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女巫的麵包 第一章 瑪莎.米查姆小姐是街角上那家小麵包店的老板娘︵那種店鋪門口有三級臺階,你推門進去時,門上的小鈴就會叮玲叮玲響起來︶。 瑪莎小姐今年四十歲了,她有兩千元的銀行存款,兩枚假牙和一顆多情的心。結過婚的女人真不少,但同瑪莎小姐一比,她們的條件可差得遠啦。 有一個顧客每星期來兩三次,瑪莎小姐逐漸對他產生了好感。他是個中年人,戴眼鏡,棕色的鬍子修剪得整整齊齊的。 他說英語時帶很重的德國口音。他的衣服有的地方磨破了,經過織補,有的地方皺得不成樣子。但他的外表仍舊很整潔,禮貌又十分周全。 這個顧客老是買兩個快過期的麵包。新鮮麵包是五分錢一個,快過期的麵包五分錢卻可以買兩個。除了快過期的麵包以外,他從來沒有買過別的東西。 有一次,瑪莎小姐注意到他手指上有一塊紅褐色的汙跡。她立刻斷定這位顧客是藝術家,並且非常窮困。毫無疑問,他準是住閣樓的人物,他在那裡畫畫,啃啃快過期的麵包,呆想著瑪莎小姐麵包店裡各式各樣好吃的東西。 瑪莎小姐坐下來吃肉排、麵包卷、果醬和喝紅茶的時候,常常會好端端地嘆起氣來,希望那個斯文的藝術家能夠分享她的美味的飯菜,不必待在閣樓裡啃硬麵包。瑪莎小姐的心,我早就告訴過你們了,是多情的。 為了證實她對這個顧客的職業猜測是否正確,她把以前拍買來的一幅繪畫從房間裡搬到外面,擱在櫃臺後面的架子上。 那是一幅威尼斯風景。一座壯麗的大理石宮殿︵畫上這樣標明︶矗立在畫面的前景||或者不如說,前面的水景上。此外,還有幾條小平底船︵船上有位太太把手伸到水面,帶出了一道浪跡︶,有雲彩、蒼穹和許多明暗烘托的筆觸。藝術家是不可能不注意到的。 兩天後,那個顧客來了。 ﹁兩個硬麵包,勞駕。﹂ ﹁夫人,你這幅畫不壞。﹂她用紙把麵包包起來的時候,顧客說道。 ﹁是嗎?﹂瑪莎小姐說,她看到自己的計謀得逞了,便大為高興,﹁我最愛好藝術和︙︙﹂︵不,這麼早就說﹁藝術家﹂是不妥的︶﹁和繪畫。﹂她改口說,﹁你認為這幅畫不壞嗎?﹂ ﹁宮殿,﹂顧客說,﹁畫得不太好。透視法用得不真實。再見,夫人。﹂ 他拿起麵包,欠了欠身,匆匆走了。 是啊,他準是一個藝術家。瑪莎小姐把畫搬回房間裡。 他眼鏡後面的目光是多麼溫柔和善啊!他的前額有多麼寬闊!一眼就可以判斷透視法||卻靠快過期的麵包過活!不過天才在成名之前,往往要經過一番奮鬥。 假如天才有兩千元銀行存款、一家麵包店和一顆多情的心作為後盾,藝術和透視法將能達到多麼輝煌的成就啊||但這只是白日夢罷了,瑪莎小姐。 最近一個時期,他來的時候往往隔著櫃臺聊一會兒。他似乎渴望著同瑪莎小姐的愉快的談話。 他一直買快過期的麵包。從沒有買過蛋糕、餡餅,或是她店裡的可口的甜茶點。 他覺得他仿佛瘦了一點,精神也有點頹唐。她很想在他買的寒酸的食物裡加上一些好吃的東西,只是鼓不起勇氣來。她不敢冒失。她了解藝術家高傲的心理。 瑪莎小姐在店堂裡的時候,也穿起那件藍點子的綢背心來了。她在後房熬了一種神祕的榅桲子和硼砂的混合物。有許多人用這種汁水美容。 第二章 一天,那個顧客又像平時那樣來了,把五分鎳幣往櫃臺上一擱,買他的快過期的麵包。瑪莎小姐去拿麵包的當兒,外面響起一陣嘈雜的喇叭聲和警鐘聲,一輛救火車隆隆駛過。 顧客跑到門口去張望,遇到這種情況,誰都會這樣做的。瑪莎小姐突然靈機一動,抓住了這個機會。 櫃臺後面最低的一格架子裡放著一磅新鮮黃油,送牛奶的人拿來還不到十分鐘。瑪莎小姐用切麵包的刀子把兩個快過期的麵包都拉了一條深深的口子,各塞進一大片黃油,再把麵包按緊。 顧客再進來時,她已經把麵包用紙包好了。 他們分外愉快地扯了幾句。顧客走了,瑪莎小姐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可是心頭不免有點著慌。 她是不是太大膽了呢?他會不高興嗎?絕對不會的。食物並不代表語言。黃油並不象徵有失閨秀身分的冒失行為。 那天,她的心思老是在這件事上打轉。她揣摩著他發現這場小騙局時的情景。 他會放下畫筆和調色板。畫架上支著他正在畫的圖畫,那幅畫的透視法一定是無可指摘的。 他會拿起乾麵包和清水當午飯。他會切開一個麵包||啊! 第三章 想到這裡,瑪莎小姐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他吃麵包的時候,會不會想到那隻把黃油塞在裡面的手呢?他會不會︙︙ 前門的鈴鐺惱人地響了。有人鬧鬧嚷嚷地走進來。 瑪莎小姐趕到店堂裡去。那兒有兩個男人。一個是叼著煙斗的年輕人||她以前從沒見過,另一個就是她的藝術家。 他的臉漲得通紅,帽子推到後腦勺上,頭髮揉得亂蓬蓬的。他捏緊拳頭,狠狠地朝瑪莎小姐搖晃。竟然向瑪莎小姐搖晃。 ﹁Dummkopf!︵笨蛋!︶﹂他拉開嗓子嚷道;接著又喊了一聲﹁Tausendonfer!︵千雷轟頂的!︶﹂或者類似的德國話。 年輕的那個竭力想把他拖開。 ﹁我不走,﹂他怒氣沖沖地說,﹁我非跟她講個明白不可。﹂ 他擂鼓似地敲著瑪莎小姐的櫃臺。 ﹁你把我給毀啦。﹂他嚷道,他的藍眼睛幾乎要在鏡片後面閃出火來,﹁我對你說吧。你是個惹厭的老貓!﹂ 瑪莎小姐虛弱無力地倚在貨架上,一手按著那件藍點子的綢背心。年輕人抓住同伴的衣領。 ﹁走吧,﹂他說,﹁你也罵夠啦。﹂他把那個暴跳如雷的人拖到門外,自己又回來了。 ﹁夫人,我認為應當把這場吵鬧的原因告訴你,﹂他說,﹁那個姓布盧姆伯格的。他是建築圖樣設計師。我和他在一個事務所裡工作。 ﹁他在繪製一份新市政廳的平面圖,辛辛苦苦地幹了三個月。準備參加有獎競賽。他昨天剛上完墨。你明白,製圖員總是先用鉛筆打底稿的。上好墨之後,就用快過期的麵包屑擦去鉛筆印。快過期的麵包比擦字橡皮好得多。 ﹁布盧姆伯格一向在你這裡買麵包。嗯,今天||嗯,你明白,夫人,裡面的黃油可不||嗯,布盧姆伯格的圖樣成了廢紙。只能裁開來包三明治啦。﹂ 瑪莎小姐走進後房。她脫下藍點子的綢背心,換上那件穿舊了的棕色嗶嘰衣服。接著,她把榅桲子和硼砂煎汁倒在窗外的垃圾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