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葛先生,小菲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從車站回家,跨進家門,周嫂劈頭第一句話就這樣對我們說,臉上明顯表露出焦急。

  ﹁出去一整天了,﹂葛維德說:﹁她不是和那個叫孟迪的一起出去的嗎?﹂

  ﹁是呀,也沒說到哪兒去?吃晚飯也總該回來了。﹂周嫂說。

  ﹁剛才我到鎮上去找了一遍,﹂周康接著說:﹁鎮上的人都說沒看到他們倆。﹂

  ﹁一定是到城裏去玩了,﹂周嫂氣呼呼地:﹁最近也真怪,常常出去玩,以前勸她去玩都勸不動,這趟暑假回來,她真是變了很多。﹂

  ﹁你們不必著急,有孟迪陪著不會有事的。﹂葛維德安慰他們:﹁年輕人愛玩是正常現象。﹂

  ﹁過一會兒他們一定會回來的。﹂我也接著說。

  可是,晚飯以後他們並沒有立刻回來,我們四個人坐在客廳裏,眼睛望著電視,內心都在牽掛小菲。周嫂耐不住,走到大門外去等,又垂頭喪氣走了進來。我可以想像面對門外黝黑的一片,慈母的愛心化作期待的焦灼,甚過對女兒遲歸的氣惱。

  周嫂失望走進來時,忍不住埋怨丈夫:﹁女兒不見了,你也毫不在意,出去找找呀!﹂

  ﹁到哪兒去找呀?太太!﹂周康反問她。

  真的,何處覓芳蹤?周嫂也默然了。

  ﹁周嫂,小菲不會有甚麼事的,妳也不要太著急。﹂周嫂聽我這樣安慰她,感激地點點頭。

  時間已過了九點鐘,大門外仍無動靜,不只是周康夫婦焦急,連我和葛維德也覺得事態嚴重,因為最後一班車到達是十點鐘,以後就沒有客運班車回來了。

  ﹁我看八成是孟迪那小子把她拐跑了。﹂

  聽周嫂這樣猜疑,真把我嚇了一跳,孟迪總不致如此荒唐,再說小菲也不會這般軟弱。我搖搖頭:﹁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妳就是愛瞎猜疑。﹂周康責備她。

  ﹁瞎猜疑?﹂周嫂把怒氣轉向丈夫:﹁我問你,她今天要是不回來,你怎麼辦?﹂

  ﹁急甚麼,她還沒有不回來嘛!﹂周康總是那麼心平氣和。

  ﹁哼!﹂周嫂氣得不願理她的丈夫。

  葛維德和我瞧著他們的爭吵,不禁相視而笑。

  ﹁這樣吧!周康,我們兩人到山下的車站去接他們,﹂葛維德提議:﹁最後一班車也快到了,路上很黑,我們去也可以給小菲壯壯膽。﹂

  ﹁謝謝你,葛先生。﹂周嫂這才有了一絲笑容。

  周康拿來了手電筒,葛維德對我說:﹁心怡,妳先去睡,放心,我們一定會把小菲接回來的。﹂

  我搖搖頭:﹁我不睏,我要等你們。﹂

  等待真是最難耐的,剛才葛坐在我身旁一起等小菲,因為沒有切身關係,還不覺得時間難挨,此刻,每一分鐘都是那樣漫長。無心再看電視,我站在階前,眺望夜空中閃爍的星光,陷入沉思。

  沉思時,我常無法悟透人生的奇妙,面對著自然,我更無法理解天地的奧秘,悲歡離合的人生,陰晴圓缺的月亮,都是人所難以捉摸的。

  也許是沉思給我的啟迪,也許是書中道理的參悟,我對人生有了更多的領會,也越來越滿足自己既得的一切。甚至自覺平凡如我,竟能獲得上蒼過多的恩賜,我已無任何慾求,也衷心期望別人能得到幸福和快樂。

  我不禁為小菲祝禱。

  大門被推開了,有手電筒的光射進來,周嫂邁開小跑步迎上去。

  於是,我看到了小菲,在她母親的斥責聲中,她嘟著嘴,揚著頭,經過我身邊時,連看也不看我一眼,逕往後屋走去。不見孟迪,後來我才知道他不願打擾我們,去小鎮住宿了。

  ﹁真氣死我了!﹂周嫂對她的丈夫嚷著:﹁你這做爸爸的,應該教訓教訓你那寶貝女兒。﹂

  ﹁還是把這權利留給做媽媽的吧!﹂周康陪著笑。

  周嫂氣沖沖地向後屋走去了。

  我問葛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告訴我,他們到車站等了不久,果然孟迪和小菲乘末班車回來了。孟迪說,他們上午就進了城,看電影、逛街,消磨到現在,下午他要回來,小菲不肯,最後還是他強迫小菲上車。小菲也承認孟迪的話都是真的。她為甚麼不肯回家?這是葛維德和我共同的疑問,周康也連連搖頭。

  ﹁女孩子大了,有她自己的思想和興趣,﹂葛維德對周康說:﹁我們只能開導她,不能太責備她,去勸勸你太太,不要使孩子太難堪。﹂

  周康離開後,我們關妥門窗,熄了燈,一同上樓。

  站在臥室門外,葛維德低下頭輕吻我的前額,說了一聲晚安,就轉身離去了。我幾乎有點失望地走進屋內。

  他為甚麼那樣匆匆地離開?不願帶一個甜甜的吻入夢?我瞋怪他忽冷忽熱,卻不知他是在壓抑內心的激情,不願貿然再進一步的冒犯我,這是他後來對我說明的。

  的確很倦,躺在床上不曾被思緒縈繞,就沉入了夢鄉。

  夜半,忽然被敲門聲驚醒。

  ﹁葛先生,葛先生︙︙﹂是周嫂急促的喊聲。

  ﹁甚麼事?﹂我吃驚地問。

  ﹁請葛先生馬上下樓來一趟。﹂

  ﹁好的。﹂我一面答應,心裏怦怦的跳動,不知發生了甚麼重大事故,看看鐘差十分才到五點,迅速穿好衣服,開門出來,正預備去叫醒葛維德,見他已穿著整齊,走出門來。

  ﹁一定是小菲出了事。﹂他顯得很緊張,拉住我的手,飛快跑下樓梯。

  我驚疑不定,小菲,她會出甚麼事?

  小菲在緊鄰著周康夫婦臥室的一間小屋裏,我們走進去時,屋內燈光明亮,只見小菲面色蒼白躺在床上,雙目緊閉,像正沉沉入睡。周康手足無措地站在床旁,周嫂流著淚,呼喚著,搖撼著女兒,而後者卻毫無反應。

  ﹁怎麼回事?﹂

  ﹁她怎麼啦?﹂我們幾乎同聲問。

  周嫂泣不成聲地向我們敘述:﹁剛才我起來替她關窗,看她穿得整整齊齊的躺在床上,就覺得很奇怪,走近看看她,樣子有點特別,叫她叫不醒︙︙﹂

  ﹁我是被我太太大哭大叫吵醒的。﹂周康說。

  ﹁我們夫婦慌得沒有了主意,﹂周嫂顫聲問:﹁葛先生,你看小菲是不是得了什麼急病?﹂

  ﹁看樣子像是吃了安眠藥之類的東西,我們趕快把她送到鎮上林醫師那裏去。﹂

  ﹁葛先生,小菲要不要緊?﹂周嫂痛哭流涕,﹁這孩子也真是的,我只說了她幾句,又沒罵她,為什麼氣性這麼大?﹂

  ﹁周嫂,妳別著急,看情形她吃得並不多,不要緊的。﹂葛維德說著已抱起了小菲,周康替她蓋上一條毛毯,兩人急急往外走。

  ﹁我也跟你們去。﹂愛女心切,周嫂緊隨在一旁。

  周康攔阻了她:﹁妳去又不能幫忙,安心在家等著,我們很快就會回來。﹂

  周嫂只得留下了,汽車很快發動,馳向晨霧迷濛的大地。

  天將破曉,曙光中,園裏景物已朦朧可辨。

  回轉身來,瞧見周嫂正伏在客廳沙發扶手上失聲痛哭,我走過去安慰她:﹁周嫂,心放寬些,小菲不會有事的。﹂

  ﹁太太,萬一這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教我怎麼活?﹂

  ﹁妳想到那裏去了?周嫂,不要把妳自己身體急壞了。﹂我雖然嘴裏安慰她,心裏也是七上八下的,默禱不要發生什麼事故才好。

  ﹁唉!﹂周嫂止住眼淚長嘆一聲:﹁我們做父母的只知道愛孩子,不能懂得孩子的心!﹂

  可不是,有幾個做父母的能對他們所愛的子女完全了解?但了解孩子卻比愛孩子更重要。

  ﹁最近我就覺得小菲有點不大對,﹂周嫂繼續說:﹁問她她總是說﹃沒什麼,媽,我很好。﹄我也不好追問。誰知道她會想不開,有什麼事不能對做媽的說?﹂

  做母親的總以為女兒的心事自己有權知道,可是,有許多話實在對母親也難以啟齒。我就有類似的經驗,我很同情小菲的難言之隱。

  ﹁昨天回來她說了什麼沒有?﹂我問。

  ﹁她只說她跟孟迪玩得很高興,所以回來晚了,我就告訴她下次不可以這樣,和男孩子在一起應該有分寸,女孩子的自尊心最重要,她聽了忽然哭了起來,她爸爸就把她勸回房去了。﹂

  ﹁她哭了很久嗎?﹂

  ﹁嗯,好像哭了好一會兒,我心裏很氣,也懶得理她,我睡不著,聽她在床上也是翻來覆去的,後來,我迷迷糊糊睡著了,一覺醒來,有點涼,替她去關窗戶,才瞧見她︙︙﹂周嫂說著又哭了。

  ﹁我想,即使她吃了什麼,好在發現得早,不會有什麼意外的。﹂

  ﹁菩薩保佑我們小菲平安無事!﹂周嫂合十祈求。

  仔細分析,周嫂敘述的經過,小菲絕不會因她母親的幾句責備而厭世,究竟有什麼原因使她苦悶失常,難以解脫,而出此下策?

  那是一個隱秘,我希望在小菲脫險之後,能自她口中得悉,我將盡力去開導她,幫助她,把她引向正途。

  我知道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菲不友好的態度,是使我不能接近她的阻力,但我願努力一試。

  天色微明,園中的小鳥吱喳吱喳地歌頌著又一個美好日子的來臨。

  坐在客廳中的兩個人,卻因時間的消失而越發焦灼不安。我們無言相對,因為已沒有心情再說話了。雖然昨晚睡得較遲,今晨又起得太早,我卻毫無倦意,看周嫂坐立不安的樣子,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才好。

  周嫂幾次要到鎮上去,我都勸阻了,如果憂急過度,體力不支,在路上昏倒了,不又增加麻煩嗎?後來,她要到園門旁去等,我只得陪著出去,看她在剎那間似乎蒼老了許多,我深深為天下慈母心而感動。

  站在園門旁,晨風拂面,鳥鳴悅耳,一個多麼美好的早晨,我們卻愁容滿面,翹首盼望,雖然現在才六點多鐘,卻感到他們似乎已去了一世紀那樣長久。

  終於,我聽到了由遠而近的汽車馬達聲。

  ﹁他們回來了。﹂我說。

  周嫂緊握住我的手,四肢微微顫抖,顯然她已無法承受任何不幸的打擊。

  看見坐在駕駛座前的葛維德,微笑向我們招招手,周嫂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嘴裏喃喃地唸著甚麼。

  ﹁沒事了!﹂葛維德把車開近我們時這樣大聲說。

  我看見小菲也在前座,把頭靠在她父親肩上,很軟弱無力的樣子。

  車開進來以後,我把大門關上,周嫂快步緊跟在車後。當我來到停在階前的車旁時,葛維德正把小菲由車中扶出來,小菲依靠在他的胸前,另一旁的周嫂緊抓住她的一隻手臂。

  把小菲送回房裏休息,周嫂的情緒也好轉了,安心地到廚房去做早點。我沏了一杯滾熱的濃茶,遞給正坐在客廳裏閉目養神的葛維德。

  ﹁總算有驚無險,﹂我說:﹁你一定累壞了。﹂

  ﹁還好。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小菲為什麼要吃那四顆安眠藥?﹂

  ﹁你不是說她告訴你因為失眠嗎?﹂

  ﹁不對,﹂葛維德用力搖著頭,﹁她說安眠藥是昨天下午在城裏買的,她怎麼會預知要失眠?而且她母親說她從來沒有服安眠藥的習慣。﹂

  ﹁何必去多費腦筋?幸而她只吃了四顆,而且又發現得早,總算運氣好。﹂

  葛維德仍然皺著眉:﹁她被救醒以後一直傷心流眼淚,問她話也不肯說,心裏一定有什麼隱衷?﹂

  ﹁是呀,剛才回來看她母親為她急成那樣,也不說一句話。﹂

  ﹁心怡,妳和她年齡差不多,思想比較接近,試著去了解她,勸導勸導她,好不好?﹂

  ﹁好,我一定盡力去做,不過,我沒有把握。﹂

  ﹁妳真好,我先謝謝妳。﹂他笑了:﹁試試妳的運氣,記著,要耐心些。﹂

  這是很艱難的任務,但願我能圓滿達成,不只是能對葛交差,也基於我對小菲的同情。

  上午,我到小菲房裏看了幾次,她一直閉目熟睡,不便打擾她,便悄悄退了出來。

  下午,我午睡起來,下樓碰見周嫂,周嫂指指小菲房間,笑著向我點點頭。

  我走進去,看見小菲倚在床欄上,望著窗外沉思。

  ﹁小菲!﹂

  聽到我的叫聲,她回過頭來望望我,又厭煩地轉過頭去。

  ﹁小菲,還有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請妳不要對我假慈悲!﹂她冷冷的聲音使我心都冷了。

  ﹁小菲,﹂我竭力忍耐,仍溫和地說:﹁我是真心真意關心妳。﹂

  ﹁我不需要妳的關心!﹂語氣還是那麼不友善。

  若依我的個性,早就拂袖而去,不再理睬她,但我原諒她經過這次事件後心情的失常,和葛維德託付我的厚望,便不計較她的失禮。

  站在床前,望著她蒼白的面容,我的內心反而升起一股同情,願我伸出的友誼的手,能給她些微幫助。

  於是,我固執而肯定地說:﹁小菲,妳很苦悶,很孤獨,妳需要我的關心,需要我的幫助。﹂

  ﹁妳為甚麼關心我?幫助我?﹂她猝然轉過頭來,用一雙大眼睛瞪著我。

  ﹁因為我是妳的朋友。﹂

  ﹁妳自信能幫得了我的忙嗎?﹂

  她的嘴角飄過一絲冷笑,帶著輕蔑的神情。

  可不是,我雖有滿腔熱忱,除了言語上空洞的安慰,又能幫助她甚麼?我楞了楞,微笑說:﹁請相信我的誠意,先不要估量我的能力。﹂

  我的話使她深深地望著我,像要在我臉上找尋出那份﹁誠意﹂。

  ﹁心怡,妳為甚麼要對我好?為甚麼不生我的氣?﹂她忽然問。

  情況似乎有了轉機,她問這話時,已沒有尖銳的敵視意味,語氣也緩和多了。

  我在床沿坐下,以最誠摯的口吻說:﹁我和妳母親相處得很好,所以也希望能和妳成為好朋友。再說,在這僻靜的山莊,我們也應該成為好朋友,是不是?問到我為甚麼不生氣?我自認比妳虛長幾歲,不該對妳太計較了。﹂

  ﹁鬼相信妳一點也不計較?就拿上次我和葛伯伯去蘭潭來說,妳為甚麼一聲不響的進城去了?害得葛伯伯像發瘋一樣的到處找妳。﹂

  她簡直不給我留一點餘地,盡量要觸怒我,越是這樣,越是不能讓她達到目的。我毫不在意地淡淡一笑:﹁也許我計較過,但是現在我是百分之百的向妳表示友好。﹂

  ﹁說吧,妳有甚麼目的?﹂

  ﹁目的?﹂我苦笑了,何苦在她面前這樣忍氣吞聲?只因為我愛葛維德,要達成他的託付,不論如何遭受難堪,都不能退卻,且讓小菲作為我耐性的試金石吧,決心和她周旋到底。

  ﹁我們都很關心妳,如果妳有困難,希望妳能說出來,讓我們幫忙解決。﹂我說。

  ﹁﹃我們﹄是誰?妳和葛伯伯?他有了妳還會關心我嗎?﹂

  ﹁小菲,這樣說就太不應該了,昨天晚上是誰到車站去等妳?今天天沒亮又是誰送妳去醫院?他的焦急絕不亞於妳的父母,即使對自己的妹妹也不過如此,妳︙︙﹂

  ﹁好了,請不要說了!﹂她打斷我的話,忽然用手摀住臉,嚶嚶地哭了起來。

  她以冷漠、敵意築成的堤防終於崩潰了,傾洩的眼淚,顯示內心感情的脆弱,也表露哀傷和無助。我像炎夏突逢驟雨的行人,欣喜雨水帶來的清涼,卻又有些倉皇失措。

  ﹁小菲,別哭呀!﹂

  她不理我,哭得更起勁。

  我不知道怎樣勸阻才好,讓她哭吧!眼淚也能沖洗心中的苦悶。周嫂聞聲走到房門口探視,我向她搖手示意,表示沒有關係,她又放心地走開了。

  我去倒了一杯冷開水,拿了一條毛巾進來,順手關上了門。

  ﹁小菲,來,把眼淚擦乾。﹂對她說:﹁有甚麼話儘管告訴我,我已經關上門,沒有第三個人會聽到,如果妳要我替妳保密,我也絕不對別人透露一句。﹂

  她擦乾眼淚,喝了兩口水,情緒也平靜多了。她走下床來,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望著坐在床沿的我說:﹁好吧,我告訴妳,也許妳是最有資格知道這件事的人了,不過,妳要遵守妳的諾言,不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和葛伯伯在內。﹂

  ﹁我答應妳,我會守信的。﹂

  她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問我:﹁今年春假我沒有回家,放暑假又故意到同學家去玩,拖延回家的時間,以前我總是歸心似箭,妳知道為甚麼嗎?﹂

  我搖搖頭,﹁妳母親也正奇怪,連她都猜不透。﹂

  ﹁是因為葛伯伯結婚了,我不願意回家。﹂

  ﹁哦?﹂

  ﹁換句話說,就是我不願意見到妳,不願意看見他屬於別的女人。﹂

  ﹁妳越說我越不明白了。﹂

  ﹁真的不明白嗎?﹂她的嘴角飄過一絲苦笑:﹁妳有沒有興趣聽一個故事?﹂
  我點點頭,她忽然有說故事的興致,我自然樂意傾聽。

  於是,她開始緩緩述說。

  ﹁有一個女孩子,她是獨生女,父母溺愛,養成了她任性、孤僻、好強的個性。從小她就喜歡看小說,許多悲歡離合的故事印在腦子裏,她的思想比一般同齡女孩子早熟,她愛沉思,常常把自己編織在美麗空洞的夢幻裏。

  ﹁十三歲那年,她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轉變,因為父親工作的調動,把她從城市那潮濕低矮的小屋中,帶到了安靜無華的鄉間。她喜愛新環境廣闊的天地,和山野的花樹小鳥成了好朋友,經常獨自在山林中放聲歌唱,也從此培養了對音樂的喜好。

  ﹁自從來到鄉間以後,她也多了一個好朋友,雖然那個被稱作伯伯的人,比她大了二十多歲,但是,年齡無損於他們友誼的進展,他的博學,開拓了小女孩思想的領域,他的友情,使她從此不再寂寞了。

  ﹁漸漸,那個男人成了她心目中的偶像,成了她生活的重心,對他的親近已超過父母。

  ﹁別人都說這女孩和他有緣,主要還是他獨身生活的孤寂,和對遠方家人的懷念,把她當作了自己幼妹一樣愛護。

  ﹁十三四歲的年紀,還是屬於天真未鑿的階段,為了達到目的,她會撒嬌吵鬧,但那種情形畢竟很少。在他休閒的時間裏,綠蔭樹底,星月光下,一大一小兩個人,總是親密地坐在一起,談天說笑。她說些童稚的夢幻,生活的點滴,他講的是過去的經歷,有趣的事物。那麼豐富的人生閱歷,那麼廣博的知識,使女孩心折,既欽佩又敬愛。

  ﹁女孩子的年歲雖然一年年長大,她依然是伯伯心目中的小女孩,從初中到高中,他一直是她的義務家庭教師,她品學兼優,他深以為慰。

  ﹁可是,由於一件事情的觸發,女孩平靜的心湖不再平靜了。是她讀高二那一年,突然接到別校一位男同學寫來的一封仰慕的信。紅著臉讀完信之後,她嗤之以鼻,把信撕毀了。不由得悄悄描繪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結果,她驚異地發現埋在心底深處的那一縷情愫,原來她心目中十全十美的白馬王子竟是那位伯伯。

  ﹁那是屬於她一個人的秘密,她快樂而又痛苦地嘗著這枚既甜且苦的果實。﹂

  她說到這裏,眼中淚光閃閃,轉過頭去望向窗外那角藍天,幽幽地嘆了口氣。

  我已聽出她所說的就是自己的故事,我多笨,為什麼一直沒有想到這件事發生的可能性?對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來說,一份情愫的滋長是很自然的事。不幸的是那是屬於片面的感情,而她又是個含蓄的女孩子。

  ﹁小菲,那女孩子就是妳,伯伯就是葛維德吧?﹂我忍不住插嘴問。

  ﹁是的,﹂她坦然承認:﹁自從發現內心的隱秘以後,我對他越加依戀,也越來越不滿足他那種僅限於父女、兄妹之間的感情,但我沒有勇氣向他表白。沒有人了解我為什麼變得沉默寡言了。不見他的時候,常常呆呆地一個人咀嚼著快樂的往事,生活裏的點點滴滴都是夠我回味。見了他,卻呆板木訥得說不出話來。星期假日,我常要求他伴我去蘭潭釣魚,坐在湖邊,我們靠得那麼近,而可以半天不說一句話。

  ﹁其實,我也並不急於要表露什麼,在少女的夢幻裏,擁有這份藏在心底的私戀,也是一種快樂。日子就在痛苦的快樂中慢慢過去了。

  ﹁說老實話,我並不願意進大學,不願意離開葛伯伯到遠處去,但是他開導我、鼓勵我上進,不知為什麼,對任何人我可以表現得那麼任性、倔強,在他面前我卻永遠是最柔順的,從不說拒絕的話,也許我是為了取悅於他吧?

  ﹁好強的我,努力讓自己在這競爭激烈的考試中有很好的成績表現,果然沒有使人失望。考取了大學,我又後悔了,學校遠在臺北,要隔多久才能見到他一次?開學的日子到了,我在爸媽跟前找盡理由延誤行期,最後還裝病躺在床上。記得那天,葛伯伯走到我房中來,他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嚴肅,他表示很驚異我要放棄上進的機會,說了許多大道理,我哪裏聽得進去?固執地搖著頭,心裏只有一個意念||不要離開他。

  ﹁他也許真生氣了,忽然大聲說:﹃好,我的話說到這裏為止,妳去也罷,不去也罷,自己決定,不過,我會輕視一個不求上進的女孩子,不願意再把她當作好朋友。﹄

  ﹁我終於屈服了,伏在他懷裏失聲痛哭,幾次想吐露真情,又難以啟口。只提出一個不是條件的條件,要他送我北上入學,他笑著應允了。

  ﹁別後長長的日子,是一串無盡的思念,這期間我們有了書信往返,在信中他談到許多人生哲理,那麼精闢透徹,更增加了我對他的崇拜,也羞愧自己那份私戀的鄙俗,更不敢透露了。但我已下定決心,決定在大學畢業時,把我自己連同一份好的學業成績奉獻給他。可是,我怎會想到他忽然訂婚了︙︙﹂

  她說到這裏,竟泣不成聲。那感人的真情,使我心中也充盈著難以言喻的哀傷,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

  ﹁他從沒有表示想結婚嗎?﹂等她情緒稍稍平靜時,我問。

  小菲搖搖頭:﹁有不少人來做媒,都被他一口回絕了,我還以為他有意抱獨身主義。而且在訂婚之前從沒有聽他談起過妳,這消息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之外了,可憐我連和對手一爭長短的機會都沒有。

  ﹁我像墜入了無底深淵,對人生頓時失去了樂趣,我變得茶飯無心,整天躲在宿舍裏掉眼淚,卻無能力阻止,只有若無其事地去信向他道賀,探聽你們交往的經過情形。接到他的回信,什麼也沒說,只告訴我,妳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對象,將來我和妳見面時也會喜歡妳的。﹂

  ﹁我不會喜歡妳,我恨妳!恨妳!恨妳!﹂她的聲音忽然變得高昂而尖銳,情緒很激動。

  ﹁小菲,冷靜點!﹂我柔聲勸阻她。

  ﹁冷靜?我快要發瘋了!我不能眼看著他對妳好,我受不了!受不了!﹂

  ﹁我很抱歉,﹂我的聲音是婉轉的:﹁我不知道自己會給妳帶來這樣大的痛苦,如果在婚前就能認識妳,我一定會盡量去促成你們。﹂

  ﹁哼!現在當然說得好聽,妳已經成了葛太太,可以得意地笑了,別以為孟迪可以填補我心裏的空虛,那也只是一時的,沒有人可以代替他在我心裏的位置,我只有尋求永久的解脫。﹂

  ﹁小菲,妳太傻,要知道如果沒有妳,有多少人會傷心?尤其是妳的葛伯伯,如果知道妳因他而死,會使他歉疚終身,妳願意嗎?﹂

  ﹁我也顧不得這許多了,所以要求妳保守秘密。我把這件事告訴妳,也不是要博取妳的同情,只是要讓妳知道我為什麼恨妳。﹂

  她臉上流露出的憤怒的神情,我不寒而慄,忽然想到小說中因妒殺人的故事,強烈的嫉妒會驅使一個人去消滅他的對手,而小菲的自求解脫,表現出是一個有良知有理性的女孩子。即使她那樣恨我,我也應該幫助她。

  ﹁也許妳多想想,會覺得生命是寶貴的,﹂我說:﹁活著總比沒有知覺的死亡要好得多。時間會治療心頭的創傷,將來,妳會為這份感情找到新的寄託。﹂

  ﹁我不會,我永遠不會!﹂她固執地搖搖頭,﹁這次我吃得不夠,下次我會多吃幾粒。﹂

  ﹁小菲,不管妳有多恨我,我永遠是妳的朋友,﹂我以最懇摯的聲音說:﹁答應我再多想想,妳已經嘗過死亡的滋味,難道好受麼?螻蟻還愛惜自己的生命,何況是人!﹂

  ﹁請妳出去!﹂她毫不客氣:﹁我不需要傳教士。﹂

  我坐在床沿上沒有動,是的,我需要有傳教士堅毅的精神。

  忽然想起葛維德的故事,仍和顏悅色地向她開導:﹁妳葛伯伯曾經和我說過他年輕時候的戀愛故事,他和那女孩子從小長大,感情很深已論到婚嫁,但是他的父母反對,女孩子終於被迫嫁了別人,他心碎了,但還是堅強起來。他說,人,應該面對現實。﹂

  ﹁面對現實?﹂她嘆了一口氣:﹁我不能和他比,我沒有他堅強,而且他愛過又被愛過,但我又得到什麼?﹂

  我嘆息了,似乎已無法勸導這固執的女孩子。

  ﹁看來,妳是堅持到底?﹂

  ﹁所以妳也不必多費口舌勸我。﹂她淒然一笑:﹁如果同情我,以後請多多照顧我那可憐的母親。﹂

  唉!真教我一籌莫展,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了自己,迫於目前的情況,唯一能挽救小菲生命的,只有我,如果我能從﹁葛太太﹂的地位退讓︙︙。

  啊!我能嗎?我能捨棄葛維德嗎?經過他煞費苦心的培養,那散發著濃郁芬芳的愛情花朵已將盛開,我正沉醉,怎能輕易割捨?︙︙但是,想到我的犧牲能挽救一條生命,那代價是值得的。何況,我們仍是有名無實的夫婦,更加強了我退讓的決心。

  不能再多猶疑,否則我一定會改變主意,毅然地對小菲說:﹁小菲,如果我成全妳呢?﹂

  ﹁妳?﹂她瞪著我,似乎不太明白我話中的意思。

  ﹁如果我向葛維德提出離婚,讓他娶妳︙︙﹂

  ﹁妳︙︙為什麼要這樣做?﹂她的眼睛睜得更大,很驚愕的樣子。

  ﹁因為︙︙﹂

  ﹁因為妳不愛他是不是?﹂

  ﹁嗯。﹂我違背良心點點頭。

  ﹁那麼當初為什麼要嫁給他?﹂

  ﹁完全是我父母的意思,葛維德是我父親的朋友,常到我家來玩,不知怎麼看中了我,因為他對父親的事業有幫助,所以就答應了這門婚事。﹂要我說出這些事實來是很痛苦的,最近,我幾乎已經忘了促成這樁婚姻的人為因素,覺得我們彷彿與生俱來就應該結為夫婦。

  ﹁哦,原來是這樣!但是葛伯伯會答應和妳離婚嗎?﹂小菲考慮得比我還周到,真的,這又是一個難題。

  ﹁他是個好人,如果我提出來,他會答應的,當初決定結婚時就一再徵求我的同意。﹂像是在答辯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盡量找出使對方滿意的答覆,事後我對自己的平靜也感到驚訝,大概這時一心只想幫助小菲,沒有去衡量對自己所產生的後果。

  ﹁噢,心怡!﹂小菲終於露出了微笑,緊握住我的手,聲音因激動而帶著些微顫抖,﹁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激妳才好!﹂

  ﹁不必感激我,不過妳最好能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在心理上作個準備。﹂

  ﹁當然,妳還可以再考慮。﹂

  ﹁放心,我已經決定了,絕不會再反悔。﹂記得在婚前我也會對葛維德說過這句話,當時是堅決要嫁他,現在又堅決表示要離開他,如果是在幾個月前新婚時對小菲做這樣的承諾,我會覺得做起來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因為我不會對一個毫無感情的人留戀,而現在︙︙我在心中嘆了一口氣,現在輪到我黯然了。

  ﹁給我一個月期限,好嗎?﹂我帶著央求的口吻。

  她點點頭,答應了。

  ﹁那麼,妳也答應我快樂起來,這算是我們的交換條件。﹂

  ﹁好的,我會做到。﹂

  我們相視微笑,不管那笑的意義表示甚麼,至少顯示我們友誼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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