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心不平常 ﹁平常心﹂這句時髦話,近年在臺灣很流行。傳說某人將調動職位,記者去採訪,回答就愛用﹁平常心﹂。傳說某事有糾紛困擾,媒體去追問,回答也是﹁平常心﹂。無論喜事憂事,未知結果前,都說以﹁平常心﹂來面對,聽起來頗有道行。 我第一次聽到﹁平常心﹂這個詞彙,記得是數十年前,旅日圍棋高手林海峰出戰阪田九段,是林海峰的老師吳清源告訴他的:下棋的要訣就是﹁平常心﹂,操切求勝或怯場懦弱者必敗,臨陣要洋洋如平常,才不致舉動毛躁、表現失常。﹁平常心﹂成了日本棋道界修養的要件,數十年後,在臺灣成了風行話。 ﹁平常心﹂最早是中國禪宗所倡導,趙州問南泉禪師:﹁如何是道?﹂南泉就說:﹁平常心是道。﹂平常心看來只如平常,卻不平常,高度原來是與﹁道﹂等高的。在︽景德傳燈錄︾裡,有僧人問招賢大師:﹁如何是平常心?﹂招賢就說:﹁要眠即眠,要坐即坐。﹂僧人直率地再請教大師道:﹁我學不會!﹂招賢又告訴他:﹁熱即取涼,寒即向火。﹂平常心就是稀鬆平常,不做作,不勉強,天性自然,連學習都不必似的。 禪宗最早講平常心,主要是說﹁大道﹂並不在日常庸事之外,﹁修行﹂並不在回歸本性之外。因此﹁饑來吃飯倦來眠﹂就是修行要道,告示人不要到自身之外去覓仙佛,世人往往弄不明白,拿著燈去找火,所以提示人:平常心就是道。 最近大家流行的時髦話﹁平常心﹂是什麼含義?無從確定。但至少應含有三個意義: 第一是從容輕鬆 不疾不徐,保有心靈的常態。事情一件一件從容去做,不奔迫,不輕躁,不做這件又兼做另一件,臨到大事尤其要舒緩輕鬆一些,解除時間的緊迫感,不必以心跳來計數光陰,耐心面對繞圈子、反覆迂迴,允許浪費一些時間,作為正常進程的一部分。 史書上稱讚曹操幾乎要芟刈群雄、平定海內,就因他與敵人對壘時,能﹁意思安閒,如不欲戰然﹂,臨陣不像想打仗的姿態,是怎樣的平常心?平常心很難假裝:內心一在乎,形貌就婉媚;內心一畏懼,形貌就傴僂;內心一忿怒,形貌就剛愎;內心一憂愁,形貌就皺蹙;只有平常心的人,不震怖、不慌亂,言辭溫和,形貌才安閒。 第二是忘懷得失 不驕不妒,維持情緒的穩定。這其實是極難的,誰能﹁受聘無喜色,被黜無憂色﹂?一個人除非在﹁道﹂上真有所得,是無法忘懷得失的。 普通人為了一個論點想強調,要把另一個論點比下去,都會提高分貝音量,一反平常舒緩的語氣,何況面臨大有影響的輸贏競爭上? 要想忘懷一些得失,至少先須懂得一點﹁淡﹂。好勝者必爭,貪榮者必辱,淡一些才能自得其樂,不嫉妒別人,才使自己得到許多安寧。淡一些才能謹守本分,聞讚譽而喜就嫌躁,聞毀謗而怒就嫌暴,懂得守本分的人,才有資格說平常心。到了一切不假外求,才能自我滿足,忘懷得失。 第三是隨遇順處 不苛不求,目標與手段都很平和。我很佩服清代大學士張英的一句話:﹁費心挽回的事決不做。﹂因為超越能力、違反大勢,要求得特殊強烈,非如何如何不可,都不是平常心。 平常心就是要有些忍受不完美的容量,凡是苛刻地評估自己,限期地逼迫自己,非要﹁直搗黃龍﹂而後痛快者,其實反而失去了工作的真諦與生活的美意。 今天許多萬事已在掌握中的人,就說大話,說什麼平常心,只是善於隱藏事機罷了。佛家說:饑則飽之,睏則臥之,臥則不復憶醒時,飽則不復憶饑時。此種平常心,主旨在強調隨緣乘勢,妙合天然,平常心是進不想爭奪,退可以靜守,平常心在今天,可真不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