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經濟生命的形式世界︱機器 技術之為物,實與自由動彈的生命本身,同其古老。覺醒意識的內在宇宙,與自然世界的外在宇宙,原初的關係所在,即是:心理的感覺從純粹的感覺印象︵sense-impression︶,提升至感覺判斷︵sense︱judgement︶的層次,故而已具有批判的能力,或說:因果分析的能力。高級生命的歷史,決定性的轉變,是發生於對自然律的確信建立後,繼之以實際上的應用。有了實際的應用,技術便多少成為君臨性的獨立事象,而直覺的體驗,轉而成為確定的理解。思想已從感覺之中,解脫了出來。造成這一劃時代改變的,當是文字語言的出現。 文字出現後,認同標記︵identification-marks︶的系統,經由當時的技術,而發展成為一種理論,一種圖像︵picture︶,這一過程不容顛倒。無論是在高度文明化的技術的時代,抑或最簡單的技術初起時代,技術都需經由﹁抽離作用﹂︵abstration︶,才能達臻上面的成就。但一旦技術能做到這一點時,透過技術,覺醒意識便有力地介入了事實世界。生命利用思想,作為開啟秘門的敲門磚,然而,到了很多文明的頂點時,在文明的各大都市中,終於,另一個時刻來臨了,技術厭倦於作為生命的僕人,而開始使其本身,成為暴君。今日的西方文化,即正在經歷這種不受羈束的思想之放恣橫行,並且已到了悲劇的地步。發明的累積,不斷增長,經常發明後又忘卻,然後再度發明,然後,模仿、規避、改進。但到了最後,發明之多,已使整個大地成為取之不盡的發明泉源之所在。 高級文化的技術,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產生出來的,這在各大文化整個靈魂的性質、色彩、與感情中,歷歷可睹。然而不待說的,古典文化的人,由於以歐幾里得式的概念,來感受其自身及其環境,故而先天地便對技術的概念,懷著敵意的反對。如果所謂﹁古典的﹂技術,是指古典人們以自決的努力,從梅錫尼時代的普遍僵化狀態中,提升出來的創造,則根本沒有這等古典技術的存在。希臘及羅馬的三槳戰船,只是壯麗的划艇,而古典的弩砲與投石機,也只是手臂與拳頭的代替品,根本不能與亞述及中國的戰具,等量齊觀。至於著名的發明家希羅︵Hero︶之類,其成就也只是僥倖,而非真正的發明,缺乏內在的份量與深刻的必然,不是他們當時,註定要發生的成就。 與此截然不同的,是浮士德的技術。其滿腔第三進向的熱情,自早期的哥德式時代起,即一逕投向於自然,並堅決地要成為自然的主宰。在此,只有在此,研究與應用的關係,才成為一種當然的道理。從開端起,西方的理論,也即是其﹁工作假設﹂︻中國文化,也自行發展出,幾乎所有的歐洲的發明︱︱包括羅盤、望遠鏡、印刷術、火藥、造紙、瓷器︱︱但中國人不是強自於自然中榨取事物,而是循循善誘因勢利導得來。無疑,中國人也感受到這種知識的益處,並加以利用。但他不會全力投注於此,強行開發︱︱原註。︼。古典的研究者,終日﹁沉思﹂如亞理斯多德的神性之類,阿拉伯人則自冶金術中,尋求魔術的法力,以便不需努力,即能掌握自然的寶藏,但是西方人,卻竭力以自己的意志,來主導自然。 浮士德文化的研究家與發明家,是獨一無二的典型。其意志的原始力量、其視景的燦爛卓絕、其實際思考中鐵一般的能耐,從其他文化的觀點看來,簡直奇異怪誕,不可思議,但對西方人而言,卻是血液中與生俱來的本性。西方整個的文化,具有一種發明家的靈魂。發明那未曾見過的事物,將其置入於內在之眼的視域內,以便加以主宰︱︱這是從西方文化的第一天起,即堅持不變的熱情。所有偉大的發明,都慢慢趨於深度的成熟,而最後成為一種必然的命運。其實,所有這些發明,在早期哥德式僧侶的研究中,幾乎均已觸及,這顯示了一切的技術思想,皆是始源於宗教。哥德式時代那些沉思的發明家,在他們的寺院中,一面祈禱與齋戒,一面研究著上帝的秘密,他們認為這就是侍奉上帝之道。但他們都無法避免真正浮士德式的魔鬼的誘惑,魔鬼在精神上引他們來到高山,允許他們地球上一切的權力。他們一再屈服於這一野心之前;於是,將技術的秘密自上帝處分出,以使自己成為上帝。他們傾聽自然脈動的定律,以便能夠掌握自然的脈動。以此之故,他們創出了﹁機器﹂的概念,使其成為只服從於人的意志的一種小宇宙。 然後,在理性主義的同時,出現了蒸汽機的發明,這推翻了一切現存事物,並使經濟生活從根改造。在此之前,自然已開始為人服務,但到了這時,自然被繫上了軛圈,當作奴隸看待,人們以﹁馬力﹂︵horse-power︶為標準,來量度自然的功,似乎頗表輕蔑之意。﹁馬力﹂運轉越來越大,由百萬而至於千億,其增加之速,為任何其他文化所難以夢想得到。這一成長,當然全是﹁機器﹂的產物。﹁機器﹂的動力,百倍於個人,而竟一直為人所使用、所控制。因機器之故,人命變得貴重起來。而﹁工作﹂或﹁功﹂︵work︶一詞,成為倫理思考中的重要詞眼,在十八世紀中,已不再含有輕視的意味。機器不斷工作著,並使得人們不得不與之合作。 不足一個世紀之內,這幕在西方世界上發展起來的戲劇,其偉大性,在未來文化的人看來,已必然會嘆為觀止。未來文化的人,以其不同的靈魂與不同的熱情,將很難相信在西方﹁那些日子裏﹂,自然的本身,竟曾搖搖欲墜。在一切其他事蹟,均已失落及遺忘之後,西方的技術,猶會留下其全盛時期的許多痕跡。因為,這一浮士德式的熱情,已經改變了地表的面貌。 這是一種竭盡全力向外擴伸、向上提升的生命情調,是哥德式精神的真正後裔︱︱在蒸汽機猶甚年青的時代,歌德筆下浮士德的獨白中,已經表達無遺。沉迷的靈魂,一心要飛越於時空之上,一種不可名狀的渴盼,引誘著浮士德走向未知的境界。 從未有一個文化,像浮士德文化這般,內在宇宙,自覺能凌越外在宇宙,小小的生命單元,能以全幅的心智力量,主導了機械的外往事象。這是一種史無其匹的勝利,只有我們西方文化有此成就,而可能也只會維持少數幾個世紀的時間。 但正因此故,浮士德人已變成他自己的產物的奴隸。機器使其人口增加,使其習慣政變,一往直前,無法回頭。突然之間,與機器在發展過程中,培養及訓練出來的三大形像相形之下,農人、手工藝者、甚至商人,都變得毫無重要性可言,這三大新的形像,即是:企業家、工程師與工廠工人。從手工業的小枝椏上,竟長出了一棵大樹︱︱印:機器工業的經濟型態︻只要機器工業仍主宰全球,每一非歐洲人,都會嘗試去探究此一恐怖武器的祕密。然而,非歐洲人其實內在地憎恨此等事物,無論其為印度人或日本人、俄羅斯人或阿拉伯人,都是如此。馬日靈魂的本質中,某種基本的素質,導使猶太人雖身為企業家與工程師,卻常避開機器的創造方面,而只投身於機器生產的商業方面。我國人亦然,俄國人以恐懼與憎恨的眼光,來看那些輪轂、電纜、鐵路之類橫行一時,他在今日或明日,也許被迫使自己適應於此等不可避免的事物,但總有一天,他會把這一切,自他的記憶與他的周遭之中,抹拭罄盡,而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而在那個世界中,此一惡魔似的工業技術,不留一絲痕跡︵當然,這須是俄共被真正俄國人民推翻後的事︶︱︱原註。︼︱︱其所擲下的陰影,覆壓了一切其他的職業。這一經濟型態,迫使上至企業家、下至工人,均一體服從,結果,兩者都成為機器的奴隸,而非主宰。如此,機器首次發揮了惡魔似的玄奧力量。 工業的重要自不待言,而工業之所以能存在,乃是基於千萬具有天賦的、嚴格訓練的頭腦,在那裏掌握技術,使之不斷推陳出新。故而只有沉默的工程師,才是機器的主宰與命運。工程師認為可能的思想,付諸機器便成為事實。也許有一種恐懼,純然唯物式的恐懼,不免出現,即擔心油田的原油有用盡的一日,但只要有傑出的技術探路者存在,這類的危險自然能夠消除。這些技術性的頭腦,其思想工作已與機器的工作,共同形成了一個內在的單元,只有當這一單元,不再能夠吸收新的血輪時,工業才會趨於衰歇,到了這個時候,則管理上的能耐、與工人的努力,都無法挽回局面了。故而,倘若在未來的世代中,最有天賦的心靈,發覺靈魂的健康,要重於世上的一切權力;或萬一在形上與神秘主義︵這類思想今天正在取代理性主義︶的影響下,那些如今尚與機器密切相關的心智秀異份子,被一種日漸發展的邪道思想所征服,則便沒有任何事物,能夠阻止這一幕巨大的工業戲劇走向終局,因為這是一幕由心智所演出的戲劇,手工只是附屬品而已。 但是,金錢對此一心智力量的衝擊,也相當巨大。因為工業亦是為塵世所束縛的事業,如同自耕農的情形一樣,它的地位、它的原料,都是來自於地表。只有高級的金融,才是完全自由、完全虛幻的事物。而自一七八九年以來,由於日漸膨脹的工業,對於信用融資的需求日殷,故而銀行及證券交易所應運而生,浸假而自成一種力量,並且想要成為唯一的力量。古代的生產經濟、與貪利經濟間的角鬥,至此已經強化而為心智之間,無聲的﹁巨人之鬥﹂︵gigantomachy︶。這是在世界都會的帳冊之中進行的戰鬥,這一戰鬥,代表技術思想,想要反對金錢思想,而維持本身自由的一種絕望掙扎︻這一鬥爭,一般人民既不能看到,也無法理解,這是代表種族特性、與代表強力心智的兩撮鋼鐵般硬的人們之間的鬥爭,從遠一點的世界歷史觀點曠觀之下,那斤斤計較於雇主階級與勞工階級之間利益的社會主義鬥爭,與此強烈的鬥爭相形,已只淪為不足輕重的地位︱︱原註。︼。 在浮士德文明中,也如其他每一文明一樣,金錢的獨裁勢力,不斷挺進,而抵達其實質上的頂點。但是到了這一地步,便發生了另一變化,這是只有已透視到金錢的本質的人,才能理解的事。概略言之:如果金錢是具體的事物,則它的存在可以永垂不渝︱︱但,金錢只是一種思想的形式,故而,一旦由金錢所支撐的經濟世界,已走向終局,則金錢本身也隨之萎退。儘管金錢曾戳入鄉野農業的生命之中,而促使生產運行不替;儘管金錢的思想,曾轉變了每一種的手工業;今天更勝利地壓蓋在工業之上,使得企業家、工程師及勞工的生產工作,一律成為它的掠獲物。而這一世紀中真正的皇后︱︱機器︱︱也瀕臨屈服於更強的勢力︱︱金錢︱︱之前的危險。然而,金錢也已開始失去其威權,而最後的衝突已經接近,在這一衝突中,文明便達到了最終的形式:金錢與血液之間的衝突。 即將到臨的凱撒主義,會打破金錢的獨裁權力,以及其在政治上的武器︱︱民主政治。在世界經濟及其利益,壓服了政治性的創造力,而獲長期的勝利之後,生命的政治一面,終究顯示出它仍是兩者之中,較強的一者。寶劍勝過了金錢,統治意志壓制了掠奪意志。 一個權力,只能被另一權力所推倒,不是什麼原理之類可以解決的,而能夠面對金錢維持不倒的權力,只有一種︱︱血液。金錢終被血液所推翻而消滅。生命才是一切,是萬物之始與萬物之終,是內在宇宙中的自然之流,是歷史世界內,事實中的事實。在不可抗拒的世代蕃衍的韻律之前,一切由覺醒意識在心智世界中建立起來的事物,終歸消失無蹤。在歷史中,只有生命,只有種族特性,只有權力意志的昂揚,才具有意義,至於那些真理、發明、金錢等的勝利,不過是無關緊要的點綴。故而,高級文化的戲劇︱︱那個包括神祇、藝術、思想、戰爭、都市等的奇妙世界︱︱隨著血液永恆的原始事實、隨著不斷循迴的宇宙流衍的重回,而終告結束。光輝幻現的覺醒存有,終將沉入於寂靜無聲的生命存有之中,如同中國及埃及帝國的情形一樣。﹁時間﹂勝過了﹁空間﹂。而﹁時間﹂所具的不可改變的嚴格律動,在這星球上,將瞬息變幻的文化事件,嵌入於人的事件之中,於是生命情節,一時奔流而前,一往無悔;然而在此之後,也不過徒留地質上的、及星球上的歷史,滄桑流衍,層層堆聚,以供人們瞻仰而已。 至於我們,命運既已置於這一文化之中,而文化的發展,又已到達這一時刻,金錢正在慶祝其最後的勝利,而隨後繼起的凱撒主義,正以寂靜而堅定的步伐,迫近而來︱︱故而我們的方向,無論自願抑或強迫,其限度都已十分狹小,而捨此之外,生命又不值得活著。我們沒有自己選擇道路的自由,而只有在﹁必然﹂與﹁虛無﹂之間,任擇其一的自由。而由歷史的必然,所定出的工作,無論個人是參與其中,抑或力持反對,都終竟會宣告完成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