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A 一個多風的下午,一位滿面愁容的老人將一扇籬門輕輕掩上後,向籬後的屋宅投了最後一眼,便轉身放步離去。他直未再轉頭,直走到巷底後轉彎不見。 籬圍是間疏的竹竿,透現一座生滿稗子草穗的園子,後面立著一幢前緣一排玻璃活門的木質日式住宅。這幢房屋已甚古舊,顯露出居住的人已許久未整飾它:木板的顏色已經變成暗黑。房屋的前右側有一口洋灰槽,是作堆放消防沙用的,現在已廢棄不用。房屋的正中間一扇活門前伸出極仄的三級台階,階上凌亂的放著木屐,拖鞋,舊皮鞋。台階上的門獨一的另裝上一面紗門。活門的玻璃已許久未洗,而其中有幾塊是木板替置的。由於長久沒人料理。屋簷下和門楣間牽結許多蜘蛛網絡。 B ﹁你看到爸爸了沒有?﹂ 無回答。 ﹁你看到爸爸了嗎?﹂片晌後,她再問,她白棉似的細髮下憂傷的眼睛注望過來。 他抬起頭,把書放下: ﹁你進來問過三次了。他怎麼啦?誰看到他沒有?我是我,他是他,根本拉不上關係,我飯吃多了,管到他人在那裏!他不在,好,去他的!﹂ 他的臉清癯俊秀,在鼻樑的左邊頰上有一顆醒目的黑點;他的黑髮濃重地斜斜遮住他蒼白額面的上半:他的目光這時洩露仇恨的光閃;他揀起鏡腳張開的眼鏡戴上。 ﹁他出去快兩點多鐘了,﹂她說,﹁奇怪沒有說一聲就出去,且連鞋子都沒穿,祇穿了拖鞋。我是聽見有人開門的,以為是你出去,不久我喊他去提水,幾聲都喊不應,才知他不在屋裏。我到打水機那兒找,也不在,又上隔壁樓上找,也沒見,想到可是出門去了,但回頭察察鞋子還在。我又到巷口小舖子裏看了,又到街上張了張,四下又再找過,但一直就沒找到。你說這奇不奇,他跑那兒去了?﹂她注視著他,再繼聲道:﹁他祇穿了拖鞋,應該就在這附近的,但是沒有||就在附近不會兩個多鐘頭了仍沒回來。他要走遠||他趿著拖鞋,會走遠了嗎?不過他是走遠了,附近找不到他。他出門的話也該說一聲,一向他出門時都說的。﹂ 取下眼鏡,他重拾起書。 ﹁聽到了。出去!﹂ 她露現難堪和慍怒。 ﹁你在同你母親說話。﹂ 他站起,戴上眼鏡,即刻摘下,高舉起雙臂呼道: ﹁啊,啊,好啊!﹂他點著眼鏡腳,﹁不|要|在|看|書|時|打|擾|我,我講多少遍了。你一次接一次,侵犯過多少遍了。你||還有他||從來不屑聽我開口,祇當我在放屁。天,我過的是甚麼生活,誰會知道我過的甚麼生活!你看書,才看到第三句,撲,有人進來拿東西,不就是掃地,不就隨便問你一句。你們就不能給人一點不受干擾,可以做一會兒自己的事的起碼人權嗎?你們為甚麼要侵犯我,我侵犯過你們沒有?天,這所房子簡直是間地獄。沒有一天聽不到爭吵,沒有一天不受到他悲哀面容的影響。他是個大悲劇演員,他免費請你看悲劇。別站在那兒像上絞架一樣,你不配扮這張臉,扮這張臉的人該是我,知道嗎?該是我,是我!你還要我對你說話恭敬,敬愛的母親,您怎不看清,恭與不恭敬,我根本不想說話!一句我都不想說!我可以像蚌蛤一樣閉咀從天明閉到天暗,廿四小時,四十八小時,都沒痛苦。痛苦?那才樂哩!祇是我知道我別妄想,我別想得到。﹂︵原書:﹁撲﹂有口旁︶ 他的母親剛不久前即已退出,他走到門口將門關上。 天色已黑,房間中更為黑暗,他退歸原座,因為疲倦,他不再看書,默坐黑暗中。 他逐漸輕微不安,父親出去委實很久了,祇趿拖鞋該不至去太遠,不應天都晚了還沒看到回來,他把桌上的書燈捻亮。 他拿起了書,讀了三數行,將書放回。他走到廚房門呼道: ﹁開飯!該吃飯了!我肚子好餓。你可以先給他留一點菜,等他回來再熱給他。過了吃飯時間,不等他了。我們先開吧。﹂ 他母親回過臉望他。 ﹁幾點了?﹂ ﹁七點。﹂ ﹁我給你端。﹂ 桌上擺出了碗盤碟筷,桌中央放著兩盤菜餚,一盤為醬油煑四季豆,一盤鹹菜燜肉。桌上祇按了兩副筷子。她拿出一隻碟子挾菜,留下小小一碟子。 在黃燦燦的燈泡下,他默默進食。四季豆露著沉鬱的黑色,鹹菜肉上凝一層灰白。他把碗放下,問道: ﹁你怎麼不吃?﹂ ﹁等下吃。﹂ ﹁你就喜歡杞人憂天,這麼自己嚇自己到底得到那類快樂?他晚點早點回來有甚麼可異?他沒先告訴你,不過他為甚麼每次出門都要先跟你講?他是一個人,有他的心思意志,你不要把他當需要照顧的孩子看!你白心慌,他回來了!﹂ 籬圍外響著有人輕叩籬竹的聲音。他即起立去給他開門。門口站著楊太太。 ﹁噢,老太太在家嗎?我來向她討個燒過的煤球渣。你們今晚有多的嗎?﹂ ﹁請進來看看好了。﹂ 楊太太進入廚房,火鉗鋏著一個廢煤球出來。 ﹁謝謝你,吃過飯了嗎?﹂ 她走出籬門。 他也到籬門口,見到巷子中空坦無人行,祇有街燈下瀰著夜霧。他讓籬門張開著,轉身走進屋裏。進房間後他說:﹁楊太太。﹂ ﹁我知道。﹂ 他未再吃飯,她移挪下盤碗。他起立踱步,在父母親二人的臥室中,他見到父親的長褲猶掛在牆上,以是父親是穿著睡褲出去的。他果未能尋見睡褲。他尋本來掛在長褲旁邊的上裝襯衫,但這件衣裳卻不見了。 他回自己的房間,掩門坐檯燈影側。他確實不懂父親會去那裏,穿那樣隨便一身,這般黑了還沒回家。他靜坐聆聽,走廊上數次響出腳步聲,酷像他父親的腳步,但須臾後都認出是母親走動的聲音。他踱出又入父母親那間,母親愁坐床頭,目光跟隨著他,他為了避免和她的眼睛相對望,又回自己房去。 父親的去向續惑困著他。既出去這樣久,不會僅是走走,當是到某處去,猜想應是上友人家。父親自從退休起,年許都留在屋內,他必定甚覺窒悶,他要找人聊下天,乃是他去了友人家。友人跟他許久不見,必留他同桌用飯,以是他晚飯未歸。他們用飯時必傾酒助興,談談喝喝,不覺夜靜,父親許喝多了些,那一家就留下他,所以他這晌了還沒回來。這樣簡單的答案,這樣淺顯的理由,他莫非受甚麼蠱了,到現在始想到!這樣的話今晚不需直等他了。他便開門閃出來告訴其母親。 ﹁現在沒甚麼可擔心的了,我要預備登床睡覺去了,﹂他囊括道。 他登上了床。 許久,他仍睜著眼。不,方才他想的通不可能,父親這幾年來一個接近的友人都沒有。即便他去了某個友人家,他也不致從所未有的留下渡夜。他也不會反常的不道一聲逕出了門。而且他怎會穿那種衣服出外? 他看見籬笆門未關,讓風吹得一下關一下張,關上的砰蓬聲不安的響出。這扇籬門是臥室房門了,室內他睡著的黑暗無亮,室外則光亮,門給風吹得一開一關。有一個人影進來。他躊躇片刻,之後他走往他臥著的床前張探著。他識認出這個人是父親。 ﹁爸爸!你回來了!﹂他在床上坐起。 ﹁是啊,毛毛,我回來了呵,﹂父親臉色煥悅,且狀極年青,僅卅餘,且穿著新挺的西裝。﹁回來了,毛毛,我回來了,回來了︙︙﹂ ﹁你睡褲拖鞋跑哪去了,爸?﹂ ﹁在桌燈罩裏。﹂ ﹁哦,在桌燈罩裏,﹂他頷頭不斷,彷彿對這句答話極滿意。 父親神采煥發四顧著,他記得父親從離家起迄今快有六年了。 ﹁你一直都去哪兒了啊?﹂母親笑吟吟的問。她極為年輕,也祇二十三十,耳際還貼一朵玉蘭花。 父親張口答著,但聽不清在說些甚麼。 ﹁真好,爸爸回家來了,﹂母親笑吟吟,容貌極年輕的唸聲說。 ﹁毛毛,我回來了︙︙﹂ ﹁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他歡呼道。 ﹁醒醒,醒醒,毛毛,﹂他張眼見母親站在床前:﹁已經半夜一點半了,你爸爸人還沒回來!﹂ 母親是個白髮蒼茫的老嫗。 ﹁他上哪去了?毛毛,夜這樣深了啊!﹂ 他即時了解出父親出外的原因:他父親不堪忍受他的虐待逃走了。 ﹁奇怪,怎會去得這樣久,﹂他輕說。 他忽聽見一陣悲泣。他的母親破聲啼哭了。 ﹁停住,給我停住!﹂他怒哮,﹁你要把我吵瘋!﹂ 這樣一件難見而嚴重的災禍發生在他頭上了,他想,一件可以轟動全省的社會新聞,一件無法不外揚的家庭恥事。 ﹁天太暗,做不了甚麼,我們坐等天亮罷!﹂他微聲道。 五點鐘天亮了,晨光亮明了走廊,但見衣服狼藉於各向,廊邊的桌子上玻璃杯錯列著,還有一把銅茶匙,一條揉起的手絹。他走過父母親房間時窺見室中床褥摺疊周正,沒看到睡過的痕跡。他們收輕手腳地移動,好像大聲一些會被鄰居知道秘情。 他決定出去尋找父親。他擬先到父親舊日友人們的家看看。惟他不宜教他們知道內情。他想出一個藉口:他父親要他代詢一位朋友的近址||張伯伯,數年前離開台北上高雄去的。父親不在那家,或對方未說父親來過時,他就用這藉口。 他又去搜察一番他父親長褲的口袋︵希望能找到甚麼留字的紙條︶,見其中沒有這類東西,祇有一張一塊錢的票子。他想他的父親離走時未攜分文。︵父親平日時袋中皆僅有一元︶。他向母親探問父親有無帶走其他錢幣,母親答說沒有,皮包裏的藏錢無短少。依此推探,父親似就在房屋四近。但他的襯衫消失了,他顯然前赴了某一地。 但他對父親忽然離辭的原因殊覺費解。昨天在父親離走前他跟父親間並無任何的爭吵。前天,他顧察,也無爭吵。︵但他知道日常的冷寒足以驅追得他奔亡︶。但導致突然行動的近因呢?是甚麼近因? 他低頸刷牙。父親昨天走之前的一切情形且跟以往的一式一樣,他返顧尋不出絲毫的異跡。他昨天一天都在家中,學校近日正在春假時期。父親昨晨仍照以前在五點鐘時就起來︵跟從前一樣在夢中被父親吵醒︶。六點鐘時父親亦一如往常的幫母親生火煑粥。早上父親掃了會地,後又曾揩拭了一會桌椅,之後便衣著睡衣睡褲在房內蹀巡。午飯後父親曾照慣常的作他漫長的午睡,遲到近四時才起。其後還曾將晾晒的衣服收入,每一件都予整摺好。而自此以後他人就不曉到那裏去了。他記不出父親有何要出走的跡象,更記不出有何在收完晒衣後陡然出走底理由。父親會不會患罹精神分裂?不會,沒有任何現象,他祇是常常腦筋迷糊混淆而已。 他出門衣著已穿畢,但未出發,躇坐於紗門處。他不安地等待晨報。一種動物般的機警促命他要檢查一下報上的死傷消息。他面對籬門佇候著。 一聲籬笆外剎車的聲響。正方形的一個物體從外面飛入,跌在地上。他心胸狂跳著,走向地上的那物件,彎身取拾。他忽又直立起身幹,闔瞼默禱了一下。他拾捻起,飛速打開。他的眼睛張瞪著。 一件仇殺案,三輪車伕砍傷主人;一青年無故自殺;一件車禍,司機二人均亡。 他匆掠讀畢,從頭又再讀一遍。沒有甚麼堪疑的,他吐口氣。 他扶著腳踏車出來。騎過小巷後,他轉右騎上斜坡。 一條淺而且寬的灰河蜿蜒伸繞在他的眼界中。但見河軀在朝霧和朝暉相交柔下面閃光緩動。河的緣岸有兩台滿集竹篁的三角半島,水中露著許多狀似魚羣的小島羣。童年流沿起的長河!過去十八年來每次見到它都會有心神怡曠之感,雖則是今天,他也覺得靈魄一醒。但瞬後他勃生恐懼。歷來各年間均有三幾人自殺於此河流,淹溺在河裏深水之處。父親是否也身在此河道裏?例常體身均要過三天後始上浮。他今天起要嚴緊釘梢這河流。 他騎進大街上。他那嚒做的是尋覓拋家逃逋的父親底任務!他不信這災禍會成為真的,酷像有次鄰家著火時他不肯相信下一步燒的就是自己的屋子。他覺得災禍太大,所以很可能不致發生||也許是大得他無法瞭解。他向尋覓的路騎踏。 他尋了八個地方,父親均不在。 他到的最後兩家甚至記不起父親的姓名,斷止往來過久了。 他雖未尋及父親,但他反倒滿心欣奮,他想這時父親可能已回去坐在屋中了。是呀!現在中午十二點,父親在外一夜後今天早上該已回來了,就在他出門尋他的時間裏回來。他迅急馳奔回去。 他的母親悲悽著臉顏迎立起:﹁找到了嗎?﹂ 他們陋簡的食了午飯,她就買了兩個菠蘿模印的麵包餬一頓。他們均僅嚥掉一兩口。 一點半時,他感覺也無妨去問下他的哥哥。雖則他深識父親去那兒可能性幾何。 仍是他出來去公共電話亭。 他哥哥住新竹,在一個人壽保險公司做職員。他們幾乎已兩年沒會見面。他有他哥哥的電話號碼,那是他哥哥上一次寫給他的。 到電話亭之前他先到電話亭對面的一家小店那兒換易一攤一元銀幣。 到電話亭裏邊了。投幣,撥動。 ﹁喂?電信局。﹂ ﹁請接長途電話,要新竹市。﹂ ﹁幾號?﹂ ﹁六九八。﹂ ﹁找哪一位?﹂ 他把名字告她。 ﹁廿四塊錢。﹂ ﹁我就放。︙︙︙︙好了罷?﹂ ﹁喂?﹂細小的聲音。 ﹁長途電話,﹂她說,﹁你幾號?﹂ ﹁噢||找哪位?﹂ 她報出名字。 ﹁四六一二,﹂他說。 ﹁請等一等︙︙長途電話!︙︙長途電話!︙︙﹂ ﹁請等一等。﹂ 他附守著聽筒。 ﹁︙︙在不在?︙︙﹂ ﹁︙︙在,在樓上︙︙﹂ 那端漏進的人語。 ﹁喂?﹂中年的,冷嚴的一個聲音發話。 ﹁二哥︙︙是我!﹂ ﹁喂?||﹂ ﹁是我︙︙二哥!﹂ ﹁噢!甚麼事情?﹂ ﹁爸爸忽然地找不著了。﹂ ﹁哦?他到那兒去了?﹂ ﹁我不知道啊!﹂ 片停後:﹁哦。﹂ ﹁他沒到你那裏去過吧?﹂ ﹁沒有。﹂ ﹁假如他到你那兒去,你和他講我們都等他快點回家。﹂ ﹁好的。甚麼時候他才出去的?﹂ ﹁昨天下午四點。﹂ ﹁Mm.﹂ ﹁不曉他為甚麼要跑。﹂ 一片沉默。 ﹁沒別的事了,我要你知道的事就是這事情。﹂ ﹁我會和你一齊找,我在這一帶先找看看,你在台北也找看看,沒甚麼太嚴重我看,一定能找得著。﹂ ﹁Mm.﹂ ﹁姨媽好嗎?﹂ ﹁好,﹂他奇怪這時居然答好:他從來不肯稱母親做媽媽||他想。 ﹁放那邊斗櫃上。﹂ ﹁我沒別的了,再見,二哥。﹂ ﹁再見,有消息時記得給我來電話。﹂ 聽筒歸放鈴鐺聲。 ﹁好了?﹂電話小姐問,﹁兩分半,沒有超過。﹂ 他已不耐再苦候房內,便逡徊在籬門前巷道上候看父親返來否。他曾數度停下,希望這是夢,希望他緊霎一下眼睛後能蘇醒,夢裏的一切都已隱失。 他來回了數十匝後再踅回房子。 他仰身伸躺在床上,眼鏡摘掉拎掛手裏,張口輕喘臥息著。 三點鐘時,他偶忽想到父親出外已一整夜又一個上午另半個午後了,他不禁猛地一驚,父親出走已成無可否認之明確事件了:父親不會祇借宿,今日午後都快完了,父親確確已出走了。 他想像著父親若這時已歸返當多歡喜,﹁唉||﹂父親熟悉的嘆喟聲響,﹁︙︙秋芳,毛毛,等我很久了吧?我很早就想回來的,可是脫不開,弄得這時候。唉、你們想我到哪去的?你們猜、猜猜看,猜猜看,﹂他又在玩他那習慣的要人猜他的戲嬉。︵原書:﹁吧﹂上方有廾部︶ ﹁你到哪去了呢?﹂母親笑問著他。 ﹁回來了,好了,你們不用再牽掛了,唉,我一天沒有在這些鞋面上的灰塵就蒙上這許多,﹂他如舊曩地傴腰擱齊各雙皮鞋,﹁我來把這些皮鞋先抹拭一會。﹂ 笑靨展現臉顏。醺醉地眯笑。笑容忽滅。對荒誕玄想的極端憎噁! 另個驚怵發現:他已怠惰掉一整天,何以整天裏未作任何積極行動,為何現今不就去警局報請偵究,哦不,他還不能全然的肯定父親真的已失了蹤。 他還不能接受去報呈警局的意念,那好像太凶噩,他未敢去逢晤它。他一直希望能避免跟它會逢。現在他固已漸白報投警所已呈勢不可免,但他仍闇冀有甚奇跡生出,轉化這情境,他猶握著這根茅草伸頭漂露激湍中。 ﹁顎?﹂他問。︵原書:﹁顎﹂有口旁︶ ﹁你來下,到我房間來下,﹂母親在房門口說,轉身走向隔室。 他跟隨在後進入。 他見床上散遍了大攤的照片跟證紙。 ﹁我正找他的身份證,﹂她道,﹁就在這裏。但是我覺查兩張相片不見了。一張是你大哥的,一張是你大哥二哥倆的媽媽的。﹂ ﹁他,那嚒,真走了!﹂他恍聲呼出。 ﹁我這麼想。﹂ 他瞪睇她: ﹁我們必需報告警局。﹂ ﹁是嘛?﹂靠坐椅上的警官問。 ﹁是的。﹂ ﹁你找不著他,要我們幫你找他?﹂ ﹁是的。﹂ ﹁先登記下,﹂他打開一簿簿冊,筆沾進墨池,﹁他甚麼名字?﹂ ﹁范閩賢。﹂ ﹁范︙︙?﹂ 他告訴他哪幾字。 ﹁幾歲?﹂ ﹁六十七。﹂ ﹁哪個地方人?﹂ ﹁福建福州。﹂ ﹁職業是甚麼?﹂ ﹁已經退休。﹂ ﹁他相貌甚麼樣?有什麼特徵?﹂ ﹁他人矮,瘦削,左腳帶點拐。﹂ ﹁走時穿甚麼衣服?﹂ ﹁上穿一件白色襯衫,下著條紋睡褲,腳上趿著拖鞋。 ﹁你叫甚麼名字?﹂ ﹁范曄。﹂ ﹁鵝嗯︙︙?﹂︵原書:﹁鵝﹂有口旁︶ ﹁日字旁,中華的華字。﹂ ﹁哦。﹂ 沾了一沾筆,他再問: ﹁你幾歲?﹂ ﹁廿七。﹂ ﹁職業。﹂ ﹁C大歷史系助教。﹂ ﹁好,現在請你把經過從開始詳備地報導一遍。﹂ C 尋 父親: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後,我與 母親日夜惦念,望見報後盡速歸返, 父 一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子曄 他闔關上報紙,放進打開衣箱的夾袋中。 ﹁你把他相片帶箱中了?﹂她說。 ﹁帶了。﹂ 范曄決定出發往南尋索父親。警局兩天來毫沒消息,其他也沒有任何發見,他遂決定自己來尋找。日前他到學校裏請了假,並借一個月薪。他謹慎地不讓同事知道他的因起。他在住宅四鄰間也亟力掩蔽,障幕說他父親到新竹他的二哥家小住。雖這樣掩飾,仍封閉不住真象外透的。不是?這兩天就時有人在籬笆外伸頸朝裏邊望,彷若望一座遭凶的屋子。有人甚至於朝著他當面問起,那時他仍回道:﹁他上新竹我二哥家去。﹂ 范曄擬計停住的城鎮計有桃園、新竹、竹南、苗栗、台中、彰化、嘉義、台南、高雄。他將尋覓半個月。他尋找的重點放在佛寺中,因為他的父親曾數度在家庭爭吵後說想出家修度去。他另外將訪詢各處的警局,教會,和貧民收容所。他的父親未帶錢身上,教會和收容所也是他可能去的處所。 ﹁他的身份證你也放好了?﹂她道。 他覺她比前似老許多,弱許多,她是共犯之表徵? ﹁放了。﹂ ﹁你的傘。﹂ 他納之。 ﹁寫信回來。﹂ 他攜提起箱,掛上旅行袋,撿起傘。他步出房宅,向巷尾啣街處邁去。 1 一個年輕相貌的父親,牽攜一個小孩的手,沿街漫步。 ﹁大,大,門,人,人,﹂孩子指著街傍的店招認呼。 ﹁人人商店,廈門大茶行,那個字呢?毛毛。﹂ ﹁公。還有門字,爸!爸!你看,好多門,爸。﹂ ﹁哎,是,很多,廈門公司,廈門百貨行,廈門飲冰店。﹂ 父親溫敦煦融的笑著,他的小手舒憩適恬的臥在父親煖和的大手之中。 ﹁我們走很遠了,該回去啦,﹂這父親道。 他們轉回來走。 人力車拍拍地從他們身邊跑過。 ﹁走快些,媽媽在家等著我們。﹂ 這父親言後,將孩子摟起來,抱在臂膀上,向下行。 2 風彎了樹。他在窗框密閉的室中,迎對窗子。背後響著父親與母親的動靜。房中一亮一晦,風把窗外遮護的桂花樹颳開的原故。枯葉讓颱風橫向吹刷。在桂樹深枝間,有頭文絲不動的鳥鵲兀止。 3 母親寢室窗頂氣窗上的彩色玻璃。 4 ﹁爸今晚就為你去買,買隻黃色的給你。﹂ ﹁又爆了一隻嗎?還要再爆?﹂母親道。 ﹁要,﹂他說。 ﹁討厭。來!來媽媽這裏!毛毛今年幾歲了,說給媽媽聽。﹂ ﹁五歲。﹂ ﹁屬甚末?﹂ ﹁屬龍。﹂ ﹁他記得。家住甚麼地方?要是給拐婆拐走了,遇到警察,要跟警察怎說的,說家住那兒?﹂ ﹁廈門堤尾路五巷六號。﹂ ﹁你聽!爸爸叫甚麼名字?警察要問你爸爸叫甚麼名字,你怎樣答他?﹂ 他忘了。 他父親呵笑,告他聽。 ﹁媽媽的呢?﹂母親問。 他也忘了。 ﹁媽媽叫葉秋芳,﹂他的母親道,﹁忘哪?﹂ 他回返父親那裏。 ﹁爸輕親下,﹂父親近上觸吻他頰。 ﹁媽媽也親一親,﹂母親說。 ﹁去,去媽媽那兒啊!﹂ ﹁還要催!來,小討厭,你喜歡你爸爸還是媽媽?﹂ ﹁︙︙︙﹂ ﹁喜歡誰?快說啊!﹂ 他沒能決定。終於,他走向父親。 她一把將他搶回: ﹁不行,不行,不能喜歡爸爸。﹂ 5 他某夜見到一隻奇大的怪物,像牛一樣,慢踱過他所在的二樓窗外,向三樓登去。他並未作夢。 6 那隻牡鹿是暗紅的,另一隻黑色,黃釉茶壺的圖飾。那畫是浮彫的,紅色那匹昂著頭,其側懸掛葡萄和葡萄葉。鹿身是片狀影子,見不到眼睛,也沒口鼻。他常數十分鐘的凝注這壺腹。 還有母親的一隻梳妝匣,匣蓋畫有湖濱風景,一隻鷗翅形白帆的小船綻泊岸旁。他也常數時辰邀遊于畫界裏邊。 7 他生病了。前個下午起鼻子下便有點熱烘。父親夜時以桑葉冲了杯熱茶他喫,說:﹁睡一夜出身汗就好了,﹂他一夜出了身汗水,可是醒起仍舊鼻底乾烘的。 ﹁︙︙鍾太太那家醫得不壞!||就去這家看?﹂他媽媽對爸爸道。 然後媽媽速出,些兒後再進入: ﹁在後山路,鍾太太給了地址,每天上午都有。﹂ 他們就去了。父親用一條被單把他從頭到腳罩下,他推扯下,他羞於那奇形裝扮。 ﹁不能不遮,要受風了!﹂媽媽說。 他堅不要。父親再給他掩上。他哭了。 ﹁生病還哭!更難好啦。﹂ ﹁不哭,﹂父親說,﹁現在披了,今晚爸就給你買香蕉;毛毛要香蕉的吧?﹂ 他息了哭||他喜歡香蕉。他便讓父親用被單把他遮上,他想著要見的香蕉。 ︙︙︙﹁啊||張開嘴,對了,﹂醫生是個長著青鬍渣,臉白淨而溫藹的人。爸爸媽媽對他非常之尊敬。 ﹁衣服掀起來,聽下心口看,﹂醫生道,他冷冷指端觸到他肋上,還有聽診器撳上的冰浸。 ﹁扁桃腺發炎了,﹂醫生宣道。 ﹁︙扁桃腺︙扁桃腺,﹂他默唸這新聽到的名詞,他想不久前吃過的桃子,他今晚可以吃到香蕉。 他們回到家裏。﹁藥粉和藥水先吃,然後上床,靜靜的養神,三五天一定會好,﹂他媽媽說。她並讓房間裏的窗子照樣的關著,並且將深藍色的窗簾拉上。 他胳膊夾著體溫計,冰冰涼涼的。 晚上他熱燒似又增高了,他看房屋裏的物件似都黯慘些,他的雙頰發燒,他的耳朵似乎聽覺不大清楚。這時他問起了那早上的香蕉。 ﹁歐︙︙香蕉!﹂父親望著母親,輕聲道,﹁︙︙好貴,不是季節﹂︵原書:﹁歐﹂有口旁︶ ﹁我們再等幾天哈毛毛,等病好時爸爸就給你買,﹂父親說。 原來他們騙他!說假話騙他好披上那被單,他張口大哭了起來。 ﹁不要哭不要哭,﹂媽媽說,﹁醫生說的你不能吃,他說要等病好才許吃,你不聽醫生的話?﹂ 他用最大的聲音嚎叫。沒甚麼可以補償他對香蕉的遁失的悲痛。 他這夜比平時早的去睡覺。他做許多多跳來跳去,變得好快好快的夢。他覺得身上跟靠偎火盆般燒。有幾次他醒了過來。他不懂為甚麼爸媽皆要站在床前焦急地望他。他曾起床拉尿,他的尿和平常不同,現在是桔紅色。他的大腿裏側發燒,他看見他的雀雀收小,緋紅,吊著兩顆掛下的彈球。拉了尿他又回到床去,再做跳得飛快飛快的夢去︙︙ 他第二天吃飯祇可以吃醬瓜和稀飯,他的燒比較前晚要低落點兒。媽媽不時鑽身帳內,以手按摸他的足掌,測察溫度。母親不在床旁時,他便度想著香蕉。到午後四五時,他的體溫又增長了。 他病得有十數日之久。他這些日子,受羈在床上,是煩懨的。白日長段的時間他注視著帳頂的雨迹。有的時候一隻小蚊子飛入帳內,他就呼叫母親來趕逐它。天黑亮燈時應是他一日中感覺最抑鬱的時刻,他抬高手在帳上摸他自己的手影子。或者他轉身面壁,漫想著香蕉。 自從他病恙以降,他一直祇能隔著窗簾竊聽街中的動聲,他深想能看見街景。 他的父親在他生病期內每天下午都請假家裏,或幫母親照護他,或到醫院去拏藥。父親每當他熱度竄高的夜晚皆通宵不寐,有一夜他醒時見父親坐在椅中睡盹,兩穴的髮腳刺扎蓬立。 緩緩地他漸康癒。復休養數日之後他一個上午站在臨街窗前,望著長久未見到的街象,靜觀街中來往滑馳的車馬。他聚神觀省時,聽及背後一個聲音|| ﹁毛毛,你看這是甚麼?﹂ 父親手中提起一大叢香蕉。 8 ﹁毛毛,來,進來,別同那些孩子玩一道,﹂她禁阻他。 她一向禁止兒子同巷子裏的孩子共戲。她心中總覺得比四鄰要高等頗多。她喜向她孩子講說他們這家是數代大家,他祖父曾任清朝巡撫,他叔祖是福建道臺,他的外祖也做過廣東知縣;他們是這代才離開福州遷居到這他地居住。他們以前是詩書大宅,他勿忘記掉。 9 ﹁﹃糞坑旁的莧菜||又長高了!﹄她笑謔他,﹁﹃糞坑旁的莧菜﹄,誰給你澆尿澆上這樣大的?﹂ ﹁媽!﹂他擂他母親。 ﹁不是澆尿長大的,好,那麼你澆的是米田共,﹂她笑搖著。 ﹁媽||啊!﹂ ﹁他真的最近又長了些些吶,﹂父親提杯飲啜一口茶道。 ﹁他的手腕頭縮了一大節呢,﹂她和合道。 ﹁小孩拔節,他拔節的時候了,﹂父親說。 母親歎聲說: ﹁這個兒子還太小了,我們人都已經老人了,怎地用根吹管把他立刻吹大大地。﹂ ﹁矮||,不知那時纔享得上兒子養伺的福。︵原書:﹁矮﹂有口旁︶ 父親復呷飲下茶。 ﹁他奉養你?別做夢噢,幾個兒子真的奉養過父母親的?﹂ ﹁真是,真是,﹂父親傷色地搖頷,﹁都一樣,這孩子必也是那種叛逆兒子。﹂ 他苦痛且哀傷,極辯說, ﹁我不會,不會的!﹂ ﹁現在說容易,將來看會不!那時候安得不是嫌父母醜陋,礙目,拖負,把父母趕逐出屋。我們這兒子是不孝順的沒話說了。你注意他底相貌就是不孝的面象,我們這個兒子準扔棄父母的了,這是個大逆、叛統、棄扔父母的兒子!﹂ 聽著父親預言的話,他眼睛注投地上,而後含仇恨地盯視他們。 10 父親底身體上佈遍點點黑痣,母親身體上繁生著紅痣,他的身體上有黑痣,也有若干紅痣。 11 每頓中飯或晚飯吃過,父親便向圓椅凳上的洗面盆步去,呼喚道: ﹁毛啊,洗臉,來,洗臉||﹂ 在圓椅凳那兒牆上掛的有洗面毛巾,椅腳的踏木上有一隻白的鐵製肥皂碟子,在椅旁放著一隻煤黑滾水壺。 父親將壺中的熱水瀉注盆中,而後取下毛巾攤張放入。父親幾乎全身隱在熱騰騰霧汽之中。繼之父親屈腰在盆中浼洗毛巾,發出間歇的琅琅聲。 他便過去,父親于是便把熱騰騰的面巾掩蒙他臉上;要掩達半分鐘。父親然後自己也揪絞一把,蓋蒙他自己臉上。父親說這樣掩蒙于身體很好。 12 他蝸鎮在小竹凳子上,他父親坐在他對面給他剪修指甲,他自己會用右手剪左手的,但是左手不會剪右手,剪刀總是剪不達盡。 13 他底父親底小指端指甲留得細而又長。 14 在椅上坐太久,膝以下會有輕微麻辣,動彈不來的感覺。︵原書:﹁辣﹂有口旁︶ 15 妹妹在他上學的半年前生下了。他原與母親睡,便改為和父親同眠。 16 父親在上床前先熄掉燈,開啟床几夜燈,節韻地上著錶弦。而後父親嘆聲長舒的息,關暗夜燈,躺下就寢。他皆臥睡臨牆之邊,父親睡外周。這是個安適恬甯的角隅。他彷彿臥在人間最最安全的地域,父親偃臥之身像牆垛般阻住了危險侵害。父親和母親的情形不一種:父親的身體較暖,呼吸聲也粗嗄悠緩,全夜並甚少轉側。未嚮他呼吸的聲響便隨他父親的鼾聲共同昇伏。 17 妹妹三個月之後病肝炎死了。媽媽捶打著胸號聲痛哭。 18 他的媽媽進來喊道: ﹁快吃!快點兒!來不及辣!﹂︵原書:﹁辣﹂有口旁︶ 黃金的陽光照在廳房各處,有一印水光動游在頂壁上。父親肩搭毛巾梳洗著髮頂。媽媽又疾掠跨入,催呼他快把粥喝掉它,並且把他喜喫的油條斷節沾醬油也先行拿走,他覺非常的惜介。 ﹁還慢吞慢吞!不喝下去?﹂ ﹁毛毛今天起上小學嘍||﹂父親延長著唱道。 ﹁上學哩他!已經九點十分多了!﹂ ﹁沒有關係。第一天遲點沒甚關係,﹂父親道。 ﹁誰講?﹂母親道。 ﹁本來都遲了,太晚去報名,這都開課一個禮拜久了。﹂ 父親稍後遂去上公,囑交母親帶他去開學。 母親關上了門窗,拏出一隻新的書包出來。這是像女人提的一樣,有兩支提把,白綢布疋,且繡有兩朵紅色玫瑰。他對這書包沒一些好感。然而母親催他快點提起走,他祇得提起它來。 在上學的路上有個孩子站在路邊望他,忽對他扮出猙獰之面,且在空中舉起小拳頭恫嚇他。他急忙望旁的地方。他直為著手裏攜的書包覺著非常的羞恥,他乃把有玫瑰的那面貼著腿腹前進,免給人眇見到。 他們到了學校。那樣靜寂,那樣巍偉。綠樓舍分在光和影的多面割劃中。過去點兒一座翹翹板,兩個鞦韆蕩。一個白頭老公公走上來,媽媽和他說著話。他領著他們進正廈。長方面大明鏡。老公公手裏有一拎水捅及擦地布。媽媽駐歇了足,那老公公獨自走下空廊。他們站到,葉子影和花影畫在壁原上。小頃然,一個著綠色長衫的女人近前,老公公落在後方。那女人和媽媽立刻親熱地談話,並拍慰他頭,向他和氣嘻笑。她們說著,說著,那女人不時向他悅然投笑。他甚喜歡這姨媽。然後媽媽說道: ﹁好,那麼我走了,我放學再來接你,好好跟著梅老師,不准騷鬧。﹂ 他微聲匆叫:﹁媽︙︙﹂ 他忙抓緊他母親的衣裾。 ﹁唷唷,好好,看你,媽媽不走,不走。但是媽媽現在要上下廁所,媽媽不是走,是去廁所,你不可以跟來,是吧?﹂ ﹁媽媽不是回家,她還會回我們這裏,我們稍稍等她一忽兒她就折回來了。﹂ 那女人說著拉拏起他手來。 ﹁媽,﹂他叫道。 母親已走開。他跟望著。 ﹁好ㄌㄚ,我們可以進教室裏去啦,﹂那個女人說著。 他瞪瞧她:﹁不。﹂ ﹁不要緊納,媽媽她會跟上教室找我們底。﹂ ﹁我不。﹂ ﹁來嘛,來啊。﹂ ﹁不!﹂ ﹁過來‼﹂她咤喝一聲,臉驀地沉下:﹁過來,跟我走!﹂ 他大為喫驚,嘴張開得要掉下下嘴巴般的。 ﹁不||﹂他尖叫著,察悟了這是怎一回事。 ﹁走!﹂她說,抓住他的腕骨像鐵鉗子一樣叫他痛楚,﹁跟到!可惡的鬼東西!﹂ 他在適才數分鐘撼震後大哭了出響。他萬沒猜到,他原以為她︙︙原來她︙︙他的哭聲都給他的驚心壓掩了下去。這時刻她用粗力把他一拽,直拽向教室去。他高聲叫:﹁媽||快點||媽||快點︙︙﹂好像他被頑童毆打時一般的。 他給拖入教室裏,﹁坐下,﹂她指著牆沿一張椅道,﹁不准哭!在這裏坐住不許動。﹂她隨即轉向教室前首。他坐到,但是他照樣張嘴大哭。孩子嘻笑的臉蛋都面對他。老師停頓了重續的演堂,向他又走上前。他噤住了哭,嚇得停剎。她溢著難以抿藏的笑色,中途折回。他自以祇敢低聲暗唏。可是天上菩薩來護他了!媽媽站在窗門那兒!她露著慚疚的表情,怯怯地含笑瞅著老師。他欣喜若癲!可就他惜的不能呼聲高叫,祇有拿眼睛熱烈向她呼叫:﹁媽,我在這裏。媽,我在這裏。﹂這時老師發現媽媽站窗那兒,她皺了眉頭乜媽媽,媽媽忙愧色退卻。是多嚒可歎,媽媽又失去了。他等著媽媽再現,張大眼看睜各窗兒。但媽媽始竟未再出。他瀏望了一下四邊,看見每一個孩子都直直望著前邊。他也望前邊,沒什麼,祇有那個老師在那裏。這時一陣齊發的呼嘯響騰,孩子們望著前邊瞪瞪地喊聲停聲,他睜圓著眼窺見鄰邊那刮和尚頭的孩子坐得挺直如板凳,且露著一朵喜笑。他們轉為一片騷動,不久他聽聞老師似乎叫他已好多聲:﹁︙︙把筆跟紙拿出擱桌上!﹂他迷然浮幻地從書包取出紙和筆,但不知須做什麼。鄰旁那個和尚頭的孩子友誼地將紙露予他看。他看到上邊許多單字,他挑了一箇﹁大﹂字寫紙上,後來再挑了個﹁牛﹂字抄在紙下角。鏗噹清朗的鐘聲忽響起,他詫驚諦聽。教室孩子有動的有交喋的。媽媽忽然又出現在窗口了!他這一趟拋顧一切地飛衝室外,高叫:﹁媽||!媽!﹂ 他在媽媽懷裏哭得眼皮都睜不開。那老師又再來了,臉顏上又帶著笑態。 ﹁真不好意思。就是離不開一步。老師剛才被他一定煩得氣死啦吧?﹂ ﹁沒有,沒有,﹂那老師說。 次一節課鐘再響時他則再也不要回反教室裏了。他媽媽祇好向老師說對不住,未上完一天便帶領回家。她去前還回教室中把他的那隻書包拏出來,他衝出時甚麼都扔拋,現在他怎麼也不要再進教室裏去拏。 D 尋 父親: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後,我與 母親日夜惦念,望見報後盡速歸返, 父 一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子曄 范曄把報紙摺合得更小納進後袋。他離開台北已經四天了。迄今未得一毫線索。方纔他剛走市分局出來。在這台中四月熱得領前步進浩夏,街上的行人都頭戴非洲帽遮擋炎日,他無該種豫備,致臉膛水汗涔涔。此時近晌午十二點,歸旅館憩息以前想再尋一過,遂照朝前方一簇廟前祭祀潮湧入圍去,他將太陽墨鏡換替上,在越過的面孔中尋覓。 19 他單身走在去學校底路上,絜攜著那繡有玫瑰的書包趨趄。 在教室裏邊他個頭小所以在頭排落座。他功課挺不壞的,領會得捷快,但是不甚用心,臆懷中總想縴著家。他始終未能習慣過學校生活。 這一堂老師正在上面講釋,他又在位上想懷著家。他想得俟好久始得歸家,現在才第二節,還有第三節、第四節;隨而陳嫂來送中飯,過竟還有一延冗長之下午完了才能會到爸爸及媽媽。老師正在帶咏,他看了眼課文,上面道: ﹁我家真正好。 我家真正好。 爸爸去工廠, 媽媽剪衣裳。 我用功唸書。 家中樂無窮。﹂ 他想繪起媽媽淺淺的笑貌,和爸爸溫藹和善的顏面,他覺得鼻尖頂一酸,哭咽了出來。他終堂皆低僂暗自咽涕。他極想還家。以後幾課節他都亟望著歸家。 在回家的路上嘍。他在接近家的時候不知為甚麼突間想到家可能已經不在,在他離家的時辰家可能遭逢了場巨火,已成為平曠,他速迅向前飛跑,想即刻看到究竟。他奔衝途中跌了兩次跤。他心快要跳出咽腔來了,他就要看到了!那房子安然如舊的座落那裏,他舒了一大大口氣。他閉上眼瞼默想他什麼都可以失掉不在意,祇要是這箇家尚在。 20 ﹁說道說理,鍋中沒米,張叔叔是因為忠厚人才這麼窮,﹂媽媽說。 ﹁他昨天來我們家作什麼?﹂ ﹁他同我們借米。我們跟他其實也差不多。爸爸後來祇借他半斤。﹂ ﹁我大了時會不會像張叔叔這樣?﹂ ﹁不會,﹂媽媽作頓說,﹁看你去努力沒有,努力就不會,先苦後甜杅橄命。﹂ ﹁先苦後甜︙﹂他說。 ﹁先苦後甜杅橄命。﹂ ﹁為甚麼先苦後甜會杅橄命?﹂ ﹁你沒覺得杅橄的那味兒過嗎?先苦的,然後甜甜的,人也這個樣。﹂ ﹁媽,今早你說的是什麼?﹂ ﹁說什麼?﹂ ﹁在陳嫂來時說的。﹂ ﹁我說的什麼?﹂ ﹁陳嫂穿皮鞋子,你說她︙︙﹂ ﹁噢!是是。她穿了新皮鞋,可是身上穿的是舊衣裳,我說她﹃蕃薯飯配雞。﹄﹂ ﹁蕃薯飯配雞,﹂他說。 21 晨霧還迷濛著仄巷,隔著水汗淋滴的玻璃窗板,他聽得到巷口賣豆腐的女人吟喚的唱聲:﹁豆腐哎||豆腐唉||﹂他每一天清早都聽到這個唱聲。 22 狂風呼出嘷號的聲調,窗架子自己作響不歇,一片掌大的紅葉從窗前飛過。 ﹁做風颱!今天不用上學校了,﹂母親在他甦醒時底床前說,他方覺到醒轉覺到甚遲而未加細研那感覺的原因。 風把外面的樹給排開,現出對覷的教堂鐘樓,他覺得房室內非常溫熱安謐。爸已去上班了,他說這風的原故他中午恐怕不回家用膳,要晚上才回得家。媽媽這上天不去菜市了,她在家裏陪伴他。媽媽搬來二個矮凳在床前,四周的窗與門戶均關扃了。她跟他述﹁古﹂,並且教他她會唱的歌調。 ﹁這颳的風待明天天亮定會刮完,﹂媽說著。 23 他朗聲唸畢。 他的父親仰攤在涼籐偃椅上,泡了一杯濃茶,祇穿汗衣汗衭,母親睡在另一張偃椅上,手搧蒲扇。 ﹁好極嘞。﹂父親道。 ﹁頂瓜瓜!頂瓜瓜!﹂媽媽舉翹著拇指。 他覺有些羞然。 ﹁他說不定以後會做箇唸書人出來也許呢!﹂媽媽喜聲道。 ﹁啊!是讀書伯一個呢。讀書伯,讀書伯。﹂父親和聲。 24 有一回他獲班上第四名回來,他媽媽幾不信地歡囂: ﹁蝸!真的呀?真有這種的事呀?﹂︵原書:﹁蝸﹂有口旁︶ ﹁唉蝸!有這樣的事哦!﹂父親道。︵原書:﹁蝸﹂有口旁︶ ﹁我下回要考第一,﹂他在那裏驕肆。 ﹁Mm,你會噢!﹂母親答。 ﹁這真真﹃萬﹄想不到,萬未料到,﹂父親搖晃著腦袋稱,﹁我有這樣一個兒子盡夠了。有人有黃金銀券我不羨慕,我有個值得千萬金子的好兒子。有個這樣的兒子便是甚麼財富都比敵不了!︙︙﹂ 25 一天早晨,後窗底下巷對面有人死亡,吹鼓手的悽哀嗩吶聲頻頻發出。 從窗後眺望下去,見有死亡的那戶門掩著,幾個吹鼓手坐在門口條凳上,有人不時進去,有人偶間也出來。空蒼是灰冷陰霾的幽色。 ﹁進去了,棺材進去了,﹂媽媽說。 他覺得房裏冷嚴陰峻。 ﹁是小店的頭家死掉了,﹂媽媽說道。 他想臆起那個老闆戴低低老光瑁鏡,常日穿著件黑夾襖背心,似乎不能置信他已死去。 ﹁﹃人命就像風頭燭﹄,輕輕一吹就滅掉,﹂媽媽稱。 ﹁甚麼事,媽,他死掉?﹂他問道。 ﹁也不曉得,祇聽說死的前一晚人還好端端,而且還喝半瓶白酒,到早晨就沒了呼吸。﹂ ﹁人死後到那裏去?﹂ ﹁人死以後到地下面,變做鬼,﹂她道。 ﹁外公外婆也變鬼已經,﹂片嚮後他道,想起母親說過外公外婆從前已故去,﹁是吧,媽?﹂ ﹁唔。﹂ ﹁他們為什麼死去的?﹂ ﹁人到老就會死。﹂ ﹁我們也會死,是嚒,等我們老的︙︙﹂ ﹁別說了||別講這些不吉利的話!﹂她說。 鼓號的聲響昇上,並聽到內裏哀泣的啼聲。 他縮團於窗後瞅眇。 母親常離窗口往廚房去,他害怕緣故也同著到廚房去。但是他數度地獨自又竊反至這窗子處,聽嗩吶樂音,望蒼陰灰天:有數度他嚇得奔逃。鼓喧聲直繼展及至下午。哀哭聲時亦聽到。 傍晚的時候見得一臺棺柩從屋內扛出。母親道: ﹁快別看!快低下頭!﹂ 他俛下頭,不過他又偷舉睫眸窺看該棺木,見這棺木闔得這密,那頭家躺裏邊怎麼呼吸||突聽見媽媽大喊: ﹁鬼來洛!快逃歐!﹂︵原書:﹁洛﹂﹁歐﹂皆有口旁︶ 他掉身跟著逃離。 ︙︙︙︙︙ 媽媽進來打開窗子,對巷殯喪已辦完,鼓樂吹手已離開,屋前人已走光。 ﹁活,通下空氣。關了一天。水缸沒得水了,我要到樓下井口去打,你別跟下來,一會兒就上來了,﹂她說。︵原書:﹁活﹂有口旁︶ 媽媽下樓以後,慝挪遠那方窗,他避到窗邊倚牆一個木頭衣箱上坐到。曩來頭一次想及死亡。他想爸爸和媽媽是不是有天亦要去世||爸爸現四十六歲,媽媽差爸爸兩歲,人越伍十歲便易去世,他爸爸這樣看就祇能再跟他共處四年,或許多些些,媽比爸爸多些年僅僅,祇﹁四﹂箇年!他豁震||他只覺到開起的窗口冷氣陣陣吹進,窗外已深暮,他的木頭箱覺著分外硬。請千萬別讓爸爸媽媽那樣早死掉,觀音娘娘,假如爸爸媽媽那時死掉他才祇十歲,他將怎麼好?誰照料看呼他?他恐要在街上流亡當乞食。千萬別任爸跟媽媽那樣早死掉吖,他還甚需他倆,他還需要他們的照養和煖愛。︙︙為甚麼他偏是父母年歲大而他還齡歲小的小孩?他艷忌他的那幾個要好的同學,他們的爸爸跟媽媽概甚年輕。他們都是最大的孩子或第二個孩子,惟他卻是個最末小的,為了甚他生就做頂小的?他們以後還有極長大段的時日與父母一塊,而他卻很快即將失去他們;天啊,菩薩ah,觀音大娘啊,請別讓我所親愛的爸和媽早死,讓我還能很久很長的跟他們一齊,哦,我是多愛多愛他們墺,淚水迷朦了他的視覺︙︵原書:﹁墺﹂有口旁︶ ﹁怎麼了?什麼事哭起來吖?﹂媽媽是時恰踩進來||她﹁還﹂年青,康盛。 ﹁姆媽!||﹂他飛冲到他媽媽懷裏邊引聲爆哭起來。︵原書:﹁姆﹂有口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