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七月,是荔枝成熟時節。

  今年荔枝又是豐收。

  果園這幾天真熱鬧,採摘工人和搬運工人忙碌不休,荔枝雖是論株包給批發商的,但葛維德仍需要在旁監督。

  上午,我也跟著葛維德到果園去湊熱鬧,看工人揮著大剪,把荔枝纍纍低垂的果實一串串剪下來。每一棵樹都結得滿滿的,看那滿樹青紫色碩大的顆粒,真是有趣得很。

  欣欣果園中以荔枝種植的數量最多,因樹的大小不同,每株產量從數十斤到一兩百斤不等,每年生產好幾千斤,所以收穫時也算是一件大事。

  ﹁看收成這麼好,你一定很高興吧?﹂參觀了一周後,我問葛維德。

  ﹁辛勞有了代價,總是讓人欣慰的。﹂他說:﹁我從來不把收成估計得太高,所以對每次收穫的成績都非常滿意。﹂

  ﹁這大概也是你的人生哲學吧?﹂

  他笑笑點點頭,不再說甚麼,從堆積荔枝的罐子裏,選了兩串顆粒最大的遞給我。

  剝食肉厚汁甜的荔枝,我說:﹁我還想到涼亭那過去坐坐,你有事不必陪我了,等一會兒我自己會回去的。﹂

  ﹁也好,那邊安靜些,妳可以去休息休息,不過,別忘了回家吃午飯。﹂

  ﹁荔枝都吃飽了,還吃午飯呀?說不定我在涼亭睡一個午覺再回去。﹂

  ﹁心怡,妳真頑皮!﹂他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

  我笑著離開了他。

  來到涼亭,附近種的大都是文旦樹,文旦尚未成熟,也長得不小了,比人的拳頭還大,深綠色的果實垂在枝頭,把樹枝都壓得低低的。

  我在石凳上坐下,把手中的荔枝放在石桌上,悠閒地一顆一顆慢慢剝食,果園內我常來獨坐許久,卻是百坐不厭。在這炎熱的夏季,從山林中吹來清涼的風,使人遍體舒泰。我愛林間的寂靜,更愛聽幽林翠谷中鳥兒悅耳的啁啾。

  坐在果園的時候,我很少去想甚麼,尤其是最近,病後和葛維德之間趨於明朗化,兩人感情已在逐日增進,該想的就更少了。我常怡然自得地哼一支歌,聽聽大自然的清音,或拿支畫筆隨意塗抹。

  說到畫畫,最近怠惰得很,沒有認真去畫點甚麼,雖然每天仍無所事事,人卻很懶散,白天一個在家,以睡覺看書來打發。倒是晚上和葛維德在一起的時間增多了,我們除了一起看電視,散步,他還成了我跳棋和象棋的對手,他贏的時候多,卻常常讓我,他真像一位寵愛幼妹的長兄。

  無論如何,病後這一個月的相處,我們已比以前熟稔多了,至少在他面前我已不感拘束,雖然我們仍缺少情人之間的那份濃情和甜蜜,但至少感情與日俱增,總是可喜的現象。

  陽光照射的山谷,深綠淺綠的色彩多麼悅目,百看不厭。記得有一次我告訴葛維德,我最愛在涼亭看果樹層層翠綠,他說:﹁別人都欣賞果實,只有妳欣賞樹葉,這是畫家和一般人欣賞的角度不同。﹂我不敢以畫家自居,因為我沒有畫出一幅像樣作品。就像我時常不覺得自己是葛太太,或許因為還缺少那點真實性。

  但是,我還是喜歡目前這種未婚前的關係。說老實話,如果我們尚未經過那次合法的手續,此刻,我對他的感情還不會到以身相許的地步。

  葛維德是智者,他懂得安排生活,也懂得安排感情。

  ﹁哈!原來一個人躲在這兒享清福!﹂

  是誰大聲嚷嚷,嚇了我一跳,回過頭去,看到有一個人向我走近,他是孟迪。

  ﹁好久不見了,﹂我向他招呼,﹁你還是那麼欠文雅,嚇人一跳。﹂

  ﹁怎麼一見面就罵人?﹂他不以為忤:﹁好久不見了,妳也還是跟以前一樣漂亮。﹂

  ﹁你該不是專程來恭維我的吧?﹂

  ﹁專程來看妳倒是真的,我坐了這麼久的車,又在這麼大的果園裏把妳找到,真不簡單。﹂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記得第一次碰見妳就是在這涼亭,剛才我靈機一動就找到這裏來了。不過我已經先去妳家,那位女管家說妳到果園去了,我才找來。﹂

  ﹁你找我有甚麼事嗎?﹂我問。

  ﹁一定要有事才能找妳?﹂

  ﹁我記起來了,你是把我的畫像畫好送來了,對不對?﹂

  ﹁就算妳猜對了。﹂

  ﹁畫像呢?一定畫得很好。﹂

  ﹁剛才交給妳那位女管家拿進去了。畫得可能不夠好,不過,這是我時間花得最久,畫得最用心的一幅人像。﹂

  ﹁謝謝你。對了,我說過送一籃水果給你,現在正好荔枝成熟,等一會兒不要客氣,一定要帶一籃荔枝回去。﹂

  ﹁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不過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妳能答應嗎?﹂

  ﹁說吧!﹂我心裏思忖,不知他又有甚麼花樣?

  ﹁能不能請我喝一杯水?﹂

  ﹁當然可以,現在就走。﹂

  我們走出涼亭,碰到幾個一邊吃荔枝一邊談笑的遊客,工人們仍在忙碌採摘,沒有見到葛維德,看看腕錶將近十一點鐘,我想他一定還留在果園裏。

  ﹁收成很不錯嘛,﹂孟迪說:﹁妳那位一定很高興吧?﹂

  ﹁嗯。﹂

  ﹁他真是一個很有眼光的人,而且生財有道。﹂

  ﹁將來你也可以和他一樣經營一座果園。﹂

  ﹁我絕對不行,﹂孟迪搖搖頭,﹁對此道一竅不通,也缺乏創業的毅力和苦幹的精神。﹂

  ﹁不要自己替自己洩氣,你學有專長,將來向機械工業方向發展,一定更有成就。你今年畢業了吧?該向你恭喜。﹂

  他笑笑:﹁前途茫茫,喜從何來?﹂

  我望望他,正色說:﹁孟迪,你很喜歡開玩笑,我相信你這兩句也是說著玩的。我要送你四個字:前程遠大。﹂

  ﹁謝謝妳給我的鼓勵,﹂他忽然變得很正經:﹁不久我就要去受預官訓了,我希望能跟妳做朋友,我寫信給妳,妳會理我嗎?﹂

  ﹁我會。﹂我肯定地點點頭,我怎能拒絕別人真誠的友情。

  ﹁謝謝妳。﹂他悠悠地說:﹁我認識的女孩子也不算少了,從沒有一個人像妳一樣在我心上留下這樣深刻的印象,有時候我覺得這果園裏的相遇,就像是一個不真實的夢。畫妳的畫像時,我把真實的妳和幻想中的妳,都揉合進去了。﹂

  ﹁你說得太美,我都聽不懂了。﹂

  ﹁妳不會懂的。﹂他的臉上有一陣黯然的表情,真不像是平日嬉笑的孟迪。

  走到大門外,孟迪停住腳步,望著門旁石柱﹁怡園﹂兩個字說:﹁怡園,很美的園名,它是讓人羨慕的一座樂園。﹂

  我無言地笑笑,似乎,我還不覺得它是一座樂園。

  因為果園裏的人雜,大門經常都鎖著,我出來時總是帶有鑰匙,可以不必麻煩周嫂。

  我開了大門,和孟迪併肩走在水泥通道上,突然,一陣鋼琴聲傳來,琴聲悠揚,顯然有極熟練的技巧,我仔細傾聽,是從客廳傳來的。奇怪,是誰在彈琴?

  越走近,琴聲越清晰,我心裏的疑團越濃了。

  ﹁有人在彈琴,是誰?﹂孟迪問。

  我搖搖頭,孟迪疑惑地望著我。

  心中的疑團使我加快了腳步。走到紫藤花下,我望見了有一個穿白衫藍裙的女人,正背著我們坐在鋼琴前。

  ﹁她是誰?﹂我滿心疑惑,一步一步走上台階,站在客廳的門邊。

  ﹁那位小姐||﹂孟迪大聲說,﹁怎麼不給我介紹介紹?﹂

  孟迪的說話聲驚動了那彈琴的人,鋼琴聲戛然而止,她倏地回過頭來注視我們。

  她很年輕,大概二十歲左右,有一張長形瓜子臉,一對明亮的眼睛,鼻子很挺,短短的黑髮襯著白淨面龐,看起來稍嫌瘦弱,但給人清秀的感覺。

  ﹁妳||妳是葛太太?﹂她開口這樣問,一面細細打量我。

  她的面貌有點熟悉,我忽然想起來了,在周嫂曾給我看過的照片上不就是她嗎?認識她已很久了,卻一直不曾見過面,我高興地說:﹁妳一定就是小菲!﹂

  她點點頭。

  ﹁周小姐,﹂我說:﹁放暑假以後妳沒有馬上回來,妳母親每天都在惦念,現在回來了,她可高興啦!﹂

  ﹁放暑假以後我到臺中的同學家去住了些日子,﹂她說:﹁媽媽在信上常提到妳,她對妳很稱讚,說妳們相處得很好。﹂

  ﹁是呀!我們就像一家人一樣。﹂

  ﹁我可以認識這位小姐嗎?﹂若不是孟迪提醒,我幾乎忘了他,於是我為他們介紹。

  ﹁這位是孟迪,剛從工專畢業,未來的大工程師。這位周小姐是音樂系的高材生。﹂

  ﹁我叫周明菲。﹂她補充了一句。

  ﹁周小姐,妳的鋼琴彈得真好,﹂孟迪從不忘對別人的讚美:﹁將來一定是位出色的大音樂家。﹂

  ﹁哪裏,﹂她的臉微紅了,﹁這是一架好鋼琴,我忍不住坐下來試一試音,彈得不好,請別見笑。﹂

  ﹁周小姐太謙虛了,我很少看見漂亮的女孩子這樣謙虛的。﹂

  小菲的臉又紅了,我發現她很愛臉紅,是個性上帶著些羞怯的女孩子。孟迪似乎使她難以應對,於是我打岔說:﹁孟迪,你不是口很渴嗎?請隨便坐,我去後面端冷飲。﹂

  ﹁我幫妳去端。﹂小菲說著和我一同往後屋走去。我望望她,她也向我笑笑,我覺得她是個很容易讓人發生好感的女孩子。

  廚房裏,周嫂正忙著炒菜,見我和小菲走進去,笑著說:﹁妳們已經認識啦!葛先生和妳剛去果園不久,小菲就回來了。太太,小菲不懂事,要多教導。﹂

  ﹁周嫂太客氣了,我怎麼有資格教她?她回來了,我真高興有人作伴。小菲,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是不是?﹂

  ﹁我想會的,葛太太。﹂

  ﹁叫我名字吧!﹂我說:﹁我也只比妳大兩歲,叫葛太太聽起來怪彆扭的。﹂

  ﹁不太好吧?﹂小菲遲疑地望望母親。

  ﹁沒關係的,小菲,﹂周嫂笑意更濃了,﹁這樣顯得親近些。﹂

  見小菲點點頭,我說:﹁我的名字叫鄧心怡,心靈的心﹂

  ﹁﹃怡園﹄的怡。﹂她打斷了我的話,接下去說。

  ﹁妳真聰明!﹂聽我這樣說,她只淡淡一笑,我發現她不太愛說話,習慣以動作來表達她的意思。

  ﹁剛才那位姓孟的先生來過,﹂周嫂說:﹁送來了一只鏡框,在客廳小几上。﹂

  我和小菲端著果汁走進客廳,見孟迪已把鏡框外包著的紙打開,正對著那幅人像出神。

  我走到他跟前時,他接過我手裏的果汁,把鏡框交給我。

  我端詳這幅被裝在黑色寬邊鏡框裏的人像,黑色的線條,加上濃淡適度的陰影,構成了一幅逼真的畫像。

  畫像中的我,非常神似,而最傳神的是那含著淺淺笑意的神韻,看來似乎比我本人更美些。

  ﹁孟迪,你畫得太好了,而且也把我畫得太美了,這是一幅了不起的作品。﹂我忍不住稱讚。

  ﹁謝謝誇獎,我並沒有把妳的美完全畫出來,譬如,我就沒法表達一種高貴的氣質,和內在含蓄的美。不過,我畫得很用心,還不算是失敗之作。﹂

  ﹁這是孟先生畫的嗎?﹂小菲問:﹁畫得真好,原來你還是一位畫家。﹂

  ﹁畫家不敢當,﹂孟迪說:﹁只是對畫人像有點興趣。﹂

  ﹁我想你如果不是天才,就是下過很多工夫,﹂小菲接過我手中的畫像仔細端詳:﹁這不是只憑一點興趣就可以畫得出來的。﹂

  ﹁就像妳彈得一手好鋼琴一樣,也一定下過一番工夫。﹂

  小菲聽了含笑不語,看他們好像談得很投契的樣子,我忽然靈機一動說:﹁孟迪,你最近有空嗎?﹂

  ﹁每天無所事事,請問有甚麼指教?﹂

  ﹁既然沒事,給周小姐也畫一幅畫像好不好?﹂

  ﹁我畫像有一個原則,只畫漂亮的小姐,﹂孟迪望了小菲一眼,我真怕他會隨口說出有傷小菲自尊心的話。只聽他說:﹁周小姐當然有資格讓我替她畫,不知道她本人是不是願意?﹂

  小菲點點頭,我看得出她對孟迪的讚美,很高興,臉上有隱藏不住的笑意,少女的矜持又不便表露出來。

  我不禁多看她兩眼,她不太喜歡笑,笑起來顯得更柔美些。她沒有明艷照人的姿色,但那小小的嘴,小巧端正的鼻子,一雙明亮的丹鳳眼,再配上瓜子臉,十分調和。有一種女性,第一眼看上去很美,越看越讓人覺得缺少美感,而小菲卻是禁得起看的。

  望著孟迪和小菲,我忽然想,這兩個人倒是很適合的一對,看他們對彼此的印象都不壞,我應該幫忙促成他們。再轉念一想,感情是順乎自然的事,如果兩人有意,又何必要第三者多事?怎麼自己忽然興起牽紅線的念頭,想著,幾乎失笑。

  ﹁請找一張比較清楚的半身照片給我就行了,﹂孟迪對小菲說:﹁在我入伍以前一定畫好。﹂

  ﹁謝謝,不太麻煩你了嗎?﹂小菲說。

  ﹁小菲,別跟他客氣,﹂我說:﹁妳請他畫像,他高興都來不及,怎會怕麻煩?﹂

  小菲不再說甚麼,進去找照片了。孟迪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低聲問我:﹁她怎麼會住在妳家?﹂

  ﹁她就是我們那位女管家周嫂的女兒。﹂

  ﹁一個很不錯的女孩子,不過,她怎麼能比得上妳?﹂

  ﹁孟迪,你不應該這樣說,你不覺得她很美麼?﹂

  ﹁我並沒有說她醜!﹂

  ﹁你不覺得她對你很有好感麼?﹂

  孟迪忽然嘆了一口氣:﹁唉!女孩子對我都有好感,也可以說都沒有好感。﹂

  ﹁這話怎麼講?﹂

  ﹁我認識很多女孩子,卻追不上一個女孩子。﹂

  ﹁眼前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呀!﹂我還是忍不住鼓勵他。

  ﹁妳的意思是我可以去追求她?﹂

  我笑了起來:﹁我沒有這個意思,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孟迪搖搖頭,﹁我想,我還是不要自不量力的好,再說,我也不打算再到欣欣果園來了。﹂

  ﹁為甚麼?﹂

  ﹁為甚麼?小姐,難道妳真不明白?﹂孟迪以幽怨的眼神望著我,﹁我不該來攪擾妳平靜美滿的生活,每次見到妳,總忍不住說幾句仰慕的話,也許會讓妳感到不安,所以我要永遠在遠遠的地方給妳祝福。﹂

  我很感動,一時竟不知回答甚麼才好,為了使氣氛顯得輕鬆些,我大方向他表示:﹁孟迪,我們是朋友,欣欣果園對你不會不歡迎,如果你不是來找我,而是找另外一位小姐,我們更歡迎你。﹂

  孟迪恢復了他的灑脫,聳聳肩:﹁不論我會不會再來,我還是要謝謝妳,葛太太!﹂
  聽他叫我葛太太,我笑了,孟迪也笑了。

  我望望小几上的檸檬水對他說:﹁你剛才不是口很渴嗎?怎麼不喝水?﹂

  當我們喝著檸檬水時,小菲從屋裏走了出來,她把照片交給孟迪,對他說:﹁我找不出更好的了,你看這張可以麼?﹂

  ﹁很好,﹂孟迪望了望那張四吋照片,把它放進了上衣口袋,﹁畫好了我會寄來給妳。﹂

  ﹁寄來?﹂小菲表示不同意,﹁千萬別替我配鏡框,不好意思讓你花了工夫還要破費。郵寄可能把畫像弄壞了。﹂

  ﹁那我就專程送來吧!不過,如果我送來妳不在家那多掃興。﹂

  ﹁那我們就約定一個日子。﹂小菲這樣提議。

  小菲和孟迪於是約定兩星期以後見面。我含笑望著他們,孟迪對我笑笑,我懂得他的意思,初步似乎順利。我思忖,孟迪要到九月才去當兵,他還有足夠的時間展開追求攻勢。

  我們在沙發上坐下來,孟迪談笑風生,小菲不時露出笑容,似乎對孟迪頗具好感。

  談了一會兒,葛維德和周康回來了。葛維德見了小菲顯得很高興,周康父女見面自然更是欣喜。我把畫像給葛維德看,他也很讚賞,我提到要送一籃荔枝給孟迪,他吩咐周康立刻去取。

  ﹁葛伯伯,﹂小菲對葛維德說:﹁孟先生也要替我畫一幅像。﹂

  ﹁噢,太好了,孟先生真是多才多藝。﹂

  ﹁畫得不好。﹂孟迪見了葛維德總是很拘束的樣子。

  ﹁葛伯伯,﹂小菲對葛維德一副親暱的神情,﹁孟先生說兩個禮拜以後把畫送來,你也要替我準備一籃水果送他,不要忘了。﹂

  ﹁好的,小菲的事我怎麼會忘?﹂葛維德含笑回答。

  看葛維德和小菲相處得那麼自然和諧,我心中竟有些不自在,立刻又釋然了,他們已有多年相處的感情,自然會像一家人一樣親切。

  周康提了一籃荔枝回來,孟迪接過了連聲道謝,便向大家告辭。葛維德留他午餐,他婉謝了。我和小菲把他送到園門外。

  ﹁你和他是同學嗎?﹂關上大門回屋時,走在園中,小菲這樣問。

  ﹁不是。﹂

  ﹁他很風趣,也很有天才,只是稍嫌不穩重。﹂

  ﹁不過還算是一個不錯的男孩子。﹂

  ﹁他常來這裏?﹂

  ﹁不,今天還只是第三次來。﹂我回答。

  ﹁妳跟他很熟?﹂

  我望望她,她正睜大了一雙眼睛向我探索,為什麼她那麼有興趣來研究我和孟迪之間的關係?我坦然回答:﹁我跟他並不熟,對他的了解也不多,不過像他那種爽朗的個性,很容易跟別人相處很熟。﹂

  她不再說什麼。我本想告訴她認識孟迪的經過,又覺得沒有再解釋的必要,從小菲的問話裏,我察覺她是個喜歡思索的女孩子。

  葛維德正含笑立在階前,見我們走近,他對我說:﹁那幅像畫得不錯,心怡,妳打算把它掛在哪裏?﹂

  ﹁你看呢?﹂

  ﹁掛在客廳好不好?﹂

  ﹁葛伯伯,我覺得掛在臥室比客廳更適合些。﹂小菲突然插嘴說。

  ﹁小菲的話也有道理,﹂我說,﹁就掛在臥室好了。﹂其實,掛在哪裏都無所謂,小菲既然這樣建議,我也就表示同意。

  ﹁來,我去替妳掛。﹂葛維德興匆匆地拉著我的手往樓上走去。走在樓梯的轉折處,我無意間回頭望了望,發現小菲一手扶著樓梯的欄杆,呆呆地站在那兒沉思,她在想什麼?

  午飯後,我習慣性午睡一陣,近來天氣太熱,只有用睡午覺來打發難以消磨的午晝。醒來後已三點多鐘,聽到叮叮咚咚的鋼琴聲。小菲又在練琴了,家裏多了一個人倒真不錯,滿屋子的沉寂都被驅走了。

  我換了一件寬鬆舒適的家常便服,把鬆散的頭髮盤在腦後,長髮梳理不便,最近我很有剪掉的意思,但葛維德表示異議,他說長髮能表現我不俗的氣質。我倒覺得自己很俗,我也和一般女孩子一樣,有對感情的渴望,對物質的慾求,對理想的追尋,也許稍異於一般人的是,我對一切並不熱中,無論有無都能淡然處之。

  就像我和葛維德,在人前,我以他的妻子自居,而當我們獨處時,所表現的僅止於兄妹之情,他並不積極,我也無意去改變現狀。對他,我發現自己確已產生一種微妙的感情,但我把它壓抑在心底。也許,會永久被埋葬了,也許,需要靠外來力量的觸發,就像一條冰凍的河,要等春天的和風來解凍一樣。

  想著,我搖搖頭,努力揮去這些纏人的思緒,對鏡微微一笑。自尋煩惱是傻瓜,我要快樂地生活,其實,本來就沒有什麼使我不快樂的事嘛!

  走到樓下,小菲看見我,停止了練琴。

  ﹁請繼續彈,我喜歡聽。﹂我說。

  小菲並沒有彈琴,卻楞楞地望著我,我忍不住問:﹁小菲,為什麼這樣看我?我有什麼不對嗎?﹂

  ﹁妳看起來很清新,難怪葛伯伯會愛上妳。﹂

  我笑了,﹁小菲,為什麼忽然有這個古怪的念頭?﹂

  ﹁我倒不認為古怪,我在研究一個問題,﹂她一本正經地說:﹁妳知道,葛伯伯的眼光是很高的,他愛上妳,一定因為妳有吸引他的條件。﹂

  我笑了,問:﹁依妳看來我有甚麼吸引他的條件?﹂

  她略加沉思,說:﹁妳很活潑,很爽朗,我想,這是他所欣賞的。我們認識時間太短,我對妳的觀察還不夠深刻,當然,妳一定還有許多其他的優點。﹂

  ﹁謝謝誇獎,其實我有自知之明,我是優點少,缺點多。﹂

  ﹁謙虛也是美德。﹂

  ﹁小菲,妳很有口才。﹂

  ﹁我是個最不善言詞的人,也不喜歡說話,以前我回家來,常常整天都不說一句話。﹂

  ﹁難怪妳母親說妳很愛靜。﹂

  ﹁葛太太||﹂

  ﹁不是答應叫我名字的嗎?﹂我打斷了她的話,笑著說。

  ﹁噢,心怡,﹂她從琴凳上站起來走到我跟前,﹁我有一句話想問妳,也許太冒失了。﹂

  ﹁問吧!我不會介意的。﹂

  ﹁妳為甚麼會嫁給他?﹂

  ﹁妳認為他這個人不值得嫁麼?﹂我不客氣地反問。

  ﹁我的意思是妳中意他那一點?﹂

  ﹁妳不以為他本身的條件足以使女孩子傾心麼?他有學識,有風度︙︙﹂

  ﹁還有財富。﹂小菲接下去說。

  我有點不高興,但還是和顏悅色地:﹁妳以為我嫁他是為了他的財富?﹂

  ﹁我想妳不至於這麼膚淺,看起來妳也不是那種庸俗得只愛錢財的女孩子。不過,今天我回來,走進這屋子,的確吃了一驚,這新鋼琴、新電視,和豪華的佈置,如果不是他在討好妳,也是在向妳顯示他的富有。﹂

  ﹁也許都猜錯了,他是在盡力佈置一個很舒適的家。﹂我不以為然地反駁她。

  ﹁但願我猜錯了。﹂她幽幽地說,在我近旁的椅子上坐下。

  ﹁小菲,﹂我平靜地說:﹁妳對這件婚事好像很關心。﹂

  ﹁當然,因為葛伯伯是我最關心的人。﹂

  她的語氣顯然不太和善,但我並不在意,我比她年長,何必和她計較?於是我說:﹁你們家和他同住很多年了吧?相處久了自然會像一家人那樣關心。﹂

  ﹁在我十三歲那年,我父親做了葛伯伯的幫手,我們就搬到小鎮上來住了,兩年之後,這幢房子蓋好了,我們才搬來和他同住,在這裏已住了六年,算起來認識他已有八年了。八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我已由一個不懂事的小女孩長大了,我從小就敬愛他,長大以後更認為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值得我欽佩。﹂

  ﹁所以妳認為他應該找一個妳所敬佩的女人做妻子,而我讓妳感到很失望?﹂

  ﹁也許我的想法是錯的,我認為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能配得上葛伯伯。﹂

  ﹁哦?﹂好奇怪的想法,我發現小菲並不是個思想很單純的女孩子。

  ﹁妳知不知道?鎮上有不少人來替他做過媒,不過,他都毫不考慮的一口回絕了。老實說,我心裏真高興。﹂

  ﹁妳希望妳的葛伯伯永遠不要結婚?﹂

  ﹁啊!不!不!﹂她大聲說,那樣子有點反常,使我不解。

  她似乎察覺了自己的失態,很快恢復了平靜:﹁我們還是不要談這些吧!﹂

  誰又願意談?我頗為不高興,但沒有表露出來。

  小菲又回到鋼琴前坐下,重重按下了琴鍵,好像心中有滿腔憤怒需要發洩出來。

  在小菲的琴聲中,我離開客廳,穿過花園,走出大門,信步向前走去。

  琴聲已不可聞,小菲的話卻仍在我腦中縈繞,她為甚麼要對我說那些話?果真認為我配不上葛維德麼?

  這豈不是大大傷了我的自尊心?我總以為嫁他是委屈的,而他對我的關愛,更加強我這種心理,沒想到小菲給他的評價這樣高。

  心裏雖有些氣惱,想想小菲的話至少提醒我嫁給葛維德是值得驕傲的,提醒我要把握這既得的幸福。想著,我微笑了,非但不生小菲的氣,還有點感激她。

  不知不覺已走到門旁,我本想到小河邊去坐坐,很久沒有去碧玉河了,真像老朋友一樣惦念它,但下午的陽光太炎熱,我打消了去河邊的念頭。又繼續往前走了不遠,我在通往山下的石階上坐下來。

  兩旁的樹蔭像一把天然大傘,擋住了烈日,涼爽的風從四周吹過來,樹葉不停地晃動,枝頭的鳥兒像不甘寂寞的人,嘰嘰喳喳地不知說些甚麼。

  坐在石階上,可望見山下蜿蜒的公路,偶爾經過的車輛。初來時,我曾對這隔離人煙的地方有些不慣,而現在,卻喜愛這一片靜謐。記得那天從高雄遊罷歸來,感覺還是家裏好,都市雖然繁華,我已不習慣市聲的喧囂。

  望著一層層光滑的石階,我記起那個落雨天曾在這兒摔跤的事,回想當時的狼狽,忍不住發笑。又想到雨後那場病,病中葛維德盡心照拂,病後一連串愉快的郊遊,這些都點點滴滴加深了我對他的好感。近日我雖然未用言語表達出來,他從我對他的溫柔與笑容中,也能體會得到一些。

  望著在風中搖動的枝葉,我想起愉快的蘭潭之行,坐在樹下,我曾為他唱﹁本事﹂這首歌。那湖,那風景,那情調都美︙︙。想著,我不自覺地唱起﹁本事﹂來,葛維德那帶著讚賞的、溫和的笑容,又浮現到我眼前︙︙。

  一遍一遍我反覆低唱﹁本事﹂,山風為我伴奏,小鳥是我的聽眾。不知道他聽不聽得到?我看過一本書,書上描寫一對真心相愛的戀人,愛使他們心靈相遇,雖然相隔遙遠,也能聽到彼此的聲音。我們是否已真誠相愛?是否已心靈相通?

  我輕輕嘆了口氣,望望四周,風仍在吹,鳥仍在唱,周遭的一切多麼安詳平和,而我的心情卻在瞬息間變化萬千,不得安寧。
 
• 字體大小小: 16 20 24 28 32 36 40 44 48 52
• 字型名稱:
• 背景顏色:                         
  
好讀首頁››
或直接點選以下分類:
• 世紀百強
• 隨身智囊
• 歷史煙雲
• 武俠小說
• 懸疑小說
• 言情小說
• 奇幻小說
• 小說園地
資料載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