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客與刀客︵一︶


  山東鬧大荒,把很多北方的侉子們逼離家鄉,逃荒逃到我們家鄉的窪野上來,一路上滾動著苦難年成襤褸的雲彩。我真不知怎樣形容他們破衣上那些補釘的形狀和顏色了,有紅有綠,有灰有黃,有方有圓,彷彿連天也跟著他們荒下來了。

  他們有的揹著行李捆兒,有的推著雞公車,有的牽著毛驢,驢背上架壘著七零八碎的東西比人頭還高,有的挑著白柳的筐籮,一頭裝著孩子,另一頭裝著鍋、碗、瓢、盆等雜碎的物件,恐怕兩頭的重量不均勻,筐底下還壓上兩塊從老遠家山帶出來的石頭,那些石頭又楞又硬,也帶著一股山東味道。

  他們總在年前年後那段日子逃荒過來,在窪野上度過長長的荒春,直至布穀鳥飛來,他們才朝北遷移,重返他們在我摹想中很夠稀奇古怪的家鄉。

  彷彿聽誰說過,說這些山東老侉們不但骨氣硬,牙齒更硬,能啃得動硬繃繃的小石頭。︙︙我真的奇怪著,想必他們那些山田裏,全部像我們在窪野上種麥一樣,全都點種著大大小小的石頭,小石頭被他們撿去吃光了,才揹著盌大的石塊逃荒。或者我疑心他們的田裏石頭太多,每年總得藉著逃荒之便,揹它一筐籮出來,沿路去撒,讓我們這些從沒看見過山像什麼樣子的孩童,也能摸得著從大山肚子裏生出來的石蛋。

  侉子們即使逃大荒,也逃得夠硬棒,即算餓死在野地上,也心安理得的閉上兩眼,接受命運安排,沒誰扯過人家一把麥,挖過人家田裏的山藥蘿蔔,甚至不乞不討,不衝著人家亮他們汪汪的淚眼。他們逃來窪野,把荒地當著家鄉,分別的採伐野蘆,編成卍字形的蘆蓆,搭蓋起半圓形的低矮的蘆棚聚居在一起。那些蘆棚搭得有行有列的,整齊得像是白木案上放列著的、刀切的饅頭。唱書的唱過七百里連營,約摸也就是這種味道。

  而我們習慣的管它叫﹁逃荒的窩棚子﹂。

  ﹁唉,去看窩棚子的侉子去呀!﹂

  一逢有人這樣說,一夥兒便都鳥似的飛著去了。說真的,住在窩棚子裏的侉子們,真有些兒玩意,有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婆,一臉皺紋把那張臉擠得笑瞇瞇的,也許是她年輕收成好,日子過得富泰,她笑得太多的緣故;她用黃盆攪和了一盆紅黏土,怕風吹燥了土皮兒,也像發麵似的,用一方灰塗塗的濕手巾蓋著,一隻竹扁裏,分別的捆著一把把塗染了各種顏色的雞毛,她用極熟練的手法,取出紅黏土來捏著,捏著,三捏幾捏的,就變成一隻泥雞,再把染色的雞毛插成雞尾,立在一塊木板上,讓它去曬太陽,一會兒功夫,那方木板上,就立滿各種泥玩意兒:泥雞、泥鴨、泥猴、泥娃娃︙︙︙︙

  ﹁賣嗎?老婆婆?﹂

  ﹁好了就擔去賣,﹂她說:﹁這祇是泥坯兒,得曬乾它,曬乾了,再塗白粉,點眼睛,畫上嘴、鼻和翅膀,那才行。﹂

  那邊有個侉漢子在用刨子刨一方黃芽木板,刷刷的推得很起勁。一個跟我們差不多年歲的侉小子,蹲在地上撿刨花兒,送給他姐去生爐子。他姐是個十七八歲拖著一條大黑辮子的姑娘,扁扁的一張黃白臉,笑起來很圓很美,有些像十五夜晚飽飽的春月。

  ﹁你姐長得好光鮮!﹂誰那麼一說,小侉子的黑臉就紅了,有一種北方特有的沉默的忸怩。刨木板的侉漢子說那不是他姐,是他的媳婦兒。後來我們又從他的話裏,曉得他將用那些木板刻印過年用的財神、竈君、掛廊和一些單色的民俗板畫。

  慢慢的,我發現那些逃荒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有著他們不同謀生能耐和刻苦、勤勞、適應環境的靱勁。他們有的搖著手鼓,在村頭販賣布疋;有的揹著藥箱和刀槍把兒,賣藥耍江湖;有的唱書、唱大鼓,靠鄉土曲藝的收益生活;有的編蘆葦,編柳籃子和背簍去批賣;差不多都整天在外為謀生忙碌,只留下極少數的老人家,守著窩棚子曬太陽,或者做些輕鬆的家務。這樣逃荒的生活,每年繼續到麥子吐穗的時辰,他們回去時,車上堆著豆麥的種子,驢背上馱著準備販賣的布疋和米糧,︱︱即使在回程的路上,他們得空子也要做做交易,多積賺一些錢財。

  他們走後,把窩棚子拆了,窪野上祇留下一些鍋洞和柴灰的黑印子,以及那些多稜多角的石頭。

  窪野上的人們撿回他們留下的石頭,有人用它作門臼,有人用它壓菜缸,我也曾撿回一些石頭,在院角堆成一座幻想裏的大山,一想起那座大山來,便跟著想起那些逃荒人的影子。在我的想像當中,那些住在光禿禿的大石頭山的山窩裏的人們,一定是很貧苦的,要不然,他們怎會年年離家千百里,逃荒到南邊來呢?怎會那樣勤苦的積聚錢財呢?!

  當那些逃荒的窩棚子重新在荒野上搭蓋起來的時候,我們認得一個姓安的老侉子,他是窩棚子裏的荒戶頭兒,常捏著長烟桿兒到村落裏來,跟當地的住戶攀談,談收買編蓆子的野蘆,編筐、籃的白柳,有時候,也談起他的老家︱︱安家寨子,談起他們寨子裏的生活、風尚,也談起他們鄉野上的許多傳說,大都是關於遊俠,刀客︵*帶刀的土匪,俗稱刀客︶,和響馬的。

  ﹁大山窩裏的人都很窮苦罷?侉老爹。﹂

  聽誰這麼一問,那個安老侉子就搖起頭來了。他頭上的白頭髮已經稀疏得能捏著數數了,太陽照在花白的髮根上,直能看見蝨子爬,但他仍然把那撮白髮搓成一股極細極長的小白辮子,繞頭盤了兩三匝,真像盤著一盤白花蛇,他在開口說話之前,總要習慣的叭上兩口烟,︱︱即使烟袋鍋是空空的。

  ﹁在咱們那嘿,早先的日子好過得很吶!﹂他說:﹁山裏土少石頭多,一樣難不住人,祇要世道平靖,不拘貧富,都過得去的。︙︙有人出門做買賣,有人走碼頭跑江湖,有的白手走關東,無論哪行哪業,錢財都是人賺的,一樣的發跡。就拿咱們安家寨子來講罷,旺盛的時節,戶戶都有鎮宅子的底財︵*即窖藏的財物︶,按道理,就算過上三五個大荒年成,也不至於逃荒的。幾十年頭裏,咱們寨子裏頭,無拘哪戶人家起宅子,正房四角,都得先埋下荷花缸或是小口罈子,罈裏缸裏,都滿裝著龍洋、銅子兒和青錢;那略微富庶些的人家,黃白之物,珍珠瑪瑙也都是的,那都是老古人的風俗。﹂

  ﹁不擔心強盜眼紅,去搶寨子嗎?﹂

  村裏的長工們的興致高得很,一見著安老侉子,就央他坐下來聊聒。他們所問的,也正是我們孩子心裏想問的。那個白頭的安老侉子閒著沒事,一打開話匣子來,就滔滔的說個沒完了:

  ﹁咱們那兒,全不像這兒的村莊這般散落,山窩裏地廣人稀,響馬刀客又多,一般人為了防盜匪,大都聚集在一起。到過那兒的人都知道,你走山路,一天到黑走下來,眼裏見不著幾個寨子,可一有了寨子,那就大得很!少則百十來戶,多則三五百戶不等,像咱們上千戶人家的大寨子都是有的。每個寨子都有紅衣炮、獵銃和刀矛,平素有操練,夜來有人巡更。就算是他響馬刀客想來拔寨子,也不像在平陽廣地上那麼容易,歸根一句話,那些響馬、刀客,也只是打劫客商行旅的居多,若說硬灌︵*攻打之意︶寨子,就未必如他們的意。﹂

  ﹁你們既都有底財,不怕荒,那為何又成群大陣的逃荒來?﹂一個長工不解的說:﹁你們寨裏人逃荒逃空了,那些饗馬刀客,可不是攫著機會去刨底財了嗎?﹂

  ﹁嗐!﹂他有些懊喪的短嘆一聲,用長烟桿敲著沙地說:﹁俺說的,全是老早先的事了。如今還有啥好說?底財、浮財,全沒啦!俗語講的好,不怕荒,只怕亂,一旦世道亂起來,拿啥也擋不得;世道亂了,人心邪了,響馬刀客不光是逞血氣,憑勇力要命,也學會了使心機,山裏的好些寨子,全是被他們設計拔了的。﹂

  ﹁你們安家寨子,也叫強盜灌進去過?﹂

  ﹁怎麼沒有來?!﹂他說:﹁早在幾十年頭裏,俺那時還是個小小子,一股強悍的響馬捲過大山窩,他們有上千的人馬,為頭的是個黑道上噹噹響的漢子,光著個大葫蘆頭,人全管他叫鐵葫蘆徐坤,他們像一股旋風,在山窩裏打轉,把鄰近的寨子全給拔了,壓尾才動了安家寨子的腦筋,在山口外的荒鋪裏放話,又在寨牆外的樹上貼條子,要咱們寨裏送五萬大洋,限期一個月,要是過了時限,就要灌進來,殺一個人不留面,馬不留頭。﹂

  他說的是幾十年前的事實,可在我們聽來,就變成那麼神奇,那麼邈遠了。我們很早就沉迷在那些通俗的歷史故事裏,那些故事,有時候由說書唱戲的說唱出來,有時候出現在鄉野的傳言裏,灌入我們的記憶;不論是馬背上的英雄,或是綠林中的豪客,像賣馬的秦瓊,白馬銀槍的羅成,鐵錘李元霸,黑臉姚期,勇將岑彭和馬武,征東的薛仁貴和番邦的蓋蘇文︙︙像七俠五義裏的展雄飛和白玉堂,彭公案裏的黃天霸和竇爾墩︙︙千百個這樣的人物,都活在鄉野人們的心裏,如今一聽著安老侉子講說的故事,我立刻就沉迷了。

  ﹁那個鐵葫蘆徐坤,當真拔了你們的寨子?﹂

  我就知道有人會這麼問的,一逢聽起這一類響馬和刀客的故事,長工們比孩子們更顯得渴切,更顯得沉迷,有人半張著嘴,有人手捏烟袋忘記吸烟,那付傻楞楞的樣子,好像一棍也敲不醒似的。

  ﹁倒不是硬灌進去的。﹂安老侉子說:﹁他們先著一撮人混進去臥底,使出些叫人夢想不到的手法,險乎險就把寨子給端了鍋︙︙虧得有個過路的客人插手,放倒了盜魁鐵葫蘆,寨子才暫得保全。這宗事情,遠近傳講了好多年,不過嘛,像那樣的路客,朝後就沒誰再見過了!︙︙響馬刀客們越鬧越兇,年成也跟著一年不如一年啦,回想當年,祇像一場夢罷?﹂

  有人端杯熱茶給他,安老侉子潤潤喉,就講起那個奇異的故事來,那是我畢生所聽到的鄉野傳說中最精彩的故事之一。時隔這麼多年了,我仍然能記起他講說這故事時的語音和神態。他頭上盤著的白花蛇似的小辮子,以及他不時點動的長烟桿,但我已經記不起他娓娓敘述的語言了。那故事逐漸的在我心裏活動起來,變成一幕幕活生生的情境,使我必得依照那些情境重新組織它們,如果讀來不見精采,我想,應該怪我文字的沉重樸拙,不能替代他鮮活的鄉土語言罷。

  ※※※※

    安家寨子之夜

  風聲很緊,褪去紅衣的子母炮和各式銃槍都上了寨牆,守寨子的漢子們日夜都留在寨牆上石砌的哨棚裏。有人和衣歪在火藥桶上,摟著銃槍睡覺,其實也祇是倦極了,輪流閉閉眼,沒誰真能大放寬心睡得沉鼾,有些揉眼打呵欠的,都在談著鐵葫蘆徐坤那一把子悍匪。

  夜晚的山風,棍打似的尖猛,滿天墨染般黑把寨外荒山野嶺罩蓋著,只有幾盞烟燻火烤的紙燈籠,在無際的墨黑裏發出昏黯的黃光,旋盪著,波閃著,也帶著不堪深秋夜寒的瑟縮意味。

  巡夜的梆子聲僵而脆,冷冷的一路敲打過來。

  ﹁天黑風緊,小心把守,留神寨外的動靜啊!﹂

  巡更的總是兩個人,前面一個拎著燈籠照光,後面的插著沒鞘的單刀,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打著梆子,刀把兒纏著紅布,在燈籠光映照之下,發出觸目的淒涼的光采。每經過一座挑著燈籠的哨棚時,他們的喉嚨就提得高些,偶爾也停頓下來,跟守寨子的說些什麼。

  ﹁石家寨子也叫鐵葫蘆砸破啦!︙︙砍倒不少守寨子的莊漢。﹂

  風把這消息刮盪開去,很多顆心都壓上一塊石頭,甸甸的朝下沉了。石家寨子人口不多,卻以險固知名,離這邊不過一天的山路。前幾天,石家寨來人借火藥,還誇說他們的寨子有了充足的火藥,就像加了箍的鐵桶呢!這才眨眼功夫,那寨子就叫悍匪砸破了,怎不叫人脊梁上刺刺的驚寒?!

  守寨子的都知道,對付股匪習慣祇有兩條路,悍匪貼出條子,或是差人送了片子之後,寨裏的人就得聚集起來,在兩條路當中任選一條走,要是自覺寨上勢單力薄守不住,那就得按照股匪開出的條件和限期,把錢財湊足送出去,這叫做﹁接片子﹂,也就是向股匪低頭認輸的路子。山窩子裏的民風獷悍,很少有向盜匪低頭的情事,那麼,餘下的路祇有一條︱︱死守寨子,力抗盜匪的撲襲,不計任何的代價。

  鐵葫蘆徐坤早在兩天頭裏,就在山口外的荒鋪裏放了話,又在荒鋪的木柱上掛了一隻葫蘆,片子貼在葫蘆上,指名要安家寨子的族主安大戶接片,開價是五萬大洋。對於安家寨子來說,五萬大洋這個價錢開得不算離譜,單是族主安大戶一家,就能拿得出來。

  安大戶集聚族人商量過,決定不接這個恫嚇性的片子。安家寨子地形奇險,寨裏上千戶人家,寨牆堅固,火槍土炮又足,多少年來,沒有哪一股子響馬刀客敢到老虎嘴裏來拔牙。有些外來的匪寇踏過安家的地面,還得先備了禮物擔上山來,投帖留名打招呼。這一回鐵葫蘆貼了片子,哪怕祇討一文錢,也是存心跟安家過不去的做法,甭說是大洋五萬了。

  ﹁人人有臉,樹樹有皮,這個片子咱們萬不能接它!﹂

  ﹁老虎不發威,叫人當成病貓看!﹂

  ﹁亮幾分顏色給那個鐵葫蘆瞧看瞧看,讓他知道咱們安家寨子不是好惹的!子母炮的鐵菱角,硬過他那葫蘆腦袋!﹂

  就這麼群情激奮的,逼著安大戶把鐵葫蘆送來的葫蘆砸碎了,片子給撕了。消息傳遍全寨子,大夥兒知道命運已決,個個磨拳擦掌的準備跟悍匪作決死的拚搏,來保全這座寨子。二天清早,寨外的棗樹林和灌木林裏,就發現了許多悍匪撒出的帖子,︱︱那叫做催片子。

  寨子上沒有理會鐵葫蘆進一步的威逼,紅衣大炮、火銃、刀矛都上了寨牆,這一道寨牆,就成了寨裏人身家性命的護符,說什麼也不讓悍匪灌進來。連毛頭小子都聽過那些悽怖的傳說,曉得一旦讓悍匪砸破寨子後,他們將面臨著怎樣悲慘的命運︙︙按照古老的例子,哪一個寨子撕了盜魁送來的片子,就是雙方決絕的表示。悍匪不灌進來便罷,一灌進來,就會大施報復,挖盡藏財,縱火焚燒房舍,殺盡男丁活口,擄掠牛羊牲畜,更對婦女施以姦淫和非人的凌虐,若想免除家破人亡,祇有拚死護著這道堅固的寨牆。

  鐵葫蘆明知安家寨子撕了他的片子,偏偏不急著搶撲這座大山窩裏最大的寨子,他存心要在安家人眼前,炫示他的驃悍,他的威力,兩日夜的功夫,一連拔下三座鄰寨,尤其是防守實力僅次於安家大寨的石家寨子。

  石家寨子一破,安家寨子裏的人才覺著膽寒了。

  燈籠在無邊無際的夜暗裏顫慄著,那一圈圈微弱的黃光,分別的被夜的黑牙齒吞噬著,顯得分外的孤單。望著飄搖在寨牆上的燈籠,人們就會想到鐵葫蘆是狠毒的,他翦除了那些鄰寨,使安家寨子孤立在荒山野嶺當中,就如同燈籠被圍於夜暗一樣。

  ﹁天黑風緊,黑裏的動靜要看清吶!﹂

  篤篤,篤篤的梆子,又繞著寨牆,一路敲過來了。

  ﹁咱們在守著呢!﹂

  守寨子的答應說。

  在寨牆的一個角落上,一個崩塌了的寨垛子旁邊,有人新擔來大堆的石塊,趕夜挑燈補修著它。長條青石壓頂的,方形低矮的寨棚子裏,鋪著散亂的乾草,斑斕的燈籠碎光下面,坐著三個守寨子的人,一個年紀快五十的漢子抱著一把磨得發亮的單刀,一個矮壯結實的後生,正在通他雙管火銃的槍膛,另一個膝上橫擔著紅纓槍,槍纓是生蔴紕兒染成的,年月久了,褪了顏色,紅裏夾帶著一些蒼黃的斑點。

  ﹁二叔,您也上了寨牆?﹂敲梆子的說。

  ﹁俺是人老刀不老,可不是混充人頭來的。﹂老傢伙緊緊刀把兒說:﹁聽說石家寨子被搗破啦,俺捏了一把汗,鐵葫蘆這股子人夠歹毒的,不由俺不賣老命,上來護著這道寨牆。﹂

  ﹁天黑破的石家寨子,﹂拎燈籠的說:﹁要是還有男丁活口逃出來,五更天會來叫寨子,是真是假,先得弄清楚,甭誤把他們當成響馬開槍。︱︱這是族主交代了的,他估量鐵葫蘆會差人追襲,他們沒法子全打寨口進來,要是有人叫寨子,放繩下去,挨箇兒縋上來。﹂

  巡更的說了話,正待要走,那個叫二叔的說:

  ﹁這個鐵葫蘆是什麼來歷?你們聽誰說過沒有?﹂

  ﹁聽說是在利津那一帶闖起來的。﹂拎燈籠的說:﹁羽翼沒成的時刻,叫官裏剿辦過,遁到豫東杆子上盤桓過兩年,旁的就不甚清楚了。﹂

  ﹁前寨有人逃出來,說他們眼見過鐵葫蘆,騎的是匹棗紅色的口馬,身材高大,闊肩膀,厚胸膛,油光灼亮的一個大葫蘆頭,前後有快槍跟著,他自己卻空著兩手,判官頭上,掛著兩隻海碗大的鐵流星。﹂敲梆子的說:﹁約摸他是耍把式起家的︱︱忘不掉他那老行當!﹂

  對方低下頭,沉思起來,半晌才幽幽的自語說:

  ﹁瞧光景,他真有兩招兒,咱們族主家的護宅師傅趙五爺,這回該算是遇上對手了!﹂

  在這種祇有土槍土炮的鄉野上,鄉民護寨子,大半仍使用刀叉、長矛、纓槍等類的武器,雙方接敵時,還得靠著武術的根基來決勝,因而,在安家寨子這些莊漢的眼裏,族主安大戶家延請護宅師傅肥牛趙五,便成了一等一的好漢子了。趙五原是揹箱子賣野藥的,前幾年路過寨上,插起長招賣藥,露過兩手紮實的功夫,他舉得起安大戶門前場子邊的頭號石鎖,那石鎖還是幾代之前的祖先安武舉留下來的,闔寨的漢子,沒有誰能舉它過頂;趙五單臂掄著鎖把兒,腳下跨開騎馬步,雙膝微蹲,大喝一聲:

  ﹁起!﹂

  人們祇見他微微一振腕子,那半嵌在泥土裏的巨大的石鎖,便被他拔將起來,高高的舉在半空了!若說旁的功夫,還作興夾進幾手鄉愚不識的花招,舉鎖這門子硬功夫,卻摻不了一絲假。頭號石鎖的斤兩是有定數的,明明白白的刻在鎖背上,上秤稱,也不差毫厘,趙五居然把它舉起來了,不但單臂舉起那鎖,而且三拋三接,連族主安大戶也瞧得呆了,誇他真有一把神力!

  趙五受了誇讚,跟著又耍了一套齊眉棍,棍風虎虎,棍法精嫻,安大戶看上他是條好漢子,就延請他當了護宅師傅,兼守寨的教習,教鄉人耍刀弄棒。這一回鐵葫蘆席捲大山窩時,趙五就當眾發過狠說:

  ﹁什麼它娘的鐵葫蘆?!碰上俺的齊眉棍,俺要它變個紅瓤子爛西瓜!﹂

  鐵葫蘆的功夫怎麼樣?這位守寨子的二叔沒曾見識過,至少在他眼裏,趙師傅是個有份量的武師,肥牛趙五的那手功夫,實在夠硬扎的了。死抱著﹁打蛇打頭,擒賊擒王﹂想法的安二叔,總把鐵葫蘆幻想成趙五爺的對手,若真有機會讓他兩人碰上面,齊眉棍對鐵流星狠鬥上一場,趙五爺他能把鐵葫蘆先給放倒,還怕那窩沒了首領的盜匪不作鳥獸散嗎?

  想著想著,他竟勾著頭打起瞌睡來了。

  ﹁二叔,二叔,您瞧那火把!﹂

  他被攢著紅纓槍的後生推醒了,吸回掛在口角上的口涎,揉揉倦眼,猛打一個長長的呵欠說:

  ﹁火把?在哪兒?﹂

  不過他立時就看見了,一支,兩支︙︙總有十來支火把,在幾座寨垛子的缺口間閃動著,相距很遠,望過去極像是一串兒橫飛的流星,︱︱那是人在奔馬上拿著火把的,要不然,移動得絕沒有這樣的快速。

  ﹁幾更天景了?﹂他問攢纓槍的後生說。

  ﹁二更落尾的光景!﹂

  安二叔舉眼環顧著寨垛子和鄰近哨棚口亮著的燈籠,默算著時辰說:

  ﹁看模樣,又是催片子來的,天交三更,他們不會來撲打寨子︱︱時辰不夠用的,五更天不破得寨牆,他們落個損兵折將,鐵葫蘆不會打這個笨主意。﹂

  正如他所料想的,鐵葫蘆放過來一哨快馬,一直放到兩山夾峙的頭道寨口,這回他們沒有撒帖催片子,卻是遙遙的喊話,叫著催送那五萬大洋。

  ﹁快讓安大戶上寨牆來聽話,咱們當家的徐爺,一夜連拔三座寨子,給安家寨做了個樣兒,過了限期不送片兒,不講朋友,撕破面皮,咱們就要硬的,撕破寨牆灌進去,攫著那些油頭粉臉的黑辮子可就不客氣了!﹂

  ﹁去你的娘罷,寨上都是帶屌的,你猴急的慌了,你娘,你大妹子,在家窩脫褲子等著你呢!﹂寨上有人罵了回去。

  寨外的悍匪在馬背上順著聲音送過來一槍,接著吼叫說:

  ﹁那安大戶聽清了,死到臨頭,還跟老子們耍啥嘴皮兒?你們不送銀洋,咱們灌進寨子,敲光你們的男丁活口,宰光你們老的少的,留下的女人,一律拉來睏覺,你安大戶的那個肉腦袋,得掛在長竿頂上餵癩彫!﹂

  這時刻,肥牛趙五護著安家寨的族主安大戶上了寨牆,安大戶聽了悍匪那種淫穢辱人的喊叫,皺著眉毛吩咐說:﹁賞他們一砲!要他們閉住鳥嘴回去報信去︱︱安家寨不吃這一杯,是好是歹跟他們對上了!﹂

  子母砲一砲轟出去,在山鳴谷應的迴音波盪中,土匪勒轉馬頭退走了,卻留下了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巡更的梆子,繞了一圈兒響回來。四更天,寨口放進來一批由石家寨裏崩潰出來的守寨莊漢,他們逃得太急,有一些喘得閉不上嘴,另一些口吐白沫不能說話。五更天,有人在寨牆外哭喊,又放繩下去,縋上來六七個,說是還有帶傷的落在後面︙︙

  這一夜,安家寨裏沒人闔眼。

  ※※※※

    餘生者言

  安大戶坐在西花廳的背椅上,手裏捧著水烟袋,卻沒顧著吸,一圈兒十多盞燈籠的亮光,照著坐在他對面的那個青著臉的漢子,︱︱他是打石家寨子裏落荒夜遁出來的寨丁。

  說他的模樣夠狼狽麼?在那一撮劫後餘生的漢子當中,唯有他還能說得出話來。其餘的,有些驚得失魂落魄,壓根兒楞傻了,有些受了悍匪燒殺的驚恐,睜著兩眼吐著一堆斷續的囈語,有些悲痛家破人亡,妻女遭受匪徒淫辱,亂朝牆上撞頭,乾嚎無淚,問詢也問詢不出眉目了。

  鐵葫蘆破了石家寨,心裏沉重的不單是安大戶一個人,因為安家和石家世代通婚,敘不盡層層疊疊的姻親關係,燒殺了石家寨,也就是燒殺安家的人,這又該是鐵葫蘆施出的絕招兒之一︱︱他擄了石家寨的花票,原就是些安家嫁出去的閨女,石家不贖票,可不怕安家不花錢!

  但寨裏的族人早已議決過,不受鐵葫蘆任何歹毒的威脅,跟他們抵死相拚,恁情由他們撕票,只把筆筆血仇掛在心上。

  安大戶如今還沒心情想那個,他祇想聽取一些鐵葫蘆攻破石家寨子的經過,好轉告守寨子的族人,加倍提防。他皺著眉,焦慮的問那漢子說:

  ﹁你先平平喘息,把事情的始末經過告訴俺,俺要弄清楚,鐵葫蘆是怎樣撕破寨牆的?﹂

  ﹁他是硬灌硬,﹂那個漢子說:﹁咱們寨牆東北角上,有塊石角橫伸進來,把寨牆剷斷了的地方,他們瞧準了那地方好攻撲,就打那角上灌了進來。﹂

  ﹁嗨,﹂安大戶嘆了一口氣說:﹁俺早跟你們的義爺說過,說那石角伸進寨牆不妥當,莫如把寨牆退縮,讓開那個石角,他沒依俺的話,還有啥好說?!﹂

  對面那個漢子,渾身的襖袴都已撕裂了,襖襟上,兩膝上,沾著多處血斑,左肩膀被纓槍扎穿,使白巾包紮著,血仍從傷口間滲出來,把白巾染得一片殷紅。他不時咬著牙苦忍著臂上的創痛,兩腮泛起明顯的痙攣,他的兩眼,因為連日的苦熬和一宵的苦戰,折磨得深凹下去,顯出呆滯無神的樣子。

  安大戶說的話,他彷彿沒聽著。

  ﹁你們義爺宅子夠堅固,鐵葫蘆是怎樣闖進去的?﹂安大戶又問說。

  ﹁講起來您也許不能相信,可是在咱們寨子裏,有人眼見著的。﹂那個人頹喪的說:﹁悍匪打石角那裏灌進寨子,火把飛扔到茅屋頂上,大火把寨子燒得血潑般紅,四面八方,都聽見匪群的喊殺聲。︙︙義爺眼瞧著寨子破了,就聚合了百十來人,退守他那座高屋基的大宅子。您去過該知道的,義爺那座宅子,四角有碉樓,牆高一丈二尺,大門是晉木包銅的,門軸是生鐵做的,真可說是夠堅固的了!股匪搶撲宅院,翻牆沒翻上,改打正面撲,他們十多個人抬著一支大木段兒撞門沒撞開,壓尾鐵葫蘆來了,他把渾身的功夫運到頂門上用頭去撞門,只撞了三回,就把門撞折了︙︙股匪一鬨搶進來,咱們是打堡頂跳落在瓦面上,翻寨牆逃出來的。﹂

  安大戶渾身哆嗦了一下,轉朝坐在他身邊的肥牛趙五問說:

  ﹁趙師傅,鐵葫蘆這是什麼樣的功夫?︱︱他那腦袋,敢情是銅澆鐵打的?能撞破那樣紮實的大門?!﹂

  肥牛趙五瞪著眼,咂了咂舌頭說:

  ﹁東主老爺,您可甭聽信這種傳言,俗語說:十個傳言九個誇,俺不信那鐵葫蘆的頭上功夫真能硬紮到這種地步?俺走了這些年的江湖,還沒見黑道上的人物,練就了金鐘罩和鐵布衫之類的硬功的!雖說是﹃拳不敵力,力不敵罩﹄那句俗語,還有人掛在嘴上,可是,像這一類的功夫,俺相信時下業已失傳了!﹂

  ﹁用腦袋︙︙撞破三寸厚的晉木門?︙︙這可不是老古人說的那種罩功麼?︙︙﹂安大戶猶自喃喃著;繞在他身邊的那一圈兒燈籠,不知在什麼時辰一盞盞的捏熄了,柔黯的晨光灰藍色,映在他鎖著的眉頭上。

  初熄的蠟燭頭上,騰起一些青色的餘烟,空裏泛出一股焦糊的蠟脂氣味,一夜的驚恐總算暫時度過去了,轉化成惱人的疲睏和塞悶,安大戶這才想起來,吩咐左右說:

  ﹁關照下去,三道寨門,全替我釘上狼牙釘!鐵葫蘆的頭功再好,也不會硬碰釘尖兒︙︙。

  ※※※※

    山神廟

  鐵葫蘆的那股子人馬,盤在離安家寨子三十里遠近的一座荒架子上,︵*架子,即山嶺。︶那兒原有座幾十戶人家的小寨子,被鐵葫蘆灌進來燒光了,只落下一些焦糊的樑木和高高低低石牆框兒。

  人和馬就擠在那些石牆框兒裏外,歇著。

  由於連破了好幾座很肥的寨子,擄來不少的牲口、箱籠、財物和花票,那些悍匪們在疲乏中透著興奮,並不在乎荒山露宿的滋味。

  那座荒山的山勢異常頑惡,從山頂到山腳,全是青灰帶白的石頭,甭說沒有一棵樹,連剛硬的山茅草也很難見著,大大小小的石頭以欲滾的姿勢亂列著,彷彿是穿山甲張開的鱗片,鱗甲的邊緣,偶爾凸露出一兩支㹴毛似的把風放哨的纓槍。

  當家的鐵葫蘆徐坤,沒把這些錢財放在眼下,全數撥給下面去分,他真正垂涎的祇是安家寨子。整個大山窩方圓百十來里,如今祇賸下這座大寨子沒砸破了。悍匪們的習慣是祇顧眼前,他們趁著白天,把箱籠、財物、金銀細軟,全都抖翻在石稜稜的地上,按照等級攤份兒,有快槍的小頭目,有銃槍的趙爺,會幾手招數的老幹家,照例各攤三份兩份不等,甩袖兒的,新出道的,只能分些餘賸的東西。

  有人打開搶掠來的酒簍蓋兒,一夥傢伙鬧鬨鬨的爭著舀來當水喝,一個籮圈兒的矮個兒,把分得的錢鈔揣在襖子裏,樂呵呵的去騎一匹烈性的走騾,兩個鬍髭上沾著酒的餘瀝的漢子,斜乜著那些坐在石頭上悲戚的花票,眼裏透著色迷迷的意味。

  ﹁夥計,抖開被窩,摟它一個暖和暖和!﹂

  ﹁那個圓屁股黑脊梁的不錯,︱︱哎,甭怕羞,做妞兒的,早晚都得經歷這一遭的。﹂

  粗野淫猥的暴笑聲,便這樣鬨鬨的染傳開來︙︙

  ﹁犯不上猴急。﹂一個說:﹁等破了安家寨子,俊俏的姑娘多得很!﹂

  ﹁咱們當家的是怎麼啦?﹂另一個說:﹁風頭正順著,不去踹寨子,卻把咱們窩在這兒喝風!﹂

  ﹁聽說當家的變主意,不想硬撕安家寨子了。那寨子上的槍砲,火藥充足,又是居高臨下,仰著臉朝上撲,吃那噴砂鐵蓮子,可不是味道。﹂一個小頭目說:﹁他早就差人捎信給他那把弟小辮兒張,約他來出主意啦。﹂

  ﹁你說那個打河南跟他來的鴉片鬼?他那黃瘦得皮包骨的樣兒,一陣風能把他給刮上天去,能擋得啥用?虧得咱們頭兒那麼看重他︙︙。﹂

  ﹁他要沒有一手,你想想,咱們頭兒會跟他修譜換帖拜把子嗎?﹂那小頭目說:﹁聽說他不單功夫好,腦瓜裏的主意也多得很呢!︙︙也就在這一兩天,他就會打省城趕的來了!﹂

  不管外面怎樣的吵叫嚷鬧,鐵葫蘆徐坤和二把頭黑猴兒李三盤駐的那座石砌的山神廟周圍卻是肅靜的,幾十個護駕的,各抓著快槍、銃槍和刀矛,鎖住那塊地方。

  山神廟裏的地方不大,鐵葫蘆把山神爺給﹁請﹂出來了,要人在神台上替他鋪了個鋪位,黑猴李三把鋪位擠到廟角上,半倚半靠的環著腿,幾個重要的頭目,有的盤膝坐在地上,有的蹲在廟門的門檻兒上。

  他們在商量著怎樣攻撲安家寨子。

  鐵葫蘆徐坤雙手拗在頭底下,瞪眼望著低矮的石樑,悶悶的想著什麼,忽然他挺身坐將起來,把一口痰打人頭上吐到廟門外去,狠狠的罵說:

  ﹁操它奶奶,安家寨子上,這麼不夠味道!連它娘五萬大洋也不捨得?︙︙在安大戶身上,這點兒只是九牛一毛,他這是存心撕掉俺的臉面!﹂

  ﹁當家的,您甭動火性。﹂一個留著圈兒鬍子,人叫老孟的頭目說:﹁咱們索性加一把勁,把安家的寨子給撕掉,這兒的事就了啦︙︙安大戶那個肉腦袋,不夠咱們拎的。﹂

  ﹁再說,盤在這種荒架子上,終久不是個辦法。﹂凹臉膛,高條個兒,渾號人稱大騷瓜的頭目陶老七接碴兒說:﹁安家寨如今成了瓦罐裏的螺絲,伸手就摸得著了,還跟他們泡蘑菇幹啥?﹂

  ﹁你們這些笨貨,你們懂個屁?!﹂鐵葫蘆徐坤開口罵說:﹁安家寨子可不比石家寨子,要有你們說的那麼容易,哪還用得你們窮嚕囌?!﹂

  ﹁咱們提到姓安的,心裏就發癢癢!﹂老孟歪著脖子,在後頸的襖領上擦著,瞇起兩眼說:﹁單講那安大戶家,前後就有九十九間屋,︵*北方俗傳,民宅不能滿百間,否則易起天火。︶騾馬成群不消說,珍珠瑪瑙也論把抓!︙︙俺䞶了這多年的道兒,還沒見過珠寶窖像啥樣兒呢!﹂

  ﹁當家的,俺的爺!﹂陶老七叫說:﹁您聽講了沒有?您還在等啥?﹂

  ﹁老子在等俺那個把弟!﹂鐵葫蘆說:﹁俺拿安家寨子,得先跟他計議計議,俺跟你們這些狗腦瓜子,計議不出個名堂來!︱︱俺說,老三!﹂他叫著黑猴李三說:﹁你把這些雜碎領出去,甭在老子耳根上嗡嗡叫,吵得人耳根子不得清爽。﹂

  黑猴李三剛站起身子,就聽外頭有人報說:

  ﹁當家的相好兄弟,小辮子張爺領著他的人到了!﹂

  ﹁快跟俺去接一接!﹂鐵葫蘆躍下神台說:﹁甭它娘像些木頭似的楞著!﹂

  二把頭李三以下的那幾個頭目,都摸得著鐵葫蘆的性子,他跟誰都沒像對待小辮兒張這麼客氣過,他們一拜三個兄弟,黑猴李三雖說當了二把頭,鐵葫蘆從來也沒像這樣客氣過,由此可見他這位拜弟,頗有些來頭了。

  鐵葫蘆率著幾個頭目,剛到山神廟外,那邊大石背後,幾桿紅纓槍尖業已引出六七個人來,為頭的那個正是小辮兒張。

  這個小辮兒張約有卅來歲年紀,身材瘦小,白淨的臉膛,眉目清秀,略帶二分病容,一分脂粉氣味,他身上穿著青藍色的團花緞子長袍,灰鼠皮的裏子,頭上光油油的梳著一條長辮子,筆直的拖在脊背上,有個漢子跟著他,替他撮著一匹栗色馬。再後面,高高矮矮的六七個,全都撮著馬韁,有人把單刀掛在判官頭上,有人把纓槍高高插在馬鞍囊裏,紅毒毒的槍纓隨風飄刮著。

  這群人裏還有個烏帕包頭,全身皂衣的女的,牽一匹黑白相間的花斑馬,連鐵葫蘆也詫異著,看她年輕白淨,頗有幾分姿色,但從沒會過她,不知她是在哪條道兒上走的?為啥要隨著小辮兒張一道兒進山來?

  ﹁喝,老兄弟,說了曹操曹操就到,你來的可真夠快當,俺剛剛還在跟手底下幾個哥兒們談著你咧!﹂鐵葫蘆晃著肩膀,伸開雙臂迎上去,打著哈哈說:﹁你這一來。俺的焦慮、煩惱,全都沒有了!﹂

  ﹁二哥你一到,那安家寨子,就算破了一半了!﹂黑猴李三跟上去說:﹁自家兄弟,俺可不是亂奉承。﹂

  ﹁老三你說拐啦,﹂小辮兒張笑嘻嘻的拱了拱手說:﹁老大辦不了的事,我一樣辦不了,既有急信召喚,我可不能不來一趟,盡力幫襯幫襯!︙︙主意靈不靈,不久自見真章。﹂

  ﹁你的主意,俺信得過。﹂鐵葫蘆說:﹁要不然,俺也不會差人過去,大老遠的勞動你了!﹂他眼光落到那個穿皂衣的女人身上,轉話問說:﹁這位是︱︱?﹂

  ﹁來來,我來引介引介。﹂小辮兒張轉身招喚說:﹁這就是我一拜的大哥,外號人稱鐵葫蘆的徐爺,這是呂香,呂大妹子,早幾年跟著沙家班走過江湖,咱們在豫西白龍廟那一帶盤桓過,這回在省城又碰上了,兄弟想著您這邊要人手,就約她一道兒過來幫忙。︙︙她在河南有案子,跟兄弟一樣,名字列上緝捕單,亡命在省城,開家膏子鋪兒,手裏也緊得很︙︙。﹂

  鐵葫蘆聽出小辮兒張話裏的意思,轉動眼珠兒笑說:

  ﹁那當然按規矩提成,事兒辦妥了,也讓這位呂大妹子落一筆大的。﹂

  近午時分的天色轉得陰沉起來,沒遮攔的尖風,猛盪著這座石稜稜的荒山,風頭滑過那些石頭,激起一陣陣啛嗚的怪嘯。雲被風壓得很低,那些奔馬似的陰雲,一塊塊的從峰頭擦過,低得幾乎能打著人臉。

  股匪們忙著把石塊疊成搪風的矮牆,架上焦糊的樑木,再用搶劫來的被窩,自備的簑衣遮成篷頂,邊緣壓一圈石塊,使它成為一些因簡就鄙的窩棚,在這些窩棚裏,不時傳出淫聲穢語,和花票們斷續的咽泣︙︙

  ﹁妳們這些貨,天生主賤,還裝啥正經,皮不破,肉不綻,提起褲子就吃飯的事兒,也犯得著淚眼婆娑的怨地呼天?三天兩日,家裏來人把妳們贖回家,咱們包妳嫁出去,進門七個月就生兒子。﹂

  ﹁跟響馬刀客過日子,也不差,穿的是綾羅,使的是金銀,總比窩在這僻角裏過一生愜意得多了!﹂

  在護駕羅列的山神廟裏,鐵葫蘆正用一些小石子擺出安家寨的地形地勢來,一面跟小辮兒張說明他的意思:

  ﹁現如今,各地混水都變清了,俺也不能橫一輩子,︙︙這安家寨的藏鏹,要是能搜著,俺打算出省再到河南,有了這一票,餐風飲露的綠林勾當,俺不想再幹了!︙︙難就難在這寨牆高,他們人手槍砲又足,拿命去換那些不定能到手的金銀,不合俺的算盤!﹂

  小辮兒張眨著眼,腦子裏在轉著主意。

  ﹁老兄弟,你瞧清楚了,﹂鐵葫蘆一面擺著石子說:﹁安家寨子,單就寨口說,就它娘是個天險,這幾丈高的石壁就是寨牆,牆面都是苔蘚,直能滑倒蒼蠅,中間的一線是寨門,前後有三道卡子,神仙也灌不進去。﹂

  ﹁那其餘的三面呢?﹂包黑帕的呂香說。

  ﹁寨子座落在山頂上,雖說不高,可是夠陡的。﹂黑猴李三勒起拳頭比劃說:﹁這正面雖險,還有一道嶺脊連著,那三面,寨牆是依山壘建的,更是難攀,槍火刀矛甭說了,單打寨垛上朝下滾石頭,就能把人砸成肉餅!﹂

  ﹁這就是俺不願硬灌的道理。﹂鐵葫蘆說:﹁這也就是安大戶敢撕掉俺那片子的依仗!老兄弟,俺這脾性,你是知道的,打出娘胎,就沒憋過這口鳥氣!﹂

  ﹁消停點兒,老大。﹂小辮兒張在思索半晌之後說話了,他頓著喉頭,慢吞吞的說:﹁主意是人想出來的,這事包在我一人的身上,定管撕破那座鳥寨子,替大哥您出氣就得了。﹂

  ﹁敢情︙太好啦!﹂鐵葫蘆笑出一口野稜稜的白牙齒,伸出多毛的大巴掌,連連拍著小辮兒張的肩膀:﹁老二,俺得把話說在前頭,破了安家寨子,打總算財物,你一個獨分三成。﹂

  ﹁哪兒話,﹂小辮兒張笑笑說:﹁到那時刻,老大您愛賞幾文就是幾文,做兄弟的不爭這個。但則咱們這夥子朋友,飢腸轆轆的趕長路,您得先弄點兒什麼來,先填一填瓤子,︽*黑話,即吃飯。︶填實了瓤子,再說我那主意︙︙。﹂

  ﹁你瞧俺這腦瓜子罷,真箇是財迷心竅,連填瓤子的事情全給忘啦!﹂鐵葫蘆拍著他那葫蘆頭說:﹁那,陶七,你下去吩咐備菜待客,替咱們開一簍子好酒︙︙。﹂

  在那座山神廟裏,小辮兒張究竟拿了什麼樣的主意?連小頭目都沒法子知道︙︙。

  ※※※※

    小荒鋪

  叉路口兒上的小荒鋪像一把張開的摺扇的扇墜,綰住了它屋後的那些蜿蜒的山徑。

  它座落在人稱﹁山口外﹂的一片斜坡地上,門前有兩道穿經山澗和狹谷匯成的流溪,屋右有一片荒盪盪的淺沼澤,秋風飄起一把把蘆花的白髮︙︙。

  北方荒道上,常會見著這種樣式的小荒鋪兒,背著山或是臨著溪澗,偎著蘆葦蕩子或是依著幾棵老樹,冬天有爐火,夏日有蔭涼;這種小荒鋪多半是些低矮的土牆茅舍,看上去灰黑寒傖,帶著一股長年久日烟燻油垢的氣味,但它在長途客旅的眼裏,不啻是沙漠裏的綠洲,無涯黑夜中的燈火呢。

  比較起來,山口外的這座荒鋪的規模更大些兒,它是由好幾戶店家連合起來的。一家賣的是零星雜貨,大多是趕路人常用的貨品:像車襻、草鞋、竹笠、雨簑、燈籠、大蠟、雙馬兒、烟絲、燈芯草,火刀火石、裱心紙之類的。一家茶鋪兒是座空心的圓草棚,裏面放著茶桌和條凳,賣的是茶水,花生,豆乾和煮蛋。中間一家的房舍較多,層層疊疊兩三進兒,那是飯鋪、酒鋪和帶房鋪的宿店。

  這片低矮的茅頂亂石牆的房舍,被蕭蕭冷白的野蘆半繞著,舍前舍後,有幾棵枝幹清奇的老榆錢樹,一棵筆直沖起的大白楊,一棵脫葉的蓬頭老柳,在那兒誇張著曠地上的秋風。

  屋後的黃土嶺駝著更高更遠的大石山的山峰,疊羅漢一般的疊出峰巒的曲線來,嶺上生長著許多黑松,那股濃蒼蒼墨鬱鬱的顏色,很沉重的凝掛在人眺望的眼眉上,別有一種天荒地老的淒寒。

  無怪乎長途客旅們一見著荒鋪的滿蓋著防風石的屋頂,兩條腿便打軟了。

  這天黃昏初起,離巴鋪打尖時辰略早一點,一個牽著灰白騾子的路客,過了臨溪的小木橋,一步一步的走上坡來。看光景,他是個趕長路的外方人,衣衫服式,都帶著一股城廂味兒,頭上戴著一頂寬沿的毡帽,身上穿著半新不舊的灰鐵色的長袍,帽頂和兩肩上,蓋著一層粉屑似的塵沙。那匹灰白騾子的背上,繫著一圓一方兩隻很小的包袱,輕飄飄的沒份量,一望而知是個旅囊不豐的人物,他手裏扣著一支長條牛筋扭結成的軟鞭,緩緩的悠盪著,顯出他在長途疲乏中閒逸的情緒。

  ﹁爹呀,路口來了客人啦!﹂

  一個身穿破襖袴,滿臉髒兮兮,獨自蹲在蘆葦邊的亂石地上,寂寞地玩著疊石塔遊戲的小女娃兒,抬眼看見那個路客,就站起身子,飛奔回酒鋪去,一路這樣歡快的叫喊著,以致她叫喊的聲音裏間雜著喘息。

  ﹁不要亂嚷嚷,﹂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黝黯的門裏傳出來,有些緊張和恐懼的意味:﹁妳要先瞧清楚,是行商過境的路客?還是那些兇橫的刀客?﹂

  ﹁是︙是︙是路客呢,爹。﹂

  ﹁當真會是路客?﹂

  一個約摸五十來歲年紀,身穿油垢大襖,外套黑馬甲,腰紮灰色布帶的老漢,從那黝黑的門洞裏探出半個身子,這樣猶疑的說著。一面順著小女娃兒的手指,朝晚霞鋪展的西天,抬起他多皺的臉,瞇︵目+妻︶兩眼眺望著,當他望見疏落的蘆花那邊的那個單身路客的身影時,一縷逐漸擴開的笑意出現在他的唇邊。

  ﹁唔,不錯,﹂他喃喃的自語說:﹁真是個山外來的路客,︙︙鐵葫蘆那股子該殺的悍匪,約摸真的退走啦,他還是虎頭蛇尾,沒敢撕破安家寨子。﹂

  忽然他搓搓手掌,挺胸振作起來叫:

  ﹁茶棚裏的扁頭啊,快把響鈴樹上的迎客燈籠點上,股匪退啦,山道通啦,有客人過境啦!︙︙後屋的大妞,出來劈柴火,風緊天寒,客堂冷丟丟的,早該升盆子火吶,︙︙順手把油燈給掌上呀!﹂

  這麼一興奮,他就提一提滿是皺摺,又肥又大的燈籠褲子,歪呀歪的跑了出來。剛剛他還在黑乎乎的櫃裏屈著指頭數算過,大山窩鬧股匪,轉眼就鬧夠半個來月了,黑道上的這幫子凶神惡煞,雖沒開搶小荒鋪,卻也有那麼一些傢伙盤在這兒,發狂似的賭錢酗酒,白吃白喝不算數,那付嘴臉可真難侍候,害得老伴兒把大妞關在房裏,鑽床肚過了好幾天黑日子,路也叫封啦,客人也沒啦,若果他們再盤它十朝半個月,荒鋪可真﹁荒﹂啦!︙︙幸得老天長眼,這夥子兇神沒撕安家寨子,就這麼悄悄的退走啦,要不然,單身的客人會來嗎?

  茶棚裏的半樁傻小子扁頭,業已把點亮了的迎客燈籠扯上白楊的樹枒。那盞高高懸掛的迎客燈籠很古老了,紗面變成蒼黃色,燈籠的罩口,全是烟燻的痕跡,但它每晚接續著黃昏光點亮的時刻,別有一番暖洋洋的意韻。天還沒落黑,燈籠被西天灧灧的霞光束住,射不出光刺來,遠遠看上去,又像一輪扁圓的初升月,又像一隻熟透了的柿子,發出橙紅的光來。︱︱有過多少長途客,都曾打遠遠的翹望中熟悉了這盞燈籠的。

  窗光亮出一方油黃,老掌櫃叫喚過的大妞兒也出來了,她是個十六七歲,蜂腰圓臀的大閨女。手拎著一支長柄的劈柴斧頭,走到大白楊樹邊的柴火堆前,拖下幾根歪扭的黑松段兒,墊在一扇廢棄的石磨盤上,揮斧劈起柴來,叮叮咚咚的斧擊聲,波傳到遠處去,跟著便撞回一些山鳴谷應的,巨大而美妙的迴音︙︙

  而那個穿破襖的小女娃兒,又兜著一懷的秋風,跑到蕭蕭嘆噫的蘆葦邊,在原先她玩耍的地,再石上玩起她疊石塔的遊戲來。

  她小而骯髒的手,輕輕的撿著顏色深淺不同的石塊,一塊一塊,細心的朝高疊,較大的石塊做塔底,最小的印石做塔尖,這樣疊著,又緩緩的唱著。

  整個的荒鋪,彷彿都在為這麼一個劫後初臨的路客而忙碌著,興奮著︙︙

  ※※※※

    路客

  路客悠盪著他手裏那支趕騾用的軟鞭,一路行走過來了。

  早升的上弦月,掛在轉成深色的遠山的峰角上。他從搖晃著的老蘆的白髮上,望得見一彎銀白的山月和一盞橙紅的搖晃的燈籠,便伸一伸腰,吁了一口氣,拐道直向荒鋪這邊走。當他經過那正在疊著石塔的小女娃兒的身邊時,他卻悄悄的停住了腳步。

  小女娃兒一共疊成了三座石塔,角稜稜的豎立著,一座比一座高,她一面專心的疊塔,一面唱著鄉土謠歌似的調子,那歌裏的詞意把路客給吸引住了。

  她唱:

  ﹁石壘石呀。

  瓦疊瓦,

  大山窩裏鬧響馬。

  

  又是刀呀,

  又是箭,

  鐵葫蘆捲了半個縣︙︙。﹂

  路客一動不動的站立在那裏,白頭蘆花在嘆噫著,西天的霞影從他塵沙僕僕的雙肩上變紫變黯了。他站在那裏,他的雙眼被毡帽的邊緣遮住,他的兩腮因牙關的咬動而痙攣著,但他的兩腿彷彿被定身法釘住似的,半晌沒有移挪過,又像不忍驚動那個因疊成石塔而高興的小女娃兒,他也沒有說話。

  但他牽著的那匹灰黑的騾子,卻不像牠主人那般有耐性,牠望見荒鋪門前老榆樹下的那一排青石的牲口食槽,就刨動蹄子鳴叫起來,有意打破牠不懂的沉默,催牠主人快些牽牠就槽。

  小女娃兒不再唱那謠歌了,她抬起臉,掠掠垂在額上的亂髮,帶著一股子野氣天真,朝那路客憨笑。斧劈聲和它的迴聲,在他們之間穿梭著。

  ﹁告訴我,小娃娃,﹂路客雙手撫膝,緩緩彎下腰,輕聲問說:﹁這歌謠是妳自箇兒編著唱的嗎?﹂

  小女娃兒搖搖頭,指著那邊說:

  ﹁不是俺,這是俺姐教俺唱的。﹂

  ﹁妳姐呢?﹂路客還是望著她。

  ﹁那邊劈柴火的就是!︙︙俺爹來了,你問他罷。﹂

  剛說著,那老掌櫃的就滿臉堆笑趕過來了。

  ﹁客官早些到鋪裏歇去,牲口俺來撮上槽加料去。﹂他熱呼的招呼說:﹁幹嘛待在外頭,風那麼尖猛,︙︙荒鋪裏有溫著的熱酒,有野味,現滷的噴鼻香,嫌清冷,俺要閨女抱柴升爐子火︙︙客堂有一爐子火儘夠暖了,還沒臨著燒匟的時節呢。﹂

  這位老掌櫃的有些人老嘴碎,卻透著北方那種憨樸的熱切,撮著牲口,還說這說那的沒個完。但這位路客可是一直沉默著沒開口,直至進了鋪子,落了座,對方問他要吃些什麼?喝些什麼?他才說:

  ﹁隨意端份兒酒菜罷。﹂

  老掌櫃的正轉身吩咐婆子,路客又問說:

  ﹁有個什麼鐵葫蘆,在這兒鬧過?!﹂

  鐵葫蘆這三個字一出口,老掌櫃的肩膀振動一下,牆上的黑影跟著一抖。明知店堂裏外沒有人,他還是東張西瞧的望了一陣兒,然後才轉眼打量著這個路客,過了一晌,湊近了說:

  ﹁客官,您算是福大命大,來得巧了!您要是早幾天頭裏下來,可不正撞上那幫子凶神?!︙︙看模樣,您是個文弱的人,沒慣出遠門的,這鐵葫蘆三個字,少提為妙,可是啊,提了沒好處︙︙﹂他也許因為過度恐懼的緣故,喉嚨顫索索,啞沙沙的,聲音越說越低。

  路客樽了一盅酒,把杯旋轉著。

  ﹁嗯。﹂他說:﹁就有這麼厲害?﹂

  ﹁比人想的更厲害得多,﹂老掌櫃的說:﹁他們把這一帶的寨子全給砸了,只有南邊的安家大寨地勢險,他們沒有硬灌,捲著不少的財物遁走了。﹂

  路客呷了一口酒,鬱鬱的想著什麼。叮咚的斧擊聲,仍在殘霞、燈籠和月光混合著的黯色中撞響著︙︙老掌櫃的先去拾了一把劈妥的松柴,替客堂裏燃起一盆子旺火,岔開話問說:

  ﹁客官,您是打哪嘿下來?﹂

  ﹁北道兒上。﹂路客說。

  老掌櫃的人上了年紀,就有些愚騃,並沒聽出那路客冷漠的聲音裏已經透出不甚樂意回答的味道,他照例的問說:

  ﹁您還是急著趁晚趕站頭?還是將就在小鋪落宿?說了俺好預備。︙︙天落黑了,嶺上路很難走。﹂

  ﹁前頭該是什麼站頭?﹂路客噓著酒,舉著筷子:﹁約摸有好遠的路程?﹂

  ﹁那得看您走的那條叉路了,﹂老掌櫃的說:﹁靠北通往黑水澗,中道通往十八灘,南道通往石家大寨,還有更多岔道,直通各處寨子,︱︱全都是石路,曲曲彎彎的繞得人頭昏。﹂

  ﹁我落宿了。﹂路客說:﹁煩您把牲口鞍囊卸下,我那包袱替我取來,好歹給我一間房罷。﹂

  正說著話,那邊坡路上又來了行客,兩個挑擔兒的腳伕模樣的漢子走在前頭,一個牽驢的商客跟著,一道兒趕來投店,在大白楊樹下劈柴的大妞兒拋下斧頭,替那商客撮驢,把他們接進店來。

  ﹁風尖寒得緊啦!﹂

  ﹁該來壺燙酒溫溫氣兒了!﹂他們說著話,揀張桌子坐下來。

  生動明亮的紅火苗,在劈柴上跳閃著,一屋子都瀰漫著松脂的香味;多來了幾位客人,荒鋪的客堂裏更顯出了生氣,老掌櫃的自動手,湯罐裏舀來熱燙的洗臉水,又轉著安排杯筷。

  那路客仍不聲不響的喝著他的悶酒。

  ﹁這趟販些什麼來?﹂老掌櫃的跟這三個好像有幾分熟稔,打著招呼說。

  ﹁鐵葫蘆真的退啦,﹂那商客說:﹁安家大寨初開市,咱們這趟販了些雜貨,明兒趕市去。﹂

  ﹁嘿嘿,﹂路客自箇兒笑了笑,用手指蘸了桌面的殘酒,獨自寫了以退為進幾個字,旋即用手掌把字跡給抹掉了,至少,他不敢相信股匪真的退了。

  ﹁安家大寨離這兒多遠的路?﹂他問老掌櫃說。

  那個伸手比劃一下:

  ﹁十八里,順著嶺脊盤繞上去,雖說在大山窩裏,那兒逢開市,倒滿熱鬧。﹂

  路客咿唔了一聲,又低下頭去旋弄著酒杯,斧擊聲又在屋外響起來,敢情那大妞兒又去劈她剛剛沒劈完的柴火去了。路客對著紅火苗,獨自舉起杯來,並沒有飲酒,卻像飲酒似的吞飲著這山村月夜的秋聲。風打蘆梢走過,吹起一片流來盪去的蕭蕭,斧擊聲彷彿從地心斬蹦出來,抖著翅膀飛散開去,傳回來天上雲上的迴音,一聲接一聲的叮咚和叮咚︙︙滿是﹁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那種空靈的意韻,真比濃郁的高粱還醉人咧!

  一剎怔忡過去,鋪外又來了一批客人,人還沒到呢,聲音可熱熱鬧鬧的先來了。老掌櫃的一聽來客人數不少,先自呵呵的樂開了,叫著門外的大妞兒甭忙著劈柴火,趕急請客人進店。

  這夥子客人打著外地的口音,一望而知是走江湖賣野藥的班子。一個粗壯的漢子手攢著捲起的長布招兒,兩個漢子擔著藥箱,一個半樁的大小子挑著刀槍把兒、刀槍之類的玩意,全用藍布套兒套著。再後面跟來兩個牽馬的男女,馬上馱著耍戲的行頭。

  ﹁這可巴著宿頭啦,﹂女的在門外說:﹁一路荒涼得緊,莫說是人頭,連墳頭也沒見著半個,︙︙把人腿全給餓軟了。咱說朝西走,你可要爭著朝東,這哪兒是賣藥的地方?﹂

  ﹁委屈過今夜晚,明兒就巴上寨子了。﹂男的說:﹁愈是鄉野地,愈好做生意。﹂

  ﹁客官們原來是趕市賣藥的,﹂老掌櫃忙著湊上去說:﹁你們正算來得巧,這兒鬧了半個來月的股匪,這算剛剛退走,明兒又逢著安家大寨鬧市,正好開鑼打場子,做一筆好買賣。﹂

  棉門簾兒一掀,幾個漢子簇擁著那一男一女進屋來了;那男的穿著藍色的舊襖袴,腰間繫著黑布的帶子,光著頭,拖著一條長辮子,腳下登著薄底的快靴;女的不過廿來歲年紀,臂彎裏吊著一把兒刀槍,身子歪歪的,顯出嬌慵疲乏的樣子;一身黑衣緊緊的裹著她苗條的身子,黑頭帕下面,顯出一雙靈活的黑眼。

  路客仍然低頭獨坐著,毡帽的沿子下面,露出一些腰以下的人物,他們並不忙於就座,卻先進進出出的搬卸著東西。他們把裝鑼鼓的袋囊,耍戲的行頭,藥箱堆在牆角,把刀槍把兒靠在一面山牆上,然後在中間那張桌子上圍坐下來。拖辮子的說:

  ﹁先替咱們弄些吃的喝的來罷,掌櫃的,幸好咱們這一路過來,沒遇上您說的那幫子股匪,要不然,咱們的藥箱子只怕早給砸了呢!﹂

  ﹁多弄幾壺酒壓壓驚!﹂一個把大郎腿蹺在凳頭上說:﹁假如砸了藥箱子,可不是要脫褲子押盤川,光著腚回程了嗎?您說是罷,張師傅?﹂

  路客閒閒的旋著酒杯,他看見對方的桌肚底下,一隻綉著白色雲花的小蠻靴,點踢了另一隻薄底快靴的靴尖,那個梳辮子的男人的眼光,就跟著移射到這邊來了。他用舉杯仰首的那一剎,看了那張青白的臉,覺得那位張師傅的臉青白得有些過份,淡淡的兩抹細眉,兩隻圓薄的,透明的,乾蠟似的招風耳朵,缺少血色的薄嘴唇︙︙不像是一般走江湖賣野藥的人物的樣子,他精光外露的兩眼,遮掩不了他的功夫,但總有些兒邪像。按理說,一般走江湖賣野藥的班子,是不該在桌面底下打靴語的,他們用不著這樣的防著人。

  他搖搖喝空了的酒壺,大妞兒眼尖,過來招呼說;

  ﹁客官,敢情再跟您添上一壺?﹂

  ﹁不用了。﹂路客說:﹁來一疊煎餅,一碗熱湯。﹂

  說著,他又不經意的朝那邊斜掃了一眼,掃過堆放的藥箱、袋囊、刀槍把兒,但卻微微一怔,把眼光停落在那支捲起的長招上。︱︱竹竿子和招布全是新的。

  ※※※※

    闖三關

  安家大寨照常開市,是由安大戶主張的。

  這座千餘戶人家的大寨子,早就有著定期的山集,股匪既退了,再不開市,明顯的露出心虛膽怯來,有損安家的光采,族主安大戶不願丟這個臉面;再說,沒有定期的山集,日用的雜貨不打山外流進來,也不是個長久之計,所以還是傳下去,把寨口的三道卡子開放了。

  鐵葫蘆究竟是真退假退?一時弄不清楚,安家寨雖說開了市,在防範上卻沒敢有半分疏忽。族裏人議論過,認為鐵葫蘆不會遠遁,前些天他們砸掉石家寨子,擄去一些花票,還沒有傳贖,︱︱那裏面有幾張原是安家的姑娘,股匪若是圖財,會差人來叫贖的。再說,鐵葫蘆當真會放了安家大寨這塊肥油?誰也不敢輕率置信。

  集市雖然開放了,但寨口防範得夠嚴的。

  趕山集的人,得要穿經那條設有三道卡子的隘口,才算進了寨子,每道卡子上,都有狼牙樁遍插著,那些寨丁們拎刀的拎刀,攢纓槍的攢纓槍,虎視眈眈的目注著流進寨子的商客,對那些形跡可疑的,喝停下來,詳細盤詰了再放進去。

  這幫子走江湖賣野藥的,在頭道卡子上,就被留住了,接著被喝住的,正是那個戴毡帽,牽灰白騾子的長衫路客。

  ﹁二叔,這邊來了些賣藥耍戲的,揹著刀槍把兒,讓他們進嗎?﹂那個橫著紅纓槍的後生一面攔著人,一面轉臉朝哨棚裏叫喚著,把拎單刀的安二叔給叫出來了。

  ﹁對不住,這位師傅,﹂安二叔的老臉掛著笑,出來就雙手抱著刀把兒揖一揖說:﹁最近山窩裏鬧出些亂子,寨上鬧市,不得不防著點兒,俺冒昧問一聲兒,請甭介意,︙︙這也是俺們族主關照了的。﹂

  ﹁哪兒話。﹂拖辮子的搶前抱抱拳說:﹁走江湖的小班子,吃的四方飯,腳踏貴地,還得請寨上多幫襯,︙︙什麼︙葫蘆那股子人,昨夜才聽山口外荒鋪裏的老掌櫃的說起,寨子裏有備無患,防著些是應該的,呃,呃,應該的。﹂

  ﹁諸位是打哪兒下來?﹂

  ﹁省城裏。﹂包黑帕的女人說:﹁咱們賣的是同仁堂老鋪的膏藥丸散,洛陽樊家老鋪的金傷藥、大力丸,︙︙夥計,把藥箱打開,讓這位老爺子瞧看瞧看。﹂

  ﹁那︙這些刀槍把兒?﹂安二叔有些猶疑的望了望說:﹁都是︙︙?﹂

  ﹁賣野藥練把式用的。﹂女的說:﹁這跟鑼鼓傢伙、刀圈,全是些吃飯的行頭,離了它,招喚不了人的。﹂

  安二叔抓了抓後腦瓜子,忽又換了題目問說:

  ﹁這位師傅貴姓是?﹂

  ﹁小姓張。﹂拖辮子的說:﹁這是賤內,這幾位是夥計,後頭那個是徒弟。﹂

  戴毡帽的長衫路客微微笑了一笑,︱︱好一個分房落宿的夫妻?!河南口音,卻賣起北京同仁堂老鋪的膏藥來了?!而且長招上的白布是新扯的,墨跡剛乾,人人都懂得扮戲了。

  ﹁讓他們進寨子罷。﹂這位路客插嘴說:﹁就算股匪不再來,寨裏也需得膏丸丹散跟金瘡藥的。﹂

  安二叔一揮手,那幫子人就進去了。但那路客本人,卻仍被安二叔攔阻著,他指著灰白騾子鞍側的包袱,問說:﹁您這裏頭,裝的是啥?︙︙一個方的,一個圓的?!﹂

  長衫路客笑了一笑說:

  ﹁一個空匣子,幾件隨身的衣物,我打開來,您看看罷。﹂

  說著,他就打開那兩隻包裹,安二叔一瞧,那圓包袱裏果真是一些隨身的衣物,那方包袱裏,包著一隻紫檀木做成的方匣兒,約有二尺寬長,大小正夠裝得一顆人頭,但它確是空的。於是,他揮了揮手,把長衫的路客放過去了。

  賣藥耍戲的班子在前頭走著,這寨口真是一道險要的石谷,斧劈一般的大石壁,面對面的直立著,中間的路面祇有一丈來寬,在凝壓天頂的灰雲下面,整個谷道顯出一股子森冷的灰青色。路客牽著牲口,若即若離的尾隨著他們,寂靜裏,響著三匹牲口得得的蹄聲︙︙

  寨口的卡子是石塊砌成的,頗有城門樓子的味道,橫阻在兩邊石壁間,都有巨木排釘成的柵門,門板上面,密密的釘著七寸狼牙釘,看來分外駭人。

  ﹁怨不得股匪捲不了安家大寨,﹂包黑帕的女人東張張,西瞧瞧,感嘆的說:﹁真箇是隻鐵桶,你瞧瞧這寨口的威勢,這寨門的排場,就知道了!﹂

  拖辮子的男人不經意的伸手捏捏二道卡子上的門釘晃了晃說:

  ﹁釘進去四寸,只留三寸在外頭。﹂

  二道卡子的門樓上,也站有好些把守的漢子,舉著一蓬蓬的纓槍,槍尖在淒紅色的穗叢中閃著飢渴的亮光,他們只是監視著入寨的人群,並沒下來盤查。賣藥耍戲的班子走過去了。

  長衫的路客跟著走過那道寨門,他腳下略微緩了一緩,跟著伸出手去,試了一試剛剛被拖辮子男人捏過的那根狼牙釘,一試之下,他臉上泛起了一股冰霜。原來那支尖長七寸,有四寸釘進木頭裏的狼牙釘,經那人一捏一晃,業已連根鬆動,使他毫不費力的就摘了出來。由此可知,那人表面上不甚經心的這一捏,實在是別有用心的,按常情推斷,一般走江湖賣野藥的班子裏,決難找出具有這樣深厚功夫的人來,這幫人在這時刻混進安家大寨,雖不敢說和盜魁鐵葫蘆有關,至少有幾分蹊蹺?!

  他略一沉吟,便把那支狼牙釘籠在袖子裏,不動聲色的尾隨過去,前面那班子人,到了第三道卡子面前,照例又經過一番盤詰,拖辮子的男人神色自若,回答都很得體,立即就被放進去了,倒是這位單身的長衫路客,為了那隻方形的木匣子,被磨難了許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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