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浮士德與阿波羅的自然知識
︿每一項科學,皆有賴於一種宗教﹀
漢姆荷玆︵Helmholtz︶發表於一八六九年的一次演講︻漢姆荷玆︵1521︱92︶德國哲學家與物理學家,對動力學與熱力學,有極大貢獻。︼,現已非常有名。在該次演講中,漢姆荷玆提到:﹁自然科學的終極目標,即是要發現在各種變化之下,物體的運動,及其原動力;這其實就是:要把自然科學的本身,解消於力學︵Mechanics︶之中。﹂這裏所謂的﹁解消於力學之中﹂,其意是指:要使一切的﹁定性的﹂︵qualitative︶觀念,都以某些﹁定量的﹂︵quantitative︶數值基底為依歸的準據;也即是:︱︱以空間的廣延和位置的變換為參考的基準。引伸言之,這也意味著︱︱如果我們想及生成變化的過程、與已經生成的事物之間的對立,形式與定律之間的對立,以及意象與觀念之間的對立︱︱感官可見的自然之圖像,要依據想像的圖像為準據,才能建構出來。而此處所謂想像的圖像,則是指一種數字上和結構上,可以度量的﹁秩序﹂︵order︶。所有西方力學的特定傾向,都是趨向於利用度量,所從事的一種﹁心智之征服﹂︵intellectual conquest︶。因此,勢必要在一種具有某些﹁恒定﹂的基礎的體系中,才能追求到現象的本質,而系航中這些﹁恒定﹂的基礎,很明顯地,是完全需要以度量來鑑別的。在這些基礎中,漢姆荷茲特別揭出﹁運動﹂︵motion︶,作為其中最重要的一項。
對物理學家而言,以上的定義,既清晰明白、又徹底完整;可是,若對於已研循過此一科學信念本身的﹁歷史﹂,而如今身為懷疑論者而言,則完全不是如此了。在物理學家眼中,今日的力學,純是一些清楚、統一而重要的概念,以及一些簡單而必然的關係,所構成的一個邏輯系統;可是,在懷疑論者看來,它只是一種﹁圖像﹂︵picture︶,雖然他承認這圖像本身,在最高層次,是圓滿一致的,而且在觀感印象上,也極其可信,可是,這圖像畢竟與西歐的精神結構,不甚相同。而很明顯易見的,事實上並無實際的結果和發現,足以證明這﹁理論﹂、這﹁圖像﹂的真確性。
作為一種科學,現代物理學,乃是以名詞和數字的形式,所構成的一個龐大的﹁指涉系統﹂︵system of indications︶,經由此等指涉系統,我們可以像處理一部機器一般,來處理自然。既如此,它自有其十分明確的指向。可是,若作為歷史的一個片面來看,則物理學,完全是由致力於物理的人,生命中的命運和偶然、以及研究過程的本身,所集合而成的。故而就目標、方法、和結果等觀點看來,物理學也一樣,是一個文化本身的表達和實現,是該一文化的本質中,一種有機而開展的項目。它的每一項成果,本身都是一種文化的象徵。
物理學上的發現,如果不計其寫下來的公式,而就其想像的內涵來看,則頗具一種純粹神話的性質。這即使在慎密嚴謹的物理學家,如美以爾︵J.R.Mayer︶、法拉第︵Faraday︶、赫玆︵Hertz︶等人的心靈中︻美以爾、法拉第、赫玆三人,皆為近代著名科學家,美以爾對能量理論作系統之研究,法拉第以電解理論著稱於世,赫玆在電學上有不朽的地位。︼,亦是如此。故而,每一條自然律,儘管它在物理上,可能完全正確,可是我們仍需要分辨清楚,式中的無名數、和它的名稱;以及此式一般的固定極限、和這些極限在理論上的解釋。公式,只代表通用的邏輯數值、純粹數字︱︱即是說,只代表客觀的空間。但是公式本身是不會說話的,例如S ∥1/2gt2這條公式,若非我們能夠在心理上,將式中的字母,與一些特定的詞語、及其象徵的意義,聯想起來,則它根本無任何意義可言。但是,一旦我們將式中那些死的符號,覆以上述的詞語,給以血肉、形體、和生命,使它們具有了可以感覺的意義,則我們在事實上,已逾越了僅屬科學﹁秩序﹂的極限,而動用了我們自己的﹁視觀﹂︱︱﹁視觀﹂一詞,意指意象和視景,因有了它,乃使得自然律,超出了圖形和字母的公式的限制,而浮現了文化本身的性徵。任何事物,在本身之內,是無意義可言的,任何的物理觀察,全是為了要替一些想像的﹁預設﹂︵presuppositions︶,找出其實際的基礎;它的結果如果是成功的,則其效果,也只是使這些﹁預設﹂,變得更為可信而已。若沒有這些﹁預設﹂,則物理學的結果,便只剩下一堆空洞的圖式。但事實上,我們不會、也不能摒棄這些﹁預設﹂,即使有一位研究者,能把他所知的每一項假設,都拋諸腦後,可是一旦他把自己的思想,投向於某一項﹁假定為﹂︵supposedly︶清晰的物理工作之時,便已不是由他在控制工作的形式,而是由工作的形式,控制了他。因為,在活潑潑的生命動作中,他永遠是一個屬於他的文化、他的時代、他的學派、和他的傳統中的人。信仰和知識,是人類僅有的兩項內在的確定事物,但在兩者之中,信仰較為早出,故而是它主導了一切知識的情狀。因此之故,所有自然科學基本的支柱,乃是一些人為的﹁理論﹂,而不是純粹的數字。文化人的潛意識中,渴望追求真正的知識,而這所謂真正的知識,其實本是該文化人的精神中,特定的性向;有了這種渴望,我們才能領悟、透視、並掌握到自然的世界意象。徒然孜孜於為度量而度量,永遠只不過是一些褊小的心靈、可憐的嗜好而已。每一項大科學家所作的實驗,無論其屬那一方面,其實同時也即是一種象徵作用之浮現;這種象徵的作用,主導了該科學家的理念意向。一切以文字列出的定律,都是導源於經驗,故而它即是該一文化︱︱僅祇該一文化︱︱的典型象徵。
至於﹁必然性﹂,本是一切精確的研究,所必需的基本條件。可是,我們在此也必需考慮到,有兩種必然性,其一、是精神和生命內的必然;其二、才是已知條件下的必然。前者存在的原因,是緣於:決定任何一項個別的研究工作,其歷史是在何時、何處、如何發生,是命運的事;後者的西方流行的名稱,即是﹁因果律﹂。︱︱如果一則物理公式中,純粹的數字,代表了因果的必然,則一條定理的存在、誕生、與生命期,本身即是一種命運的必然。
物理學家的工作,是﹁簡化﹂︵reduce︶自然,而此工作的終極形式,即是純粹的力學。可是純粹的力學,本身即先預設了一項﹁信條﹂︵dogma︶的存在︱︱即:哥德式時代的宗教性世界圖像。因為西方心態,所特有的物理學,本是由此一圖像所導出的。世上沒有一種科學,其潛意識中,不具有此類的預設,超過了此類預設,則科學研究者將無所適從,而這些預設,可以追溯到覺醒的文化之最早時期。故而,﹁世上沒有一種自然科學,會不具有一個先於它而在的宗教﹂。
每一種批判的科學,就像每一項神話和宗教信仰一樣,是植基於一種人類的﹁內在確定﹂。這內在確定所創造的事物,雖然在結構上和名稱上,可以紛繁不一,可是在基本原理上,則全無二致。所以,任何由自然科學施諸於宗教的攻訐譴責,都只是一種無的放矢,不惟是同根相煎,而且會反傷自己。我們以為我們能自行建立﹁真理﹂,來取代﹁人神同形﹂︵anthropomorphic︶的概念︻﹁人神同形﹂為早期矇昧人類心目中,對自然世界所作的粗略認識,也是對人類起源所具的直接想像。︼,其實這只是我們狂妄放恣的一廂情願,因為所有的概念,都是源自於﹁人神同形﹂,只有這概念才是真正存在的。每一項可能成立的觀念,都只是其創作者,本人生命存有︵being︶的外在反映。不論物理學的理論,如何堅持它名義上的基礎,那個﹁人以其自己的意象,創造了上帝﹂的陳述,不惟對任何一個歷史上的宗教為真確,而且對任何一項物理學的理論,也為真確。
每一個文化,對於物理的過程,都有一組自己的意象組合,這組合只對它本身而言,才為真確,也只有當文化本身活著時,才能活著。例如,古典人類的﹁自然﹂,其最高的藝術表徵,在於裸體雕像,基於此等世界感受,而邏輯地發展出一種形體的﹁靜力學﹂,一種指向﹁切近﹂的物理學。阿拉伯的文化,可以由阿拉伯風格的鑲嵌、及回教寺院的洞穴穹窿來加以象徵,而經由此等世界感受,乃出現在阿拉伯特有的﹁冶金術﹂︵Alchemy︶,以及神秘的﹁質粹﹂觀念︻﹁質粹﹂︵substance︶,即﹁實質﹂,是馬日文化的世界觀中,一種特異的概念,在第十五章中,有深入闡速。︼,諸如﹁哲學水銀﹂︵philosophical mercury︶之類,這既不是一種實物,也不是一種性質,但可以透過魔法,而使一種金屬變化成為另一種。至於浮士德文化中人的﹁自然﹂觀念,則發展為一種幅度無限的﹁動力學﹂,一種指向﹁遙遠﹂的物理學。於是,屬於古典文化的,是﹁實質﹂和﹁形式﹂的概念,屬於阿拉伯人的,是帶有可見或神秘屬性的﹁質粹﹂觀念︵很近似於斯賓諾莎的思想︶,而屬於浮士德文化的,則是﹁力﹂與﹁質量﹂的觀念。
不但是問題的敘述和處理的方法,各有不同,而且連基本的觀念,都南轅北轍,互不相干,它們都只是各自那一個文化的象徵,而不是﹁普遍的真理﹂。古典文化中一些基本的字彙,不可能翻譯成我們的語言,例如,把一詞,譯為﹁基本素質﹂,便失去了它的阿波羅型的內涵,而成為一個空洞的外殼,聽起來陌生而刺耳。古典的人看到空間中的﹁運動﹂,他便以﹁位移﹂︱︱物體的位置變動︱︱來加以理解;而我們西方人,則從我們自己經驗到的運動,而演繹出一種﹁過程﹂︵process︶的概念、﹁進行﹂的概念,以表達、並強調我們思想中,所認為的﹁自然﹂歷程中必要的因素︱︱導向能量。在阿拉伯的﹁冶金術﹂中,對於物象既具有塑型的實體︱,即希臘數學家、物理家、詩人所謂的﹁體質﹂︵soma︶︱︱而又希望能消溶和摧毀體質,以找尋自己的本質一事,便曾發生深刻而科學性的懷疑。這一衝突,涉及到基督教人士,顯現在早期的教會之中,並導致了﹁景教﹂︵Nestorian︶和﹁一性論﹂︵Monophysite︶的分離運動,究其實際,便是導源於阿拉伯冶金術上的問題︻因為基督教已處在古典文明的﹁偽形﹂籠罩之下,不能充分表現馬日的世界感受,所以有景教、摩尼教、與一性論的分離運動,見第十五章。︼。故而,這類事不會發生在古典世界,因為一位古典的物理學家,永遠不可能一面研究事象,而同時卻又否定、或消滅事象所具的可感覺的形式。而也因此之故,古典文化中,便不會有化學發生。
阿拉伯風格的化學方法之崛起,展開了一種全新的世界感受。它的出現,一舉擊倒了古典的世界感受,使阿波羅型的自然科學、力學上的﹁靜力學﹂,趨於終結。這種化學的出現,與一個神秘的人物退斯米基斯塔斯︵Hermes Trismegistus︶有關。一般認為他曾居住於亞歷山大城,而與普拉提尼斯、戴歐芬塔斯等人同一時代。與此相同的,正當西方的數學,經由牛頓和萊布尼茲,作了確定的解放之後,西方的化學,也出現了史達耳︵Stahl,1660︱1734︶及其﹁燃素說﹂︵Phlogiston theory︶,而脫離了阿拉伯的形式。化學與數學一樣,成為純粹的分析,然後,波義耳︵Robert Boyle, 1626︱91︶發明了化學解析的方法,從而出現了西方的﹁元素﹂︵element︶概念。事實上,這也即是真正化學的一種終結。它溶解在純粹動態的理解系統之中,而被自加利略以迄牛頓的巴洛克時代,所奠定的力學景觀所吸收而同化。
我們所稱為﹁靜力學﹂、﹁化學﹂、和﹁動力學﹂的學科,在現在科學中,只是一種傳統的區分,而沒有什麼深刻的意義。可是,事實上,這三者乃是分別代表了阿波羅靈魂、馬日靈魂、和浮士德靈魂中的物理體系。而且,每一者都是只從其自己的文化中,發展出來的,也只限於對自己的文化,才為真確。與這三種﹁物理學﹂一一對應的,我們在數學上,有歐幾里得幾何、代數學、與高等解析幾何;在藝術上,則有雕刻人像、阿拉伯鑲嵌、和複句音樂。
︿原子論﹀
人類思想的趨勢,永遠傾向於因果的意念。所以總想要簡化自然的意象,使儘可能成為最簡單的﹁定量﹂形式單元,以便能以因果的推理、度量、和計算來予以掌握︱︱一言以蔽之,就是由機械的推演,來解釋自然的意象。這種趨勢,必然地,將古典、西方、以及任何其他文化的物理學,都導向於一種原子的理論。關於印度和中國方面的原子論,我們只知道它們曾一度存在過,其詳情便不甚了了;而阿拉伯方面的原子論,甚為繁複,甚至直到現在,仍似乎極難展現明白。但對於我們自己的、以及阿波羅型的科學方面,我們所知卻相當豐富,足可憑以觀察兩者之間,深刻的象徵上的對立。
古典的﹁原子﹂,是一種極小的﹁形式﹂︵forms︶,而西方的原子,則是一種極微的﹁量額﹂︵quanta︶,也包括了極微的能量在內。希臘物理學家盧細帕斯︵Leucippus︶與德模克利特斯所謂的原子,形式、大小各有不同,它們是純粹可塑的單元,固然,如﹁原子﹂一名所指,是﹁不可分割的﹂,但只是形象上的不可分割。至於西方物理學中的原子,則好似音樂中的輪廓和主題,它們的存有或本質,端賴自身的振動與輻射而定;它們對自然歷程的關係,一如﹁動因﹂︵motive︶之於﹁運動﹂︵movement︶,故而它們的所謂﹁不可分割性﹂,根本另有所指。在一方面︱︱德模克利特斯那些繁多而混亂的原子,像依底帕斯一般,被盲目的機遇所追獵,好似一些犧牲品;而另一方面︱︱西方的原子,是抽象的﹁力點﹂︵force-points︶系統,在和諧、活潑、而由能量所主導的﹁空間﹂之中,運動不已,像馬克白一般,克服了一切的阻礙。根據盧細帕斯的說法,原子﹁自己﹂在虛空之中飛動;德模克利特斯也認為震動與反震,只是﹁位移﹂的一種形式,這些,都是﹁靜力學﹂的觀念。至於亞理斯多德,則解釋單獨的原子運動,是偶然的事件;而恩庇多克利斯︵Empedocles︶並引伸言及﹁愛﹂和﹁恨﹂,亞拿克薩哥拉斯︵Anaxagoras︶則認為是﹁聚﹂︵meetings︶和﹁散﹂︵partings︶︻恩庇多克利斯︵493︱433 B.C.︶希臘哲學家,主張﹁地、水、火、風﹂為萬物之根元,四者的混合與分離,便構成世界的生滅現象,引申而至愛恨觀念,愛表混合,恨表分離;並認為靈魂由於犯罪,須在永劫之中挨受輪迴轉生之苦。亞拿克薩哥拉斯︵500︱428B.C.︶,希臘哲學家,主張﹁萬物種子﹂之說,認為現實存在的事物,具有無限質差,而某一事物之稱呼,乃得自其中最多之種子而來,進而主張﹁理性﹂︵nous︶為種子的聚合與分離的動因。︼︱︱,所有這一切,也都是古典悲劇中的要素。阿提克舞臺上的圖像,就正是如此地互相聯繫的。進而言之,這些也自然都是古典政治學中的要素。故而,﹁原子論﹂並不是獨立存在的客觀﹁真理﹂。
但是,原子論與倫理之間的內在關係,實在更為深遠。前面已言及:浮士德靈魂的存有,是在於對可見事象的征服,其感受,是一種孤獨感,其渴望,是在於無窮的空間。並已言及,這靈魂是如何將它對孤獨、遙遠、和抽象的需要,置入於它實際的表現、公共的生活,及其精神的形式世界、和藝術的形式世界之中去。用尼采的話來表達,這即是一種﹁遙遠的悲懷﹂︵pathos of distance︶,這在古典靈魂而言,是極端陌生疏離的,因為在古典世界中,每一個人所需要的,是切近、支持、和共存共榮。這便使得巴洛克的精神,與愛奧尼克的精神,迥然有異;而西方中古政體的文化,也與伯里克里斯時代的雅典,大為不同。這種悲懷,在倫理上,區分了英雄的﹁行動者﹂和英雄的﹁受難者﹂的不同;而出現在西方物理學的圖像上,便是所謂的﹁張力﹂︵tension︶。﹁張力﹂是德模克利特斯的科學理論中,所沒有的觀念,因為在德氏的震動與反震的原理中,已蘊涵地拒絕了,有一種指揮空間、並與空間認同的力的存在。相應於﹁張力﹂的,是古典的靈魂意象中,也沒有﹁意志﹂這一要素。張力的原理,是發展自﹁位能﹂的理論,它既不可能翻譯為古典的語言,也不可能溝通入古典的心靈,可是對於西方的物理學而言,﹁張力﹂卻是基本的原理。它的內容,既源出於能量,而能量,即是自然中的權力意志,故而,它在我們西方,實在是必然的觀念,正如它在古典的思想中,卻根本不可能一樣。
︿運動的問題﹀
以此之故,每一種原子論,都是一種神話,而不是一種經驗。在原子論之中,各文化透過其偉大的物理學家的創造性思考能力,而展現其最高的本質,及內在的自我。
在第四章中,已說明了﹁深度經驗﹂的重要性。深度經驗與靈魂的覺醒是認同為一的,故而也與屬於此靈魂的外在世界之創造活動,密不可分。單純的﹁感覺印象﹂,只包括長度和寬度,只有活潑而必然的﹁藝術﹂,才能增加﹁深度﹂,而形成實際與世界。像任何其他活生生的事物一樣,它也具有導向、運動、與不可逆性︵這些性質,在我們的意識中,綜合而為﹁時間﹂一詞︶。在此,生命本身,進入於經驗,而成為第三進向。這頗不同於廣延空間︱︱古典意識中,純粹的廣延,是一種感覺與具體的存在;而西方意識,依自己的形像,所獲致的廣延,則是一種超越的空間。而當它設想的空間,越來越益超越時,它便逐漸發展出﹁容量﹂︵Capacity︶和﹁強度﹂︵Intensity︶的抽象性兩極對立,這與古典文化中﹁實質﹂和﹁形式﹂那種具體的兩極對立,恰成強烈的對照。
但準此而論,則在﹁已知﹂︵known︶的領域內,活潑潑的時間,必不可能再現。因為它已進入﹁已知﹂、進入恒定的﹁存在﹂,而成為深度,故而,與廣延認同一致的,只是﹁持續﹂︵duration︶,只是﹁無時間性﹂︵timelessness︶的狀態。至於﹁求知﹂︵knowing︶的過程,則具有導向的特性,故而把﹁時間﹂一詞,應用於物理學上那種想像性的、可度量的時間進向︵time-dimension︶中,便成為一種錯誤。現在唯一的問題是:這一錯誤是否為無可避免的事?如果我們在任何物理的陳述中,以﹁命運﹂一詞來取代﹁時間﹂,我們立刻會感覺到,純粹的自然,根本不包含時間。因為,物理的形式世界,所能展延的幅度,應恰是數字和觀念的認知的形式世界,所能容許展延的幅度,而我們已知道:數學的數字和時間之間,不可能有任何最微小的關係存在。然而,這與周遭世界圖像上的﹁運動﹂的事實,又發生牴觸。故而這便成為希臘伊利亞學派︵Eleatics︶︻伊利亞學派,為西元前六至五世紀的古希臘哲學學派之一,集中於伊利亞地方,故以地為名。此派主張單一而不變的﹁存有﹂才是唯一的真實,而繁複、變化、與運動,只是幻象而已,巴門曼德玆及芝諾,均為該派之傑出人物。︼所未解沃、也不能解決的問題︱︱存有︵或思想︶與運動互不相容;運動並不﹁存在﹂,而只是﹁出現﹂︵apparent︶。
在此,第二次,自然科學變成了教條式與神話式的東西。﹁時間﹂和﹁命運﹂二詞,任何人若是直覺地使用它們,則接觸到生命本身,接觸到生命最深刻的深度︱︱生命是一整體,不能自生活經驗之中分離出來。可是在另一方面,物理學卻﹁必須﹂分離它們。於是,活生生的經驗﹁本身﹂,在心理上脫離了觀察者的行動之後,成為死板的、無機的、嚴格的﹁對象﹂,成為所謂的﹁自然﹂,成為只屬數字處理的事物。從此角度看來,自然的知識,只成為一種﹁度量﹂的活動。可是,當我們在觀察時,我們同時也在生活,正如我們所觀察的事物,也與我們一起生活一樣。而自然圖像中有一個要項,是覺醒意識、及其世界之間的連繫物,經由它,生命不但能時時刻刻的﹁存在﹂,而且能在我們周遭的一條連續長流中,﹁生成變化﹂,這一要項,便稱為﹁運動﹂,它與自然的圖像本身相抵觸,可是它卻代表了此一圖像的﹁歷史﹂。於是,正如理解︵Understanding︶自感受之中抽離出來、數學的空間自光阻之中抽離出來一樣,物理上的﹁時間﹂,也要自運動的印象或觀念之中,抽離出來,才能成就所謂的﹁自然科學﹂。
柯契荷夫︵Kirchhoff︶︻柯契荷夫︵1824︱87︶德國物理學家,以電路理論著名於世,為電學上公認的大師。︼曾說:﹁物理學,即是對運動,作完整而簡單的描述。﹂這確實一直是物理學的目標。可是,問題並不是自然圖像之中的運動,而是圖像本身的運動。運動,其實是一種形上的事象,它造成了意識的連續綿延。﹁已知﹂的事物,由於不具時間性,故與運動割離;它那﹁已經生成﹂的狀態,本身即涵蘊了它與運動無關的事實。只有﹁有機﹂的次序,才能產生運動的印象。物理學家接受﹁運動﹂這一印象,並不是基于﹁推理﹂,而是基于他整個的人;而物理學家所涉及的,也不僅是﹁自然﹂,而是整個的世界。而這,便是屬於﹁世界歷史﹂的觀念了。故而,﹁自然﹂,只是各大文化的一種表達形式。而所有的物理學,都是對運動問題的一種處理︱︱這是因為生命問題,即蘊涵在運動問題之中︱︱而物理學處理運動問題,不是以為有一天能解決此問題,而正是因為這問題是不可能解決的。
我們若把一個物理系統之內的運動,看作是該一系統的﹁長成﹂︵aging︶,則會立即而明晰地感受到:﹁運動﹂這一名詞,以及它一切的導出物中,所表露的內在命運感,與無可征服的有機內涵。但是,力學顯然與﹁長成﹂無關,故而也便與運動無關。既然一個科學系統中,若不包含一種運動的問題在內,則不能成其為科學系統,所以,一個完整而自足的力學系統,便成為根本不可能之事。在這系統中,總會有一處地方,會成為一個有機的﹁起點﹂︵starting-point︶,而讓臨即的生命進入於內︱︱這成為一種臍帶,把心靈的童稚與生命的母親連繫起來,把思想與思想家本人連繫起來。
自然科學既離不開生命的籠罩,故而浮士德與阿波羅的自然科學的基礎,便截然不同。世上沒有一種﹁自然﹂是純粹的︱︱在它之中,總永遠會有一些歷史的成分在內。如果人是反歷史的,像希臘人那樣,則他整個的世界印象,便貫注在一種純粹的、點狀的︵point-formed︶﹁現在﹂,他的自然意象,也便是靜態的,自給自足的。時間用作一種﹁大小數量﹂的觀念,很少出現在希臘的物理學中,正如亞理斯多德的﹁實體﹂觀念中,不含時間因素一樣。另一方面,如果人是歷史型構的,像西方人那樣,則他所形成的意象,便是動態的。
歷史是永恆的生成變化的過程,故而是永恆的未來;自然是已經生成的事物,故而屬於永恆的過去。可是,在自然科學中,這裏卻似乎出現了一種奇異的逆轉情狀︱︱﹁生成變化的過程﹂,失去了它對﹁已經生成的事物﹂的優勢地位。當人類的心智,從自己的領域內往後看,則生命的觀點便告倒置,承載著目標與未來的命運,轉變成機械的因果原理,而因果原理的重心,則在於過去。於是,空間的經歷,提昇到瞬時的生命之上,而時間,被空間的世界系統中的﹁長度﹂所取代。然而,既然在創造性的經驗中,廣延出自於導向,空間來自於生命,則人類的理解力,把生命當作是一種,進入無機的空間的歷程,顯然只是一種想像。也即是:生命把空間視作是,屬於自己的一種機能,而心智卻把生命視作是空間中的一種事象。故而,所謂設定﹁科學的系統﹂,意指:從已經生成和已經實現的事物出發,沿著一種機械的構思歷程,倒溯回去,以追求其﹁原因﹂,這也即是:把生成變化的過程,處理為一種空間的﹁長度﹂︵length︶。但是,時間和命運其實是不能逆轉的,所能逆轉的,只是物理學家所謂的﹁時間﹂,他把他公式中的﹁時間﹂,視作是可以分割的單元,尤其是一種負性的、或想像的性質。這與我們所稱的時間,顯然不可混為一談。
這種自然和歷史相乖謬的困境,一直是存在著的,可是很少有人看出這是必然而天生的事。在古典科學中,伊利亞學派拒絕承認要把自然設想是處在運動之中的必需性,他們並設立一種邏輯觀點來排拒這一思想,認為:思想是一種﹁存有﹂,並推論﹁已知﹂與﹁廣延﹂認同為一,故而知識本身,與生成變化的過程,並不相容。他們的批評,一直未被反駁、也不能反駁,但是,他們並不能阻礙古典物理學的演進,因為,古典物理學的演進,是阿波羅靈魂的一種必然的表達,故而超乎一切邏輯的困難之上。而在巴洛克時代,由加利略和牛頓所奠定的所謂﹁古典﹂力學中,也一再基於動力學的思考,而欲尋求有關運動問題的一種無懈可擊的解答。其最後一次嚴肅的嘗試︱︱必然地,也像其他各次一樣,歸於失敗︱︱即是赫玆的努力。赫玆企圖完全消去﹁力﹂的觀念,而把整個的物理學圖像,建立在時間、空間、和質量三種性質之上。他感覺到一切力學系統中的謬誤,應在基本觀念之中尋找,這是正確的;但是,他沒有觀察到:時間本身,是一種有機的要素,沒有它,不可能表達出一種動力理論,可是有了它,便不可能獲得清晰的答案。進而言之,即使不提這一點,力、質量、和運動的概念,所構成的乃是一種教條式的單元,它們互相關聯,互相牽制,應用到其中的任一項,從開端起,即已暗中牽涉到另兩項。質量的觀念,只是力的觀念之補足物︻近世愛因思坦的﹁相對論﹂,及海森堡的﹁測不準原理﹂︵principle of uncertainty︶,對此等觀念,已作更深入的說明。︼。牛頓︱︱具有一種深刻的宗教氣質︱︱當闡明﹁力﹂與﹁運動﹂二詞時,說及﹁質量﹂是﹁力﹂的附著點,是﹁運動﹂的承載者,這便正是表達了浮士德型的世界感受。﹁力﹂與﹁運動﹂二者,也即是十三世紀的神秘教派,所感受到的﹁上帝﹂及其與﹁世界﹂的關係。故而,對於西方人而言,﹁力﹂在機械的自然圖像中的地位,就如同﹁意志﹂在他靈魂圖像中的地位、以及無限的﹁上帝﹂,在他世界圖像中的地位一樣。物理學上這三種基本觀念,遠在第一位物理學家誕生之前,即已根深蒂固,因為,它們是深植在我們文化中,最早期的宗教的世界意識內的。
︿﹁經驗﹂的解釋﹀
自然律是由已知的事物,所架構的形式。在自然律中,個別的事項被組合起來,而形成一種較高等級的單元。然而,在自然律裏,活生生的時間,是被忽略了的︱︱這即是說:事項究竟是否發生、何時發生、以及發生的頻繁與否,是無關緊要的,因為,自然律的問題,不涉及編年的順序,而只注重數學的序列。可是,在我們的意識中,其所以認定世上沒有什麼力量,能搖撼到自然律的計算,其基礎實在是在於:我們那種壓服自然的﹁意志﹂,這是浮士德文化的本性使然。只有從此一觀點看來,才能理解到:﹁奇蹟﹂︵miracles︶的出現,乃是自然律的裂罅所在。馬日文化的人,則自﹁奇蹟﹂之中,看到一種超越人世的力量的運作,這不是一切文化所共有的觀念,也絕不與自然律相矛盾牴觸。至於古典文化的人,以普魯泰哥拉斯︵Protagoras︶為例,實在祇表現為事象的度量者,而不是事象的創造者︱︱他們在潛意識中,放棄一切經由定律的發現、或應用,而能征服自然的觀念。
於是,我們看出:因果的原理,只是一種西方的現象︱︱嚴格說來,只是巴洛克的現象︱︱它對我們的必要性,自是不在話下,它是我們的數學、物理學、及哲學所共同承認的真理基礎。因果原理是不能證明的,因為以西方語言,所表達的任何證明、及由西方心靈所導引的任何實驗,都先已預設了它自身的存在。一般而言,在每一項問題中,闡述問題的本身,即已包攝了證明的胚芽,而一項科學的方法,即是該科學的本身。毫無問題地,自羅傑培根︵Roger Bacon︶︻羅傑培根︵1214︱95︶英國僧侶中著名的科學家。︼以降,自然律的觀念、以及物理學是一種﹁經驗科學﹂的概念,都﹁先驗地﹂涵攝了這種西方特殊的因果必然性。相反地,古典人類認知自然的模式,卻並不包含這種必然性,而希臘的科學地位,表現在邏輯中的,卻也並不因此而呈軟弱。如果我們細心地研究德模克利特斯、亞拿克撒哥拉斯、和亞理斯多德的言論︱︱尤其亞理斯多德,他身上包容了古典文化對自然沉思所得的總和︱︱並且,最重要的,如果我們能檢驗一些關鍵名詞的意蘊內涵,我們會驚訝地洞察到:一個迥異於我們自己的世界意象。這一世界意象是自給自足的,故而對希臘人而言,也是無條件地真確的。而我們所謂的因果律,在此並無用武之地。
﹁能量守恒﹂的原理,經美以爾的闡述之後,一般已極其認真地,將之視為是一種明白的概念性的必然原理。可是事實上,這只是利用物理上﹁力﹂的概念,所重述的一種動態的因果原理,並不是什麼新的真理。而訴諸﹁經驗﹂︵experience︶的習俗;以及爭論﹁判斷﹂︵judgment︶究竟是必然的、抑或是經驗的︱以康德的話來表達:即﹁判斷﹂究竟是﹁先驗的﹂︵a priori︶、抑或﹁後驗的﹂︵a posteriori︶︱︱這些都是西方文化中特有的徵狀。但是卻沒有人注意到:在如此一種﹁經驗﹂的概念、及其活躍的動態意涵中,所隱含的,是整個西方的世界觀;其他任何文化中,都不曾、也不可能有意義如此豐富的﹁經驗﹂。故而,當我們拒絕承認亞拿克撒哥拉斯、或德模克利特斯的科學成就,是﹁經驗﹂的成果時,這並不意味古典的思想家,不能解釋事象,只是浪擲幻想;而是意指:我們不能在他們的綜論中,找到構成我們的﹁經驗﹂的因果性的要素而已。
對我們而言,﹁經驗﹂實是一種心智的活動,它並不祇侷限於接受、認知、並排列短暫而純粹的目前印象,而無寧是要追尋和回憶這些印象,以征服它們感覺上的歧異,而把它們歸匯為一個無限的統一體,使感覺上的歧異,消溶於無形。故而,我們意謂的﹁經驗﹂,實具有一種﹁由殊象入於無限﹂︵from particular to infinite︶的趨向。正因此故,它與古典科學的感受,恰相對立,對我們是通向獲得﹁經驗﹂之道者,對希臘人而言,卻反是失去﹁經驗﹂之路。故而希臘人避免採用強項有力的經驗方法。我們的精確科學,是強制性的,而古典的科學卻很﹁圓柔﹂,是消極的沉思結果。
︿﹁上帝感受﹂與自然景觀﹀
經過以上的探討之後,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地指出:每一種自然科學的形式世界,實對應於其適當的數學、宗教、及藝術的形式世界。例如:一位深刻的數學家︱︱當然不是指一部熟練的計算機,而是一個人,任何人,只要他能感受到他內在的數字精神︱︱便能瞭解到:透過數學的形式世界,他可以﹁認識上帝﹂。畢達哥拉斯和柏拉圖對這一點的覺知,絲毫不遜於巴斯卡和萊布尼玆。
﹁上帝﹂︵God︶一詞,在哥德式教堂的拱門之下、在摩布隆︵Maulbronn︶和聖迦倫︵St. Gallen︶的寺院︻兩者皆為摩爾人所建的教堂。︼,以及在敘利亞的長形式聖殿、在﹁共和時代﹂的羅馬神廟中,都各有不同的意涵。例如,浮士德教堂的特徵,是一種﹁森林性徵﹂︵character of forest︶。浮士德的世界感受,體現在建築方面的,最初是在北歐平原的高聳森林中,找尋到自己的象徵。落葉林及其神秘的格子方型、遙響在觀者頭上的葉子永不止息的嗚咽聲、樹頂那種掙扎著似欲脫地而去的形像,都與浮士德的基本感受暗暗契合。我們不妨想一下,中古羅曼斯克的裝飾藝術,以及它在感覺上與樹林的風貌,有何等深刻的類似,便可略知一斑了。
柏樹與松樹,給人的印象是具體的、歐幾里得式的,不可能成為無窮空間的象徵。但是橡樹、山毛櫸和菩提樹,若有若無、斷斷續續的光斑,映現在淺密的形體上,卻使人一種虛無縹緲、無垠無限的精神之感。森林中的樹梢沙沙之聲,是一種古典詩人所無法體會的魅力︱︱因為它不在阿波羅型的自然感受的可能範圍之內︱︱這種魅力,以及它所帶來的秘密問題:﹁自何處來?﹂﹁往何處去?﹂,以及它的表象,淹沒在永恆的空間中,這一切,都與命運、與歷史和持續的感受、與導向的性質,有極深刻的關係,驅迫著人們焦慮苦憂,不能自已,使浮士德的靈魂,趨向於無窮遙遠的未來。同樣的原因,風琴的音調,透出於我們的教堂,深沉而高揚地迴響在四野,與希臘那種長笛與豎琴的平板堅實的音調相形之下,似乎無遠弗屆,不知所窮,成為西方祈禱時專用的樂器。教堂與音樂,形成一個象徵的統一體,一如神廟和雕像。十八世紀的管絃音調,也孜孜不息掙扎無已,以期能更接近於風琴的主調。﹁照臨﹂︵schwebend︶一詞︻用於下列句子中:﹁上帝的精神,照臨在水面上﹂︱︱原註。︼,用於古典的事物上,簡直毫無意義,可是在我們的音樂理論、建築、油畫、以及巴洛克的動態物理學中,卻都十分的重要。一個人若站在一棵莖幹強實的高樹之下,而上面風雪凜冽,嘎然有聲,他便立刻可以體會到:那種推移質量的﹁力﹂,其概念的全部意涵所在。
從這樣一種基本感受出發,我們便在周遭世界之中,興起了一種內在的神聖之感,而這種概念,漸漸地愈來愈趨於明晰。有知覺的人,接受了自然之中運動的印象後,便感受到一種幾乎不可名狀的疏離的生命、陌生的力量,他追溯此等印象的來源,便歸結到所謂的﹁基本型構﹂︵numina︶,歸結到﹁另一世界﹂,而此另一世界,顯然也具有生命。對陌生疏離的運動,感到驚訝,是宗教與物理共同的起源;宗教與物理,分別是經由靈魂、及經由理智,對周遭的自然,所作的闡釋。而﹁力量﹂也即是恐懼或親愛的敬畏、以及批判的研究,所共同的最初目標。在此所表現的,既是一種宗教經驗,也是一種科學經驗。
現在重要的事,是研究各大文化的意識,如何理智地凝固出它的基本﹁型構﹂。我們發現,這是利用﹁名稱﹂︵names︶完成的。文化的意識,將一些重要的﹁名稱﹂,置於現象之上,從而拘束了這些基本型構。而由於人們擁有﹁名稱﹂,終使基本的型構,屈從於人的理智力量之下。正確的名稱︵在物理學上,是正確的概念︶,是一種魔術似的符咒,靈驗萬分。宗教上的神祇和科學上的基始觀念,最初都只是一些咒語似的名稱,代表一種在感覺上,漸趨明確的概念。例如,以﹁神﹂︵Deus︶來指謂一種神聖的意志,以﹁概念﹂︵idea︶一詞來表示一種心智的動向,即是如此。對於最有學問的人們而言,﹁事象本身﹂、﹁原子﹂、﹁能量﹂、﹁重力﹂、﹁原因﹂、﹁演進﹂等詞的命名,其意義就如拉丁的農夫以﹁西瑞斯﹂︵Ceres︶命名穀神、以﹁坎瑟斯﹂︵Consus︶命名農神、以﹁詹納斯﹂︵Janus︶命名門神、以﹁維斯塔﹂︵Vesta︶命名竈神一樣,都極具文化的特性︻例如,可以斷言的,生物學家赫克爾︵Haechel︶對於﹁原子﹂、﹁事象﹂、﹁能量﹂等名稱,所固持的徹頭徹尾的信念,實在在本質上,與尼安德塔人︵Neanderthal Man︶的拜物教信仰,沒有什麼不同︱︱原註。︼。
︿大神話︱浮士德、古典和馬日的基本型構﹀
科學家在習慣上,把神話和神的觀念,指為原始初民的產物,並認為當精神的文化﹁進步﹂時,這種形成神話的能力,便告流逝。可是事實上,情形恰好相反。如果歷史的形態學,在目前不是如我們所見的,一片未經開拓的處女地的話,則一般所以為,是無所不在的神話創造力︵mythopoetic power︶,便早已會被發現為:只是限制在某些特定時代的現象。我們早就應該認識到:這種由文化的靈魂,以自身的形像特徵、和象徵,來填塞於其世界,以使世界能像自己,與自己協和一致的能力,主要並不屬於初民的混沌時代,而只是出現在各大文化的春天。每一項大風格的神話,都出現在一個覺醒中的文化精神之開端,它是該精神的最初脈動行為。它不可能出現在別處,它一定出現在文化的春天。
有多少個文化、多少類早期的建築,便有多少種偉大神話的形式世界。就古典和西方文化而言,是在荷馬時代︵西元前一一○○︱八○○年︶及對應的騎士時代︵西元九○○︱一二○○年︶,也即是所謂的﹁史詩時代﹂,不早不晚,恰在此文化的春天,出現了文化上兩大新宗教的偉大世界意象。在印度與埃及文化中,對應的時代,則分別為﹁吠陀時期﹂、及﹁金字塔時代﹂。終有一天,我們將會發現,埃及的神話,是在第三王朝和第四王朝之間,達到成熟而入於﹁深度﹂的。
只有以文化春天的行為來體會,我們才能夠瞭解到,那些充瀰於日耳曼的﹁帝國時代﹂︵Imperial Age︶,歷時三世紀之久的,宗教直覺的神話創作,實在是無限豐富的精神財產。這時所出現的,正是我們的﹁浮士德的神話﹂︵Faustian mythology︶。迄今為止,由於一些宗教上、學術上的成見,使我們在處理這些神話時,總把天主教的成分排拒於北歐異教的領域之外,反之亦然。終至,我們不能看到這一神話的形式世界之廣袤和統一。事實上,根本沒有這些差異存在。因為當時基督教團內,在觀念上的深刻改變;與蠻族移民,對古老的異教崇拜之統一,作為一種創造性的行為來看,實在是可以認同一致的。愛達史詩中一些偉大的上帝傳奇,與飽學僧侶們所作的福音詩中的許多主題,都出現於此時;日耳曼的很多英雄故事,如齊格飛與古德林︵Gudrun︶、底退克︵Dietrich︶和韋蘭︵Wayland︶的事蹟︻齊格飛、古德林、底退克、韋蘭,均為日耳曼中世紀著名的傳奇人物,許多武士史詩均以他們為主角,齊格飛尤為﹁尼布龍之歌﹂中的英雄形像。︼,也綻現於此際;此外,由古代賽爾特傳奇中,演變出來的無數騎士傳說,有關於﹁亞瑟王與圓桌武士﹂、﹁聖杯﹂、﹁屈萊斯坦﹂、﹁派西孚﹂、﹁羅蘭﹂等的傳奇,也在這時出現於法國的土地之上。與這些傳奇同時的,還有對耶穌受難的故事所作的精神重估,以及天主教的﹁聖徒傳﹂︵hagiology︶。其最豐富的成就,產生在第十及十一世紀,創造了聖母瑪利亞的宗教生命,以及羅赫︵SS. Roch︶、西貝德︵Sebald︶、席維林︵Severin︶、方濟各︵Francis︶、聖本篤︵Bernard︶、歐迪利亞︵Odilia︶等聖徒的歷史。還有,﹁黃金傳奇﹂︵Legenda Aurea︶的編作,約在二一五○年︱︱正是宮廷史詩和冰島吟遊詩歌的開花時節。當然,在這些宗教創作之中,能將終極意義,顯示得最為清晰的,仍莫過於有關﹁英靈殿﹂︵Valhalla︶的歷史︻﹁英靈殿﹂是北蠻諾斯人神話中,大神歐丁︵Odin︶迎接並款宴戰死英雄們的大殿。︼。關於﹁英靈殿﹂的概念,並不是日耳曼原有的,甚至在蠻族大遷移時的各種族,也完全不曾具有這等的概念。這是在文化的春天,於新崛起於西方土地上的各民族意識中,突然地成形的,表現為一種內在的必然。故而,它實與我們從荷馬史詩中,所知的奧林帕斯神話﹁相應﹂。而奧林帕斯的神話,與其產地梅錫尼殊少淵源,正如英靈殿,也與日耳曼無甚關係一樣。要之,神話的發源地,與神話本身的意義,並沒有若何的關係。﹁基本型構﹂的本身,世界感受的原始形式,是一種純粹、必然、而無意識的創作,是不可言傳的事物。
於古典、阿拉伯、和西方文化中,春天的神話,在每一方面的表現,都是正如我們所預期的;即:古典神話是靜態的、阿拉伯神話是馬日型的、而西方神話則是動態的。我們檢驗一下神話形式的各種細節,便會發現:在古典神話中,所表達的是一種﹁姿態﹂,而背後的主體,是一種﹁存有﹂;而西方神話中所透示的,則是一種﹁行為﹂,而背後的主體,即是﹁意志﹂。在古典神話中,具體而確實的事象、感覺上圓滿的事物,壓蓋了一切,故而其宗教崇拜的重心,在於﹁感覺印象式﹂的祭拜;可是在北歐,是空間、是力,壓蓋了其他,故而其主要為﹁教條式﹂的宗教情操,重心在於渲染空間與力的原理。這些年青靈魂所表現的最早期創作,使我們認識到:奧林帕斯諸神的形像、古典的雕刻、和具體的哥力克神廟之間的關係;圓頂的長方形聖殿、上帝的﹁精神﹂、與阿拉伯式鑲嵌之間的關係;以及英靈殿與瑪利亞的神話、高聳入雲的教堂、和樂器音樂之間的關係。它們分別屬於某一文化的產物,彼此各有自己的性徵,不可混淆。
進而言之,古典的多神教,有其自己的風格,與任何其他文化的世界感受的觀念,皆不在同一範疇內,無論表面上是何等肖似,畢竟不可混為一談。像這種﹁具有諸神,卻沒有主神﹂的宗教,世上只有在希臘文化中才曾存在過,也只有在希臘文化中,裸體人像的雕刻,才成為其藝術的整個表現。
自然,如古典人們就其周遭所感受和認知的,是構形完美的具體事象之總和,故而惟有構形完美的事物,方能奉為神祇,這便是古典的多神教信仰。因之,羅馬人覺得基督教把耶和華當作唯一的真神,本身即具有一種無神論的成分在內。對羅馬人而言,一神,即是無神。這也可以解釋:希臘人和羅馬人的大眾情緒,何以如此厭憎哲學家,︱︱因為哲學家多是泛神論者,也即是無神論者。而對於一般數學家、律師、和詩人而言,神祇即是形體,且是最高典型的形體,而神祇的繁多,本是形體分佈的一種性質,而且,神祇也如人們一樣,具有喜怒哀樂的情緒。具有深刻意義的一項事實是:在希臘各城邦中,代表遙遠世界的基本型構的﹁星神﹂︵star-gods︶,完全闕如,而﹁日神﹂只有半東方的羅德島,曾加以崇拜。﹁月神﹂則根本無任何祭拜可言。古羅馬的宗教,是將古典的世界感受,表達得特別純一的地方,而這宗教,完全不知崇奉日、月、風、雲等神祇。森林的撼動與森林的沉寂、狂暴的風雨和洶湧的浪濤,完全主導了浮士德人們︵甚至先於浮士德的賽爾特人與條頓人︶的自然感受,並在浮士德神話中,賦予了特殊的性徵,可是古典人們,對比卻無動於衷。在古典文化中,只有具體的事物︱︱如爐子與門牆、樹叢與土場、這一條特定的河、那一座特定的山等︱︱才能凝入於他自身的﹁存有﹂之中。
阿波羅與浮士德的自然意象之基礎,在各方面,都分別表現為兩種對立的象徵:﹁個別的事象﹂與﹁純一的空間﹂。古典的奧林帕斯神山,和冥府赫地斯︵Hades︶,都是感覺上完全可以確定的地方,可是北歐神話中的矮人國、小鬼邦、妖魔國,以及﹁英靈殿﹂和﹁幽森殿﹂︵Niflheim︶,卻都是在宇宙中某一不知處所的地方。在古羅馬的宗教中,﹁大地之母﹂︵Tellus Mater︶並不是萬物之母,而只是一塊可見的耕作地,木神﹁孚納斯﹂︵Faunus︶即是木頭,河神﹁伏特納斯﹂︵Valturnus︶即是河流,穀子的名稱即是穀神﹁西瑞斯﹂,而收穫物的名稱即是農神﹁坎瑟斯﹂。當羅馬大文豪霍雷斯︵Horace︶在冷冽的天穹下,說及:﹁朱夫︵Jove︶之下,何其寒冷!﹂︵sub Jove frigido︶︻朱夫即是羅馬的主神周比特,代表天空。︼之時,他真正表現了羅馬人具體的宗教感。在這種情形下,羅馬人甚至從不嘗試在拜神的地方,製作任何神像來供其膜拜,因為這等於是複製了神的形像。甚至在很後期的時代,不僅羅馬人、而且連希臘人,本能的直覺都與偶像崇拜格格不入。所以,當塑型藝術,變得愈來愈瀆神的時候,便愈來愈與大眾的信仰、虔誠的哲學不能相容。無論如何,這種多神教的信仰,是與西方宗教大相逕庭的。在屋子裏,門神﹁詹納斯﹂即是門,竈神﹁維斯塔﹂即是竈,即是:所奉為神祇的,祇是屋子兩項機能的客觀化。而希臘的河神,即確切地指一條河而言,而不是意味著此神是居住在河中;牧羊神潘恩︵Pans︶與森林神散塔兒︵Satyrs︶,也只是指正午的原野和草地。至於樹神特瑞德︵Dryads︶與哈瑪特瑞德︵Hamadryads︶,更只是指一些樹木而言。相反地,北歐神話中的小妖、矮人、女怪、女戰神臥凱瑞絲︵Valkyries︶及其族類,以及午夜遊蕩的﹁幽靈軍﹂,則絲毫不沾一點此等地域性的具體色彩。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奈亞德︵Naiads︶水神,本身即是河泉;可是北歐神話中的水精、樹妖、屋怪,則是一些幽靈,並不固限於河泉、樹木、房舍中,總想要奔脫出來,自由漫蕩。希臘神話中的山澤女神寧芙︵nymph︶,在想要訪晤英俊的牧羊人時,她是具有人形的;可是北歐的林仙奈克西︵nixie︶,則是被施了魔法的公主,髮中長著睡蓮,半夜從她所居住的池塘深處,偷跑出來。由此看來,浮士德的宇宙,似乎厭憎一切實質而具體的事物。我們總在事物之中,猜疑到另外的世界,總認為事物的硬度和厚度,只是外表,總認為有些天賦特佳的人,具有透視峭壁危崖,而看到地層深處的能力︱︱,這在古典神話中,是注定為不可能的。但是,這種尋幽探秘的心向,豈不正是我們的物理學理論、我們的每一項新假設背後的秘密意欲?沒有任何其他的文化,有這麼多闕於深山潭底的寶藏神話;關於神秘的地下王國、宮殿、花園,而其中居有另外的人類的傳說。可見的世界中,所有的具體實質,都似為浮士德的自然感受所否定,認為:歸根結柢,並沒有任何事物屬於地球,唯一的真實只是﹁空間﹂。正如哥德式風格,消溶了我們教堂的石頭形質一樣,這種神仙傳奇,也消溶了自然的實質,使成為無數鬼魅似的形式和命運,發散出一切的力量和知識,無垠無際。
古典的多神教,不斷強調其神祇在實體上的具象化、個體化,這在其對﹁異教的神祇﹂︵strange gods︶的態度上,表現得特別的明顯。對於古典人們而言,埃及人的神祇、腓尼基人的神祇、日耳曼人的神祇,只要能想像出形像來,即如同他自己的神祇一樣的真實。例如,如果一個希臘人旅居於巴比倫,而宙斯和阿波羅離他很遠,他便有足夠的理由,特別尊崇當地的神祇。這就是雅典那座供奉﹁未知之神﹂︵the unknown gods︶的神壇的真義所在,而後來的聖保羅,以馬日的一神教觀點來衡量它,便犯了嚴重的誤解。事實上,這些未知之神,希臘人並不知其名,只是希臘一些大海港︵庇雷斯、柯林斯及其他港口︶中的外地人,所崇拜的神祇,而希臘人也便隨之加以尊奉。羅馬人把這種古典的清晰宗教感,表達在宗教的誡命、以及妥慎保存的律則之中,例如,在羅馬著名的﹁萬民法﹂裏,便可覘其大要。由於宇宙即是所有事象之總和,而神祇本身也是事象的一類,所以,羅馬人對於他們並未實際發生關係、甚至在歷史上也無所淵源的神祇,也一併加以認知。
到了﹁帝國時代﹂的最初幾個世代間,雖然一般並沒有任何外在的儀禮、或神話的形式之類的變遷,可是古典的多神教卻已逐漸解消,而轉化為馬日的一神教信仰。一個新的文化靈魂已經奮然興起,它雖生活在舊的宗教形式中,卻帶來一種新的型模。原來的神祇之名仍然襲用,可是宗教的基本型構,已被覆蓋,而告消溶︻此即馬日宗教,已掙脫了古典﹁偽形﹂,而造成了情狀的逆轉,古典宗教反而受其影響,而成為馬日型的﹁融合﹂宗教,原來的神祇,名目雖存,意義已變。︼。
在一切後期古典的宗教崇拜中,原來那些神祇,諸如愛色斯神及栖貝拉神︵Cybele︶、太陽神密斯拉、梭爾︵Sol︶、與西拉比斯︵Serapis︶等的神性,已不再被人感覺是:具有確切可認的形態,地域固定而形式分明的﹁存有﹂。到了早期基督教時代,對於羅馬主神周比特,鐸力鏗奈斯︵Jupiter Dolichenus︶或太陽神梭爾,因維克特斯︵Sol Invictus︶的崇拜︻周比特.鑼力鏗奈斯,本是鐸力鏗地方的地域神祇,其崇拜之所以散播到羅馬帝國全境,是由該地所招募的兵士帶出來的。梭爾.因維克特斯是密斯拉神在羅馬的形式。如周比特一樣,也是由軍隊運動及商業貿易,而將這一崇拜,帶至帝國的全境︱原註。︼,已變得可以有﹁兩個或三個神祇,共用一個此等的名稱﹂。所有這些神祇,越來越被人感受為單一的神道,不復眾神並立了。雖然,一個特定宗教崇拜的信徒,仍然會相信自己確實知道該神的真正形態。於是,一個愛色斯神,可以有千百個不同的名稱,而名稱縱然紛紜,所指仍祇一神。在此之前,不同的名稱,代表的是眾多不同形體、不同地域的神祇;可是如今,這些名稱只是每人心中唯一的﹁真神﹂︵the One︶的不同稱號而已。
這種馬日的一神教信仰,顯現在所有的宗教創作中,從東方出發,泛濫了整個的羅馬帝國︱︱亞歷山大城的愛色斯神及太陽神,為羅馬皇帝奧理略所崇信;密斯拉太陽神的波斯形式,在敘利亞完全重鑄之後,在羅馬為戴克理先所維護;迦太基的貝爾︵Baalath︶太陽神,則為羅馬的西伏拉斯所尊崇。這些神祇的輸入,並不是如同在古典時代那般,增加了具體的神祇的數目,相反地,它們吸納了古代的神祇,而且逐步剝除了古代神祇的具象形態。這時,馬日的冶金術,也取代了古典的靜力學。而與此對應地,我們看到在宗教上,越來越多的象徵︱︱諸如:聖牛、羔羊、聖魚、三角形、十字架︱︱取代了神像,出現在民眾之前。到了君士坦丁時代,古典宗教的殘餘回音,也都煙消雲散了。一神教信仰中,對於人設聖像的厭憎之情,已告根深蒂固,終於發展為伊斯蘭和拜占庭時代,對神像下了禁命,才告終止。
︿無神論﹀
﹁無神論﹂這一論題,迄今為止,心理學家和宗教學家,仍認為沒有什麼仔細研究的價值。雖然已有很多文章討論到它︱︱一方面是出於自由思想的殉道者,另一方面是來自宗教的狂熱份子,恰恰形成對立。可是,從沒有人提及無神論的﹁種類﹂;也沒有人將它當作一項個別而明確的現象,當作正面的、必然的、高度象徵的現象,而予以分析地研究;更沒有人認識到,無神論是如何地被文化的時代所侷限。
正確地理解,則無神論是一個文化的精神,在完全實現了自身,耗盡了宗教的可能潛力,而正沒落衰亡入於無機狀態時的,一種必然的表現。它與文化本身,對於真正的宗教的活潑潑的渴望與需求,是相容一致並不衝突的︻希臘演說家狄阿哥拉斯︵Diagoras︶,因其﹁無神的﹂著作,而被雅典人判處死刑,可是身後遺留的作品,卻是一些深刻虔誠的狂熱祭歌。再看韓培爾︵Hebbel︶的日記及信札,他說他﹁不相信上帝﹂,可是他卻祈禱︱︱原註。︼︱︱它就好似﹁浪漫主義﹂一樣,是對那無可避免地已一去不返的文化,所殘餘的一份追憶。無神論很可能只是一個人的感受的產物,它潛伏在他的心底,而他並不自知;它可能從不與他的思想習慣,發生衝突;也從不向他的宗教信仰,提出挑戰,然而,這畢竟仍是無神論。如果我們能領悟到:何以信仰虔誠的海頓,在聆聽貝多芬的一些音樂之後,稱貝多芬為一個﹁無神論者﹂,我們也便可以理解到這一點了。一言以蔽之,無神論,不是隨文化的黃昏以俱來,而是來自於文明的早期。
但是,如果無神論︱︱這一世界感受及世界意象的後期形式、我們的﹁第二度宗教狂熱﹂︵second religiousness︶的序幕︻第二度宗教狂熱,本書第十六章有專節論列。︼︱︱終竟是對我們現有的宗教的一種反逆,則它的結構,在各個文明之中,當然也便有所不同。任何一個文化,其宗教都會具有一種,只屬於自己、也只針對自己的,無神論的反動。具體言之,在文化已逝、文明開始的時候,古典、馬日、和西方的人們,仍然分別繼續經驗到他們的外在世界,是一個秩序井然的形體組成的宇宙、或一種世界的﹁洞穴﹂、或一個永恆動態的空間,但是,他們不再能活生生地體驗到,其中的神聖的因果律則。他們僅能感覺到一種只屬於機械的︱︱或希望只成為機械的︱︱瀆神的因果律則。故而,古典、阿拉伯、和西方,各有其無神論,彼此在意義上和實質上,都各自不同。尼采揭櫫其動態的無神論,是基於他所謂的:﹁上帝已經死了l ︵God is dead︶,倘若古典的哲學家,要表達其靜態的、歐幾里得式的無神論,則勢須宣稱:﹁住在聖地的諸神,都已死了!﹂前者指出無窮的空間、後者表示有數的形體,已經失去了﹁神性﹂。但是,死的空間和死的事象,正是物理學中的﹁事實﹂,而無神論者,則還不能體驗到物理的自然圖像、和宗教的自然圖像之間的差別。只有語言,以其精微的感覺,能夠區分出智慧︵wisdom︶和心智︵intelligence︶之別:︱︱前者,是靈魂的早期時代、鄉野狀況的表現,而後者,則是後期時代、世界都會的產物了。
每一個活潑潑的文化,不論是否自知,其精神即是宗教,即有宗教。從沒有一個文化精神,是非宗教的;若有所謂﹁非宗教﹂,至多也只是如中古的一些佛羅倫斯人那樣,玩弄觀念的遊戲而已。但是,世界都會中的人,確是﹁非宗教﹂的,﹁非宗教﹂是他生存的一部分,是他歷史地位的一項標記。
一個時代所能具有的虔信程度,是表現在其對於宗教﹁寬容﹂︵toleration︶的態度上。一個人寬容某些事物,其一,是因為這些事物,與他一些神聖的經驗有關;另一,是因為他已不再能有這等的經驗,故而已對異端的存在,漠不關心。
在古典世界中,我們現代人所謂的﹁寬容﹂,其實是一種與無神論相反的表現。可是,在浮士德靈魂而言,則並不是以可見的儀禮、而是由教義的規條︵dogma︶,構成了信仰的精粹。浮士德意義下的﹁無神﹂,即是指對教條的反對,而所謂異端的觀念,就是源自於此。浮士德的宗教,本性上不能容許任何的﹁良知自由﹂︵freedom of conscience︶;因為良知的自由,與宗教那種侵略性的空間動態精神相抵觸。甚至自由思想,也不容存在。在西方人中,沒有任何的信仰,不是依伴著某一種的﹁宗教裁判﹂︵inquisition︶的。引申下來,若以適當的電動力學的意象來表達,則宗教的信仰,無異於一個﹁力場﹂,它按照自身的強度,來調整﹁場﹂內所有的心靈。若不能如此,即表示缺乏信仰︱︱以教會的術語來說,則是﹁無神﹂。相反地,對阿波羅靈魂而言,只有對於祭典的蔑視,才是﹁無神﹂。故而阿波羅的宗教,不容許有﹁姿態自由﹂︵Freedom of attitude︶,這與不容許﹁良知自由﹂,是迥然不同的表現。而在兩者,由宗教感受所要求的、以及所拒絕的﹁寬容﹂之間,都有一條截然分明的線條,畫分清楚。
在希臘的人羊神戲劇及喜劇中,諸神的歷史,是可以作為消遣的對象︱︱這並不違悖到他們那種歐幾里得式的存在模式。但是神的雕像、祭禮、以及其信仰的造型表現,是不允許任何人妄自觸及的。而且,早期帝國時代人們遵行那些公眾的祭典,尤其遵行各類祭典中最深刻真實的︱︱皇帝的祭典。這並不是出於矯揉虛飾,而是古典宗教的本質所在。而在另一方面,成熟的浮士德文化中的詩人和思想家,則可以任意﹁不去教堂﹂、避免告解,在新教的氛圍下,更可以於教會集會日時,待在家中,不與教堂發生任何關係。但是,他們卻不可以觸及教條、懷疑教條,這在任何教儀、任何教派中,都認為是極其危險的事,尤其包括自由思想在內。羅馬的斯多噶主義者,對於神話全不信仰,然而卻能虔誠地遵守儀禮的形式,這種行為在西方文化中的拓影,可見於啟蒙時代的一些人士身上。例如萊辛和歌德,他們忽視教會的一切儀禮,但是,卻從不懷疑﹁信仰的真理基礎﹂︱︱教條。
︿浮士德物理學,是力的教條﹀
如果我們從研究:自然感受,如何變成為形式的問題,轉而注意:自然知識,如何形成為系統的問題;則我們便會明白:上帝或諸神,實在是一切意象的起源,而透過這些意象,文化的心智,才能企求去理解其周遭的世界。歌德有一次向雷默︵Riemer︶評論道:﹁理性與這世界同其古老,甚至孩提也有理性。但理性並不是應用在所有時代中,方法都相同,目標都一致的。較早的世紀是由想像的冥思,獲得他們的概念;但我們的時代,則把概念簡化而成觀念,相形之下,以前的創造力比較巨大,而現在則是摧毀力、或分解力比較當令。﹂牛頓力學中,那種強烈的宗教性︻牛頓在一七○六年發表的光學︵Optics︶,其著名的結論實帶有強力的神學印象,並成為神學問題全新的闡述之起點,在其中,牛頓將力學的領域限制在神聖的﹁第一因﹂之下,而﹁第一因﹂的理解機構,實即是無窮空間的本身︱︱原註。︼,與現代動力學定理中,那種近乎純粹的無神論,其實具有同一的色彩,只是同一的基本感受在正面、和負面的表現。一個物理學的體系,必然具有其文化靈魂的一切特性,因為它的形式世界,本就屬於這個靈魂。巴洛克時代宗教上流行的是﹁自然神論﹂︵Deism︶,物理上隨之而來的便是動力學與解析學,而﹁自然神論﹂的三原則:﹁上帝﹂、﹁自由﹂、﹁不朽﹂,表現在力學的語言中,便成了加利略的﹁慣性原理﹂、德蘭伯特的﹁最小作用﹂、與美以爾的﹁能量守恒﹂。
西方的物理學,自其內在的形式而言,是教條式的︵dogmatic︶,而不是儀禮式的︵ritualistic︶。它的內容,即是力的教條,而這內容,是與浮士德文化的特色﹁空間﹂、﹁距離﹂,認同一致的。
西方物理學中的﹁力﹂或﹁能量﹂,其實是一種由意志凝注而成的觀念,而不是什麼科學經驗的結果。這可以由下述的,常被忽視的事實中看出來:物理上有名的基本原理﹁熱力學第一定律﹂︵First Law of Thermodynamics︶,雖然是有關﹁能量﹂的重要定律,卻根本不曾提及能量的本質︻熱力學第一定律,即是熱與功代換的定律。︼;而我們可以說,那一項並不正確的︵雖然心理上而言,卻是最為重要的︶假定︱︱﹁能量守恒﹂的概念,即是此定律的一部份。實驗的度量,對於事象的這一特性,只能設定一個數字,此數字我們命名為﹁功﹂。但是我們思想的動態型模,卻硬性要求﹁功﹂須被當作為能量的一種﹁差額﹂︵difference︶來看待,雖然能量的絕對值,本身卻只是一種虛構之物,不能以確定的數字來加以衡度。故而,有關能量的計算,永遠要加入一項不定的正值常數,換句話說,我們永遠要努力維護我們的內在慧眼,所形成的﹁能量﹂意象,儘管實際的科學實驗,與此並無關係。
﹁力﹂的概念,起源既是如此,所以我們不能對之加以定義,一如我們不能界定其他一些非古典的名詞,例如﹁意志﹂和﹁空間﹂一樣。因為這其中,永遠剩有一些事物,是須要由感受和直覺來體會的,故而使得每一項由個人所下的定義,都幾乎成為此定義的作者,本人的一種宗教性的教條。拉普拉斯稱﹁力﹂為一種已知功用的﹁不明物﹂;牛頓想像其為一種﹁超距作用﹂的虛構力量。萊布尼玆說是一種量子,它與物質合起來形成一種單元,就是他所謂的﹁單子﹂︵monad︶;而笛卡兒與一些十八世紀的思想家,都不願相信運動和被移動的物體之間,有什麼基本的區別。我們甚至發現,在哥德式時代,除了﹁潛力﹂、﹁強力﹂、﹁衝力﹂等觀念之外,尚有一些煩瑣迂迴的名詞,諸如﹁驅力﹂︵conatus︶、﹁驅動﹂︵nisus︶之類,在這些觀念中,﹁力﹂與釋放物體的原因,顯然不可分離。而斯賓諾莎︵Spinoza︶,由於是一個猶太人,精神上是馬日文化的一份子,則根本不能吸收﹁力﹂的觀念,故而﹁力﹂在他的思想體系中,毫無地位。令人訝異的是,赫玆︱︱近代大物理家中唯一的猶太人,竟也正是物理學家中,唯一企圖由消除﹁力﹂的概念,來解決力學中的兩難式困境的人。由此可知,基本觀念的秘密力量,實是文化本身的一種表徵,而不是普遍的真理,永恆的原則。
﹁力﹂的教條,是浮士德物理學的唯一主題所在。西方並沒有靜力學︱︱這即是說:西方精神在本質上,對於力學事實的解釋,並不是基於﹁形式﹂和﹁實質﹂的觀念,甚至也不是基於空間和質量的觀念,而實在是注重在﹁時間﹂與﹁力﹂的方面。讀者可以任意在各方面,試驗以上所說是否正確。
後期的文藝復興運動,不但自信是繼續發揚了古典的雕塑,而且自以為復活了阿基米德的物理學。甚至連加利略,都仍處在這種文藝復興的情緒的影響之下,所以,他把﹁力﹂的概念限制為接觸力︵撞擊力︶,而他的系統敘述,也不能超出﹁動量守恒﹂的範圍之外。他僅僅牢握﹁移動﹂的現象,而不曾強調到空間的本質。直到萊布尼茲時,才首先在辯論的過程中,超脫了這種具體的限制,繼而經由他在數學上的發明,而發展出真正的自由而定向的﹁力﹂的概念,也就是所謂的﹁活力﹂︵living force︶。於是,﹁動量守恒﹂的觀念,才讓位與﹁活力守恒﹂的觀念,而數量的數字,也變成為函數的數字。牛頓是第一位完全脫離文藝復興情緒的巨人,他定出了﹁超距力﹂的觀念,認為物體越過空間本身,而產生引力和斥力。從而,距離的本身,便成為一種力。這種概念太遠離感官所能感覺的內涵,所以連牛頓本人,都感到這概念有些不甚自在,︱︱但是事實上,正是這種空間觀念,主導了牛頓,而不是牛頓主導著它。直到今天,還沒有人能對這種超距作用力,作出適當的定義,甚至還沒有人,能瞭解離心力究竟是什麼。地球繞軸旋轉的力,是這一運動的原因?抑或恰恰相反?抑或這兩者是同一事物?沒有人能知其底蘊。
現代力學中,這一深具象徵意義的難局,並未曾為法拉第所創立的﹁位能理論﹂所解除。物理思想的重心,已從物質的動力學,轉向於﹁以太﹂︵aether︶的電動力學,可是情況依然。法拉第是著名的實驗家,也是一位完全的幻想家,在現代的物理大師中,他是唯一的一位不是數學家的巨擘,在一八四六年,他說:﹁無論空間是空的,抑或是充滿了物質,我認為,空間的任一部分,除了﹃力﹄,以及﹃力﹄所作用的線之外,沒有任何事物是真實的。﹂在此,法拉第與牛頓,在形上方面,是完全一致的。因為牛頓的超距力,所指向的神話背景,也是一般虔誠的物理家,不能看出的。然而,這樣一條可能引致一種明白清楚的﹁力﹂之定義的途徑︱︱同時也即導致了﹁能量﹂觀念的出現。而能量的概念,與力的概念之不同,乃是在於它代表的是一種定向的數量,而不是一種向量,只能在數量上近似於萊布尼玆的﹁活力﹂觀念。換句話說,能量的概念,其實只是力的延伸。值得注意的是,如此一來,質量概念的精義,已被能量所取代;而事實上,連能量的﹁原子結構﹂之類的古怪觀念,也曾被嚴肅地討論過。
然而,儘管物理學上,這些基本字彙已經重新安排,可是並不曾改變我們的感受,我們仍然認為一種無往不在的力︵world-force︶,歸根結底,畢竟是存在的。而運動的問題,一如以往一樣,不得解決。從牛頓到法拉第的物理︱︱或者說,從柏克萊︵Berkeley︶到彌爾︵Mill︶的哲學︱︱所發生的事,只是宗教的行為概念,被那非宗教的功能觀念所取代而已。在現代物理學的自然圖像中,自然是在作功的︵doing work︶;因為,﹁熱力學第一定律﹂中的每一﹁過程﹂,都須以能量的消耗來加以度量,而能量的消費量,即是對應於﹁束縛能﹂︵bound energy︶形式的功之數量。
從這種發展看來,很自然地,我們發現美以爾那決定性的發明:﹁能量守恒原理﹂,在時代上,恰可呼應於社會主義理論的誕生。甚至連經濟學的系統,也使用了這些功能的觀念,從亞當斯密︵Adam Smith︶以來,價值問題便與作功的數量,發生了關係。亞當斯密,加上奎斯內︵Quesney︶與凃爾淦︵Turgot︶,正標示了經濟領域內,從有機結構,轉向機械結構的變遷。於是,我們可以在經濟學家的語言中,發現一些詞話,恰恰對應於物理學中的能量﹁守恒﹂、﹁熵﹂︵entropy︶、與﹁最小作用﹂等的命題。
如果我們重溫一下,自從﹁力﹂的中心概念,在巴洛克產生後,所經過的諸個連續的階段,以及其與偉大的藝術與數學的形式世界,所具有的密切關係,我們可以發現:一、在十七世紀︵加利略、牛頓、萊布尼玆︶,力的概念之形成,是趨向於﹁圖像式﹂的,而與偉大的油畫藝術頗為調和,油畫藝術約於一六三○年告終;於是二、在十八世紀︵拉普拉斯與拉格雷基的﹁古典﹂力學︶,力的概念獲得了﹁複調風格﹂的抽象特性,而與巴哈的音樂相一致;再後來三、在文化已達到終點,而文明化的心智,已壓到了精神的時候,力的概念,則出現在純粹分析的領域中,尤其在多項複變函數中。力的最現代的形式,若沒有純粹分析與多項複變的知識,已絕難獲得理解。
︿進一步理論發展的極限﹀
但到了純粹分析與複變函數的階段,不容否認地,西方的物理學,正趨近於其可能潛力的極限。歸結而言,作為一種歷史的現象,西方物理學的使命,只是把浮士德的自然感受,轉形為理性知識;把文化春天的信仰形式,轉形為精確科學的機械形式。這項使命,已經達成了,故而,雖然目前它仍將繼續探索更多實際的、﹁純粹理論的﹂結果,可是不論這些成果是何種類,都將只屬於一個科學的表面歷史之中了。事實上,只有它的象徵意義、只有它的風格,才是屬於它的深度所在。而明顯得不消說的,以這些深度而言,我們科學的精華和核心,已在飛快地崩解之中。直到十九世紀之末,物理學的每一步驟,還在趨向於把物理學,帶往一種內在的完成狀態、一種漸增的純粹程度、一種嚴格而完滿的動態自然圖像︱︱可是時候一到,這種曾把物理學,帶向理論上最高的明晰性的原動力,本身突然間變成了一種溶劑,足以溶化一切的科學進展。這種發展,並不是有意為之的︱︱事實上,現代物理學的一些高級心智,根本還不曾意識到所發生的事實︱︱而是一種先天固定的歷史必然。這情況就正如同古典科學,約在西元前二百年左右,內在地完成了自身的命運時,處在同樣的相對階段。解析學到了高斯、歌西、和黎曼,已到達了它的目標所在,而今天,剩下來的工作,只是在彌補它結構上的缺漏而已。
如今,在甚至昨天還是物理學理論中,不可挑戰的基礎上,在能量原理、質量、空間、絕對時間等觀念,以及一般的因果律上,出現了突然而致命的懷疑。這種懷疑,已不再是巴洛克時代,那帶來豐碩成果的懷疑,已不再能把求知的人,與他知識的目標結合起來;而是一種針對自然科學,本身的可能潛力,所產生的懷疑。不妨略舉一例:目前不斷增加的、對運算和統計方法的應用,其目標已祇求獲知結論的﹁或然率﹂︵Probability︶,而放棄了進一步絕對性的科學精確度。但絕對性的科學精確度,本是充滿希望的較早世代的科學家,所念念不忘的信條,這整個的事實,豈不正代表一種無意識之下的,深度懷疑主義?
一種自給自足、自我一致的力學,其發展的可能性,目前已將永遠地止息了。如我以上所示,每一種物理學,必定在運動問題上,慘遭失敗的下場,因為在運動問題之中,求知者活生生的個人,必須在方法上,硬擠進已知的無機形式世界中去,故而難逃失敗的命運。但是在今天,不但此一難局,仍然存在於一切最新的理論之中,而且三世紀以來的心智工作,已使我們尖銳地面對一頂事實:即我們毫無可能,無視於此一問題。自牛頓以降,萬有引力的理論,已成為顛撲不破的真理,可是如今,已只能被當作一項短暫而侷限的、相當靠不住的假設而已。而如果假定在無窮空間之中,能量是無窮大的,則能量守恒的原理,也毫無意義可言;接受此一原理,便與空間的三度結構不能相容,無論此結構是無限的、歐幾里得式的、或是非歐的球面空間,而具有﹁有限,但無界﹂的體積,結果都是一樣。於是,能量守恒原理的真確性,便只能侷限於一種﹁自給自足,不受外力影響的物體系統﹂之中,可是這樣的一種限制,實際上卻不可能存在。然而,象徵性的無窮空間,正是浮士德的世界感受。所要表達的基本理念,正是浮士德的文化,對世界靈魂的不朽觀念,浮現在機械而廣延的世界中的意念,故而便造成了顧此失彼的弔詭局面。
事實上,我們可以感受到:知識永遠不可能成功地,形成一個清晰的系統。不妨再看一下:物理學上假設的一種發光的﹁以太﹂。這是現代動力學的一項理想假設,經由﹁以太﹂的存在,每一項運動可以獲得載動的介質。但是,每一條關於﹁以太﹂的結構的可能假設,均因內在的矛盾,而告破裂。尤有甚者,凱爾文爵士︵Lord Kelvin︶已以數學證明:不可能有這樣一種,不受抗力的光導體結構存在。另外,如弗瑞斯尼︵Fresnel︶的實驗所闡明者,光波是橫的︵tranSversal︶;故而﹁以太﹂若為一種剛體︵而帶有確實奇怪的性質︶,則彈性定律也必適用於﹁以太﹂,於是,這樣一來,光波便又成為縱的︵longitudinal︶了,這顯然又不可能。馬克斯威爾︱︱赫玆的光電方程式,也也排除了任何以力學來解釋﹁以太﹂的可能性︻因為光速證明為一恒定的常數,故而﹁以太﹂已無從成立。︼。因此,若再加上相對論的結論,如今的物理學家,已認定﹁以太﹂只是純粹的真空。然而,這便又與推翻了動態物理圖像的本身,相差無幾了。
自牛頓以還,質量恒定的假認,一直被認為是不可爭論的真確。但是,普朗克︵Plank︶的﹁量子論﹂,以及波爾︵Niels Bohr︶關於原子的精微結構的結論,已經經由實驗的證明,而摧毀了這一假認。每一個自我圓足的系統,除了動能之外,還具有一種,與此系統不可分離的輻射熱能,故而,已經不可能只以質量的觀念,來代表此一系統。因為若質量只以活動能量,來加以界定,則它將不再能在﹁熱力學狀態﹂︵thermodynamic state︶上,維持恒定。但是,我們也不可能把量子的理論,和構成巴洛克﹁古典﹂力學的一些假設相湊合;尤有甚者,依照﹁因素連續的原理﹂︵principle of causal continuity︶,連牛頓與萊布尼茲所奠定的極限微積分的基礎,都為此而受到威脅。更可怕的是,若以上這些,只是足夠嚴重的﹁懷疑﹂,則相對論中,一些尖銳而不容情的假設,卻實在擊中了動力學的心臟要害。經由密契孫︵A.A. Michelson︶實驗的支持,相對論已證明光速不受介質的運動所影響,而透過羅倫茲︵Lorentz︶和閔可夫斯基︵Minkowski︶︻閔可夫斯基的非歐幾何,與羅倫茲的轉換公式,均為愛因思坦的﹁相對論﹂,在數學上的基礎與先驅者。︼,在數學上的預備工作,相對論的特定傾向,正是要摧毀﹁絕對時間﹂的觀念。天文上的發現,既不能確定相對論,也不能反駁它;而﹁正確﹂與﹁不確﹂,也不能作為檢驗相對論假設的基準,問題只在它本身能否成為一種有用的假設而已。但是無論如何,相對論已經消除了所有物理量的恒定性,而加入了﹁時間﹂的因素。而西方的動力學,不像古典的靜力學,它所知的,也只是這些物理量而已,如今已被從根搖撼。沒有絕對的﹁長度﹂度量,也沒有絕對的﹁剛體﹂,絕對的數量既有如此的界限,於是,﹁古典﹂的質量觀念︱︱力與加速的比值F/a︱︱便告墜殞於地,而另一種作用量︱︱能量和時間的乘積,︱︱乃成為一種新的常數。
如果我們能弄清楚:拉塞福︵Rutherford︶與波爾︵Bohr︶的原子觀念︻拉塞福的原子模型,與波爾的原子能階理論,在很多情形中,常導致誤信原子的﹁實際存在﹂,已經終被證明︱︱其實,這只是對前一代唯物主義的一種反擊,並不就是確定的真理︱︱原註。︼,所表示的,無非是:實驗觀察的數字結果,已忽然被配以原子內的一幅行星圖像,而不再是從前所以為的原子星群圖像;如果我們注意到,這個時候有多少的假設,飛速地產生,而每一項矛盾,立刻被一種趕造出來的新假設所掩蓋;如果我們反省一下:我們何等忽視,這些意象互相間的矛盾,及其與﹁古典﹂的巴洛克力學的牴觸之處,我們不得不承認:大風格的科學觀念,已經走到了終點,而如同在建築及形式藝術的情形中一樣,一種專門玩弄科學﹁假設建構﹂的﹁工藝﹂,已取代了它的地位。只是,在實驗技術中,我們那極端的傑出成就,隱藏了這樣一種,文化象徵已告崩解的事實。
︿動態物理學的自我摧毀;歷史觀念的出現﹀
在以上這些沒落的象徵之中,最為明顯彰著的,是構成﹁熱力學第二定律﹂的︱︱﹁熵﹂︵entropy︶的觀念。熱力學第一定律,即是能量守恒的原理,是對動力學本質的明白陳述,但並沒有說到西歐靈魂的構造狀態。事實上,在西歐的自然,必然只表現為一種,對位法式的動態因果律的形式︵以相對於亞理斯多德的雕塑式的靜態因果律︶。浮士德型的世界圖像,其基本要素不是﹁姿態J,而是﹁行為﹂和﹁過程﹂,而第一定律,只是將這些﹁過程﹂的數學性質,置入於變數和常數的形式之中而已。但是第二定律,卻更進一步,對自然的變化,表示了一定的態度,而這種態度,不會在任何方面,受到動力學的概念基礎,所先驗地施予的驅迫。
數學上看來,﹁熵﹂是一種數量,由一個自我圓足的物體系統的瞬間狀態所固定,而在一切物理與化學的變化下,只能增加,而絕不減少;我們最樂於見到的,是﹁熵﹂保持不變的情況。﹁熵﹂,像力與意志一樣,是一種內在地清晰而有意義的事物,但它的具體呈述,卻因人而異,絕不能使人人都感滿意。這又是一種:世界感受要求表達,但科學心智無能為力的情境。
一般而言,按照﹁熵﹂的增加與否,自然過程可以分為兩類:即是可逆的︵reversible︶、與不可逆的︵irreversible︶。在任何一種不可逆過程中,﹁自由能﹂先被轉變為﹁束縛能﹂,而這種死的能量,若要再次變成為有用的活能量,惟有經由一種瞬間的能量變換,方能發生;最有名的例子是煤炭的燃燒︱︱即是,儲存在煤炭中的活能量,轉化為二氧化碳的氣體形式,所束縛的熱能;進而把水的潛能︵latent energy︶轉變為蒸汽的壓力,而造成了運動。由此看來,在世界的整體中,﹁熵﹂不斷地在增加;也即是,動力系統很明顯地,在趨向於某一終極的狀態︻史賓格勒的此一敘述,曾受到嚴厲的攻擊。但這是由熵的理論創立者之一克勞塞士︵Clausius︶處導衍出來的,而直到現在,這敘述仍不能真正駁倒。至少可以說:世界的每一有限部份,皆有一有限的能量供應現象,而在此限度內,第二定律可以適用。︼。不論此狀態究竟是什麼,這一趨向是不變的。不可逆過程的例子,有熱的傳導、擴散的作用、摩擦的現象、光的閃亮、以及化學的反應等等;而可逆過程,則有萬有引力、電的振動、電磁波與聲波等。
迄今還沒有人能完全體會到,但卻是導致我們把﹁熵﹂的理論︵一八五○︶,當作是西方心智的傑構崩毀的開始、是陳舊的動態物理學崩毀的起點,其關鍵即在於:深刻的理論和實際的對立,在此處,第一次被引入到﹁理論的本身﹂之中。第一定律已經畫出了一種,因果性自然變化的嚴格圖像;但是第二定律,由於引進了不可逆性的概念,而第一次把屬於臨即的生命︵immediate life︶的趨向,帶入到了機棄邏輯的領域之中,而致在基本上,和該領域的本質,發生了衝突。
如果把﹁熵﹂的理論,一直推展到結論,則結果是,第一、在理論上,所有的過程都必須為﹁可逆的﹂︱︱這是動力學的基本肯定之一,而在能量守恒的原理中,加以嚴格的再度確認︻如美以爾所認為的。而在﹁能量守恒﹂的範圍內,能量定律確是普遍的因果律則之中,一種較為精確的敘述。在現代對因果理論的解釋中,熱力學第一定律與第二定律,彼此也並不衝突︱︱原註。︼︱︱但是,第二、在事實上,自然過程全部都是﹁不可逆的﹂。甚至在實驗室的實驗,那種人工控制的情況下,都沒有任一種最簡單的過程,能夠成為確實地﹁可逆﹂,即是說:一個狀態一旦過去,便永不可能再重新設出了。
故而,現在的系統科學,最重要的成就,即是引介了一種﹁基本不規則﹂︵elementary disorder︶的假設,以緩和心智的假說、與實際的經驗之間的衝突。一個物體的﹁最小粒子﹂,雖然當作是行﹁可逆﹂過程的,可是在實際事象中,最小的粒子也不規則,而且會交互干涉,所以,觀察者所能經驗到的,只有﹁不可逆的﹂過程;而不可逆過程,便可以經由取其發生次數的平均或然率,而算出﹁熵﹂的增加量︻在統計熱力學中,以或然率方法計算﹁熵﹂的公式,是S∥KlnΩ﹂,其中S為熵,K為波玆曼常數,而Ω即為一或然率導出的數值。︼。如此一來,﹁熵﹂的理論,變成了或然率計算法中的一章。而我們也以統計的方法,取代了精確的科學。
無可置疑地,此一事實的重要意義,一直沒有人注意到。﹁統計學﹂,正如﹁編年學﹂一樣,是屬於有機的範疇、屬於流變的生命、屬於命運和偶然,而不屬於定律的世界,也不屬於沒有時間因素的因果原則。如所週知,﹁統計學﹂主要是用於政治和經濟方面,換句話說,它是研究歷史的發展的學問。在加利略和牛頓的﹁古典﹂力學中,﹁統計學﹂是毫無地位的。而現在,突然之間,力學的內涵,要在或然率的觀點下,經由統計的方法,才能獲得理解︱︱而不再依賴巴洛克的思想家們;共同一致所主張的﹁先驗確定性﹂︵a priori exactitude︶︱︱這意味了什麼?這表示:我們所理解的對象,其實正是我們的自身。在這種情形下,﹁已知﹂的自然,即是我們經由活生生的生命經驗,所瞭解的自然,即是我們在我們自身的生命中,所體會的自然。而定理所確定的事物,只代表了陳舊的嚴格理智形式的遺骸,代表了偉大的巴洛克傳統的遺跡,而與對位法的音樂,形成一對孿生的姊妹。訴諸﹁統計﹂的方法,即是表示:由傳統所規範支配、賦予效力的力量,已經整個用盡了。於是,生成變化的過程,與已經生成的事物,命運與因果,歷史科學與自然科學的因素,開始交互混淆。而生命的律則,生長、老衰、導向、與死亡,乃告紛紛地湧現出來。
從這一觀點看來,世界過程中的﹁不可逆性﹂,必定意味著歷史觀念的抬頭。﹁不可逆性﹂,不再代表物理時間t的表達,而是表現了真正的歷史時間,內在地經驗的時間。這與命運,是彼此認同為一的︻因為熵只會增加不會減少,故而正對應於時間的歷程。於是可以說:我們對時間的度量,實際上即是朝向最終絕對平衡狀態進行的,一種狀態變遷的或然率,所作的度量。最近的發展,趨向於認為地球上的生命,整體而言,不受熵的運作所操縱,故而定性的假設與生物的理論,被引進於物理學之中,這實在是嚴格物理思考的一種犧牲。可以確定的是:﹁形式﹂的發展與第二定律並不衝突。宇宙中一切生命,不論宏大或渺小,皆可視為於原始的混沌與最終的凝聚之間,一種永遠變化的發展歷程。故而第二定律與﹁形式﹂發展,實遵循歷史世界的同一結構而來︱︱原註。︼。自然知識所表現的,批判性形式世界,是開始於與自然感受、上帝感受相反的方向,如今,在文化的後期時代終結時,它已抵達到最遠的距離,而開始折向回來。於是,越來越緊湊的事實,一件接一件地出現:動力學在接近到其目標時,已發揮盡它一切的內在可能潛力,而自然圖像中的歷史特性,乃決定性地浮顯出來;而命運的有機必然性,也不斷地強調了自身,與因果的無機必然性,相並而行,毫不遜色;導向的感受,更已與純粹廣延的要素︱︱容量與強度,互為長短,不相上下。這一過程的經過情形,已經由目前所有的科學上,大膽的假設,所顯現的外觀,明確地標示了出來。這些假設,都是同一類的心態,表面上,固然是由實驗的結果所導致的,而事實上,早在哥德式時代,浮士德的世界感受和神話,已在夢想這些假設的出現了。
最明顯的例證,莫過於﹁原子分裂﹂這一古怪的假設;原子分裂闡釋了放射性的現象,而根據放射現象,鈾原子雖在所有外力作用之下,猶能保持不變,達數百萬年之久。但是倏忽之間,沒有什麼確定的原因,卻告爆發,將其最小的微粒,散布於空間之中,而速度高達每秒數百萬呎。在放射性原子群中,只有一小撮能被命運所選中,而造成放射現象,其鄰接的原子,卻根本全不受到影響。故而,此處所呈現的,也是一種歷史的圖像,而不是﹁自然﹂圖像;雖然在這方面,統計學已證明為必要的學科,我們仍幾乎可以這樣說:在放射性原子中,數學的數字,已被編年的數字所取代了︻事實上,將﹁生命期﹂的概念利用到元素中,便造成了元素﹁半衰期﹂︵half-transformation times︶的概念,例如:鐳的放射性半衰期為3.85天︱︱原註。︼。
有了這一些觀念,我們可以看出:浮士德靈魂中的神話創造能力,正在返回於其起源處。力,意志,都有一個目標,而一旦這目標已經達成,則靈魂的探索之眼,便告闔閉。油畫的透視法,利用其﹁消逝點﹂︵vanshing point︶所表達的;巴洛克的公園,利用共﹁視景觀點﹂︵point de vue︶所表達的;以及解析學,利用其無窮數列的第n項所表達的︱︱一言以蔽之,都是一種﹁意志導向﹂︵willed directedness︶︱︱而到了此時,已經確定了觀念的形式。於是,﹁浮士德﹂劇本第二部中的浮士德,已將死亡,因為他已達到了他的目標。華格納﹁諸神的黃昏﹂一劇,表現了這一事實的古老的、非宗教的形式;而﹁熵﹂的理論,則顯示了它在今日的形式。︻今日,物理科學已經達到知識可能的極限,這一類的觀念,已經公開表述出來了。而如何克服困難,卻又眾說紛紜。科學家林德賽︵R.B. Lindsay︶一方面堅持在事象的本質之中,每一項度量本身即可能帶有錯誤,一方面又攻擊海森堡的﹁測不準原理﹂,認為由此導出的原理,是對知識作普遍的否定。維也納學派,則主張人的思考力,實是一種障礙,世界所呈現的面貌,只是因襲而來的,而因果的思想,只能由另一完全精確的思想形式,來予以取代。終至,惠特克爵士︵Sir E.Whittaker︶提議:應用所謂的﹁無能律則﹂︵Postulates of Impotence︶,這等律則在理論上的意義,即是認為:到了最後,物理學的每一枝節,都可如歐幾里得幾何一般,閉關自守,而無法會通。這種爭論所透示的事態,史賓格勒較其同時的科學家們,預見得早。事實上,史賓格勒在熵的理論、與原子運動對物象的巨視狀態的相對關係中,所欲指出的觀念,已為今日的原子物理學家所追隨沿用。﹁熵﹂在因果律上,仍可推斷,可是量子力學中的要素,已不能用因果律來加以推衍。若是承認了物理學上決定性的破斷即將到來,則史賓格勒對未來趨向的診斷,就顯得更其重要。科學家魏塞克,對於他自己在﹁熵﹂方面的觀察,說了這樣的話:﹁思考物理學的物象,而不帶主觀的感覺,實在戛戛乎難。這一事實,已由原子物理學透示予我們。﹂以及:﹁古典物理學家想要獲知﹃存有本身﹄的形上希望,已經崩潰,今日的物理學,已強迫物理學家,把自己當作一個對象來思考。﹂︱︱英譯者註。︼。
︿最後階段:溶入於形態學關係系統之中﹀
現在剩下的工作,是要描繪出西方科學的最後階段。從我們今日的觀點看來,日漸緩緩傾墜的沒落之路,已是明晰可見的了。
向前曠觀那不可避免的命運的能力,是歷史才能的一部分,而歷史的才能,乃是浮士德文化所特具的天賦。古典文化死亡了,如我們行將面臨的命運一樣,但它死得無知無覺。它相信一種永恆的存有,故而到了最後,它的日子過得非常地滿意,把每一天都看作是神所賜予的禮物。但是,我們自己知道我們的歷史。在我們的面前,所出現的,是一種最終的精神危機,行將席捲整個的西歐和美洲。它的過程究竟如何,後期的希臘歷史已經告訴了我們。理性的獨裁︱︱我們並不意識到它的嚴重性,因為我們本身,正是它的最高峰︱︱在每一個文化中,都代表了成人與老人之間那一段的時間,此外無他。而它最明顯的表達,即是對精確科學、對辯證法、對理論演證、對因果原則的崇拜。在古典文化中的愛奧尼克時代,以及我們文化中的巴洛克時代,是理性上升的時刻。而現在的問題是:它下降的曲線,將表現為如何的形式?
我預言,就在這一世紀︱︱相應於古典﹁亞歷山大城主義﹂的科學批判的世紀、偉大收穫的世紀、出現最終律則的世紀︱︱一種感受的變遷,將會壓服了科學本身的勝利意志。精確科學,必然向它本身的利劍,發動攻擊。這是因為:首先,在十八世紀,科學的方法已經用盡;然後,在十九世紀,它的能力也告衰竭,而現在,它的歷史角色,已被加以批判地研究。但是,從懷疑論的立場看來,我發現還有一段通向﹁第二度宗教狂熱﹂的路途要走。然而,這已是文化的尾聲,而不是序幕了。在那時,人們不再需要證明,所希欲的,只是信仰,而不是解析,科學已完全沒有用武之地。
科學只存在於數代偉大學者的活思想之中,而書本如果不能活在人們身上,產生有力的影響,也就毫無價值可言了。科學的結果,只是一個心智傳統中的一些項目,故而長達兩世紀之久的,對精確科學成就的狂歡慶祝,不免帶來煩厭的感覺。古典科學的偉大世紀,是在亞理斯多德死後不久的西元前第三世紀;而等到阿基米德死亡,羅馬人登場的時候,便告走到了終點。我們的偉大時代,則在十九世紀,而才華煥發的學者,如高斯、洪保特︵Humboldt︶、漢姆荷玆等,到了一九○○年,已凋零殆盡。在物理學方面、化學方面、生物學方面、數學方面,諸偉大的宗匠均已死亡。我們正經驗著能力和成就,逐漸遞滅的局面,只剩下一些落日餘輝中的拾穗者,在排列、收集、和結束科學的成果,一如羅馬時代的亞歷山大城學者那般。任何事物,只要不屬於生命之中實際的一面︱︱諸如政治學、技術學、或經濟學︱︱便都呈現出共同的徵象。
但是,在文化的幔幕落下之前,具有歷史才賦的浮士德精神,尚有一項工作可做,這是一項迄今從未做過、也從未有人以為是可能的工作。這即是:尚待寫下一種包含各門精確科學的﹁形態學﹂。這種﹁形態學﹂將要研究:所有的定律、概念、理論,如何內在地互相懸絞起來,而構成文化的諸般形式;而在浮士德文化的生命歷程中,它們所代表的意義,終竟是什麼?這就要把理論物理學、化學、數學,作為一些象徵的組合,而予以再處理︱︱這將是以一種直觀的、再度宗教性的世界景觀,對機械的世界景觀,作確定性的征服;以一種最終而有效的觀相方法,將系統的方法擊潰壓服,並將之作為一種表達和象徵,而吸納於自己的領域之中。終有一天,我們將不再如十九世紀那般,追問有關﹁化學親和力﹂、或者﹁物理反磁性﹂的真確定律,究是如何?甚至,我們將會驚異:第一流的心靈,何以竟曾被這一類的問題,完全縈繞住了?到那時候,我們所將追詰的,無寧是:屬於浮士德精神的這些形式,是從何處來的?它們何以只專屬於這一個文化?我們所獲得的圖像,具有如此的外觀,其中是否有何深刻的意義?可以這樣說,我們今天甚至尚不曾覺知到:我們著名的﹁客觀﹂價值和經驗之中,有甚多的部分,只是形像的﹁裝束﹂︵disguise︶,只是文化的意象和表達而已。
諸般分離的科學︱︱知識論、物理學、化學、數學、天文學︱︱正在加速地彼此趨近,而輻合於一種完全相同的結果之中去。這種科際輻合的主題,將是一種諸個形式世界之間的鎔合反應。在一方面,表現為一個數字的系統,本質上是函數性的,而被約簡為一些基本的公式;另一方面,則是一小組的定理,成為各種科學共同的分母。這些歸納的定則,最終可以看出來,是在現代掩幕覆蓋之下的,文化春天的神話。故而必然可以簡化為一些:可以用圖像來描摹、用觀相的方法來掌握的,深具象徵意義的基本性徵。這一輻合的現象,迄今還不能見諸行事,理由是因為,自從康德︱︱事實上,自從萊布尼玆︱︱以來,還沒有一個哲學家,能掌握所有的精確科學中的各項問題。
在五十年以前,化學的精華本質,不需要利用數學,就可以描述出來。而今天,化學的元素,已經逐漸變成了複變關係之中的數學常數。生理學變成了有機化學中的一章,而開始利用到極限微積分的方法。對知識論所作的最新的考察,已離不開高級的解析科學和理論物理學,而這些合起來,幾乎已成為一個無法企及的領域,例如,相對論的理論,就屬於這樣的一個領域之中。而輻射體的放射理論,所表達的符號語言,已經完全失去了可以感覺的具象形式,而剩下一大堆神乎其神的抽象符號。
化學一旦想要儘可能明銳直截地,界定元素的諸般性質︱︱諸如化學價、原子量、親和力、反應性等等︱︱之時,卻反而驅除了這些可以感覺的特徵。問題就出在元素的﹁衰變﹂︵degradation︶之上。元素在性質上的不同,是依其出自何種化合物而定,但它們本身,是不同的單元,所構成的複合物,而構成元素的這些高級單元,本身實際上並不可分,但卻在放射性方面,呈現出深刻的差異。透過輻射能的放射現象,﹁衰變﹂不斷在進行之中,所以我們可以提到所謂元素的﹁生命期﹂︵lifetime︶。而這,便與元素的原始概念、以及由拉伏息爾︵Lavoisier︶所創造的,現代化學的精神,形成正面的衝突。所有這一些的傾向,使得化學的觀念,非常地接近於﹁熵﹂的理論,而暗示了因果與命運、自然與歷史的對立。它們指出了我們的科學,正在追求的道路是:︱︱一方面,趨向於使邏輯與數字的結果,能與推理的結構,認同一致;而另一方面,卻趨向於呈現一項事實:即這個覆以數字外衣的全盤理論,本身只代表了浮士德生命的,一種象徵的表達。
到了此處,我們最後必須提到一項真正的浮士德型的理論︱︱﹁集合論﹂。這是我們科學整個的形式世界之中,最有份量的理論之一。它與較早的數學,形成尖銳的對比;它不處理單純的數值,而只處理由所有的、具有特定的形態上相類性︵morphological similarity︶的數量︵或物象︶,所構成的集合體,例如所有平方數的集合,或是某特定類型的所有微分方程式的集合。像這樣的集合,便是一種新的單元,一種新的較高等級的﹁數字﹂;而它的一些基準律則,也是全新的,迄今仍很難想像的,例如:﹁勢﹂︵potency︶、﹁次﹂︵order︶、﹁對等﹂︵equivalence︶、﹁可算性﹂︵computability︶等︻有理數的﹁集合﹂,是可算的︵computable︶,實數的﹁集合﹂則否。複數的集合是二度集合,由此而有幾度集合的理論,而這也將幾何領域包攝入﹁集合論﹂之中︱︱原註。︼,並基於這些基準,而設定了一些定律和運算的方法。漸漸地,這集合的理論,吸收了我們整個的數學。到了現在,它已利用﹁群論﹂,處理了變數的函數特性;以及﹁集合論﹂,解決了變數的數值問題。數學的哲學︵mathematical philosophy︶,已經發現到:這些對於數字的本質,所作的終極沉思,正在與對純粹邏輯方面的思考,熔合起來,而匯為一流;並且還討論到一種﹁邏輯的代數﹂的可能性問題。於是,對於幾何公設的研究,也變成了知識論中的一章︻如今﹁次﹂︵order︶的概念,已發展至更遠的境界,尤其是在無窮集合的研究中,更是如此。固定的關係,例如:位置對周界的關係,已可認為是不變的。這些﹁次﹂的性質,轉入到新的系統之中,既非古典數學中的平面,也非連續體。這一新的數學流別,即是﹁拓樸學﹂︵topology︶,而此等新知,史賓格勒當時不可能知道,可是他的結論,卻極為確切。事實上,拓樸學可以看作是數學運算的一種普遍形態學︱︱英譯者註。︼。
一切自然科學所追求的目標,每一位自然研究者心中的推動力,即是要獲致一種純粹的﹁數字超越﹂概念︵numberical transcendence︶,而完全征服可見的外表;並以一種意象的語言,來取代現象的外觀。這種語言,是一般人不能領會的。也是感官認知不能達致的︱︱但卻是浮士德文化那﹁無窮空間﹂的基本象徵,所賦予的內在而必然的語言。對這些最終的判斷,發揮深刻的懷疑主義,便把我們文化的靈魂,重新與早期哥德式的宗教形式,聯接了起來。這是因為:無機的、已知的、解析的世界︱︱即是自然與系統的世界︱︱一直在向深處發展,直到它已成為,只剩下函數數字的純粹領域為止;但是,如我們已知的,數字是每一文化之中,最最基本的象徵。故而,通向純粹數字的道路,即是使覺醒意識,回返到它自身的秘密中去,呈現出它自己的形式必然性。一旦目的達成,則纏繞於自然科學周圍的龐大、陳舊、而無意義的結構,便告分崩離析。這一種結構,無非只是﹁理性﹂的文字結構,自以為能夠征服表象,而抽取真理,可是,其現在這結構之下的,卻終究是一個文化最早期的、也最深刻的︱︱神話、臨即的生成變化過程、生命的本身。科學越是自以為脫離了﹁人神同形﹂︵anthropomorphic︶的始源,便越是逃離不了﹁人神同形﹂的表現。科學在自然的圖像之中,一一驅除了不同的人為特徵,可是到了最後,它手中自以為是純粹的自然,卻其實是:︱︱人性的本身,純粹而完整的人性。自然科學所代表的,本是一種﹁城市精神﹂︵spirit已City︶,是非宗教的精神,它從哥德式的靈魂中,成長起來,終至籠蓋了整個宗教的世界圖像。但是如今,勝利的懷疑主義已經興起,而在科學時代的落日高暉中,雲彩已經消失,早晨的寂靜風景,已經再度出現,格外分明。
浮士德的智慧,所指向的最終課題︱︱雖然它只能在其最高的時刻,才能看出這一課題︱︱是把一切的知識,溶入於一個龐大的﹁形態學﹂關係系統之中。事實上,在意識、實質、形式語言各方面,動力學和解析學,其實與羅曼斯克的裝飾、哥德式的教堂、基督教︱日耳曼的教條、以及中古王朝的國邦,是脗合一致的。它們所表出的,是相同的世界感受。它們的誕生、成長、老衰,都與浮士德文化相終始,它們使這一文化,在世界上、在空間中,上演了一齣歷史的戲劇。
統一諸種科學的觀點,而融合為一,將表現出偉大的對位法藝術的一切性徵。因為﹁無窮空間﹂的永恆音樂,正是浮士德的靈魂,深邃悠遠、永不止息的希祈之情;正如那秩序井然的、雕像形式的、歐幾里得的﹁宇宙﹂,是古典靈魂的最大滿足一樣。這一種科學的統一,是浮士德的靈魂,對世界的瞭解,所必將達臻的境界。緊隨在動態規制的因果律公式之後,它將發展成為一種單一的﹁世界形變﹂︵world transforming︶科學︻即是指世界歷史的﹁形態學﹂觀念。︼。這將是浮士德的靈魂,遺留給未來文化的靈魂的偉大遺產,是一種後代人很可能會忽視的,無限超越形式的遺贈。然後,經過了這一切的掙扎追尋之後,西方的科學精衰力竭了,它遂回返到它的精神故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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