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藍天,綠樹,碧波。

  我的眼中映滿珊瑚潭的波光,珊瑚潭裏映著飄逸的白雲和碧綠的樹叢,那一片廣闊的綠波已夠誘人,綠波中倒映的景色更令人神往。

  我和葛維德並肩坐在汽艇的尾端,潭面的風光可以一覽無遺,群山包圍中廣闊的一片水,潭面寬約千頃,大自然真是壯觀。

  小艇劃開了平靜的水面急速前進,把水中綠樹叢生的小島一個個拋在後面了,風拂在身上清涼無比,遼闊的視野中幽美的景致,使人心胸開朗。

  汽艇沿潭邊環繞一周,要行駛一個小時,艇上除了駕駛,就只有我和葛維德兩個人,我們交談不多,偶爾互遞一個會心的微笑。我不知道他對眼前千頃碧波有什麼感受?但看他那凝神注目的樣子,似乎和我同樣有一份讚美和喜愛。

  離開小艇,我們漫步堤上,兩人情緒都很好,談笑風生。我忽然想,像我們這樣一對,看在別的遊客眼裏該是什麼樣的關係?情人?夫婦?父女?︙︙想著,心中一凜,忙責備自己,何必去關心別人的看法?應該堅定自己心中的意念,不要受到任何外界的影響。

  珊瑚潭之遊,留下了愉快的記憶。

  在另一個星期日,我們又雙雙來到高雄附近的名勝澄清湖。湖濱處處都印下了我們的足跡,也是歡笑的留痕。

  之後我們又去了蘭潭。

  蘭潭是離家較近的一處風景區。這次我們不是利用公路車作交通工具,而是同乘一輛摩托車去的。

  葛維德的駕駛技術很高明,我雖然從未與人共乘過摩托車,也因為駕駛的平穩,不覺得有什麼害怕了。

  這天我們出發極早,葛維德說蘭潭可以釣魚,所以我們還帶了兩副魚竿。我穿了一件白上衣,淺藍長褲,馬尾紮得高高的,戴了頂草帽,完全恢復了做學生時的神氣。葛維德也換了一身很整齊的白色上衣和白色長褲,戴著一副太陽眼鏡,看起來很瀟灑。

  走出﹁怡園﹂時,還不到七點鐘,太陽已在東方昇起。我站在大門前等葛維德發動車子,不禁又望望新近掛上門旁石柱的﹁怡園﹂兩個字,金色的字在朝陽中閃著光,象徵一番新氣象。

  坐上車,葛維德要我把手扶在他的腰上,說這樣兩人都比較有安全感。開始我很不習慣,有些面紅心跳,我從沒有和他這樣接近過,我不知道他是否可聽到我的心跳,但我卻聞到了我所不熟悉的男性氣息。

  一路上風景很美,夏天的原野,到處是一片綠意。

  道旁葱綠的樹叢,遠處蒼翠的山巒,還有那放眼望去連綿無際的在微風中泛著綠色波浪的蕉田,大自然生意盎然,讓人感到夏的蓬勃,渾身也充滿了活力。

  坐在車後,迎著那股適意的和風,草帽在我的肩上飛舞,頭髮在我的腦後飄拂,我的心也像鼓足了氣的氣球,輕盈得想要向上升騰。

  葛維德是個守信的君子,他曾在我病時許下當我病癒後一同出來遊玩的諾言,最近他正盡力兌現,接連三個星期了,每個星期日,他都擠擋一切,伴我到各處遊覽。而且都選擇有水的地方,一則他知道我愛水勝過山,再則他顧及我病後初癒,不適宜爬山的疲累,他真是善體人意。

  也許沿途風光目不暇給,我只覺得旅途很短暫,車行不久就到達了目的地。

  蘭潭,正如它的名字一樣秀雅。

  那一片深而廣的潭水,清幽澄澈,連綿的山岡在周圍起伏,見不到亭台樓閣的人工建設,湖光山色反更顯出自然的美。

  遊人也很少,只見到兩個人坐在岸邊垂釣,他們是先我們而來的同好。

  湖邊種植許多高大的樹木,吱吱喳喳的鳥語從空中傳來。

  這裏真是一個好地方,我心目中的﹁湖﹂就是這樣子的,純樸、靜謐,少有人煙味。

  葛維德在忙著安置他的車,和取下車上的東西,我踏著湖邊鬆軟的泥土輕快地跑幾步,像又回到了從前。

  林醫師建議我應該多作郊遊旅行,他真是一位智者,的確,人陶融在自然中,什麼思念什麼顧慮都沒有了,彷彿又拾回了失去的純真,心情開朗。

  跑了一小圈,回到葛維德身旁,他一手拿魚竿,一手提裝了飲料食物的小網袋。

  ﹁妳拿這個,輕便些,剛才試了一趟腳勁,還不錯吧?﹂他把魚竿遞給我。

  ﹁還想多跑跑,你會不會笑我?﹂

  ﹁怎麼會呢?看妳這麼健康,這麼快樂,我真是太高興了。﹂

  我微笑不語,心中甜甜的,就像這早晨湖邊的空氣,充滿了淡淡甜美的馨香。

  選擇了一處較平坦的地方坐下來,離另外兩個釣魚的人很遠,這一片安靜的天地,彷彿是專屬我們兩個人的。

  葛維德把伸縮的魚竿拉長,裝上魚餌,我在草地上鋪好那條帶來的大毛巾,然後把兩瓶飲料和一包自己製的野餐放在上面。我們預備在這兒消磨大半天。

  葛維德是釣魚老手,說蘭潭是他以前常來的地方,潭內的魚非常多,每次都有收穫。

  他告訴我怎樣裝餌,怎樣放竿收竿,他說,釣魚就是考驗一個人的沉著和耐性。

  拋下了魚線,我屏息靜候魚兒上鉤。

  眼前暗綠色的湖水,被風吹拂泛起層層波紋,陽光照射湖面,閃爍金光。深遠的湖水和清淺的小河,是兩幅完全不同的畫面,湖就像儀態萬千的貴婦,幾分神秘,莫測高深。小河如同活潑的村姑,毫不掩藏向人展示它的美。我欣賞蘭潭,也欣賞碧玉河,就如同葛維德和孟迪同樣被我所欣賞。啊!為什麼竟想起了這不倫不類的比喻?我不禁在心中暗自失笑。

  魚線忽然被牽動了,急急拉起來一看,原來是空的,魚餌已被吃掉,我埋怨魚兒狡猾,葛維德卻說魚在欺侮生手,說著兩人都笑了。

  瞧,一條銀光閃閃的魚,在葛維德提起的魚竿下躍動,我興奮得發出歡呼,把這條半尺長的魚,放進我裝了潭水的塑膠袋裏。

  當葛維德釣起第二條魚時,我的記錄還是零,幾乎有些不耐煩了。這時太陽已經高高昇起,我雖然戴了草帽,臉上還是被晒得熱烘烘的。

  葛維德放下自己的釣竿,坐到我身旁說要來替我幫忙。

  兩人扶著一支釣竿,我很樂意接受他無微不至的關切。最近大概由於常和他單獨出遊的緣故,心理上無形中對他增加了一份依恃,總覺得處處要他照顧,要他幫助。

  看,線在牽動,是有了魚兒上鉤的消息,葛維德示意我不要慌忙,沉著而快速地提起魚竿。啊,一尾魚釣上來了,牠雖然努力地在掙扎,我卻把牠捧到了手裏。想不到生平第一尾釣起的魚,是和葛維德合作的。

  好強的我,一定要自己做成,終於在信心和耐性中我釣到了兩條魚,當我把魚線縮短,魚兒捉到手中的剎那,那份快樂難以形容。釣魚的樂趣,並不是在收穫,而是享受成功的歡愉。

  當我釣到第二條魚後,葛維德提議該休息一會兒,我看看腕錶,已將近十二點鐘,時間竟在不知不覺中迅速溜走了。

  數數塑膠袋裏的魚,大小竟已有八尾,夠做一盤美味的菜了,這一上午的收穫真不錯。

  洗淨了手,我們坐在樹下吃野餐,喝飲料,大概因為周嫂做的食物很可口,我也的確餓了,食慾比往常更好,葛維德笑說我應該常常出來野餐。

  吃飽了,喝足了,倒有些睏倦,我還沒有表示出來,葛維德卻對我說,我可以躺在毛巾上假寐片刻,他坐在一旁守護。

  依他的話我躺了下來,最近我對他表現的順從,連我自己也感驚異,一方面固然由於他所說的都是合情合理,一方面也因為能體會到他那份愛心。

  雙臂暫作枕頭,從葉縫中望向一角藍天,分外澄清,枝葉因風的吹拂不停地晃動,把睡意搖得更濃了。

  回頭望望葛維德,他倚在樹幹上,含笑注視我。我說:﹁我會睡著哦!﹂

  ﹁睡吧!﹂他說:﹁有我在旁邊,妳儘管放心睡。﹂

  我把草帽蓋在臉上,學影片裏的西部牛仔,然後很舒適地閉上了眼睛。

  也許閉上眼睛後人的聽覺會比較靈敏些,震耳的蟬鳴從樹梢傳來,此起彼落,我可以辨明牠們的方向。

  小鳥吱吱喳喳的像在開會,不同的鳥語像來自各地的方言。當蟬聲靜止時,我可以聽到風和樹葉低語,還有潭中魚兒躍動的水聲。這一切天籟的聲音,又何嘗比不上一支動聽的音樂?

  自然界的催眠曲伴我進入夢鄉,夢中我和葛維德在潭裏游泳,我抱住了一條大魚,高興得大叫起來,一驚而醒。我坐起身來,把夢中的情景告訴他,兩人都哈哈大笑。

  ﹁我睡了很久吧?﹂我問。

  ﹁不太久,差不多一小時。﹂他問:﹁不睏了吧?﹂

  ﹁嗯,精神完全恢復了,你要不要睡一會兒,我坐在旁邊看守。﹂

  ﹁謝謝,我不累,不想睡,而且我喜歡和妳坐在一起聊聊。﹂

  ﹁談點什麼呢?﹂

  ﹁唱一支歌給我聽好不好?﹂葛維德忽然這樣說。

  ﹁唱甚麼歌?﹂我沒有拒絕,仰起頭來想了想,看見風中搖動的樹枝,和空中傳來的鳥鳴,我想起了﹁本事﹂裏的一句歌詞,﹁風在林梢鳥在叫﹂,於是我說:﹁我唱一首﹃本事﹄給你聽,這是一首老歌。不過,唱得不好,你不許笑。﹂

  ﹁我從來沒有聽妳唱過歌,我想妳一定唱得很好。﹂

  我笑笑,開始低低地唱:﹁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談天你愛笑,有一回併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鳥在叫,我們不知怎麼睡著了,夢裏花兒落多少?﹂

  唱完了,他笑著說:﹁唱得很好,歌詞和音調都很美,是在學校裏學的嗎?﹂

  ﹁是小時候母親教我的。﹂

  ﹁妳一定有很快樂的童年。﹂

  ﹁是的,﹂我點點頭:﹁母親只有我和美蘭兩個孩子,她把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放在我們身上。我沒有上過幼稚園,母親就是我的幼稚園老師,她教我唱許多好聽的歌,把我滿腦子裝進有趣的童話。﹂

  ﹁說點小時候的事情給我聽聽。﹂他很有興趣地。

  ﹁我小時候又野又頑皮,媽媽說我真像個男孩子,我和美蘭的性格完全不同,她小時候最愛哭,可以哭幾個小時都不停,而我即使跌痛了也只哼幾聲就沒事了。﹂

  ﹁我比較喜歡不愛哭的小女孩。﹂

  ﹁最難忘記的,就是到外婆家住的那一段日子,﹂我繼續說:﹁整天在山坡上跑,水田裏撈蝦,小河裏捉螃蟹,真是有趣極了,我學會爬樹,還學會了採野菜,屋前那一大片晒穀場,白天我們在那裏捉迷藏,晚上大家圍坐乘涼,總是圍著外婆,央求她講些古老的故事。﹂

  ﹁妳說的這些我都很熟悉,我小時候也是這樣玩的,男孩子當然更野些。真遺憾那時我已離開家鄉沒有能見到妳,想像妳一定是個很有趣很可愛的小姑娘。﹂

  ﹁幸虧你沒有見到,不然對我的印象一定很惡劣。後來,我們搬回城裏,不久就來到了臺灣,生活很平淡,每天忙著上學讀書,高中畢業卻考不取大學,在幼稚園裏做了三年孩子王。﹂

  ﹁少女的生活應該更多姿多采,怎麼反而很平淡?﹂

  ﹁也許我不像一般女孩那樣,喜歡有男孩子來點綴自己的生活。﹂

  ﹁妳沒有交過異性朋友嗎?﹂

  ﹁當然也認識過幾個男孩子,都是同學的哥哥,或她們哥哥的同學,大家偶爾去做一次集體郊遊,或是參加家庭舞會,但都只是認識而已,因為我從來都拒絕和別人單獨行動。﹂

  ﹁為甚麼?﹂

  ﹁當然主要原因是我沒有興趣結交男朋友,在我的眼裏,男孩子們都是那樣橫蠻、粗野,從沒有引起我的好感,大概也因為我沒有碰到一個讓我引起好感的男孩子。﹂

  ﹁妳是個驕傲的女孩。﹂葛維德微笑著批評了一句。

  ﹁不是驕傲,﹂我搖頭否認,﹁我也很難描寫自己的心理,也許就是沒有緣吧!﹂

  ﹁的確,﹃緣﹄是很重要的,我也始終相信這一個字。﹂他說完望著湖心深思不語,他在想甚麼?想到了我和他之間的緣分?

  ﹁想起吳要把他的弟弟介紹給我的那件事,我就想笑。﹂為了打破沉默,我找輕鬆話題。

  ﹁吳?吳是誰?﹂他果然轉過頭來這樣問我。

  ﹁就是我現在的姐夫。記得那天我正被你的求婚信困擾,下不了決心,美蘭第一次把我介紹給吳認識。吳忽然說我很適合他的弟弟,要把他弟弟介紹給我,我和美蘭聽了只有相對苦笑。﹂

  ﹁如果妳早些和他的弟弟認識,可能會拒絕這樁婚事吧?﹂他問。

  ﹁也許。可是誰又能預測世界上沒有發生的事呢?後來,我見到過吳的弟弟,看他的外型、談吐,都不讓人討厭。﹂

  ﹁如果我以後見到他,一定要謝謝他沒有能早些認識妳。﹂他說著笑了,我也笑了。

  我從地上站起來,坐得太久,腿有點發麻,他也站起身來,我對他說,我們不要再釣魚了,陪我在湖邊走走。

  於是我把東西收拾好,放在樹下,我們沿著湖邊的樹林向前走去。

  很自然地,我們手攜著手往前走,踏著地上金色的光圈,迎著清涼的湖風,享受自然界的美好,雖然地面高低不平,雖然樹木遮擋了前程的視野,但我們仍愉快地前行。我想,這就如同我們要攜手同行的未來人生道路一樣。

  蘭潭之遊是愉快的,後來成為我們經常遊玩的地方。

  ※※※

  又是一個星期日的早晨。

  今天的目的地不是郊外,葛維德要伴我去高雄拜訪他一位好友的家,然後在高雄觀光一番。

  為了使自己顯得老成些,我穿了一件淺綠色旗袍,配上白皮包和白高跟鞋,一副太太的打扮,葛維德稱讚我,說我更成熟、更漂亮了。望著穿了西服,結了領帶的他,也頗為瀟灑呢!

  因為去高雄路途頗遠,所以我們很早就出發了,先乘客運車到城裏,再坐直達高雄的公路局車。

  雖然長途坐車很沉悶,一路上看看窗外的風景,和葛維德閒聊幾句,也不覺時間漫長。我想起婚禮完畢後第一次和他坐車同赴果園的情景。坐了整個下午的車,不曾有過交談,我只默默端坐在他身旁,他的嚴肅和冷漠,使我既怨惱、又煩悶。如今經過數月相處,頻繁的接觸和交談,我才了解在他嚴肅和冷漠的外表下,有一顆真誠、赤熱的心。

  想到這裏,我微笑著望望他,他也對我報以淺笑,雖然誰也沒有說甚麼,無言也能相知。

  上午十點多鐘,我們到達了這南部的最大都市高雄。

  以前我不曾來過,前次去澄清湖也未在高雄市區逗留,而是直接搭車前往。我對高雄已久聞其名,知道它有一條名聞全省的愛河,和有名的西子灣海濱浴場。

  車入市區,寬廣的街道,高大的建築,都顯示出大都市的氣派。下了公路局車,我們另乘上一輛計程車,車在市區轉了幾個圈,來到一處住宅區,在一家門前停了下來。

  站在朱紅的大門和高高的院牆外,我記起葛維德對我作過的介紹,主人章先生是一位建築工程師,這幢住屋也是他自己設計的,太太很賢慧,有一對可愛的兒女。

  門鈴響過不久,門就被啟開了,一位白皙清秀的中年婦人出現在門邊,見了葛維德笑說是稀客。葛維德把我介紹給她,章太太很親切地把我們讓進裏面。

  大門裏是一幢平房,房屋四周空地圍著綠草坪,屋角吊幾盆蘭花,環境很幽雅。剛向裏走,一陣犬吠傳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嘴裏喊著﹁凱利﹂,追逐一隻黑白相間的獅子狗出現在我們眼前。

  ﹁小同,叫葛伯伯、葛媽媽。﹂章太太對他說。

  看他整潔的衣服,彬彬有禮的態度,平日一定有良好的教養。

  門被推開了,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小女孩走了出來。

  兩個男人見面,熱烈地握手。接著章先生客氣地向我寒暄,他看來和葛維德年齡相仿,一副金邊近視眼鏡,身材稍瘦,帶著些書生的氣息。

  小女孩名叫小蕙,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甜甜地叫了我一聲,模樣好可愛,我忍不住摸摸她粉紅色的面頰。

  走進客廳,環顧四周,我不由得發出讚美。這間客廳佈置得並不豪華,沒有鋼琴和大冰箱做擺設,也不是最高級的家具,但色調的明朗、悅目,佈置藝術化,高雅不俗。

  牆上是米黃色的壁紙,配同色的窗簾,懸在壁上有兩幅風景油畫,六張粗籐編成的大籐椅,配著棕色的椅墊,很別致。小几上的兩盆插花,更是出色。屋角有一架電視,另一邊是古董架,上面放了好些精緻的小擺設。

  ﹁章太太,妳的客廳佈置得真雅致。﹂我讚美說。

  ﹁哪裏。﹂章太太露出謙和的笑容。

  ﹁章太太是一位最能幹的主婦,﹂葛維德說:﹁中西餐點她都拿手,又畫得一手好畫,牆上那兩幅畫就是章太太的作品。﹂

  ﹁啊!真了不起。﹂我由衷稱讚。

  ﹁別聽葛先生替我吹噓,﹂章太太笑著說,﹁做可口的飯菜,佈置一個舒適的家,是女人的本分。﹂

  ﹁做妳的先生和孩子真是幸福。﹂我說。

  ﹁是呀,﹂章先生笑著說,﹁所以我星期假日從來不願意出去,在家裏比甚麼地方都舒服。﹂

  章太太聽了丈夫的話,笑意更濃了。我可以看得出他們夫婦間情愛深濃,這真是讓人羨慕的一對。

  章太太取出她自製的蛋糕和酸梅湯來待客,不亞於西點店所售的,使我們讚不絕口。

  接著,章太太領我參觀整幢房子。推開客廳通後面的那扇門,是一間寬大的廚房,一邊是有通風設備的爐檯,一邊是張鋪著潔白檯布的餐桌。白瓷磚砌成的洗濯檯和爐檯,和壁上許多放雜物的木櫃,使廚房看起來既整潔,又寬敞,絲毫沒有一般廚房骯髒零亂的現象,當然歸功於主婦的勤於收拾,和屋主的匠心設計。

  又參觀了臥室和書房,都給人整潔舒適的感覺。我對章太太說:﹁我要跟妳多多學習。﹂

  ﹁學習不敢當,﹂章太太謙虛地說:﹁說也只是個稱職的主婦而已。不過我有一個原則,永遠讓先生覺得很滿足、很愉快,說穿了也只是栓住他的心的一種手段。﹂

  我點頭稱是,我想,這不僅是經驗之談,也是至理名言。我要記住章太太的話。

  來到屋外走廊下,看見小同和小蕙正在逗凱蒂玩,我忽發遐想,如果我身邊有這樣一對可愛的孩子,生活中將充滿更多樂趣。將來,我會有嗎?想著,我的臉紅了。

  在愉快的氣氛中,大家又閒聊了一陣,葛維德談到他果園的豐收,章先生說到他的設計工程,兩人的神情都顯得頗為得意。我在一旁聽了,心裏很有感觸,一個男人如果希望在事業上有成就,必先求家庭和樂,無後顧之憂,有賢慧的妻子做精神上的支柱,才能全力去謀事業上的發展。

  來章家作客,我已得到了一些啟示,也許,這正是葛維德所期望的。

  時近中午,我們向主人告辭,章先生夫婦堅留我們午餐,被葛維德辭卻了。走出門後他對我說出推辭的原因,是恐怕我不習慣和陌生人共餐,而且,他想好好地請我在外面吃一頓。

  對於他無微不至的體貼,我很感激。他像一名園丁,對於那棵愛的幼苗正辛勤灌溉,相信他必能得到預期的收穫。

  計程車到達愛河邊的圓山飯店門前停了下來,葛維德說這家飯店的西餐很好,他真想得周到,要讓我換換口味。

  當他付車資時,我乘機打量那條愛河。愛河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樣美,黑黝黝的水中,飄浮些木材,想像晚間河堤上的燈光朦朧,雙雙情侶河邊漫步,定也別有一番情調。

  推開了厚厚的玻璃門,走進有冷氣的餐廳,我們在靠窗邊的一張桌前坐下。餐廳內的顧客很多,大部份是外籍人士,大家都靜悄悄地在用餐,說話都是低聲細語的。

  ﹁這裏很好。﹂我說。

  ﹁今天高興嗎?﹂他問。

  我點點頭。

  ﹁人要懂得享受生活,活得才會更快樂。去郊外可以鬆散人緊張的心情,到城市來,就要享受高度的物質文明,等一會兒我們到街上去逛逛,買點妳喜歡的東西。﹂

  ﹁何必這麼花費?﹂我笑著說。

  ﹁錢的價值就在換取需要和快樂,替妳買點東西,應該不算是浪費。﹂

  ﹁那麼,我先謝謝你。﹂

  ﹁妳總是這麼客氣。﹂他深深地望著我。

  不知為什麼,他那種深情注視下我很不自在,面紅心跳,避開他的視線,我拿起桌上冰水喝了一口。

  ﹁心怡,﹂他忽然問:﹁妳會不會覺得我這個人粗俗?﹂

  ﹁怎麼會?你有思想,有見地,個性雖很堅強,感情卻很細緻。如果你不以為是在恭維,我覺得非但不粗俗,而且很有深度。﹂

  ﹁謝謝妳的好評。為了妳,也為了我自己,我還要盡量往好的方面去做。﹂

  ﹁你真謙虛。﹂

  ﹁實在因為妳太好。剛才章先生還對我說,說我娶到這麼好的一位太太,真是有福氣。心怡,妳真讓我感到驕傲。﹂

  他的話使我慚愧,我真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幸而這時侍者端上菜,我們開始靜靜地用餐。咬著嫩嫩的牛排,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做出這樣可口的菜來。

  飯後,我們又驅車前往市區。

  走在行人道上,望著整齊的市容,聳立的高樓大廈,和商店中琳瑯滿目的商品,我忽然想起了久違的臺北。記得曾有多少個無聊的下午或晚上,我獨自在街上蹓躂,去擠一場電影,或找一本好書。有時,熙來攘往,形形色色的人群,和櫥窗的佈置藝術,我也能發生興趣。

  那些日子彷彿已離我很久遠了,其實也只不過幾個月前的事。如今,來到這南方的大城,穿的是使我邁不開腳步的高跟鞋和窄旗袍,身邊有關懷備至的丈夫,人的變遷真是不可思議!

  走進大新公司,這是一家新開不久的百貨公司。葛維德買了一只珊瑚別針和一把細巧的圓扇送我,我也替他挑選了一支珊瑚領帶夾,他很高興地立刻別在領帶上。

  電扶梯把我們送到了每一層樓。看到一個很可愛的大洋娃娃,葛維德大概想起了﹁娜娜事件﹂,要買來送我,我推卻了,如果再玩洋娃娃,不是太孩子氣了麼?結果他還是買了一樣東西送我,是一個精緻的音樂首飾盒,金色的盒子,雕刻精細的圖案,打開盒蓋就可傳出音樂,曲子是我最喜愛的﹁少女的祈禱﹂。

  那單純的清脆的樂聲,別有一番韻味,在以後的日子裏,伴我消磨了許多寂寞的黃昏。

  誰又能否認人不需要物質生活?精神生活固然重要,物質的享受中,卻令人更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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