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過了一天,︽蝴蝶夢︾的故事交出了。莫雨說是電影界多了一個生力軍,值得高興。但是沒有付錢給我。

  ||這是人人皆知的故事,一定可以通得過。他對我說。

  ||但是我不懂運用電影劇本上的術語。我說。

  ||寫一個文學劇本就是了,分場分鏡的工作,由我來替你做。

  事情這樣決定,內心燃起希望之火。

  又過了一天,麥荷門約我在﹁美心﹂見面,拿了三百塊錢給我,千叮萬囑,要我小心用錢,別將這筆錢變成酒液喝下。

  談到他的那個短篇,我說:

  ||寫得不壞,比時下一般﹁文藝創作﹂高明多了;只是表現手法仍嫌陳舊,不是進步的。

  他瞪大一對詢問的眼,顯然要我作更詳細的解釋。我喝了一口酒,繼續說下去:

  ||目前的所謂﹁文藝小說﹂根本連五四時代的水準都夠不上。有人努力於這一水平的攀登,即使達到了,依舊是落後的。實際上,五四時代的小說與同時代的世界一流作品比較,也是落後的。如果今天的小說家仍以達致五四水準就感到滿意的話,我們就永遠無法在世界文壇佔一席地了。你的這個短篇,結構很嚴謹,而且還有個驚奇的結尾,如果出現在莫泊桑或者歐.亨利那個時代,當然會被視作優秀作品;但是,用今天的眼光來看,無疑是落後的。文學是一種創造,企圖在傳統中追求古老的藝術形式與理想,無論怎樣熱情,也不會獲得顯著的成就。現實主義早已落伍,甚至福樓拜也說過這樣的話||我們手邊有復音的合奏,豐富的調色板,各種各樣的媒介||但是我們缺乏的是:︵一︶內在的原則;︵二︶事物的靈魂;︵三︶情節的思想。福樓拜是現實主義大師,他的話當然不會是危言聳聽。事實上,現實主義的單方面發展,絕對無法把握全面的生活發展,因此,連契訶夫也會感慨地說出這樣的話了:我們的靈魂空洞得可以當作皮球踢!

  我又喝了兩口酒,然後加上這幾句:

  ||現實主義應該死去了,現代小說家必須探求人類的內在真實。

  麥荷門點點頭,表示同意我的看法。他要我介紹一些作品給他,我僅就記憶所及,說了幾位優秀作家的作品:

  ||湯瑪斯.曼的︽魔山︾,喬也斯的︽優力棲斯︾與普魯斯特的︽往事追跡錄︾是現代文學的三寶。此外格雷夫斯的︽我,克勞迪亞︾;卡夫卡的︽審判︾;加謬的︽黑死病︾;福斯特的︽往印度︾;沙特的︽自由之路︾;福克納的︽喧嘩與憤激︾;浮琴尼亞.吳爾芙的︽浪︾;巴斯特納克的︽最後夏天︾;海明威的︽再會罷,武器︾與︽老人與海︾;費滋哲羅的︽大亨小傳︾;帕索斯的︽美國︾;莫拉維亞的︽羅馬一婦人︾,以及芥川龍之介的短篇等等,都是每一個愛好文學的人必讀的作品。

  麥荷門臉上忽然出現一種奇特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像苦力馱著太重的物件。

  麥荷門是一個好強的青年,不但接受了我的勸告,而且還一再向我道謝。他是決定將文學當作勞役來接受的。我覺得他傻得可愛,至少在香港就不容易找到像他那樣的傻子。

  又過了一天,司馬先生再一次向我提出嚴重警告,說是:如果再調戲他的女兒,他就要到法院去控告我了。我竭力否認此事,他不信。

  又過了一天,我做了一場夢。夢見我編的︽蝴蝶夢︾已拍成,在港九兩間專映頭輪西片的戲院聯合獻映,賣座極盛,創立了本年度國語片最高票房紀錄。

  又過了一天,我在﹁告羅士打﹂遇到張麗麗。她與一個肥胖的男人在一起,打扮得十分花枝招展。我望著她。她望著我。我們用眼色交換寒暄。

  又過了一天,我找到一間光猛的梗房,月租一百二,包水電。包租婆姓王,是個半老的徐娘,皮膚很白,丈夫在船上做工,每年回港兩次。她有兩個孩子,都是男的:一個二十歲;一個九歲。二十歲的那個名叫﹁王誠﹂,不讀書,跟著父親在船上當學徒;九歲的那個名叫﹁王實﹂,很笨,讀小學一年級,還要留班。這一家人說是四個,實際等於兩個,很清靜。王太那一層樓並不大,兩房一廳,分租了一間給我。看來,她的經濟情形還不錯,丈夫在船上做工,經常帶些私貨,賺錢不會有什麼困難。照說,她是不應該分租的,但是她覺得太冷靜,家裡需要多一個男人。

  又過了一天;我搬家了。除了書籍以外,只有簡單的傢俱:一隻床,一隻寫字檯,兩隻椅子,一隻五斗櫥以及一隻比五斗櫥幾乎大兩倍的書架。我租了一輛小貨車,由兩個苦力將傢俱抬下樓去。司馬夫婦出去打牌了,只有司馬莉一個人坐在客廳裡聽東尼.威廉姆斯唱的︽只有你︾。

  ||走過來,有話跟你說。

  當苦力們正在搬東西的時候,她忽然粗聲粗氣對我說。我走到她面前,問:

  ||什麼事?

  ||將你的地址告訴我!

  ||為什麼?

  ||難道這也需要理由?

  ||是的,非有充分的理由不可。

  ||怕我吃掉你?

  ||怕你再製造謠言。她笑了。她點上一支煙。她將煙圈噴在我的臉上。她睜大眼睛。她說:

  ||把你的地址告訴我。

  ||等你到了二十歲時,再來找我。

  我挪步朝臥房走去。她追上來,將嘴巴湊在我的耳邊,聲音低若蚊叫:

  ||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

  ||你必須發誓不再講給別人聽。

  ||那末,不必告訴我了。

  我走去收拾東西。她追上來,將嘴巴湊在我耳邊,聲音依舊像蚊叫一般低。

  ||你是一個固執的男人。

  ||是的,我是一個固執的男人。

  ||我喜歡你的固執。

  ||不必再說這種話。

  ||所以我還是願意將自己的秘密告訴你,諒你也不會對別人講的。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會有什麼秘密?我想。考試作弊;抑或偷了別人的粉盒?︶

  吸一口煙,將話語隨同青煙吐出:

  ||我在十五歲那年已經墮過胎了!

  話語猶如晴天霹靂,使我感到極大的詫異。我瞪大眼睛望著她,她在笑。她的笑容極安詳。

  ||亞莉,我說。你還年輕,不能自暴自棄。

  她將長長的煙蒂子往地板上一扔,用皮鞋踩熄後,說:

  ||你是一個寫小說的人;但是頭腦太舊。

  ||對於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頭腦太新,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危險?有什麼危險?

  ||再過十年,你會瞭解我今天所說的話了。

  苦力已經將所有的東西全部搬了下去。這間小小的梗房,空落落的,只有一些垃圾與舊報紙堆在地板上等待掃除。

  ||再見,我說。

  ||你還沒有將地址告訴我。

  ||還是不說的好。

  走出司馬家大門,我就聽見司馬莉在後面大聲哭了起來。︵眼淚是女人的武器,我想。它可以使軟心腸的男人跌入陷阱。︶我不是傻瓜,特別是頭腦清醒的時候。

  又過了一天,發現包租婆酒櫃裡放著不少洋酒,以為她也是一個酒鬼,後來才知道她並不嗜酒。

  ||既然不喜歡喝,為什麼放這麼多的酒在酒櫃裡?

  她的回答是:

  ||有了酒櫃總不能沒有酒!

  又過了一天,包租婆請我喝了半瓶﹁黑白﹂威士忌。她的理由是:反正沒有人喝。

  又過了一天,我不但將剩下的半瓶﹁黑白﹂威士忌喝盡;而且另外還喝了幾杯VAT69威士忌。王太讚我酒量好。我覺得她的笑容像一朵盛開的花。

  ||你的丈夫每年回來兩次?我問。

  ||是的。

  ||你的丈夫每月匯錢給你?

  ||是的。

  ||你的丈夫每天寫一封信給你?

  ||沒有。

  ||每一個星期寫一封?

  ||沒有。

  ||每一個月?

  ||也沒有。

  ||難道他從來沒有寫信給過你?

  ||他不識字。

  ||為什麼不請別人代寫?

  ||他太忙。

  ||不見得忙得連寫封信的時間也沒有?

  ||當他在船上時,他忙於賭錢;當他上岸時,他忙於找女人。凡是在船上做工的人,只要肯帶一些私貨,賺錢是不必花什麼氣力的。我們王先生精力過剩,必須設法消耗,所以,幾乎每一碼頭都養一個女人。

  ||你是其中之一?

  ||是的,我是他的﹁香港夫人﹂;此外倫敦,紐約,舊金山等大埠固不必說,甚至巴西,西貢,橫濱||都有。

  ||你替他養了兩個孩子?

  ||是的。

  ||別地方的﹁夫人﹂呢?

  ||恐怕連他自己也攪不清楚。

  ︵這位﹁王先生﹂實在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物,我想。長年坐著大船在地球上兜圈子,靠走私賺些容易錢;拿這些錢去供養數不清的老婆與子女。︶

  ||他愛你嗎?

  ||不知道。

  ||你愛他嗎?

  ||我?我愛的是錢。只要他每個月有錢寄回來,他抵埠時,我就會到九龍倉去接他。

  他不在香港的時候,你覺得寂寞嗎?

  她笑。

  又過了一天,我喝醉了。一對飢餓的眼睛在追尋失去的快樂。夜色已濃,那個名叫﹁王實﹂的孩子早已熟睡。空氣凝結成固體,正當行人走進黑森林的時候。思想是稻草,突然忘記昨日的風雨以及逝去的蟬鳴;但見女巫爬上天梯,慾望企圖登陸月球。兩個孤獨的旅客相遇於雨夜的涼亭,結果下了一局象棋。影子壓在失名的石頭上,石頭出汗。春天躲在牆角,正在偷看踩在雲層上的足音。||我醉了。

  又過了一天,我接到那家報館的通知,要我將那篇武俠小說寫到月底結束,理由是:我的武俠小說﹁動作﹂沒有別人多。這樣一來,我已完全沒有收入了。我的自尊心受了傷害,連今後的種種也不敢籌算。我走入客廳,沒有徵得包租婆的同意,打開酒櫃,取出一瓶白蘭地。剛斟了一杯,包租婆提著菜籃從街市回來,見我拿著酒,慌慌張張地走來勸阻:

  ||不能再喝。

  ||為什麼?

  ||不是因為貪飲幾杯,就不會做出那種事情來了。

  ||我心裡煩得很。

  ||我心裡煩得很。

  ||怕我纏住你?

  ||不,不,絕對不是。

  ||那末,聽我的話,暫時不要再喝。

  縱然如此,我還是舉杯將酒一口喝盡。包租婆看出我有心事,一再追問。

  ||將你的心事告訴我,她說。

  ||我是一個依靠賣文度日的人,剛才收到報館的通知,說我的武俠小說寫得不好,今後不用我的稿子了。

  ||噢,原來是這樣。

  ||聽口氣,你好像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嚴重的事。

  她笑了,笑容裡含有太多的意思,但是我完全無法捕捉,我渴望喝一杯酒。她卻慷慨地拿了一瓶給我。

  又過了一天,我以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撰寫︽蝴蝶夢︾的劇本。我指望拿這筆錢來維持一個時期;同時還清積欠麥荷門的債。

  為了追尋靈感,我必須飲酒。

  為了使激動的情緒恢復寧靜,我必須飲酒。

  為了一些不可言狀的理由,我必須飲酒。

  又過了一天,︽蝴蝶夢︾已寫到第三十一場,自以為相當精采,因此喝了更多的酒。

  又過了一天,包租婆的酒櫃只剩下兩瓶酒了。︽蝴蝶夢︾寫到四十八場。

  又過了一天,︽蝴蝶夢︾寫到六十二場。包租婆的酒櫃裡只剩一瓶酒。

  又過了一天,︽蝴蝶夢︾寫成。包租婆的酒也全部飲盡。

  有了釋然的感覺,立刻打電話給莫雨。莫雨約我在﹁告羅士打﹂見面,口氣很興奮。我已有幾天沒有出街,走到外邊,精神為之一振。也許因為已經完成︽蝴蝶夢︾劇本的關係,也許因為轉換了一個新環境,也許因為包租婆是個慷慨而不飲酒的女人||總之,我的心情很好。抵達﹁告羅士打﹂,將劇本交給莫雨。希望他盡早將劇本費支給我。他點點頭,嘴裡咬著雪茄。他沒有開口。我只好坦白向他訴說自己的窘迫。他聽了,仍不說話,只是扭亮打火機,點燃早已熄滅的雪茄。他吐出一大堆煙霧。這煙霧不但使我有了霧裡看花的感覺;而且猛烈咳嗆起來。他笑了,笑得很不自然。我一定要他作具體的答覆,他說了這麼一句:

  ||過一個星期打電話來。

  ||再過一個星期,我就要餓死了!

  ||當真那麼窮?

  ||沒有一家報館要我的武俠小說。

  ||為什麼不寫黃色小說?

  ||前些日子,你不是勸我改寫電影劇本的?

  ||唉,關於電影圈裡的事,那就一言難盡了。不過,你既有改行的意思,我當然要幫助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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