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儘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


  韋小寶從上書房伺候了康熙下來,又到御膳房來。過不多時,錢老闆帶著四名夥計,抬了兩口洗剝得乾乾淨淨的大肥豬到來,每一口淨肉便有三百來斤,向韋小寶道:﹁桂公公,你老人家一早起身,吃這茯芩花雕豬最有補益,最好是現割現烤。小人將一口豬送到你老人家房中,明兒一早,你老人家就可割來烤了吃,吃不完的,再命廚房裏做成鹹肉。﹂

  韋小寶知他必有深意,便道:﹁你倒想得周到。那就跟我來。﹂錢老闆將一口光豬留在廚房,另一口抬到韋小寶屋中。尚膳監管事太監的住處和御廚相近,那肥豬抬入房中之後,韋小寶命小太監帶領抬豬的夥計到廚房中等候,待三人走後,便掩上了門。

  錢老闆低聲問道:﹁韋香主,屋中沒旁人嗎?﹂韋小寶搖了搖頭。錢老闆俯身輕輕將光豬翻了過來,只見豬肚上開膛之處,橫貼著幾條豬皮,封住了割縫。韋小寶心想:﹁這肥豬肚中定是藏著甚麼古怪事物,莫非是兵器之類,天地會想在皇宮中殺人大鬧?﹂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果見錢老闆撕下豬皮,雙手拉開豬肚,輕輕抱了一團物事出來。

  韋小寶﹁咦﹂的一聲驚呼,見他抱出來的竟是一個人。

  錢老闆將那人橫放在地下。只見這人身體瘦小,一頭長髮,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身上穿了薄薄的單衫,雙目緊閉,一動也不動,只是胸口微微起伏。

  韋小寶大奇,低聲問道:﹁這小姑娘是誰?你帶她來幹甚麼?﹂錢老闆道:﹁這是沐王府的郡主。﹂韋小寶更是驚奇,睜大了眼睛,道:﹁沐王府的郡主?﹂錢老闆道:﹁正是。沐王府小公爺的嫡親妹子。他們擄了徐三哥去,我們就捉了這位郡主娘娘來抵押,教他們不敢動徐三哥一根寒毛。﹂韋小寶又驚又喜,說道:﹁妙計,妙計!怎地捉她來的?﹂

  錢老闆道:﹁昨天徐天川徐三哥給人綁了去,韋香主帶同眾位哥哥,二次去楊柳胡同評理,屬下便出去打探消息,想知道沐王府那些人,除了楊柳胡同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落腳所在,徐三哥是不是給他們囚禁在那裏;想知道他們在京城裏還有那些人,當真要動手,咱們心裏可也得先有個底子。這一打探,嘿,沐王府來的人可還當真不少,沐家小公爺帶頭,率領了王府的大批好手。﹂韋小寶皺起了眉頭,說道:﹁他媽的!咱們青木堂在京裏有多少兄弟?能不能十個打他們一個?﹂錢老闆道:﹁韋香主不用擔心。沐王府這次來到北京,不是為跟咱們天地會打架。原來大漢奸吳三桂的大兒子吳應熊,來到了京城。﹂

  韋小寶點頭道:﹁沐王府要行刺這姓吳的小漢奸?﹂錢老闆道:﹁是啊。韋香主料事如神。大漢奸、小漢奸在雲南,動不了他們的手,一離雲南,便有機可乘了。但這小漢奸自然防備周密,身邊有不少武功高手保護,要殺他可也不是易事。沐王府那些人果然另有住處,屬下過去查看,那些人都不在家,屋裏卻也沒徐三哥的蹤跡,只有這小丫頭和兩個服侍她的女人留在屋裏,那可是難得的良機︙︙﹂

  韋小寶道:﹁於是你就順手牽羊,反手牽豬,將她捉了來?﹂錢老闆微笑道:﹁正是。這小姑娘年紀雖小,沐王府卻當她是鳳凰一般,只要這小郡主在咱們手裏,徐三哥便穩如泰山,不怕他們不好好服侍。﹂韋小寶道:﹁錢大哥這件功勞倒大得緊呢。﹂錢老闆道:﹁多謝韋香主誇獎。﹂韋小寶道:﹁咱們拿到了小郡主,卻又怎樣?﹂說著向躺在地下的那少女瞧了幾眼,心道:﹁這小娘皮長得可挺美啊。﹂

  錢老闆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聽韋香主的意思辦理。﹂

  韋小寶沉吟道:﹁你說怎麼辦?﹂他跟天地會的人相處的時候雖暫,卻已摸到了他們的脾氣。這些人嘴裏尊稱自己是香主,滿口甚麼靜候香主吩咐云云,其實各人肚裏早就有了主意,只盼得到自己贊同,於是一切便推在韋香主頭上,日後他們就不會擔當重大干係。他對付的法子是反問一句:﹁你說怎麼辦?﹂

  錢老闆道:﹁眼下只有將這小郡主藏在一個穩妥所在,讓沐王府的人找不到。這次沐家來到京城的著實不少,雖說是為了殺小漢奸吳應熊,但咱們殺了他們的人。徐大哥又給他們拿了去,這會兒咱們天地會每一處落腳之地,一定都給他們釘得緊緊的。我們便拉一泡尿,放一個屁,只怕沐王府的人也都知道了。﹂

  韋小寶嗤的一笑,覺得這錢老闆談吐可喜,很合自己脾胃,笑道:﹁錢大哥,咱們坐下來慢慢商量。﹂錢老闆道:﹁是,是,多謝香主。﹂在一張椅上坐了,續道:﹁屬下將小郡主藏在豬肚裏帶進宮來,一來是為瞞過宮門侍衛的重重搜檢,二來是要瞞過沐王府眾人的耳目。他奶奶的,沐公爺手下,只怕真有幾個厲害人物,不可不防。小郡主若不是藏在宮裏,難保不給他們搶了回去。﹂

  韋小寶道:﹁你說要將小郡主藏在宮裏?﹂

  錢老闆道:﹁屬下可不敢這麼說,一切全憑韋香主作主。藏在宮裏,當然是普天下最穩妥的所在。沐王府的高手再多,總敵不過大內侍衛。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別說他們決計想不到,查不出,就算知道了,又怎有能耐衝進皇宮來救人?他們如能進宮來將小郡主救出去,那麼連韃子皇帝也能綁架去了。天下決沒這個道理。不過屬下膽大妄為,事先沒向韋香主請示,擅自將小郡主帶進宮來,給韋香主增添不少危險,不少麻煩,實在該死之極。﹂

  韋小寶心道:﹁你將人帶都帶進來了,自己說該死,卻也沒死。把小郡主藏在宮裏,果然是好計,沐王府的人一來想不到,二來救不出。你膽大妄為,難道我膽子就小了?﹂笑道:﹁你這計策很好,就將小郡主藏在這裏好了。﹂

  錢老闆道:﹁是,是,韋香主說這件事行得,那定然行得。屬下又想,將來事情了結之後,小郡主總是要放還給他們的。他們得知郡主娘娘這些日子是住在宮裏,也不辱沒了她身份,倘若老是關在小號屠宰房的地窖之中,聞那牛血豬血的腥氣,未免太對不起人。﹂

  韋小寶笑道:﹁每天餵她吃些茯苓、黨參、花雕、雞蛋,也就是了。﹂

  錢老闆嘿嘿一笑,說道:﹁再說,小郡主年紀雖然幼小,總是女子,跟我們這些臭男人住在一起,於名聲未免有礙,跟韋香主在一起,就不要緊了。﹂韋小寶一怔,問道:﹁為甚麼?﹂錢老闆道:﹁韋香主年紀也輕,何況又是︙︙又是在宮裏辦事的,自然︙︙自然沒甚麼。﹂言語吞吞吐吐,有些不便出口。

  韋小寶見他神色忸怩,想了一想,這才明白:﹁原來你說我是太監,因此小郡主交我看管,於她聲名無礙。你可不知我這太監是冒牌貨。﹂只因他並不是真的太監,這才要想了一想之後方能明白,否則錢老闆第一句話他就懂了。

  錢老闆問道:﹁韋香主的臥室在裏進罷?﹂韋小寶點點頭。錢老闆俯身抱起小郡主,走到後進,放在床上。房中本來有大床、小床各一,海大富死後,韋小寶已叫人將小床抬了出去。他隱秘之事甚多,沒要小太監住在屋裏服侍。

  錢老闆道:﹁屬下帶小郡主進宮來時,已點了她背心上的神堂穴、陽綱穴,還點了她後頸的天柱穴,讓她不能動彈,說不出話。韋香主要放她吃飯,就可解開她穴道,不過最好先點她腿上環跳穴,免得她逃跑。沐王府的人武功甚高,這小姑娘倒不會多少武功,卻也不可不防。﹂

  韋小寶想問他甚麼叫神堂穴、環跳穴,如何點穴、解穴,但轉念一想,自己是青木堂香主,又是總舵主的弟子,連點穴、解穴也不會,豈不是讓下屬們太也瞧不起?反正對付一個小姑娘總不是甚麼難事,點頭道:﹁知道了。﹂

  錢老闆道:﹁請韋香主借一把刀使。﹂韋小寶心想:﹁你要刀幹甚麼?﹂從靴桶中取出匕首,遞了給他。錢老闆接了過來,在豬背上一劃,沒料到這匕首鋒利無匹,割豬肉如切豆腐,一劍下去,直沒至柄。錢老闆吃了一驚,讚道:﹁好劍!﹂割下兩片脊肉,兩隻前腿,道:﹁韋香主留著燒烤來吃,餘下的吩咐小公公們抬回廚房去罷。屬下這就告辭,會裏的事情,屬下隨時來向韋香主稟告。﹂

  韋小寶接過匕首,說道:﹁好!﹂向臥在床上的小郡主瞧了一眼,道:﹁這小娘皮睡得倒挺安穩。﹂他本來想說:﹁這小姑娘在宮裏耽得久了,太過危險,倘若給人發覺,那可糟糕之極。﹂但想天地會的英雄好漢豈有怕危險的?這等話說出口來,不免給人小覷了。

  ※※※

  待錢老闆回去廚房,韋小寶忙閂上了門,又查看窗戶,一無縫隙,這才坐到床邊,去看那小郡主,只見她正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床頂,見韋小寶過來,忙閉上眼睛。韋小寶笑道:﹁你不會說話,不會動彈,安安靜靜的躺在這裏,最乖不過。﹂見她身上衣衫也不污穢,想是錢老闆將那口肥豬的肚裏洗得十分乾淨,不留絲毫血漬,於是拉過被來,蓋在她身上。只見她臉頰雪白,沒半分血色,長長的睫毛不住顫動,想是心中十分害怕,笑道:﹁你不用怕,我不會殺了你的,過得幾天,就放你出去。﹂

  小郡主睜開眼來,瞧了他一眼,忙又閉上眼睛。

  韋小寶尋思:﹁你沐王府在江湖上好大威風,那日蘇北道上,你家那白寒松好大架子,絲毫沒將老子瞧在眼裏,這當兒還不是讓我手下的人打死了。他奶奶的︙︙﹂想到此處,伸起手來,見手腕上黑黑一圈烏青兀自未退,隱隱還感疼痛,心道:﹁那白寒楓死了哥哥,沒處出氣,捏得老子骨頭也險些斷了。想不到沐王府的郡主娘娘卻落在我手裏,老子要打便打,要罵便罵,你半分動彈不得,哈哈,哈哈!﹂想到得意處,不禁笑出聲來。小郡主聽到笑聲,睜開眼來,要看他為甚麼發笑。

  韋小寶笑道:﹁你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奶奶的,老子才不將你放在眼裏呢!﹂走上前去,抓住她右耳,提了三下,又捏住她鼻子,扭了兩下,哈哈大笑。

  小郡主閉著的雙眼中流出眼淚,兩行珠淚從腮邊滾了下來。韋小寶喝道:﹁不許哭!老子叫你不許哭,就不許哭!﹂小郡主的眼淚卻流得更加多了。韋小寶罵道:﹁辣塊媽媽,臭小娘皮,你還倔強!睜開眼睛來,瞧著我!﹂

  小郡主雙眼閉得更緊。韋小寶道:﹁哈,你還道這裏是你沐王府,你奶奶的,你家裏劉白方蘇四大家將,有他媽的甚麼了不起,終有一日撞在老子手裏,一個個都斬成了肉醬。﹂大聲吆喝:﹁你睜不睜眼?﹂小郡主又用力閉了閉眼睛。韋小寶道:﹁好,你不肯睜眼,要這一對臭眼珠子有甚麼用?不如挖了出來,讓老子下酒。﹂提起匕首,平放刃鋒,在她眼皮上拖了幾拖。小郡主全身打個冷戰,仍不睜開眼睛。

  韋小寶倒拿她沒有法子,說道:﹁你不睜眼,我偏偏要你睜眼,咱哥兒倆耗上了,倒要瞧瞧你郡主娘娘厲害,還是我這小流氓、小叫化子厲害。我暫且不來挖你的眼珠,挖了眼珠,倒算是你贏了,永遠不能瞧我。我要在你臉蛋上用刀尖子雕些花樣,左邊臉上刻隻小烏龜,右邊臉上刻一堆牛糞。等到將來結了疤,你到街上去之時,成千上萬的人圍攏來瞧西洋鏡,大家都說:﹃美啊,美啊,來看沐王府的小美人兒,左邊臉上一隻王八,右邊臉上一堆牛糞。﹄你到底睜不睜眼?﹂

  小郡主全身難動,只有睜眼閉眼能自拿主意,聽得韋小寶這麼說,眼睛越閉越緊。

  韋小寶自言自語:﹁原來這臭花娘嫌自己臉蛋兒不美,想要我在她臉上裝扮裝扮,好,我先刻一隻烏龜!﹂打開桌上硯台,磨了墨,用筆蘸了墨。這些筆墨硯台都是海老公之物,韋小寶一生從未抓過筆桿,這時拿筆便如拿筷子,提筆在小郡主左臉畫了一隻烏龜。

  小郡主的淚水直流下來,在烏龜的筆劃上流出了一道墨痕。

  韋小寶道:﹁我先用筆打個樣子,然後用刀子來刻,就好像人家刻圖章。對,對,郡主娘娘,咱們刻好之後,我牽了你去長安門大街,大叫:﹃那一位客官要印烏龜?三文錢印一張!﹄我用黑墨塗了你臉,有人給三文錢,就用張白紙在你臉上一印,便是一隻烏龜,快得很!一天準能印上一百張。三百文銅錢,夠花的了。﹂

  他一面胡扯,一面偷看小郡主的臉色,見她睫毛不住顫動,顯然又是憤怒,又是害怕。他甚是得意,說道:﹁嗯,右臉刻一堆牛糞,可沒人出錢來買牛糞的,不如刻隻肥豬,又肥又蠢,生意一定好。﹂提起筆來,在她右邊臉頰上亂劃一通,畫的東西有四隻腳、一條尾巴就是了,也不知像貓還是像狗。他放下毛筆,取過一把剪銀子的剪刀,將剪尖輕輕放在小郡主左頰,喝道:﹁你再不睜眼,我要刻花了!我先刻烏龜,肥豬可不忙刻。﹂

  小郡主淚如泉湧,偏偏就是不肯睜眼。韋小寶無可奈何,不肯認輸,便將剪尖在她臉上輕輕劃來劃去。這剪尖其實甚鈍,小郡主肌膚雖嫩,卻也沒傷到她絲毫,可是她驚惶之下,只道這小惡人真的用刀子在自己臉上雕花,一陣氣急,便暈了過去。

  韋小寶見她神色有異,生怕是給自己嚇死了,倒吃了一驚,忙伸手去探她鼻息,幸好尚有呼吸,便道:﹁臭小娘裝死!﹂尋思:﹁你死也不肯睜眼,難道我便輸了給你?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韋小寶總不會折在你臭小娘手裏。﹂拿了塊濕布來,抹去她兩頰上黑墨,直抹了三把,才抹得乾淨。但見她眉淡睫長,嘴小鼻挺,容顏著實秀麗,自言自語:﹁你是郡主娘娘,心中一定瞧不起我這小太監,我也瞧不起你,大家還不是扯直?﹂

  過了一會,小郡主慢慢醒轉,一睜開眼,只見韋小寶一雙眼睛和她雙目相距不過一尺,正狠狠的瞪著她,不由得吃了一驚,急忙閉眼。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你終於睜開眼來,瞧見我了,是老子贏了,是不是?﹂他自覺得勝,心下高興,只是小郡主不會說話,未免有些掃興,要想去解她穴道,卻不知其法,說道:﹁你給人點了穴道,倘若解不開,不能吃飯,豈不餓死了?我本想給你解開,不過解穴的法門,從前學過,現下可忘了。你會不會?你如不會,那就躺著做僵屍,一動也別動,要是會的,眼睛眨三下。﹂

  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小郡主,只見她眼睛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突然雙眼緩緩的連眨三下。

  韋小寶大喜,道:﹁我只道沐王府的人既然姓沐,一定個個是木頭,呆頭呆腦,甚麼都不會,原來你這小木頭還會解穴。﹂將她抱起,坐在椅上,說道:﹁你瞧著,我在你身上各個部位指點,倘若指得對的,你就眨三下眼睛,指得不對,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也不能動。我找到解穴的部位,就給你解開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小郡主眨了三下眼睛。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我來指點。﹂韋小寶一伸手,便指住她右邊胸部,道:﹁是不是這裏?﹂小郡主登時滿臉飛紅,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那敢眨上一眨?韋小寶又指著她左邊胸部,道:﹁是不是這裏?﹂小郡主臉上更加紅了,眼睛睜得久了,忍不住霎了霎眼。韋小寶大聲道:﹁啊,是這裏了!﹂小郡主急忙大睜眼睛,又羞又急,窘不可言。這二人都是十四五歲年紀,於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女孩子早識人事,韋小寶又是在妓院中長大的,平時多見嫖客和妓女的猥褻舉止,雖然不明其意,總之知道這類行動極不妥當。

  韋小寶見她發窘,得意洋洋,只覺昨日楊柳胡同中的一番窘辱此刻都出了氣,報了仇。他在小郡主身上東指西指。小郡主拚命撐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小心眨了眨眼睛,那就大事去矣,過不了多時,鼻尖上已有一滴滴細微汗珠滲了出來。幸好韋小寶這時手指指向她左腋之下,那正是解開穴道的所在,急忙連眨了三下眼睛,心中一寬,舒了口長氣。

  韋小寶道:﹁哈哈,果然在這裏,老子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記心不好,一時之間忽然忘了。﹂心想:﹁解開她穴道之後,不知她武功如何,這小丫頭倘若出手打人,倒也麻煩。﹂轉過身來,拿過兩根腰帶,先將她雙腳牢牢綁住,又將她雙手反縛到椅子背後綁好。

  小郡主不知他要如何大加折磨,臉上不禁流露出驚恐之極的神色。韋小寶笑道:﹁你怕了我,是不是?你既然怕了,老子就解開你的穴道。﹂伸手到她左腋下輕輕搔了幾搔。

  小郡主奇癢難當,偏生無法動彈,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韋小寶道:﹁點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戲,只不過老子近來事情太忙,這種小事,也沒放在心上,倒有些兒忘了。是不是這樣解的?﹂說道在她腋下揉了幾下。

  小郡主又是一陣奇癢,臉上微有怒色。

  韋小寶道:﹁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用在上等人身上,這才管用。你這小丫頭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上,竟半點動靜也沒有。好,我用第二流的手法試試。﹂伸手指在她腋下戳了幾下。

  小郡主又痛又癢,淚水又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韋小寶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難道你是第三等的小丫頭?沒有法子,只好用第三流的手法出來了。﹂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了一陣,仍然不見功效。

  點穴是武學中的上乘功夫。武功極有根柢之人,經明師指點,尚須數年勤學苦練,方始有成。解穴和點穴是一事之兩面,會點穴方會解穴,認穴既須準確,手指上又須有剛柔並濟的內勁,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韋小寶既無內功,點穴解穴之法又從未練過,這麼亂搞一通,又怎解得開小郡主的穴道?

  拍打不成,便改而為抓,抓亦不行,只得改而為扭。小郡主又氣又急,忍不住淚水又流了下來。韋小寶這時倒不是有意要折磨她,但忙了半天,解不開她穴道,自己額頭出汗,不免有些老羞成怒,說道:﹁我連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來了,卻像是耗子拉王八,半點也不管用,難道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老子是大有身份、大有來歷之人,第九流武功是決計不肯使的。看來你沐王府的人,都是他媽的爛木頭,木頭木腦、木知木覺。我跟你說,我現在不顧自己身份,用第九流的武功,再在你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試試。﹂

  當下彎起中指,用拇指扳住,用力彈出,彈在小郡主腋下,說道:﹁這是彈棉花。﹂唱起兒歌:﹁拍拍拍,彈棉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拌胡椒。胡椒辣,起寶塔。寶塔尖,衝破天。天落雨,地滑塌,滑倒你沐家木頭木腦、狗頭狗腦,十八代祖宗的老阿太!﹂

  他說一句,彈一下,連彈了十幾下,說到一個﹁太﹂字時,小郡主突然﹁噢﹂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大喜,縱身躍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說呢,原來沐王府的小丫頭果然是第九流的小東西,非用第九流武功對付不可。﹂

  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聲音清脆嬌嫩,帶著柔軟的雲南口音,當真說不出的好聽。

  韋小寶逼緊了喉嚨,學她說話:﹁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說著哈哈大笑。

  原來他伸指亂彈,都彈在小郡主腋下﹁腋淵穴﹂上。腋淵穴屬足少陽膽經,在腋下三寸之處。人身頭部諸穴,如絲空竹、陽白、臨泣等穴道均屬此經脈。他在腋淵穴上又抓大扭,又打又彈,手勁雖然不足,但搞得久了,小郡主頭部諸穴齊活,說話便無窒滯。

  韋小寶見居然能解開小郡主的穴道,不勝喜歡,對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時消去了大半,說道:﹁我肚子餓了,想來你也不飽,我先給你些東西吃。﹂他原是饞嘴之人,既為尚膳監的頭兒,屬下眾監拍他馬屁,每日吩咐廚房送來各種各樣的新鮮細點。他每天在街上閒逛,街市中諸般餅餌糖食,也是見到就買,因此上屋裏瓶兒、罐兒、盒兒、小竹簍兒不計其數,裝的都是零星食物。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手頭有幾十萬兩銀子,生來又是個胡亂花錢之人,豈有不大買零食之理?

  他將糕點拿了出來,說道:﹁這玫瑰綠豆糕,你吃一塊試試。﹂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拿起另一隻盒子,打開盒蓋,說道:﹁這是北京城裏出名的點心豌豆黃,你們雲南一定沒有的,吃一塊罷!﹂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要賣弄家當,將諸般糕餅糖果堆滿在桌上,道:﹁你瞧,我好吃的東西多不多?就算你是王府的郡主,多半也從來沒吃過這麼多點心。你如不愛吃甜食,就試試我們廚房的蔥油薄脆,又香又脆,世上少有。連皇上都愛吃,你試了一塊,包你愛吃。﹂

  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接連拿了最好的七八種糕餌出來,小郡主總是搖頭。

  這一來韋小寶可氣往上衝,罵道:﹁臭花娘,你嘴巴這樣刁,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到底要吃甚麼?﹂小郡主道:﹁我︙︙我甚麼都不吃︙︙﹂只說了這句話,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來。韋小寶給她一哭,心腸倒有些軟了,道:﹁你不吃東西,豈不餓死了?﹂小郡主道:﹁我︙︙我寧可餓死。﹂韋小寶道:﹁我才不信你寧可餓死。﹂

  正在這時,外面有人輕輕敲門。韋小寶知道是小太監送飯來,生怕小郡主叫喊起來,驚動了旁人,取出一塊毛巾,綁住了她嘴,這才去開門,吩咐小太監道:﹁我今日想吃些雲南菜,你吩咐廚房即刻做了送來。﹂小太監應了自去。

  韋小寶將飯菜端到房中,將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開了,坐在她對面,笑道:﹁你不吃,我可要吃了。嗯,這是醬爆牛肉,這是糟溜魚片,這是蒜泥白切肉,還有鎮江餚肉,清炒蝦仁,這一碗口磨雞腳湯,當真鮮美無比。鮮啊,鮮啊!﹂他舀湯來喝,故意嗒嗒有聲,偷眼去看小郡主時,只見她淚水一滴滴的流下來,沒半分饞意。

  這一來韋小寶可有些意興索然,悻悻然的道:﹁原來第九流的小丫頭只愛吃第九流的臭魚、臭肉、臭鴨蛋,我這些好菜好點心,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會我叫人去拿些臭魚、臭肉、臭鴨蛋、臭豆腐來給你吃。﹂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鴨蛋、臭豆腐。﹂韋小寶點頭道:﹁嗯,原來你只吃臭魚、臭肉。﹂小郡主道:﹁你就愛瞎說。我也不吃臭魚、臭肉。﹂

  韋小寶吃了幾筷蝦仁,吃了一塊餚肉,大讚:﹁味道真好!﹂見小郡主始終無動於中,便放下筷子,心下盤算,如何才能使她向自己討吃。

  過了好一會,小太監又送飯菜過來,道:﹁桂公公,廚子叫小人稟告公公,這過橋米線的湯極燙,看來沒一絲熱氣,其實是挺熱的。這宣威火腿是用蜜餞蓮子煮的,煮得急了,或許不很軟,請公公包涵。這是雲南的黑色大頭菜。這一碟是大理洱海的工魚乾,雖然不是鮮魚,仍是十分名貴,用雲南紅花油炒的。壺裏泡的是雲南普洱茶。廚子說,雲南的名菜汽鍋雞要兩個多時辰才煮得好,只好晚上再給桂公公你老人家送來。﹂

  韋小寶點點頭,待小太監去後,將菜餚搬入房中。

  御廚房在頃刻之間,便辦了四樣道地的雲南菜,也算得功力十分到家了。原來吳三桂在雲南做平西王,雖然跋扈,但逢年過節,對皇室的進貢、對諸王公大臣的節敬,卻是豐厚無比,遠勝他省十倍,因此朝廷裏替他說好話的人也著實不少。吳三桂進貢給皇帝的,除了金銀珠寶、象牙犀角等等珍貴物品外,雲南的諸般土產也是應有盡有。正因如此,御廚房要在頃刻之間煮幾味雲南菜,並不為難。

  小郡主本就餓了,見到這幾味道地的家鄉菜,忍不住心動,只是她給韋小寶實在欺侮得狠了,不願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這小惡人如何誘我,我總是不吃。﹂

  韋小寶用筷子挾了一片鮮紅噴香的宣威火腿,湊到小郡主口邊,笑道:﹁張開嘴來!﹂小郡主牙齒咬實,緊緊閉嘴。韋小寶將火腿在她嘴唇上擦來擦去,擦得滿嘴都是油,笑道:﹁你乖乖吃了這片火腿,我就解開你手上穴道。﹂小郡主閉著嘴搖了搖頭。

  韋小寶放下火腿,端起那碗熱湯,惡狠狠的道:﹁這碗湯燙得要命,你如肯喝,我就等湯冷了些,一匙一匙的慢慢餵你。你不喝呢?哼,哼!﹂左手伸出,捏住她鼻子。

  小郡主氣為之窒,只得張開口來。韋小寶右手拿起一隻匙羹,塞在她口裏,說道:﹁這碗熱湯我就這樣倒將下來,把你的肚腸也燙得熟了!﹂讓小郡主喘了幾口氣,才將匙羹從她嘴裏取出,放開左手。

  小郡主知道過橋米線的湯一半倒是油,比尋常的羹湯熱過數倍,如此倒入咽喉,只怕真的給他燙死了,哭道:﹁你劃花了我的臉,我︙︙我不要活了,這樣醜怪︙︙﹂

  韋小寶心道:﹁原來你以為我真的在你臉上刻了一隻烏龜。﹂微笑道:﹁你的臉雖然劃花了,但這隻小烏龜畫得挺美,你走到街上,擔保人人喝采叫好!﹂小郡主哭道:﹁難看死了,我︙︙我寧可死了。﹂韋小寶道:﹁唉,這樣漂亮的小烏龜,你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這麼多心思,在你臉上雕花了。﹂

  小郡主道:﹁雕甚麼花?我︙︙我又不是木頭。﹂韋小寶道:﹁你明明姓沐,怎麼不是木頭?﹂小郡主道:﹁我家這沐字,是三點水的沐,又不是木頭的木。﹂韋小寶也分不出沐木二字有何不同,說道:﹁木頭浸在水裏,不過是一塊爛木頭罷了。﹂小郡主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道:﹁那又用得著哭個不休的?你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就把你臉蛋兒補好,把小烏龜刮去,一點痕跡不留。﹂小郡主臉上一紅,道:﹁怎麼刮得去?再這麼一刮,我的臉還成甚麼模樣?﹂韋小寶道:﹁我有靈丹妙藥,第一流的英雄好漢,那是難修補些。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修補你的臉蛋兒,可真容易不過了。﹂小郡主道:﹁我不信。你就是愛說話損人。﹂韋小寶道:﹁你叫不叫?﹂小郡主紅著臉搖搖頭。

  韋小寶見她嬌羞的模樣,不禁有些心動,說道:﹁小烏龜新刻不久,修補是很容易的。時間挨得久了,再要修補,如果留下一條烏龜尾巴修不去,只怕你將來懊悔。﹂小郡主雖然對他的話將信將疑,總是企盼一試,倘若真如他所說,將來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那可仍是難看之極,當下漲紅了臉,囁嚅道:﹁你︙︙你可不是騙我?﹂韋小寶道:﹁我騙你幹甚麼?你越叫得早,我越早動手,你的臉蛋兒越修補得好,乖乖的快叫罷!﹂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後,你補得不好呢?﹂韋小寶道:﹁那我加倍賠還,連叫你六聲﹃好妹妹﹄!﹂小郡主又是紅暈滿臉,說道:﹁你這人很壞,我不來!﹂韋小寶道:﹁好啦!你既然不放心,咱們分開來叫。你先叫我一聲﹃好哥哥﹄,待我補好之後,你叫第二聲。我用鏡子給你照過,果然是一點疤痕也沒有,你十分滿意了,再叫第三聲。說不定你開心得很,一連叫上十聲。﹂小郡主急道:﹁不,不,你說叫三聲,怎麼又加?﹂韋小寶微笑道:﹁好,三聲就三聲,那你快叫罷!﹂小郡主嘴唇動了幾下,總是叫不出口。

  韋小寶道:﹁叫一句﹃好哥哥﹄,有甚麼了不起?又不是要你叫﹃好老公﹄、叫﹃親親老公﹄。你再不叫,我的價錢也可越開越高啦。﹂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甚麼老公、老公的,結結巴巴的道:﹁我先叫一個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再叫下面︙︙下面兩個字。﹂韋小寶嘆了一口氣,道:﹁唉,你真會討價還價,先給錢後給錢都是一樣。那你叫罷!﹂

  小郡主閉上眼睛,輕輕叫道:﹁好︙︙﹂這個﹁好﹂字,當真細若蚊鳴,耳音稍稍差著半點,可再也聽不出來,饒是如此,她臉上已羞得通紅。

  韋小寶咕噥道:﹁這樣叫法,可真差勁得很,七折八扣下來,還有得剩的麼?也不知你心中在這個﹃好﹄字下面接上些甚麼,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賊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兩個字,我不騙你,真的不騙你。﹂韋小寶道:﹁那兩個甚麼字?是烏龜麼?是小賊麼?﹂

  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說了一個﹁哥﹂字,急忙住口。

  韋小寶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給你修補臉蛋之時,便得用出最好手段。請泥水匠去修狗洞,出上第一流的價錢,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倘若價錢太低,泥水匠用幾塊爛磚頭塞滿了事,石灰也不粉刷一下,豈不是難看之極?﹂

  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過了,你還是在笑我狗洞、爛磚頭。﹂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我這是比方。﹂打開海老公的箱子,取出藥箱,將箱中的幾十個藥瓶都放在桌上,每一瓶藥都倒了些粉末,像煞有介事的凝神思索,調配藥粉。

  小郡主本來只信得三分,眼見藥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兩分。

  韋小寶將藥粉放入藥缽,拿到外房,卻倒在紙中包了起來,藏在懷裏,另外拿了一塊綠豆糕,一塊豌豆黃,再從一個廣東月餅中挖了一塊蓮蓉,將藥缽洗乾淨了,不留半點藥粉,才將蓮蓉,綠豆糕,豌豆黃在藥缽中舂爛,又加上兩匙羹蜜糖,心念一動,再吐上兩大口唾沫,調得勻了,拿進房中,說道:﹁這是生肌靈膏,其中有無數靈丹妙藥。﹂

  想了一想,又道:﹁你的臉是我刻花了的,就算回復原狀,也不過和從前一般,你也不見我的好。﹂拿起昨日在珠寶鋪中所鑲的帽子,將帽上四顆明珠都拉了下來,放在左手手掌之中,問小郡主道:﹁這珠子怎樣?﹂

  小郡主祖上世代封王襲爵,雖然出世時沐家已破,但世家貴女,見識畢竟大非尋常,見這四顆珠子都有指頭大小,的溜溜地在他掌中滾動,發出柔和珠光,渾圓無瑕,讚道:﹁這珠子好得很,四顆一樣大小,很是難得!﹂

  韋小寶大是得意,說道:﹁這是我昨天花了二千九百兩銀子買來的,很貴,是不是?﹂這四顆珠子雖然珍貴,卻也值不得二千九百兩,其實是九百兩,他加上了二千兩的虛頭。當下取過一隻藥缽,將珠子放入缽中,轉了幾轉,珠子和藥缽相碰,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韋小寶拿起石杵,一杵鎚將下去。

  小郡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問道:﹁你幹甚麼?﹂

  韋小寶見她神情嚴重,一張小臉上滿是詫異之色,更是意氣風發。他賣弄豪闊,原是要換來這副驚詫,當下連舂得幾舂,將四顆珠子舂得粉碎,然後不住轉動石杵,將珠子磨成了細粉,說道:﹁我倘若只將你臉蛋回復舊狀,不顯我韋︙︙顯不出我小桂子公公的本事,定要將你臉蛋兒變得比原來美上十倍,你這十聲﹃好哥哥﹄才叫得心甘情願,沒半點勉強。﹂

  小郡主道:﹁三聲!怎麼又變成十聲了?﹂

  韋小寶微微一笑,將珍珠粉調在綠豆糕、豌豆黃、蓮蓉、蜜糖加唾沫的漿糊之中,用藥杵拌得均勻。小郡主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知他搞些甚麼,眼見他將四顆明珠研細,這藥膏之珍貴可想而知。

  韋小寶道:﹁四顆珠子雖貴,比起其他無價之寶的藥粉來,卻又算不得甚麼了。你的相貌本來不錯,但不能說是天下第一流的,等搽了我這藥膏之後,多半會變成一位天下無雙,羞月閉花︙︙﹂小郡主道:﹁羞花閉月。﹂她聽韋小寶說錯了,隨口改正,但話一出口,不由得很不好意思。韋小寶用錯成語,乃是家常便飯,絲毫不以為意,道:﹁不錯,變成一個羞花閉月的小美人兒,那才好呢。﹂說著便抓起豆泥蓮蓉珍珠糊,往她臉上塗去。

  小郡主一聲不響,由得他亂塗,片刻之間,一張臉上除了眼耳口鼻之外,都給她塗得滿滿地,只覺這藥膏甜香甚濃,並無刺鼻藥味,渾不覺得難受。

  韋小寶見她上當,拚命的忍住了笑,心道:﹁這藥膏中我不拉上一泡尿,算是我客氣,那是瞧在你祖宗沐英沐王爺的份上。他是開國功臣,韋小寶讓了他三分。﹂

  韋小寶塗完藥膏,洗乾淨了手,說道:﹁等藥膏乾了,我再用奇妙藥粉給你洗去。三塗三洗,那你非羞月︙︙非羞花閉月不可。﹂

  小郡主心想:﹁甚麼﹃非羞花閉月不可﹄,這句話好不彆扭。﹂問道:﹁為甚麼要塗三次?﹂韋小寶道:﹁三次還算是少的了,人家做醬油要九蒸九曬呢。就算是煮狗肉,也要連滾三滾。﹂小郡主抱怨道:﹁你又罵我是醬油狗肉。﹂

  韋小寶笑道:﹁沒有﹃醬油狗肉﹄這句話,醬油煮狗肉,那就是紅燒狗肉。不用醬油,是清燉狗肉。﹂拿筷子挾起一片火腿,送到她嘴邊,道:﹁吃罷!﹂

  小郡主一來也真餓了,二來不敢得罪了他,怕他手腳不清,在自己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三來見他研碎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微一遲疑,便張口將火腿吃了。

  韋小寶大喜,讚道:﹁好妹子,這才乖。﹂小郡主道:﹁我不︙︙不是你好妹子。﹂韋小寶道:﹁那麼是好姐姐。﹂小郡主道:﹁也不是。﹂韋小寶道:﹁那麼是我好媽媽。﹂

  小郡主噗哧一笑,道:﹁我︙︙我怎麼會是︙︙﹂

  韋小寶自見到她以來,直到此刻,才聽到她的笑聲。只是她臉上塗滿了蓮蓉豆泥,難見如花笑靨,但單是聽著她銀鈴般的笑聲,亦足已暢懷怡神。韋小寶說她﹁是我好媽媽﹂,其實便是罵她﹁小婊子﹂,因為他自己母親是個妓女,但聽她笑得又歡暢又溫柔,不禁微覺後悔,又想:﹁做婊子也沒甚麼不好,我媽媽在麗春院裏賺錢,未必便賤過他媽的木頭木腦沐王府中的郡主。﹂又挾了幾片火腿餵她吃了,說道:﹁你如答應不逃走,我就將你手上穴道也解了。﹂

  小郡主道:﹁我幹麼逃走?臉上刻了隻小烏龜,逃出去醜也醜死了。﹂

  韋小寶心想:﹁待你得知臉上其實沒有小烏龜,定然是要逃走了。那錢老闆也不說幾時來接她出去。宮裏關著這樣一個小姑娘,給人發覺了可干係不小,那便如何是好?﹂

  正凝思間,忽聽得屋外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親王府裏的伴當,有事求見。﹂韋小寶道:﹁好!﹂低聲道:﹁有人來啦,你可別出聲。這裏是甚麼地方,你知不知道?﹂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道:﹁說出來可嚇你一大跳。那些人個個都要害你。只有我瞧著你可憐,暫且收留了你。如果給人知道你在這裏,哼哼,哼哼︙︙﹂心想:﹁說些甚麼重話嚇她最好!她最怕甚麼?﹂一轉念間,說道:﹁這些惡人定要剝光你的衣衫,打你屁股,打得痛得不得了。﹂小郡主臉上一紅,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懼之色。

  韋小寶見恐嚇有效,便出去開門,門外是個三十來歲的內監。

  那人向韋小寶請安,恭恭敬敬的道:﹁小人是康親王府裏的。我們王爺說,好久不見公公,很是掛念,今日叫了戲班,請公公去王府喝酒聽戲。﹂

  韋小寶聽說聽戲,精神一振,但自己屋中藏著一個小郡主,既怕給人撞見,又怕她聲張起來,諸多不便,一時頗為躊躇。那內監道:﹁王爺吩咐,務必要請公公光臨。今日王府中可熱鬧著呢,擲骰子,賭牌九,甚麼都有。﹂韋小寶聽到聽戲,不過精神一振,聽到賭錢,那可是精神大振了。他自從發了大財之後,跟溫氏兄弟、平威他們賭錢,早已無甚趣味,擲擲骰子,只是聊勝於無,康親王府中既有賭局,自是豪賭,那還理會甚麼小郡主、大郡主?當即欣然道:﹁好,你等一會兒,我就跟你去。﹂

  他回入房中,將小郡主鬆了綁,放在床上,又將她手腳綁住了,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低聲道:﹁我有事出去,過一會兒就回來。﹂見她眼光中露出疑慮之意,說道:﹁珍珠還不夠,我去珠寶鋪買些,研碎了給你搽臉,那才十全十美。﹂小郡主道:﹁你︙︙你不要去。珍珠又貴。﹂韋小寶道:﹁不打緊,你好哥哥有的是錢,要叫你羞花閉月,多花幾千兩銀子算得甚麼。﹂小郡主道:﹁我︙︙我在這裏很怕。﹂

  韋小寶見她楚楚可憐,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他不去賭錢,小郡主便再可憐十倍也沒用,挾了一筷工魚乾給她吃了,拿過四塊八珍糕,疊起來放在她嘴上,道:﹁你一張嘴,便有一塊糕落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兒一跌到枕頭上,便吃不到了。﹂

  小郡主道:﹁你︙︙你別去。﹂嘴上有糕,說話聲音細微幾不可聞。

  韋小寶假裝沒聽見,從箱中取出一疊銀票,塞在袋裏,開門出去,把門反鎖了,興匆匆的跟著內監到康親王府去。

  ※※※

  一到康親王府門口,只見大門外站立著兩排侍衛,都是一身鮮明錦衣,腰佩刀劍,氣概軒昂,比之韋小寶第一次來時戒備森嚴得多了,那自是懲於﹁鰲拜黨徒﹂攻入王府之失,加強了守備。

  韋小寶剛進大門,康親王便搶著迎了出來,身子半蹲,抱住韋小寶的腰,笑道:﹁桂兄弟,多日不見,你可長得越來越高、越來越俊了。﹂韋小寶笑道:﹁王爺你好。﹂康親王笑道:﹁好甚麼?你也不多到我家裏來玩兒。我多見你就好,少見你就不好。﹂韋小寶笑道:﹁王爺吩咐我多來,那可求之不得。﹂康親王道:﹁你說過的話可得算數。幾時我向皇上討個情,准你的假,咱們喝酒聽戲,大鬧他十天八天。就只怕皇上一天也少不得你。﹂攜了韋小寶的手,並肩走進。眾侍衛一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大樂。他在皇宮中雖然得人奉承,畢竟只是個太監,那有此刻和王爺攜手而行的風光?

  到得中門,兩個滿洲大官迎了出來,一個是新任領內侍衛大臣多隆,通常稱之為侍衛總管的,另一個便是他的結拜哥哥索額圖。索額圖一躍而前,抱住了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聽說王爺今日請你,我便自告奮勇要來,咱哥兒倆熱鬧熱鬧。﹂侍衛總管多隆也上來著實巴結。四人一踏進大廳,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樂來。韋小寶從未受人如此隆重的接待,自是眉飛色舞,差一點便手舞足蹈起來。到得二廳,廳中二十幾名官員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都是尚書、侍郎、將軍、御營親軍統領等等大官。索額圖一一給他引見。

  一名內監匆匆走進,打了個千,稟道:﹁王爺,平西王世子駕到。﹂

  康親王笑道:﹁很好!桂兄弟,你且寬坐,我去迎客。﹂轉身出去。

  韋小寶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吳三桂的兒子嗎?他來這裏幹甚麼?﹂

  索額圖挨到他耳邊,低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發財啦。﹂韋小寶笑道:﹁那得看手氣怎樣?﹂索額圖笑道:﹁手氣自然是好的。除了賭錢發財,還有一注逃不了的大財氣。﹂韋小寶道:﹁那是甚麼?﹂索額圖在他耳邊輕聲道:﹁吳三桂差兒子來進貢,朝中大官,個個都不落空。﹂韋小寶道:﹁哦,吳三桂是差兒子來進貢。我可不是朝中大官。﹂

  索額圖道:﹁你是宮裏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風得多了。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精明能幹,懂事得很。﹂低聲道:﹁待會吳應熊不論送你甚麼重禮,你都不可露出喜歡的模樣,只淡淡的說:﹃世子來到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見你喜歡,那便沒了下文。你神色冷淡,他定然當你嫌禮物輕了,明天又會重重的補上一份。﹂

  韋小寶哈哈大笑,低聲道:﹁原來這是敲竹槓的法子。﹂索額圖低聲道:﹁雲南竹槓,不砰砰嘭嘭的敲他一頓,那就笨了。他老子坐了雲貴兩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兒們如不幫他花花,一來對不起他老子,二來可對不起雲南、貴州的老百姓哪!﹂韋小寶笑道:﹁正是。﹂

  說話之間,康親王已陪了吳應熊進來。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歲年紀,相貌甚是英俊,步履矯捷,確是將門之子的風範。康親王第一個便拉了韋小寶過來,說道:﹁小王爺,這位桂公公,是萬歲爺跟前最得力的公公。上書房力擒鰲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的大功。﹂

  吳三桂派在北京城裏的耳目眾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動靜,每天都有急足持信,前往昆明稟報。康熙擒拿鰲拜,是這幾年來的頭等大事,吳應熊自然早知詳情。吳三桂曾和他商議,覺得皇帝鋤除權要於不動聲色之間,年紀雖幼,英氣已露,日後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過。吳應熊這次奉父命來京朝覲天子,大攜財物,賄賂大臣,最大的用意,是在察看康熙的性格為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親信大臣是何等樣人物。今日來康親王府中赴宴,沒料想竟會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寵的太監,不由得大喜,忙伸出雙手,握住韋小寶的右手連連搖幌,說道:﹁桂公公,我︙︙在下︙︙︵他先說了個﹁我﹂字,覺得不夠恭敬;想自稱﹁晚生﹂,對方年紀太小;如說﹁兄弟﹂,跟他可沒這個交情;若說﹁卑職﹂,對方又不是朝中大官,自己的品位可比他高得多,急忙之中,用了句江湖口吻︶在雲南之時,便聽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談起來,都稱頌皇上英明果斷,確是聖明天子,還說聖天子在位,連公公這樣小小年紀,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生仰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備了禮物,向公公表示敬意。只是大清規矩,外臣不便結交內官,在下空有此心,卻不敢貿然求見。今日康王爺賜此良機,當真是不勝之喜。﹂他口齒便給,一番話說得十分動聽。

  韋小寶聽得連吳三桂這樣的大人物,在萬里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字,不由得骨頭大鬆,好在這些奉承的話也聽得多了,早知如何應付,只淡淡的道:﹁咱們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聖旨辦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已,有甚麼功勞好說?小王爺的話可太誇獎了。﹂心想:﹁索額圖哥哥料事如神,這小漢奸果然一見面就提到﹃禮物﹄二字。﹂

  吳應熊是遠客,又是平西王的世子,康親王推他坐了首席,請韋小寶坐次席。席上大官甚多,尚書將軍,個個爵高位尊,韋小寶雖然狂妄,這次席卻也不敢坐,連聲推辭。康親王笑道:﹁桂兄弟,你是皇上身邊之人,大家敬重你,那也是愛戴皇上的一番忠心,你不用再客氣了。﹂說道將他按入椅中。索額圖這時已升了國史館大學士,官位在諸人之首,便坐在韋小寶身邊,其餘文武大官按品級、官職高下,依次而坐。

  韋小寶忽想:﹁他媽的!從前麗春院嫖客擺花酒,媽媽坐在嫖客背後,順手拿幾件糕餅給我,王八們還常常把我趕開,那時只想,幾時老子發了達,也到麗春院來擺一枱花酒,叫老鴇、王八、小娘們都來陪酒。那知道今日居然有親王、王子、尚書、將軍們相陪,只可惜麗春院的老鴇、王八們見不到老子這般神氣的模樣。﹂

  眾人坐下喝酒。吳應熊帶來的十六名隨從站在長窗之側,對席上眾人敬酒、挾菜,以及僕役傳送酒菜的一舉一動,均是目不轉睛的注視。

  韋小寶略一思索,已明其理:﹁是了,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跟隨來保護吳應熊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待會最好雙方狠狠打上一架,且看是沐王府的人贏了,還是吳三桂的手下厲害。﹂他一肚子的幸災樂禍,只盼雙方打得熱鬧非凡,鬥個兩敗俱傷。

  這情形康親王自己瞧在眼裏,他身為主人,也不好說甚麼。

  那侍衛總管多隆武功了得,性子又直,喝得幾杯酒,便道:﹁小王爺,你帶來的這十幾個隨從,一定都是千中挑、萬中選的武功高手了。﹂

  吳應熊笑道:﹁他們有甚麼武功?只不過是父王府裏的親兵,一向跟著兄弟,知道兄弟的脾氣,出門之時,貪圖個使喚方便而已。﹂

  多隆笑道:﹁小王爺這可說得太謙了。你瞧這兩位太陽穴高高鼓起,內功已到了九成火候。那兩位臉上、頸中肌肉糾結,一身上佳的橫練功夫。還有那幾位滿臉油光,背上垂的大辮子,多半是假髮打的,你如教他們摘下帽子來,定是禿頂無疑。﹂吳應熊微笑不答。

  索額圖笑道:﹁我只知多總管武功高強,沒想到你還有一項會看相的本事。﹂

  多隆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當年駐兵遼東,麾下很多錦州金頂門的武官。金頂門的弟子,頭上功夫十分厲害。凡是功夫練到高深之時,滿臉油光,頭頂卻是一根頭髮也沒有的。﹂康親王笑道:﹁可否請世子吩咐這幾位尊价,將帽子摘下來,讓大家瞧瞧多總管的推測到底準不準?﹂吳應熊道:﹁多總管目光如炬,豈有不準的?這幾名親兵,的確練過金頂門的功夫,但功夫沒練到家,頭上頭髮還是不少,摘下帽子,不免令他們當眾出醜,望眾位大人包涵。﹂眾人哈哈一陣大笑,既見吳應熊不願,也就不便勉強。

  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細看這幾個人,心癢難搔:﹁不知那大個兒頭上有多少頭髮?那瘦子功夫差些,想來頭髮一定很多。﹂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康親王笑問:﹁桂兄弟,你有甚麼事好笑,說出來大家聽聽。﹂韋小寶笑道:﹁我想金頂門的師傅們大家一定很和氣,既少和人家動手,自夥裏更加不會打架。﹂康親王道:﹁何以見得?﹂韋小寶笑道:﹁大家要是氣了,瞪一瞪眼睛,各人將帽兒摘了下來,你數數我頭髮,我數數你頭髮,誰的頭髮少,誰就本事強,頭髮多的人只好認輸。﹂眾人哈哈大笑,都說韋小寶的想法十分有趣。韋小寶又道:﹁金頂門的師傅們,想必隨身都要帶一把算盤,否則算起頭髮來可不大方便。﹂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一位尚書正喝了口酒,還沒咽下喉去,一聽此言,滿口酒水噴了出來,生怕噴在桌上失禮,一低頭,都噴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的咳嗽。

  多隆說道:﹁康親王,上次鰲拜那廝的餘黨到你王府騷擾,聽說你這幾個月來著實招攬了不少高手。﹂康親王右手慢慢捋著鬍子,臉有得色,緩緩的道:﹁當真是有身分、有本事的高手,那是極難招得到的,肯應官府聘請的,多半只是二三流的腳色而已。﹂頓了一頓,又道:﹁總算小王求賢若渴,除了重金禮聘之外,還幫他們辦了幾件事,這才請到了幾個真正頂尖兒的高手。只不過每日須得好好侍候他們,可也費心得很,哈哈,哈哈!﹂

  多隆道:﹁王爺聘請高人這個秘訣,可肯傳授麼?﹂康親王微笑道:﹁多總管自己便是一等一的高手,還聘請武學高手來幹甚麼?﹂多隆道:﹁多謝王爺稱讚。想那年咱們滿州武將在大校場較技,攝政親王親自監臨,王爺和小將都曾得到攝政王的賞賜。聽說這次鰲拜的餘孽前來滋擾,王爺箭不虛發,親手射死了二十多名亂黨。﹂

  康親王微微一笑,並不答話。那日他確是發箭射死了兩名天地會會眾,二十多名云云,未免多了十倍。

  韋小寶道:﹁這件事我是親眼瞧見的。那時我耳邊只聽得颼颼亂響,前面不住大叫﹃哎唷,哎唷!﹄後面大叫﹃好箭,好箭!﹄﹂

  一個文官不明韋小寶話中意思,問道:﹁桂公公,怎地前面的人大叫﹃哎唷﹄,後面的人大叫﹃好箭﹄?﹂韋小寶道:﹁康王爺射箭,百發百中,前面給射中之人大叫﹃哎唷﹄,後面是咱們自己人,當然大讚﹃好箭﹄了。不過叫﹃好箭﹄之人,又比叫﹃哎唷﹄的多了幾倍,大人可知道其中緣故?﹂那官兒撚鬚道:﹁想必是咱們這一邊的人,比之亂黨要多了幾倍。﹂韋小寶道:﹁大人這一下猜錯了。當時亂黨大舉來攻,康王爺以少勝多,人數是對方多。不過有些亂黨給康王爺一箭射中咽喉,這一聲﹃哎唷﹄只到了喉頭,鑽不出口來,而康王爺箭法如神,亂黨之中有不少人打從心坎裏佩服出來,忍不住要大叫﹃好箭﹄!明知不該叫,可便是熬不牢!﹂那官兒連連點,道:﹁原來如此!﹂

  吳應熊舉起酒杯,說道:﹁康王爺神箭,晚生佩服之至。敬王爺一杯。﹂眾人都舉起酒杯,飲盡為敬。康親王大喜,心想:﹁小桂子這小傢伙知情識趣,難怪皇上喜歡他。﹂

  多隆道:﹁王爺,你府中聘到了這許多武功高手,請出來大家見見可好?﹂

  康親王原要炫耀,便吩咐侍從:﹁這邊再開兩席,請神照上人他們出來入席。﹂

  ※※※

  過不多時,後堂轉出二十餘人,為首一人身穿大紅袈裟,是個胖大和尚。康親王站起身來,笑道:﹁眾位朋友,大家來喝一杯!﹂席上眾賓見康親王站起,也都站立相迎。

  那神照上人合十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列位大人請坐。﹂說話聲若洪鐘,單是這份中氣,便知內功修為甚是了得。餘人高高矮矮,或俊或醜,分別在新設的兩席中入座。

  多隆既好武,又性急,不待眾武師的第一巡酒喝完,便道:﹁王爺,小將看王府這些武林高手,個個相貌堂堂,神情威武,功夫定是極高的了。可否請這些朋友們施展一下身手?平西王世子和桂公公都是難得請到的貴客,料來也想瞧瞧康親王門下的手段。﹂

  韋小寶首先附和。吳應熊鼓掌叫好。其餘眾賓也都說:﹁是極,是極!﹂

  康親王笑道:﹁眾位朋友,許多貴賓都想見見各位的功夫,卻不知怎樣個練法?﹂

  左首武師席上一個中年漢子霍地站起,朗聲說道:﹁我只道康王爺愛重人才,這才前來投靠,那知卻將我們當作江湖上賣把式的人看待。列位大人要瞧耍猴兒、走繩索的,何不到天橋上去?告辭!﹂說著左手一起,擊在椅背之上,拍的一聲,椅背登時粉碎,大踏步便向門外走去。

  眾人愕然失色。

  那漢子同席中一個瘦小老者身子一幌,已攔在他身前,說道:﹁郎師傅,你這般說話,太也豈有此理。王爺對咱們禮敬有加,要咱們獻獻身手,郎師傅如果肯練,固然很好,倘若不願,王爺也不會勉強。你在王府大廳之上拍枱拍櫈,打毀物件,王爺就算寬宏大量,不加罪責,別的兄弟們這張臉,卻往那裏擱去?﹂

  那姓郎的冷笑道:﹁人各有志。陶師傅愛在王府裏耍把式,儘管耍個夠。兄弟可要少陪了。﹂說著走上了一步。那姓陶的老者道:﹁你當真要走,也得向王爺磕頭辭行,王爺點了頭,你才走得。﹂那姓郎的冷笑道:﹁我又不是賣身給了王府的奴才,兩隻腳生在我自己身上,要走便走,你管得著嗎?﹂說著向前便走。

  那姓陶老者竟不讓開,眼見他便要撞到自己身上,伸手便往他左臂抓去,說道:﹁說不得,也只好管管。﹂姓郎的左臂一沉,倏地翻上,往他腰裏擊去。姓陶的右腳飛出,踢他胸口。姓郎的右手疾伸,托在那姓陶老者踢高的右腿膝彎之中,乘勢一送,向外推了出去。姓陶老者仰面便跌,總算他身子敏捷,右手在地下一撐,已然躍起,雖沒跌了個仰八叉,卻已出醜,一張老臉漲得通紅。那姓郎漢子嘿嘿冷笑,飛步奔向廳口。

  突然之間,本來空無一人的廳口多了個瘦削漢子,拱手道:﹁郎兄請回。﹂那姓郎的奔得正快,收勢不住,便往他身上撞去。那瘦子卻不閃避,波的一聲響,兩人已撞在一起。姓郎的一個踉蹌,連退了三步。向左斜行兩步,驀地轉右,向右首長窗奔出。將到門檻處,只見那瘦子又已攔在身前。姓郎的適才和他這一撞,知道厲害,不敢再向他撞去,急忙住足,胸膛和他胸膛相距不過兩寸,鼻尖和他鼻尖已然碰了一碰。那瘦子紋絲不動,連眼睛也不瞬一下。姓郎的倏地向左閃去,可是只一站定,那瘦子便已擋在他身前。

  姓郎的大怒,呼的一拳向他面門擊去,兩人相距既近,這一拳勁力又大,眼見那瘦子不是側身,便須低頭。卻見他左掌在自己臉前一豎,拍的一聲響,這一拳打在他掌心。他只手掌微彎,姓郎的已被彈得連退數步。廳上眾人齊聲喝采,都道:﹁好功夫!﹂

  姓郎的神色十分尷尬,走是走不脫,上前動手又和他武功相差太遠,一時手足無措。那瘦子拱手道:﹁郎兄請坐。王爺吩咐咱們練幾手,咱兩個這可不是練過了嗎?﹂說著便坐入右首一席的原位。眾人又是喝采。姓郎的滿臉羞慚,低頭入座。

  那姓郎的這麼一鬧,康親王本來大感面目無光,幸好這瘦子給他掙回了臉面,逼得這姓郎的武師回席,吩咐侍從:﹁拿些五十兩銀子的元寶來。﹂韋小寶笑道:﹁這位師傅的武功了不起,這麼一下惡︙︙惡︙︙惡虎攔路︵他本來想說﹁惡狗攔路﹂︶,那傢伙便說甚麼也走不了。不知他叫甚麼名字?﹂康親王摸了摸腮幫,想不起這瘦子叫甚麼,這人幾時來到王府,他心中也已全然沒了影子,笑道:﹁小王記性不好,一時可想不起來了。﹂

  少頃侍從托著一隻大木盤,盤上墊以紅綢,放了二十隻五十兩的大元寶,銀光閃閃,甚是耀眼,站在康親王身邊。康親王笑道:﹁眾位武師露了功夫,該當有個采頭。這位朋友,請過來拿一隻元寶去。﹂那瘦子走上前來,請了個安,從康親王手中接過一隻元寶。

  韋小寶問道:﹁朋友,你貴姓?大號叫甚麼?﹂那瘦子道:﹁小人齊元凱,多蒙大人垂問。﹂韋小寶道:﹁你武功可高得很啊。﹂齊元凱道:﹁教大人見笑了。﹂

  多隆道:﹁康王爺府中的武師,果然身負絕藝。咱們很想見識見識平西王手下武師們的功夫。小王爺,你挑一人出來,跟這位齊師傅過過招如何?﹂他見吳應熊沉吟未應,又道:﹁這當然是點到為止,不能傷了大家和氣。誰勝誰敗,都不相干。﹂

  康親王是個十分愛熱鬧之人,說道:﹁多總管這主意挺高。讓雙方武師們切磋切磋,勝的賞兩隻大元寶,不勝的也有一隻,把元寶放在桌上罷。﹂

  一盤十九隻大元寶放在筵前,燭光照映,銀氣襯以紅綢,更顯燦爛。

  康親王笑道:﹁敝處仍由這位齊元凱師傅出手,平西王府中不知是那一位師傅下場?﹂

  眾人都是興高采烈,瞧著吳應熊手下的十六名隨從,均知這雖是武師們一對一的比武,實則是康親王和平西王兩處王府的賭賽。這瘦子齊元凱適才露了這手功夫,武功確然了得,恐怕雲南的武士未必有人敵得過他。

  吳應熊沉吟未答。他手下十六人中有一人越眾而出,向康親王躬身說道:﹁啟稟王爺:小人們武藝低微,決不是王爺府上這些師傅們的對手。我們隨同世子來京,只是服侍世子的起居飲食。平西王吩咐過的,決不可得罪了京裏王爺大臣們的侍從。這是平西王的將令,小人們決計不敢違犯。﹂康親王笑道:﹁平西王可小心謹慎得很哪!今日只是演一演武,又不是打架生事。你們王爺問起,說是我定要你們出手的好了。﹂那人又躬身道:﹁王爺恕罪,小人不敢奉命。﹂康親王暗暗惱怒:﹁你心中就只有平西王,不將我康親王放在眼裏。只怕便是皇上下旨,你也不聽。﹂說道:﹁難道別人伸拳打在你們身上,你們也不還手麼?﹂

  那人道:﹁小人在雲南常聽人說,天子腳下文武百官、軍民人等,個個都講道理。我們是遠地邊疆的鄉下人,來到京城,萬事退讓,說甚麼也不敢得罪旁人,想來別人好端端的,也不會打到我們身上。﹂這人身材魁梧,一臉精幹之色,言辭鋒利,這幾句話一說,倘若康親王定要叫手下武師挑釁,倒似是不講道理了。

  康親王愈加惱怒,轉頭說道:﹁神照上人、齊師傅,他們雲南來的朋友硬是不肯賞臉,咱們可沒法子了。﹂

  神照上人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說道:﹁王爺,這位雲南朋友只不過怕輸,生怕失了臉面。難道旁人真的打到他們要害之上,他們也不還手招架?﹂說畢身形幌處,已站在那人身畔,笑道:﹁貧僧掌上力道,平平而已,但比那位要走又不走的姓郎朋友,說不定還強著這麼一點兒。王爺,貧僧弄壞您廳上一塊磚頭,王爺不會見怪罷?﹂

  康親王知道眾武師中以神照武功最高,內外功俱臻上乘,聽他這麼說,自是要顯功夫來著,喜道:﹁上人請便,就弄壞一百塊磚頭,也是小事一樁。﹂

  神照一矮身,左掌輕輕在地下一拍,提起手來時,掌上已黏了一塊大青磚。這青磚一尺五寸見方,雖不甚重,卻牢牢的嵌在地上,將青磚從地下吸起,平平黏在掌上,竟不落下,掌力甚是了得。韋小寶大叫一聲:﹁好啊!﹂眾人一齊鼓掌。

  神照微微一笑,左掌一提,掌上吸力散去,那青磚便落將下來,待落到胸口之時,他兩臂自外向內一合,雙掌合拍,正好拍在青磚的邊緣,波的一聲,一塊大青磚都碎成了細粒,粉粉落地。眾人又是大聲喝采。大家都看了出來,青磚邊緣只不過四五寸處受到掌擊,但掌力彌散,竟將整塊青磚震碎,最大的碎塊也不過一二寸見方,內力之勁,實是非同小可。

  神照走到吳應熊那隨從身畔,合十說道:﹁尊駕高姓大名?﹂那人道:﹁大師掌力驚人,當真令小人大開眼界。小人邊鄙野人,乃是無名小卒。﹂神照笑道:﹁邊鄙野人,就沒姓名麼?﹂

  那人雙眉一軒,臉上閃過一層怒色,但隨即若無其事的道:﹁山野匹夫,就算有名字,也不過是阿貓、阿狗,大師知道了也是無用。﹂神照笑道:﹁閣下好涵養功夫。康親王今日大宴賓客,高朋滿座,是北京城中罕有的盛會。王爺有命,要咱們獻醜,以博王爺、世子,以及眾位嘉賓一笑。尊駕定是不肯賜教,大掃王爺與眾位大人的興頭,豈不是太也自重身價了嗎?﹂那人道:﹁在下只學過幾年鄉下佬莊稼把式,如何是滄洲鐵佛寺神照上人的對手?大師定要比試,在下算是輸了,大師去領兩隻大元寶便是。﹂說著轉身便欲退回。

  神照喝道:﹁且慢!貧僧定欲試試尊駕的功夫,雙拳﹃鐘鼓齊鳴﹄,要打尊駕兩邊太陽穴,請還手罷!﹂那人搖了搖頭。神照大喝一聲,大紅袈裟內僧袍的衣袖突然脹了起來,已然鼓足了勁風,雙臂外掠,疾向內彎,兩個碗口大的拳頭便向那人兩邊太陽穴撞去。

  眾人適才見他掌碎青磚的勁力,都忍不住﹁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心想此人閃避已然不及,若不出手招架,這顆腦袋豈不便如那青磚一般,登時便給擊得粉碎?

  豈知那人竟然一動不動,手不抬、足不提、頭不閃、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神照上人出手之際,原只想逼得他還手,並無傷他性命之意,雙拳將到他太陽穴上,卻見他呆呆的不動,心中一驚:﹁我這雙拳擊出,幾有千斤之力。平西王世子是康親王的貴賓,倘若魯莽打死了他的隨從,可大大不妥。﹂便在雙拳將碰上他肌膚之際,急忙向上一提,呼的一聲響,從他兩邊太陽穴畔擦過,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一笑,說道:﹁大師好拳法!﹂

  廳上眾人都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強,委實大非尋常,倘若神照上人這兩拳不是中途轉向,而是擊在他太陽穴上,此刻那裏還有命在?這人以自己性命當兒戲,簡直瘋了。

  神照拳勁急轉,震得雙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視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個狂人,還是白癡,倘若就此歸座,未免下不了台,說道:﹁尊駕定是不給面子,貧僧無法可想,只好得罪。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向尊駕胸口。﹂﹁鐘鼓齊鳴﹂、﹁黑虎偷心﹂這些招數,原是最粗淺的拳招,尋常學過幾個月武功的人都曾練過,他又在發拳之前先叫了出來,本竟只是要以勁力取勝,而使用最粗淺的功夫,也頗有瞧不起對手之意。

  那人微微一笑,並不答話。神照心下有氣,尋思:﹁我這一拳將你打成內傷,並不立斃於當場,卻叫你三四天之後才死,那就不算掃了平西王的臉面。﹂坐個馬步,大聲吆喝,右拳呼的一聲打了出去,拍的一聲,正中他胸口。那人身子一幌,退了一步,笑道:﹁大師贏了,我已退了一步。﹂神照這一拳雖未用全力,卻也是勁道甚厲,不料這人渾如不覺,這兩句話說來輕描淡寫,顯然全沒受傷。文官們不懂其中道理,但學武之人,個個都知他是有意容讓。韋小寶不文不武,也就在似懂非懂之間。

  神照自負在武林中頗具聲望,怎肯就此算贏?他臉面湧上一層隱隱黑氣,說道:﹁那麼再吃我一拳。﹂呼的一拳,仍向他胸口擊去,這一次用上了七成勁力,縱然將他打得口噴鮮血,那是他自討苦吃,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神照這一拳將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縮,身子向後飄出半丈,似乎給拳力震了出去,其實是乘勢避開他的拳勁。神照這一拳又打了個空,愈益惱怒。搶上兩步,大喝一聲,右腿飛起,向他小腹猛踢過去。那人叫道:﹁啊喲!﹂眼見這一腿已非踢中不可。

  眾人不約而同的都站了起來,只見那人身子向後,雙足恰如釘在地上一般,身子齊著膝蓋折屈,自大腿以至腦袋,大半個身子便如是一根大木頭橫空而架,離地尺許。神照這一腿踢了個空,在他雙腿之上數寸凌空踢過。神照一不做,二不休,鴛鴦連環,左腿﹁烏龍掃地﹂,掠地橫掃,踢他雙腿脛骨。那人姿勢不變,仍是擺著那﹁鐵板橋﹂勢,雙足一蹬,全身向上搬了一尺。神照的左腿在他腳底掃過。那人穩穩落下,身子仍不站直。

  廳上眾人采聲如雷。神照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著老大一截,對方倘若還手,自己勢必輸得一塌胡塗,只得合十說道:﹁好功夫,佩服,佩服!﹂那人站直身子,躬身還禮,說道:﹁大師拳腳勁道厲害之極,在下不敢招架,只有閃避。﹂

  康親王道:﹁兩人武功都是極高。世子殿下,尊价客氣得很,一定不肯還手,比武是比不成了。來啊,兩人都領兩隻大元寶去。﹂那人躬身道:﹁無功不受祿。﹂神照見他不肯去拿元寶,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領。康親王轉頭向侍從道:﹁給兩位送過去。﹂那人這才謝了賞銀,神照也訕訕的收了。

  康親王明知剛才這一場雖非正式比武,其實是己方輸了,也賞兩錠大銀給神照,不過既替他遮羞,也為己方掩飾,表示不分勝敗。他心有不甘,又看得太不過癮,心想:﹁這高個兒的功夫固然不錯,但吳應熊帶來的其餘隨從,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眾武師卻各有驚人絕藝,單是那齊元凱的功夫,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來稱神照為上人,適才一顯武功之後,心中對他打了折扣,﹁上人﹂登時變成了﹁和尚﹂,朗聲道:﹁剛才比武沒比成,不免有點︙︙有點那個美中不足。齊師傅,請你邀十五位武師,大家拿了兵刃,十六個對十六個,跟平西王世子帶來的十六位隨從過過招。小王爺,你吩咐他們亮兵刃罷!﹂

  吳應熊道:﹁來到王爺府上作客,怎敢攜帶兵刃?﹂康親王笑道:﹁世子可太客氣了。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將,一生在刀槍劍戟之間討生活,可不用這些婆婆媽媽的忌諱。來啊,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幾件來,讓平西王府的高手們挑選。﹂

  康親王本是戰將,從關外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一應俱全。一聲呼喚,眾侍從登時去搬了一大堆兵器出來,長長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從面前。

  齊元凱邀集了十四名武師,卻要神照率領。神照要掙回面子,只客氣了幾句,便不再推辭,心想:﹁好歹也要砍傷幾個南蠻子,出一口胸中惡氣。﹂甚麼平西王世子是客、須得顧全他的臉面等等,早已全然置之腦後。這時神照、齊元凱等人的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廳上。神照雙掌之間倒挾兩柄青鋼戒刀,向康親王一席合十行禮。

  康親王等微微欠身,頷首還禮。

  韋小寶心下得意:﹁他媽的,這些人個個武藝高強,是江湖上大有來頭的人物,卻要向老子行禮。老子大模大樣的坐著,點一點頭就算了事,可比他們威風十倍了。﹂

  神照轉過身來,大聲道:﹁雲南來的朋友,挑兵刃罷!﹂先前接過他五招的高身材漢子說道:﹁我們奉有平西王將令,在北京城裏,決不和人動手。﹂神照道:﹁別人鋼刀砍到頭上,難道也不還手?別人要砍下你們的腦袋,你們只是伸長了脖子?還是將腦袋縮進了脖子去?﹂此言一出,平西王府的眾隨從均有怒色。說他們將腦袋縮進脖子,自是罵他們為烏龜了。那為首的長身漢子卻仍淡淡的道:﹁平西王軍令如山。我們犯了將令,回到雲南,一樣也要砍頭。﹂

  神照道:﹁好,咱們就試試。﹂他招了招手,將十五名武師召在大廳一角,低聲商議。神照悄聲道:﹁咱們將兵刃儘往他們身上要害招呼,瞧他們還不還手?﹂齊元凱道:﹁當真傷了人,那可不妥。咱們只是逼他們還手。﹂另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神照喝道:﹁好,動手罷!﹂一聲長嘯,舞動戒刀,白光閃閃,搶先向平西王府十六名隨從砍殺過去。其餘十五人或使長劍,或挺花槍,或揮鋼鞭,或舉銅鎚,十六般兵刃紛紛使動。

  那十六名隨從竟然挺立不動,雙臂垂下,手掌平貼大腿外側,目光向前平視,對康王府十六名武師的進襲恍若不見。

  那十六名武師眼見對方不動,都要在康親王和眾賓之前賣弄手段,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數,斜劈直刺,橫砍倒打,兵刃反映燭光,十六般兵器舞了開來,呼呼風聲中,組成一張光幕,將十六名隨從圍在垓心。

  眾文官不住說:﹁小心!小心!﹂武學之士見這些兵刃每一招都是遞向對方要害,往往只數寸之差,只要多用上半分力氣,立時便送了對方性命,盡皆心驚。

  那十六名隨從向前瞪視,將生死置之度外,對方倘若真要下手,也只好將性命送了。

  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爾兵刃互相撞擊,便火花四濺,叮噹作聲,這一來更增危險。他們雖然無意殺傷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劍鞭鎚互相碰撞,勁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彈出去傷到了人,卻不由自主。

  果然拍的一聲,一柄鐵鐧和另一人的銅鎚相撞,盪了出去,打中一名平西王府隨從的肩頭。跟著有人揮刀斜劈,在一名隨從右臉旁數寸處掠過,旁邊長劍削來,刀劍相交,鋼刀迴轉,砍在那隨從臉上,立時鮮血長流。兩名隨從受傷不輕,仍是一聲不哼,直立不動。

  康親王知道再搞下去,受傷的更多,又見比武不成,有些掃興,叫道:﹁好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罷!﹂

  神照一聲大叫,兩柄戒刀橫掠過去。將一名隨從的帽子劈了下來。餘人跟著學樣,刀槍劍戟,紛紛將眾隨從的帽子擊落。十六人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後躍開。

  韋小寶見那些隨從之中果然有七個是禿頂,頭上亮得發光,不禁拍手大笑,說道:﹁多總管,你眼光真準,果然是一大批禿︙︙﹂一句話沒說完,一瞥眼間,只見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隨從仍是挺立不動,但臉上惱怒之極,眼中如欲噴出火來。

  韋小寶自幼在市井中廝混,自然而然的深通光棍之道,覺得神照這批人做事太不漂亮,沒給人留半分面子。市井間流氓無賴儘管偷搶拐騙,甚麼不要臉的事都幹,但與人爭競,總是留下三分餘地,大江南北,到處皆然。妓院中遇上癡迷的嫖客,將攜來的成萬兩銀子在窯姐兒身上散光,老鴇還是給他幾十兩銀子的盤纏,以免他流落異鄉,若非鋌而走險,便是上吊投河。那也不是這些流氓無賴良心真好,而是免得事情鬧大,後患可慮。

  韋小寶與人賭錢,使手法騙乾了對方的銀錢,倘若贏他一兩,最後便讓他贏回一二錢;倘若贏了一百文,最後總給他翻本贏回一二十文。一來以便下回還有生意,二來教對方不起疑心,又免得他老羞成怒,拔出老拳來打架。他見到平西王府隨從的神情,心下老大過意不去,便即離座走到眾人身前,俯身拾起那長身漢子的帽子,說道:﹁老兄當真了不起。﹂雙手捧了,給他戴在頭上。那人躬身道:﹁多謝!﹂

  韋小寶跟著將十五頂帽子一頂頂撿起,笑道:﹁他們這樣幹,豈不是得罪了朋友嗎?﹂他分不清楚那一頂帽子是誰的,捧在手裏,讓各人取來戴上。

  這些隨從眼見韋小寶坐於本府世子身側,是康親王這次宴請的大貴客,雖然年紀幼小,但席上人人對他十分恭敬,先前已聽人說起,是擒殺鰲拜的桂公公,見他替自己拾帽子,忙請安行禮,連說:﹁不敢當,折殺小人了!﹂

  韋小寶對平西王府之人本來毫無好感,原盼吳三桂的手下倒個大霉,但神照等人一再進逼,這些人始終容忍,激發了他鋤強扶弱之意,見他們感激之情十分真誠,心下更喜,轉頭向康親王道:﹁王爺,向你借幾兩銀子使使。﹂康親王笑道:﹁桂兄弟儘管拿去使,五萬兩夠了嗎?﹂韋小寶笑道:﹁那用得著這許多?﹂向王府的一名侍從道:﹁快去買十六頂最好的帽子來,越快越好!﹂那侍從答應著去了。吳應熊拱手道:﹁桂公公愛屋及烏,在下感激不盡。﹂韋小寶拱手還禮,心道:﹁甚麼愛屋及烏?及甚麼烏,及你這隻小烏龜嗎?﹂

  康親王見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眾隨從的帽子,心下也早覺未免過分,生怕得罪了吳應熊,但如出口道歉,又覺不妥。韋小寶這麼一來,深得其心,說道:﹁來人哪!吳世子的手下,每人賞五十兩銀子。﹂又想:﹁單賞對方,豈不教我手下的眾武師失了面子?﹂又道:﹁咱們府裏的十六位武師,每人也是五十兩銀子!﹂大廳之上,歡聲大作。

  索額圖站起身來,給席上眾人都斟了酒,說道:﹁小王爺,令尊用兵如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令尊軍令森嚴,部屬人人效死,無怪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來來來,大夥兒遙敬平西王一杯!﹂

  吳應熊急忙站起,舉杯道:﹁晚生謹代家嚴飲酒,多謝各位厚意。﹂眾人都舉杯飲乾。吳應熊又道:﹁家嚴鎮守南疆,邊陲平靖,那是賴聖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指導有方。家嚴只是盡忠為皇上效力,秉承朝中各位王公大臣的訓示,不敢偷懶而已。實不敢說有甚麼功勞。﹂

  酒過數巡,王府侍從已將十六頂帽子買來,雙手捧上,送到韋小寶面前。韋小寶向康親王笑道:﹁王爺,你府中的師傅們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該賠還一頂新帽子罷!﹂康親王笑道:﹁當得,當得,還是桂兄弟想得周到。﹂吩咐侍從,將帽子給吳應熊的隨從送去。眾隨從接過了,躬身道:﹁謝王爺,謝桂公公!﹂將帽子摺好放在懷內,頭上仍是戴著舊帽。康親王和索額圖對望了一眼,知道這些人不換新帽,乃是尊重吳應熊的意思。

  又飲了一會,王府戲班子出來獻技。康親王要吳應熊點戲。吳應熊點了齣﹁滿床笏﹂,那是郭子儀做壽,七子八婿上壽的熱鬧戲。郭子儀大富貴亦壽考,以功名令終,君臣十分相得。吳應熊點這齣戲,既可說祝賀康親王,也是為他爹爹吳三桂自況,頗為得體。

  康親王待他點罷,將戲牌子遞給韋小寶,道:﹁桂兄弟,你也點一齣。﹂韋小寶不識得戲牌上的字,笑道:﹁我可不會點了,王爺,你代我點一齣,要打得結棍的武戲。﹂康親王笑道:﹁小兄弟愛看武戲,嗯,咱們來一齣少年英雄打敗大人的戲,就像小兄弟擒住鰲拜一樣。是了,咱們演﹃白水灘﹄,小英雄十一郎,只打得青面虎落花流水。﹂

  ﹁滿床笏﹂和﹁白水灘﹂演罷,第三齣是﹁遊園驚夢﹂。兩個旦角啊啊啊的唱個不休,韋小寶聽得不知所云,不耐煩起來,便走下席去,見邊廳中有幾張桌子旁已有人在賭錢,有的是牌九,有的是骰子。骰子桌上做莊的是一名軍官,是康親王的部屬,面前已贏了一大堆銀子,見韋小寶走近,笑道:﹁桂公公,您也來玩幾手?﹂

  韋小寶笑道:﹁好!﹂瞥眼間見吳應熊手下那高個子站在一旁,心中對此人頗有好感,便向他招了招手。那人搶上一步,道:﹁桂公公有甚麼吩咐?﹂韋小寶笑道:﹁賭枱上沒父子,你不用客氣,老哥貴姓,大號怎麼稱呼?﹂剛才神照問他,他不肯答覆,但韋小寶在眾賓客之前很給了他們面子,問得又客氣,便道:﹁小人姓楊,叫楊溢之。﹂韋小寶不知﹁溢之﹂兩字是甚麼意思,隨口道:﹁好名字,好名字!楊家英雄最多,楊老令公、楊六郎、楊宗保、楊文廣,楊家將個個是英雄好漢。楊大哥,咱哥兒來合夥賭一賭!﹂

  楊溢之聽他稱讚楊家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大會賭。﹂韋小寶道:﹁怕甚麼?我來教你!你那兩隻大元寶拿出來。﹂楊溢之便將康親王所賞的那兩隻元寶拿了出來。韋小寶從懷裏摸出一張銀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和這位楊兄合夥,押一百兩!﹂莊家笑道:﹁好,越多越好!﹂他們賭的是兩粒骰子,一擲定輸贏。莊家骰子擲下來,湊成張和牌,韋小寶擲了個七點,給吃了一百兩銀子。韋小寶道:﹁再押一百兩!﹂這一次卻贏了。

  擲得十六七手後,來來去去,老沒輸贏。韋小寶焦躁起來:﹁我輸幾百兩銀子不打緊,累得這姓楊的輸了那兩隻元寶,可對不住人。﹂一手擲出一個六點,已輸了九成,不料莊家擲了個五點。韋小寶哈哈大笑,此後連贏幾鋪,一百兩變二百兩,二百兩變四百兩,三把骰子,已贏了四百兩銀子。

  做莊的那軍官笑道:﹁桂公公好手氣。﹂韋小寶笑道:﹁你說我好手氣嗎?咱們再試兩把!﹂將四百兩銀子往前一推,一把骰子擲下去,出來一隻四六。莊家擲成個長三,又是輸了。韋小寶轉頭道:﹁楊大哥,我們再押不押?﹂楊溢之道:﹁但憑桂公公的主意。﹂

  韋小寶原來的四百兩銀子再加賠來的四百兩,一共八百兩銀子,向前一推,笑道:﹁索性賭得爽快些。﹂喝一聲:﹁賠來!﹂

  骰子擲下去,骨溜溜的亂轉,過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轉成了六點,另一粒卻兀自不住滾動。韋小寶手上使了暗勁,要這粒骰子也成六點,成為一張天牌,但骰子不是自己帶來的,他擲骰的本事畢竟沒練到爐火純青,那粒骰子定將下來,卻是兩點,八點是輸多贏少的了。韋小寶大罵:﹁直你娘的臭骰子,這麼不幫忙。﹂

  莊家哈哈一笑,說道:﹁桂公公,這次只怕要吃你的了。﹂一把擲下去,一粒骰子是五點,另一粒轉個不休。韋小寶叫道:﹁二,二,二!﹂這一粒骰子擲出來倘若是一點,那是么五,三點則湊成八點,八吃八,莊家贏,四點則成九點,五點湊成梅花,六點湊成牛頭,都比他的八點大,只有擲出個兩點,莊家才輸了。韋小寶不住吆喝,說也湊巧,骰子連翻幾個身,在碗中定下來,果然是兩點。

  韋小寶大喜,笑道:﹁將軍,你今天手氣不大好。﹂那軍官笑道:﹁霉莊,霉莊。桂公公正當時得令,甚麼事都得心應手,自然賭你不過。﹂賠了三張二百兩銀票,再加上兩隻一百兩的元寶。

  韋小寶手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向楊溢之道:﹁楊大哥,咱們沒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賭啦。﹂將八百兩銀子往他手中一塞。

  楊溢之平白無端的發了一注財,心下甚喜,道:﹁桂公公,這位將軍是甚麼官名?﹂韋小寶一怔,低聲道:﹁倒沒問起。﹂轉頭向那軍官道:﹁大將軍,你尊姓大名啊?﹂那軍官笑逐顏開,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小將江百勝,記名總兵,一直在康親王爺麾下辦事的。﹂韋小寶笑道:﹁江將軍,你打仗是百戰百勝,賭錢可不大成。﹂江百勝笑道:﹁小將和旁人賭,差不多也說得上是百戰百勝。只不過強中還有強中手,今天遇上公公,江百勝變成江百敗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走了開去,忽然心想:﹁那姓楊的為甚麼要我問莊家名字?﹂一沉吟間,遠遠側眼瞧那江百勝擲骰子的手法,只見他提骰、轉腕、彎指、發骰,手法極是熟練,正是江湖上賭錢的一等一好手,適才賭得興起,沒加留神,登時恍然大悟:﹁原來這傢伙是故意輸給我的。怪不得我連贏五記,那有當真這麼運氣好的?他媽的,老子錢多,不在乎輸贏,否則的話,一下場就知道了。這雲南姓楊的懂得竅門,他也不是羊牯,是殺羊的。﹂

  又想:﹁為甚麼連一個素不相識的記名總兵,也要故意輸錢給我?自然因為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為他們說好話。就算不說好話,至少也不搗他們的蛋。操你奶奶的,他花一千四百兩銀子,討得老子的歡心,可便宜得緊哪!﹂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輸錢,勝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賭,又回到席上,吃菜聽戲。這時唱的是一齣﹁思凡﹂,一個尼姑又做又唱,旁邊的人又不住叫好,韋小寶不知她在搗甚麼鬼,大感氣悶,又站起身來。

  康親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甚麼?不用客氣,儘管吩咐好了。﹂韋小寶道:﹁我自己找樂子,你不用客氣。﹂眼見廊下眾人呼么喝六,賭得甚是熱鬧,心下又有些癢癢地,心想:﹁眼不見為淨,今日是不賭的了。﹂

  他上次來過康親王府,依稀識得就中房舍大概,順步向後堂走去。

  ※※※

  府中到處燈燭輝煌,王府中眾人一見到他,便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韋小寶信步而行,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懶得問人廁所的所在,見左首是個小花園,推開長窗,到了黑暗角落裏,拉開褲子,正要小便,忽聽得隔著花叢有人低聲說話。

  一人說道:﹁銀子先拿來,我才帶你去。﹂另一人道:﹁你帶我去,找到了那東西,銀子自然不會少你的。﹂先一人道:﹁先銀後貨。你拿到那東西後,要是不給銀子,我又到那裏找你去?﹂另一人道:﹁好,這裏是一千兩銀子,先付一成。﹂韋小寶心中一動:﹁一千兩銀子只是一成,那是甚麼要緊物事?﹂當即忍住小便,側耳傾聽。

  只聽那人道:﹁先付一半,否則這件事作罷。這是搬腦袋的大事,你當好玩嗎?﹂另一人微一沉吟,道:﹁好,五千兩銀票,你先收下了。﹂那人道:﹁多謝。﹂跟著發出悉索之聲,當是在數銀票,接著道:﹁跟我來!﹂

  韋小寶好奇心起,尋思:﹁甚麼搬腦袋的大事,倒不可不跟去瞧瞧。﹂聽得二人腳步聲向西走去,便從花叢中溜了出來,遠遠跟在後面。眼見兩人背影在花叢樹木間躲躲閃閃,走得數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給人發見。韋小寶心想:﹁鬼鬼祟祟,幹的定然不是好事。康王爺待我極好,今晚給他拿兩個賊骨頭,也顯得我桂公公的手段。﹂第一摸,摸一摸靴桶子中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第二摸,摸一摸身上那件刀槍不入的寶貝背心,膽子又大了些。只見兩人穿過花園,走進了一間精緻的小屋。韋小寶躡著腳步走近,見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燈光,繞到窗後,伸手指蘸了唾液,濕了窗紙,就一隻眼向內張去。

  裏面是座佛堂,供著一尊如來佛像,神座前點著油燈。一個僕役打扮的人低聲道:﹁我花了一年多時光,才查到這件物事的所在,你這一萬兩銀子,可不是好賺的。﹂另一人背向韋小寶,問道:﹁在那裏?﹂那僕役道:﹁拿來!﹂那人轉過身來,問道:﹁拿甚麼?﹂這人臉孔瘦削,正是適才在大廳上阻止那姓郎武師出去的齊元凱。那僕役笑道:﹁齊師傅明知故問了,自然是那五千兩啦。﹂齊元凱道:﹁你倒厲害得很。﹂從懷中取了一疊銀票出來。那僕役在燈光下一張張的查看。

  韋小寶心中害怕,知道這齊元凱武功甚高,而他們所幹的定是一件干係重大的勾當,倘若給知覺了,立時便會殺了自己滅口,心中一急,一泡尿就撒了出來,索性順其自然,讓尿水順著大腿流下,倒沒半點聲息。

  那僕役數完了銀票,笑道:﹁不錯。﹂壓低了聲音,在齊元凱耳邊說了幾句話,齊元凱連連點頭,韋小寶卻一句也沒聽見。

  只見齊元凱突然縱起,躍上供桌,回頭看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

  他掏了一會,取了一件小小物事出來,躍下地來,舉起在燭光下一看,卻是一枚鑰匙,金光閃閃,似是黃金所鑄。但這鑰匙不過小指頭長短,還不足一兩黃金。齊元凱笑容滿面,低下頭來數磚頭,橫數了十幾塊,又直數了十幾塊,俯下身來,從靴桶中取出一柄短刀,將一塊方磚撬起,低低的歡呼了一聲。那僕役道:﹁貨真價實,沒騙你罷!﹂

  齊元凱不答,將金鑰匙輕輕往下插去,想是方磚之下有個鎖孔。喀的一聲,鎖已打開。齊元凱一呆,說道:﹁怎麼拉不開,恐怕不對。﹂那僕人道:﹁怎麼會拉不開?王爺親自開鎖,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的。﹂說著俯下身去,拉住了甚麼東西,向上一提。

  驀聽得颼的一聲,一枝機弩從下面射了出來,正中那僕人胸口,那僕人﹁啊﹂的一聲慘叫,向後便倒,手中提著的那塊鐵蓋也脫手飛出。齊元凱斜身探手,接住鐵蓋,免得掉在地下,發出巨聲。他蹲在那僕人身後,右手按住了他嘴,防他呻吟呼叫,驚動旁人,左手握著僕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中掏摸。

  韋小寶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來地洞中另有機關,這姓齊的可厲害得很。﹂

  這一次不再有機弩射出。齊元凱自己伸手進去,摸出了一包事物,卻是個包袱。他右手一甩,將那僕人推在地下,長身站起,右足一抬,已踏在那僕人口上,不讓他出聲,側身將包袱放上神座的供桌,打了開來。

  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只見包袱中是一部經書。世上書本何止千萬,他識得書名的,卻只有﹁四十二章經﹂一部,而這一部卻正便是﹁四十二章經﹂。經書形狀,和鰲拜府中抄出來的一模一樣,只是書函用紅綢子製成。

  齊元凱迅速將經書仍用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弩箭尾上用力一踹,撲的一聲輕響,弩箭沒入了那僕役胸中。那僕役本已重傷,這一來自然立時斃命,嘴巴又被他右腳踏著,只一聲悶哼,身上扭了幾下,便不動了。

  韋小寶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小便本已撒完,這時禁不住又撒了許多在褲襠之中。

  只見齊元凱俯身到僕役懷中取回銀票,放入自己懷裏,冷笑道:﹁你這可發財哪!﹂微一沉吟,將金鑰匙放入那僕役屍首的右掌心,捲起死屍的手指拿住鑰匙,這才快步縱出。韋小寶心想:﹁他這就要逃,我要不要聲張?﹂

  突然間人影一晃,齊元凱已上了屋頂。韋小寶縮成一團,不敢有絲毫動彈,卻聽得屋頂有搬動瓦片之聲,過得片刻,齊元凱又躍了下來,大模大樣的走了。

  韋小寶心想:﹁是了,他將經書藏在瓦下,回頭再來拿,哼,可沒這麼便宜。﹂候了一會,等齊元凱去遠,他可沒能耐一下子便躍上屋頂,沿著廊下柱子爬上,攀住屋簷,這才翻身上了屋頂,回想適才瓦片響動的所在,翻得十幾張瓦片,夜色朦朧中已見到包袱的一角。

  他將包袱取出,仍將瓦片蓋好,尋思:﹁這部﹃四十二章經﹄到底為甚麼這樣值錢?老烏龜、皇太后、這姓齊的,還有鰲拜、康親王,個個都當它是無價之寶。我韋小寶若不順手牽羊,發這注橫財,這韋字可是白姓了。﹂解開包袱,將經書平平塞在腰間,收緊腰帶。他袍子本來寬大,竟一點也看不出來,將包袱擲入花叢,又回去大廳。

  大廳上仍和他離去時一模一樣,賭錢的賭錢,聽曲的聽曲,飾尼姑的旦角兀自在扭扭捏捏的唱個不休。韋小寶問索額圖:﹁這女子裝模作樣,搞甚麼鬼?﹂

  索額圖笑道:﹁這小尼姑在庵裏想男人,要逃下山嫁人,你瞧她臉上春意盪漾,媚眼一個一個的甩過來︙︙﹂突然想起韋小寶是太監,不能跟他多講男女之事,以免惹他煩惱,說道:﹁這齣戲沒甚麼好玩。桂公公︵他二人雖是結拜兄弟,但在外人之前,決不以兄弟相稱︶,我給你另點一齣,嗯,咱們來一齣﹃雅觀樓﹄,李存孝打虎,少年英雄,非同小可。然後再來一齣﹃鍾馗嫁妹﹄,鍾馗手下那五個小鬼,武打功夫熱鬧之極。﹂

  韋小寶拍手叫好,說道:﹁只是我趕著回宮,怕來不及瞧。﹂

  一斜眼間,見齊元凱正在和一名武師豁拳,﹁五經魁首﹂,﹁八仙過海﹂,叫得甚是起勁。他豁了一會拳,大聲問道:﹁神照上人,那姓郎的傢伙呢?﹂席上眾武師都道:﹁好久沒見他了,只怕溜了。﹂神照冷笑道:﹁這人不識抬舉,諒他也沒臉在王府裏再耽下去。﹂齊元凱道:﹁多半是溜了,這人鬼鬼祟祟,別偷了甚麼東西走才好。﹂一名武師道:﹁那可難說得很。﹂

  韋小寶心道:﹁這姓齊的做事周到之極,先讓那姓郎的丟個大臉,逼得他非悄悄溜走不可。待得王府中發現死了人,丟了東西,自然誰都會疑心到姓郎的身上。很好,這一個乖須得學學,幹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

  眼見天色已晚,侍衛總管多隆起身告辭,說要入宮值班。韋小寶跟著告辭。康親王不敢多留,笑嘻嘻的送兩人出去。吳應熊、索額圖等人都直送到大門口。

  韋小寶剛入轎坐定,楊溢之走上前來,雙手托住一個包袱,說道:﹁我們世子送給公公一點微禮,還望公公不嫌菲薄。﹂韋小寶笑道:﹁多謝了。﹂雙手接過,笑道:﹁楊大哥,咱們一見如故,我當你是好朋友,倘若給你賞錢甚麼,那是瞧你不起了。改天有空,我請你喝酒。﹂楊溢之大喜,笑道:﹁公公已賞了七百兩銀子,難道還不夠麼?﹂韋小寶大笑,說道:﹁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數。﹂

  轎子行出巷子不遠,韋小寶性急,命轎夫停轎,提起燈籠在轎外照著,便打開包袱來看禮物,見是三隻錦盒,一隻盒中裝的是一對翡翠雞,一公一母,雕工極是精細;另一盒裝著兩串明珠,每一串都是一百粒,雖沒他研碎了給小郡主塗臉的珍珠那麼大,難得是兩百顆一般大小,渾圓無瑕,他心中一喜:﹁我騙小郡主說去買珍珠,吳應熊剛好給我圓謊。﹂第三隻錦盒中裝的卻是金票,每張黃金十兩,一共四十張,乃是四百兩黃金。

  韋小寶心道:﹁下次見到吳應熊這小漢奸,我只冷冷淡淡的隨口謝他一聲,顯得嫌他的禮物也太差勁,他非再大大補一筆不可。這是索大哥所教的妙法。這小漢奸要是假裝不懂,老子就挑他的眼:﹃喂,小王爺,你送了我一對小小綠雞兒,倒也挺有趣的,就只不怎麼像雞。﹄小漢奸一定要問:﹃桂公公,怎地不像雞哪?﹄老子就說:﹃世上的公雞母雞,哪有這麼小的?麻雀兒也還大得多。再說,綠色的鸚鵡、孔雀倒見得多了,綠雞就是沒見過,不知你們雲南有沒有?﹄小漢奸只有苦笑。老子又說:﹃就算有綠雞,公雞的雞冠總該是紅的罷?話又說回來啦,這母雞老是不下蛋,那算是甚麼寶貝了?﹄哈哈,哈哈!﹂

  韋小寶回到皇宮,匆匆來到自己屋裏,閂上了門,點亮蠟燭,揭開帳子,笑道:﹁等得好氣悶嗎?﹂只見小郡主一動不動的躺著,雙眼睜得大大地,嘴上仍是疊著那幾塊糕餅,竟一塊也沒吃。他取出那兩串珍珠,笑道:﹁你瞧我給你買了這兩串珍珠,研成了末給你一搽上,你若不是天下第一的小美人兒,我不姓︙︙不姓桂!你餓不餓?怎麼不吃糕?我扶你起來吃罷!﹂伸手去扶她坐起,突然間脅下一麻,跟著胸口又是一陣疼痛。

  韋小寶﹁啊﹂的一聲驚呼,雙膝一軟,坐倒在地,全身酸麻,動彈不得。

 

  註:本回回目﹁每從高會廁諸公﹂的﹁廁﹂字,是﹁混雜在一起﹂的意思。﹁史記.樂毅傳﹂:﹁廁之賓客之中。﹂
 
• 字體大小小: 16 20 24 28 32 36 40 44 48 52
• 字型名稱:
• 背景顏色:                         
  
好讀首頁››
或直接點選以下分類:
• 世紀百強
• 隨身智囊
• 歷史煙雲
• 武俠小說
• 懸疑小說
• 言情小說
• 奇幻小說
• 小說園地
資料載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