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以上就是十一月二日發生雪月花案件的概要。我想,爸爸您以前學過茶道,應該也曉得,事先在茶中下毒讓被害人喝下是絕不可能的,然而,金井波香所喝的茶中確實驗出了氰酸鉀。

  以常理來推論,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金井波香自己下毒,二是泡茶的相原沙都子下毒。

  我敢保證金井波香絕不會自殺,再者,她也沒必要非得在那種地方、以那種手段自殺。

  但我更確信的是,相原沙都子絕對不會殺害摯友;何況要是以那種拙劣的手法殺人,想也知道第一個人會遭懷疑的就是自己。警方說不定正暗中調查相原沙都子吧,但我想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那麼,真相到底是甚麼?

  假使上述均屬實,就代表真兇的犯案手法超越了一般常理。究竟是甚麼巧妙手法呢?

  案子發生後,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但很遺憾地,目前仍看不清真相輪廓,恐怕兇手遠比我聰慧而狡黠吧。

  因此我想請爸爸指點迷津。

  我請爸爸幫我想想看,在雪月花之式的過程中,有無可能設計毒殺某個特定的人。當然,從前應該不曾發生過類似的案件,但是您偵辦這類案件的經驗無數,想必有異於我們的見解。

  我將我所知道的線索全寫在這封信上了,如果您還需要進一步資料,請儘管吩咐。

  我瞭解爸爸您十分忙碌,但千萬拜託了。期待您的回覆。

兒 恭一郎敬上

  再啟:朋友最近回老家一趟,帶回一瓶他家鄉的酒送給我,我放在流理台下方櫃子裡了。聽說開瓶了要早點喝完,但還是請斟酌適量。﹂



  加賀把信放到矮飯桌上時,內心夾雜著後悔與猶豫,但還是放著了。現在最要緊的是查出真相。

  拜託老爸吧︙︙

  加賀試著回想,好像許久不曾拜託父親了。最近一次是升大學的時候,還記得自己那時對父親說﹁請讓我升大學﹂︙︙

  加賀出門前,將掛在玄關的日曆撕下一頁。今天是十一月十六日,距波香命案發生已經過了二週。

  ※※※

  加賀抵達學校時大約十點,但他沒去上課、也沒去研究室,直接來到了道場,他打算練到中午,下午再動身前往東京迎向全國大賽。

  社辦裡只有森田在,一身劍道服的他正在看漫畫,大概在等對練社員的到來吧。他一看到加賀,立刻闔上漫畫站了起來。

  ﹁學長明天就要比賽了啊。﹂森田緊張地說道,彷彿即將出賽的人是自己。

  ﹁陪我練一下好嗎?﹂

  ﹁非常榮幸。﹂森田將漫畫收進衣櫥,立即拿起竹劍。

  ﹁後來警方還曾過來問話嗎?﹂加賀一面換上劍道服,一面以閒聊的口吻問道。之前聽森田說,波香命案發生後,警方來過道場好幾次,訊問內容主要集中在波香最近的言行舉止,但森田一干社員似乎沒能提供警方任何有力線索。

  ﹁最近都沒來了。﹂森田回答。聽他的語氣,警方不來之後,他似乎鬆了一大口氣。

  但加賀總覺得波香的死一定和這個劍道社有關聯,因為他從社上學妹和新社員那邊聽到一些波香這陣子難以理解的行為,讓他很在意。波香曾問學妹﹁有沒有社員履歷?﹂又問新社員﹁九月的女子個人錦標賽當時,你在哪裡加油?﹂而且針對這名新社員的回答﹁在加油席上﹂,她又特地去向別的社員確認。波香為甚麼要調查這些?

  加賀以森田為對手開始練習防守,但他發現自己一直無法專心。這陣子其實不適合揮竹劍,可是,明天就是全國大賽了。

  練習約三十分鐘後,加賀發現沙都子站在道場入口,他舉起戴著小手護具的右手向森田比個手勢,喘著氣說:﹁休息一下吧。﹂森田一看到沙都子,便大聲向她打招呼。

  ﹁看妳一臉就是有事找我的表情啊。﹂加賀拿下護面,一邊以布手巾擦臉。

  ﹁來給你打氣呀,明天就要比賽了,雖然我無法到場加油。﹂

  ﹁我也完全沒心情揮竹劍啊,不過也沒辦法。對了,找我甚麼事?﹂加賀問。

  沙都子探頭看了看加賀身後,加賀也回過頭,只見森田又回社辦看漫畫去了。

  ﹁昨天,我去了波香的老家。﹂即使社辦遠在十公尺外,沙都子還是壓低了音量,連加賀都快聽不清楚了。﹁記得我之前和你說過的嗎?就是在波香房間找到的那瓶乳液,昨天我聽波香哥哥說,瓶子裡的東西已經化驗出來了。﹂

  她指的是那個應該已經用完、卻還剩了大半瓶液體的瓶子。加賀先前聽到時,也覺得有蹊蹺。

  ﹁該不會是毒藥吧?﹂

  加賀當然只是開玩笑,他並不覺得波香會服毒自殺,然而沙都子的回答卻出人意料,﹁沒錯,裡面裝的是毒藥。﹂

  加賀感到臉頰發麻,他啞著嗓子說:﹁怎麼可能︙︙?﹂

  ﹁是真的。﹂沙都子剛得知消息時也非常驚訝,現在已經恢復平日的冷靜了,﹁裡面的確裝有毒藥,只不過和預測的不大一樣,化驗出來的並不是氰酸鉀。﹂

  ﹁妳說甚麼?﹂加賀的聲音異常響亮,他慌忙回頭望向社辦,森田仍自顧自看著漫書一邊傻笑。﹁是甚麼毒?﹂

  ﹁砒霜。﹂

  ﹁砒霜?亞砷酸嗎?﹂

  加賀曾在某本書上看過,利用砒霜下毒時,大多是使用一種叫亞砷酸的白色粉末。那本書可能是他父親的吧。

  沙都子輕輕搖頭,﹁細節我不清楚,聽說是從前常用的一種農藥,由於容易殘留,現在已經禁止使用了。﹂

  ﹁農藥啊︙︙,原來如此。﹂加賀搜尋著記憶,印象中那種農藥好像叫砷酸鉛,這也是從小跟著警察父親耳濡目染聽來的。﹁那,波香為甚麼會有這種毒藥?﹂他並不期待沙都子有答案,還是問問看。

  果然,沙都子一臉憂鬱地皺著眉,﹁警方也覺得很不可思議。有一種可能是,波香準備了這種藥打算自殺;可是如果她手邊已經有氰酸鉀,應該很夠了。﹂

  ﹁嗯,一般來說是這樣。﹂話說回來,如果波香手上真的同時握有氰酸鉀和砒霜化合物,既然砒霜能被警方找到,應該也會找出氰酸鉀才對,但目前卻沒有聽到任何消息。﹁看來,這或許會成為整個案子的關鍵。﹂加賀舔了舔唇。

  ﹁對了,﹂沙都子眼神中有些許猶豫,加賀很少看她這樣,﹁最近︙︙你和他們碰過面嗎?﹂

  加賀心想,她口中的﹁他們﹂,指的應該是參加那場雪月花之式的成員吧。加賀輕咳了咳,回道:﹁沒有。﹂

  ﹁這樣啊。我也是︙︙﹂她的表情相當落寞,似乎覺得好友之間沒聯絡很不應該。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搞不好有人正懷疑著妳呀。﹂

  ﹁太悲哀了吧。﹂

  ﹁這是人生的試煉。﹂

  或許因為加賀這句話太老氣,沙都子有些訝異地露出苦笑,接著彷彿想一掃陰鬱似地,她攏起頭髮,口齒清晰地說:﹁明天要加油哦。﹂說完便穿過走廊快步離去,只見她黑裙的下襬迎風搖曳。

  加賀回到場上,緩緩握起竹劍,腦中突然浮現剛才說的﹁人生的試煉﹂。

  ︱︱我居然講出那種陳腔濫調︙︙

  彷彿想忘掉這回事,他胡亂地揮起了竹劍。

  ※※※

  加賀在學生餐廳用過午餐後,扛著竹劍和護具往校門走去,但一踏出大門便停下了腳步,因為他看到了那輛紅色雪鐵龍。

  ︱︱對了,她好像說要送我到市區啊︙︙

  今天是星期六,原本每週這個時間都要去警局道場練劍,但比賽就在明天,那邊的練習也到上週為止,理論上不必再坐上這輛車了。只是加賀想起先前練習時,三島亮子曾說要送他一程。

  加賀湊近車窗一看,三島卻不在車上,只有那副熟悉的太陽眼鏡隨手拋在駕駛座前方。

  他等了十分鐘,還是不見她的人影。

  ︱︱這個千金小姐還真傷腦筋啊。

  他將護具和竹劍放在雪鐵龍旁,穿過校門走回校園。

  加賀猜想她大概是去劍道場了,走沒兩步,卻在網球場前找到她,只見她走出圍著鐵絲網的球場朝校門走來。網球場上,好幾對網球社社員正在練習,也包括了若生與華江,這兩人在之前的大賽中獲得亞軍。

  加賀難得看到三島亮子一臉沉思的神情,但她一發現加賀,眼中再度閃露平日的好強。

  ﹁哇,這可是你第一次來接我耶!﹂

  ﹁妳在做甚麼啊?﹂加賀望向她身後的網球場。

  ﹁沒甚麼,看一看而已。我也會打網球呀。﹂

  ﹁了不起。﹂加賀轉身往大門走去,又瞄了一眼網球場,這時場上的若生不知是偶然還是刻意,剛好朝這邊看,這下和加賀對上了視線。但距離太遠了,加賀看不出若生的表情。

  ﹁秋川先生說,你只要果決地奮力一搏,冠軍一定是你的。﹂三島亮子坐上駕駛座發動引擎,﹁不過他還交代,叫你不要太拚命。﹂

  ﹁妳們比賽前,秋川先生對妳的成績預測是甚麼?聽說妳打進前四強?﹂加賀問。

  就在上周日,女子組的全國大賽早男子組一步舉行,三島亮子的成績如加賀所述。

  ﹁我沒親耳聽見他的預測,不過最後的戰績應該遠遠超越他預期哦。﹂她一臉得意地推了推太陽眼鏡。

  ﹁是嗎?妳又跌破眾人的眼鏡了。﹂加賀故意出言挖苦,亮子卻不予回應。

  過了一會兒,亮子問道:﹁對了,那個案子破了嗎?﹂她明明很關心波香的事,卻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加賀不禁想吊她胃口。

  ﹁案子?甚麼案子?﹂

  ﹁哎喲,就是︙︙﹂亮子啟動雨刷刷掉擋風玻璃上的灰塵,﹁金井同學死亡的案子啊。後來研判是自殺嗎?﹂

  ﹁如果是自殺,會怎麼樣嗎?﹂

  ﹁不怎麼樣啊,和我又沒關係,隨口問問罷了。﹂

  ﹁她在地方預賽的決賽中輸給了妳,對吧?如果她是因為吃了那場敗仗耿耿於懷而自殺呢?﹂加賀心想,亮子的眼神在這個瞬間必定不安地閃了一下。

  ﹁比賽本來就有勝負啊。再說,金井同學會那麼神經質嗎?﹂

  ﹁應該不會吧。﹂加賀依舊直視前方。

  亮子瞥了加賀一眼,加賀的眼角餘光看見她撇著嘴角。﹁不是曾經傳了一陣子說可能是他殺嗎?後來呢?﹂亮子問。

  ﹁嗯,誰曉得呢。﹂加賀說。

  這句話一半是裝傻,一半是發自內心,事實上加賀也不清楚搜查本部的進度,最近都沒看到刑警了,或許正忙於追查別的案子吧。

  ﹁我看到有些報導很誇張地寫著﹃茶室殺人事件﹄呢。不過話說回來,你得好好感謝我才是。﹂

  ﹁我要感謝妳?﹂正往滿是霧氣的車窗玻璃上亂畫著的加賀頓時停下手,﹁怎麼說?﹂

  ﹁那天我們不是去警局道場受訓嗎?所以你才來不及參加那個甚麼茶會啊,要是你準時出席,一定也會被警方認定是嫌犯之一。﹂

  ﹁所以我得感謝妳?﹂

  ﹁沒錯。﹂

  ﹁是嗎,我倒覺得,正因為來不及參加茶會,我才無法親眼目睹波香死亡,害我現在必須到處探問當時的狀況。要是我在場,就能親身體驗︙︙﹂說到這裡,加賀腦中一道電流竄過,他登時陷入沉思,完全聽不見一旁的亮子說了甚麼惹人厭的話。

  ︱︱我居然沒想到︙︙

  加賀痛罵著自己的遲鈍,真是個大笨蛋!

  要是自己沒遲到,參與雪月花之式的人就有七名了,而且事實上每年都是七人一起參加,今年六人的雪月花根本是個特例,問題就在這兒了︱︱預定由七人參加的茶會只剩六人在場,兇手也不須變更作案計劃嗎?

  這麼一來,只有兩種可能。

  一是,不管人數是七人還是六人,兇手的計劃都是可行的;即使必須有所調整,也是當場便能應變修正。

  另一則是,兇手的計劃只有在六人的情況下方能實現,這表示,兇手早知道今年參加雪月花之式的人只有六名。

  加賀睜開了眼。原來自己不知不覺閉上眼睛有一會兒了。

  ﹁喂!停車!﹂

  三島亮子嚇了一跳,瞅著加賀說:﹁幹嘛啊?莫名其妙的。你不是睡著了嗎?﹂

  ﹁我要下車。停車!﹂他得儘快釐清腦中的思緒,他現在需要的是紙和鉛筆,以及一個安靜的空間。

  ﹁別鬧了,馬上就到了啊。﹂

  ﹁我要跳車了喔!﹂

  ﹁現在時速八十公里耶,你有自信不會死的話就跳吧。﹂

  ﹁可惡!妳這個該死的飆車族!﹂加賀對著擋風玻璃重重搥了一拳。



  2



  比賽這天下著雨。前幾天都是異於往年十一月的大晴天,感覺這是一場遲來的秋雨。

  加賀扛著竹劍和護具,獨自走進日本武道館入口。森田等學弟妹所組成的T大啦啦隊預定今早趕抵東京。

  ﹁我是T大的加賀恭一郎。﹂

  加賀在報到處報上姓名,負責接待的學生有些訝異地抬頭看著他。加賀恭一郎這個名字目前在學生劍道界應該是無人不曉了。

  更衣前,加賀看了一下比賽分組表。這次共有四十九名選手出賽,第一輪比賽能輕鬆不戰而勝的選手有十五名,不過,加賀並不在這些幸運名單當中。

  正在換裝時,身後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加賀心想,如果是森田,也來得太早了吧。回頭一看,發現對方一如往昔的那張娃娃臉正衝著他笑。

  ﹁矢口?好久不見!﹂

  矢口是M大的主將,別看他生得一張娃娃臉,最擅長的招式可是舉劍過頂的上段強勢攻擊。

  ﹁怎麼一臉愁眉苦臉的?你可是今年最有希望奪冠的人吶。﹂

  ﹁練習不足吧。﹂

  ﹁你會練習不足?就是你講這種話,這麼重要的日子才會下雨啦。今年要是沒奪冠,暫時就和﹃全國﹄這塊金字招牌無緣了那。﹂

  全日本錦標賽的出場資格規定必須在六段以上。

  ﹁來日方長。我打算慢慢地充電。﹂

  ﹁你還說那種話。是那件事的關係吧?金井同學的自殺。你還在憂傷啊?﹂

  矢口個性爽朗,給人印象還不錯,就是有些口無遮攔。

  ﹁那件事也傳到大阪了嗎?﹂

  ﹁嗯,我聽到的時候相當震驚,沒想到那麼好強的女人竟然會︙︙。看來沒能參加全國大賽對她的衝擊太大了。﹂

  劍道界的核心很少人知道波香,不過她在加賀的劍道友人當中還滿有名的,因為他們總是說劍道社裡美女太少了。

  ﹁其實我能體會她消沉的心情,她實力那麼強,一定輸得很不甘心。我們學校的清水在準決賽和三島亮子對上了,她後來告訴我,如果對手是金井波香,可沒那麼容易打贏呢。﹂

  清水是矢口他們M大的女子主將,本次全國大賽贏得了亞軍。加賀出言恭喜清水,矢口卻皺起眉,搖了搖頭說:﹁亞軍當然很不錯,不過比賽過程卻令人大失所望,原本期待是一場勢均力敵的精采決賽,沒想到清水一下子便被對方有效擊中兩次。若是對方真的太強了還沒話說,但我實在不覺得兩邊實力差那麼多啊。﹂

  ﹁常有的事吧。﹂加賀說。

  尤其是劍道這種以瞬間氣勢決定勝負的運動。

  ﹁的確是常有的事,輸了就輸了,沒甚麼好說的。問題是比賽完後啊,清水那傢伙居然很丟臉地拚命辯解呢,真是的。﹂

  ﹁哦?她怎麼說?﹂

  輸的一方在賽後辯解,也是常有的事。

  ﹁還不都是那些藉口,說甚麼上場前突然身體不舒服,使不出力才會輸掉比賽。我還臭罵她一頓叫她要認輸。哼,女人就是這樣不乾不脆的。﹂

  講著講著,矢口似乎先前的火氣又上來了,愈講愈大聲。加賀不想害矢口壞了心情,連忙結束對話便離開了更衣室。

  開幕典禮結束後,加賀回到選手席,發現森田帶著五名社員已經到場了。

  ﹁學長昨晚睡得好嗎?眼睛很紅耶。﹂

  ﹁沒事。我應該比你睡得好吧。﹂

  加賀口頭上雖這麼說,昨晚他在下榻旅館裡思索著之前在三島亮子車上想到的線索,嘗試解開雪月花之式的謎團。雖然推理到現階段遇上了瓶頸,不過他很肯定一件事︱︱按照這個方向繼續思考,肯定會得出答案的。

  ﹁學長第一場是對A大的山內吧。﹂今天的森田仍是一臉緊張神情。

  ﹁你認識嗎?我沒見過他。﹂

  ﹁山內是三年級生,他的招數就是完全不配合對方的步調,而由於他太不配合,對手通常會轉而慢攻,他便等待這個時機採取攻勢。﹂

  ﹁你還真清楚啊。﹂

  ﹁我就是被他這招打敗的。﹂

  A大的山內的確有此特點,他全身上下充滿著絕不將主導權拱手讓人的氣勢。比賽一開始,加賀首先採取忍耐戰術。這種時候,最有效的對付就是利用對方的自信與氣勢。果然到了比賽後段,加賀趁山內拚命上前攻擊面部時,擊中他的小手得點。被擊中之後開始急躁的山內緊接著貿然攻擊小手,加賀閃過攻擊,並漂亮地擊中對方面部。

  ﹁原來要這麼對付啊!﹂森田佩服地對著回到選手席的加賀說道。

  第一場比賽在穩紮穩打下獲勝,加賀的緊張情緒緩和不少;而且很幸運地,第二場的對手也不強,加賀輕鬆地有效擊中兩次得勝。接下來是午餐時間。

  加賀一面吃著旅館為他準備的便當,一面聽著一旁學妹們的對話,當中一人是加賀剛才第二場對戰選手的高中學妹,她們的話題便繞著這件事。

  ﹁說實話!妳剛才幫哪邊加油?﹂女子組主將毫不在意加賀是否會聽見,很直接地問道。

  ﹁哎喲,幹嘛逼我說啦︙︙﹂這位學妹還是坦承了,﹁我一開始就不覺得他贏得過加賀學長啊,可是萬一真的贏了,我也會很開心地向大家炫耀﹃他是我高中學長哦﹄。﹂

  ︱︱的確會這樣啊。

  加賀裝做沒聽見她們的對話,一面在心中點了點頭。大學的劍道社社員大多高中就開始練劍道,當然日後在賽場也常會遇到從前的伙伴和前輩,那份懷念的情緒很可能讓自己不知不覺地為昔日戰友加油。

  ﹁妳是哪所高中的?﹂女子組主將追問。

  那位學妹有些猶豫地說出自己母校的名字。加賀也聽過那間高中,但主將似乎沒聽過,﹁是喔︙︙﹂主將一臉認真地說:﹁不過呢,既然我們現在是同一所大學劍道社的伙伴,和高中時代的同伴就毫無關係了。知道嗎?﹂

  主將這句話似乎沒感動到任何學妹,但就在這一瞬間,加賀腦中突然冒出一個猜測,而且逐漸成形,愈來愈明顯,終於浮上他的意識表層。

  ﹁唔,該不會︙︙﹂加賀不由得說了出聲,但那些忙著聊天的學妹似乎都沒注意到。

  第三場比賽在時限前搶下一擊得勝,第四場在延長賽中險勝,加賀終於進入了前四強,去年也是這麼一路戰到準決賽。

  休息室裡,加賀正擦著汗,矢口又過來挖苦一句:﹁怎麼了?今天打得拖拖拉拉的啊。﹂矢口也取得準決賽權了,﹁該不是金井的怨念在作祟吧?﹂

  ﹁搞不好哦。﹂其實加賀心裡只覺得這玩笑很冷。

  進入準決賽,加賀的對手是杉野,他的身型高大,不斷從上段施展攻勢。加賀個頭也頗高,卻不由得舉高了手,就在這時,杉野迅速地擊中加賀的小手,一面裁判旗登時亮出,幸好並未判定是有效打擊。真的好險。

  雙方每一交劍,便進入交鍔狀態,好一段時間僵持不下。加賀先架開一段距離,緊接著前進跳攻,卻無法攻下一城;但要是貿然退後,杉野又可能跳躍前來攻擊面部。

  進入延長賽,雙方交鍔的狀況仍頻頻發生。加賀看著杉野的眼睛,那是積極思考著下一步戰略的眼神。

  ︱︱他會上前挑開我的竹劍。

  加賀確信這一點,而對手往往和自己思考著同一件事︙︙

  兩人離身之際,加賀果敢地挑開對方的竹劍,杉野似乎慌了,只有握住竹劍的手是穩的,身子頓時失去平衡。這場比賽中,杉野第一次出現了防守上的漏洞。

  加賀確實感覺到自己擊中了杉野面部,而就在下一秒,三面旗子高高地舉起。

  ﹁剛才真的好險啊。﹂森田早在選手席上等著加賀了,緊張不已的神色又多了幾分蒼白,﹁不愧是前一次大賽獲得亞軍的杉野選手。﹂

  ﹁想贏他還真沒那麼簡單呢。﹂加賀說。汗水滲入眼睛裡。

  ﹁要不要喝點運動飲料?﹂

  ﹁好。﹂

  森田拿起不鏽鋼熱水壺,以壺蓋當杯子倒入半透明的液體之後遞給加賀,加賀一口氣喝了半杯多。近年流行的運動飲料由於容易吸收,很受運動選手的喜愛。

  ﹁決賽的對手,應該是矢口選手吧?﹂森田接回加賀手上的杯子,一面蓋回水壺一面問道。

  ﹁那傢伙氣勢相當不錯,沒意外的話,應該是他吧。﹂

  眼前另一組的準決賽開始了,矢口以其擅長的舉劍過頂進攻。對手是來自九州的選手,加賀也曾和他比過一場,對手筆直朝小手或面部的攻擊法相當具有速度感。

  這場比賽中,相對於對手採取快攻,矢口主要以攻擊面部來削弱對方氣勢,形成了一場較靜態的比賽。兩方相互牽制,緊張氣氛節節升高,然而九州選手似乎愈來愈沉不住氣,或許是面對全國大賽的常客矢口而有些焦躁吧。正當他向前進攻時,被矢口擊中了小手。

  於是最後的決賽便成了加賀與矢口的對戰。

  全場鴉雀無聲之中,蹲踞的兩人站了起來。矢口快速地從平端握劍的姿勢換成舉劍過頂,通常這一瞬間就是對手進攻的機會,卻不得貿然出手攻擊,因為矢口正是以此引誘對手,而趁此時展開攻擊卻自掘墳墓的人也是不計其數。

  加賀平端握劍,劍尖朝著矢口的左拳,也就是所謂的﹁平晴眼﹂姿勢應對,他深知對方並不是單憑小伎倆就能攻破的選手。

  突然間,矢口以單手握劍朝面部攻來,加賀閃躲開,立即攻入近距離。矢口攻擊小手,加賀則攻擊胴部,然而雙方都沒有擊中。

  兩方稍微離身之際,矢口突然以單手攻擊加賀的小手,雖然攻擊力稍嫌不足,仍是相當犀利的進攻;另一方面,加賀隨即跳上前去施展刺喉劍法。但彼此的攻擊都還差那麼一點,未能有效擊中對方。雙方仍持續進攻,矢口突然雙手揮下竹劍,揮劍速度奇快,且強而有力,彷彿聽見斬開空氣的聲響。

  加賀的汗水從額上冒了出來,流到鼻子,滑到下巴。

  矢口試圖掌握兩人的距離,加賀則是將竹劍從左手傳到右手、再傳到左手,不斷掉換握劍主手,有技巧地混亂對手的距離感,當然他也一面伺機攻擊,一面慢慢地縮短彼此距離。

  加賀一看到矢口進入到有效攻擊距離,旋即直直刺向喉嚨;矢口則是攻向加賀的小手,加賀立刻接連攻擊胴部加上單手刺喉還以顏色,矢口的身子不禁晃了晃。

  ︱︱得手了。

  加賀接著連攻小手與面部,都只差一點便成為有效打擊,他鍥而不捨地繼續進攻︙︙

  就在那一瞬間,加賀的頭蓋骨感受到輕微衝擊,但下一秒襲來的卻是更大的衝擊。

  因為,三名裁判都舉起了旗子。搖撼日本武道館的歡聲響起,伴隨著陣陣的歎息。他看到矢口稍稍舉起右手。

  ︱︱糟糕,被擊中了。

  加賀一直提醒自己:﹁切忌不斷深入追擊﹂,仍不由得咬上對手的誘餌。其實加賀早知是誘餌,但他有自信能得手才會咬上,沒想到卻被對方有效擊中一次。

  ︱︱都如此猛烈進攻了,為何還是無法有效擊中對手呢?

  ﹁為甚麼?為甚麼?﹂如同所有的運動選手,加賀也不斷重複這個毫無意義的自問自答。他告訴自己︱︱怪不得任何人,這就是你的實力;自己的體能也處於最佳狀態,沒錯,而且剛才矢口所講的那種突然身體不適的狀況也沒發生。

  就在這時,他又感受到一道衝擊竄過頭蓋骨,但這次受到衝擊的,是頭蓋骨內部。

  ︱︱搞不好,波香就是︙︙

  ﹁比賽開始!﹂

  比賽再度開始,聽到裁判的喊聲,加賀頓時從沉思中醒了過來。而幾乎同時,矢口雙手握劍攻向面部,揮劍速度可比閃光般快速。加賀剛才就是吃了這麼一記。

  ︱︱原來如此︙︙

  護面具下,加賀低聲囁嚅。謎團的一小部份似乎解開了,但偏偏在這種時候。然而加賀相信,這是波香的懊悔與遺憾之念傳達給他了。

  ︱︱如果我的推理無誤,波香應該是死不瞑目的。

  加賀迅速後退,並對空揮下竹劍。矢口似乎有點意外,沒有立即逼上前來。一時之間,兩人互相觀察著對方。

  加賀緩慢而慎重地高舉手臂,這是一招險棋,但他別無選擇,時間應該所剩無幾了。

  ︱︱波香,我一定會替妳報仇的。

  此時雙方皆為舉劍過頂之姿勢,場內一陣嘩然,緊張氣氛頓時高漲。

  當雙方皆為舉劍過頂,由於竹劍沒有互相碰觸,很難掌握對方距離,必須一步一步、謹慎地縮短距離;而一旦發現攻擊機會,必須以超越對方的旺盛氣勢積極進攻才行。加賀發動攻勢了,他以單手連續攻擊面部和小手;而矢口也毫無拖延,積極應戰,防守之後旋即攻向加賀的左胴,劍尖朝下攻擊小手。此時加賀果敢地後退一大步,矢口緊追上前,同樣攻擊面部。

  只能放手一搏了,加賀一面後退一面攻擊矢口的小手。這時,竹劍傳來擊中對方的震動,只不過,會不會雙方都有效擊中?

  兩面裁判旗高舉,比賽時間也在此刻結束。

  ※※※

  進入三分鐘延長賽。

  加賀已經決定好作戰方式。若兩人皆舉劍過頂的局勢持續,占優勢的會是矢口。剛才的有效擊中不過是奮不顧身的偷襲幸運得手罷了,繼續下去應該行不通。

  ︱︱只剩最後一個戰術了。

  蹲踞的兩人緊盯著對手站起來,一開始雙方都以平端握劍。

  加賀望著矢口的眼睛。矢口先前由於沒料到加賀也使出舉劍過頂這招,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不過現在已恢復先前的鎮靜了。比起目光帶著興奮的對手,有著鎮靜眼神的敵人要可怕多了。

  ︱︱別猶豫。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

  雙方竹劍交鋒,裁判就要高喊比賽開始了︙︙

  ︱︱賭上了。

  ﹁比賽開始!﹂

  加賀咚的一聲踩響地板,一口氣跳上前去。他搶在矢口尚未擺好舉劍過頂姿勢的一瞬間進攻,因為唯有在這一瞬間,矢口的竹劍高度才可能放得如此低。

  ﹁小手!﹂

  這一刻,加賀耳裡傳不進任何聲音。應該會應戰而攻過來的矢口卻沒有任何攻擊動作。加賀看到對手的護面下露出一張溫和的笑臉,才知道自己獲勝了。耳底慢慢傳來聲響,逐漸形成巨大的回聲將他團團包圍。眼前主審高舉旗子的畫面,彷彿過了許久許久之後才映入眼簾。

  頒獎儀式肅穆地進行。﹁冠軍︱︱T大,加賀恭一郎。﹂司儀喊出加賀的名字,但他仍毫無勝利的實感,直到他將獎狀拿在手中,聽到頒授亞軍矢口的獎狀時,心頭才宛如波濤湧上一股莫名的興奮。

  盛大的鼓掌聲中,加賀將獎狀與獎杯高高舉起,身體如同燃燒般炙熱,蒸人暈眩的熱氣之中,加賀在內心低語著:

  ︱︱沙都子,波香讓我贏得比賽了!



  3



  星期一,剛過下午兩點,加賀鑽進了﹁搖頭小丑﹂那道窄門。彎著腰走進去時,脖子關節一陣陣地疼,昨天果然喝太多了,到現在酒還沒退。

  老闆一看到加賀馬上道了聲恭喜,接著努了努下巴指向裡側的桌子說:﹁一早就在等你了。﹂沙都子正獨自坐在他們一群好伙伴的指定席上。

  ﹁恭喜!幹得好哦。﹂

  ﹁託波香的福。﹂

  ﹁波香?﹂沙都子頓時斂起笑容,加賀轉頭朝吧檯說:﹁老闆,麻煩給我咖啡。﹂

  ﹁話說回來,你居然以舉劍過頂攻擊那位矢口選手,太厲害了。是你的戰略嗎?﹂

  然而加賀只是朝她伸開右掌,說:﹁今天不談劍道。﹂

  ﹁為甚麼?我就是來聽你聊比賽的啊。﹂

  ﹁那會變成我在自誇。﹂

  ﹁有甚麼關係,你大可儘量自誇啊。﹂

  ﹁不,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談。﹂加賀旋即環顧一下四周。剛過中午,客人差不多要陸續進來了,不過加賀和沙都子附近的座位還是空的。﹁之前妳說,妳和波香的哥哥見過面?﹂

  ﹁嗯,見過了。﹂沙都子告訴過加賀,那天她在刑警陪同下去看了波香的房間。

  ﹁那時候她哥哥好像說過,﹃女子個人賽結束後,波香就變得很奇怪﹄。﹂

  ﹁是啊。﹂沙都子一臉疑惑地點了點頭,大概是搞不懂加賀為何突然提起這件事。

  ﹁之後我想了很久。的確,那場比賽結束後,總覺得波香對劍道好像失去了以往的熱情。她平時雖然冷靜,但想成為冠軍的慾望應該比任何人都強烈,說不定還勝過我。這麼說來,那場比賽當中肯定發生了甚麼事,但遺憾的是,我完全沒頭緒。如果波香意志消沉是因為輸給三島亮子,她一定會更加努力練習劍道才是。我所認識的波香肯定會這麼做的,不是嗎?﹂

  ﹁我也有同感。﹂

  ﹁那場比賽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昨天出賽時我仍在思考這件事,而就在昨天,我覺得我好像能理解了。﹂

  ﹁怎麼說?﹂沙都子問。

  加賀舔了舔唇,﹁我想,波香一定是無法釋懷自己怎麼會輸掉比賽。﹂

  ﹁她應該覺得自己不可能輸吧。﹂

  ﹁不,我說的是更具體的懷疑。﹂加賀稍頓了頓,老闆剛好端來咖啡。杯裡升起香醇的蒸氣,加賀端起咖啡聞了聞,喝下一大口黑咖啡。﹁我猜波香很可能懷疑那場比賽有人在幕後操縱。﹂

  ﹁幕後操縱?﹂沙都子皺著眉問道:﹁要怎麼操縱?﹂

  ﹁用藥物。﹂

  ﹁藥物?!﹂

  ﹁可能有人陷害她在比賽前喝下某種東西,好比會讓人全身提不起勁的藥物。﹂

  ﹁怎麼可能︙︙?﹂

  ﹁那場比賽之後,很多人做了評論,大部份的反應都是﹃很意外﹄,尤其許多人指出,比賽進入後半段之後,波香的動作突然變得很失常。﹂

  ﹁所以你判斷波香被陷害喝下藥物?這樣的推理也太草率了吧,再說又沒有證據。﹂

  ﹁有過類似的案例。﹂加賀把從矢口那裡聽來的事告訴了沙都子,也就是M大的清水辯解說,她在決賽開始前,突然感到身體不適而無法發揮實力。

  ﹁那場比賽我也聽說了,清水選手在決賽的時候出人意料地輕易落敗。可是她和波香之間毫無連結啊?﹂

  ﹁妳知道清水的準決賽對手是誰嗎?就是那位三島亮子。波香在和三島亮子的對戰中無法發揮出實力;接著是M大的清水在和三島對戰過後,晉級決賽時覺得自己身體狀況有異。妳會覺得這兩件事只是偶然,聽聽就算了嗎?﹂

  沙都子輕輕環起胳臂,宛如古典名偵探似的將食指與拇指貼著下巴,﹁所以你的意思是,三島亮子在那兩場比賽前,都對對手下了藥,是嗎?﹂沙都子用了﹁下藥﹂這個有點老氣的說法。

  ﹁對手是波香的那一次,三島順利得手了;第二次對手是清水,藥效卻比較慢。恐怕就是這麼回事了。﹂

  ﹁可是要怎樣讓她們喝下藥物呢?﹂

  ﹁重點就在這裡。﹂加賀喝了杯裡的水潤了潤唇,﹁我應該和妳說過吧,那場比賽之後,波香每次去劍道社道場,都會調查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嗯,之前聽你說過。﹂

  ﹁波香問學妹有沒有社員履歷,還拉住一年級生問一些怪問題,全是謎樣的行徑。不過如果先同意一個假設,就會明白她這些行為都其來有自了。﹂

  ﹁甚麼假設?不要吊人胃口了,趕快告訴我啊!﹂

  加賀喝了一口咖啡潤喉,其實他不是想吊胃口,是真的口乾舌燥,一方面是因為情緒有些激動,另一方面,昨晚喝的酒還沒退也有關係吧。

  ﹁妳想想,那個一年級學弟是S高中畢業的,三島亮子也是S高中出身。妳應該想得出是甚麼假設了。﹂

  沙都子怔怔地望著加賀,﹁你是說,三島亮子請高中學弟幫她搞出假比賽?所以波香為了查出是誰在幫忙三島,才想透過社員名冊調查出哪些人是S高中畢業的?﹂接著沙都子彷彿想起了甚麼,突地屏住了呼吸。

  ﹁妳想到甚麼了吧。﹂加賀瞅著沙都子,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

  ﹁我應該跟你說過我從波香哥哥那裡聽來的事,就是波香父親看了那場比賽之後,大罵﹃那是場假比賽!﹄︙︙﹂

  加賀彈響手指,﹁就是那個。其實,我也想起了那件事,所以今天來這兒之前,我先去了波香家裡拜訪她父親。﹂

  ﹁找她父親?﹂

  ﹁是啊,我和伯父聊過之後,對自己的推理更有自信了。﹂

  加賀又點了一杯咖啡,開始說明和波香父親見面的經過。

  ※※※

  加賀早上抵達車站大約十一點,他搭上與學校相反方向的電車。昨天從東京搭電車回來的車上,他決定了今天要造訪波香的老家。

  波香的老家距離加賀住處有一小時車程;若是從﹁T大前﹂車站出發,還得轉乘兩次電車、花兩小時才會到。依波香的個性,她是絕對不肯從老家每天通學的。

  波香父親所經營的建築公司位於一棟二層樓建築內,入口掛著﹁金井建築公司﹂看板,後方就是金井家的自宅。波香母親看到加賀來訪有些意外,旋即微笑著帶他進入客廳。加賀表明想和波香父親談一談,波香母親說,再過一會兒他就回家吃午餐了,還是要現在打電話叫他回來?加賀說等中午就好。

  和波香母親聊了大約三十分鐘,話題繞著加賀昨天的比賽,接著傳來大門開啟的聲響,波香的父親︱︱金井惣吉回來了。波香母親在玄關告訴他加賀來訪,惣吉立刻以響遍全屋內的大音量喊著歡迎,一邊進到客廳來。

  ﹁打擾您了。﹂

  ﹁啊,恭喜恭喜,歡迎啊!﹂

  惣吉穿著公司夾克,魁梧的身軀在沙發一坐下便像是陷進沙發似的,一頭五分頭似乎添了不少白髮,不過和葬禮時相比,氣色已經好很多了。

  ﹁你真的表現得很不錯,接下來目標就是全日本錦標賽了哦。﹂

  ﹁嗯,我會努力的。﹂

  加賀高中時曾接受惣吉的入門指導,惣吉或許是發現到加賀的天分吧,當時相當熱心地教導他,正因如此,這次加賀奪冠對惣吉而言也是個令人雀躍的消息。

  聊了一下比賽之後,加賀有技巧地轉移話題,﹁我原本很希望波香也能看到我的表現︙︙﹂果然惣吉登時落寞地﹁唔﹂了一聲,臉上的皺紋似乎一瞬間深了許多。

  ﹁後來警方有沒有向伯父您提到甚麼?﹂

  惣吉微微搖了搖頭,﹁警方好像朝各方面偵辦了,不過沒查出甚麼端倪,警方說也有他殺的可能,可是這麼一來,不就得懷疑相原小姐和藤堂先生他們了嗎?他們怎麼可能殺害波香呢,你說是不是?﹂

  加賀無言以對。因為在他的推理,這群相互信任的伙伴之中,正是有人背叛了大家。

  ﹁對了,這是我聽相原小姐說的︙︙﹂加賀試著問起惣吉提過的﹁假比賽﹂一事。

  惣吉從夾克口袋掏出菸,一臉不悅地抽出一根點了火。

  ﹁當然不可能有假比賽了,我那句話的意思是,比賽內容實在讓人無法心服口服。﹂

  ﹁怎麼說呢︙︙?﹂

  ﹁我想加賀你也能理解才是。那場比賽裡,三島選手已經相當疲累了,何況她擅長的就是不斷移位之後的伺機攻擊,波香只要好好穩住陣腳,等對方累了之後看準漏洞,根本不需要技巧就能輕鬆贏得比賽了。可是波香卻沒有抓住對方的破綻,即使出現了絕佳的機會,她還是沒有上前攻擊,這麼明顯的放水,真的讓人忍不住覺得是場假比賽啊。我是這個意思。﹂

  或許是當時的懊悔之情又浮上心頭,惣吉將剩下三分之二的菸往菸灰缸裡捻熄。加賀望著他的動作心想,波香也有這個習慣呢。

  ※※※

  ﹁波香父親真不愧是劍道六段,看得相當仔細啊。﹂加賀又補了一句:﹁當然在場上的是自己的女兒也有關係吧。﹂

  ﹁好吧,假使事實如同你的推理︙︙﹂沙都子望著空無一物的牆壁說:﹁你覺得是誰下的藥?還有,這件事和祥子與波香被殺的案子又有甚麼關聯?﹂

  沙都子戳到關鍵點了,加賀不由得撇了撇嘴,﹁問題就在這兒啊。我想,一切答案都得等揪出那個下藥的人再說,不過,我還是相信這件事和這一連串的案子絕對脫不了關係。﹂

  ﹁也就是說,難題依然沒解開︙︙。是吧?﹂沙都子也垂下了眼。

  加賀離開﹁搖頭小丑﹂,上了第四堂課之後,他難得地沒有前往道場,而是直接朝車站走去,他已經決定今天一定要去一個地方。

  要到那個目的地,必須轉乘一次電車,下了電車還得換乘巴士。

  加賀在入口處買了香,將提桶裝了水,靜靜地走在墓園裡。夕陽將西邊的天空染得通紅,各種大大小小墓碑的影子奇妙地微微晃動。大概因為今天是星期一吧,四下不見前來掃墓的人。

  ︱︱記得是在這一帶吧。

  這是加賀第二次為波香掃墓,上一次是沙都子帶他來的。

  他在墓園裡來回走了一會兒,終於發現一座有印象的墓碑,高度兩公尺以上,相當宏偉,從這裡右轉應該就到了。他總算想起來了,正要右轉,卻突然停下腳步躲了起來,因為他發現波香的墓前有他熟悉的身影︱︱是若生和華江。

  他聽到了啜泣聲,是華江吧,她似乎一面哭著一面說了甚麼,但加賀聽不清楚內容。

  ﹁別放心上啦。﹂若生的話語則聽得很清楚,﹁波香不是那種人啊。﹂

  接著又聽到華江抽抽噎噎地哭泣,還是聽不清她說了甚麼。最後若生說:﹁我們走吧。﹂

  加賀聽到腳步聲逐漸接近,身子壓得更低,屏住呼吸凝視前方,只見若生攙著華江從面前走過,耳邊清楚傳來華江的啜泣。

  等兩人離去後,加賀來到波香的墓前,幾炷剛點燃沒多久的香飄起細細長長的煙。

  加賀也為墓碑澆了水,插上香,接著雙手合十向波香報告在全國大賽中奪冠的好消息,這就是他今天來此的目的。

  ︱︱不過波香,謎團也太多了吧。

  加賀一邊合掌膜拜,一邊回想這一連串的謎團。

  ︱︱祥子的案子,妳是不是知道了甚麼?

  兇手、動機、犯案手法,一切的一切都尚未釐清。由於一直無法查明進出白鷺莊的手法,偵辦起來更是費時費力。

  ︱︱還有妳的案子︙︙

  波香一案的特徵也是動機不明,正因為無法釐清這部份,至今連是自殺或他殺都無法判定。還有,那場﹁假比賽﹂是否與此案有關聯也尚待確認。

  ﹁唉,妳也說說話嘛。﹂加賀對著墓碑低喃。

  波香一定知道些甚麼,但現今的她當然不可能有任何回應。

  ﹁真希望下次來看妳的時候,案子全都偵破了啊。﹂

  加賀將桶裡剩餘的水一口氣全灑了上去。

  ※※※

  加賀回到家時,已經快七點了,四下一片昏暗,但玄關燈依舊沒亮。他和平常一樣摸索著進屋內,打開日光燈一看,矮飯桌上也和平常一樣放著一張便條紙,唯一和平常不同的是,那張紙上寫了滿滿的字。

  開頭寫著:﹁警局臨時要我回去一趟,今晚可能不回來過夜了。﹂

  加賀咂了咂舌,說甚麼﹁可能不回來﹂,每次遇上這種情況,父親根本從沒回家過。

  然而當他看到後面的內容,頓時忘了發牢騷。父親接下來是這麼寫的:



  ﹁恭一郎給我的功課,我仍未解出答案,不過倒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便把它寫在這裡。

  我並沒有參加雪月花之式的經驗,只是曾經在茶道教室參加過幾次花月之式。我想恭一郎你應該也知道,花月之式中是利用花月卡來決定泡茶之人和喝茶之人,參加人數是五人,五枚卡片分別是﹃花﹄、﹃月﹄和﹃一﹄、﹃二﹄、﹃三﹄,其他步驟都與雪月花之式相同,新一輪由上一輪沒抽到中獎籤的人從折据中抽出卡片,換句話說,新一輪的折据當中除了﹃花﹄和﹃月﹄,還有一枚數字卡。因此,和你那起案子不同的是,花月之式新一輪的抽籤不一定會抽到中獎籤。

  老實說,從前在參與花月之式時,我們曾設計過一場惡作劇,故意陷害某個人抽不到﹃花﹄或﹃月﹄。當時與會的伙伴當中,有一位很喜歡騙術,那次惡作劇就是他提案的。至於當年為甚麼會做這種事,細節我不大記得了,可能只是一時好玩吧。不過我記得那位茶道老師相當漂亮,而且先生已經過世,我們只是想捉弄一下某位想追老師的同伴,畢竟大家當時還年輕,總是愛玩的吧。

  後來我們的惡作劇成功了,那位同伴怎麼抽都只抽得到數字卡,一次也輪不到泡茶或喝茶,我們大夥兒在茶會結束後還一起哈哈大笑呢。

  那麼,接下來我就簡單說明一下那次惡作劇的伎倆,說穿了其實沒甚麼,是否對你這次的案子解謎有所幫助也不得而知,但我認為,若有人試圖透過花月卡達成目的,恐怕只有這個方法了。﹂



  加賀深深地被紙條內容所吸引,回到家都還沒坐下休息。紙條上所提到的騙術手法,正如父親所說,真的沒甚麼大不了,甚至很幼稚,但加賀在思考雪月花案件的時候卻從沒想過有這種可能。

  ︱︱話說回來︙︙

  加賀拿著紙條的手顫抖著。

  ︱︱爸爸年輕時也會幹一些無聊事啊。

  他拿著父親手寫的紙條直接衝到電話旁,急忙撥了號碼。電話鈴聲響了一次、兩次︙︙。他拚命壓抑著內心的興奮。

  有人接電話了,是個年輕男子。加賀道了姓名,對方似乎一聽到名字就知道該叫誰來聽電話了。

  ﹁喂?﹂

  一聽到這個聲音,加賀立即滔滔不絕地說:﹁沙都子嗎?是我,有事和妳商量。明天碰個面好嗎?︙︙早上,嗯,九點好了︙︙小丑?可是我之後還得去個地方,小丑那邊不順路。對了,去上次那家店吧,好像叫﹃記憶﹄是吧?︙︙嗯?甚麼事啊?見了面再說吧。總之,是關於雪月花的謎團︙︙﹂



  4



  加賀在﹁記憶﹂等了約五分鐘,不是沙都子遲到,而是他提早五分鐘到。

  沙都子穿著灰色禦寒短外套搭黑色緊身裙,很自然地圍了條圍巾,一派輕鬆地現身,加賀不由得開了個玩笑:﹁妳是打算去看體育比賽嗎?﹂

  ﹁你說今天要告訴我很有意思的事,不是嗎?啊,我要奶茶。﹂她一面放下肩上的皮包,一面向服務生點飲料。

  ﹁有意思還是沒意思,妳先聽了再說,我只是發現一點苗頭了。﹂加賀從棒球外套口袋掏出一張對摺的紙,﹁目前還不確定能不能套在波香的案子上,能確定的是,也有這種詭計存在。﹂

  他攤開那張紙讓沙都子看,正是父親昨天留給他的紙條。



  ﹁其實折据裡全是數字卡。除了大夥兒要整的那個人被蒙在鼓裡,我們其他人全串通好,每個人手上都暗藏一份中獎籤,也事先決定好由誰通報自己是抽到﹃花﹄或﹃月﹄的順序。被整的那個人絕對想不到其他人會共謀耍他,更想不到花月卡竟然多冒出了好幾組吧。﹂



  沙都子看完抬起頭來,眼裡的光芒顯然和剛才不大一樣。

  ﹁如何?沒想到有這招吧?﹂加賀問。

  她將紙條遞還給加賀,點頭說:﹁可是,這要怎麼套在雪月花之式呢?這裡面提到的騙術是陷害對方只能抽到數字卡,而不是中獎籤啊。而且,在波香的案子裡,大家絕對不可能串通好的,至少我就毫不知情呀。﹂沙都子提出了理所當然的反駁。

  ﹁的確,如同紙條上所寫,能否直接套用到波香的案子還不得而知。雪月花之式遠比這複雜得多,而且兇手最後還必須讓波香喝下毒藥。不過無論如何,兇手一定得先讓波香抽到﹃月﹄卡才行。既然遊戲規則是讓在場的人任意抽卡,要陷害波香抽到某枚特定卡片,只有這個方法了,也就是說,輪到波香抽卡片的時候,折据裡必須全是﹃月﹄卡。﹂

  昨晚加賀看完父親的信之後覺得非常懊惱,很氣自己為甚麼沒想到這種可能,正因為一直執著認為折据裡只有雪月花卡和其他數字卡,推理才會陷入膠著。

  沙都子似乎正努力整理思緒,她兩手掩面,終於調勻呼吸,帶著些微鼻音說道:﹁可是,還有很多問題︙︙﹂

  加賀打斷她的話,﹁我明白,妳想說的我都明白,只不過,很遺憾現階段我還無法提出讓妳滿意的解答,不過我想,只有這個可能性了。而且,總得決定出一個方向才能繼續推理,否則只會一直原地踏步了。﹂

  沙都子沒有立即回應加賀這番話,她喝了一口奶茶,接著思考,如此重複兩、三次之後,她抬眼看著加賀,﹁那︙︙你打算怎麼做?﹂

  ﹁回高中母校一趟。﹂加賀說。

  ﹁高中母校?做甚麼?﹂

  ﹁我想去茶道社看看。妳也很久沒回去了,應該也想去看看吧?坦白說,我畢業後還曾回去道場幾次,倒是從沒走進茶道室。﹂

  ﹁我還是想問,你去茶道室要做甚麼呢?﹂沙都子的聲音有點尖銳。

  加賀的神情也跟著變得有些僵硬,﹁假設兇手事先準備了很多組花月卡,妳認為卡片要從哪裡弄到手呢?﹂

  ﹁弄到卡片?應該是去賣茶具的店吧?﹂

  ﹁是嗎?﹂加賀微微偏著頭,﹁如果我是兇手,我不會這麼做。妳想想,一個月當中會有多少客人去買花月卡?店員很可能因此記住我的容貌,換句話說,兇手應該不會選擇用買的吧。﹂

  這時,沙都子擊了個掌,﹁我懂了。所以你才想去茶道社看看?﹂

  ﹁沒錯。﹂

  ﹁而且我也知道你為甚麼會找我出來了,因為我在茶道社很吃得開,對吧?﹂

  ﹁那就隨妳想像了。﹂

  加賀拿了帳單起身。

  ※※※

  加賀和沙都子的母校縣立R高中是當地以高升學率聞名的明星學校,校舍由法國人設計,整面的玻璃外牆在四周林立的住宅中顯得特別耀眼。

  ﹁總覺得有點難為情耶。﹂要進大門時,沙都子皺了皺鼻子。

  剛好是午休時間,校園內每個學生都在享受屬於自己的愉快時刻。北風即將變冷的季節,操場上仍滿是學生奔跑運動的身影。加賀心想,不久前自己和伙伴也是這副光景啊,如今看著學弟妹的眼神卻彷彿望著別種生物似的。

  茶道社的社辦位在文化體育會館裡,一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榻榻米房間以及角落一處簡單的壁龕,三名女學生正圍坐著一起吃著便當。加賀想起從前也見過類似的畫面,當時坐在這兒的是沙都子、波香和祥子,﹁有甚麼事嗎?﹂︱︱會開口問的一定是波香,而沙都子與祥子則會毫不客氣地盯著不速之客,但如今其中兩人都已不在人世。

  三名女學生同時轉頭看向他們,其中一位正把筷子夾著的可樂餅塞進嘴裡。

  沙都子很客氣地自我介紹,加賀明白她是想讓這三位學妹卸下心防,而或許是她的努力奏了效,三人讓出空間給沙都子兩人,於是他們在門口附近坐了下來。

  沙都子先針對社團練習問了一些不痛不癢的事,接著進入正題:﹁對了,妳們平常也會練習雪月花之式嗎?﹂沙都子的問話方式非常自然,一旁的加賀聽著也不覺突兀。

  ﹁咦?妳說雪月花嗎?﹂開口的是坐在最右邊棕色長髮的女孩,從剛才的聊天得知,她是現任社長。棕髮女孩似乎覺得由自己獨自回答不大妥當,便回頭問其他兩人:﹁我們最近練習過嗎︙︙?﹂然而另外兩人似乎想把發言權交給她,只是搖了搖頭。

  ﹁用具應該都還齊全吧?﹂沙都子問。

  ﹁應該吧︙︙﹂

  ﹁最近有沒有把用具借給別人呢?﹂

  棕髮女孩又看了看其他兩人,接著回答:﹁我想大概沒有吧︙︙﹂這個女孩的話語總是結束得有些曖昧,這似乎是她獨特的說話方式,不,或許是這個年齡所有女孩的共同特徵吧。

  ﹁方便讓我們看一下嗎?﹂加賀插嘴問道。可能他問得太突然了,三位學妹同時繃緊了臉。但加賀不以為意,仍繼續說:﹁我們想看一下。﹂

  棕髮女孩一時很猶豫,但聽到沙都子補了一句:﹁拜託妳了。﹂女孩立刻站起身。

  房間的橫側是壁櫥,茶具等東西應該都收在裡面。棕髮女孩翻了一下,終於找到了花月卡,但當她取出來時,卻﹁啊!﹂地驚呼一聲。

  ﹁怎麼了?﹂其他兩位學妹終於開口了。

  棕髮女孩似乎有點慌了手腳,一逕凝望著壁櫥裡頭。

  ﹁怎麼了嗎?﹂沙都子也問道。

  棕髮女孩紅著臉說:﹁不見了。﹂聲音小到幾乎聽不到。

  ﹁不見了?﹂加賀問。

  或許是加賀的口氣太嚴厲,女孩不禁顫了顫。

  接著棕髮女孩以托盤盛了三個折据走回來,上頭全覆著薄薄的灰塵。加賀不禁感慨,南澤老師擔任顧問的時候可從不會有這種事。

  ﹁卡片應該放在這裡面的,可是全部不見了︙︙﹂

  ﹁我看一下。﹂加賀檢查三個折据,裡面確實空空如也,原本應該放有﹁雪﹂、﹁月﹂、﹁花﹂以及其他六枚數字卡才對。

  ﹁會不會是︙︙﹂坐在最左邊的圓臉女孩戰戰兢兢地開口了,﹁上次窗戶玻璃被打破的時候︙︙﹂

  另外兩位學妹似乎也想起了甚麼,頓時屏住呼吸。

  ﹁窗戶玻璃?被打破?﹂沙都子依序看著三人,﹁怎麼回事呢?﹂

  棕髮女孩一臉彷彿挨老師罵的表情,﹁之前有一天,早上我一來,發現那邊的窗戶玻璃被打破了。我想說是不是遭小偷,可是四處查看一下,好像沒少甚麼東西,我以為只是惡作劇︙︙﹂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

  加賀望向一格格的窗戶,全是完整的玻璃,不過的確有一面玻璃比其他要來得新。

  ﹁妳當時沒有發現花月卡不見了?﹂沙都子問。

  棕髮女孩虛弱地點點頭,﹁因為︙︙要是有人偷東西,通常都是偷茶具或茶碗之類的︙︙﹂

  ﹁那是甚麼時候的事?﹂

  ﹁我記得是上個月吧︙︙﹂

  ﹁確切的日期呢?﹂

  棕髮女孩和另外兩人討論了一下,﹁那天是十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三。﹂女孩很難得有了明確的回答,﹁所以窗戶應該是星期二晚上被打破的。﹂

  加賀和沙都子互看一眼。這是很重要的關鍵,如果被偷走的花月卡真的是拿來雪月花之式中做為行使詭計的道具,兇手在十月最後一個星期二的晚上應該沒有不在場證明。

  ﹁謝謝妳們,幫了大忙。﹂沙都子不禁脫口而出。

  但這些學妹一定無從想像自己到底幫了甚麼忙吧,這兩個人突然來訪,聲稱自己是社團的學長姊,問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之後就回去了。

  ﹁我們得儘快調查所有人的不在場證明。﹂加賀說。

  ﹁真是個討厭的工作。﹂

  ﹁讓我來吧。﹂

  但他們並無法立刻著手進行這件討厭的工作,因為當兩人走出體育會館,那位總是一身灰色西裝的佐山刑警正在門口等著他們。



  5



  ﹁你甚麼時候開始跟蹤我們的?﹂三人一走進R高中附近的咖啡店,加賀馬上開口問佐山。

  店內的照明非常明亮,連白牆都令人覺得刺眼。加賀和沙都子從前都是這裡的常客。

  ﹁早就盯上了。﹂佐山說得理所當然。他坐在靠牆的座位,牆上貼著的菜單上頭,以藍色或粉紅色的奇異筆寫著很受高中生歡迎的百匯冰淇淋或可麗餅之類的餐點名稱,鮮艷的色彩和刑警身上那件像是被薰黑的西裝非常不搭調。佐山繼續說:﹁不過,我跟蹤的不是你,是相原小姐。﹂

  ﹁參加那場雪月花之式的所有人都被跟蹤了嗎?﹂

  佐山一臉愉悅,轉頭看著沙都子說:﹁如果金井小姐是死於他殺,當然所有人都有嫌疑嘍。﹂

  ﹁是啊,﹂加賀迎面看著刑警的眼睛,﹁結果呢?發現可疑的人了嗎?﹂

  ﹁沒有。﹂刑警搖頭,﹁除了我,目前所有偵辦人員都毫無收穫。﹂

  ﹁也就是說,你今天有收穫嘍?﹂

  ﹁沒錯,所以接下來就聽聽你們怎麼說了。你們來這裡的目的是甚麼?﹂刑警喝了一口咖啡,順便發了句牢騷,﹁這咖啡怎麼這麼淡啊,是給高中生喝的吧。﹂

  加賀簡單扼要地說明,他認為兇手可能透過操弄花月卡行凶,並由此推論兇手取走了母校茶道社的卡片,他與沙都子就是前來確認的。儘管他不想告訴佐山這些事,但他很清楚隱瞞也沒用,佐山只要去一趟茶道社,馬上就問得出加賀他們在調查甚麼了。

  聽了加賀這番話,刑警顯得相當訝異。

  ﹁操弄花月卡啊?原來如此。那麼,查出甚麼了嗎?﹂

  ﹁還不清楚。﹂加賀說:﹁不過能確定的是,茶道社的花月卡的確被偷了。﹂

  ﹁看來是沒錯了︙︙。好,我們會再正式調查竊賊闖入茶道社社辦當時的狀況。﹂佐山很快地在記事本上寫了些東西,大概是﹁對R高中茶道社進行取證調查﹂之類的吧。

  ﹁方便請教你一些問題嗎?﹂加賀問。他打算即使佐山拒絕,也要追問到底。

  但很意外地,佐山闔上記事本乾脆地說:﹁問吧。﹂

  ﹁佐山先生你也開始調查雪月花案件,這表示警方已經認定波香和祥子的兩起案子是有關聯的嘍?﹂

  佐山刑警聳聳肩:﹁你們不也是這麼認為嗎?﹂

  ﹁請問是甚麼樣的關聯呢?﹂

  ﹁關聯就是︱︱所有關係者全侷限在一個小團體裡。只要找得到團體之外的任何關聯,案子就破了。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那麼,波香是自殺的說法呢?報紙的報導不都認為這個可能性很高嗎?﹂

  ﹁的確很有可能,甚至是最有可能的。只不過,這個推測要成立,必須先解決兩個問題。第一,如果金井小姐要自殺,為甚麼非得選在那種場合?第二,她在白鷺莊命案中究竟扮演甚麼角色?如果能明確證明她是殺害牧村小姐的兇手,搜查本部應該馬上就會認定她是自殺的吧。﹂

  加賀覺得佐山尤其強調這是﹁搜查本部﹂的看法,似乎是想說,自己有著不同的看法。

  ﹁我還聽說,你們在波香的房裡找到了砒霜化合物。﹂加賀說。

  ﹁你消息還真靈通啊,不過也只是找到罷了,目前根本無法解釋她為甚麼持有那種東西,最有可能的是當作另一種自殺工具吧。﹂

  ﹁他殺的可能性呢?﹂

  佐山抽出一根菸,拿店裡的火柴點燃,﹁我剛剛不是說過嗎?毫無收穫。﹂

  ﹁誰的嫌疑最大?﹂加賀問。

  聽到這個問題,佐山刑警很不耐煩地回答:﹁全部的人。你們全部的人都有嫌疑;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全部的人也都沒有嫌疑。姑且不論卡片遊戲那部份,這是一件封閉房間內發生的毒殺命案,所以在場的所有人都有嫌疑;但就警方目前的調查,你們所有人都沒有動機。只不過,倒是有一種說法能解釋這個矛盾。﹂

  ﹁殺害祥子的兇手就是參與雪月花之式當中的某人,而波香知道那個人是誰︙︙﹂

  ﹁你果然有兩下子。﹂佐山刑警朝天花板吐出乳白色的煙,﹁所以殺了牧村小姐的兇手便殺了金井小姐,就是這麼回事。﹂

  ﹁就動機來說,或許是這樣沒錯,但如果以作案手法來看呢?波香是如何吞下毒藥的,你們警方已經有頭緒了嗎?﹂加賀故意語帶挑釁。

  然而佐山完全不受影響,﹁搜查本部認為,從作案手法來看,目前嫌疑最大的是相原小姐,只不過,這個推理很沒創意︙︙﹂

  ﹁的確很沒創意。﹂加賀刻意加強厭煩的語氣,一面瞄向沙都子。她從剛才就沉默地聽著兩人談話,聽到這番話時,她只是靜靜低下頭來。﹁可是,要說沙都子是殺害祥子的兇手,而波香因為得知這件事而遭她毒害,這樣的推理根本無法成立啊,因為白鷺莊命案當時,沙都子是有不在場證明的。﹂

  ﹁她說她正在﹃波本﹄喝酒,對吧?﹂

  ﹁這你們應該確認過了吧?在警方的說法就是查實了,不是嗎?﹂

  ﹁確認過了,所以我們只能像這樣跟蹤她,既不能逮捕也無從盤查。﹂

  ﹁那麼兇手出入白鷺莊的方法查清楚了嗎?﹂

  ﹁你真的是問個不停耶,我還是頭一遭遇到你這種人。嗯,話說那個密室之謎啊,你解開了嗎?﹂

  加賀搖了搖頭,接著說:﹁我沒有故意隱瞞甚麼哦。﹂

  佐山刑警不由得苦笑,﹁我沒這麼說呀。我只是想,如果你解開了,想向你請教一下。﹂

  ﹁是,我明白了。﹂

  ﹁好吧,今天就先這樣。﹂佐山拿了帳單起身,﹁日後也來公平地交換一下情報吧,很多部份只能靠你們幫忙了。﹂

  ﹁真的是公平的嗎?﹂加賀望著佐山的背影說道。

  刑警沒回頭,﹁信不信由你了。﹂說著走出店外,沒多久又忽然走回門口,探頭朝加賀說:﹁差點忘了。恭喜了!全國大賽冠軍!﹂

  ※※※

  這天回到家之後,加賀獨自挑戰雪月花之式的謎團。桌上擺著一張紙,寫著以下內容:

  一、依照波香、沙都子、藤堂、若生、華江、老師的順序就座。

  二、傳遞折据。藤堂抽中﹁花﹂。

  三、藤堂泡茶。座位順序變成波香、沙都子、老師、若生、華江。傳遞折据。沙都子抽中﹁花﹂,老師抽中﹁月﹂,華江抽中﹁雪﹂。

  四、沙都子泡茶。座位順序改為波香、藤堂、老師、若生、華江。傳遞折据。波香抽中﹁月﹂,藤堂抽中﹁花﹂,若生抽中﹁雪﹂。

  ︱︱接著便發生那起命案。

  加賀的推理是,當折据傳到波香時,折据裡的卡片已全被偷換成﹁月﹂卡。

  ︱︱若真如此,接在波香之後抽取卡片的藤堂和若生,也都會抽到﹁月﹂卡了,事實卻不然。可是,這個推理並非不可能成立︙︙

  加賀做了個假設:如果藤堂和若生是共犯呢?儘管兩人都抽到﹁月﹂,卻假通報自己抽到﹁花﹂及﹁雪﹂,現場應該任誰也無法想像他們會假通報吧。

  ︱︱問題是,偷換卡片的時間點︙︙?

  加賀試著思考在波香之前碰得到折据的人。這個角色若是藤堂或若生,共犯說就成立了︙︙

  ︱︱不對︙︙

  加賀在筆記前絞盡腦汁思考著。在波香之前碰到折据的人是沙都子,她上一輪抽中了﹁花﹂,這一輪應該是在折据中找尋數字卡當作替換卡。

  只有兩種可能性了。

  其一,沙都子、藤堂、若生三人是共犯。其二,兇手並沒有操弄花月卡行凶。

  但加賀還是覺得,兇手一定是藉著操弄卡片的詭計下了毒,絕對錯不了。事實就是高中母校茶道社的卡片被竊了,不是嗎?這絕不是偶然。

  這麼說來,就是那三人共謀了︙︙。不,加賀搖了搖頭,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沙都子絕不可能殺害波香,他想相信這一點。

  ︱︱依舊︙︙無解。

  加賀在榻榻米上躺成大字形。

  ※※※

  幾天後的傍晚,加賀去找數日未見的若生與華江,情侶倆正坐在﹁搖頭小丑﹂的吧檯前喝著熱巧克力。

  ﹁我還以為你故意避著我們呢。﹂若生一面騰出空間讓加賀坐下一面說道:﹁可是我聽老闆說,你還是像以往一樣會來這兒。所以是我想太多了吧。﹂

  ﹁我幹嘛避著你們呢?﹂

  ﹁因為我聽說,加賀你不相信我們。﹂

  ﹁誰說的?﹂

  若生沒有直接回答問題,望向擺在老闆後方的威士忌瓶子說道:﹁刑警來過了,他問我某個莫名其妙日子的不在場證明。上個月第五個星期二的晚上。﹂

  加賀心想,原來今年十月有五個星期二啊?

  ﹁刑警說,我們高中母校茶道社有小偷侵入,被偷的是花月卡。他說根據你的推理,兇手是利用花月卡陷害波香喝下毒藥的,是嗎?﹂

  原來是聽佐山刑警說的。﹁我只是在思考這種可能性。﹂加賀說。

  ﹁波香是自殺的,沒別的可能了。﹂

  ﹁誰能證明這一點呢?﹂

  ﹁你要聽證據,就由我來告訴你吧。好比花月卡被偷的那個晚上,我和華江正在集訓中心和網球社的伙伴進行短期集訓,因為那個星期天就是大賽了,我們正在做最後的練習。我和華江有沒有可能避開其他人的耳目,溜出集訓中心去R高中偷東西呢?你去問一下其他人,馬上就有答案了吧!﹂

  所以若生和華江有不在場證明了。︱︱加賀一面心想,一面理性地凝望若生滔滔不絕地說著。

  ﹁話說回來,只是多準備了幾枚花月卡,要怎麼陷害波香喝下毒藥呢?﹂

  ﹁若生,不要講了。﹂華江或許是在意若生愈來愈大的音量吧,她把手放上他的肩說道:﹁加賀只是客觀地分析事情,你自己也說過,不相信波香是自殺的啊。﹂

  三人一時陷入沉默。若生喝悶酒似地一口氣喝乾杯裡的水。

  ※※※

  那天晚上,加賀接到沙都子的電話。

  ﹁喂?﹂她的聲音聽起來無精打采的,﹁今天被刑警叫去問話了。﹂

  ﹁問不在場證明吧?第五個星期二的。﹂

  ﹁偏偏我那天晚上沒有不在場證明啊,真傷腦筋。可是其他人好像都有明確的答案。﹂

  ﹁我知道若生和華江都不在場。﹂

  ﹁藤堂也是呀,聽說他整晚都跟教授和其他學生待在研究室裡。沒有不在場證明的,就只有我和︙︙﹂

  ﹁南澤老師︙︙嗎?﹂開甚麼玩笑!加賀在心裡忿忿地說道。

  ﹁加賀,你聽我說,我後來也反覆思考過,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可能透過操弄花月卡陷害他人抽中特定的卡片。你不是說過嗎,折据傳到波香手上時,裡面全被偷換成﹃月﹄卡了。可是,最後碰到折据的人是我喲,你如果相信我的話,那就沒人有機會偷換折据裡的卡片了。還有,關於下毒的方法,今天佐山刑警也說他們還是查不出毒藥究竟是如何進到茶碗裡的︙︙﹂

  ﹁所以呢?﹂加賀問道。所以妳想說甚麼?﹁妳還是覺得,波香可能是自殺?﹂

  ﹁不是啊。﹂話筒傳來的聲音忽大忽小,或許沙都子正搖著頭吧,﹁我確信波香不可能自殺。只不過,我們如果因此認定有人想殺害波香,那個人也如願殺了她,事情會這麼兩極嗎?我總覺得,恐怕我們得推翻先前的假設從頭來過︙︙﹂



  6



  波香死後已經過了一個多月。十二月的某一天,加賀坐在雪鐵龍的副駕駛座上,凝望著今年冬天細細紛飛的初雪。

  ﹁你好歹也穿套西裝來嘛。﹂三島亮子一邊調整著音響的音量說道。她一身純白禮服,加賀不懂那種禮服是甚麼款式,只覺得肯定是自己無法想像的高檔貨。而他還是一如平日穿著那件棒球外套,並不是想凸顯自我風格,他本來就只有這件外套。亮子撇著嘴笑了笑說:﹁不過也好,很像你的作風。﹂加賀不大喜歡她這表情。

  每年年底,本地都會舉辦劍道聯誼,但加賀即使受邀也從不出席,他認為這種聚會只是讓一些小有名氣的人聚在一起自我安慰罷了。對他而言,包含劍道在內的所有運動,正是由於絕大多數的無名選手在最底層奮戰才得以存續發展,如果忘了這個道理,還辦甚麼聯誼呢。

  然而,今年加賀由於贏得全國大賽冠軍,被視為重量級嘉賓,主辦單位透過警局道場的秋川邀請他,加賀也不得不出席。

  ﹁我以為劍道家的聯誼都在高級日本料理店舉辦呢。﹂

  會場在一間五星級飯店,剛才亮子告訴他今天的宴會採無座位自助餐形式。

  ﹁聽說現場還有招待小姐哦。﹂

  所以妳才穿那一身豪華禮服打算爭奇鬥艷嗎?︱︱加賀這句話倒是識相地沒說出口。

  如果逮得到機會,加賀想趁今晚問亮子,她是如何打贏波香的。在加賀的推理中,亮子應該是透過某種手段讓波香在上場前喝下藥物,那麼問題就是下手途徑了。亮子當然不可能親自動手,肯定是命令某人行事。那個人是誰呢?

  不過若一味逼問,亮子勢必會否認到底,事情也只會不了了之;而且搞不好她因此有了戒心,就更難讓她露出馬腳了。有沒有甚麼方法能讓她自己坦承呢?加賀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前往會場的路上幾乎沒遇到紅燈,紅色雪鐵龍順利抵達這間五星級飯店門口,才剛停車,一名負責接待的男子立刻迎上前,露骨地對著三島亮子恭維了一番,看來三島集團的勢力也延伸到劍道界了。男子一臉諂媚地衝著亮子笑,面對加賀卻是充滿懷疑的視線。

  ﹁這位是加賀恭一郎先生哦。﹂亮子的語氣難掩自豪,像在展示自己珍藏的珠寶︱︱只不過這件珠寶稍嫌蓬頭垢面就是了。

  男子愣了一愣才對加賀的名字有反應,但眼神仍像是望著某種稀有動物。

  會場相當熱鬧,胸口別著緞帶的賓客三五成群高聲談笑,大概都在互相吹捧今日受邀出席的殊榮吧,加賀只是冷眼旁觀著。

  在這種場合,三島亮子依然擺出一副公主架勢,她只是站在定點,男人便一個接一個上前來打招呼,也難怪她會得意忘形了。來向她打招呼的,有的是學生,也有小腹微凸的中年男性。

  ﹁你那場決賽真是可圈可點啊。﹂不少人和三島亮子打過招呼後,順便和加賀聊上幾句,眼前這名臉色蒼白的男子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個頭以劍道家來說算矮小的,﹁雙方都採取舉劍過頂對招,太精采了。﹂

  ﹁謝謝。﹂

  這種人多半會多講幾句蠢話才離開。

  ﹁不過如果是我就不會那麼做,我會採取霞構︻註:霞構是劍道中的握劍架式之一,劍尖指向對手右手的平端握劍,通常用於對付舉劍過頂。︼,緊盯著對方的動作和移位。﹂

  聽到這種話,加賀通常會回一句:﹁是哦,那麼請您有機會與矢口對戰時就這麼做吧。﹂對方聽了當然覺得刺耳。或許因為如此,儘管加賀有著全國大賽冠軍的光環,靠近來打招呼的圈內人卻不多。

  ﹁怎麼一臉不開心呢?﹂有人端著加水酒過來打招呼了,加賀第一次見這個人穿西裝,一時沒認出來,但那道眼神卻如平日一般銳利。

  ﹁秋川先生好像很開心嘛。﹂

  ﹁我和你一樣,在這種地方待不住,還是在道場比較放鬆。劍道是一種格鬥技,雖然沒必要互相仇視,不過像這樣和對手把酒言歡,實在和我的個性不合。﹂

  ﹁我有同感。﹂

  加賀望向三島亮子。一名怎麼看都不像是練劍道的大胖子正一面拿手帕擦汗,一面衝著亮子堆笑。

  加賀把燻鮭魚塞進嘴裡,嘟囔著:﹁簡直像個大明星啊。﹂

  ﹁她父親是三島集團的最高領導階層呀。那個對著她點頭哈腰的胖子是子公司的重要幹部,聽說他為了討好上司,尤其熱中公司的劍道社。那個人雖然是重要幹部,畢竟和三島家沒有親戚關係,甚麼時候被炒魷魚都不知道呢。你瞧,他走過來了。﹂

  加賀和秋川故意視而不見,但胖子還是擋在兩人面前。

  ﹁哎呀呀,這不是去年的全國冠軍和今年的學生冠軍嗎!兩位站在一起,這景象真是壯觀啊!﹂加賀兩人沒理睬他,但胖子絲毫不以為意,從口袋掏出名片說:﹁這是我的名片,我現在算是敝公司劍道社的負責人啦。﹂

  哪來甚麼負責人啊。︱︱加賀毫無興趣地瞥了名片一眼,胖子叫細田則夫,名字和體型實在很不搭。話說,這又是哪家公司啊︙︙

  ﹁光是我們地方上就有這麼多劍道好手,真是太幸運了。可能的話,很希望二位能蒞臨敝公司劍道社幫大家指導一下。當然,我不會虧待二位的,如果你們願意來露個臉,我們一定會好好答謝︙︙。啊!加賀先生!請留步啊︙︙﹂

  加賀無視細田的長篇大論,大步橫越會場來到三島亮子身邊,好幾名學生正圍著她,聽她暢談全國大賽的戰績。加賀撥開人群,一把抓住亮子的手臂說:﹁妳來一下。﹂

  ﹁很痛耶,你幹嘛啦。﹂她皺起眉看著加賀,卻迎上他銳利的視線,一時說不出話。

  ﹁跟我來就對了,我有話要問妳。﹂加賀又拉了拉她的手臂。

  這時卻有人從旁阻攔,這位是K大的兒玉同學,﹁喂!放手啦,人家可是女生呢。﹂

  ﹁我有話和她說,請你不要礙事。﹂

  ﹁有話就在這兒說呀。﹂亮子說。

  ﹁我是考慮到妳才這麼說的。那就看妳吧,是要在沒人的地方談,還是妳把這群跟班全趕到別的地方去。﹂

  ﹁加賀!你不要太狂妄!﹂兒玉揪住加賀的衣襟,力道相當強勁,﹁有了點名氣就這麼囂張啊!﹂

  加賀回瞪他一眼,右手依然抓著亮子的手臂,對著兒玉說:﹁讓開。這兒沒你的事。﹂

  才看到兒玉那凶神惡煞的表情,下一秒加賀整個人往後方的餐桌飛去,雖然他左手迅速擋住兒玉朝臉部揮來的一拳,卻無法完全擋下力道。

  兒玉旋即撲上來。餐桌翻了,傳出餐具掉落的聲響、女人的尖叫以及男人的大聲怒喝。

  真不想這麼做啊︱︱加賀心想。但他的拳頭仍猛揮個不停。



  7



  ﹁真是傻瓜。﹂沙都子看著加賀,眼神像是女老師望著惡作劇的小鬼頭。

  兩人在電車上,加賀拉起禦寒短外套的領子,整個臉埋在裡面。傷口雖已消腫,痕跡依舊明顯,因此他儘量不和他人有眼神接觸。

  ﹁聽說你大打出手啊,到底發生甚麼事了?﹂

  ﹁情勢所逼。﹂加賀說。臉頰一帶傳來陣陣疼痛。

  ﹁很少看你那麼衝動。有甚麼原因,說來聽聽吧。﹂

  ﹁︙︙﹂

  還不到能說的時候。加賀想在腦中釐清一切之後再說出口,不過,真有釐清的一天嗎?

  ﹁好自私哦,甚麼都不告訴我,只是拖著人家到處跑。﹂

  ﹁我要去南澤老師家,問妳要不要一起去而已,是妳自己決定要跟來的,不是嗎?﹂

  ﹁明明是你故弄玄虛,講得好像此行會查出甚麼重要關鍵似的。﹂

  加賀依舊以沉默代替回答。重要關鍵︙︙,說不定真是如此。

  南澤宅邸相當幽靜,這陣子的寒冷天氣彷彿也凍結了這裡的時間,庭院那株吊鐘花樹葉落盡只剩樹枝,加賀看著眼前的景象,覺得自己彷彿望著一張老舊的黑白相片。

  南澤雅子拉開格子門迎接兩人,感覺老師的身形似乎更嬌小,臉色也更蒼白而憔悴︙︙

  ﹁歡迎。﹂雅子抬頭望著兩人,她有著深深皺紋的嘴邊浮現笑容。

  ﹁打擾您了。﹂加賀一邊心想,老師只有嘴邊在笑啊。

  三人穿過走廊,雅子正打算帶他們去客廳,身後的加賀卻開口了:﹁好久沒喝老師泡的茶了,今天希望有機會品嚐︙︙﹂

  雅子停下腳步,﹁這樣啊?﹂

  ﹁是吧,沙都子。﹂加賀徵求身旁沙都子的意見。

  沙都子也馬上附和:﹁是啊,好久沒喝了呢。﹂

  ﹁那間和室已經能使用了吧?﹂加賀會這麼問,是因為案發後,為了保持現場,警方先前曾勒令禁止使用那間和室。

  南澤雅子點點頭,﹁好啊,好久沒泡茶了,我們來喝茶吧。﹂

  加賀與沙都子發出歡呼。

  於是,在波香身亡的房間,展開了只有加賀、沙都子和南澤雅子三人的茶會。首先是準備用具,看著雅子忙碌地往返於廚房與和室,加賀問雅子:﹁當時的那些泡茶用具呢?﹂

  ﹁當時的?﹂

  ﹁就是那次雪月花之式使用的用具。﹂

  ﹁喔,﹂她點點頭,神情有些落寞,﹁那些用具還沒還我呢。﹂她說那些用具都在警方那裡。

  ﹁全部拿走了?﹂

  ﹁是啊。﹂

  ﹁也包括那個高級茶碗?﹂

  ﹁不是多麼高級的茶碗啦︙︙,不過,警方全都帶走了。﹂

  ﹁所以這柄茶筅也不是當時所使用的了?﹂加賀問。

  南澤雅子正依照茶道禮法準備泡第一碗茶,她拿茶筅往茶碗中輕輕攪動,完成打茶之後,將茶碗端至沙都子面前,接著對加賀說:﹁你好像很在乎當時那些用具呀。﹂

  加賀輕輕點頭,﹁因為我以為至少會留一樣用具在這裡。﹂

  加賀聚精會神地觀察這位年邁的恩師會有甚麼反應,但雅子只是面無表情,直到沙都子喝完茶將茶碗還回去,雅子始終挺直背脊,靜靜地望著斜前方。但加賀心想,雅子的反應頂多就是這樣了吧。

  之後,三人聊起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恩師說:﹁唉,真的發生了很多事啊。﹂學生只是回應:﹁是啊,發生了好多事。﹂雙方都不想主動提起。

  ﹁你們也快畢業了。﹂雅子來回看著加賀與沙都子,接著彷彿歎了口氣說道:﹁即使畢了業,我希望你們的友情能長長久久。至於我這個老太婆,你們就不必擔心了。﹂

  ﹁老師,我們畢業之後還是會來打擾您的。﹂沙都子說。

  或許吧。︱︱加賀心想。只不過,老師口中的﹁你們﹂指的是哪些人呢?

  ﹁能請老師再泡一碗茶嗎?﹂加賀說。

  這時,南澤雅子似乎想起了甚麼,輕輕拍了拍手,﹁朋友送了我一些很稀有的茶葉,我們來泡吧。﹂

  雅子正要起身,沙都子搶先站起來,﹁老師您坐著,我去拿。放在老地方吧?﹂

  ﹁妳知道在哪兒嗎?﹂

  雅子告訴沙都子那款茶葉的品名,加賀並不熟悉茶種,不過沙都子似乎一聽就懂,開心地歡呼出聲。

  兩人等待沙都子回座的這段時間,雅子開始洗滌茶碗準備泡下一碗茶,加賀也默默地看著雅子一如往常流暢而利落的優雅動作,兩人在這個空氣彷彿停止流動、完全無聲的空間中度過了數秒。

  加賀端正地跪坐著,轉頭望向恩師,輕輕地調勻呼吸之後開口了。

  ﹁老師您其實早就知道了,是吧?﹂儘管他儘可能放低聲音,空氣卻振動得相當厲害,遠超過他的想像。

  南澤雅子像是沒聽到似的,身子依舊文風不動,洗滌茶碗的節奏也一絲不亂。

  ﹁案子發生沒幾天,您又召集大家來宅邸。您當時說,好伙伴之間彼此懷疑,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如今想想,恐怕那場聚會的意義並不止於此。只不過,就算當時我們考慮得再多,也未必能夠理解︙︙﹂

  雅子的手停下來了,卻不是聽到加賀這番話的反應,只是擦拭茶碗的步驟已完成。她將拭淨的茶碗放下,眉眼間露出溫和的笑意開口了:﹁我甚麼都不知道哦。﹂那並非裝出來的笑容,而是發自內心的溫柔表情。

  不知為何,加賀覺得那一瞬間內心顫了顫。

  雅子繼續說:﹁不過,既然加賀這麼說,或許我真的知道了甚麼,只是自己沒察覺呢;而且我想,未來恐怕也不會有察覺的一天吧。﹂

  ﹁您不想知道真相嗎?﹂

  ﹁真相這種東西,從來就是無趣的,沒甚麼大不了。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建構於謊言之上的事物,難道就有價值嗎?﹂

  ﹁是謊言、還是真相,又有誰能判定呢?﹂

  這時紙門拉開,沙都子回來了,雅子說聲:﹁辛苦妳了。﹂南澤雅子與加賀之間沉靜的辯論便這麼畫下了休止符。

  整間和室一片靜謐,茶碗與茶筅相互摩擦的聲響聽起來十分悅耳。

  ﹁請。﹂雅子將茶碗置於加賀前方。

  加賀伸手端起茶碗啜飲一口。﹁嗯,好喝。﹂

  ﹁加賀,﹂雅子看到他的反應,似乎很滿意,﹁你想等畢業之後才去相原家拜見伯父、伯母嗎?﹂

  加賀正在品嚐第二口茶,不禁抬起頭來看了身旁的沙都子一眼。她一副不知情的模樣。

  加賀回答:﹁我只是將我的心情坦白告訴她,既沒要求她做甚麼,也不期望她的回覆。﹂

  ﹁我會回覆的。﹂沙都子說:﹁畢業前,我一定會回覆你。﹂

  ﹁畢業前︙︙嗎?﹂加賀歎了口氣,﹁聽起來好像畢業是件好事。難道妳覺得只要畢了業,所有的過去就會消失嗎?﹂

  ※※※

  ﹁剛才我去拿茶葉的時候,你和老師好像談了一些事?﹂回程的電車上,沙都子問加賀:﹁你們談了甚麼?﹂

  ﹁沒甚麼,隨便聊。﹂

  ﹁你不想告訴我?﹂沙都子轉頭凝視加賀,但他像要擋住這道視線似地閉上了眼。沙都子賭氣似地說了聲:﹁好吧。﹂她回過頭望著前方,﹁不過,有件事你得告訴我。我們今天去老師家是有目的的吧?目的達成了嗎?﹂

  加賀仍閉著眼睛回答:﹁還不知道。﹂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兩人一語不發,身子隨著電車振動而搖晃。加賀茫然望著車內的女性雜誌廣告,上頭的模特兒穿著冬季連身裙,露出嬌美的笑容,身材比例一點也不像日本女性。

  ﹁啊!原來!﹂加賀突然脫口而出。

  ﹁怎麼了?﹂沙都子抬起頭。

  ﹁妳不是說過嗎?波香死了以後,妳去她房間看到她的衣櫥,覺得很不可思議;妳說搞不懂波香為甚麼沒穿新買的連身裙去參加雪月花之式,而是穿了件舊西裝外套。﹂

  ﹁喔,﹂沙都子望著遠方點了兩、三次頭,﹁是啊,真的很不可思議,因為波香是很注重打扮的女生啊。﹂

  ﹁我知道原因了。﹂

  ﹁你知道?怎麼回事?﹂

  ﹁口袋。﹂

  ﹁口袋?﹂

  ﹁波香那天無論如何都得穿有口袋的衣服才行,我想那件新的連身裙應該沒有口袋吧?﹂

  ﹁嗯,通常連身裙都沒有口袋。不過有沒有口袋有甚麼關係?﹂

  ﹁這就是關鍵了,一切得從雪月花之式的詭計開始解釋。﹂

  沙都子的大眼睛睜得更大了,﹁詭計已經解開了嗎?﹂

  ﹁算是吧。﹂

  ﹁你太過分了啦,為甚麼一直瞞著我?我也有權利知道啊!﹂

  ﹁不,還沒到能說出口的階段。最後這部份要是沒弄清楚,就只是單純的推理遊戲罷了。﹂

  ﹁可是︙︙﹂

  ﹁等我弄清楚,一定會聯絡妳的。下次我打電話給妳的時候,就是謎團全部解開的時候。在那之前,我絕不會打電話給妳。說實在話,我打電話去妳家都覺得很彆扭。﹂

  沙都子正想反駁,電車剛好抵達她要下車的站,她噘著嘴一邊起身一邊問道:﹁大概是甚麼時候?﹂

  ﹁一定會在畢業前。﹂說完,加賀露出微笑。

  沙都子回頭瞪著他,走出了車廂。

  ※※※

  沙都子下車後,過了兩站,加賀也下車轉搭其他路線。這條路線的電車比較擁擠,他大致看了車內一圈,決定站在車門旁。

  為甚麼那麼多人喜歡站在車門附近呢?一名年輕男子在加賀之後衝進車廂,一發現沒座位,也立刻走回門邊。男子戴著黑框眼鏡,臉色很差,加賀看了他一眼,不由得﹁啊!﹂了一聲。這時男子也注意到加賀,開口道:﹁你是劍道社的加賀同學吧?﹂

  加賀對男子細弱的聲音也還有印象,﹁你是和藤堂同研究室的︙︙﹂

  男子正是加賀在金屬工程學系研究室遇到那位一身白袍的男同學。電車突然開動,男子踉蹌了幾步,一邊自我介紹說他姓寺塚。

  寺塚也曉得加賀在全國大賽中奪冠,便一直追問比賽的事,看來他似乎認為在聊天當中多提起對方的光榮能贏得對方的好感。

  聊到一個段落,加賀試著思考兩人是否還有共同話題。接受讚美的確滿開心的,但要是對方稱讚過了頭,聽起來反而像是在挖苦了。不過寺塚看上去個性柔弱,應該沒有惡意吧。

  加賀回想起第一次和寺塚見面的情形。那時他正在研究室裡等藤堂,現場好像有︙︙對了,他看到一組沒有動力卻持續轉動的滑輪,那時和寺塚大致聊了一下,現在想想,他還沒問過寺塚那組滑輪轉動的原理呢。

  ﹁方便告訴我嗎?﹂

  聽到加賀這麼問,寺塚似乎相當高興。

  ※※※

  當天晚上十一點多,相原家的電話響了。沙都子一聽到繼母說有位姓加賀的同學打電話來,立刻衝出房間,而且可能太匆忙了,長睡袍只來得及穿上一半。她一把搶過話筒,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喂,我是沙都子。﹂

  ﹁是我。﹂加賀反而比她鎮靜多了,﹁好像不用等到畢業了。﹂
 
• 字體大小小: 16 20 24 28 32 36 40 44 48 52
• 字型名稱:
• 背景顏色:                         
  
好讀首頁››
或直接點選以下分類:
• 世紀百強
• 隨身智囊
• 歷史煙雲
• 武俠小說
• 懸疑小說
• 言情小說
• 奇幻小說
• 小說園地
資料載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