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蒲團︾李漁
︽二○一六年十二月二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卷之一 覺后禪︱︱春︾


第一回 止淫風借淫事說法 談色事就色慾開端


  詞曰:

  黑髮難留,朱顏易變,人生不比青松。名消利息,一派落花風。悔教少年不樂,風流院,放逐衰翁;王孫輩,聽歌金縷,及早戀芳藥。

  世間真樂地,算來算去,還數房中。不比榮華境,歡始愁終,得趣朝朝燕,酣眠處,怕響晨鐘;睜眼看,乾坤覆載,一幅大春宮。

  這一首詞名曰︽滿庭芳︾。單說人生在世,朝朝勞苦,事事愁煩,沒有一毫受用處,還虧那太古之世,開天闢地的聖人,製一件男女相悅之情,與人息息勞苦,解解愁煩,不至十分憔悴。照古儒說來,婦人腰下之物,乃生我之門,死我之戶。

  據達者看來,人生在世,若沒有這件東西,只怕頭髮還早白幾年,壽延還略少幾歲。不信但看世間的和尚,有幾人四五十歲頭髮不白的;有幾人七八十歲肉身不倒的,或者說和尚雖然出家,一般也有去路,或偷婦人;或狎徒弟;也與俗人一般,不能保元固本,所以沒壽。這等請看京裏的太監,不但不偷婦人;不狎徒弟,連那偷婦人,狎徒弟的器械都沒有了。論理就該少嫩一生,活活幾百歲纔是,為何面上的皺紋比別人多些;頭上的白髮比別人早些,名為公公,實像婆婆。

  京師之內,只有掛長壽匾額的平人,沒有起百歲牌坊的內相。可見女色二字原於人無損,只因︽本草綱目︾上面,不曾載得這一味,所以沒有一定的註解。有說它是養人的,有說它是害人的。若照這等比驗起來,不但還是養人的物事,他的藥性與人參附子相同,而亦交相為用。只是一件,人參附子雖是大補之物,只宜長服,不宜多服;只可當藥,不可當飯。若還不論分兩,不拘時度飽吃下去,一般也會傷人。

  女色的利害與此一般。長服則有陰陽交濟之功;多服則有水火相剋之弊。當藥則有寬中解鬱之樂;當飯則有傷筋耗血之憂。

  世上之人若曉得把女色當藥,不可太疏,亦不可太密;不可不好,亦不可酷好。未近女色之際,當思曰此藥也,非毒也,胡為懼之。既近女色之際,當思曰此藥也,非飯也,胡為溺之。如此,則陽不亢陰不鬱,豈有不益與人哉。只是一件,這種藥性與人參附子,件件相同,只有出產之處,與取用之法,又有些相反,服藥者不可不知。

  人參附子是道地者佳,土產者服之無益。女色倒是土產者佳,道地者不惟無益,且能傷人。何謂土產?何謂道地?自家的妻妾,不用遠求,不消錢買,隨手扯來,就是此之謂土產。任我橫睡,沒有阻撓,隨他敲門,不擔驚恐。既無傷於元氣,又有益於宗祧。交感一番,渾身通泰。豈不謂之養人?

  艷色出於朱門,嬌粧必須繡戶。家雞味淡,不如野鶩新鮮。耆婦色衰,年似閨雛小艾,此之謂道地。若是此等婦人,眠思夢想,務求必得,初以情挑,繼將物贈,或逾牆而赴約;或鑽穴而言私。饒伊色膽如天,倒底驚魂似鼠。雖無誰見,似有人來。風流汗少,而恐懼汗多,兒女情長,而英雄氣短。試身不測之淵,立搆非常之禍,暗傷陰德,顯犯明條,身被殺矣。既無償命之人,妻尚存兮,猶有失節之婦。種種利害,慘不可當。可見世上人於女色二字,斷斷不可捨近而求遠,厭舊而求新。

  做這部小說的人原具一片婆心。要為世人說法,勸人窒慾,不是勸人縱慾,為人秘淫,不是為人宣淫。

  看官們不可認錯他的主意,既是要使人遏淫窒慾,為甚麼不著一部道學之書,維持風化,卻做起風流小說來。

  看官有所不知,凡移風易俗之法,要因勢而利導之,則其言易入。近日的人情,怕讀聖經賢傳,喜看稗官野史。就是稗官野史裏面,又厭聞忠孝節義之事,喜看淫邪誕妄之書。風俗至今日可謂蘼蕩極矣。若還著一部道學之書,勸人為善,莫說要使世上人將銀買了去看,就如好善之家施捨經藏的,刊刻成書,裝訂成套,賠了帖子送他,他還不是拆了塞甕,就是扯了吃煙甕。那裏肯把眼睛去看一看。

  不如就把色慾之事去歆動他。等他看到津津有味之時,忽然下幾句針砭之語,使他瞿然歎息道,女色之可好如此,豈可不留行樂之身常遠受用,而為牡丹花下之鬼。務虛名而去實際乎!又等他看到明彰報應之處,輕輕下一二點化之言,使他幡然大悟道,奸淫之必報如此,豈可不留妻妾之身自家受用,而為隋珠彈雀之事,借虛錢而還實債乎!思念及此,自然不走邪路;不走邪路,自然夫愛其妻,妻敬其夫,周南召南之化,不外是矣。此之謂就事論事,以人治人之法。不但座稗官野史當用此術,就是經書上的聖賢,亦先有行之者。不信但看戰國之時,孟子對齊宣王說王政。

  那宣王是聲色貨利中人,王政非其所好,只隨口贊一句道:﹁善哉信乎!﹂孟子道:﹁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宣王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孟子就把公劉好貨一段去引進他。宣王又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他說到這一句,已甘心做桀紂之君,只當寫個不行王政的回帖了。若把個道學先生,就要正言厲色規諫他色荒之事。從古帝王具有規箴:﹁庶人好色則亡身;大夫好色則失位;諸侯好色則失國;天子好色則亡天下。﹂宣王若聞此言,就使口中不說,心上畢竟回覆道:﹁這等,寡人病入膏肓,不可救藥,用先生不著了。﹂

  誰想孟子卻不如此,反把大王好色一段風流佳話去勾住他,使他聽得興致勃然,住手不得。想太王在走馬避難之時,尚且帶著姜女,則其生平好色,一刻離不得婦人可知。如此淫蕩之君,豈有不喪身亡國之理。他卻有個好色之法,使一國的男子,都帶著婦人避難。太王與姜女行樂之時,一國的男子婦女,也在那邊行樂。這便是陽春有腳,天地無私的王化了。誰人不感頌他,還敢道他的不是。宣王聽到此處,自然心安意肯去行王政,不復再推寡人有疾矣!

  做這部小說的人,得力就在於此。但願普天下的看官,買去當經史讀,不可作小說觀。凡遇叫看官處,不是針砭之語,就是點化之言,須要留心體認。其中形容交媾之情,摹寫房幃之樂,不無近於淫褻,總是要引人看到收場處,才知結果識警戒。不然就是一部橄欖書,後來總有回味,其如入口酸澀,人不肯咀嚼何!我這番形容摹寫之詞,只當把棗肉裹著橄欖,引他吃到回味處,也莫厭攤頭絮繁去事,本事下回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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