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個月後||

  ﹁帖子!七少爺,有帖子來啦!﹂嗚,感動流涕,感動流涕啊!

  ﹁夕生,小聲點,不怕吵醒人嗎?﹂

  ﹁不會不會!七少爺這時候都早起來誦經啦!﹂元夕生眉開眼笑的端著托盤,快步往偏善樓走去。

  天才微亮,就隱約聽見誦經聲,元夕生身後的白衣男子緩緩搖著扇,說道:﹁我怎會不知老七醒了,但是元巧還在睡,你是存心吵醒他嗎?﹂

  ﹁是啊!奴才差點忘了您跟十二少半夜才回來,還不及幾刻鐘的時間||﹂元夕生用力拍了下後腦勺,喜孜孜的說道:﹁府裡沒了十二少,還真是死氣沉沉||﹂

  走至偏善樓,正欲敲門,卻及時被扇柄輕輕打了一下;他抬起臉,不解問道:﹁四少爺||﹂

  白衣男子斜睨他一眼,搖頭低語:﹁身為聶府總管,你還有得磨。﹂不理會他一臉受辱的模樣,悄聲推開樓門而進。

  門內是簡單的佛堂,佛堂前是老七背對著誦經。他也不打斷,示意夕生將托盤放在茶几上,推開窗子遙望。

  窗外,是一片清靜竹林,緊鄰著十二的石頭窩。

  白衣男子打開扇懶懶的搖著,白扇上畫的是風景,在扇的右下方蓋了個﹁聶沕陽﹂之印;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銅門上,銅門高掛﹁石頭窩﹂的牌子,他的唇畔浮起微笑,盤算著十二何時起床。

  過了半盞茶,誦經聲停下,守在一旁打起瞌睡的元夕生立刻驚醒,大驚小怪的叫道:﹁七少爺,帖子!有帖子來啦!﹂

  聶七站起身合十拜了拜,才轉過身來,瞧見老四沕陽。

  ﹁我以為你會待在老五那一年半載的,怎麼才幾個月就回來了?﹂

  ﹁玩幾個月,夠了。﹂聶沕陽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最後落在聶七左手握著的佛珠上頭,笑道:﹁怎麼?終日見你不離的那串佛珠不戴了?﹂

  ﹁少爺!是帖子呢!想想看,已經十年了!天啊,說出去都沒人相信,好不容易有人寄帖子來了!﹂元夕生感動得痛哭流涕,將跟著早飯送來的帖子拿起來,正要遞給聶七,卻見聶七視若無睹的走過他身邊,瞥一眼菜色。

  ﹁七少爺!是劉老爺送來的帖子呢!我就說他識貨,明白少爺的高品味,哪像其他人||﹂

  ﹁小聲點。﹂聶沕陽將窗關上,微微不悅。﹁你真忘了你還有個主子在隔壁睡著嗎?﹂

  ﹁是是||﹂元兀夕生尷尬的笑了笑。﹁我是大嗓門嘛,四少爺,難道您不高興嗎?有人送帖子給七少爺了。那表示什麼?表示有人開始忘了那回事||﹂遭來聶沕陽白眼一瞪,元夕生立刻收住口。

  聶沕陽接過帖子,瞧一眼內文。﹁劉府美食饗宴,請你過府賜教。﹂

  ﹁我茹素,推了它吧。﹂聶七注視素粥良久,才動起筷來。

  ﹁正因為你吃素,劉老爺才邀你過去。他們請了個廚娘,是素餚高手。這也難怪,最近時興素餚這玩意,返璞歸真。我從沿海一帶回府的一路上,瞧見不少飯館改成素菜館。你不妨去試試吧。﹂

  元夕生在旁猛點頭。﹁是啊,七少爺,您的生活可不能老在廟裡跟府裡打轉,不是吃齋就是唸佛,要不就是葬花什麼的。您又不是和尚,出去外頭打打交道也好啊。﹂堂堂七呎之軀去葬花實在不甚雅觀,尤其七少爺又是武人身材,看起來更覺怪異。他好怕||怕七少爺就此變了性||

  ﹁夕生,你先出去吧。﹂聶沕陽隨意揮了揮手,在元夕生不甘願的退出去之前,補了一句:﹁先別忙著給元巧送飯,讓他自己餓醒了就會出來。﹂

  等元夕生離去後,聶沕陽沉吟一會,坐在聶七對面。﹁本來,一早呢,我是想來找你一塊上街喝粥||是喝粥沒錯吧?這一年來見你每日風雨無阻去喝粥,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哪個攤子如此美味,可惜一早過來聽歐陽說,那攤子收了沒了,攤老闆也失去蹤影了。﹂

  聶七停下筷,瞪著他。﹁你要說什麼儘管說便是。﹂

  ﹁好,我就說。我說,彭廚子鬧脾氣了。他雖非一流廚子,但在南京城裡也算手藝不錯了,但他在抱怨,抱怨他的齋菜不合你胃口,所以往往白飯吃了幾碗,菜卻是原封不動的退了回去。夕生在抱怨,他不是個最棒的總管,不過他也曾偷偷上街細問那附近的人,想找出攤老闆的蹤影,找了三天仍然無所獲。我更要抱怨,我一回府才三更天,元巧睡了,我卻被人拉到一旁求救,為什麼?他們不敢找老三,所以找上我,希望我能解決。﹂

  ﹁解決?﹂聶七瞇起眼。﹁你說話老愛七拐八拐的,你要解決什麼?﹂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聶沕陽故作苦惱的歎了口氣。﹁究竟是什麼人間美味讓你的情緒暴躁起來||﹂

  ﹁我暴躁?﹂聶七怒道,隨即驚訝的收斂。﹁我的脾氣已改,哪裡來的暴躁,真是胡扯。﹂

  聶沕陽目不轉睛的看著他掩飾過頭的神色,搖了搖頭笑道:﹁是是,是胡扯。就算是為了安他們的心吧,去劉老爺那裡走上一走,倘若那廚娘作的菜合你胃口,就由我出面交涉,將她請了過來。﹂

  聶七抿緊唇,不自覺的流露厭煩之色。

  聶沕陽看在眼裡,並未提醒他又顯惱怒。有多久不曾瞧見老七露出脾氣來?當年,若不是那件事,他的個性又怎麼會像現在一般溫和?

  溫和是假象,十年只磨平老七面具上的菱角,真正的聶七則隱藏在面具之下。究竟是哪個朋友將他的本性揭了一角出來?

  若有機會,還真想瞧瞧那個攤老闆,順便感激他,感激他讓老七的面具有了裂痕。

  ※※※

  假雞、假鴨、假鹿肉、假羊,琳瑯滿目,似真似假,若不是事先說明了這是場素宴,倒真要以為劉老爺騙他來吃肉了。

  三月天的夜裡顯得有些陰涼,劉府的雙月饗宴設在春風亭裡;賓客不多,約莫三五人而已。宴取雙月,正是因為春風亭建在水池之中,方便文人雅士抬頭望天上明月,低頭瞧見水中隱月,這是劉老爺特別設計過的。

  也曾聽聞,劉老爺仗著雄厚的家財,有心要成為當代一流的美食家,不惜重金禮聘廚娘,三不五時邀人過府擺宴。如果說他未來的人生裡還有什麼值得追求的,那就是嚐遍天下美食,寫成一本美食饌,以供後世流傳。

  ﹁七爺,您吃吃看,這熊掌是什麼味道。﹂劉老爺殷勤的說道。

  聶七嚐了一口,但覺味似熊掌,佐以酥油、酒釀、白蜜等等。他溫吞點頭。﹁應是豆腐做成。﹂

  ﹁咦?七爺吃出味來了?﹂劉老爺不可思議的睜圓眼。

  ﹁不,完全嚐不出來。之所以猜豆腐,是貴府廚娘手藝既然已經爐火純青,在作菜時必定也會考慮營養。﹂聶七有禮答道,各式菜餚淺嚐兩口便放下筷來。

  劉老爺雙目一亮。﹁正是。我找這樣的廚娘找得真是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找到這絕頂手藝的高手,這一回我決計要寫出一本曠古食書。﹂拍了拍手,讓人請廚娘出來。

  每在饗宴結束前,必定要請廚娘出來。若是煮的菜讓主子嚐得開心,便要在眾人面前再給賞,以示廚娘絕佳的手藝,也是要成為美食家必備的開支。

  ﹁說起這個廚娘||﹂劉老爺的目光一一閃過眾人,最後停在年輕力壯的聶七身上。﹁可別看傻了眼。她是絕世天才,可也是絕世美人。年齡不大,你們只能看,不要從我這兒搶人,她與人早有婚約了。﹂

  橋上起燈影,娉娉婷婷走來一女,隨著燈火愈近,她的容貌愈是清晰可見。

  聶七漫不經心地注視她走來,耳畔是眾人驚奇的叫聲。

  ﹁劉老爺。﹂嬴弱少女福了福身子,朱唇勾起笑來,笑容天真瀾漫又可人;她的嬌顏絕美,肌膚賽雪,舉著燈籠的柔荑瞧似無骨。

  ﹁打賞。﹂劉老爺笑咪咪的看著眾人呆楞的模樣。﹁白銀一百,錦布二十匹。﹂

  ﹁謝劉老爺。﹂她微微垂首,蓮步離去。

  ﹁劉||劉老爺,您是打哪找來的天仙美人?﹂有人脫口問了。

  ﹁她是自個兒找上門來的。﹂劉老爺滿意的摸摸鬍。﹁我本來也不信這樣的小丫頭竟是廚技鬼才,讓她死求活求,我才試上這麼一回。﹂

  ﹁別說是要她求了,只要她一開口,要什麼我都給。許給人家了嗎?這可真不公平,我家也缺廚子,怎麼就不見她來求?﹂

  ﹁聽她的丫頭說她有良人啦,你們可別胡思亂想,這小廚娘我可是千金不換的。﹂劉老爺神祕的笑了笑,正欲開口,忽然,一個晚上難搭上兩句腔的聶七臉色詭異的問道:

  ﹁那是什麼味道?﹂

  ﹁七爺聞到了?﹂劉老爺如獲知己,讓丫鬟送上一小碟軟軟臭臭的東西。

  聶七驚詫十足,瞪著它良久。

  ﹁好臭啊,這是什麼玩意?﹂完全打散先前美食的味道。

  ﹁來嚐嚐啊。﹂劉老爺先行舉筷,高興得不得了。﹁能將豆腐配以佐料,讓它嚐起來像各類畜肉,只能算是她的小技。這盤醬豆腐乳才是她的絕活之一。不是我自誇啊,我這回可真真正正的挖到寶了。﹂

  ﹁醬豆腐乳?﹂眾人沒聽過,紛紛夾塊入口,第一口差點吐出來,然而當著劉老爺的面不便吐出,只能硬生生的含在嘴裡半晌才吞下。吞下之後,口齒之間有點鹹又有點辣,又有點||再夾一塊含進嘴裡||

  ﹁好||好好吃啊!﹂

  ﹁這是當然。若配以白飯,更加添味。﹂劉老爺笑呵呵,決心在他的食饌之上添上一筆醬豆腐乳的作法。眼角瞥到聶七臉色詭異更甚,不由問道:

  ﹁七爺覺得有異?﹂

  ﹁不,這味道極好。只是這醬豆腐乳真是方才那小廚娘所作?﹂其味與先前所啖之美食大不相同,也與苗餘恩當日的一盤醬豆腐乳味道完全一般。

  那一日,他晚到粥攤,野菜已用盡,她躊躇了會,將攤下小罐的醬豆腐乳拿出來,挖一小匙到碟中,似乎有點緊張的說道:

  ﹁若不嫌棄,請聶公子嚐嚐看。﹂

  ﹁是妳新研究的嗎?﹂他頗感好奇。

  ﹁嗯。﹂當時她的臉微微泛紅。﹁只有我食用過,若是聶公子覺得不妥,儘管吐出來,沒有關係。﹂

  那味道有些刺鼻難聞,但他仍然嚐上一口。

  ﹁如何?﹂她問,緊張更甚。

  ﹁||好吃。﹂他讚許,見她唇畔露出淺淺笑痕。幾乎不曾見過她笑,如今只覺她的笑顏絕非傾城,卻教人窩心。

  ﹁好吃就好,好吃就好。﹂她又遲疑了下,將醬豆腐乳的罐子送到他面前。﹁蒙聶公子不嫌棄,就請您將這罐醬豆腐乳帶回去吃好了。﹂

  ﹁普天之下,尚無這類醬豆腐乳,妳怎麼不用在粥攤之上?必能遠近馳名。﹂他疑惑萬分。

  她搖頭。﹁它||不該由我問市。﹂

  這是唯一一次見她話多又帶笑,然而最後她的臉色顯得寂寥而無奈||回過神,聶七注視那碟一模一樣的醬豆腐乳||怎麼會有人在短短數月裡,做出相同的豆腐乳?

  ﹁七爺,你是不信她年紀小小,就有這等能耐嗎?我也不信啊,所以將她與她丫頭關在廚房,短短半日便能做出一席美食,這難道有假嗎?現下廚房尚有她自製的醬品達上百多種。你若愛,我吩咐丫頭去拿幾罐過來。﹂

  是這樣嗎?聶七瞇了眼,心理總存疑惑。方才的少女十指潔白無骨,完全不像下廚之人||

  ﹁她功夫如此高深,會以野菜為食嗎?﹂

  ﹁野菜乃低階層工人所食,她怎麼會做。﹂其他賓客對這個話題有些意態闌珊,劉老爺便將話題轉移,暗暗記下改日再與聶七研究一番。

  聶府乃南京首富,三百多行多有經營,尤其以封澐書肆最引人稱道。一本書要出,除了內容之外,還需要完美的書排設計等等,食書也不例外。他早打定主意要將食書交給封澐書肆來出,而聶七雖與書肆無直接關連,然而十年間他吃齋唸佛,若能以素食配佛經,他要流名食界並非難事。

  過了一更天,劉老爺安排客房,讓眾人留下,明日一早還有小廚娘的粥點。

  聶七也不多話,順了主人之意,留住西廂房。

  ﹁爺,好吃嗎?若是好吃,回頭四爺出面,必能將這小廚娘借回府。﹂歐陽緊跟在後,輕聲建議。

  劉府的夜景極美,聶七一夜未睡,看似漫步在美景之中,目光卻四周張望。

  ﹁還好。﹂他並不挑嘴,這小廚娘的手藝也確實一絕,但除去醬豆腐乳之外,總覺不對味。﹁你也吃了嗎?﹂他隨口問道。

  緊跟在身後的歐陽點頭。﹁劉府待下人不薄,雖無爺一般的美食,但也有飯菜可吃,也是素食,還挺不錯的。﹂歐陽斟酌了會,開口說道:﹁爺若願意,這樣的美食饗宴,在南京多不勝數,我請元總管安排安排||﹂也好有社交生活啊。

  聶七搖首失笑道:﹁十年前,這樣的活動我參與的何止上百?夜夜笙歌,大口喝酒、大口啖肉,那時我快活,可不表示現在我也是快活||﹂忽地閉嘴,側耳傾聽。

  ﹁爺||﹂歐陽立時敏感起來。﹁有聲音||是女聲?﹂隨風飄送的是女人的聲音,腳才跨一步,就瞧見爺身形極快的往前奔去。

  有多久沒見到爺的身手了?歐陽暗叫聲好,咧嘴一笑,也跟著疾步飛去。

  ﹁你放手!你若不放手,我叫人來!﹂女聲叫道。

  ﹁這裡地處偏遠,誰會來?小美人兒,妳乖乖的,別叫別鬧,讓我摸上一摸,要不||妳自願不做劉府廚娘,跟著我回府,我保證不會讓妳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沾煙沾油的,妳說好不好?﹂

  ﹁不,我不要!餘恩,救命啊||﹂

  聽見﹁餘恩﹂兩字,聶七的腳步稍停了一下。

  ﹁爺||﹂歐陽略喘的跟在後頭,定眼一瞧,似乎像是廚房之地。廚房旁有個小屋,屋內黑漆一片,但有人,而且不止一人。

  ﹁你別碰她!﹂

  ﹁不碰她,難道碰妳?他奶奶的,妳敢打我!﹂似是碰撞又像拳打腳踢,小屋內忽然飛出一人,狼狽的跌在地上。

  ﹁苗姑娘。﹂身形確是苗餘恩,嬌小的個兒,只是黑髮凌亂的披散,掩去臉蛋。聽見有人,苗餘恩尚來不及抬起臉,低喘了幾口,又要往屋內跑去。

  ﹁餘恩,救我啊||﹂屋內驚叫、淫聲不斷。

  聶七眼明手快的抓住她,向歐陽使了個眼色。

  ﹁苗姑娘莫怕,屋內有我護衛救人,不必擔心。﹂

  好熟的聲音啊||她抬頭,就著月光看去,吃了一驚。﹁聶||聶公子?﹂

  他露出淺笑,是溫柔的笑,眼底卻是壓抑的狂喜。

  ﹁妳還記得我。﹂

  ﹁你你||你怎麼會在這兒呢?﹂屋內再傳碰撞聲,她緊張的想要掙脫他的錮制,卻見屋內飛撞出一人。

  聶七環住她的細腰,將她提起來護至身後。人滾到他腳前,他微微哼了聲,

  ﹁這不是羅公子嗎?﹂晚上的美食宴上有他一名。

  ﹁餘||餘恩||﹂冬芽眼淚汪汪的被歐陽扶了出來。

  餘恩掙開他的手臂,跑向冬芽,將她摟進懷裡。﹁沒事了,沒事了。﹂心臟還在狂跳之中,難以想像如果不是有人及時救命,冬芽會慘遭怎樣的摧花毒手。

  ﹁你||你||﹂羅公子試了幾次想爬起來,花了半晌時間才發現壞他好事的是聶家人。﹁聶問涯,你也想要插上一腳?﹂

  ﹁我對劉府廚娘並沒有覬覦之意。﹂

  ﹁那你為什麼叫你手下毆打我?﹂羅公子瞪著他。

  ﹁你意當採花大賊,我能不出手嗎?﹂聶七瞇起眼。﹁若是你情我願也就算了,偏偏你想強搶清白姑娘,要我撒手不管,除非佛無眼。﹂

  ﹁啐!﹂羅公子捧著斷掉的肋骨,瞪著他,﹁你明明是想要她,不是嗎?只有劉老爺那種快進棺材的老頭兒才會不動如山。要不然,你怎麼也會摸黑來此?﹂

  餘恩聞言,看向聶七。是這樣的嗎?男人都是||這樣的嗎?見美色而淫?

  冬芽往她懷裡縮了縮。﹁餘恩,師兄什麼時候回來?﹂她低語,眼眶含淚,楚楚可憐之貌,當場讓羅公子與歐陽看癡了眼。

  ﹁別怕,有我在,旁人不會傷了妳。﹂餘恩說道,有些頭昏腦脹。剛被撞上了頭,不敢摸向後腦勺,怕那濕稠的液體真是鮮血。

  想都不曾想過會再遇見聶七||就算遇見,也不該是這樣的情景。他半夜出現在這裡,真是為了冬芽嗎?

  ﹁滾。﹂聶七抑住怒火,緩緩數了佛珠一圈後,才勉強冷靜開口:﹁歐陽,他不走,你帶他走,直接送出劉府,別讓他再靠近這裡一步。﹂

  歐陽回過神,點頭領命,跨步上前。羅公子見狀,連忙蹌跌後退數步,忍不住再瞧一眼花容失色的冬芽,在美色與性命間游移了一會兒。見到歐陽飛來的拳頭,驚叫一聲,狼狽的隱遁進夜色裡。

  ﹁還好嗎?苗姑娘。﹂

  ﹁嗯||多謝公子相救。﹂餘恩低語。

  ﹁妳||的臉色很蒼白,快回去休息吧。﹂見她腳步未移,面露防備之色。在防什麼?防他嗎?

  為什麼防他?原本目光盡落餘恩身上,這時才發現她懷裡的少女似乎侷促不安。是防他成了另一個羅公子嗎?

  他有些不快,不快苗餘恩將他想成那樣的採花狼,隨即瞥到她護著少女之姿,默不作聲半晌,才問道:

  ﹁妳們明兒個還會待在這兒?﹂

  ﹁嗯||。﹂

  ﹁那好,妳們快回房去,今晚我也睡不著,就在前頭曲橋賞月,若再有事情發生,直接揚聲一呼便可。﹂他擺了擺手,撇頭往碎石子路走去。

  歐陽見狀,快步跟上,眼角瞄到主子的唇畔似有淡笑。為什麼笑?因為見到小廚娘那樣的美色嗎?老實說,任是哪個男人瞧見那小廚娘,不會動心,世間難有。

  ﹁餘恩,他們||他們||。﹂

  ﹁他們是好人。﹂餘恩說道,拍拍她的背。﹁這世間絕不止有像方才那樣的男人,也有像大師兄一樣的好人啊。﹂

  渙散的眼神逐漸凝聚,冬芽淚成串珠流下。﹁是啊,真希望大師兄能拿到那本食記,咱們就能快點離開這裡,找個好地方住下,也就不會有這些||這些||。﹂難以想像這世間竟會有這種男人。

  餘恩微微苦笑。﹁是啊,等大師兄回來,咱們就能離開。﹂就算離開,又能好到哪裡去?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冬芽驚人的花容月貌都會弄出問題,能上哪去呢?

  ﹁咱們先進屋吧||。﹂眼神有些散亂。接下來的半夜應該能好好睡上一覺,等著大師兄回來。她的頭好痛,真怕是被打破了。

  ﹁冬芽兒||。﹂輕聲低語飄散風中,餘恩立刻驚覺,回頭喜叫:

  ﹁大師兄!﹂

  人未到聲先到,過了一會兒,男人從反方向疾奔出來,冷面孔上有抹狂喜。﹁找到了!找到了!就在這姓劉的庫房裡!﹂

  ﹁真的?﹂冬芽與餘恩一塊驚喜低呼。那表示,從此以後不必再流浪,不必賣粥,不必進他人府裡當廚娘。

  男人瞧向餘恩的眸光微微一閃,再看向冬芽時卻是寵溺的笑。﹁是真的。這老頭自喻為美食家,上天下海就是要找個廚娘助他寫本食饌,好擠上這百年來美食家的名號,偏不知道失傳的食記就被他收在庫房裡,連翻也不曾翻過。﹂

  ﹁謝天謝地,大師兄,你有沒有受傷?﹂冬芽關切問道。

  他一笑,不動聲色的將冬芽拉了過來。﹁這裡的護院淨是三腳貓功夫,怎會發現我呢?﹂他將薄薄的鐵盒拿出給二人看。

  ﹁師父臨終前說過,食記由盒裝,外有漆金刻百鳥呈祥,這漆已剝落,大師兄確定是這小鐵盒嗎?﹂餘恩問道。

  ﹁正是。﹂男人向冬芽說道:﹁既然找到了食記,留在劉府的意義也就沒有了。冬芽兒,妳去收拾包袱,咱們趁夜離開。﹂

  ﹁我去好了||。﹂

  ﹁不,餘恩,我有話要跟妳說。﹂等冬芽進屋之後,男人拉著她往竹林走去。

  沉吟一會兒,說道:﹁餘恩,妳該知道師父要咱們偷這本食記的原因。﹂

  ﹁嗯。﹂冬芽自幼對作菜並無天分,師父卻一心一意想要將冬芽培養成當代廚藝高手。這是師父的下下策,在臨終前要他們偷食記。

  據傳食記是數百年前某個廚藝鬼才所遺留給後世有關食方面的紀錄,是其他廚子遙遠所不及的。不論食概、食味、食技皆詳記其中。對於其他人來說,這本食記形同廢紙,然而對於歷代廚子來說,卻是天上寶物。也有流傳宋朝有一宋三娘之所以能完成千人宴,從此流傳百世,便是因為目睹了食記之一二。

  ﹁師父是盼這本食記能讓冬芽從此一躍為廚娘之最,留名百世。﹂

  ﹁沒錯。﹂男人半垂著眼,動了動粗厚的手指。﹁師父拾回我們,也是為冬芽。所以,現在應該是咱們報恩的時候了。﹂

  ﹁這是當然的啊。每回有宴,廚娘領賞都是由冬芽出面的,再過不久,南京必會傳遍有個小廚娘||。﹂

  ﹁還不夠。師父最怕的一件事雖然還沒發生,但臨終前他要我防患未然||。﹂男人忽然頓口,上下瞧她一眼。﹁妳怎麼弄得如此狼狽?﹂這才想起先前眼裡只有食記與瞧著冬芽的臉蛋,沒注意到冬芽兒也是一身的單衣。

  ﹁剛剛||剛剛有人想要||冒犯冬芽||。﹂

  ﹁什麼?﹂男人怒氣橫生。﹁是誰?是誰敢冒犯冬芽兒?﹂沒在她身邊保護,竟然發生這種事。

  ﹁沒事沒事,他給打退了。﹂餘恩急急安撫他。

  ﹁真沒事嗎?妳這師姐怎麼做的?﹂

  ﹁我||我盡力了||。﹂

  ﹁盡力?妳真盡力了嗎?咱們當日在師父面前許下什麼誓願,妳真還記得嗎?不管自身如何,先護冬芽。妳真記得了嗎?妳畢竟是女人,若有什麼不測,妳還是會捨了冬芽兒。﹂

  ﹁大師兄,你怎麼啦?﹂不是她多疑,也不是她頭傷所致看錯了,他今晚好生的奇特,讓人捉摸不定。

  她是知道他一入門就愛上了冬芽,十多年來將冬芽視若生命,但如今冬芽安然無恙啊,他這樣怪罪是從未有過的,也更沒見過他這般||殺意四起||這念頭莫名的才冒出心底,忽然肩上爆裂劇痛,整個人往後飛跌在地。

  後知後覺的這才發現他出掌打了她。

  她錯愕不已,嘴一張想要問緣由,卻不由自主的噴出鮮血來。她呆住,一時之間難以置信,只能楞楞的瞪著他。

  ﹁妳要問我為什麼?﹂他走上幾步,見她痛苦的點了點頭,壓低聲音說道:

  ﹁不要怪我,餘恩。妳該知道妳之所以被撿回來,是因為師父要一個能夠永遠幫助冬芽的女人。﹂

  是啊,所以她才盡所能的保護冬芽,教她作菜、讓她頂著自己的名出去,不是嗎?為什麼要殺她?

  ﹁可是,妳太有天分了。﹂男人解開她眼裡的疑惑,危險的瞇起眼。﹁從小。妳就是這樣,不管做什麼都比冬芽兒強。師父將所學教妳,不是要妳成為一代名廚,他要妳輔助冬芽兒,一輩子輔助她。可是他臨終前後悔了,後悔不該收留一個廚子之女。妳的天分太可怕,難保將來妳不會自立門戶,捨棄了冬芽兒||。﹂

  ﹁我不曾有過這樣的想法||咳||﹂誰要當廚子?誰要自立門戶口?誰要啊?就算給她千兩萬兩的黃金,她也不要當廚子啊。

  ﹁就算妳現在沒有這種想法,將來呢?很難說。師父早就打算好了,他要妳輔助冬芽兒。收留我,讓我去學武,要我一輩子保護冬芽兒。他知道我是心甘情願,知道我是真心愛冬芽兒,所以他臨終前將唯一不放心的事情交給了我||﹂

  即使不敢相信、不願相信,那樣的答案也早已浮現心底。餘恩閉了閉眼,低語:﹁他要你||殺了我嗎?﹂

  ﹁如果這幾年妳的廚技未再進,留妳;如果食記永遠也找不到,留妳。但食記找到了,而妳著實進步得可怕,連師父不在妳身邊,妳也能日進千里。怎能留妳?留妳是禍害,難保將來妳不會跟冬芽兒搶一代廚師的地位。﹃莫怪師父,要怪就怪我有個太過成材的徒弟﹄,一這是師父要我轉告給妳的。餘恩,妳認命吧。﹂男人一掌舉起,想要送她歸陰,忽地聽見屋內冬芽正要走出,他腦中紛轉,遲疑了下,一腳將她踢進竹林裡。

  那一腳來得又狠又重,幾乎踢掉了她的半條命;連動也動不了,喊也喊不出聲來,鮮血流滿一身,分不清是頭傷或是嘴裡嘔出來的血,只能趴在那裡,痛徹心肺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餘恩呢?﹂冬芽的美顏充滿迷惑。夜色濛濛,放眼望去只有師兄在。

  她二十年來無時無刻想的是如何報答師父的養育之恩。師父雖然嚴厲,卻是養她之人啊。難道對他來說,不曾想過相處近二十年的親情嗎?殺她||這種話竟然這麼輕易的說出口,就只為了得到一個天下第一的名號?

  ﹁她||先出劉府。咱們分批走,不容易被發現。﹂

  她想起,她年幼時不愛殺雞宰羊,卻不得不學;她怕見血,卻不得不日日夜夜磨刀工,為的是冬芽啊。冬芽也怕見血,師父不忍苛責,她無怨言啊,從來不敢有怨言。當大師兄在陪著冬芽時,她在殺魚切肉,乾嘔不已||。為什麼還要這樣對她?

  ﹁可是餘恩不懂武啊||萬一、萬一||﹂冬芽的聲音彷彿從遠方飄來。

  這樣算什麼?

  師父死了之後,她盡她所能,慢慢教冬芽作菜,從來沒有想過要自立門戶||

  這算什麼?就因為她有什麼天分嗎?沒有想過啊,從來沒有過要背叛啊。

  ﹁沒事的,她不容易被人發現。倒是妳,沒走幾步,就會被人發覺了。噓,別說話,咱們快走,她還在外頭等咱們呢。﹂聲音愈飄愈遠,終至不見。

  留下她孤伶伶的一人。

  孤伶伶的||最後的夜色緩緩消失在閤上的眼眸裡。大師兄是想要讓她孤伶伶的死在這裡嗎?

  這片竹林雖然直通廚房,但一般人都是往另一頭的碎石路走去,她在這裡死了一個月、半個月的也不會有人發現;就算有人發現了,也是腐敗的屍首一具。

  死||就死了算吧,反正她留在世上不也是孤伶伶的一個?

  拳頭慢慢鬆開,僵硬難受的身子也輕了起來。

  耳畔蟲鳴不已。即使不願承認,但,也許這就是她最終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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