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三人行 ｜｜悼同學陳實、方略及小黑 民國四十三年一月二十日，兩百多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小伙子，包括我在內，分由台灣的北、中、南各地前往，聚集在幾乎已是寶島最南端的屏東縣東港鎮。這些人都是剛考取空軍官校三十六期的飛行生，是到空軍預備學校報到入伍的。由於人數太多，好幾個星期之後，同學們之間都還不能相互把其他所有人的名字弄清楚。但其中有兩人，卻很容易被大家所熟悉和記住，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們的名字不但特殊，而且別致，兩人都是單名，一叫陳實，一叫方略。其次的原因，是他們兩人個子一般大小，都不高大，而且形影不離。稍久之後，我們知道他們兩人都是蘇北人，徐蚌會戰之後，他們才十三、四歲時，自家鄉隨著流亡學生一起到達台灣。那批學生都被安置在鳳山的一個陸軍訓練班裡，隨營補習，兩人便是從那個訓練班裡考入空軍官校的。 他們兩人與同學相處，非常隨和，而和我的關係似又更深一層，因為我們有相同的愛好，除了常在一起打橋牌和下棋外，並且都是我們期的運動選手。在田徑隊裡，陳實是中距離好手，我參加高欄、跳高等項目，但在一千六百公尺接力賽中，我和他分別擔任三、四棒。方略和我則同是籃球隊的隊員，他司控球後衛，我打前鋒。在空軍官校長達三年的合作下，我和他們兩人，無論是在運動場上，或是在私下，都有非常好的默契。 同年七月，在我們即將結束入伍訓練，到虎尾鎮去接受初級飛行訓練的前夕，我們的後一期｜｜空官三十七期，也到東港入伍了。陳實和方略見到他們來，非常興奮，因為在三十七期裡，還有另一個也和他們一起從蘇北出來的同學。那個同學姓陳，但因時日隔得太久，我已記不得他的名字，只記得他個子短小精悍，而且皮膚黝黑，所以綽號叫做﹁小黑﹂。 我後來又進一步知道，他們三人從小在同一個村子裡長大，一起讀小學、初中，一起離開家鄉到台灣，在陸軍訓練班裡，又一起考入空軍官校。但在入伍前不久，小黑因病住院，沒趕上和我們一起入伍，因而留到下一期去了。根據這些情形，他們三人情逾手足，是可想而知的。 短暫的幾天相聚之後，就因我們期離開東港到虎尾去，陳實、方略兩人和小黑又告分別。不過三十七期與我們只相隔半年，無論初級飛行、高級飛行，他們都緊緊跟隨著我們，後來在虎尾和岡山兩地，又都有重疊相處的機會。我們兩期畢業時間的間隔，也只是半年。 非常不巧，畢業後他們三人都被分發至不同的基地，陳實在嘉義，方略在桃園，小黑在台南。三地的距離雖並不很遠，但因新進飛行員的訓練非常緊湊且嚴格，所以在剛畢業的初期，他們三人並不固定能經常見面。我記得大約是我們畢業後一年左右，傳來一項不幸的消息，小黑在台南關仔嶺附近撞山喪事殉職。三人少了一人，陳實和方略兩人的心情，悲傷了很長一段時間。更令人嘆息的是，他們兩人心中的創傷尚未癒合，緊接著又發生了另一件不幸。桃園因為每年有一次雨季，又因為了要使飛行員能適應不同場地和陌生場地的起降，所以桃園基地在每年雨季時，輪流派一個中隊進駐嘉義，施以為期一個月的轉場訓練。 那時大約是小黑殉職後一年，正好輪到方略所屬的那個中隊進駐嘉義，由於他和陳實已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面，所以兩人都對將能有一個月的相處，非常高興。方略於抵達嘉義後，迫不及待地就要去找陳實，但陳實正好在跑道頭準備起飛。這時在飛行管理室值班的，正巧也是一位我們期的同學蔡秀乾，他見了情況，就駕著機場的黃色引導車，把方略載到跑道頭去。這時陳實的飛機已在跑道上滾行，方略見陳實在座艙裡隔著玻璃向他揮了揮手，但因距離還相當遠，他不敢確定陳實是否認出了是他。他目送陳實離地升空而去，卻沒想到，那竟是他們兩人間的最後一面。陳實起飛不久，便在鵝鑾鼻外海上空，因液壓系統故障，失事墜海。 陳實的殉職，對方略的打擊實在太大，並因此萌生改調地動的念頭，於是藉心情不佳為由，請病假返回桃園，並暫時沒有飛行。 正在這時，有一次我因引擎超溫，迫降桃園，他聞訊，立即親駕吉普車，趕到停機坪來，把我接到他的寢室去，利用我的飛機檢修的時間與我長談，並一起午餐，每當談起二陳的失事，便不勝唏噓，難掩悲痛之情。 當我的飛機修復，再度起飛時，他又送我登機，與我殷殷話別，並隱隱地透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依依不捨之情。在當時，我就有一種似有不祥之兆的預感，而事實上，我與他的那一別，竟真的是永訣。 在改調地勤並無適當的理由下，方略於病假期滿，終又恢復飛行，並於不久後在一次偵巡任務回航途中，因機件故障，在桃園外海跳傘。有關他跳傘後殉職的經過，我曾在前篇﹁黑貓，寂寞的勇者﹂文中敘及，在此不再贅述。 這幾件事情，即使最近的一件，離現在也有三十年了，但每當我回憶起來，卻清晰如在眼前。尤其是想起一千六百公尺接力賽時，我把棒子交到陳實手上的那一剎那；和籃球賽時，方略妙傳我上籃得分的情景，而如今都已成了絕響，更使我心中泛起一陣無限的懷念。 陳實、方略和小黑問他們的共同特點是，三人殉職時，都不滿二十五歲，都未婚，在台灣都沒有任何親人。我又想到，如果他們現在仍都在世的話，必定也是和我一樣已經退役了。而我們許多當年從大陸來台灣，現已退役的同學，都於近年來政府開放大陸探親後，回去和家人團聚過了。我相信他們三人在蘇北的親人，一定也仍在盼望著他們回去，但不知他們的親人可曾想到他們三人早已於三十幾年前就離開人世了。除了小黑找回了殘缺不全的部分屍塊外，陳實和方略，更只有留在碧潭空軍公墓的兩具衣冠塚呢！ 後記 本文於民國八十二年五月十九日在﹁青副﹂刊出後，即接同學張厚蓀來電告知﹁小黑﹂的名字是陳光遠。但為了保持本文最初發表時的原貌，故不予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