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燃燒的山 ﹁這才是真正的絕景!﹂ 與喜在樹高足足有三十公尺的樟樹頂上大叫著。我坐在比較低的樹枝上,感受著遼闊的天空和迎面吹來的風。 我們來到西山的山腰為檜樹打枝。 即使在同一座山上,也會視日照和泥土的狀況,同時栽植杉樹和檜樹。泥土貧瘠,日照比較不佳的環境適合杉樹生長,所以,通常都會栽種在中高海拔以下。相反的,比杉樹更耐寒,也耐雪的檜樹都種在山頂陽光充足、排水理想的地方。 若栽種在山頂一帶,養護和砍伐都需要消耗更多的勞力,必須爬半天山,才能抵達作業現場,增加了工作的危險性。即使受了傷,也無法立刻回到村莊,除了小組成員以外,在空無一人的深山裡,必須小心翼翼地工作,神經也得繃緊一點。 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與喜。與喜在海拔越高和危險度越高的地方越興奮,他最喜歡﹁在山頂附近為檜樹打枝﹂。他樂不可支,午休時甚至留在樹上不肯下來。因為他說吃完飯還要打枝,爬上爬下很麻煩。他用一根繩子綁在腰上,繫在檜樹上,像蓑衣蟲一樣懸在半空中吃飯糰。 ﹁不要管他呢哪,﹂三郎老爹說,﹁他這個人哈尹托古蒙﹂。 ﹁哈尹托古蒙﹂是神去話,代表﹁做事很不踏實﹂的意思。阿鋸看了看在頭頂上晃來晃去的與喜,對著清一哥搖尾巴,示意牠想喝水。他幫阿鋸在竹葉編的容器裡裝了溪水後,牠呼嚕呼嚕地喝了起來。阿鋸比牠的主人懂規矩多了。 在斜坡上爬樹比在平坦的地方爬樹可怕多了,剛開始打枝的時候,我都戰戰兢兢的。杉樹和檜樹上沒有可以落腳的樹枝,因為打枝的目的就是要砍除這些不必要的樹枝。而且,也幾乎不用支撐身體的輔助繩,因為不停地把好幾根繩子綁起、拆下會影響作業進度。 但我很快就適應了。山很大,山上有無數檜樹,必須為所有這些檜樹打枝。專心作業時,根本無暇說害怕。 漸漸得心應手後,這一天,我在與喜的慫恿下,和他一起爬上了大樟樹。神去村的山上都種著杉樹和檜樹,但在稜線的地方,偶爾會有樟樹之類的闊葉樹。植樹時,會特地種一棵闊葉樹,或是將原本就長在那裡的闊葉樹留下來作為界線的標示。 西山這棵樟樹以東的斜坡屬於中地區的某位山林地主,由於年事已高,無法自行上山工作,因此委託清一哥的公司養護。林業的工作需要體力和經驗,大家互相扶持,代代地主之間也都彼此合作,建立了信賴關係。 巨大的樟樹枝葉茂盛,兩三下就爬上去了。而且,這棵樟樹散發出清新的香味,我用臉輕輕摩擦著樹葉,眺望著眼前一片整齊的綠海和屋瓦熠熠發亮的神去村。 天空一片蔚藍,吹來的風已經帶著秋天的溫度,不會再有人想去河裡游泳了。口山很快就會出現滿山的紅葉,柿子也很快會紅了。 山上的動物也忙著為冬眠做準備。阿鋸察覺到動物的動靜後,拼命向著草叢吠叫,捲起的白尾巴在草叢中頻繁的搖晃著。 ﹁阿鋸,好了,知道了。﹂ 聽到與喜在樟樹頂上這麼說,阿鋸稍微安靜了一下,不滿地用前腳扒著泥土,好像在說:﹁草叢裡有動靜?真的不用理會嗎?﹂但牠很快就按捺不住,再度對著草叢吠叫。 與喜不再阻止阿鋸,靠在樟樹的樹幹上。那裡是離地三十公尺高,他鎮定自若好像躺在自家客廳的沙發上。 我小心謹慎地調整了一下姿勢。想要和樹融為一體,就絕對不能往下看。一旦發現自己的高度,卵葩保證會嚇得縮起來。 ﹁阿鋸在山上很顯眼,牠的毛皮很白。﹂ 神去村的人從來不會為狗洗澡,之前,與喜在電視上看到穿衣服的狗居然捧腹大笑。阿鋸也帶著野性,老實說,和在都市中看到的狗相比,牠真的有點髒。然而,一旦進入山裡,牠就綻放出神聖的白色光芒。 ﹁聰明的白狗是山林人的寶貝,在森林裡的時候,即使晚上,白狗也很容易發現,即使我在工作時發生意外無法動彈,別人根據阿鋸的毛色找到我的機率也會大增。﹂ ﹁是喔。﹂ 我不由地感到佩服,但與喜在決定要養什麼狗時一定不可能想得如此周全。 ﹁但冬天怎麼辦?一旦下了雪,阿鋸就和雪景融為一體了。﹂ ﹁這種時候,就抱著牠取暖。在緊要關頭,還可以把牠煮來吃。﹂ 太殘忍了。不過,我很清楚,即使與喜真的遇到﹁緊要關頭﹂,也不可能把阿鋸煮來吃。相反的,他可能用自己的肉餵阿鋸,雖然他不會幫阿鋸打扮,但我相信沒有人比他更愛自己的狗。山林人和狗雖然不會膩在一起,心靈確是相通的,我經常感受到與喜和阿鋸之間互望的眼神 打枝作業十分順利。 我比之前更有經驗了,不會再說﹁好不容易長出來的樹枝,砍掉太可惜了﹂這種話。想要木材上沒有樹結,打枝是十分重要的工作。砍掉多餘的樹枝,可以避免營養分散,也可以使所有樹木都可以照到陽光,更可以將山林大火控制在最小範圍 植林的山上經常會發生山林大火,因為當人進入山林中工作時,難免會升火或是抽菸,當用火不小心引起火災時,完成打枝的森林因為樹幹的下半部沒有助長火勢蔓延的樹枝,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有效防止延燒。沒有養護的森林一旦發生火災,由於即將枯死的樹枝離地面很近,火勢蔓延就會迅速擴散。 ﹁一旦發生山林大火,幾十年的心血就泡湯了。﹂巖叔說,﹁勇氣,你要小心火燭,也要做好森林的養護工作,要徹底做好這兩件事。山林人絕對不能忘記是在向山上的神明借土地。﹂ 西山的檜樹差不多有十二公尺高,我們在砍整離地七、八公尺高的樹枝。樹枝根部的直徑大約有七公分左右,這些樹枝要砍光。 但並不是亂砍一通,樹枝的根部不是有點鼓起來嗎?如果把鼓起來的部分也一起砍掉,就會對樹幹造成損傷,影響木材的價值。因此,必須根據樹枝和樹幹的形狀,從適當的角度下手,保留樹枝根部鼓起來的部分。趴在離地八公尺的枝幹上進行這項作業很耗費精神,手臂也很痠痛,繩子卡進肉裡也痛的要命。 我都用鋸子打枝,與喜當然還是一把斧頭走天下,他懸在空中不斷揮動斧頭,精準地打落樹枝。而且,完成一棵樹的打枝後,他把繩子一拋,拋向旁邊那棵樹的樹枝,整個人也蕩向旁邊的樹。他說,在樹上爬上爬下會消耗多餘的體力。這根本不是凡人能夠辦到的。 ﹁我像不像泰山?很帥吧。﹂ 他自己根本不當一回事。我覺得他根本就是手拿兇器的鼯鼠。 我在作業完成後,當然乖乖的走下梯子,再把梯子架在隔壁的樹上爬上去。這種梯子稱為﹁蜈蚣梯﹂,一整根剝了皮的細原木上釘了很多根錯落的木樁方便站立,把蜈蚣梯架在樹幹上,用數條繩子綁住加以固定。 太陽下山的時間越來越早,五點過後,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烏鴉呱呱叫,遠處的山染成一片紅色,我們一天的工作也結束了。傍晚的風吹在身上,帶走了皮膚的體溫,只有﹁今天工作也很努力﹂的成就感化成了熱量,留在身體深處。既有一種﹁終於可以回家吃飯﹂的解脫感,又有一種落寞。 ﹁西山基本上已經完工了。﹂ 清一哥在山下的時候說。 ﹁沒想到比原先預料的更快。﹂扛著蜈蚣梯的巖叔回頭看著我說,﹁多虧有勇氣加入。﹂ 我聽了暗爽不已,但又覺得不好意思,假裝很酷的說:﹁沒這回事啦。﹂沒想到與喜點著頭說:﹁對啊,沒這回事。﹂他不說話會死啊。 ﹁明天怎麼辦?上午要上山嗎?﹂ 三郎老爺問清一哥,不理會正在打打鬧鬧的我和與喜。 ﹁不,明天上午休息吧。﹂ ﹁啊?為什麼?﹂ 與喜不滿的問。 ﹁你忘了嗎?明天要開會討論大山祗神祭典的事。﹂ ﹁呃,﹂我戰戰兢兢地插嘴問:﹁大山祗神到底是什麼?﹂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 ﹁對了,他要怎麼處理呢哪?﹂ 與喜問,巖叔和三郎老爹面面相覷。怎麼處理?什麼意思嘛!看我一臉不悅,清一哥用嚴厲的口吻告訴我: ﹁大山祗神是神去的神明,住在神去山。﹂ 那天,大家都聚在清一哥家開會,從一大清早就忙得不可開交。 左鄰右舍的女人都聚集在廚房幫忙下廚,至於男人在幹什麼︙︙。清一哥忙著接待著陸續前來的村民,巖叔和三郎老爹負責排坐墊,為大家端飯菜,至於與喜︙︙,居然在庭院裏抽菸。他真是個大懶蟲,除了上山以外,其他時候完全派不上用場。 我在廚房和客廳之間跑來跑去,幫忙為客人端菜端酒。我以為直紀也會來,但沒有看到她的身影。仔細一想,才發現當天不是假日。直紀在學校當老師,當然不可能出現。 神去村的下、中以及神去地區的男人幾乎全員到齊,參加清一哥召集的會議。大家都開著小貨車前來,也有人坐在小貨車的車斗上。這個村莊的道路交通法不知道是怎麼制定的。那些小貨車擠滿了清一家的庭院,連橋下也都大排長龍。 拆掉紙拉門後,大約有二十坪左右的大客廳坐滿大叔、大爺的景象超級壯觀的。客廳裡沒有女人的影子,開會討論祭典相關事宜時,那些妻管嚴男人終於有機會當家做主了。 ﹁今年祭祀大山祗神的日子就快到了。﹂ 在大家吃完飯,酒也喝得差不多時,清一哥開了口,﹁而且,今年是四十八年一度的大祭典,希望大家齊心協力,辦一場熱熱鬧鬧的祭典。﹂ 幾個大爺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談論著上一次祭典的情形,還攤開看起來很老舊的捲軸,不知道討論著什麼。 安排好當天的程序後,又按不同的地區確定了詳細的分工。因為我搞不清楚狀況,所以坐在客廳的角落打瞌睡,與喜躺在我旁邊鼾聲如雷。 開了三小時的會後,終於大致有了眉目。 ﹁最後,大家對與喜擔任目途這件事沒有異議吧?﹂ 清一哥環視客廳裏的所有人,前一刻還在熟睡的與喜猛然跳起來說: ﹁沒有呢哪!﹂ 在場的人不知道是被與喜的氣勢嚇到,還是認同與喜的實力,沒有人表示反對。雖然我還是不知道目途是什麼,但看到與喜心滿意足的樣子,就覺得無所謂了。 ﹁東家,﹂坐在客廳中央的山根大叔似乎終於下定決心,面對坐在上座的清一哥說:﹁你家的見習生要怎麼辦?﹂ ﹁平野勇氣嗎?他當然要參加祭典。﹂ 客廳內騷動起來。 ﹁我︙︙我無法贊成呢哪。﹂山根大叔結結巴巴,一臉無法苟同的表情,﹁如果讓外人參加大山祗神的祭典,而且是大祭典,會觸怒神明,後果不堪設想。﹂ 參不參加祭典是無所謂,但山根大叔不敢正眼看我的態度讓我莫名火大。他平時就是這副嘴臉,我向來抱著敦親睦鄰的態度,但即使在路上遇到時向他打招呼,他也總是不理不睬,簡直把我當成幽靈或是空氣人,而且,他到處說清一哥和我們組的壞話,說什麼﹁居然僱傭外行人﹂。 別以為這些話不會傳入我的耳朵,媽的。 聚集在客廳的人紛紛看著山根大叔,有看看清一哥,有時候也偷偷瞥向我,但又立刻移開視線。怎樣啦?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與喜叼著菸,抱著雙臂,從鼻孔吐著煙。 ﹁你們不要竊竊私語,反對的人舉手。﹂ 沒有人舉手。與喜雖然嘴上叫大家舉手,但用惡狠狠的眼神瞪著客廳的所有人,所以沒有人敢舉手。不過,從現場的氣氛就不難察覺有人並不希望我參加。 ﹁好吧,﹂清一哥嘆了口氣,﹁勇氣要不要參加這件事姑且保留,請大家根據今天安排的分工開始準備工作。﹂ 那天晚上,我又氣又惱,翻來覆去睡不著。山根大叔已經一把年紀了,居然一臉認真地說什麼﹁會觸怒神明,後果不堪設想﹂,真的讓人火冒三丈,但那些不表示任何意見、拒絕我參加祭典的村民也讓人生氣。 唉,真是氣死了。我離開被窩,輕輕的拉開紙門。我想找人聊天,但繁奶奶已經熟睡,她枕邊的玻璃金魚缸裡的金魚也一動也不動。 我從繁奶奶房間的落地窗走到庭院。庭院裡冷颼颼的,四周一片寂靜。在狗屋裡睡覺的阿鋸抬起頭,一看到是我,立刻再度把臉埋進前腿,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在橫濱的父母和朋友現在在幹什麼?無論呆多久,這裡的人似乎都無法接受我,乾脆趁早回老家好了。我坐在外簷廊上,仰望著黑暗的天空。來神去村之前,我從來不知道被當成外人這麼痛苦。 天上灑滿銀色的星星,飄著灰色的薄雲,今晚也看不到神去山的稜線。已經結了沉甸甸稻穗的稻子在農田裡發出沙沙的聲響。昆蟲在夜晚大合唱,淹沒了河流的聲音。 我重重的嘆了一口氣,隔壁房間的門打開了,與喜來到外簷廊。 ﹁你在幹嘛?﹂ 我沒有回答。與喜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點了一支菸。他穿著浴衣代替睡衣,盤腿坐在一旁,露出體毛濃密的腿。 ﹁讓你看個東西?﹂ 與喜指了指自己的臥室。我搞不清楚狀況,但在他的催促下,把臉貼在玻璃上。 臥室內鋪了兩床被子,美樹姊姊躺在其中一床被子上,但她的腳卻放在枕頭上,趴著睡著成了大字,被子在她的腰部附近橫向一旁。 ﹁她這樣不會呼吸困難嗎?﹂ ﹁她的睡相很糟吧?﹂與喜笑了笑,﹁她每天都這樣。﹂ 我再度看向庭院。我和與喜沉默片刻,聽著神去村夜晚的動靜。 山上樹葉的摩擦聲,野獸炯炯發亮的眼睛,伴著陷入夢鄉的人類的呼吸聲。 ﹁剛剛轉學時,通常都很難融入環境吧?﹂ 與喜在外簷廊捺熄了菸。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轉學過。﹂ ﹁我也沒有轉學過。這個村莊哪裡有學校可以轉?我是說通常的狀況。﹂ ﹁喔。﹂ ﹁神去村就像是一個幾百年沒有轉校生的學校,所以有些人意見特別多。﹂ ﹁嗯。﹂ ﹁但你不用擔心,清一是班長,我是全班最調皮搗蛋的,如果有人敢繼續囉嗦,我就收拾他。﹂ 我以為他在開玩笑,轉頭一看,發現他的表情很認真,似乎不是在安慰我而已。我的心情稍微抒懷了一點。 ﹁其實,山根大叔也不是壞人。﹂ ﹁是嗎?﹂ ﹁對啊,差不多兩年前,山根大叔也輔導了一個見習生。那個人辭了工作,說想投入林業,結果不到半年就逃走了。山根大叔很認真的輔導那個見習生,所以很受傷。﹂ 雖然我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他不應該把我和那個見習生混為一談,他為什麼無法理解我毫不逃避地投入林務的決心? 轟、轟,地面遠遠的傳來好像海浪聲般的低鳴。 ﹁什麼聲音?﹂ ﹁山鳴。神去山發出的山鳴。﹂ 總覺得會發生什麼事,與喜在外簷廊上站了起來,露出難得嚴肅的表情低喃道。 並非只有我和與喜聽到山鳴,清一哥和巖叔也聽到聲音後驚醒了。三郎老爹熟睡了,繁奶奶和美樹姊姊就更不用說了。 隔天,全村都在討論山鳴的事,村民一見面都在談論昨天深夜的奇怪鳴動。有人說是凶兆,有人說是吉兆,也有人說是自然現象,不必在意。 然後,村民沒有討論出任何結果,很快就淡忘了這件事。 發生山鳴後過了一周。 那天,我們在東山上打枝,與喜突然間: ﹁你們有沒有聞到味道?﹂ 所有人都停下手邊的工作,用力吸著鼻子聞了起來。的確有一股焦味。 與喜解開腰上的繩子,三兩下就爬上了杉樹。他的身影才消失在樹葉中,立刻聽到他叫了起來: ﹁起火了!神去小學的後山燒起來了!﹂ ﹁與喜,趕快用手機通知消防隊和村公所。﹂清一哥神情緊張的發出指示,﹁我們也去滅火。﹂ 大家一起衝下山,小貨車一路飆向神去小學。村民們早就聚集在校園,不安的看著校舍後方的山。 半山腰附近冒著白色的煙,升上天空。山上傳來杉樹爆裂的聲音,杉樹的樹頂竄出大火。 圍觀的人頓時驚叫起來。 ﹁情況很不妙,﹂清一哥說,﹁風從山上吹下來。﹂ ﹁再不趕快行動,整個學校都要被燒光了!﹂ 與喜大叫著,跑去校園角落的飲水處,用水從頭到腳淋濕了身體。 不會吧?我正在心裡嘀咕,與喜果然大叫著: ﹁我們去阻止火勢延燒!﹂ 他打算衝進火海救火。我才不要!雖然我心裡這麼想,但對山林人來說,救火也是職責。許多停下手上的工作,從四面八方的山上趕來的大叔都響應了與喜的號召: ﹁對!﹂ 真的假的? 義消隊拉著水管跑了過來。他們用抽水幫浦抽了河水,把水噴在校舍的屋頂上。當村裡唯一的一輛消防車趕到後,義消隊把學校交給消防隊員,又扛著水管進山了。他們打算在消防車無法開進去之處,近距離向燃燒的森林放水。 事到如今,我當然不能退縮。 我下定決心,把水從頭上倒了下來,沖濕了衣服。 ﹁我們這組負責砍倒下風處的樹木。﹂ 清一哥和其他組討論後,回到我們身邊說道。為了防止延燒,各組分頭砍下起火點周圍的樹木。 小學生都在操場上集合後放學,老師們鎮定地向學生交代注意事項。直紀也在其中。 ﹁不可以跑出去玩呢哪,山上的火勢很快就會撲滅,小朋友不用擔心,都要馬上回家喔。﹂ 我的眼角掃到她的身影,然後就衝向學校的後山。 我衝上斜坡。煙霧還沒有瀰漫開來,但焦味十分嗆鼻。鳥在天上尖叫,四處逃命的野兔和松鼠跑過我們身邊。阿鋸叫個不停。 非比尋常的事態讓森林的空氣也充滿動蕩。 ﹁差不多從這一帶開始砍。﹂ 三郎老爹說。 ﹁好。﹂ 清一哥點點頭,下達了指示。﹁順風伐倒,橫向排成一排,在砍之前招呼一聲。﹂ 伐倒作業伴隨著危險,通常不會排成一排作業,因為倒下的樹木可能會壓到人,但眼前以速度為優先。到處響起鏈鋸的響聲。兩人一組,其中一人負責砍樹,另一人觀察樹木倒下的方向,確認安全。 ﹁砍!﹂ ﹁好哩!﹂ 分別代表著﹁要砍囉﹂、﹁沒問題﹂的聲音在斜坡上此起彼落。 杉樹發出吱吱咯咯的響聲,隨後咚的地一聲倒在地上。此時因為山林大火而不得不砍掉栽種多年的樹木,很心痛,但如果不及時砍倒,火勢會隨著樹枝迅速蔓延。 我們一邊伐倒樹木,一邊爬上斜坡,白煙漸漸飄了過來,焦味已經達到了巔峰,我用力咳嗽著,和我一組的巖叔停下手上的鏈鋸說: ﹁恐怕已經到極限了。﹂ 抱著水管的義消隊員從煙幕中衝了出來。由村民成立的義消隊平時就經常進行消防演習,以防發生山林大火。 ﹁東家!﹂義消隊的其中一人跑向清一哥,﹁恐怕無能為力了。﹂ ﹁直升機呢?﹂ ﹁聽說二十分鐘後會到達上空。﹂ ﹁好,那就努力撐到直升機到達。﹂ 隨著清一哥一聲令下,我們跳過伐倒的樹木,暫時撤退至下風處,用水沖濕伐倒的樹木作為防火屏障。 火勢漸漸逼近,燃燒的樹木發出劈劈叭叭的聲響。直立在斜坡上的翠綠杉樹飄下無數火星。 村民以接力的方式用水桶從山下送水上來,抽水幫浦用最大馬力抽水,好幾條水管同時噴水灌救,火舌依然張牙舞爪。由於伐倒了一部分樹木形成了一小片空地,火勢無法繼續擴散,但也沒有變小。 ﹁還是無法解決問題。﹂ 與喜砸著嘴。巖叔的臉色已經燻黑了,正把水桶裡的水倒在周圍的草叢上。清一哥安撫著其他組的成員,指示需要沖水的地方。三郎老爹不願放棄,一個人在不遠處默默地伐倒樹木。 我和與喜一起用水管噴著水。 ﹁勇氣,我要去更近的地方噴水。﹂ ﹁啊?但太危險了。﹂ ﹁在這種地方灑水,根本就是在火上加油。﹂ ﹁︙︙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杯水車薪,根本沒什麼幫助。﹂ ﹁這不重要啦。﹂與喜叫了起來,﹁反正我要衝進去。﹂ 他拿著水管,跨過伐倒的樹木,走向逼近的火舌。 ﹁等一下,我和你一起去!﹂ 雖然我很不願意,但我不能讓與喜一個人去冒險。 我們走過用水沖濕的屏障,熱風撲來,頓時帶走了衣服和頭髮上的水分。 好熱。 紅色的火舌舔著樹木,火星像下雨般飄向落葉。樹葉著火的杉樹,樹幹也被燻黑後,緩緩地倒下。 ﹁與喜!勇氣!趕快回來!﹂ 清一哥大聲叫喊著,但我們沒有回頭。我們一起抱著水勢強大的水管,白色的粗大水管好像血管般帶著脈動,河魚閃著銀光,和水一起噴了出去。 啊,不知道會不會變成烤魚。我冷靜的這麼想著。 我們用水灌滅了一個又一個東跑西竄的火舌,雖然我和與喜沒有說話,但即使不用交談,也知道水管下一個瞄準的目標。當然,也是因為熱氣近在眼前,根本無法張嘴說話。我的嘴唇陣陣刺痛,眼睛也忍不住瞇了起來,煙熏得我眼淚直流。 當我回過神時,發現我們手拿著已經沒有水的水管站在斜坡上。 紅色直升機盤旋在秋天的天空,灑下滅火劑。 明明在山上,為什麼可以看到這麼開闊的天空?這時,我的大腦才終於感受到眼前的景象。 眼前是一片燒焦的森林,斜坡上零零星星杉樹燒成了一根根黑色柱子。 小學後山的西半鈿斜坡有一半都被燒光了,五百棵杉木付之一炬,起火三個半小時後才終於撲滅火勢。 消防署在事後調查後發現,菸蒂是引發這起大火的原因。那天上午,鎮上的居民去森林採菇,不熟悉山上情況的人不瞭解山林大火的可怕,往往會漫不經心地亂丟菸蒂。 他們不知道山上的這片森林是花了多少工夫和時間培育出來的。 但是,沒有村民責備埋怨,也沒有人去追查肇事者。火災已經發生了,況且,這裡是﹁哪啊哪啊﹂的神去村。 所有人望著光禿的後山,說不出話。 當我們踏上歸途時,宛如經歷了一場大爆炸,整個臉、渾身的衣服都黑了。 與喜把小貨車開進庭院後,美樹姊衝到門口。走下小貨車的與喜看著美樹姊的臉,嘀咕了一句: ﹁媽的。﹂ 然後,就低下頭,緊咬著嘴唇。美樹姊走了過去,輕輕抱住了與喜。 我站在旁邊,鼻子有點酸酸的。繁奶奶撐著拐杖,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 ﹁你辛苦了。﹂ 她拍了拍我的腰。她應該想拍我的背,但只是手不夠長。 強忍的淚水忍不住掉了一滴下來。 火太可怕了,眼睜睜地看著大火吞噬森林卻無能為力讓人痛心。我很想大聲哭訴,但為了面子,當然不可能這麼做。 原來只要繁奶奶願意,她可以走路。 我仰望著滿天開始眨眼的星星,故意讓自己不去想大火的事。 阿鋸這幾天都無精打采的。 山林大火順利撲滅後,阿鋸渾身髒黑地從山上走了下來,無力地垂著尾巴,坐在與喜的小貨車車斗上,和我們一起回到家裡。 之後,牠就躲在庭院的狗屋﹁足不出戶﹂。 那場大火對阿鋸來說,一定是極其可怕的經驗,就連我和與喜也沮喪了好幾天,近距離目擊火災現場和杉林付之一炬讓我們深受打擊。阿鋸當然更搞不懂為什麼會發生﹁火災﹂內心的恐懼一定倍增,也許會覺得﹁在山上的時候,被高溫的怪物追著跑﹂。 牠幾乎不吃狗食,美樹姊很擔心阿鋸的狀況,大手筆地去鎮上的超市買了阿鋸最喜歡的高級狗食,阿鋸也只是憂鬱地哼了一聲,把頭偏向一旁。與喜整天都向狗屋內的阿鋸打招呼,但牠只是搖一搖露在外面的狗尾巴,令人難以想像牠之前在斜坡上活蹦亂跳的歡樂身影。 ﹁阿鋸以前幾乎都不會這樣。﹂ 與喜說。 ﹁幾乎是什麼意思?﹂ ﹁差不多兩年前,我在東山掉下懸崖。﹂ 東山雖然有植林,但數十年都沒有養護,那次是與喜第一次去東山。山林地主委託中村林業進行管理,所以與喜一個人先上山勘察。阿鋸也跟著他一起上山。 ﹁山上長了很多青苔,杉樹的樹葉太密了,森林裡光線很暗,聽說還有熊出沒。為了安全起見,我讓阿鋸走在前面。﹂ 走了不久之後,阿鋸忽然轉身往回走。與喜以為前方有熊,緊張地四處張望,卻沒有察覺到野獸的動靜。原來阿鋸只是在一棵杉樹根撒尿。與喜的心情放鬆下來,沒想到走沒幾步就掉下了懸崖。那裡有差不多三公尺的落差,但被青苔蓋住了,所以與喜沒看到。 ﹁我以為屁股的骨頭都摔裂了呢哪,﹂與喜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說,﹁痛得要命,雖然才三公尺而已,但我足足爬了將近一個小時。﹂ 當他從懸崖邊探出頭時,阿鋸滿臉歉意地對他搖尾巴。之後,整整三個月阿鋸都食不下嚥。 ﹁為什麼?掉下懸崖的不是你嗎?﹂ ﹁我也搞不懂狗在自責什麼?﹂ 雖然與喜說,﹁不必管牠,牠很快就會振作起來﹂,但我很擔心。 ﹁是不是該帶去給獸醫看一下?﹂ 清一哥來看阿鋸時,我問他。清一哥輕輕點頭﹁嗯﹂了一聲看著阿鋸。在大家的聲聲呼喚下,阿鋸終於走出狗屋,卻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和清一哥一起來的山太撫摸著阿鋸的背問: ﹁阿鋸,你怎麼了?﹂ 阿鋸把下巴壓在地上,垂著耳朵,抬眼看著山太,但隨即落寞地閉上了眼睛,好像在說:﹁喔,中村家的少爺來了。真不好意思,可是你別管我了。﹂ ﹁難道是山林大火造成了牠的心靈創傷?﹂ ﹁這也是原因之一︙︙﹂清一哥想了一下說:﹁好,與喜,你來幫忙。﹂ 清一哥找來正在外簷廊上剪指甲的與喜,說明了他的作戰方案。 ﹁這樣就能讓阿鋸振作嗎?﹂與喜半信半疑。 ﹁值得一試啊。﹂清一哥自信滿滿地堅持。 為了準備過冬,與喜家堆了很多木柴。與喜家的廚房是泥土地,所以特別冷,冬天的時候都會用木柴燒火取暖。木柴和砍成五十公分長的原木,在屋簷下堆得差不多有一人高。 ﹁那些樹枝木柴還無所謂,原木就免了吧。﹂ 與喜面露難色,但清一哥不以為然地說: ﹁別擔心,那些原木已經充分乾燥了,很輕。﹂ ﹁即使再輕,十幾、二十根原木壓下來試試,萬一受傷了怎麼辦呢哪!﹂ ﹁與喜,哪啊哪啊嘛,﹂我一本正經地說:﹁難道你不愛阿鋸嗎?﹂ ﹁我也很愛自己!﹂ 清一哥不理會與喜的抗議,說了聲:﹁各就各位!﹂就躲到房子後面。我和山太也跟著清一哥躲好了。 只有與喜一個人留在庭院內。阿鋸明知道與喜在那裡,仍然沒有抬起頭。 ﹁呃,咳咳。﹂ 與喜故意咳了一下,﹁咦?木柴好像快倒了,那我來重新整理一下。﹂ 躲在屋後偷看的我和山太看到與喜的演技這麼差,忍不住互看了一眼,竊笑起來。與喜走過阿鋸面前,把手伸向屋簷下的木柴。 ﹁哇啊!﹂ 木柴唏哩嘩啦地統統倒了下來。正確地說,是與喜推倒的。與喜和倒下的木柴一起趴在地上。阿鋸察覺出了狀況,警覺地站了起來。 ﹁救命啊。﹂ 與喜壓在幾根木柴上,無力地呻吟著。﹁我動不了了,阿鋸,快來救我!﹂ 忠實的阿鋸跑了過去,用鼻尖推了推與喜的手臂,但與喜還是沒有站起來。 ﹁完了,我快死了。﹂ 與喜像瀕死的昆蟲般掙扎著,向阿鋸哀求道,﹁趕快去找人來。﹂ 阿鋸不知所措地在倒地的與喜身旁轉來轉去,時而咬著與喜的工作服拚命往外拉,時而舔著與喜的臉。然後,突然好像狂風暴雨般地狂吠起來。 阿鋸平時很少吠叫,即使山太拉牠耳朵或是抓牠尾巴,牠也都不吭一聲。沒想到當看到主人與喜陷入困境時,牠就展現出忠狗的一面。 看到阿鋸一副﹁要趕快找人來﹂,用痛切的聲音聲聲吠叫的著急身影。我深受感動,不知道是否覺得阿鋸叫得太悽慘了,與喜不顧劇情的安排,慌忙阻止說:﹁喂,阿鋸。不用叫得這麼拚啦。﹂ ﹁差不多了吧。﹂ 清一哥正準備走向與喜和阿鋸的方向時,玄關的門用力打開,美樹姊從屋裡衝了出來。 ﹁阿鋸,怎麼︙︙?﹂ 美樹姊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與喜倒在地上,身上壓了很多木柴,大叫了一聲:﹁老公,你怎麼了!﹂ 美樹姊抱起與喜,用力搖晃著他,﹁與喜,你千萬不能死啊!﹂ 好像不太妙喔。我回頭看著清一哥。 ﹁忘了告訴美樹姊我們是在演戲。﹂ ﹁嗯,那就再觀察一下。﹂ 毫不知情的美樹姊加入後,這齣戲頓時更真實了。與喜被用力搖晃著,他的牙齒幾乎快咬到舌頭了。阿鋸也用力吠叫著,似乎想和美樹姊一起激勵與喜。 ﹁等、等一下,美樹,我沒事。妳這樣用力搖,我會被妳搖昏。﹂ 與喜總算阻止了美樹姊的用力搖晃,把阿鋸緊緊抱在懷裡,﹁阿鋸,多虧了你,讓我換回一條命!你是全天下最棒的忠犬!﹂ 與喜的演技還是這麼粗糙、誇張,但阿鋸在與喜的撫摸和稱讚下,得意地用力搖著尾巴。阿鋸嗅聞著與喜的氣味,確認他沒事後,一臉﹁啊,完成了一項大工作,可把我累死了﹂的表情回到狗屋,大口吃著裝在碗裡的狗食。 ﹁阿鋸有精神了!﹂ 山太拍著手。 ﹁牠為什麼突然好了?﹂ 我偏著頭納悶,清一哥向我解釋說: ﹁阿鋸覺得之前山林大火時都沒有幫到忙,所以喪失了自信。﹂ ﹁啊?狗怎麼可能滅火,根本不關牠的事啊。﹂ ﹁但阿鋸認為牠是我們小組的成員之一,所以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阿鋸︵以為︶成功地救出了與喜,贏回了身為小組成員的面子,也因此找回了自信,終於食慾大振了。 我不由地感到佩服。原來,對狗來說,在山上和大家一起工作也是一種驕傲。 美樹姊在庭院對與喜破口大罵: ﹁你在幹什麼?搞得全家不得安寧的。﹂ ﹁不用去解釋一下嗎?﹂我問清一哥,清一哥說: ﹁不必管他們。阿鋸恢復了自信,與喜也感受到美樹對他的關心,真是一舉兩得啊。﹂ 雖然與喜挨了美樹姊的罵,卻是一臉得意的樣子。山太追著阿鋸跑。 阿鋸,對不起,不應該騙你,不過,幸好你又活蹦亂跳了。 我和清一哥一起重新堆好凌亂的木柴。悠然聳立的神去山的山頂漸漸染上了紅色,好幾隻紅蜻蜓在垂著金色稻穗的農田上飛舞。 或許我已經愛上了這座大人們為了一隻狗演戲的神去村。 山林大火之後改變的並非只有阿鋸而已,村民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樣了。 雖然大部分村民之前就已經接納了我,但仍然有人把我當成外人,不給我好臉色看。不用說,當然就是山根大叔那一派人。 或許是因為我在山林大火中英勇救火奏效,山根大叔的態度逐漸軟化。在路上遇到時,總算願意向我打招呼了。所謂的﹁打招呼﹂,就是當我對他說﹁你好﹂時,他重重地點一下頭而已。以前他都對我視而不見,所以,當他第一次向我點頭時,我有一種﹁終於馴服了難纏的野生猴子﹂的感覺,暗爽了半天。 午休的時候,我們坐在陽光充足的斜坡上聊著這件事。 ﹁猴子?你這小子真沒禮貌。﹂ 巖叔笑著說。 ﹁因為他真的很像,這也沒法子啊。﹂ 與喜難得同意我的意見。在樹後撒尿的三郎老爹拉起褲子拉鏈走了回來。 ﹁之前山林大火時,勇氣表現得很勇敢,那個小毛頭沒資格說三道四的呢哪。﹂ 山根大叔在三郎老爹口中也變成了﹁小毛頭﹂。 ﹁不管怎麼樣,勇氣應該可以參加祭典了。﹂ 清一哥拿了一根香腸給阿鋸後說。 全村正靜悄悄地在為大山祗神的祭典做準備,雖然我仍然搞不清大山抵神是什麼,也不知道要舉行怎樣的祭典,但村裡每天都有地方在祭神。如果祭典當天是﹁總統大選﹂,之前的這些小型祭神活動就像是﹁選前造勢﹂。 這些祭神活動神不知,鬼不覺地開始,又悄悄地落幕。全村的各個小神社都漸漸清理乾淨了,有一天,神去河邊突然拉起了稻草繩,負責各項工作的村民都漸漸完成了自己的分內事。 ﹁把神社打掃乾淨,代表清潔全村的意思。﹂巖叔告訴我,﹁在河畔拉起草繩是防止壞東西進入村裡。在準備就緒,一切都清理乾淨後,大山祗神祭典就可以開始了。﹂ 我感到驚訝,覺得太大費周章了。祭典在十一月中旬舉行,但各種小型祭神活動要持續一個多月,身為東家的清一哥必須監督一切,整天忙得不亦樂乎。 最令我驚訝的是在剛割完稻子的農田裡突然建了一個望樓。十月中旬的星期六,剛好不用上山工作,我跑去望樓觀看。望樓的四周懸掛著一綑綑稻草,望樓上有一個大鼓,卻不見人影。 我感到納悶,中午過後,全村都響起了鼓聲。我急忙跑去門外一看,發現有十名左右的男男女女跟著節奏,圍著望樓打轉。他們手舞足蹈的樣子有點像中元節跳的盂蘭盆舞,卻沒有歌聲,所有人都面無表情、默然不語,緩緩地舉起雙手,然後又放下。而且,所有人都一身白衣。 好可怕。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是豐年舞。﹂跑來看熱鬧的三郎老爹說,﹁每次看到豐年舞,就覺得祭典的腳步近了。﹂ ﹁為什麼沒有唱歌和拍手?﹂ ﹁為什麼?﹂ ﹁簡直就像是召喚幽浮的儀式,讓人看了心裡發毛。﹂ ﹁這是奉獻給神明的舞蹈,當然要很嚴肅呢哪。﹂ 嗯,我難以理解。我以前只看過村、里組織主辦的盆舞,通常都用擴音器大音量地播放音樂,而且都在中元節的時候跳。 神去村的﹁豐年舞﹂沒什麼觀眾,那些一身白衣的村民結束圍繞望樓打轉後,也沒有人為他們鼓掌。那天傍晚,連望樓也拆掉了,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村裡不斷舉行各種莫名其妙的祭神活動,最後,終於要迎接了祭典的來臨。 祭典當天的一大清早,不,正確地說,是深夜兩點,我就被叫醒了,然後接二連三地參加了祭典的各項儀式。中途的時候,我好幾次都差點說:﹁我想退出,我甘願繼續當一個外來客吧。﹂ 說到祭典,通常不是都會覺得是一場吃吃喝喝、唱歌跳舞的盛會嗎?但大山祗神的祭典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神社的夏日廟會只是神去村的﹁表面文章﹂,大山祗神的祭典才是神去村的真面目,充分展現出村民的本性。 所謂村民的本性,就是﹁哪啊啊哪﹂精神和﹁破壞性﹂。我在那場祭典中吃盡了苦頭,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地以為自己活不下去了。 但在說這些事之前,我先寫一下直紀的事。 如果要問她送我金魚的那天晚上之後,我們有什麼進展︙︙令人遺憾的是,完全沒有進展。 我並不是沒有努力,直紀經常來清一哥家玩,所以,我每次聽到機車引擎的聲音。即使沒事,也會去清一哥家。雖然與喜經常拿這件事調侃我,但誰理他啊。 直紀經常和山太一起著色畫畫或是折紙,有時候還會幫忙祐子姊,在廚房煮栗子。我把山太扛在肩上,不時去偷看直紀。直紀假裝沒有看到我,目光總是追隨著清一哥的身影。 清一哥總是彬彬有禮地和直紀保持距離,始終貫徹﹁妳是我太太的妹妹,所以也是我疼愛的妹妹﹂的態度。不知道他有沒有察覺直紀的態度?他這麼精明,想必早就發現了。 儘管發現了,卻假裝不知情。清一哥無意回應直紀的愛慕,我雖然鬆了一口氣,但也覺得難過。事實明明擺在眼前,卻被當作沒這回事發生。只要想像一下直紀內心的感受,就忍不住感到難過。因為這就像我對直紀的感情。 問題在於祐子姊,她察覺妹妹愛上了自己的丈夫嗎? 我仔細觀察了祐子姊的動向,還是無法得出結論。祐子姊很聰明,總是面帶笑容,從她的全身都可以感受到對清一哥的充分信任。她不會像美樹姊那樣情緒激動地嫉妒,也不會像直紀那樣暗暗單相思,所以反而讓人搞不清楚狀況。 ﹁我跟你說,清一的老婆心裡當然很清楚。﹂與喜說,﹁她之所以這麼鎮定自若,是因為她有足夠的自信。像她這種好女人,有足夠魅力可以吸引男人的心。﹂ 美樹姊用力擰了滿臉奸笑的與喜的大腿。 ﹁對不起,我沒有足夠的魅力可以吸引男人的心呢哪。﹂ ﹁好痛好痛,我沒這個意思。﹂ 與喜家吃飯時候,幾乎整天都會上演夫妻戰爭,我已經習以為常了。 ﹁話說回來,﹂我插嘴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祐子姊不會擔心有什麼閃失嗎?﹂ ﹁不可能,不可能。﹂ 與喜和美樹姊不約而同地搖著頭。 ﹁清一在這方面太有原則了,就像神去村所有的山頭不可能被夷平一樣,他也不可能對他小姨子動心。﹂ ﹁而且,直紀也是個好女孩,絕對不可能做讓山太和祐子難過的事。﹂ 他們說的很有道理。這麼說,直紀連表白的機會也沒有,只能永遠守護清一哥一家人嗎?這也太痛苦了。 ﹁有時候,人要懂得看開一點。﹂始終聽著我們聊天的繁奶奶喝了口茶說,﹁至於會不會在看開之後和勇氣結婚,又是另一回事了。﹂ ﹁結、結婚?﹂ ﹁嘿嘿嘿。﹂繁奶奶笑了起來,﹁你首先要在祭典上表現得像個男子漢呢哪。﹂ ﹁好主意,﹂與喜拍著手,﹁託我的福,你在祭典上也有大顯身手的機會。﹂ ﹁為什麼是託你的福?﹂ ﹁我不是被選上目途嗎?和目途同一個組的人是祭典的核心人物,你千萬別錯過這個機會,要表現得像個男子漢,知道嗎?﹂ 目途到底是什麼?況且,時下的女生會因為男生﹁在祭典時表現得很像男子漢﹂就動心嗎?我太存疑了。 直紀曾經在我面前小聲嘀咕說,﹁姊姊太奸詐了。﹂ 那時候,她正忙著用小刀削栗子皮。廚房裡除了她以外,剛好只有我一個人,但直紀或許只是在自言自語。 ﹁你知道清一哥為什麼很少說神去話嗎?聽說是不想讓從東京嫁過來的姊姊感到孤單,很蠢吧?﹂ 我沒有答腔。直紀坐在泥土房間的長椅上,把裝了剝好栗子的盆子夾在腿上。昏暗的廚房內,只看到直紀手上的刀子靈巧地閃著光,她的腳下都是栗子皮。 ﹁姊姊總是這樣,很懂得操控男人。﹂ 我覺得這些話反而傷到了直紀自己,無法繼續保持沉默。 ﹁但是,妳並不討厭妳姊姊吧?﹂ ﹁對啊,我並不討厭她。﹂ 直紀停下剝栗子皮的手笑了笑,﹁早知道我應該當男人,就可以像你一樣,和清一哥同組在山上工作。﹂ 直紀起身離去洗著被栗子弄髒的手。 ﹁啊||啊,我到底在說什麼啊,忘記我剛才說的話。﹂ 我當然不可能忘記。我因此而愣在廚房,直到山太找我玩才回過神。 我當然不可能也不願意說﹁我會讓妳忘記這一切﹂這麼誇張的話,只希望大山抵神祭典可以成為一個契機,讓直紀從此不再悶悶不樂。我會朝這個目標努力。 因為祭典不就是興奮狂歡到臨界點,一種宛如獲得新生的盛事嗎? 我把這份決心埋藏在心裡,迎接了祭典到來的這一天︙︙,但這份決心好幾次都差點崩潰。 深夜兩點時,法螺的號角聲響徹全村,與喜猛然推開了紙拉門,闖入我的臥室。 ﹁起床了!祭典開始了!﹂ 沒人告訴我祭典要在三更半夜開始! 與喜把睡迷糊的我從被子裡拉了出來,等在客廳的繁奶奶遞給我一個包裹。 ﹁這是什麼?﹂ ﹁行水結束後要換上這個。﹂ 行水?我的一種不祥的預感。 ﹁你們都要活著回來喔。﹂ 美樹姊說著,在門口敲著打火石送我們出門。向來剛強的美樹姊眼中泛著淚光。 ﹁美樹姊,活著回來是什麼意思?﹂ ﹁別理她。美樹總是大驚小怪的。﹂ 與喜硬是拉著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我走向神去河。與喜穿著代替睡衣的浴衣,我穿著四角褲和T恤,就這樣出門嗎?神去村有十一月中旬已經是冬季了,夜晚的時候,吐出來的氣都是白色的。 好冷。我渾身發抖地走過百貨店附近的那座橋,發現全村的男丁都聚集在那裏,其中有幾個人拿著的白色燈籠在黑夜中搖晃。 清一哥用嚴肅的聲音宣佈: ﹁今年的目途是神去地區的飯田與喜,由中村清一組輔佐,中地區的雲取仁助組見證。下地區的落合強組負責開道,各位可有異議?﹂ ﹁沒有!﹂ 所的男丁都異口同聲地回答。這是在幹嘛?在演時代劇嗎?當我驚訝地張大了嘴時,儀式︵?︶繼續進行著。 大家開始拍手唱歌。 ﹁蛇哪啊,扭啊扭啊。兔子哪啊,蹦啊蹦啊。神去的神明哪,來啊來啊,哪啊哪啊,嘿哪,哪啊哪啊,嘿哪。﹂ 男丁們唱著歌,接二連三地走進了神去河。與喜當然一馬當先地下了水,真的假的?!現在是十一月,水多冰啊。 我愣在原地,三郎老爹和巖叔抓著我的雙臂,我穿著鞋子,被拉進了水裡。 ﹁啊!好冷!﹂ ﹁要忍耐呢哪。﹂ ﹁如果不洗乾淨,就不能上神去山。﹂ 不上神去山也沒有關係。我眼淚頓時飆了出來,正打算逃走,卻被拉到更深的水裡。腰部以下全部都浸在冰冷的水中。 我的心臟都快停了。流動的河水根本不是一個﹁冷﹂字可以形容的,冰冷刺痛了皮膚。接著是麻痺,然後就失去了感覺。 全身都忍不住發抖,轉眼之間,肌肉開始痠痛。電視購物不是經常在賣那種﹁減肥腰帶﹂嗎?就是那種﹁一分鐘可以震動三千次﹂的腰帶。只要泡在冷水裡,效果絕對超過那種腰帶,只可惜無法擔保性命安全。 我在河中央﹁啊哇啊哇啊哇﹂地叫著。因為我根本沒辦法說話。其他人叫著﹁哪啊哪啊,嘿哪﹂,有的整個人都鑽進水裡,也有人用帶來的小水桶豪爽地把水從頭上淋了下來。 ﹁嘿哪!嘿哪!﹂ 叫得最大聲,不停地沖水的當然是與喜,他簡直瘋了。 ﹁勇氣,加油啊。﹂巖叔叫道,﹁再忍耐一下子。﹂ ﹁有沒有覺得水溫稍微上升了了?﹂三郎老爹說,﹁我剛撒了一泡尿。﹂ 呃,好髒!三郎老爹,你太沒品了!我很想抗議回去,但嘴裡只能發出﹁啊哇啊哇啊哇﹂的聲音。 雖然我覺得行水好像過了好久,但實際應該不到五分鐘。 ﹁哪啊哪啊,嘿哪。快去拜見大山祗神。﹂ 唱完歌後,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上了岸,脫下衣服,用潔白的毛巾擦拭身體。與喜用毛巾拚命摩擦身體,身體簡直快被他擦出火了。 燈籠的火光下,皮膚上冒著的熱氣宛如陽光下蒸騰的煙靄。 繁奶奶給我的包裹裡放了一套修行僧的白衣。之前去山上找遭到神隱的山太時,就是穿這套衣服。我吸著鼻水,穿上了衣服,手一直發抖,無法順利綁好綁腿的帶子。 ﹁等一下要幹什麼?﹂ 我小聲地問,巖叔對我﹁噓﹂了一聲。 ﹁到神去山之前不能說話。﹂ 下地區的落合組拿著錫杖走在最前面,我們和中地區的雲取組跟在後面,後方還有負責各項工作的各組成員,總共大約有四十個人。神去村身強力壯的男丁都來參加了。 夜色中,隊伍向神去山出發了。雖然開車子一下就到了,但從山下走到神去山大約要一個小時左右。 銀色的星星在天上閃爍,冷風帶著落葉的味道從山上吹了下來,零零星星的每戶人家都鴉雀無聲,不知道哪裡湧出了泉水,還有魚兒蹦出水面的聲音。 走過墓地後,就完全看不到房子了,我們走在沒在鋪著平柏油的碎石路面,腳上只穿著平時穿的忍者膠底鞋,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很自在。行水的衝擊已經漸漸平靜,身體也不再顫抖。兩旁的杉樹樹梢黑壓壓地遮蔽了天空。 沒有人說話,無言的隊伍走在夜色中。 穿越樹影婆娑的林道,終於來到了神去山的登山口。小祠堂亮著燭光,兩棵杉樹綁上了新的稻草繩。鬱鬱蒼蒼的神去山斜坡上,只有一條很窄的獸徑。時間應該剛過三點半。 隊伍在祠堂前的小廣場停了下來,身後是水量豐沛、水流湍急的神去河。 ﹁辛苦啦。﹂ 黑暗中,有一個人對大家說。抬頭一看,發現一名很眼熟的中年男子站在廣場。他就是我初來神去山村時,負責指導我林業進修的那位大叔。他的身旁堆滿了上山工作時使用的工具。他一個人搬上來的嗎?難怪他可以把山豬都甩拋出去。 與喜走上前,從大叔手上接過斧頭。在與喜的示意下,我也走了上去,我平時用的鏈鋸也在那堆工具裡。什、什麼時候拿上來的? 我們這一組的人分別拿著平時在山上工作時用的工具,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 清一哥代表聚集在廣場上的所有人,向祠堂和神去山拍了拍手。 ﹁我等恭敬地向神去山的神明大山祗神報告,瓦伊拉那卡臺多,雅斯其希奧,梅格米他瑪旺那,阿裏格他庫,其尼可梅呼里呼里,雅瑪尼米波羅波羅。﹂ 啊?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嗯。因為我也聽不懂,清一哥念著這種無法寫成文字的奇怪咒語,念了有一分鐘左右。 ﹁希多多凱摩諾多,雅瑪諾其奧,多可西艾尼瑪摩里,大山祗神,西茲瑪里他瑪艾那哪啊哪啊。﹂ 其他人也都異口同聲地大叫: ﹁嘿哪!﹂ 我嚇了一大跳。清一哥再度拍著手,其他人同時低下頭。三郎老爹用力推我的後腦勺,我也跟著神去山鞠躬。 應該可以回去了吧?我抱著一線希望,﹁動作快呢哪!如果天亮了,就太對不起神去的神明了!﹂ 他的話音剛落,已經衝向神去山的獸徑。 ﹁衝啊!﹂ 三郎老爹發號司令,自己也撥開斜坡上的草往上衝。 這裡是戰場嗎!我才不想衝哩! 雖然我這麼想,但看到前一刻還閉口不語的眾人紛紛吼叫著衝上斜坡,只有我一個人還在廣場上拖拖拉拉,突然,一個白色的東西掠過我的視線,一路跟過來的阿鋸緊跟著與喜,也消失在獸徑上。 媽的!我不能連隻狗都不如! 我下定決心,單手拿著鏈鋸走上斜坡。 但是,我仍然搞不懂為什麼要上神去山,也不知道山上到底有什麼。 森林又黑又深。 只有開道組和見證組的人手上拿的十個燈籠照亮黎明前的神去山,從遮蔽天空的樹葉縫隙中,不時看到冬天的星星,但根本無法照亮黑夜。 只能靠著一起爬上斜坡的其他人的呼吸聲和隱約的體溫知道前進的方向。與喜走在前面,當他邁開步伐時,不時看到他忍者膠底鞋的橡膠底。我看著他的鞋底,拚了老命走在稱不上是路的獸徑上。隊伍幾乎一直線地爬上斜坡,向山頂挺進。 斜坡很陡,急促的呼吸變成了白色的霧飄散在冰冷的空氣中,就連與喜也不再喊叫。他用手上的斧頭不停地砍掉擋住去路的藤蔓和雜草,阿鋸在他的腳下搖著尾巴,彷彿在向我招手。 雖然天還沒亮,但鳥兒似乎被我們驚醒了,牠們在巨大的橡樹的樹枝上對著突然出現的我們發出尖銳的警告聲,不知道是野兔還是鼬鼠在草叢中逃竄。夜晚的山上充斥著各種聲音,樹木、鳥兒和動物都靜靜觀察著我們這些入侵者的動向。 但是,好安靜。搖動樹葉的風聲、鳥聲和我的呼吸聲似乎都被形成這片森林的數年歲月吸收了。 在斜坡上走了一個小時左右,身體滲著汗,卻開始微微顫抖。肉體和靈魂似乎漸漸碎裂,化為森林的養分。山裡的空氣震撼了我,讓我不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到底要去哪裡。 ﹁勇氣。﹂就在這時,清一哥在背後叫了我一聲,﹁你看,很美吧?﹂ 我順著清一哥鏈鋸所指的方向望去,發現有一棵一個大人才能勉強環抱的巨大杉樹砍伐後留下的殘株。長滿青苔的腐爛殘株周圍沒什麼林木,旁邊有一株大約兩公尺高的樹木伸展著枝葉。纖細的樹枝上,樹葉已經掉落,但結出無數紅色的小果實,宛如柔和的火焰,又像是遠眺的街燈。 ﹁這種樹名叫衛矛。﹂清一哥說:﹁山上並非只讓人心生畏懼而不敢靠近,即使沒有人看到,這棵樹上每年都會結出這麼漂亮的果實。﹂ 清一哥知道我第一次正式進入神去山,所以特別呵護我。多虧了他的照顧,我的心情終於平靜下來,我回頭看著清一哥,微微點頭說:﹁我沒問題了。﹂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彷彿染上了衛矛的紅色火焰。原本是淡藍色的空氣漸漸變成了朝霞的橘色,透明而清淨的早晨終於來臨了。 我在爬坡的途中停下腳步。 神去山的森林,原來這個黑暗中分不清東南西北地趕路的地方,其實是一座驚人的森林。 之前來尋找遭神隱的山太時,曾經稍微見識過這片森林,但是,在深山的森林更加壯觀。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巨樹。有三十公尺高的樸樹,白色的樹葉背面宛如白雪般遮住天空的橡樹,還有樹皮裂開的連香樹古樹,以及在之前養護的山上從來沒有見過的巨大杉樹和檜樹。無論是落葉樹還是常綠樹,針葉樹還是闊葉樹都在這裡茁壯生長,根本不在意人類對樹木的分類。 這裡不同於植林的山,各式各樣的樹木亂中有序擠在一起,形成一個綠色空間。 我終於發現,之前在清一哥家庭院裡看到的那根巨大的柿木材,一定來自神去山。 林業被稱為夕陽產業已經多年,但神去村卻靠林業獲得了成功,關鍵在於這裡的人懂得運用有計劃、有效率的植林策略,也懂得妥善配置新舊人材,更重要的是,神去村有座神去山。 神去山是村民的信仰,是心靈的寄託,象徵了村民靠山林為生的這份驕傲,更是生產﹁搖錢樹﹂的寶山。 我呆滯地仰望著高高在上的樹葉,用忍者膠底鞋尖踢了踢完全分不清是從哪棵樹長出來的粗壯樹根,難以相信這個本州小村莊的深山竟然有如此隱秘的森林。 不知道電視臺知不知道?如果電視上播放了神去山的景象,觀光客一定會因此蜂擁而入,我這個爆料者也許能夠拿到一筆酬金。 我腦海中浮現出這個邪念頭,但馬上又拋在一旁,如果外人知道這個秘密森林,﹁哪啊哪啊﹂的神去村村民應該不會放過我,可能一輩子不讓我離開,全村人都會拿著開山刀追殺我。哇,我才不想落得如此下場。 為什麼村民平時也不能進神去山?為什麼有人不願意讓我參加祭典? 一切都是為了保護神去山的森林。 眼前的壯觀讓我深刻瞭解到多年來,神去村的村民從來不亂砍亂伐巨樹,細心地呵護這片森林,代代相傳。 能進來神去山,代表著村民終於接納了我,終於信任我了,當體會到這一點後,我既高興又為自己驕傲。 負責帶路的落合組在前方宣佈:﹁已經來到稜線了!﹂ ﹁太棒了!﹂與喜猛然衝上斜坡。巖叔和三郎老爹也加快腳步超過了我。 ﹁走吧,馬上就到了。﹂ 清一哥說道,我再度邁開步伐。 以山麓的祠堂為起點的獸徑幾乎呈一直線,來到這裡時,小路突然在斜坡上彎成倒C字形,我立刻發現了繞道的原因,因為前方被一塊巨大的岩石擋住了。 最後的斜坡坡度更陡,我獨自落在最後。 ﹁喂,別再慢吞吞了呢哪!﹂ 遠處傳來與喜的叫聲。我好不容易經遇大岩石旁,來到稜線的位置。 大家都去了哪裡?我尋找著白衣的身影,但森林太深了,看不清前方。 我才不想在這裡遇難。我不禁著急起來,豎耳細聽,定睛細看。 前方有一棵起來像是杉樹的大樹聳向天空,樹梢周圍飄著紅色和白色的布。難道是為了迎接祭典,特地在樹上綁了旗幟嗎?我張大眼睛仔細看,發現好像是兩個女人分別穿著紅色和白色的和服。 ﹁咦?﹂ 我揉了揉眼睛,用力眨了一下,再度戰戰兢兢地望向樹梢的方向。 沒有人。只有綠色的杉樹聳立在晴朗的淡藍色初冬天空下。對嘛,怎麼可能有人在三十公尺高的樹梢周圍飛來飛去? 但我總覺得大家應該都聚集在那棵杉樹下。我毫不猶豫地沿著稜線,朝向那棵杉樹走 聽說在神去山上不能吃東西。 為什麼?我想吃早餐啦。我飢腸轆轆,只能用手掬起泉水喝了起來。阿鋸在一旁凝視著泛著銀光的水面。 所有穿著修行僧衣服的男丁都聚集在那棵杉樹下討論著什麼。 ﹁喂,喂,仁助叔,講笑︵開玩笑︶也要差不多一點呢哪。﹂ ﹁我一丁點都沒講笑︵我可沒開玩笑︶,與喜,我在想著你能成︵我覺得你一定做得到︶呢哪。﹂ 由於有不少老人家,再加上他們說得很快,我更加聽不懂神去話了,甚至不知道他們在討論什麼,只知道與喜和擔任見證人的雲取仁助先生為杉樹的問題展開了激辯。三郎老爹開心地在一旁煽風點火:﹁把意見統統說出來!﹂山根大叔卻插嘴說:﹁大家都要哪啊哪啊呢哪。﹂清一哥不發一語地聽著雙方的意見。 我靠喝水撐飽了肚子後,坐在露出地面的杉樹根上。光是露出地面的樹根就差不多有我的膝蓋這麼高。 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大的杉樹。根部附近的直徑將近三公尺,像一道牆般聳立的樹幹上長著柔軟的青苔。一隻小蜥蜴迅速爬過青苔,小鳥不停地在高高的樹枝上叫著。 這棵樹上棲居了多少種生物?我把太陽穴貼在樹幹上,發現樹皮有一種潮濕陰涼的感覺。 ﹁這棵樹的樹齡超過一千年。﹂巖叔離開討論的人群,在我的身旁坐了下來。﹁裡面應該沒有空洞,是一棵好樹。﹂ ﹁巖叔,你看一眼就知道有沒有空洞嗎?﹂ ﹁基本上吧,只要看樹枝的生長狀況和樹葉就可以知道。﹂ 是喔。我欽佩地點著頭,閉上眼睛靠在枝幹上。 風吹過山上,森林的某個地方傳來樹葉堆積的聲音。 ﹁我剛才看到了奇怪的東西,﹂我說:﹁我看到有兩個女人在這棵杉樹頂上飛來飛去。我原本迷路了,多虧看到了她們。﹂ 我以為巖叔會笑我在說夢話,沒想到他淡然地說:﹁是喔,她們是不是穿著紅色和白色的和服?﹂ ﹁對,又輕薄、又漂亮的布。﹂ ﹁那是大山祗神的兩個女兒。﹂巖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勇氣,太好了,山神喜歡你。﹂ 啊?我半信半疑,但巖叔的表情很嚴肅。不知道是否因為感受著森林裡莊嚴的空氣的我最後也相信﹁搞不好真的有這種事﹂。 ﹁好,你都說到這個份上,﹂與喜突然高高地舉起斧頭,﹁男子漢飯田與喜就拚了!﹂ ﹁喔!﹂ 眾人紛紛鼓掌。 ﹁那是怎麼一回事?﹂我冷眼地看著那群人。巖叔﹁嘿咻﹂一聲站了起來。 ﹁砍伐杉樹的方針已經決定了。﹂ ﹁砍伐?要砍這棵杉樹嗎?﹂ 原來神去村的村民要砍這棵杉樹。聽說祭祀神去神明時,每逢四十八年一度的大祭典,就會砍下一棵神去山的巨樹。 ﹁平時的祭典會砍比較年輕的樹。﹂清一哥向我說明,﹁最多是樹齡一、兩百年的樹,去年砍的是柿樹。﹂ 即使是年輕的樹,也是以一百年為單位。我擔心有一天會把森林裡的樹都砍光,但似乎是杞人憂天。 ﹁砍伐後,會在原本的地方栽種相同種類的樹苗,即使丟著不管,在山上也可以順利生長。﹂ 清一哥充滿憐惜地仰頭看著巨大的杉樹,﹁神去山的森林和砍伐儀式從不知道多麼久遠的年代開始,一直持績到今天。﹂ ﹁現在不是禁止砍伐樹齡超過一千年的樹嗎?﹂ ﹁政府特別允許我們每隔四十八年砍伐一棵,因為這是神去村很重要的祭神活動。﹂ ﹁砍下來的樹木要怎麼處理?﹂ ﹁你想知道嗎?﹂ 清一哥吃吃地笑了起來,﹁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啊,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忍不住向神去的神明祈禱,希望可以讓我平安、順利地下山。 砍伐杉樹以我們中村清一組為核心。與喜用力做著伸展操活絡筋骨,巖叔告訴我接下來的砍伐重點。 ﹁你看這裡,﹂巖叔攤開神去山的地圖,指著山脊的某一點說:﹁這是我們目前的位置,千年杉不是幾乎垂直長在稜線下方的斜坡上嗎?﹂ ﹁對。﹂ ﹁伐倒時採稜線下方呈十五度,樹梢往西的方向。﹂ 把樹木砍向幾乎和斜坡呈直角的方向相當困難,而且,千年杉的西側有好幾棵樹高十五公尺左右的雜樹,伐倒杉樹時,並沒有足夠的空間。 ﹁那裡有遮蔽樹,為什麼非要往西側砍倒?﹂ ﹁因為那裡建了修羅滑道。﹂ 巖叔指著杉樹的東側說。修羅滑道斜向跨過山腰,是由見證的雲取仁助組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搭建的。 簡單地說,修羅滑道就是用橡樹或杉樹的原木組成木筏般的凹溝形,讓砍下的原木可以順著斜坡滑下的滑梯。木筏般的滑道在山上延綿到平地上,可以用這種方法,將在山上伐倒的樹木順著滑道運下山。 該不會吧?我吞了一口口水。 ﹁難道要把整棵千年杉順著修羅滑道滑下去?﹂ ﹁沒錯。﹂巖叔若無其事地笑了起來,﹁把比較重的根部朝下,順著修羅滑道滑下去,所以,要讓樹梢朝向西方。﹂ ﹁修羅滑道一直延續山腳嗎?﹂ ﹁沒有,剛才上來時不是繞過一塊大岩石嗎?修羅滑道只通到那裡的斜坡,之後就是筆直的獸徑哪。﹂ 所以,從大岩石的半山腰到山腳,完全不靠修羅滑道,一路近乎筆直地滑落把巨木運下山。 不要!我絕對不想參與這麼可怕的作業呢哪! 我在內心忍不住用神去話慘叫著。 即使我有一千個不願意,祭典仍然繼續進行。 清一哥把帶來的酒倒在杉樹的樹根,所有人都對著大樹擊掌。如果只是祭拜,根本不需要把它砍下來嘛。 所有人都戴上安全帽,也戴上護目鏡以防塵沙和碎木塊。修行僧的白衣加安全帽的裝扮太古怪了,但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很嚴肅。 與喜繞著杉樹一周,從各個角度檢視,就像打高爾夫球的人在觀察草皮的情況。 然後,他終於決定了位置。﹁就是這裡!﹂他用斧頭柄敲了兩次樹幹,舉起斧頭。守護在一旁的其他人紛紛唱了起來。 ﹁嘿哪,嘿哪。﹂ ﹁大山祗神,請祢見證,我會成功砍下祢賜予的杉樹。﹂ ﹁嘿哪,嘿哪。﹂ 哐!隨著清脆的聲響,第一刀砍進了樹幹。樹皮破裂,露出新鮮的白色樹幹,清新的樹木香氣四溢。 與喜從西側的樹幹入斧,砍出了﹁受口﹂。 伐木的基本就是要在倒下的方向砍出一個名為受口的缺口,如果受口的位置和角度不佳,就無法讓樹木倒向預期的方向,因此,是一項極其重要的工程。神去村代代傳授一個訣竅:﹁砍受口時,就是在樹幹上挖除一塊三角形的積木﹂。 然後,再從和受口的相反方向,在樹幹的直角位置砍下﹁追口﹂。受口和追口就像是隧道的出口和入口,伐木時,就像同時從隧道兩側開挖。 但是,這個隧道絕對不能貫通,樹幹的中心附近要故意留下名為﹁弦﹂的間隔。如果把﹁弦﹂也同時砍斷,樹木就會失衡,迅速倒向出乎意料的方向。 只要小心謹慎地砍追口,樹木就會以弦為支點,緩緩倒向受口的方向。 這只是平時上山工作時的原則,眼前是連與喜都不曾砍伐過的巨大樹木。這棵千年杉樹最粗處的樹圍有九公尺半。 與喜以他的鬼斧神工終於砍出一個巨大的受口後,就停下來休息磨斧頭。同組的其他人立刻上前用鏈鋸鋸切追口,在隨時確認追口是否維持水平的同時,輪流上前鋸切。 鏈鋸的機械聲宛如走調的吉他聲響徹神去山,鳥兒驚慌地從樹梢飛起,大量木屑四濺,在腳下越積越多,樹葉在樹梢痛苦地搖晃。 ﹁與喜,快倒囉。﹂ 清一哥停下鏈鋸說。與喜拿著磨好的斧頭,﹁嘿咻﹂一聲。再度站在千年杉前。 ﹁要倒向枹櫟樹的方向。﹂ 千年杉這種巨大的古木直接側向地面時,可能會因為本身的重量和衡擊造成折斷或是碎裂,所以,與喜宣佈要將杉樹西側的雜木作為緩衝。當然,對被當成緩衝的枹櫟樹來說,則是巨大的災難,這好比被砂石車衝撞的雙輪推車一樣,被撞得粉身碎骨, ﹁枹櫟樹,安憩吧。松鼠,對不起,奪走了你的食物!﹂ 與喜向以堅果為食的松鼠道歉後,舉起斧頭。與喜英氣逼人,全身好像發出白色的火焰,其他人紛紛沿著斜坡衝到稜線的位置避難,擔心不小心被伐倒的樹木壓到。 但我們這組的人太瞭解與喜的技術,知道樹木會精準地倒向與喜鎖定的方向,所以,清一哥、三郎老爹、巖叔和我都站在與喜的背後。 哐、哐、哐。與喜的斧頭繼續砍向追口,千年杉終於開始向西側傾斜,樹梢在空中畫出弧度,枹櫟樹被壓得支離破碎,時間似乎過得特別緩慢。 腳下地面的劇烈震動讓我回過神,接著,響起一聲沉悶的地鳴,千年杉倒在地上。剖面︵稱為木口︶露出雪白的年輪,在接觸到空氣後,立刻變成了淡茶色。轟、轟。衝擊聲在神去村周圍的山上響起回音,迴盪過層層山嶺。 ﹁與喜,幹得好!﹂三郎老爹感慨萬千地說,﹁我從來沒看過這麼精準的伐倒。﹂ 眾人都擁上前來,又唱又跳地歡呼:﹁嘿哪,嘿哪。﹂與喜被眾人推擠著,卻不忘轉頭向我們露出自豪的笑容。清一哥和巖叔向他點頭。 雖然說出來有點丟臉,但我的視線模糊了,忍不住讚嘆﹁太厲害了!﹂,雙腳也不停地發抖。 如果與喜在城市長大,完全不瞭解山上的工作,不知道會變成怎麼樣的人。當然,他無論生在哪裡,都會快樂、堅強地生活,但恐怕會變成玩世不恭,背著上司偷懶打混的人,與喜兼具林務能力、適性和直覺,是林務的天才。像他這樣的人生在神去村,熱愛山林的性格根本是上天創造的一大奇蹟。 神去的神明挑中了與喜,准許他砍伐、養護山林,將山、森林和生長在那裡的所有動植物的生命都託付給與喜。 與喜得到了神去神明的寵愛。 伐倒千年杉的與喜渾身綻放出神聖的光芒,讓人不由地有如此的感受。 中午過後,空腹的感覺也漸漸消失了。 雖然從從深夜二點就開始忙碌不已,但祭典的興奮麻痺了身體,沒有人說睏,也沒有人喊累。 與喜伐倒的千年杉順利倒在修羅道的方向,我們得以用最少的力氣將巨大杉樹移向修羅滑道。 眾人先砍下千年杉上的樹枝,每根樹枝都差不多有平時看到的杉樹那麼粗。四十個人揮汗如雨地工作,一個小時就完成了,不得不再度讚嘆神去村的人個個都是林務好手。 砍完所有樹枝後,只剩下千年杉的原木,據說要保留樹皮,直接運下山。由於這根原木實在太大了,看著看著,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彷彿走進了比例尺錯亂的奇妙世界。 ﹁運下山後,有什麼用處嗎?﹂ 我坐在原木上低喃著。原木太大了,需要用蜈蚣梯才能爬上去。 與喜抱著拚命想要掙脫的阿鋸走上原木。 ﹁用處可多著呢哪。﹂ 他似乎聽到了我的自言自語,擅自答了腔,﹁神去村的大祭典伐倒的大樹很吉利,某些地區搶著接手。﹂ 他又在胡說八道了,我向與喜投以懷疑的眼神。 ﹁我來這裡之前,從來沒有聽過神去的名字,也沒有聽過大祭典的傳聞,某些地區是指哪裡?﹂ ﹁你這傢伙還真是沒禮貌,﹂與喜抱著一臉驚恐的阿鋸說,﹁祭神砍下的大樹很少見,行家會買下整根原木。聽說上次大祭典伐倒的檜木被關西的某個幫派買走了。﹂ ﹁幫派︙︙﹂ ﹁他們那種人不是都很迷信嗎?剛好他們的幫主要改建房子,就大手筆地買了下來。﹂ ﹁這棟杉木可以賣多少錢?﹂ ﹁這就要問清一了,神去山在名義上也是中村家的。﹂ 與喜用大拇指和食指圍了一個圈,奸詐地笑了起來。﹁反正絕對可以大賺一票,聽說這一次,北陸的某家神社已經表達了意願。﹂ 嗯,真的是天外有天啊,我在橫濱的家是可憐的普通住宅,使用的木材恐怕都是夾板吧。 清一哥在斜坡上叫著我們: ﹁你們兩個,不要偷懶,趕快來工作。﹂ ﹁好!﹂ ﹁他簡直就像學校的老師。﹂ 與喜把阿鋸放到地下,雖然嘴裡嘟嚷著,但工作的時候幹勁十足,因為必須在天黑之前把千年杉運下山。 與喜在離木口三公尺左右的樹幹上用鑿子鑿了兩個洞,然後,把兩根大約兩公升保特瓶那麼粗的橡木棒插進洞裡。兩根木棒呈V字形插在杉木的樹幹上,很像是牛或龍的角, ﹁這就是目途。﹂ 與喜握著橡木,得意地說。﹁豎目途是山林人的驕傲。﹂ 看起來就是普通的木棒而已啊。我正這麼暗想,與喜拿起小刀靈活地在木棒前端雕刻不知道是溝渠還是凹陷的東西,而且,他精心雕刻著那兩根木棒。 他在雕刻裝飾嗎?看了一會兒,我的臉不禁紅了起來。 ﹁與喜,這形狀該不會是?﹂ ﹁就是陽具,﹂與喜挺起胸膛,﹁因為目途就是陽具的象徵。﹂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把陽具形狀的木棒插在好不容易伐倒的千年杉上?我終於知道之前在夏日廟會時,與喜被選上目途時,為什麼美樹姊會羞紅了臉。 ﹁如果是陽具,一根不是就夠了嗎?﹂ 我用橫濱話大叫。與喜回答說: ﹁你說的有道理,但如果有兩根,就可以加倍爽,這是古人的心願吧。﹂ 簡直聽不下去了。 與喜樂此不疲地雕刻陽具時,三郎老爹和巖叔正在削木口的邊緣,使邊緣變得更光滑。寺院裡,用來撞鐘的木梆子前面不是都會磨得圓圓的嗎?差不多就要削成那樣。 ﹁削了之後,滑下修羅滑道時,原木就不會受到損傷。﹂ 巖叔告訴我。 ﹁萬一發生撞擊,也可以緩和衝擊。﹂ 三郎老爹說。 撞擊?又是不祥的預感。 目途上綁了好幾根粗草繩,粗草繩經過樹幹,固定在好幾處木樁上。如果說,千年杉是龍,目途是角,從角開始向背後延伸的粗草繩就是龍的韁繩。 為什麼需要韁繩?為什麼好像救命繩一樣,把粗草繩固定在原木上內心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心跳也漸漸加速。 ﹁差不多了。各位弟兄,大家一起奮力拉呢哪!﹂ ﹁嘿哪!﹂ 四十個男丁分別拿著差不多有一人高的木棒,開始移動千年杉的原木。先利用槓桿原理把原木微微抬起,然後,立刻將較細的原木塞進抬起的縫隙。所謂﹁較細的原木﹂,只是相對於千年杉而言啦。 大家拉著繩子,拉著千年杉在原木上前進。以前在埃及建造金字塔時,也是利用鋪在地上的原木搬運巨大的岩石。我們也是用相同的原理。 千年杉順利送上了修羅滑道,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好像隨時都會滑下斜坡,千年杉目途上的粗草繩綁在一旁的櫸樹樹幹上,宛如巨大的杉木在巨大的滑梯前隨時準備滑落,但草繩暫時阻止了它的衝動。 ﹁好,上吧!﹂ 與喜發號司令,他自己坐在原木的前面,用力抓著目途,這個景象有點噁心,不過,如果不知道目途代表陽具,會以為他抓著龍的角,英勇地坐在龍背上。 但是,﹁上吧!﹂是什麼意思?所有的男丁都爭先恐後地坐上千年杉,握著龍背上的粗草繩。從他們臉上可以感受到絕對不想被甩下來的決心。 難道︙︙?我臉色發白,難道要坐在千年杉上,一起滑下斜坡嗎?千年杉要載著我們在山坡上疾行嗎? 不行!絕對不行! 雖然千年杉很巨大,但原木是圓形的,穩定性很差,況且,山上有很多樹木,岩石等障礙,怎麼可能坐在無法掌握方向的原木上安全滑到山下? ﹁怎麼了?趕快上來啊。﹂ ﹁老是拖拖拉拉的,天色都快暗了呢哪。﹂ ﹁因為我是目途,你和我同組,所以也可以握著目途。﹂ ﹁聽說這比起用嘴接到相撲力士在成田山撒的豆子更吉利喔﹂ 同組的成員七嘴八舌地叫著我,他們四個人都已經坐在千年杉的前頭,緊握著目途。 不能因為我的關係,延誤祭典的進行,我面有難色地坐上千年杉,和清一哥、與喜一起握著V字左側的目途,三郎老爹和巖叔握著右側的目途。 ﹁我猜想,絕對有人因為這個祭典送了命。﹂ 我帶著絕望的心情說, ﹁我從舊資料上看到,至今為止死了八個人。﹂ 三郎老爹行若無事地回答。光是記錄有案的就有八個人。完了,我一定是第九個,我這個人衰運特別強,莫名其妙地被送到位在深山的這個村莊這件事,就足以證明我有多衰了。 我恨! 我恨阿熊幫我找到這種害死人不償命的工作!我恨傻傻地送我上路的老媽!更恨只給我三萬圓程儀的老爸!我恨! ﹁你沒事吧?﹂清一哥問:﹁雖然你是見習生,但你已經在中村林業登記了,所以可以申請職災保險。﹂ 不是這個問題吧? ﹁你在發抖嗎?簡直太膽小了。﹂ 與喜豪放地笑了起來,你渾身﹁細膩﹂的相關神經早就斷光光了,當然不會怕啦,我暗暗咒罵著,向全組最正常的巖叔求救。 ﹁巖叔,你也會覺得害怕吧?﹂ ﹁一點都不怕,﹂巖叔一臉爽朗的笑容,﹁我曾經遇過神隱,神去的神明喜歡我,不可能讓我在祭神的時候送命呢哪。﹂ 這種寄託在神明身上的篤定是怎麼回事? ﹁各位弟兄,﹂清一哥嚴肅地問:﹁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我還沒有準備好。 ﹁好,出發!﹂ 與喜用斧頭砍斷了綁在櫸樹上的繩子,阿鋸吠叫著跑了過來,把殘株當成踏板,跳到我的腳下。千年杉在修羅滑道上緩緩向斜坡傾斜,就像雲霄飛車升到了頂點,每個人的鏈鋸刀刃已經套上套子,用帶子斜背在肩上,但可以感受到背上的鏈鋸突然飄了起來。 好可怕! 在我閃過這個念頭的同時,千年杉滑下了斜坡。 ﹁嘿哪!﹂ 男丁們抓著樹幹上的粗草繩大聲吶喊,我抓著的目途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滑下斜坡的杉樹巨木下,修羅滑道的細原木承受不了負荷,好幾根都折斷了,發出響亮的叭、叭碎裂聲,碎木塊打到了護目鏡和安全帽,通道兩旁伸出的樹枝打在臉上。 ﹁好痛好痛好痛。﹂ ﹁白癡,小心咬到舌頭!﹂ 與喜大聲喝斥道。的確,我已經無法正常說話了,千年杉開始加速狂衝。 我就像坐在老舊蒸汽式火車上的乘客,枕木已經碎裂,車輪也偏離了軌道,但狂飆的列車卻完全沒有放慢速度,與喜當然就是那個不怕死,還在不斷加煤炭的司機。 ﹁衝啊!﹂ 與喜抓著目途,笑著前後搖擺著身體。眼前的驚險程度遠遠超過了雲霄飛車,他居然樂在其中,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清一哥,他面不改色,也沒有縮起身體,泰然自若地坐在千年杉的前端。 他們都不是人。 三郎老爹﹁咻|咻|﹂地輕輕吐氣,緊抓著目途,搞不清楚他是在興奮還是在害怕。巖叔唸唸有詞,仔細一聽,發現他輕聲唸著:﹁神明顯靈,神明保佑﹂。 與其拜託神明,還不如趕快停止這種玩命的祭典。 身後那些抓著粗草繩的男丁紛紛發出慘叫聲。 ﹁哇,搖得好厲害!﹂﹁慘了!﹂﹁媽呀!﹂ 但他們的聲音中帶著笑意和興奮。當驚險刺激超過某個程度,精神就會錯亂,各種情緒都會摻雜在一起。 這當然是事後的分析,當我坐在千年杉上衝下斜坡時,腦筋一片空白,差一點屁滾尿流,只能冒著冷汗的手拼命抓緊目途。 積在地面的落葉碎片飄了起來,隔著落葉樹的枝葉縫隙,看到棲息在森林中的鳥兒也驚慌失措地尖叫著逃向空中。眼前的景象轉眼之間就消失在後方,千年杉雖然外形像龍,但疾行的樣子宛如巨大的山形體,就像把水桶裡的綠色、褐色和紅色的顏料統統倒在牆上。 斜坡的角度越來越陡,加速度也越來越大,風灌進了袖子,好像氣球一樣鼓了起來。 嗚汪!阿鋸慘叫一聲,牠原本用指甲用力抓著杉樹皮,站在我的腳下,但似乎終於沒了力氣,當千年杉稍微搖晃一下時,牠懸在空中。 阿鋸毛絨絨的尾巴掠過我的視野角落。 ﹁阿鋸!﹂ 我毫不猶豫地伸出左手,抱住了飛向後方向的阿鋸的腰部。我的身體向後扭轉,但單手畢竟無法承受體重,右手一滑,離開了目途。 我會死! 眼前的景象變成了慢動作,清楚地出現在我眼前。 排成兩行,緊拉著粗草繩的男丁無不瞪大眼睛,抬頭看著手上抱著阿鋸,整個身體即將俯衝的我。山根大叔動了動嘴說﹁完了﹂,阿鋸縮起尾巴,夾在後腿之間。我的左手用力,深深卡進了阿鋸的皮毛。 絕對不能放手,一旦放手,阿鋸就沒命了,我死也不放手。 這時候,我看見兩個女人在不斷疾行的千年杉後方飄來飄去,我看不清楚她們的臉,只知道她們分別穿著紅色和白色的和服。 大山祗神的兩個女兒。 她們是來迎接我的嗎?我就這樣和阿鋸一起墜落地面,當場斃命嗎?我居然帶著平靜的心情這麼想道。 兩個女人優雅地抬起手,指了指我身後。 嗯?在我納悶的同時,聽到與喜大叫著:﹁勇氣!﹂ 我抱著阿鋸回頭,與喜左手抓住目途,右手向我伸出斧頭的柄,清一哥伸出一隻手,抱著重心不穩的與喜身體,露出難得的緊張神情看著我。 ﹁抓住呢哪!﹂ 與喜大叫著,我抓住了斧頭柄,伸長右臂,好像抓蜘蛛絲般緊握著已經變得光溜溜的斧頭柄。 與喜和清一用力把我拉回他們站立的位置,也就是目途的方向,生死一瞬間,我宛如重生了。 ﹁你累了嗎?﹂ 與喜的太陽穴暴著青筋大吼,現在根本不是用提神飲料廣告的梗搞笑的時候,但我把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右手上,也對他大吼一聲: ﹁喝了再上!﹂ 我身體微微往前衝,再度被拉回了與喜和清一哥之間,急忙抓住了目途。 我感覺過了很久,但實際上應該只是發生在剎那之間的事。 背後的男丁們﹁喔!﹂地發出了鬆了一口氣和喜悅的聲音。 得救了。當我這麼想時,全身的汗水滴落。我可以感受到臉上的汗水被風吹向後方,各位大叔,對不起,我下的鹹雨讓你們遭殃了。 ﹁白癡!﹂與喜用肩膀喘著氣,大聲罵道:﹁你差一點送命!﹂ 但是,我不能對阿鋸見死不救。我知道我剛才的舉動太魯莽了,卻沒有後悔,阿鋸在我的的臂腕中無助地垂著耳朵,渾身發抖地看著我,似乎在想﹁真對不起﹂。太好了,我和阿鋸都保住了性命。好溫暖。 嗯︙︙?我的肚子上真的熱熱的。 ﹁啊!﹂ 我把阿鋸抱到一旁,低頭看自己的肚子,﹁阿鋸,你在我身上撒尿!﹂ 白色的衣服上有一攤黃色汙漬。 ﹁哈哈,﹂與喜說:﹁這泡尿是高興尿︵太高興了,忍不住尿尿︶,阿鋸,對吧?﹂ 才不是呢,阿鋸是嚇得屁滾尿流。 ﹁無論如何,沒事就好。﹂ 清一哥輕輕拍我的背。我偷偷回頭一望,在不斷向後退的樹林中,遍尋不著剛才那兩個女人的身影。 也許是幻影,但我還是在心裡道了謝。 ﹁謝謝救命之恩。﹂ 與喜突然說道,彷彿他會讀心術,我驚訝地將視線移到與喜身上,與喜道謝的對象當然不是大山祗神的女兒,而是我,我害羞地摸著阿鋸的頭。 我的呼吸和心跳終於恢復了正常,把阿鋸放在腳下。但畢竟還坐在斜坡上疾行的千年杉上,心臟還是噗通噗通地跳,我兩隻腳緊緊夾住阿鋸的身體,以免牠再度飛出去。 ﹁排除一難,又來一難。﹂ 三郎老爹說。 ﹁快要撞擊了,大家做好準備呢哪!﹂ 巖叔也大聲提醒道, 大岩石漸漸逼近眼前。 大岩石是修羅滑道的終點,為了把千年杉載上通往山腳的路,也就是我們今天早上走的獸徑,必須讓巨木右轉,轉向與目前行進方向呈直角的方向。 ﹁要怎麼轉向?﹂ 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同組的人都神情嚴肅,緊張地抓著目途,身後那些男丁剛才還不時發出﹁嘿哪,嘿哪﹂的聲音,激勵著自己和周圍的人,如今卻寂靜無聲,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 緊張宛如閃電般貫穿千年杉的樹幹。 該不會?我猛嚥口水,難道就直接撞向大岩石嗎? ﹁不可能!我會死啊!讓我下來!﹂ 我尖叫起來, ﹁來囉!﹂ ﹁抓緊了!﹂ 清一哥和與喜大聲發出警告,所有人都馬上彎下身體,縮起脖子,被我的雙腳緊緊夾住的阿鋸痛苦地發出﹁汪﹂的叫聲,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一陣強烈的衝擊,內臟也跟著震動起來。千年杉樹幹的左半部分衝上大岩石後彈了出去,宛如前腿抬起的脫韁野馬般,幾乎垂直彈起。 ﹁啊!﹂ 在重力的作用下,腳滑了出去,只靠雙手懸在目途上,支撐全身的重量︵包括阿鋸︶。 下一剎那,千年杉撞倒了周圍的樹木,緩緩向右傾斜,千年杉撞倒大岩石後改變了方向,這樣的結果固然值得慶幸,但未免太粗暴了,難道不能靠其他方法掌舵嗎? 巨大的杉木在空中畫著弧度,轉身衝向獸徑,我雙腳用力,抱緊阿鋸,對抗離心力,不讓身體被甩出去。 千年杉直接落在獸徑上,響起重重的地鳴。 嗚哇哇哇,牙齒快咬到舌頭了,我立刻繃緊下巴,鼻水噴了出來,淚水和汗水都飆了出來,噴濕了護目鏡。 如果千年杉衝過頭,導致傾倒翻覆或是樹幹撞碎,所有人都會同時升天。 神啊,希望千年杉可以順利滑下獸徑! 千年杉彈了兩、三次,我坐在樹幹上彎著身體祈禱,這時,有什麼東西掠過我的頭頂飛向後方。 嗯!?我忘記眼前的狀況,抬頭看清楚不明物體到底是什麼。 是山根大叔。剛才的衝擊讓他鬆開了握著的粗草繩,他飛過我的頭頂,懸在空中。 ﹁啊!﹂ 我忍不住站了起來,但我不可能跳下去救他。千年杉在獸徑上重重落地後,沿著斜坡衝向山腳。 ﹁山根叔!﹂ ﹁沒事吧!﹂ 男丁在背後叫了起來。大家在坐穩之後,紛紛回頭看著山根大叔飛走的方向。 山根大叔在空中勾勒出拋物線軌跡後,後背撞向獸徑旁杉樹的綠色樹梢。 千年杉繼續勇猛向前,留下搖動的樹枝和應該掛在樹上的山根大叔。 ﹁怎、怎麼辦?﹂ 我回過頭,大聲問身旁的與喜和清一哥,﹁山根大叔會不會死︙︙?﹂ ﹁嗯,﹂清一哥皺了皺眉頭,﹁雖然很想幫他,但也無能為力。﹂ 千年杉正在飛速前進,的確無法放手。因為無法讓千年杉停下來,所以也沒辦法去找山根大哥。不過,大家未免太無情了。 我正打算繼續追問,與喜悠然地說: ﹁哪啊哪啊,看剛才的情形應該死不了,那些樹枝發揮了緩衝作用。﹂ 真的假的?但眼前也只能祈禱最好是這樣。進入獸徑後,千年杉沿著斜坡下滑的速度越來越快。 ﹁山根!﹂﹁千萬別死!﹂﹁不能死啊!﹂﹁不要啊!﹂在我身後大叫的男丁們不知道是在擔心消失在樹梢上的山根大叔,還是在為仍然無法離開千年杉的自己嘆息。 前方漸漸亮了起來,樹木的密度漸漸稀疏,隱約傳來笛聲和鼓聲,聲音越來越大,男丁們也再度叫著﹁嘿哪,嘿哪﹂回應。 神去山的山麓越來越近。 不,等一下,雖然很慶幸終於要到終點了,但要怎麼讓千年杉停下來?神去山的登山口只有一個小型石祠堂,還有一個小廣場而已,前方就是穿入地下的神去河的河谷。 要怎麼辦!萬一無法順利在廣場上停下來,就會衝進神去河! 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嘿哪,嘿哪。﹂ 聚集在廣場上的女人也回應著男丁們的聲音,她們的聲音很輕柔,彷彿在安撫。召喚氣勢洶洶的千年杉。 ﹁嘿哪,嘿哪。﹂ 千年杉彷彿穿越了綠色的帷幕,終於滑到了斜坡的盡頭,從獸徑衝向廣場,撞到了石祠堂,擦撞到的樹皮散開。 龍頭高高抬頭,不受任何東西阻擋的陽光讓我忍不住瞇起眼睛。好刺眼。我從來不知道冬天的陽光威力這麼強,也終於知道剛才經過的森林多麼深、多麼暗。 千年杉來到平坦的廣場後,仍然沒有停止前進,彈起的碎石像雨點般落下。 沒有進入神去山的村民幾乎全都集中在廣場上等待千年杉的到達,大部分都是女人,美樹姊、坐在草蓆上的繁奶奶、祐子姊、直紀、還有那些退休山林人的老爺爺。他們看到男丁騎著巨木下山時,情不自禁地發出歡呼,然後都笑著逃開,以免被暴衝的千年杉撞倒。 廣場上的人群頓時鳥獸散。美樹姊用身體擋住無法逃走的繁奶奶,祐子姊和直紀站在旁邊,抬頭看著緊握目途的我們,每個人都滿臉祈禱。 現在回想起來,這些景象在我眼中只停留了一瞬間。 ﹁停|下|來|!﹂ 我對著繼續往前衝的千年杉大叫。與喜、清一哥、三郎老爹和巖叔,以及其他男丁都叫了起來。 或許是肉眼看不到的剎車聽到了我們祈願,千年杉在廣場往神去河方向的懸崖上探出四分之一後,終於停了下來。 ﹁嘿哪!﹂ 坐在千年杉上的所有人大聲叫喊,打破了片刻的寂靜,我也把護目鏡拉到脖子上,舉起雙拳大叫起來,好幾個安全帽都拋向空中。 廣場上的村民拍著手,興奮地跳著,聚集在千年杉的周圍,阿鋸搖搖晃晃地從我腳下爬了出來,撲進美樹姊的懷裡。男丁們順著架起的蜈蚣梯,或是等不及架梯子,從原木的側面滑了下來,站在廣場上稱讚彼此的勇敢。 我和與喜相互擊掌,和巖叔握手。三郎老爹轉動著肩膀說:﹁真是夠了。﹂清一哥拿下安全帽,向神去山深深鞠了一躬。 四十八年一度的大祭典,巨木下山的儀式終於順利完成了。 啊,想知道山根大叔的下落?他還活著。而且,天黑之後,他自己走下了山。 與喜說的沒錯,杉樹的樹枝發揮了緩衝效果,他只受到輕微的擦傷。神去村村民的生命力太神奇了。 我們為山根大叔的生還歡欣鼓舞,在躺在廣場上的千年杉旁舉杯暢飲。其實,山根大叔下山之前,宴會已經開始了,幾杯酒下肚,大家根本忘了山根大叔,如果他在山中動彈不得,不知道村民會採取什麼行動。 不,他們不會採取任何行動。這裡是神去村,即便山根大叔死在神去山上,大家也會紛紛說著﹁哪啊哪啊﹂、﹁這也沒法子的事﹂而已。村民有時候太狂野,幾乎有點冷酷了,或許是因為他們有充分的心理準備,認為﹁在山上遇到危險是天經地義的事﹂。 山根大叔一路叫著痛,但一走到廣場,連續喝了三杯冰酒,笑著說:﹁折騰了我半條命啊。﹂其他人紛紛安慰著他:﹁是啊。﹂﹁沒事就好。﹂然後就忘了這件事。 皎潔的月亮從山邊探出頭,柔和地照亮了爬滿青苔的千年杉樹皮,大家在篝火前取暖,每張臉上都綻滿笑容。 山太枕著祐子姊的腿,身上蓋著厚外套睡著了。夜已深,他已經體力不支了。阿鋸也閉上眼睛,捲縮在山太的身邊取暖。 村裏的女人個個精神百倍。 當我們登上神去山,伐倒千年杉,搏命滑下斜坡時,村裡的女人做好料理裝在便當盒裡,每個人都帶著酒聚集在廣場上,開始準備燈籠和篝火,吹著笛子擊著鼓,喝酒聊天,等待巨木的出現。所以她們從白天就開始在廣場上喝酒,然後即使三更半夜後,仍然沒有人喝醉,笑著鬧著繼續喝酒。 廣場上到處都可以看到空酒瓶,甚至還有酒桶,他們的酒量太不尋常了,神去村的村民果然是妖怪︙︙? 正當我浮現這個疑問時,聽到與喜叫我,回頭一看,發現除了清一哥以外,我們組的成員都圍坐在廣場角落的草蓆上。繁奶奶、美樹姊和直紀也在,被酒染紅了臉頰的美樹姊向我招了招手。 ﹁來,過來。﹂ 直紀也沒有露出不悅的表情。 唉,即使他們都是妖怪也無所謂。因為,這些妖怪太美了。但繁奶奶例外,她根本就是乾扁的饅頭妖怪。我拼命憋住滿臉的笑意,和他們一起坐在草蓆上。 ﹁勇氣,你第一次參加祭典,但表現很出色。﹂ 巖叔咕咚咕咚地往我的紙杯裡倒焙茶,我根本來不及告訴他,杯子裡裝的是柳丁汁。巖叔已經醉醺醺了。 ﹁我們在這裡等也很好玩,﹂美樹姊笑著說:﹁你們坐著的千年杉不是從斜坡上滑下來嗎?當你們有動靜時,我忍不住拜了起來。﹂繁奶奶雙手合十說道,﹁幸好大家都沒有受什麼傷,真是太好了﹂ ﹁繁奶奶,應該只有你一個人在拜拜,﹂三郎老爹突然拉高嗓門說,﹁其他女人看到勇氣抓著目途的樣子,全都被他迷倒了。﹂ 三郎老爹說話時,不時瞥向直紀。喔,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雖然我很感謝他們為我撮合,但會不會太明顯了? 我坐立難安起來,不經意地掃視著廣場,沒有看到清一哥的身影。 ﹁東家送祐子和山太回家了。﹂ 美樹姊向我咬耳朵。 ﹁勇氣,要把握機會呢哪。﹂ 繁奶奶說。雖然她以為她在說悄悄話,但因為她耳聾,所以音量特別大。 嗯我傷透腦筋,即使他們為我敲邊鼓,但關鍵還是直紀。她應該察覺到坐在草蓆上這些人的用意,卻面不改色,根本不看我一眼,冷淡地喝著杯中的酒。 恐怕連一線希望都沒有。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只有喝著柳丁汁加焙茶,真是超難喝的。 ﹁真是沒法子,﹂與喜心浮氣躁地搖著盤著的腿,﹁勇氣,我把目途的權利讓給你。﹂ 哇噢!三郎老爹和巖叔驚叫起來,繁奶奶﹁嘿嘿﹂地笑著,美樹姊欲言又止地看著與喜,只有來神去村不久的我和直紀搞不清楚狀況,但我有不詳的預感。 ﹁呃,﹂我戰戰兢兢地問,﹁目途的權利是什麼?﹂ ﹁在大祭典時順利把樹送下山時,擔任目途的人,﹂與喜挺起胸膛,神氣地說:﹁可以向喜歡的女人要求雲雨!﹂ 雲、雲雨。我沒有喝酒,卻感到天暈地轉,趕緊抓住草蓆。這樣的進展未免太快了吧。 ﹁老公,不然你打算對誰使用目途的權利?﹂ 美樹姊怒氣沖沖地質問與喜。 ﹁白癡,當然是你呢哪。﹂與喜摟著美樹姊的肩膀,﹁所以,我才會把權利轉讓給勇氣。我現在哪還需要要求,隨時都可以︙︙﹂ ﹁別說了呢哪,與喜,好丟臉。﹂ ﹁別害羞呢哪,別害羞呢哪。﹂ 與喜和美樹姊卿卿我我,似乎恨不得馬上滾進草叢裡。肉麻夫妻! 我紅了臉,與喜轉讓的這個權利我無福消受啊。三郎老爹輕輕戳了戳我。 ﹁勇氣,加油!﹂ 叫我加油有什麼用!我抬眼看了直紀一眼,直紀也漲紅了臉,和我視線交會後,立刻把頭轉頭一旁。燈籠的燈光下,她的側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白皙,比在我夢中出現的任何一個直紀更楚楚動人。 ﹁直紀。﹂ ﹁不要。﹂ ﹁我還沒有說話。﹂ ﹁即使不聽也知道呢哪。﹂ 媽的,至少讓我表白一下嘛。我不理會她,自顧自說了下去。 ﹁我喜歡你,請你和我約會!﹂ ﹁約會?要去哪裡約會?﹂ 直紀小聲地問。的確,要去哪裡約會?神去村根本沒有約會的地方。 ﹁去、去山上?﹂ 我說。雖然我發現這根本不是約會,只能算野餐。 沒想到直紀微微點頭。 ﹁如果只是約會,可以啊。﹂ 在一旁屏息期待的三郎老爹和巖叔拍著手說: ﹁太好了!﹂ ﹁我會幫你們做便當帶去山上。﹂ 美樹姊說。美樹姊的便當不就是毫無趣味的巨大飯糰嗎? ﹁如果你們生了孩子,就可以稍微緩和這個村莊人口太少的問題。﹂ 繁奶奶,你也未免太性急了。 ﹁真是沒種,﹂與喜抱怨著,﹁這不是白白浪費了我轉讓給你的權利嗎?﹂ ﹁我會好好珍藏。﹂ 我說。我會珍藏到直紀愛上我的那一天。 ﹁即使你珍藏著,也無處可用,只會放到發臭。﹂ 直紀冷冷地說。 我超愛她的冷淡無情,難不成我是被虐狂? 不、不、才不是這樣,而是我學會了不屈不饒的精神。 林務工作必須花費多年的歲月培育樹木,如果不具有可以承受任何風雪的悠然性格,根本無法勝任山林人的工作。 我神清氣爽地仰望夜空。 曾經燃燒起祭典熱情的神去山已經恢復了往日的靜謐,星星灑在稜線上,靜靜地守護著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