為明教弟子受傷,向胡青牛請教。胡青牛自然明知他的用意,卻也教以治法。但那些人的傷勢實在太怪,張無忌依法施為之後,有些法子不能見效,胡青牛便潛心思考,另擬別法。

  如此過了五、六日,各人的傷勢均日漸痊癒。紀曉芙所受的內傷原來乃是中毒。張無忌診斷明白後,以生龍骨、蘇木、土狗、五靈脂、千金子、蛤粉等藥給她服下,解毒化淤,再搭她脈搏,便覺脈細而緩,傷勢漸輕。

  這時眾人已在茅舍外搭了一個涼棚,地下舖了稻草,席地而臥。紀曉芙在相隔數丈外另有一個小小茅舍,和女兒共住,那是張無忌請各人合力所建。那十四人本是縱橫湖海的豪客,這時命懸張無忌之手,對這少年的吩咐誰都不敢稍有違拗。張無忌這番忙碌雖然辛苦,但從胡青牛處學到了不少奇妙的藥方和手法,也可說大有所獲。

  這一天早晨起來,察看紀曉芙的臉色,只見她眉心間隱隱有一層黑氣,似是傷勢又有反覆,消解了的毒氣再發作出來,忙搭她脈搏,叫她吐些口涎,調在﹁百合散﹂中一看,果是體內毒性轉盛。張無忌苦思不解,走進內堂去向胡青牛請教。胡青牛嘆了口氣,說了治法。張無忌依法施為,果有靈效。可是簡捷的光頭卻又潰爛起來,腐臭難當。數日之間,十五人的傷勢都是變幻多端,明明已痊癒了八、九成,但一晚之間,忽又轉惡。

  張無忌不明其理,去問胡青牛時,胡青牛總道:﹁這些人所受之傷大非尋常,倘若一醫便愈,又何必到蝴蝶谷來,苦苦求我?﹂

  這天晚上,張無忌睡在床上,潛心思索:﹁傷勢反覆,雖是常事,但不致於十五人個個如此,又何況一變再變,真是奇怪得緊。﹂直到三更過後,他想著這件事,仍是無法入睡。忽聽得窗外有人腳踏樹葉的細碎之聲,悄然放輕了腳步走過。

  張無忌好奇心起,伸舌濕破窗紙,向外張望,只見一個人的背影一閃,隱沒在槐樹之後,瞧這人的衣著,宛然便是胡青牛。

  張無忌大奇:﹁胡先生起來作甚?他的天花好了嗎?﹂但胡青牛這般行走,顯是不願被人瞧見,過了一會,見他向紀曉芙母女所住的茅舍走去。張無忌心中怦怦亂跳,暗道:﹁他是去欺侮紀姑姑嗎?我雖非他的敵手,這件事可不能不管。﹂縱身從窗中跳出,躡足跟隨在胡青牛後面,只見他悄悄進了茅舍。那茅舍於倉卒之間胡亂搭成,無牆無門,只求聊避風雨而已,旁人自是進出自如。

  張無忌大急,快步走到茅舍背後,伏地向內張望,只見紀曉芙母女偎倚著在稻草墊上睡得正沉,胡青牛從懷中取出一枚藥丸,投在紀曉芙的藥碗之中,當即轉身出外。張無忌一瞥之下,見他臉上仍用青布幪住,不知天花是否已癒,一剎那間,心中恍然大悟,背上卻出了一陣冷汗:﹁原來胡先生半夜裏偷偷前來下毒,是以這些人的傷病終是不愈。﹂

  但見胡青牛又走入了簡捷、薛公遠等人所住的茅棚,顯然也是去偷投毒藥,等了好一會不見出來,想是對那十四人所下毒物各不相同,不免多費時光。張無忌輕步走進紀曉芙的茅舍,拿起藥碗一聞,那碗中本來盛的是一劑﹁八仙湯﹂,要她清晨醒後立即服食,這時卻多了一股刺鼻的氣味。便在此時,聽得外面極輕的腳步聲掠過,知是胡青牛步入臥室。

  張無忌放下藥碗,輕聲叫道:﹁紀姑姑,紀姑姑!﹂紀曉芙武功不弱,本來耳目甚靈,雖在沉睡之中,只要稍有響動便即驚覺,但張無忌叫了數聲,她終是不醒。張無忌只得伸手輕搖她的肩頭,搖了七、八下,紀曉芙這才醒轉,驚問:﹁是誰?﹂張無忌低聲道:﹁紀姑姑,是我無忌。你那碗藥給人下了毒,不能再喝,你拿去倒在溪中,一切別動聲色,明日跟你細談。﹂紀曉芙點了點頭。張無忌生怕給胡青牛發覺,回到自己臥室之外,仍從窗中爬進。

  次日各人用過早餐,張無忌和楊不悔追逐谷中蝴蝶,越追越遠。紀曉芙知他用意,隨後跟來。這幾天張無忌帶著楊不悔玩耍,別人見他三人走遠,誰也沒有在意。走出里許,到了一處山坡,張無忌便在草地上坐了下來。紀曉芙對女兒道:﹁不兒,別追蝴蝶啦,你去找些野花來編三個花冠,咱們每人戴一個。﹂楊不悔很是高興,自去採花摘草。

  張無忌道:﹁紀姑姑,那胡青牛跟你有何仇怨,為甚麼要下毒害你?﹂

  紀曉芙一怔,道:﹁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識,直到今日,也是沒見過他一面,那裏談得上﹃仇怨﹄兩字?﹂微一沉吟,又道:﹁爹爹和師父說起胡先生時,只稱他醫術如神,乃當世醫道第一高手,只可惜身在明教,走了邪路。我爹爹和師父跟他也不相識。他,他為甚麼要下毒害我?﹂

  張無忌於是將昨晚見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說了,又道:﹁我聞到你那碗﹃八仙湯﹄中,有鐵線草和透骨菌的刺鼻味。這兩味藥本來也有治傷之效,但毒性甚烈,下的份量決不能重,尤其和八仙湯中八味藥均有衝撞,於你身子大有損害。雖不致命,可就纏綿難愈了。﹂紀曉芙道:﹁你說餘外十四人也是這樣,這事更加奇怪。就算我爹爹或是峨嵋派無意中得罪了胡先生,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均如此。﹂

  張無忌答道:﹁紀姑姑,這蝴蝶谷甚是隱僻,你怎地會知這裏?那打傷你的金花主人卻又是誰?這些事跟我無關,原是不該多問,但眼前之事甚是蹺蹊,請你莫怪。﹂

  紀曉芙臉上一紅,明白了張無忌話中之意,他是生怕這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關,說起來令她尷尬,便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還能瞞你甚麼?何況你待我和不兒都很好,你年紀雖小,我滿腔的苦處除了對你說之外,這世上也沒有可以吐露之人了。﹂說到這裏,不禁流下淚來。

  她取出手帕,拭了拭眼淚,道:﹁自從兩年多前,我和一位師姊因事失和之後,我便不敢去見師父,也不敢回家︙︙﹂張無忌道:﹁哼,那﹃毒手無鹽丁敏君﹄壞死了!姑姑,你也不用怕她。﹂紀曉芙奇道:﹁咦,你怎地知道?﹂張無忌便述說那晚他和常遇春如何躲在樹林之中、如何見到她相救彭和尚。紀曉芙悠悠嘆了口氣,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天下人的耳目,又怎能瞞過?﹂張無忌道:﹁姑姑,殷六叔雖然為人很好,但你要是不歡喜他,不嫁給他又有甚麼要緊?下次我見到殷六叔時,請他不要逼你便是。﹂

  紀曉芙聽他說得天真,將天下事瞧得忒容易,不禁苦笑,緩緩說道:﹁孩子,也不是我有意對不起你殷六叔,當時我是事出無奈,可是︙︙可是我也沒後悔︙︙﹂瞧著張無忌天真純潔的臉孔,心想:﹁這孩子的心地有如一張白紙,這些男女情愛之事,還是別跟他說的好,何況眼前之事,也不見得與此有關。﹂說道:﹁我和丁師姊鬧翻之後,從此不回峨嵋,帶著不兒,在此以西三百餘里的舜耕山中隱居。兩年多來,每日只和樵子鄉農為伴,倒也逍遙安樂。半個月前,我帶了不兒到鎮上去買布,想給不兒縫幾件新衣,卻在牆角上看到白粉筆畫著一圈佛光和一把小劍,粉筆的印痕甚新。這是我峨嵋派呼召同門的訊號,我看到後自是大為驚慌,沉吟良久,自忖我雖和丁師姊失和,但曲不在我,我也沒做任何欺師叛門之事,今日說不定同門遇難,不能不加援手,於是依據訊號所示,一直跟到了鳳陽。

  ﹁在鳳陽城中,又看到了訊號,我攜同不兒,到了臨淮閣酒樓,只見酒樓上已有七、八個武林人士等著,崆峒派的聖手伽藍簡捷、華山派薛公遠他們三個師兄弟都在其內,可是並無峨嵋同門。

  ﹁我和簡捷、薛公遠他們以前見過的,問起來時,原來他們也是看到同門相招的訊號,各自趕到這兒赴約,到底為了甚麼事,卻是誰也不知。

  ﹁這日等了一天,不見我峨嵋派同門到來,後來卻又陸續到了幾人,有神拳門的,有丐幫的,都說是接到同門邀約,到臨淮閣酒樓聚會。第二天又有幾個人到來,但個個是受人之約,沒一個是出面邀約的。大家商量,都起了疑心:莫非是受了敵人的愚弄?

  ﹁可是我們聚在臨淮閣酒樓上的一十五人,包括了九個門派。每個門派傳訊的記號自然各不相同,而且均是嚴守秘密,若非本門中人,見到了決不知其中含意。倘若真有敵人暗中佈下陰謀,難道他竟能盡知這九個門派的暗號?我一來帶著不兒,生怕遇上凶險;二來我也確是不願和同門相見,既見並非同門求援,當下帶了不兒便想回家。

  ﹁我正要走下酒樓,忽聽得樓梯上篤篤聲響,似是有人用棍棒在梯級上敲打,跟著一陣咳嗽之聲,一個弓腰曲背、白髮如銀的老婆婆走了上來。她走幾步,咳嗽幾聲,顯得極是辛苦,旁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扶著她左臂。我見那婆婆年老,又是身有重病,便閃在一旁,讓她先走上來。那小姑娘神清骨秀,相貌甚是美麗。那婆婆右手撐著一根白木拐杖,身穿布衣,似是個貧家老婦,可是左手拿著的一串念珠卻是金光燦爛,閃閃生光。我凝神一看,只見那串念珠的每一顆念珠,原來都是黃金鑄成的一朵朵梅花︙︙﹂

  張無忌聽到這裏,忍不住插口道:﹁那老婆婆便是金花的主人?﹂紀曉芙點頭道:﹁不錯!可是當時卻有誰想得到?﹂她從懷中取出一朵小小的金鑄梅花,正和張無忌曾拿去給胡青牛所看的那朵一般無異。張無忌大奇,他這幾天來一直記掛著那個﹁金花的主人﹂,料想他不知是個多麼猙獰可怖、兇惡厲害的人物,但聽紀曉芙如此說,卻是個身患重病的老婆婆,實大出他意料之外。

  紀曉芙又道:﹁那老婆婆上得樓來,又是大咳了一陣。那小姑娘道:﹃婆婆,你服顆藥罷?﹄那老婆婆點頭,小姑娘取出一個瓷瓶,從瓶中倒出一顆藥丸,老婆婆慢慢咀嚼了嚥下,接連說了幾句﹃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她一雙老眼半開半閉,喃喃的道:﹃只有十五個,嗯,你問問他們,武當派和崑崙派的人來了沒有?﹄

  ﹁她走上酒樓之時,誰也沒加留神,但忽然聽到她說了那兩句話,幾個耳朵靈的江湖朋友一齊轉過頭來,待得見到這麼一個老態龍鍾的貧婦,都道是聽錯了話。那小姑娘朗聲道:﹃喂,我婆婆問你們,武當派和崑崙派有人來了沒有?﹄眾人都是一呆,誰也沒有回答。過了片刻,崆峒派的簡捷才道:﹃你們是誰?﹄那老婆婆彎著腰又咳嗽起來。

  ﹁突然之間,一股勁風襲向我胸口。這股勁風不知從何處而來,卻迅捷無比,我忙伸掌擋格,登時胸口閉塞,氣血翻湧,站立不定,便即坐倒在樓板之上吐出了幾口鮮血。我在茫無所措之中,但見那老婆婆身形飄動,東按一掌,西擊一拳,中間還夾著一聲聲的咳嗽,頃刻間將酒樓上其餘一十四人盡數擊倒。她出手如此突如其來,身法既快,力道又勁,我們一十五人竟沒一個能還得一招半式,每人不是穴道被點,便是受內力震傷了腑臟。那老婆婆左手連揚,金花一朵朵從她念珠串上飛出,一朵朵的分別打在十五人的臂上。她轉過身來,扶著那小姑娘,說道:﹃阿彌陀佛!﹄便顫巍巍的走下樓去。只聽得她拐杖著地,發出緩慢的篤篤之聲,一步步遠去,偶爾還有一兩聲咳嗽從樓下傳來。﹂

  紀曉芙說到這裏,揚不悔已編好了一個花冠,笑嘻嘻的走來,道:﹁媽,這個花冠給你戴。﹂說著給母親戴在頭上。

  紀曉芙笑了笑,繼續說道:﹁當時酒樓之中,一十五人個個軟癱在樓板上,有的還能呻吟幾聲,有的卻已是上氣不接下氣︙︙﹂楊不悔驚道:﹁媽,你在說那個惡婆婆嗎?別說,別說,我怕得很。﹂紀曉芙道:﹁乖孩子,你再去採花兒編個花冠,給無忌哥哥戴。﹂

  楊不悔望著張無忌,問道:﹁你喜歡甚麼顏色的?﹂張無忌道:﹁要紅色的,嗯,還要白色的,越大越好。﹂楊不悔張開雙手道:﹁這麼大嗎?﹂張無忌道:﹁好,就是這麼大。﹂楊不悔拍手走開,說道:﹁我編好了你可不許不戴。﹂

  紀曉芙續道:﹁我在昏昏沉沉之中,只見十多人走了過來,都是酒樓中的酒保、掌櫃的、廚子等等,將我們抬入了廚房。不兒這時早已嚇得不住聲的大哭,跟在我身旁。那掌櫃的手中拿著一張單子,指著簡捷道:﹃在他頭上塗這藥膏。﹄便有個酒保將事先預備定當的藥膏塗在簡捷頭上。那掌櫃看看單子,指著一人道:﹃砍下他的右手,接在他左臂上。﹄兩名廚師取過利刃,依言施行。他說到我的時候,幸好還沒甚麼古怪的苦刑,只餵我服了一碗甜甜的藥水。我明知其中必有劇毒,但當時只有受人擺布的份兒,如何能夠反抗?

  ﹁我們一十五人給他們稀奇古怪的施了一番酷刑之後,那掌櫃的說道:﹃你們每人都已身受不治之傷,沒一個能活得過十天半月。但金花的主人說道:她老人家跟你們原本無冤無仇瞧你們怪可憐見兒的。便大發慈悲,指點一條生路,你們趕快到女山湖蝴蝶谷去,懇求一個號稱﹁蝶谷醫仙﹂的胡青牛施醫。要是他肯出手,那麼每人都有活命之望,否則當世沒一人能救你們性命。這胡青牛又有個外號,叫作﹁見死不救﹂,你們若不是死磨爛纏,他是決計不肯動手的。你們跟胡青牛說,金花的主人不久就去找他,叫他早預備後事罷!﹄他說完之後,更詳細指明路徑,大夥兒便到了這裏。﹂

  張無忌越聽越奇,道:﹁紀姑姑,如此說來,那臨淮閣酒樓中的掌櫃、廚師、酒保等一干人,都是那惡婆婆的一夥了?﹂

  紀曉芙道:﹁看來那些人都是她的手下,那掌櫃的按照惡婆婆單子上書明的法子,對我們施這些酷刑,直到今天,我還是半點也不明白,為甚麼那惡婆婆要幹這樁怪事?她若跟我們有仇,要取我們性命原是舉手之勞。倘若存心要我們多吃些苦頭,想出這些惡毒的法兒來痛加折磨,為甚麼又指點我們來向胡先生求援?又說她不久便來找胡先生尋仇,難道用這些千奇百怪的法兒將我們整治一頓,是為了試一試胡先生的醫道?﹂

  張無忌沉吟半晌,說道:﹁這個金花婆婆既要跟胡先生為難,按理說,胡先生原該將你們治好,齊心合力,共御大敵。否則他口說不肯施治,為甚麼又教了我各種解決的方術,施用起來,確是甚具靈效,這麼說,那是他明裏不救、暗中假手我來救人了。可是他教我治好了你們,半夜裏卻又偷偷前來下毒,令你們死不死、活不活的。真是奇怪之極了。﹂

  兩人商量良久,想不出半點緣由。楊不悔已編了一個大花冠,給張無忌戴在頭上。

  張無忌道:﹁紀姑姑,以後除非是我親手給你端來的湯藥,你千萬不可服用。晚上你手邊要放兵刃,以防有人加害。眼前你還不能便去,等我再配幾劑藥給你服了,內傷無礙之後,乘早帶了不悔妹妹逃走罷。﹂

  紀曉芙點點頭,又道:﹁孩子,這姓胡的居心如此叵測,你跟他同住,也非善策,不如咱們一起走罷。﹂張無忌道:﹁嗯,他一向對我倒是挺好的。他本來說,要治好我身上陰毒之後,再將我害死,但他既然治不好,自也不用出手害我了。本來咱們這時便走,最是穩妥,但如何醫治姑姑內傷,我還有幾處不明,須得再請教胡先生。﹂紀曉芙道:﹁他既在暗中下毒害我,那麼教你的方術只怕也是故意不對。﹂

  張無忌道:﹁那又不然。胡先生教我的法子,卻又是效驗如神。這中間的是非,我是分辨得出的。奇就奇在這裏。我本來想,那金花的主人要來為難胡先生,他身在病中,我可不能在他有難之時離他而去。但胡先生的病顯然是假裝的。﹂

  當天晚上,張無忌睜眼不睡,到得三更時分果然又聽到胡青牛悄悄從房中出來,到紀曉芙的茅棚中去下毒。這般過了三日,紀曉芙因不服毒藥,痊癒得極快。簡捷、薛公遠他們卻好了又發,反反覆覆,有幾個脾氣暴躁的已然大出怨言,說張無忌的醫道太過低劣。張無忌也不理會,暗想過了今晚,便可和紀曉芙母女脫身遠走,自己陰毒難除,也不回武當山去了,免得太師父和諸師伯叔傷心,找個荒僻的所在,靜悄悄的一死便了。

  這晚臨睡之時,張無忌想明天一早便要離去,胡青牛雖然古怪,待自己畢竟不錯,若非得他醫治,焉能活到今日?這兩年多來,又蒙他傳授不少醫術,相處一場,臨別也頗感黯然,於是走到他房外,問候了幾句,又想起那金花婆婆早晚要來尋事,不知他何以抵禦,不禁為他擔心,說道:﹁胡先生,你在蝴蝶谷中住了這麼久,難道不厭煩嗎?幹麼不到別的地方玩玩?﹂

  胡青牛一怔,道:﹁我有病在身,怎能行走?﹂張無忌道:﹁套一輛騾車,就可以走了。只要用布幪住車門車窗,密不通風,也就是了。你若願意出門,我陪你去便是。﹂胡青牛歎道:﹁孩子,你倒好心。天下雖大,只可惜到處都是一樣。你這幾天胸口覺得怎樣?丹田中寒氣翻湧嗎?﹂張無忌道:﹁寒氣日甚一日,反正無藥可治,那也任其自然罷。﹂

  胡青牛頓了一頓,道:﹁我開張救命的藥方給你,用當歸、遠志、生地、獨活、防風五味藥,二更時以穿山甲為引,急服。﹂張無忌吃了一驚,心想這五味藥和自己的病情絕無關聯,而且藥性頗有衝突之處,以穿山甲作藥引更是不通,問道:﹁先生,這些藥份量如何?﹂胡青牛怒道:﹁份量越重越好。我已跟你說了,還不快快滾出去?﹂

  這些年來,胡青牛跟張無忌談論醫理藥性,當他是半徒半友,向來頗有禮貌,這時竟然如此不留情面的呼叱,張無忌一聽之下,不由得怒氣沖沖的回到臥房,心道:﹁我好意勸你遠行避禍,沒來由卻遭這番折辱,又胡亂開這張藥方給我,難道我會上當嗎?﹂躺在床上,只是想著適才胡青牛的無禮言語,正要朦朧入睡,忽地想起,﹁當歸、遠志︙︙那有份量越重越好之理?莫非︙︙莫非他說當歸,乃是﹃該當歸去﹄之意?﹂

  一想到﹁當歸﹂或是﹁該當歸去﹂之意,跟著便想:﹁遠志﹂是叫我﹁志在遠方﹂、﹁高飛遠走﹂,﹁生地﹂和﹁獨活﹂的意思明白不過,自是說如此方有生路,方能獨活,那﹁防風﹂呢?嗯,是說﹁須防走漏風聲﹂;又說﹁二更時分以穿山甲為引,急服﹂,﹁穿山甲﹂,那是叫我穿山逃走,不可經由谷中大路而行,而且須二更時急走。

  這麼一想,對胡青牛這張藥不對症、莫名其妙的方子,登時豁然盡解,跳起身來,轉念又想:﹁胡先生必知眼前大禍臨頭,是以好意叫我急速逃走,可是此刻敵人未至,他為甚麼不明明白白跟我說,卻打這個啞謎?若是我揣摩不出,豈非誤事?此刻二更已過,須得快走。﹂暗想胡先生必有難言之隱,因是這些日子中始終不走,說不定暗中已安排了對付大敵的巧妙機關,他雖叫我﹁防風﹂、﹁獨活﹂,但紀姑姑母女卻不能不救。

  當下悄悄出房,走到紀曉芙的茅棚之中。只見紀曉芙躺在稻草上,卻另有一人彎著腰,俯在紀曉芙身前。這一晚是月半,月光從茅棚的空隙中照射進來,張無忌見那人方巾藍衫、青布幪臉,正是胡青牛,瞬息間千百個疑團湧向心間。

  只見胡青牛左手捏住紀曉芙的臉頰,逼得她張開嘴來,右手取出一顆藥丸,便要餵入她口中。張無忌見情勢危急,急忙躍出,叫道:﹁胡先生,你不可害人︙︙﹂

  那人一驚回頭,便鬆開了手,砰的一響,背上已被紀曉芙一掌重重擊中。他身子軟倒,蒙在臉上的青布也即掀開了半邊。

  張無忌一看之下,忍不住驚呼,原來這人不是胡青牛,秀眉粉臉,卻是個中年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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