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葛維德和我到達火車站時,列車還有二十分鐘才進站,我們在候車室長椅上坐下,買了兩份報紙,我無心閱讀,不時望望壁上電鐘那轉動緩慢的指針。

  自從婚後南下定居,雖然對父母親無時無刻不在惦念中,卻沒有像此刻這份渴望見面的熱切,想像見面後的歡愉,我有掩不住的笑意。

  葛維德見我興奮不寧的樣子,放下報紙,含笑拍拍我的手,我也報以微笑,許多情意都盡在不言中了。

  這幾天我總是喜洋洋的,隨時有想笑的感覺,我想是因為那天我的失蹤經過了喜劇性的收場,和葛維德的感情又增進了一層。有人說戀愛中的人,就像充滿氣的氣球,內心輕盈得要升騰,我現在就有那種心情。

  手攜著手,我們站在進口的欄棚外,只見列車嗚嗚叫著由遠而近,隆隆的車聲,帶來那吞吐旅客的長龍。有不少人下了車,我努力向人叢中搜索,終於看見了穿孕婦裝的美蘭,她胖多了,但還是那麼秀美,爸媽緊隨在她的身後,兩老看來健壯如前。

  ﹁爸爸,媽,姐姐!﹂我跑上前去緊握住母親和美蘭的手,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才能表達內心的興奮。

  ﹁妹妹,妳長胖了些,也晒黑了些,更健美了。﹂美蘭打量我。

  ﹁心怡,妳看起來氣色很不錯,維德一定待妳很好。﹂母親的話讓站在一旁的父親和葛維德都笑了。

  我們登上兩輛計程車,父親和葛維德坐一輛,母親、美蘭和我坐另一輛,一路上談談笑笑,到底是一家人,隔別數月,絲毫沒有生疏的感覺。

  ﹁這座果園真不小!﹂駛進果園,美蘭望著車窗外說:﹁只是太安靜了。妹妹,妳住得習慣嗎?﹂

  ﹁很習慣,﹂我回答,﹁我現在已成了道地的鄉下佬,城裏都不願意去了。﹂

  ﹁妳改變了很多。﹂美蘭深深地望著我。

  ﹁我自己也這樣覺得,以前我喜歡熱鬧,現在喜歡安靜,以前我的欲望很多,現在卻是太滿足了,無欲無求。﹂

  美蘭聽了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母親卻把慈愛和讚許的眼光投向我,她一定驚異女兒的轉變。

  車,駛進了怡園大門,馳過寬廣的花園,抵達小樓前。

  進了客廳,周嫂替大家沏上茶。一直不曾開口的父親,環顧四周,稱讚著:﹁這裏的環境不錯,住家一定很舒適。﹂

  ﹁太好了,﹂母親也表示同意,﹁城裏太吵鬧,還是鄉下安安靜靜的好。﹂

  ﹁有這麼漂亮的房子,這麼美的花園,誰都願意住到鄉下來。﹂美蘭也接著說。

  ﹁這客廳佈置得很藝術化,花園也經營得很不錯。﹂父親點點頭,他很少稱讚什麼,今天卻一再對女兒的家表示讚美,他是在為女兒生活的舒適感到欣慰吧?

  ﹁這都是他自己設計佈置的,花園也是他一手整理的。﹂我這樣說時心中感到很驕傲。

  ﹁妹夫真是多才多藝,難怪妹妹對她的新家這樣滿意。﹂

  聽美蘭的恭維,葛維德微笑不語,他知道他已贏得了我家人們的好感。

  周嫂在晚餐時表現了她高明的烹飪技巧,一桌豐盛的菜餚,大家讚不絕口,葛維德取出款待嘉賓的美酒,和父親對飲了兩杯。

  我看得出父親的心情非常好,對我和葛維德的婚事,從今天的實際觀察已完全放心了。

  晚間大家坐在客廳裏隨意閒聊,吃著冰箱取出的果園種的荔枝,和試種成果頗佳的巨峰葡萄。

  葛維德和父親自成一小組,話題總離不開茶莊和果園。母親問些我日常生活情事,我盡揀好的說給她聽,形容生活是如何舒適愉快,看她連連頷首微笑,內心是多麼欣悅,再不會為我懸念不安。美蘭似乎對我豐富的物質生活表示很羨慕,她一再說我很有福氣。想到多少個自怨自艾的日子,我曾為自己不幸的命運而悲嘆,漸漸才轉變了自己的觀念,如今反而覺得能遇到葛維德這樣的丈夫,真是福氣。

  又有誰知道我度過了多少含淚嘆息的日子?即使是母親和美蘭這樣親密的人,我也絕不透露絲毫,以免徒增她們的煩惱,好在如今一切都已雨霽雲散了。

  客廳裏充滿了愉快的氣氛,想到婚事決定後尚未完婚的那段日子,葛維德每次來我家,大家坐在客廳裏無語相對的情景來比較,真是大不相同了。

  該就寢了,葛維德因為要把自己睡的客房讓給父親睡,他在書房臨時搭了一張床。母親、美蘭和我一同走進我住的那間臥室,今晚我們母女三人將同榻而眠。

  美蘭環顧室內,連聲誇讚新房漂亮,母親也說葛維德的確花費了一番心思來佈置。

  ﹁女兒,﹂母親滿面慈愛的對我說:﹁葛維德待妳不錯,妳也要好好待他,親眼看見妳過得美滿幸福,我才算真正放心了。﹂

  母親兩鬢又增添了幾許斑白的頭髮,我能了解慈母的懸念,在懷著幾分歉意的愛心裏,她更殷切地祈盼我有幸福的歸宿。雖然在家書中為了安慰兩老,我從未有不快樂的表示,但親眼所見,確更能使她心安。

  ﹁媽,他待我好是真的,﹂為了證實母親的話,我再加以強調:﹁他很愛護我,很寵我,又很體貼,處處都為我設想很周到。老實說,我本來對他沒有甚麼好感,人總是有感情的,他對我好,我也慢慢對他產生了好感。﹂

  ﹁妹妹,﹂美蘭笑著說:﹁你們這種婚後產生的愛情,一定別有一番滋味。﹂

  我被她笑得臉紅了,內心卻是甜甜的。

  ﹁維德這個人,當初我看他就覺得很不錯,﹂母親笑著說,﹁我耽心心怡脾氣強,嫁他當初心裏又不是很願意,會合不來,沒想到他對心怡這麼好,這也是心怡的福氣。﹂

  ﹁媽,是托妳的福。﹂我的話使母親的笑意更濃了。

  ﹁葛維德真是又細心又周到,﹂美蘭說:﹁他記住心怡的生日,又藉這個機會請我們來玩,心怡怎麼會不高興?﹂

  ﹁真的,我高興得幾晚都睡不著覺呢!﹂

  ﹁我們還不是高興得很。媽說妳在鄉下做衣服不方便,要替妳做幾件新衣服來,又怕不合身,所以我們選了幾塊衣料,妳看看喜不喜歡?﹂美蘭從手提包中取出禮物。

  ﹁太好了,謝謝媽媽,也謝謝姐姐,我要把衣服做好,下一次回臺北的時候穿。﹂我接過衣料,花色都很喜歡,美蘭一向是購物專家。

  ﹁要回臺北一定和維德說好多住幾天。﹂媽喜孜孜地說,好像我已決定了省親的日子。

  ﹁讓我跟妳姐夫好好陪妳玩幾天。﹂。

  ﹁姐夫如果今天來了一定會更熱鬧。﹂

  ﹁心怡,來,﹂母親坐在床沿上,把我叫到她跟前,微笑問:﹁告訴媽,有沒有喜訊了?﹂

  ﹁喜訊?﹂我不解地望著她。

  ﹁跟媽說,沒關係的,妳姐姐就要做媽媽了,妳有沒有消息?﹂

  噢,原來問的是這個,母親也真是的,她為甚麼忽然想到問這問題?多讓人害臊,教我怎麼回答?我只有一個勁的搖著頭,總不能告訴她沒有的原因,是因為兩人還不曾同房。這是屬於葛維德和我之間的秘密,即使親如母親也不便透露。因為告訴了她,反惹她猜疑不安,沒有人會了解葛維德用心良苦,除了我。

  ﹁瞧,妹妹臉紅了!﹂美蘭取笑我。

  ﹁這是很正常的事。心怡,別害臊,如果有好消息,記著,要儘快告訴媽。﹂

  我點點頭。我在想,有一天我會把媽期待的好消息告訴她嗎?究竟是哪一天?究竟還要讓她期待多久?

  那時候我已成為葛維德真實的新娘,我們之間將撤除那最後的藩籬。我真不願多想,還是現在這樣好,品嘗戀愛的甜汁,這是屬於純靈性的愛。真實夫婦關係會不會庸俗?會不會減低他在我的心中的崇高?

  我總是想得太多,其實世界上許多事情的發生,不都是順其自然麼?

  ﹁姐姐,妳快要做媽媽了,﹂我把話題岔開,﹁希望生個男孩還是女孩?﹂

  ﹁妳姐姐想生女孩,妳姐夫又要男孩,﹂母親替她回答:﹁兩個人為了這件事,就不知道爭論了多少次。﹂

  ﹁當然女孩子好,媽,妳看妳生的兩個女兒多好呀!﹂美蘭說得我們都笑了。

  大家又隨意談笑了一陣,有那麼多說不完的話,還是母親熄了燈,催我們睡覺。

  床很寬大,三人睡並不顯得太擠,大概是太興奮的緣故,我不像往常一樣很快地就熟睡了,聽睡在另一頭的母親和美蘭已發出輕微的鼾聲,我悄悄睜開眼睛,窗外月光正明。我想起了和葛維德的月夜漫步,富於羅曼蒂克的情調,那晚在碧玉河邊,如果不是遇到煞風景的小菲,我們在一起是多麼愉快。小菲的出現,和她向葛毫無顧忌地撒嬌,似乎有意冷落我,炫耀她和葛維德的親密。我不再認為小菲是無意的了,她是在故意刺激我,故意使我不愉快,她是為了甚麼?這問題在我腦中盤桓了許久,卻得不到解答。

  想到小菲,我才想起今天一天都沒有見過她,她到哪裏去了?為甚麼不願意見我的家人?對了,她是個不喜歡熱鬧的人,也許到鎮上找她的舊同學去了。

  唉!人生真是煩惱多,經過了多少了解和諒解,才把葛維德接納到我的心裏,有了甜美的感情生活。如今小菲又一再給我增添困擾,但無論如何我不認為小菲已構成對我心理威脅,她絕不致影響我和葛維德的感情,又何必對她斤斤計較?

  我是幸福的,有愛我的父母,有愛我而我愛的丈夫,人生更有何求?在微笑中,我熟睡了。

  第二天,我們起來較晚,是因為睡得太晚的緣故,梳洗完畢,伴著媽和美蘭下樓到客廳,周嫂告訴我,葛維德已陪父親到果園參觀去了。

  吃過早餐,美蘭也要去參觀果園,我自然是義務嚮導,母親願意留在家裏和周嫂聊聊天。

  我們先在花園裏轉了一圈,美蘭說她好喜歡這座花園,也欣賞那幢小樓,她說有花園的住宅才是最理想的。在她未來到之前,還以為一定是缺電缺水很荒僻的地方,沒想到有都市的現代化享受,又有鄉下的幽美風光,她很羨慕我過的生活。

  ﹁心怡,﹂美蘭忽然說,﹁結婚以後,我深深體會到麵包比愛情更重要。﹂

  ﹁為甚麼?妳不是認為愛情至上嗎?﹂

  ﹁那是當初未婚前幼稚的想法,以為兩人只要相愛就夠了,但是生活卻是現實的,愛情不能當飯吃,在生活的折磨下,再濃的愛情也會淡下去。﹂

  ﹁妳說的也許有道理。﹂

  ﹁豈止有道理,簡直就是真理,﹂美蘭振振有詞:﹁就拿我和文達來說,我們相愛很深,了解很深,都覺得對方是最理想的伴侶。結婚不久我就懷孕了,身體不適只好辭去工作,他是個小職員,收入有限,我們請不起傭人,我每天在家裏做家事,又煩悶又勞累,脾氣自然不會好,一點小事就跟他吵,有時他能忍耐,有時也不讓我,兩人就差沒有大打出手,這豈是結婚以前想得到的?﹂

  ﹁姐姐,原來妳也有煩惱,我一直就很羨慕妳。﹂

  ﹁世界上沒有煩惱的人太少,妳就是其中之一。心怡,現在該輪到我羨慕妳了。﹂

  ﹁妳怎麼知道我沒有煩惱?﹂我笑著問。

  ﹁過著舒適的少奶奶生活,你們又相親相愛,當然是快快樂樂的。﹂

  ﹁就算生活無憂,妳怎麼能確定我們相親相愛?﹂

  ﹁心怡,這一點是瞞不過我的,從你們的眼神裏,我早就看出來了,大家在一起談話的時候,你們常互相對望微笑,我看你們不祇是相愛,而且相愛得很深呢!﹂

  美蘭就是這樣心直口快,我被她說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這時我們走到大門前,美蘭發現了掛在門邊的﹁怡園﹂兩個字。

  ﹁想不到葛維德還是一個深情的人,﹂她笑著說:﹁說實話,在妳決定了婚事以後,我心裏一直很抱歉,妳婚後來信說並不快樂,我就覺得對妳虧欠更多,現在我才完全了掉一樁心事,告訴我,你們是怎麼﹃好﹄起來的?﹂

  ﹁也沒有甚麼特別原因,就是他真心真意對我好,可以說被他感動了。﹂

  美蘭點點頭,她能了解我所說的真實性,可能當初她也是被吳的真情感動了的吧?

  我們緩緩走在果園內,美蘭對各種果樹和許多設備都很感興趣,不斷發問。我現在成了行家,可以詳細為她解說。想到第一次葛維德伴我參觀果園的情景,還歷歷在眼前,當時那種尖銳的敵對感,認為他是在向我炫耀,除了欣賞園中的風聲鳥鳴,絲毫沒有好感。而現在,我卻像向人展示自己所喜愛的東西,除了很高興,還帶有幾分驕傲。

  因為美蘭不宜走太多路,我們在一處涼亭坐下。

  美蘭對果園大感興趣,她說她要回去勸吳改行,也要去經營果園,最好選擇的地點離這裏很近,我們姐妹就可以常常見面了。

  說著我們都笑了,那憧憬好美,可能永遠只是一個美好的憧憬。

  我多麼盼望有那麼一天,能夠常常見到美蘭,能夠有一個說知心話的人。就像現在,我獨自啃著小菲帶給我那枚煩惱的苦果,為了不願影響這短暫相聚的愉快情緒,我不能向美蘭訴說甚麼,但我多麼需要關切的勸慰和明理的分析。

  望著美蘭的笑容,我責備自己不該太不滿足,能夠隔一段時間和家人團聚一次,何嘗不是一大樂事?

  美蘭的話題,轉到她婚後家居生活的一些趣事,我不斷笑著,笑聲漾在寂靜的空間,我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大聲笑了。

  父親和葛維德恰巧走到了附近,聽到笑聲也走了過來。葛維德對我說:﹁心怡,真希望美蘭能長住在這裏,可以每天聽到妳大聲的笑。﹂

  ﹁再蓋一幢房子吧!﹂美蘭開玩笑:﹁我一定搬來。﹂

  ﹁如果一家人能再住在一起該多好!﹂我嚮往。

  ﹁我也有這個意思,﹂葛維德說,﹁如果有一天兩位老人家願意住到鄉下來,我一定在怡園裏再蓋一幢舒適的屋子。那時候心怡一定比現在更快樂了。﹂

  ﹁哈!真是個標準好丈夫!﹂美蘭說。

  美蘭的話使得我們大家都笑了,那是充滿了愉快的笑聲。

  在回去的路上,我和美蘭漸漸落後,走在前面的父親和葛維德,仍不停地高談闊論,奇怪他們怎麼談得這樣投契?我幾乎忘了他們是多年老友。

  當我們走近工人休息室時,我忽然發現有兩個人一前一後踏著那條石梯跑下去。那是一對年輕男女,邊笑邊跑充滿了青春活力。咦?那不是小菲和孟迪嗎?我不由得停住腳步觀望,直到他們的身影隱入樹叢中,我的臉上浮起了笑意。

  原來,小菲向我表示她厭惡孟迪並不是真的,內心確實對他存有好感。看他們相處得那麼愉快,我很安慰,但願孟迪能成為她感情寄託的對象,從此不再憂鬱。我更暗暗歡喜,可能她今後不會再糾纏葛維德了,也不再與我為敵了。孟迪,我真要感激他。

  孟迪一定是給小菲送畫像來了,他們前次約定見面日好像就是今天。他來得也正是時候,在小菲情緒最惡劣的現在,把歡笑帶給她。昨天一天小菲不曾露面,很明顯,她是在避開我的家人,避開屬於我的歡樂氣氛,她妒嫉我所擁有的一切。但願她能珍惜她所得到的,我為他們祝福。

  ﹁心怡,在發甚麼呆?﹂美蘭搖著我的肩問:﹁那兩個人是誰?﹂

  ﹁是周嫂的女兒小菲,那個男孩子叫孟迪。﹂

  ﹁她的男朋友?﹂

  ﹁小菲自視很高,就看孟迪能不能追求得上了。﹂

  ﹁怎麼沒見過她?﹂當我們繼續往前走時,美蘭問。

  ﹁小菲昨天到同學家去了。﹂

  ﹁她在那裏工作?﹂

  ﹁在臺北讀大學,學音樂。﹂

  ﹁想不到周嫂還有這麼一個不錯的女兒,﹂美蘭問:﹁她長得也不會差囉?﹂

  ﹁很清秀,很文靜。﹂

  ﹁心怡!﹂美蘭忽然大驚小怪地嚷了起來:﹁我發現一件怪事,近水樓臺,葛維德為甚麼不娶周小菲?﹂

  美蘭就是這樣,藏不住一句話,她這麼大聲,也不管有沒有人聽到,幸而葛維德和父親已經走在前面很遠了。她這問題又何嘗不是我曾經想過的?只因葛維德向我說過他一直對我有好感,當然不會再對別的女孩子發生好感了。

  ﹁可能因為他不喜歡小菲吧!﹂我很自然地回答。

  ﹁妳知道為甚麼嗎?﹂

  ﹁這就要問葛維德自己了。﹂

  ﹁心怡,有這麼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在他跟前,我看妳還是要提防著點。﹂美蘭一本正經警告我。

  我笑了起來:﹁我對他很放心。﹂

  ﹁放心?﹂美蘭搖搖頭,發表她的經驗之談:﹁對男人就是要管得緊一點,就像我管妳姐夫,不許他對別的女人多看一眼,隨時突擊檢查他的口袋,防備他感情走私。﹂

  ﹁姊,妳要我學妳?﹂

  ﹁學學也不壞呀!記著我的話,管丈夫就是要把眼睛睜得大大的,要精明厲害。妳太老實,太忠厚,媽最不放心的就是這點。做人不顯得厲害些,會被人欺侮。﹂

  美蘭確是說中了我的弱點,若是換了她,眼見葛維德和小菲親暱,小菲對葛維德的糾纏,她絕不會默默忍受,一定會採取不客氣的行動,去阻止他們。但我不願意這樣做,是懦弱嗎?不,也許這正顯示我的堅強。

  ﹁心怡,﹂美蘭見我不作聲,又說:﹁常常給我寫信,多告訴我一些生活情形,希望我能對妳處的環境多了解些。我們雖然離得很遠,妳還是要像以前在家裏的時候一樣,讓我能隨時關心妳。﹂

  ﹁謝謝妳,姐姐,我會常給妳寫信的。﹂我滿心感激,畢竟是手足之親。

  回到怡園,走進客廳,父親和葛維德早已回來,我一眼看見桌上放著一個大蛋糕,做得非常漂亮,面上用紅色奶油寫著﹁快樂生日﹂,插著兩支大蠟燭和三支小蠟燭。

  ﹁啊!好漂亮!﹂美蘭大聲讚美。

  ﹁心怡,維德還有更漂亮的禮物要送妳。﹂母親把手裏的一個方盒子遞給我,我打開盒蓋,呈現在眼前的,是一串晶瑩的珍珠項鍊,一粒粒光潤瑩白的珠子,非常可愛。

  ﹁謝謝你,﹂我說,﹁太美了!﹂

  葛維德微笑不語。

  ﹁來,我替妳戴上。﹂美蘭把珠鍊替我掛在項間,我看見爸媽的眼裏露出讚許的神情,他們一定在想,當初許婚,何曾料到是這樣美滿的婚姻,父親可能還暗自心喜他的眼光不錯。

  中午,葛維德請來了鎮上餐館的廚司,做了一桌豐盛的酒席,一張圓桌幾乎坐滿,在座的包括父母親、美蘭、葛維德、我和周康夫婦,不見小菲和孟迪,周嫂說他們可能到鎮上去玩了,不必等他們。

  這是一頓充滿了快樂和熱鬧氣氛的午餐,每個人都很高興,包括我在內,我甚至有和父親乾杯的豪興,雖然喝了酒以後兩頰發燒,還有些輕微的暈眩,但我興奮得還想多喝幾杯。後來在美蘭的慫恿下,我又和葛維德乾了一杯,美蘭笑我的臉紅得像關公。葛維德含笑望我,久久不把視線移開,使我窘迫得低下了頭。

  飯後,又吃了些蛋糕和水果,我雙頰仍發熱,頭的暈眩也沒有減輕,我從不曾喝過酒,不知酒性是這樣厲害。母親叫我上樓到臥室去躺一會兒,葛維德便扶我走上樓去。

  很自然地,他挽著我的腰。記得新婚之夜,我也是這樣任他攬著腰一步步走上樓去,那時候的心情和現在完全不同,非但有被擺佈的委屈,而且有掙扎的意念。此刻依偎在他的懷裏,卻覺得那麼舒適,那麼自然,真希望樓梯無窮盡地延長,像坐在玩具旋轉車裏的孩子,不捨得下來一樣。

  推開門,門又在我們身後闔上。

  我走到梳粧檯前,鏡子裏果然映出了一個紅臉的姑娘,我向她扮了一個鬼臉。

  葛維德正忙著把窗帘拉上,說光線暗些睡覺比較舒服。他真是又細心又體貼,自我病癒後,這是他第一次進入我的臥房,他似乎很守禮,從不隨意進出。

  他伸出雙手,把我從梳粧檯前的圓凳上拉起來,一面說:﹁去躺著吧!我的小公主,躺一會兒妳就覺得好些了。﹂

  ﹁我並沒有甚麼不舒服,除了頭有點暈,只是臉太紅了,真不中用。﹂

  ﹁心怡,妳知不知道妳紅著臉好美,像蘋果一樣的面頰,好誘惑人。﹂

  他雙眼盯著我,眼中閃著光,他的臉也帶著微紅,是酒精的感染?是粉紅色窗帘映上的光影?還是興奮的紅暈?

  因為窗帘全部拉上的緣故,室內光線顯得較暗,呈現淺淺的紅色,漾著使人迷亂的情調。

  他望著我,我望著他,幾乎有半分鐘之久。我不知道他在想甚麼?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甚麼?忽然,我感覺彷彿有一股吸力,身體被吸到他的胸前,接著,有一股更大的吸力,使他的嘴唇吸住了我的︙︙。

  我有推拒和掙扎的意念,卻沒有一點力氣,只感到一陣昏亂︙︙,那緊緊箍住我身體的手臂,那熾熱的雙唇,使我有窒息的感覺。全身酥軟無力,卻又好像整個人輕飄飄地,要騰空而起。這世界靜止了,時間也靜止了,只聽到兩顆心劇烈地躍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從暈眩和迷亂中逐漸清醒了些,便輕輕推開了他。

  他向我微笑,我卻羞怯地低下了頭。

  他一隻手仍擁著我,一隻手輕輕地、柔柔地替我把零亂的頭髮攏向肩後。我抬起頭來望著他,他趁勢低頭吻我的前額,我的眼睛,我的面頰,最後停逗在我的嘴唇上︙︙我閉上眼睛,再沒有一絲要掙扎抗拒的意念,柔順地迎著他,不知不覺地把雙手圍在他的頸子上,起自心底的激情,震顫著我的心,這是甜蜜的、永恆的剎那,這該是兩心相悅的最高境界||情的昇華。

  他輕輕地放開我,我羞澀地躲在他的胸前,聽到他喃喃地重複著說:﹁噢,心怡,我愛妳,我好愛妳!﹂我從不知道愛是如此甜蜜,好像又飲了幾杯醇酒,醉意更濃了。

  ﹁心怡,妳知不知道我愛妳?﹂

  聽他這樣問,我抬起頭來含笑點點頭。

  ﹁不要告訴我妳愛不愛我,﹂他笑著說:﹁從妳的眼睛我能看得出來。﹂

  我的眼睛裏表露出了甚麼?也像我的心一樣盛著盈滿的愛?包藏深深的喜悅?和言語已無法表達的濃濃的情意?

  ﹁來,還是到床上去躺一會兒。﹂他扶我到床上躺下,替我脫去了鞋,吻吻我的額頭,含笑退出房間。

  我無法安靜下來,我的唇上仍留著他印下的溫馨,我的心仍在急速跳動,帶著羞澀的喜悅,我把臉埋在枕頭裏微笑了。

  輕快地跳下床,我到浴室去洗了一個冷水臉,覺得舒服多了,也沒有了甚麼醉意。想到母親他們就要乘四點多鐘的快車北返,大概三點鐘就得起程,我怎能不把握這短短的團聚時間?

  拉開窗帘,重又坐在梳粧檯前,把頭髮梳理了一番,臉上薄施脂粉,選了一套葛送我的藍色洋裝穿上,那柔軟的質料,合身的式樣,頗得我喜愛。這是一件值得紀念的衣服,記得我曾兩次穿上,因氣惱葛維德而脫下,相信今天我不會再立即脫下來了。

  踏著輕捷的步子走下樓去,迎接每一雙親切的眼光,媽說我越長越漂亮了,美蘭卻說簡直像個新娘子,我知道葛維德一定緊緊地盯著我,我卻不敢接觸到他的目光,我怕我會止不住臉紅,止不住心跳。挨著母親的身旁坐下。噢!媽,但願您能分享女兒的喜悅。

  時間在愉快談話中快速溜走了,把美蘭從小睡中叫醒,提起她的行囊,心中便充滿了離愁。

  世界上哪一件事不是苦樂參半?有別離的愁苦,才有團聚的歡樂,有失意的悲傷,才有得意的愉悅,愛情也是一樣,多少痛苦的折磨,才換來溫馨和甜美。

  一行人走出了怡園,想到昨天下午他們來時的情景,彷彿只一剎那一天就過去了,這真是值得回味的一天。

  父母親和美蘭都表示他們此行非常愉快,我乘機邀他們下次來一定要多住幾天。

  到達火車站,時間還很從容,這一班四點四十分開出的特快車,九點鐘就可以到臺北了。現代進步的交通工具,縮短了空間的距離,想想只有四個多小時的路程,見面實在是很容易的。

  車站永遠是那麼嘈雜、擁擠,有幾個人像我一樣懷著離情別緒?大家都是來去匆匆,不再把太多的感情掛在心頭。

  離別總是要來臨的,火車進站後又出了站,我目送車窗裏的人影不斷揮手,母親上車前的叮嚀依稀在耳邊:要保重身體,學習持家,對葛維德的日常起居多多關注。媽媽,我會照著妳的話去做,更要做一個好妻子、好主婦。我多麼希望妳能在我身邊,分擔我的憂愁,分享我的快樂。

  ﹁心怡,火車走遠了。﹂

  是的,走遠了,我收回投向遠方的視線,轉過身來。

  ﹁相信我,心怡,﹂他誠摯的聲音在我耳邊:﹁我會永遠對妳好,永遠保護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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