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下︶ ※那兒有像樹一樣高大的亞述國王、色彩鮮麗的埃及浮雕、巨大的國王雕像、真正的獅身人面像,就像個夢幻世界。 ||佛洛伊德 有一種天氣是你喜歡的,草木鮮烈,天空蔚藍,陽光眩目,而你恰巧在空調涼颼颼的室內、車內或咖啡館或臨窗的屋裡,便容易讓人失去現實感,以為外面也是如此的氣溫,冷,再加上反差極大的光影,就以為自己置身在某個你想去或曾去過的國度。 例如搭乘你曾誓死不搭的捷運,三層樓的車行高度,所有醜怪的五樓老舊公寓當場被削去大半,立時變回了平房的那個時代,天空因此大量的露出來,竟有曠遠之意,令你好久不曾有的想起原來這是一個海洋國家,而海就在那天際不遠處令人神往;有時車行攔腰穿過幾座盆地邊緣的小丘陵,你若成功的沒被其下的廢料場亂葬崗干擾,而只管被陽光翻飛的相思樹林,會叫你立時想起深秋時的某地中海植滿橄欖樹的小島;有時車停某站,正凌駕於某失勢權貴但仍占住不走的深宅大院,想辦法忽視赤道雨林味道的第倫桃叢不看,那襯著海洋色天空的小笠原松會召喚起好多人少年時必定有過的金山海濱露營;但十幾層的大廈仍舊擋去天空遮住你的視野,陰鬱的天氣,車行在更顯灰敗無色的大樓與低矮違建之間穿梭而過時,你心底、你甚至以為別人心底也都會自然響起一段小喇叭樂聲,伍迪艾倫在︽安妮霍爾︾中回憶他幼年住在高架橋下時的配樂,︿Sleeping lagoon﹀,情調相反於它的歌詞,赤道的月亮,沉睡的珊瑚礁,和你︙︙,奇怪為什麼會是一首描述熱帶島嶼的歌? 這樣的經驗,愈來愈珍稀了,除了平日不得不的生活動線之外,你變得不願意亂跑,害怕發現類似整排百年茄冬不見的事,害怕發現一年到頭住滿了麻雀和綠繡眼的三十尺高的老槭樹一夕不見,立了好大看板,賣起一坪六十萬以上的名門宅第,它正對的金華街二四三巷一列五十年以上的桉樹也給口口聲聲愛這島愛這城的市長大人給砍了,並很諷刺的當場建了個種滿小樹的社區小公園。 你再也不願走過這些陌生的街巷道,如此,你能走的路愈來愈少了。 你走過羅斯福路一段背後的晉江街一四五號,木門上對聯般的寫著:公有土地、禁止占用。第一次,你希望這個政府繼續保持低落的行政效率,無能無暇處理公產,就讓鳥兒和豐沛生長的樟樹大王椰占用下去吧。類此的美麗廢墟還有浦城街二二巷一號和七號︵它們共同的隔鄰三號是國大圖書館書庫,但意義上並無不同︶、中山北路一段八三巷三十弄五條通華懋飯店的對門,占住者是香樟怪、九重葛精、芒果婆婆︙︙,長春路二四九號,雀榕趴在牆頭,桑和大桉杵門前,隔鄰的二五一和二五三倒是被人占住,二五五號的絲瓜正黃花大開,此外尚有臨沂街六三巷十八號斜對門,構樹、榕、麵包樹三國鼎立,謙卑向隅的羅漢松,可以想像種植者寓居南國的曾經一個秋日的心情。 也有屋子一角被做違建好久了,羅斯福路三段一四○巷二號;也有被野貓仔們盤據,泰順街二六巷三號,三毛貓和花狸貓敢出來接受你的餵食,小黑貓咪貓頭鷹似的坐在暗處;也有房屋己塌了一半的剖面屋,可清楚看出昭和型家屋的建材和構成,如和平東路一段二四四號和潮州街一四三、一四五號;也有一整條巷子數十年如一日不變、護城河功能的用來隔離國民黨宣傳機關中廣中視,建國南路一段二二一巷,五九號住著二家狗,狗媽媽機警膽小,典型的雜種狗,但笑容可掬十分親人的麥色白色等五隻小奶狗卻照眼就知爸爸一定有秋田血統︵此段文字絕無任何寓意︶;四九號住一群鬼,五三號一家人,三七號一園小孩,再過去一家的占住者是你見過最技巧的占住者,無門牌無信箱,人耶狐耶?庭園裡修剪整齊的梔子柚子枇杷烏桕告訴你,種植花木者定是外省人狐。 也有屋子早荒朽成齏粉遭風吹眇只存庭園和圍牆門台,門台上,小型森林似的長著不灰不綠從恐龍時代就有的木賊,如師大路九二巷古莊公園正對的七號。 當然也有保存完好、至今仍有人居,可能是官家或傭人,或二者的後人居住著的,例如長安東路一段二十號,位在主後一九三七年奠基的基督長老教會後門的小蔣故居,圍牆外的牆根散發著夜夜在×條通飲讌的日人所遺的尿騷味;圍牆頭防盜鐵絲網上纏滿粉紅的珊瑚藤和川七的杭州南路一段七五號;有未戰死未失蹤的男主人在終戰回來第一年種的巨大麵包樹如臨沂街六一巷九號;也有男主人種的是肯氏南洋杉的臨沂街四四巷一號;也有一樣從南洋回來卻選擇緬梔的泰安街三巷二號之一;也有一家你無從猜測身分、幅員面抵整排公寓的泰安街二巷三號,與它平行隔巷的銅山街六巷一號探出含笑和芒果好像你外公家;但更像外公家的應該是浦城街二四巷十一號,很多人的老相簿裡都有那麼一張站在平戶杜鵑和桂圓樹前的小塊水泥地上騎三輪腳踏車載妹妹弟弟的黑白發黃照片;也有像瑞安街二六四巷二三號、七號和一號,你幼時看國聯電影公司拍的瓊瑤電影︽菟絲花︾裡女主角循址找尋位於羅斯福路的深宅大院應該是這裡比較對,要不唯一有可能的也該是青田街一一巷十號或九巷的四號和對門一號。 也有住者認真維護其原貌,沒用水泥糊了山牆上的牛眼窗或屋頂的老虎窗的,如仁愛路二段九一巷七號和九號、濟南路二段六二巷四號、仁愛路三段二四巷一弄七一號,他們甚至連植物都嚴格護持住,只種櫻和羅漢松和南洋杉,不讓鳥兒們四處播種的雀榕和大小葉桑衍生,有些完好如新生南路一段九七巷三四號,煉瓦、黑杉木壁襯一株羅漢松,活活一項某某流的插花作品,也像你在東山五條慣見的町屋,再大一些的話,就可用來做社區小型博物館如信濃大町的鹽博物館。 但無論牛眼窗糊不糊掉、大葉桑小葉桑種或不種、川七摘是不摘來吃︙︙,這些人家都有一個共通點,漆或不漆的木質大門上都用粉筆寫著:聯︵聯合報︶、央︵中央日報︶、聯央、聯國︵中國時報︶或國民︵民生報︶,從來不見自︵自立、自由︶、不見台︵台時、台日︶,整條巷子無一例外,不得不令人想到阿里巴巴四十大盜以門上記號做為日後殺或不殺與否的故事,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這些人家巷弄將被也愛台灣的新朝政府給有效率的收回產權並建成偷工減料的郵政宿舍、海關宿舍、××大學教師宿舍、首長官舍︙︙,就如同除了五二巷之外的溫州街曾經的每一條巷弄,屆時你將再無路可走,無回憶可依憑,你何止不再走過而已,你記得一名與你身分相同的小說作者這樣寫過,﹁原來沒有親人死去的地方,是無法叫做故鄉的。﹂你並不像他如此苛求,你只謙畏的想問,一個不管以何為名︵通常是繁榮進步偶或間以希望快樂︶不打算保存人們生活痕跡的地方,不就等於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陌生的城市,何須特別叫人珍視、愛惜、維護、認同︙︙? ||除了如意峰外,還有金閣寺附近大北山的﹁左大文字﹂,松崎山的﹁妙法﹂、西賀茂明見山的﹁船形﹂、上嵯峨山的﹁牌坊形﹂等五座山相繼焚起火來。在約莫四十分鐘的焚火時間裡,市內的霓虹燈、廣告燈都一起熄滅了。千重子看見火光映照的山色和夜空,不由得感受到這是初秋了。|| 一覺起來,大廈間振翼穿梭的烏鴉的啊啊喊聲,使你恍若在深山古剎,你的旅館房間臨窗正可遠眺東山,八月裡來的話,不需到鴨川的納涼床,晚上依窗喝著涼清酒就可看到如意宴上燃點的大文字送鬼篝火吧。 水沸了,你沖了一杯旅館供應的宇治綠茶袋,按開電視,一句也不懂的語言,混著茶香,是你深濃記憶裡氣味的一部分,有時還有百貨公司匯集的所有名牌香水味,有時是冷清沒有半點食物跡象的和果子老鋪所點的京香和煎茶香,有時是密閉空間如車廂咖啡館裡酷愛乾淨的男人女人身上所散發的皂香乳液古龍水,或甚至就是中央空調裡放置的芳香劑︙︙,整個城市上空盤桓不去的氣味,也許還得加上不能缺少的烏鴉味,令你,死前一定會想念吧,最熟悉的氣味。 你站在御旅所左轉寺町通口的丹波屋,猶豫不決該買哪一種麻糬,外裹滿小倉豆、滾滿黃豆粉的或餡子是小倉豆的綠色草餅?以往你都買六個一盒的,和女兒各吃三枚,走到哪兒吃到哪兒,伏見稻荷大社前的、七條京阪驛的、祇園繩手通口的︙︙,女兒不在,一定吃不完,只好等A來再買了分食吧。 麩屋町通口,你決定過街去ALBA買幾把咖啡匙叉,盤算曾經讚美過你那彎刀造形的刀叉匙的有哪幾個人,此外,你終於決定買那一張義大利Taitu的大碟子,上面布滿了各式各樣落葉喬木秋天的葉子,圖鑑的畫法,你曾在志賀直哉故居巷口的茶論咖啡館見老闆用同樣花色的小碟盛手工製餅乾,你看了好幾年,因為有點貴,回島上去時,島上難有秋天,那幾片秋色十足的葉子老會鮮明的浮在你眼前。 店員聽出你是異國人,格外仔細的替你包紮以免飛行途中打破。好久以來你沒這麼快樂過,有了這幾片不會改變、快樂的青剛櫟葉、毛栗葉、山毛櫸、橡樹葉、白楊赤楊葉︙︙,回去以後的很多個冬天你都敢過了。 島上的冬天據描述是這般:十二月臘梅坼、茗花發、水仙負冰、梅青綻、山茶灼、雪花大出。 然而事實是,那日,省市長選後的次日,你徘徊在蕭條的舊日兒童樂園前決定不了進不進園,倒發現榕鬚、薜荔、紗草夾纏下有一石碑,上刻大字:太古巢舊址。太古巢,台灣名儒陳維英頤神養生之地也。碑上大意說,陳維英︵一八一一|一八六九︶,清嘉慶年間生,大龍峒港仔墘人。博通群史,廣涉百家。咸豐九年中了舉人,做過閩縣教諭、內閣中書,歸台後主持仰山、學海兩所書院,弟子千餘人。五十歲時,陳維英遷入依山傍水的太古巢隱居。日據時代相傳,這是取﹁山靜如太古﹂之意。也有人說,太古巢最早是原住民的一個發源地名。較可信的說法則是,嘉慶道光年間,該處原為﹁台哥寮﹂,也就是麻瘋病患的集中所,﹁台哥﹂台語發音正近似﹁太古﹂。陳維英死後,太古巢逐漸傾圮沒落。一九○六年,日人自其北端開山架橋,太古巢首當其衝,遂難逃拆毀的命運。 你望望身旁並肩在讀碑文的陳維英老鬼魂,說不出一句話。像是一則各種年老民族必定會有的那類寓言,你們曾經不具任何知識、歷史知識,與它愉悅自然的相處過活,待有一天你具備了了解它的知識,並略覺愧疚的重新善待它︵雖然你以往對它也傾心相待︶,但它再也不一樣了,與過往不一樣了,這,難道又只是人或民族必定會有的中年懷舊?你不願意承認,相信陳維英也一樣,更相信此刻在你們腳底十八層地獄不見天日的明治橋也一樣,因為與敕使街道同年歲的楓香不見了大半,美麗的宮下參道變成長了無數腫瘤群醫束手的景象,醜透了,你帶著哀悼的心情走避,死去的,當然包括你的一部分。 同樣討厭的知識告訴你,原來憑空多出的那大足球場原址是一九二三年建的運動場,為了做歡迎還是太子的昭和南巡之用,國府初期給第七艦隊美軍顧問團使用,剛當選的市長在足球之夜繪過未來市政藍圖,足球場也許做為巨蛋球場用地,屆時,你與更多的老年楓香都將加入陳維英隊伍了。 美琪飯店什麼時候成了上海商銀? 城市,銀行和嫖妓的基地,摩天大樓雜草式的亂長。設計帝國飯店的萊特︵Frank Lloyd Wright︶早說過。 你像一個去國多年的人一樣,由衷的喟歎著,奇怪想不起那一家接一家的婚紗攝影禮服公司原來是些什麼地方,卻見聖多福教堂老樣子的在那裡,鐵欄杆圍牆上掛著同樣匠氣的外銷油畫,老樣子的透過路樹的冬天光影仍把油畫染得變成風景不可少的部分,那曾是你們幻想走天涯的一部分,在路邊賣畫或演奏擅長的樂器。 這裡賣畫的人都是啞巴聽障︵你們到很後來才想到可能他們僅只是賣畫人︶。當初那些發誓與你要浪跡天涯賣藝過活的好友們倒都全在國外,有的做賢妻良母,有的在電腦公司做高級主管,也有隨名廚老公一州一州的中國餐館過吉普賽人的生活,也有像A一去從沒回過國,另有每年暑假回國的,帶著的孩子與你女兒的語言不通,無法像上一代一樣變成好友很令你們失望。 你們吃頓飯,喝個下午茶,聊遍眼前事,獨獨不再提過往,過往很像那些被移植或砍掉的茄冬和楓香。 因此你都不願意和別人回憶過往,並非因為新的事情太多,新的店、新的偶像、新的醜聞、新的賺錢機會、新的誰誰誰老公的情人、新朝新貴︙︙,你猜想他們正因為能夠不記得曾經存在的,才能迅速與新的好壞事物相處無間吧。這你無法做到,你甚至半點不肯感慨﹁舊情綿綿﹂變成那樣,誠品變成芝麻婚紗,它們相較於過往對你來說都曾是太新的東西,你不願與它有任何關係,哪怕只是買本雜誌喝杯咖啡,因為那又將種下一場流逝的開端,否則你如何能全心慨嘆奇怪晴光市場要如何才能進入,你依稀記得的位置如今布滿了麥當勞佐丹奴三商巧福尼采精品或溫蒂7|11米雪兒服飾HANG TEN,你彷彿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 ||千重子一邊回想這些往事,一邊漫步在通往野野宮的小路上。這條小路有塊不太舊的路牌,上面寫著﹁通往竹林深處﹂幾個字。原來比較幽暗的地方如今明亮多了。門前的小賣店也揚起吆喝聲。然而,這︽源氏物語︾提到過的小小神社如今依然如故|| 不僅依然如故,自從幾年前明仁天皇次子禮宮夫妻來植過樹後,香火更加鼎盛,全是祈良緣,你並無良緣可祈。過了鐵道,人跡仍少,可能太冷了,你早上看NHK的氣象報告,日中也只有攝氏五六度,因此櫻花祭可能會破往年紀錄的延後一星期,你不禁擔心A短短的假期會等不到櫻花正咲||天啊你晚上回旅館可能就會看到A,你但願她不會像很多去國多年的人一樣滿口英文,那樣會增加你們溝通的緊張度,你也希望A不要像美國人那樣不修邊幅引人注目,當然你不能想像A穿得規規矩矩例如西裝式外套繫絲巾什麼的,你不知道她是短髮還長髮,你們這個年紀,頭髮如何精心整理通常只有兩種款式,短髮歐巴桑頭和長髮歐巴桑頭。天啊你們真是好些年沒見了,A後來也不再寄相片給你,你最後一次寄給她就是與女兒坐在祇園白川巽橋上的。你不免害怕,你們會坐在旅館大廳各一隅,互瞄個半天然後心裡喊著:老天難道我也像她一樣如此難認了嗎! 出了竹林,只是平常住家,向陽的庭園裡勉強有開拆之意的是很像梨花的透白的大島櫻。太冷了,料想沒有遊客,近落柿舍的人形藝品小賣店閉門未開,只店前鋪著紅麗的長木板凳未收,你決定從﹁去來之墓﹂那條路走去,記憶中,四月的某一個土曜或日曜日,清涼寺會有嵯峨大念佛狂言上演。 去來之墓在一片年紀至多八九十年的小杉林中,女兒常在林間摘採不知有毒沒毒的菇和野莓,也常有不怕人的野斑鳩,女兒就更不肯走了。 杉林前的田裡有時長滿了鵝黃色的油菜花,那種時候連田畔的桃花都開了,有時農人在焚草葉,焚草時落柿舍院裡的柿子樹通常葉已落盡,墨黑的枝幹上星星點點懸著落日紅的柿子,應該跟數百年前詩人芭蕉所見的景色無異吧︙︙。你每次都忍不住立誓,若你家附近也有那麼一小片五十年不會改變的杉樹林,那麼女兒一輩子在其中終日廝混、不識字、不事生產︙︙,你都絕對支持。 這會是一個非常嚴苛的心願嗎? 二尊院門前的竹器店倒是營業中,密閉玻璃屋裡生著暖暖的煤油爐,你不忘記替討厭日本人但覺得小耙子實在便利爬梳園藝的父親買了一隻,店主可能見你嘴唇凍得紺青,禮貌的說聲好冷呀,你聽得懂,但答不出,只好朝他傻笑。 二尊院到清涼寺的橫巷是你最喜歡的一條路,你且用拉鍊式走法,不放過繞進每一更小的巷弄。 除了四時的色調不同,每一戶人家都是恆久記憶中的那個樣子,泡沫經濟那幾年曾有比較大的變化,有些人家買了車,便把庭院一部分挪做車位,還好僅止於此。砌石牆的人家高處爬滿豐沛的長春藤、近山溝處則鋪滿了馬齒莧,你忍不住摘一瓣泛著澀澀霧光的肉質葉莖,冰涼肥厚的觸感很像女兒最愛跟你手牽手年紀時候的手指頭;院子大的人家,有在焚燒修砍下的杉樹枝葉,馨烈的魔煙險些把你催眠不去,你仍得保持步履,不願前面不遠兩名雙頰凍紅各懷一孫在聊天的歐巴桑認出你只是遊客;臨著竹林土屏牆上長年懸飾著幾把乾蘆葦的大戶人家的秋田犬,老樣子只望著你,不吠;沒有一家的櫻花在堅硬蓓蕾以上的狀態,有花的話,也都只是海碗大的白木蓮和血紅的樁花,樁花往往開至盛極,整朵花連蒂栽倒於草綠苔地,慘麗非常。 古都的大小寺廟神社不知多少,每個人獨鍾某寺某院都有不同的理由,你喜歡來這個有些旅遊書上甚至沒提及推介的清涼寺。 起先是同情的理由,這清涼寺如同它的名一般不分四季都好蕭條冷清,此外它本堂旁有一﹁秀賴首塚碑﹂,當日火燒大阪城,豐臣秀賴在天守閣自盡,遺體失蹤成謎,而今數十年前,附近女子學校興建宿舍,挖到慎重包裹良好的人首,根據包巾上的家徽圖樣判斷是秀賴首,便重新葬在清涼寺。清涼寺除了本堂和靈寶館參拜須付費外,境內自由無料,便見居民大門側門穿進穿出走捷徑,當然你也看過趕上課的大學男生持一盒鮮奶專程來餵境內的一隻大貓,也看過上班族中年男人下班途中匆匆拐進來合掌參拜,不過騎單車來此的嵯峨野小學校的學生比較多,他們寒天也穿著短褲短裙,兩頰又紅又鼓像富士蘋果,搶著大聲說話吹牛爭論,很像藤子不二雄手下那幾名小鬼,此外尚有穿蕾絲邊圍裙來遛狗的少婦以及大量的老人們。 久了,你比較是感同其情,你常坐在簡陋的木條凳上,任女兒放野小狗四下跑,來的時節若是梅雨剛過,古鐘樓旁潦草的梅樹林便可摘到熟透的黃梅,梅子在樹上熟透時,向陽的那面會泛著很美的嫣紅,但仍舊酸透了,你難卻女兒盛情,吃得牙都倒了。 是這樣吧,在死之前,若還有一點點時間,還有一點點記憶,你還可以選擇去哪裡,就像很多人急著無論如何要離開醫院而回到他熟悉之地通常是所謂的家,你,會選擇這裡吧,因為,因為唯有在你曾經留下點點滴滴生活痕跡的地方,所有與你有關的都在著,那不定它們就會一直一直那樣在下去,那麼你的即將不在的意義,不就被稀釋掉了嗎? 你曾讀過某人記憶他在死牢裡的自傳,他說,看到窗外如常的陽光,聽到警衛在聽收音機傳出的熟悉小調,只要這些明天如常在著,他的死,就顯不出來了。 為什麼不是選擇你出生、成長、生育子女並初老的城市呢? 為什麼不是你來自的城市?︙︙你坐在木條凳上,冰得像坐在水裡。 告示木牌上寫著,四月的第二個日曜日和第三個土曜日才有嵯峨大念佛狂言。 大概,那個城市所有你會熟悉、有記憶的東西都已先你而死了。 此刻隔著大洋想起來,它更像一條陌生、沒有航標的大河,你生活其上,時不時做些妄想撈月或做些刻舟求劍之類的傻事。例如你來的前一個月,某鄰國在你們島的南北海域連續飛彈演習,整個島便有很多人搗了蜂巢似的眾聲嘈雜沸騰。你是屬於相信或會戰起但並不害怕的那類人,緣此,當然另外尚有相信會戰並且很怕、不相信會有戰爭因此不怕、不相信會戰但還是很怕的︙︙幾類人。 你不怕,是不過因為早早發現面臨重大、尤其生死存亡時,人所能做的實在不多,例如某國火山爆發,方圓好危險範圍內的居民奇怪怎麼都不跑人;你早弄不清的中非或巴爾幹半島現在到底是誰打誰,但那些戰區百姓怎麼傻傻的不趕快去國;登革熱發生率如此高的高雄,怎麼還有幾百萬人面不改色的照住不誤;一年有一半時間泡在水裡的東石鄉民怎如此認命?︙︙ 你終於明白,其實你們啥事也無法做,你們二十四小時的生活規律如常,無房地可變賣,無餘錢去銀行排長龍擠兌美金,你只得和很多人一樣首度希望某國國防的科技水準能和山姆大叔在波灣戰役表現的同樣好,射得準一點,準準的把飛彈定點射到他們認為是禍首的那人家裡就好,千萬別殃及無辜。真的有人這樣相信,起碼你丈夫一個賃屋的同事便因此遷出離官邸五百公尺方圓的租住。 那些充滿了笑話和聰明主意多空交戰的日子裡,有時你站在街口等紅燈︵有一次等好久,因為閣揆要回家吃晚餐︶,看著街景,忍不住想,這,會是最後一眼嗎?那就記下它吧︙︙,發覺好難記,不特別提醒自己的話,向左望向右望,無一例外被各種醜怪市招包裹著、住商不分的五層七層十三層樓幢,騎樓人行道擠滿了摩托車檳榔攤消防栓垃圾桶,天啊老年癡呆提早病發這是哪裡?!三重?中永和?新莊?台中重劃區?台南重劃區?︙︙ 是一條沒有航標的大河,偏你不信,老想不止兩次插足同一條河流,三千年了,不改。 ※當我死時,你會發現白橡樹印在我的心版上。 ||梭羅 白橡樹最高可達三十五公尺,葉子呈裂齒狀,美極了的溫帶喬木,季節正巧的時候,樹下常落一地造型可愛的橡子,女兒在迷龍貓的年紀,每天撿拾一衣口袋把它當作栗子,旅館桌子堆不下了掉在地氈上,清潔工倒也從未把它們當垃圾清掉。 誠實的說,印在你死前心版上的,當然不會是白橡樹。 會是什麼呢? 走過尋常的燒烤店,你被薰得熱淚盈眶,或許,或許是那××食堂吧。××有時是老闆的名字,阿水,阿旺,有時是小鎮的鎮名,銅鑼食堂什麼的,食堂的看板店招從南到北一律漆著原意可能是海洋的褪色的藍,四周畫著紅色的魚、彎曲身軀的蝦,一絲不差的好像現在遍見的各種加盟店。食堂大多位於小鎮熱鬧的中心,通常在縱貫線火車站旁,你外公去遠處出診或北上開帝大醫學專科同學會的日子,外婆就拋開先生娘的身分,揣著私房錢,挑一個最疼的第三代,很長一段時間是你,去食堂切半隻白斬黃油雞和麻油腰花,這些都是外公平日嚴格控制外婆的高血壓不准多吃的。你哪愛吃這些,一心只想吃金剛糖球或是醃芭樂,因此火車站廊下的小飯仔店才是你的聖地。你掙脫外婆,口裡含著嚥不下的肥油皮,溜到火車站廊下玩耍,你抱著它光滑檜香的廊柱,臉頰親愛地偎著它,很小時候就感覺出火車站的莊嚴和那單調不興旺的小鎮不成比例。 同樣不成比例的還有郵局,你有時跟屁蟲必定要隨你外公的司藥去郵局辦事,郵局特高的屋頂、陰涼森嚴如故事裡官府的氣氛叫你自動收了哭鬧,你的直覺真是半點沒錯,百年前治台的第三任民政長官後藤新平引唐詩﹁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說到做到,此後十年,你們或親愛或畏懼的駅站郵便局在全島陸續完工。儘管你外公家不在舊日的府州廳,車站仍有個文藝復興式的三角形山頭,駅站內有著具體而微光滑無槽的托次坎柱子,不看廊下和式的木柱和木窗和粉彩藍的窗櫺的話,是典型的樣式建築。 本質上,它們混亂的風格,和你分不出是三重永和桃園的那些非洋非閩非台非違建的混亂樣貌有很大的差別嗎?為何前者的拆毀重建曾令人如此驚慟,難道只因為附加了記憶嗎?那麼女兒的時代,必定也有屬於她充滿溫暖回憶的事物了,難道你只是像很多初老的人一樣,不知不覺掉進懷舊的陷阱罷了? ︙︙應該還是不一樣吧,你隔著大洋,化繁為簡的清楚看著女兒的生活動線,學校︵校齡六年的學校只因更換兩位校長而徹底動工兩次,毫無必要的玄關挪這兒銅像移那兒,可憐的校樹非戰之罪的被掘起來改植他種︶、家︵附近的山坡被財團建成十來幢大廈空屋︶、朋友家︵玩電腦︶、同學家︵玩電腦︶、堂哥家︵玩電腦︶、速食店、百貨公司︙︙,當你們在鳥不生蛋的國家都可以在布置、色調、空調溫度一樣的速食店裡輕易點到口味價位一樣的速食時,女兒會對這家麥當勞移到隔條街口或那家31冰淇淋關門有若何不可取代的記憶嗎? 當這塊土地沒有了無可取代的東西能夠黏住人民時,人民只能無可奈何而非心甘情願的留下︙︙;新的統治者一定也察覺這一點了吧,難怪把社區主義高喊入雲,希望藉此人民能夠不看佛面︵國家機器、統治者︶看僧面︵鄉土、同胞︶,後者的政治正確性哪兒有人敢挑戰,你何曾見過無所不批判的反對黨敢對土地人民有過任何微詞。 屬於女兒的時代,她會記得的,或她會為它的不在而驚慟的,會是什麼?會是什麼印在她的心版上? 美麗的白橡樹?嫣紅熟透的黃梅?龍馬墓前的金龜子幼蟲繭?上廁所時懸夾在褲腰上的計步器掉進便池因而哇哇大哭的知恩院?哲學道琵琶湖疏水道裡的野蛤?洛匠庭園池裡的太陽旗錦鯉?醍醐寺院牆口那株奧村土牛畫過的大垂櫻?河原町三條寶塚五樓每年一部的小叮噹長篇映畫?聖護院八橋的和餅?東大寺境內的鴿群和拾銀杏葉?做功課的Doutor咖啡?還是嵯峨駅對面的和紙店?︙︙她都好放心,每次還在前去的車上就盤算著,這次可以買些什麼什麼紙,街角轉個彎就到,永遠在那兒開著,從來不曾讓她失望,和紙店隔幾家有家叫廣瀨的小咖啡館,家庭式的不超過十五個人座位,咖啡菸霧中到處散置著報紙雜誌比誰家都亂,女兒總在那裡迫不及待地打開新買的和紙摺起來,你透著米色蕾絲窗紗的窗口望望街景,覺得從未離開過,不論這次距上次已過了一年或好幾季,無論你已經從二十歲到四十一歲。 大概是這個原因吧,清涼寺永遠會在那裡,世界文化遺產十七社寺的天龍寺清水寺延曆寺永遠會在那兒,有著多種文化指定財和國寶的東本願寺南禪寺東福寺永遠會在那兒,二條城野野宮永遠會在那兒︙︙,但凡在只要有一點點人活過的地方,這,稀奇嗎? 島內這些年不也有許多一級二級三級古蹟嗎,例如你和A曾流連不去建於咸豐八年的龍山寺、以落鼻示警幫過淡水人打贏過法國人的清水祖師廟、真理街淡江中學對面的傳教士宿舍洋樓︙︙,有一年夏天,A穿著削肩T恤牛仔褲,你穿著涼鞋白短裙,兩人坐在雪白洋樓的陽台短垣上不知說什麼說得那樣開心,不察A的某名建築系男朋友拍下這樣一張照片。 很長一段時間的每一個夏天,你總要抽空去一趟,清水街英專路口吃一碗石花冰或綠豆湯,好像你今天走到三年坂一定會到聖護院總鋪去吃碗拉麵和店家免費供應的和餅抹茶;有時你在渡船口下車,擠在一堆買魚網釣具魚丸鐵蛋的觀光客中,不過你一點也不煩躁,拾級而上到山腰的白屋去,苦楝樹下一個人都沒有,你坐在那裡一下午就像你坐在冰如水裡的清涼寺一樣,眼下是靜靜躺著的觀音山、右邊是長老會教堂尖頂和微露屋頂的偕醫館、一八八○年建的偕醫館旁的大榕樹和緬梔花,與呂基正、楊三郎數十年前寫生時所見沒甚麼差別,你又覺得你好像從未離開過一樣。 一直到某一年,你帶著確定要結婚的丈夫拜訪你的祕密花園。如同往常一樣,熟門熟路逕穿過偕醫館旁的大榕樹下,你拉著他的手,邊提醒他注意腳下綠苔的濕滑,穿過斜坡濃蔭,豁然開朗,眼前的真理街||,不是了,是一條所有城鎮縣市都有的八線道寬的中山路,剎那間你竟然也想不起來原來該是什麼,你像個發現屍體報了警回現場卻見屍體也沒了血跡也沒了一切完好如常的目擊者,你哽咽地告訴未來的丈夫,這裡原來不是如此如此,應該好像是那樣那樣,慌張地漫空指東指西,總之,你迷路了。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你再也沒去了。 大概是這樣吧,你跨出這個管它什麼兩顆星或一級古蹟或指定文化財什麼的清涼寺古山門,不會令你失望駭異的,再冷的天,老鋪森嘉的門口仍群聚著幾名買豆腐的附近居民。有一天,當你死後,他們一定還是一樣傍晚在這兒排隊買豆腐,死後的活人世界是如此的可預期,好令人放心呀。並不是只有你這麼想,一個自傳寫在死前兩三年的老導演說,對於所有老年人天天都得真實面對的死亡問題,他唯一的心願只想能每十年從棺材裡坐起來讀讀報紙,知道這個世界仍運行如昔就足矣。 不是只有冰冷冷不染塵埃保存良好的古蹟就足矣︙︙ 你忽然很想見A,單單純純的想見她,忘情的想著真的是親愛的十五歲時候比父母比什麼都與你要親的朋友呀。 天黯欲雪,平日擠滿了觀光客的渡月橋,現下一個人影都沒,橋顯得好長好遠,你把圍巾重新圍攏,瑟縮趨步的身姿令你想起好些年前電影︽阿寒︾裡吉永小百合走在同樣的渡月橋的一張劇照,但平闊的溪山和夾岸的人家燈火和燈籠式的路燈和橋上特有的又長又冷的風,好像五歲之前的某一刻,外公外婆牽著你站在一條同樣空氣的大橋上,原先你睡熟的,被喊醒下車,外公指著要你看中部最大的河流大甲溪,你們立在大甲溪上新建好的大橋上,外婆用日語向外公感嘆著什麼,可能是好大呀或好美呀或好冷呀,你全身罩著外婆剛剛懷抱過你暖暖的粉香,不知在憂傷什麼,可能是怕黑、怕外公。 果然飄雪了,你慢慢走在渡月橋上,戀戀憂傷的心情與近四十年沒再想起過的五歲前的某一刻一模一樣。 旅館會英語的辦事人員回答你,並沒有任何給你的留言、電話或傳真。 你回房間看了一會兒新聞,並無任何空難的快報,不怪你神經質,像A她們美國人,應該是很守時守信的。 第一次你才覺得你們這種約法十分奇怪,農業社會式的,甚至尾生時代的,首先,你連她打算飛來的航空公司班次都不知道,全憑那一紙傳真,A也沒問你從關西空港到旅館大致該如何接駁,只留了你傳給她的旅館址,大概,她也以為這只是個小小的古城,比起她這些年待過的大都會,這確實比你們少年時愛跑的小鎮大不了太多。 這你才想,這一切,可是A在一時興起下的邀約罷了?例如工作上不愉快,或與丈夫同居者的一次嚴重爭吵︙︙,這些都非常可能,不過一兩小時前你不是才忘情的極想見A,以為她親愛過你的父母、丈夫、女兒? 你穿上最暖的裝備,臉上厚厚的敷一層防風的隔離霜,決定去吃寺町通和六角通交口的道樂螃蟹拉麵,儘管五點早已過了,五點之前,一大碗螃蟹拉麵加一盅鮭魚親子丼的套餐,只要八百九十圓。 吃完麵,飽了,暖了,整個黃昏的戀戀憂傷遙遠極了,原來是血壓低的關係,傍晚時,血醣血壓低,身體感到危險,就逼人去想生死大問題。 走到本能寺,才折回頭,燈火輝煌的三條通,好多國內各地來春季旅遊的高校生在買土產。女孩子們制服裙穿得短短的都不怕冷,擠在大西京扇堂店裡大概打算替母親挑一把美麗的京扇子吧,像很多年前你做的一樣。 你已經過門不入好多回了,但它總是在那兒,真叫人放心。 三條穿到木屋町通了,你猶疑該走進去,還是走下一條平行臨鴨川的先斗町。 木屋町的楊柳已抽芽飛綠了,讓路燈照得翠生生的。如此叫人愛不釋手難以抉擇的町路在你生長的城市曾經也不少,你們就往往走在最老的重建街上,邊下石階邊左顧右盼,每一條交叉而去的渺遠小巷都讓你們覺得錯失了不知會是多大的遺憾,還有A住過的雲和街、潮州街、廈門街、杭州南路等,A家在中部,中學大學就都在外租屋,房東常是已出國的政府退休官員所遺下專門負責收租的副官或傭人夫婦,依住所大小有時同時分租給好幾個學生。你偶爾留宿A的住處,有時一起聽也出去唸書的房東子女留下的老你們少說十年以上的唱片,那時候的歌好像喜歡在一間空洞洞的大空房裡的錄音效果︵好比Nat King Cole唱的︿Too Young﹀和︿When I fall in love﹀,錯過後者的四十年後可以在︽西雅圖夜未眠︾裡再度聽到︶,真的是空空的房間,連Paul Anka唱︿Dance on little girl﹀都顯得好生淒涼,你們坐在老傭人太太擦得冰亮的槽木地板上跟著唱片套上的歌詞唱,庭院的樹太密了,帶著蟬聲的夏天陽光都照不進來,木屋子有些部分快朽了,冒著微甜的香菇木耳味,混合著窗前的青苔地和鳳凰木彷彿有毒的刀形豆莢味,你和A交換過的一閃即逝不結婚的誓言,哪一樣,A可能不會忘記? 大學時,A雖在學校登記到宿舍,可是仍然保留最後在金華街的租處,正好堆放她過多的衣物和書籍,不過更重要的是,很快的那裡彷彿成了你們好幾個正戀愛昏頭的約會處。你在文學院某教室前等到A,問她今天回不回金華街,不回的話就鑰匙借你,A說鑰匙在誰誰誰另一名女孩那裡,並說誰誰誰老不摺被子、吃個東西也不收拾招一堆螞蟻,你回答A,你和×××一定會收拾好再離開,×××是你當時的男朋友,A看你一眼,咸豐七年春正月,大雪。 你和×××,心存僥倖並且不大熟悉避孕的技術,×××體外射精在木質地板上,你拭了又拭,它融入木縫裡去,×××亂翻著A的書,沒興趣,遂放起房東子女的唱片,是坂本久的︿Sukiyaki﹀,又是在一間空蕩蕩的大房子錄的,二十歲的坂本久吹著悠揚的口哨,都不知道他會在二十三年後的八月十二日的國內空難裡死掉。 ※台民喜亂,如撲燈之蛾,死者在前,投者不已。 ||仍是藍鼎元 A不借你鑰匙的話,你們就沒地方可去,煎熬不已地徘徊在街角,只好假裝去看電影,假裝去公園散步,假裝談點童年或哲學。 也曾經本來在等公車,後來情不自禁交纏到一間老公寓昏闇的樓梯間,結果被一住戶老頭打一對野狗似的趕出來。 後來真的有點愛上其中一個男孩子了,就想過著想像中的夫妻生活,希望A能讓你住一段時間,你告訴父母你在學校抽到宿舍,至於原本只肯租給女生住的老傭人夫婦,錯覺你是主人驕橫的女兒,只得莫可奈何的忍耐著。 十年後再經過它,門上釘著寫有字的木牌,它變成某個泡沫政黨的島內支黨部,與你的愛情命運差不多。再十年後,它的命運遠不如泰順街五十巷五號的被做為原住民旅北同鄉會,已經看不出有沒人住,門封死了,鳳凰木、芒果、後來追上的桐類密密遮了它的黑色煉瓦。前年,路拓寬,削掉一半,鄰人們的廢料垃圾得以堆棧。年初,夷為平地,圈起工程圍籬。 清人得台,廷議欲墟其地。 ||千重子:﹁養父母既然那麼疼愛我,我就不想我親生父母了。他們大概早已成了化野附近無人憑弔的遊魂了吧?那塊石碑都已經破舊不堪了︙︙﹂春天,溪山柔和的暮色,幾乎把京都的半邊天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霞光|| 祇園街上卻滿滿都是人,全往八坂神社走,花見小路口的一力茶屋門前站著好些等看藝妓的日本觀光客,好幾年前,你也會和女兒坐在對門的科羅拉多咖啡館,隔著透明大窗等待藝妓。一力長年垂著布帘,隔著庭園可以見到空曠無人無擺設無聲響的玄關廣間,彷彿正待演出的舞台。 你也隨著人潮走,從神社到圓山公園夾道擺滿了小攤,有吃有玩的,小時候過年的氣氛,人潮流到大垂櫻前的廣場就滯淤了,儘管每天新聞都報了花訊,大家還是照來,這個季節不來也不好去哪兒。店家也一樣,每棵櫻樹下都早鋪了紅氈,隔段距離就燃起一竿庭燎,隔一會兒不知燃到什麼,爆起星散的火光,路人就又驚險又興奮地推擠鬼叫一陣,廣場邊,多了幾攤平日沒見過的街頭表演,可能都是外籍學生,有拉小提琴的,有穿燕尾服表演吞劍的,還有一名高個子金髮女子,希臘女神打扮,露著雪白的手膀演奏豎琴,冰藍色的眼珠凍得又結了一層薄冰。有電視公司正打強光照著大垂櫻,無非為了再次說明今年真是冷得還沒半點開花的跡象呢。 我在聖馬可廣場,看到天使飛翔的特技,摩爾人跳舞,但沒有你,親愛的,我孤獨難耐。 你邊走邊欣賞著樹下一攤攤的醉態,有上班族男生扯鬆了領帶,對女同事忽然操著蠻橫的口氣,女同事們奇怪都不生氣,像媽媽一樣的微笑忍受,老先生們喝得比較徹底,早就衣冠不整,汗巾綁在額頭上唱起演歌來,很像你的外公,其中一人亂中見到你,醉態可掬地喊住你:﹁!﹂叫你大姊,也很像你外公,喝了些酒時會這樣喊你外婆。那時被喊﹁﹂的外婆是什麼樣子?傻笑著?在外公面前永遠傻笑著但同時不忘帶領傭人和你的舅媽她的媳婦們在搓湯圓,做綠色的蟻粄,若第二天是上元節,次日你們得去公太的墓前掛紙的話。你最怕吃蟻粄,綠綠冰冰黏黏的用一截月桃葉片托著,天知道月桃最愛長在墳地,辛烈的氣味根本就是長年吸食死人骨髓的結果。 因為害怕吃沾了死人氣的蟻粄就不上墳,因為逃上墳就要求在上元節前回父母家︙︙,好些年後,成了忘記自己原先也是有墳可上的人。 粵人祀三山國王,漳人祀開漳聖王,泉人祀保生大帝。 依歲時,大晦日除夜,你於清水寺前靜穆心情聆聽僧侶們撞那一四七八年造迄今的古鐘;次日,平安神宮初詣,神宮境內前日的篝火餘煙給凍得直直的;七日內還沒離去的話,便去上賀茂神社觀看單調的白蒼馬奏覽神事,神前供養著七草和七草粥;花祭第二個日曜日,醍醐寺的太閤花見行列,重現慶長三年暮年的豐臣秀吉最後一次偕妻北政所、妾淀君和百官在醍醐寺的賞花大會;月末,伏見稻荷大社的稻荷祭,朱塗飛簷梁柱襯著墨綠的黑松,鼓笛尺八終日不歇;五月葵祭,為了躲梅雨季,你從未參加過;夏末,愛宕山下化野念佛寺的千燈供養;九月杪,本能寺僧在大堰川施餓鬼法會;十月終,北野天滿宮余香祭:二十二日,A的生日。 二十二日,時代祭,你尾隨人潮和鼓笛音從御所、烏丸通、三條、到神宮道,遊行行列皆做著名朝代人物的服飾妝扮,古都秋天一幅優雅的歷史風俗繪卷,向你緩緩展開︙︙,有幕末志士桂小五郎、坂本龍馬,江戶時代名女人吉野太夫、出雲阿國,桃山時代的秀賴和織田信長,鐮倉時代的大原女、桂女、靜御前,藤原時代的紫式部、清少納言,殿後的是延曆時代公卿諸臣的上朝情景與平安神宮遷都時警護的丹波弓箭組。 至於島上的歲時節慶,三月十五迎保生大帝,三月二十三媽祖生,五月十三霞海城隍祭,五月六日清水祖師得道升天之日,十月十日水仙尊王祭︙︙,你常常被迫參加的是金母娘娘的婚喪喜慶,真的是婚喪喜慶,不然何以一年裡那麼好些次,巷口的慈惠宮鋪天蓋地一夕間搭起醜怪的鐵棚架,當路口好大一尊汽油桶,上漆著要求車輛改道的小學三年級字跡,然後就連擺至少三日的十幾桌信眾們,嚼蠟似的無甚表情在看改黃版的歌仔戲或朱延平電影。平日,廟祝及其執迷者都在門首勤練乩童技藝,它是六合彩組頭收放彩金處,也是該里大小選舉的投開票點,和某某農會來推銷花粉蒜精的說明會場所。 你每走過九十分貝誦經聲和金爐紙煙繚裊的宮前,見廟祝穿件印著××金獅團汗衫和街坊幾個有名的遊民一起泡茶摳癢看豬哥亮錄影帶,迷惑它在本質上與同樣被町民們充分使用的清涼寺真的有天差地別嗎?不然為什麼你會願意在清涼寺無所事事坐一下午,而走避不及地逃離你天天得行經的慈惠宮? ||舍祖宗之丘墓、族黨之團圓,隔重洋而渡險,竄處於天盡海飛之地|| 近三百年前的︽諸羅縣志︾曾經如此描述你的母系祖先。 你的祖先在﹁片板不許下水,粒貨不許越疆﹂的年代,僅攜著一根扁擔就渡海,扁擔至今供在祠堂。關於這名祖先的傳奇,版本很多,有成功有失敗,端視後代子孫教訓子女時所需。你比較喜歡的是矢內原忠雄的說法:青年為土匪、壯年成富豪︵與現今多麼的一模一樣︶。 扛根扁擔、羅漢腳的祖先,曾經一心想,甚至真的成功當過土匪︙︙,這樣想著,你不禁從心底一路笑到嘴角︙︙ 夠了,你覺得夠了,今晚足夠了,可以回旅館,不管A在不在、來不來。 四條大橋頭的巡旅僧仍杵著,不知是否是同一人。鴨川畔,規定似的每隔五公尺就一對緊緊相擁的戀人。氣溫只有攝氏兩度。 木屋町通的阪急電車地下道口圍著一大群人,是一名一人樂隊演唱的老外,短袖T恤仍唱得渾身大汗,歌是你年輕時的流行歌繫條黃絲帶在老橡樹上,點歌的日本女孩拉著女伴很樂的就地隨意起舞,桃精柳鬼一般。你也駐足在人群裡,高瀨川畔的楊柳美透了,記憶中,只有詩詞描述的蘇州和大學時學校側門瑠公圳畔的情景可比。 樂聲結束,圍觀的年輕人一陣鼓掌口哨騷動,有人遞了張鈔票,又點了一首你年輕時流行過的歌,有意讓唱者歇息似的,是節奏較慢的︿Alone again﹀,你喜歡得不得了的,因此不忍卒聽,漸行漸遠。 晉太原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 應該是,清康熙年間,海州南靖人郭錫瑠自大坪林引水做灌溉渠道,造木筧引青潭溪水橫過景美溪,經公館折向大加蚋堡,自乾隆五年到二十五年,是為瑠公圳。 你打算好好睡一場覺,放棄了四條街上一家家美麗咖啡館的又濃又香的熱咖啡。 ||千重子抓住紅格子門,目送孿生姊妹苗子遠去。苗子始終沒有回頭。千重子的額髮上飄落了少許細雪,很快就消融了。整個市街也還在沉睡著。︵全文完︶||︽古都︾ 飛機是上午十點起飛,因此你離開旅館時仍是清晨,整個市街也還在沉睡著。你回頭望望,目送你的只有早起的旅館經理,你無法向他解釋為何不等花祭,並且取消原先預訂的一星期的住房。 你直覺A不會來了||自始至終你都沒相信她會來對不對?||她比較像三線道的那些茄冬,比較像坂本久悠揚的口哨,比較像曾經的很多個夏天,你們相約在火車站前,你等她的時候多,烈日當空照得你一無所覺,心臟太新,血管夠韌,汗水濕透前胸後背都未有任何異味,那時天人還未五衰,你是四條大橋橋頭四時不動如清涼地的巡旅僧,心如止水。 不知打從什麼時候開始,飛機著陸島上震動的那一剎那,你都會默唸﹁土番所處,海鬼所踞,未有先王之制﹂,咒語似的唸一次以後,就比較能接受一出機場的黏熱和逃難一般的混亂瘋狂場面。 果然便有個開九人巴的中年司機用日語向你遊說招攬,並頻頻催促你決定。你猜想他是在推銷他的車位和旅館。你不開口,決定當一名異國人,便頷首答應,於是你被俘虜似地掠上車,車裡的標幟告訴你,原來是火車站附近的旅館,記得以前一個住南部的好友北上考聯考時就是住在那一家。 旅館應該距本町書街不遠,你掏出在祇園書坊買的一本介紹島國的旅遊書,書內且附有殖民地時代的地圖和景點。司機先生臨闔上車門際瞄到了,指戳著你手上的地圖忽然啞巴一樣急切熱心的示意你將住的旅館坐落位置,表情十足是書裡描述島民的﹁笑顏、親切﹂,你禮貌的向他微笑點頭,新奇地打量車內和車外的一切。 不急,你的假期還有一星期。才開始。 在時時擔心會失火的淺眠中醒來,你帶著地圖,穿上行囊中最薄的衣衫,乖乖依旅遊書的建議,從旅館不遠的摩天大樓展望台開始當日的散策路徑。 摩天大樓高二四四公尺,台灣第一高,與東京都廳足可匹敵。 你從來沒有過這個角度看你生長三十多年的地方,大概老天爺城隍爺就差不多這種距離看吧,不太遠也不太近,如此那些前日你曾在高速公路九人巴上感嘆﹁天啊要醜到這種地步也真不容易︙︙﹂的房子才不致那麼明顯,連每隔五分鐘就降落松山機場的航機們也大冠鷲似的優美的緩緩掠過劍潭山腰||啊找到台灣神社了,那麼接下去建物谷間就應該是敕使街道,往南延伸,找到了台北州廳,東線的三線道路就清清楚楚了,書上說,常夏的台灣,夾道的並木大王椰充滿了南國風情,景觀之美有東洋小巴黎之稱。州廳旁羅列南去的是第二高等女學校、蒲葵海棗掩映的幸町教會、台灣總督府研究所、外公唸的帝大醫學專門部、帝大附屬醫院、赤十字本部︵得把那棟醜怪特權破壞天際線的十幾層某黨部大樓抹掉︶、小丑樣的可憐的景福門、東門町不介壽路不凱達格蘭大道上、台灣總督官邸,你總算看到它的後園了。 高中時,那是你們常流連晃盪的地方,總奇怪它占地如此大的石屏牆內是什麼,不須知道它是世紀第一年建的,你們就已很滿意它文藝復興的味道,穿著校服,坐在石屏牆外潔淨的紅磚道上,好幾人咧著嘴在笑什麼的留下過這樣一張相片。隔馬路是近藤十郎設計、也是文藝復興風格的帝大附屬病院,後來你在外公的大學畢業紀念冊上也看過那麼一幀黑白相片,幾名五四青年打扮的大男生坐在常德街上,旁邊的日文望漢字生義大約說,這是朝朝暮暮他們最常行經、最將永遠思念的一條路。 相隔半世紀以上的這巧合,真令人失去現實感。 日後,這些也會輕易成為女兒牢牢不去白橡樹的印象吧,從這個角度俯看這城市。 如同高架捷運穿越過參差灰敗的大樓會如伍迪艾倫的電影一樣響以︿Sleeping lagoon﹀的小喇叭聲,你低眉俯看腳下的城市,不由響起的仍是常被拿做紐約襯景音樂的蓋希文的藍色狂想曲,不過你很快就想起你在哪兒,因為身旁不時發出驚歎的遊人都操著日語,手持殖民地地圖。 你離開大樓,大樓原址是鐵道,你記得的是,原先在目前電扶梯出口處是你們每個月得來一次排長龍辦公車月票的地方。 你擇表町走,遙遙朝南可望見新公園的兒玉總督、後藤民政長官紀念博物館,畫面裡用了大量篇幅描述這幢樣式建築全盛期最典型的作品。公園你大概有一百年沒來了,才知道原先花鐘處是兒玉總督的銅像台座,二二八紀念碑建後給改種成樹,原來陳納德的銅像是後藤新平,當初協力出資的有辜顯榮李春生。 二二八紀念碑區弄亂了你記憶中的新公園,天啊難道那幾株橄欖又礙誰惹誰了!你尋它們不著,只得先走出林區,找到那幢美麗的西班牙房子。美麗的房子現在才知道是六十幾年前建妥的放送局,你們常在它旁邊的楓香林子拾落葉做大夢時,它是中廣舊舍,現在,是市政府工務局公園路燈管理處的辦公室。 楓香林子還在,你又懷疑它給裁截過,不然區區幾株樹如何可以讓你們藏身並擔負你們數人的傻話癡夢,你們仰著頭,藍色潔淨的天空襯著勉強斑黃的溫帶秋葉,看久了不知置身何處,就可以編織將來要去哪裡哪裡、大多是天涯海角之地的夢想,舍祖宗丘墓、族黨的團圓、隔重洋渡險、竄處於天盡海飛之地的哪裡只是一直被指摘的你這種父輩四九年來台的族群! 從公園靠榮町的側門出去,書上向你推介新高堂書店,你還清楚記得陰涼如神仙洞府的一樓大廳,沿壁而上的弧形樓梯,磨石梯階給經年踏得光滑冰涼,隔壁﹁三六九﹂每有新蒸松糕出籠,那發酵的香味便穿牆過來,逼使你們棄書而去。神仙洞府一九八○年拆毀重建成玻璃帷幕大樓至今。 台灣銀行,一九○三年野村一郎設計的木造Mansard Style建築。一九三四嚴重蟻害,一九三八改建至今。你以前和A最喜歡大步走過這裡,奇怪從沒抬頭像你現在這樣細看它整個建築,那時候你們曾一致同意,這家銀行︵你們甚至分不出它與其他銀行的不同︶若肯把它的窗子全改成透明櫥窗,放上美麗的珠寶首飾什麼的,就非常像電影︽第凡內早餐︾裡奧德麗赫本心情不好時就會去流連的地方了。 台灣總督府,一九一九年依公開競圖獲勝者長野宇平治的設計建成,原設計圖中央塔較低,有圖為證,真的比較怪,後改為九層,是你們記憶中絕無可能再更動的、什麼呢? 十月三十一日,忘了是否出於學校的規定,總督府優先開放給你們這些做鄰居的,你們大都好開心的排長龍進府,行禮祝壽完可得壽桃一,孫女似的天真無邪,可能要到二十年後國際新聞報導裡你看到為金日成衷心祝壽祈福的那些裝不來的人民的笑靨,才恍然並感嘆不已。 你真羨慕那些從來不曾去排隊領壽桃的︵印象裡,班上確有那麼幾人︶,從來不會被統治者的愛國教育所感動所激勵所洗腦,甚至看一眼黨旗就會悚然驚懼,而非你們大多數的熱血沸騰當下想到陸皓東黃花崗︙︙,同樣十幾歲的年紀,她們是如何做到的?以至在日後的啟蒙成長和獨立自主人格的養成上,省了好大一段冤枉路。二十年後政治正確的寫作者也許不難替她們安排一兩位二二八受難親族、或耕者有其田政策下被合法掠奪過家財的、或在牯嶺街買到︽自由中國︾或︽大學雜誌︾並因此啟蒙的,不然就有個替康寧祥郭雨新偷偷發宣傳單的姊姊或男友︙︙,但是你的同學們,你試圖回憶著,她們是如何辦到的?你記得的幾名或頭腦清楚或凡事淡漠或真可能有受難家屬的,其中一人二十幾年音信斷絕的在省市長選前與你聯絡,匆匆寒暄不及敘舊,便推介某政黨某候選人;也有父親是大稻埕的雜貨商,大學和出國後都是唸政治,她的獨立主張在你們學生時代是十分鮮明罕見的,她的曾經認真考慮要不要應教官的邀約入國民黨和唸書回來即進政府機關工作也是極為讓你吃驚的,你想她可能只是要去臥底或走體制內改革的路,可是同樣選前她約你喝下午茶,希望你投票支持她目前工作的老闆連任,也令你吃驚不已。 ||她們這些當年不肯領壽桃的,在想什麼? 繞過總督府,書院町上註明的景點有遞信部、台灣電力株式會社、總督府圖書館︙︙,你站在書院町一丁目,左望桃源街,乾麵店群給拆光了,圍上工程圍籬;右手邊,書上說是淡水館,之前是登瀛書院,一八九八年辜顯榮買了改為台北新舞台,戰爭末期毀於美軍轟炸。屬於你的記憶是中華婦女反共聯合會,但凡名字長到這種地步,你們照例就搞不清那是幹什麼的,只每學期的其中一堂護理課全班會被帶到這裡替前方戰士做、不是征衣、是療傷的棉花球。棉花球在女工們談笑間或大或小或鬆或緊或歪扭或灰髒,將士們敢用才有鬼。 乃木町。被榕樹和楓香掩蓋的大戶人家門口停著一輛越野吉甫車,車身上貼滿軍國主義味道的貼紙,與隔巷的周至柔的西班牙式房子一般數十年來無任何改變。像這種從未有任何改變,只任憑庭園樹種肆意怒長︵通常是原住者植的南國風情的、對、椰子檳榔芒果榕樹︙︙︶好遮掩住煉瓦屋頂和石屏牆,免遭人注意。如此的人家呼之欲出的還有好些,之所以不想惹人注意,大多是因為前朝遺老退隱了還占住官舍之故,有那操守清廉的,更是謙抑難捱,惟恐子孫招搖惹事,子孫偏不少三更半夜開個越野吉甫或跑車在門口大按喇叭,要也退休的副官或傭人老夫婦來給開門。有二代子孫唸了書還肯回國的,便想法偷偷拓建施工,有貼了面磚如復興南路一段二九五巷子裡種了十四棵大王椰的、新生南路一段九七巷裡長滿玉蘭茄冬樟樹的人家,然後他們都會在八○年代末的幾年間,應回國無聊過暑假的第三代要求,砍幾株樹,鋪塊水泥地,立個籃球架,肥滿的孫子們就都以為自己是NBA的英雄好漢們,不信的話,搭一趟捷運,復興南路大安路的兩岸官舍人家可資證明。 也有相形之下令人大為不平的如瑞安街一三五巷長滿油加利和洋紫荊的大院落︵整戶人家的幅員可抵正對門數十戶和平東村的一半︶,和信義路三段一四七巷師大附中旁的和安里︙︙,上述可能住著的是資政和有給國策顧問級,因為配有警衛崗哨,尤以後者,區區一四七巷之隔,大家約好了似的單數十七弄一、二、三、四號你做大官,雙數十二弄裡我做亂世小民一口氣擠了二三十家老眷區違建。和安里的布告欄上早先張貼的淨是激勵小民們的愛國標語口號,近年為配合新統治者生命共同體的口號,較溫暖多了,舉辦種種尋求社區居民建立認同感的軟性活動︙︙,你總好奇著,只要一四七巷這條楚河漢界一天如此清楚分明的在著,雙數小民們的生命和單數大官如何可能共同? 這些人家也有早早想法解決了土地產權問題的,便依二代子孫回國的年代、所學、駐外的地區而改建成不同風貌的房子,有宗法格羅培斯︵Gropius︶的哈佛箱型屋,有密斯︵Mies︶的玻璃鋼鐵風格,有貝聿銘成為大師前在波士頓Stone & Webster Engineer公司設計的,有邁爾︵Mier︶的大框架玻璃牆,大師洛易斯.康、乃至另一位大師,蓋帝國飯店、和一九二三年關東大地震一起結束日本樣式建築時代、說過城市是銀行和嫖妓的基地和摩天大樓雜草式亂長的萊特,則無法在地窄人稠的基地有所施展。 這些改建的房子們,後來被未體原意的租房買賣人給改得讓人難以窺其原意,鐵窗、冷氣、甚至市招把立面徹底毀容,混凝土顯得髒兮兮的令人想到樓梯間一定有一堆吸毒針管;難得退縮設計所保留的空間,被停滿摩托車和黃昏水果攤和鹽酥雞;還剩一點點味道的,與濟南路平行的忠孝東路三段十巷,清水混凝土好佳在沒被貼馬賽克或二丁掛,並保留了會帶來光影變化的植物群,只窗子換成透明櫥窗,開起一家家的boutique,很像原宿表參道上的那一排老公寓;也有單純的十樓公寓如新生南路一段九七巷,兩株楓香與樓齊高,公寓信守Brick is humanist,磚即人文,貼了赭紅色的溫暖的面磚,冷冷的天氣,下午提早上燈,Peyton小鎮後來若是蓋了公寓,艾莉若是結果哪兒都沒去成,就像你一樣只乖乖的結了個婚,那大概就是在這樣的燈光下記記帳,讀一本小說,等女兒放學回家。 ※林中分歧為二路,我選擇旅蹤較稀之徑,未來因而全然改觀。 ||Robert Frost 西門町,日本人歡樂街。殖民地圖上這麼說。 西門町,位於早拆掉的西門舊址,附近有末廣町、壽町、築地町、新起町、若竹町。 你上一次來,可能是大學畢業後與服兵役休假的男友約了看電影。男友告訴你,在他等候你的十分鐘裡,有兩批人馬分別來向他拉過客,其中一人見他穿軍裝,好心的安慰他:﹁嘿排仔無關係啦,樓底還一個中校仔。﹂要他這小小的少尉軍官放心。 你沒告訴男友,你晚到的十分鐘為了要擺脫一個老頭的殷殷邀約,他不死心的從要收你做乾女兒到吃餐中飯到不然送你一雙鞋就好等等等。你覺得西門町可憐透了。不再是你們做學生時候的歡樂街,第一次,你才看到它的衰敗,髒兮兮、臭哄哄、小攤的零嘴看了就很難吃,滿街都是Bee Gees的週末狂熱,服飾店裡亮閃閃的劣質狄斯可舞衣更凸顯得它像個塗了濃妝看能不能拐兩個客人的老妓女,你同情極了,不願再去,這是你唯一能為它做的。 你讀著書上的漢字,原來你從未進去過的萬國戲院是純日式的演劇館﹁昭日座﹂,台灣劇場是現在的中國戲院;芳之館光復後是美都麗戲院,後來是你們看了好幾遍︽教父︾的國賓戲院;新世界戲院原來就是新世界館,你記得外公外婆在那兒看過︽大菩薩峠︾、︽愛染桂︾,館後的片倉通橫町上有壽司屋、畑煮屋、蒲燒屋、燒鳥屋,你看不懂平假名部分,不知它是說以前或現在有一這些店,你仍像最後一次來此一樣,不願涉足其中。像一名觀光客一樣,被太多新奇事物弄得神形疲乏,你擇一株路樹的花壇磚垣坐下,紙上神遊。 路樹是小葉欖仁,整條街都是,隔著透光效果甚好的樹影望去,起著綠煙似的,像剛剛抽芽時候的櫸樹或溫帶樹種,難以令人相信它是來自非洲。植有這種樹和黑板樹的行道和建物,年齡大約不超過十年,就如同種有木棉的地方大約發展近三十年,最顯見的是大量的國中校舍周遭︵除非使用的校舍是以老校舍權充,那就是、對、榕樹、北部楓、南部鳳凰、和南國風情的你也會背了的檳榔、蒲葵、大王椰︶。選這樹種者的原意一定是希望長勢頗猛的木棉能讓那些大量興建的新樓新牆快快擺脫樹小牆新的印象,彷彿在此已落地生根好長好久了,同時期政治上蔣經國時代的大量起用台籍人士,不也是同樣的用意? 清康熙四十八年,泉州移民陳賴章墾號獲准開墾大加蚋堡之野,艋舺漸成村落||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 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有一刻恍惚,你不知置身何處,阡陌交通,其中往來男女衣著悉如日人,黃髮垂髫,怡然自樂。 於是你擇末廣町走回西門市場,漢字告訴你,那一棟總是掛滿了色情電影看板和充滿同性戀故事的建築是一九○八年建成,也是近藤十郎設計,之所以設計成八角形是取八卦意,望能鎮邪祟,因為西門城郊原是台人墓地,時有山野小獸竄出嚇人,便遠從京都伏見四月杪你會去看稻荷祭的稻荷大社迎了狐仙神魂來鎮祟。彷彿一則寓言故事。寓言故事裡吸引你的是那與你一樣流落在此的狐仙神魂,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如此複雜混亂的心情,你不再循書上建議去尋訪公會堂或布政使司街門舊跡,也過巡撫衙門跡、舊台灣總督府、南警察署不停。現在的警察局總局也有高達數層樓的小葉欖仁,一副也是落地生根很久的樣子。實則一定不超過十年。 南望京町,你猶疑要不要回旅館歇息||熟悉的麥田黃上巧克力的圓嘟嘟的字,Doutor。 Doutor,你的祕密花園,你的小小租界,你喝著連價位都差不多的咖啡,環顧四周,難以挑剔它有何不同,甚至店裡還有你和女兒說的大便燈,但凡店面大一點的Doutor,都會懸吊那樣一座主燈,透明和茶黃的不規則狀玻璃片堆砌成大蜂巢似的燈身,你和女兒曾看過一則國際新聞,某家航空公司正飛行中的航機艙儲出了問題,冰塊狀的排泄物從萬呎高空直墜進美國中西部某小鎮的一戶人家臥房,一對正熟睡的夫妻被破屋而降的不明物給驚醒的應該就是這個模樣吧,你們叫它大便燈,常常在大便燈下的大圓桌做算術,七八歲打兩隻毛辮子圓圓臉肯跟你手牽手的女兒。 你兩眼熱熱的,太多人抽菸了。 旅館的人還沒發現你是哪裡人,說著腔調不標準但你依然聽不懂的日語,你猜想他是告訴你可以和他換比銀行划得來的匯率的台幣,你禮貌的含笑婉拒他,決定繼續做異國人。 他日禍台者,必倭也。 再次確定了逃生路線,包括窗口的緩降梯,你放心地憑窗佇立,腳下的商店人家早已上燈,城西的天空還亮得很,城西總是那樣,可能是臨河故。高中你們放學不想回家,又急著說話,往往順著學校門前的大路直直走,糊里糊塗穿過大馬路都不知覺,一直走到祖師廟一定不約而同回頭或右轉他去,因為覺得前面是另一國,儘管盡頭不遠隱隱大河在望,都算了不去,後來讀到﹁夙盜藪也﹂四個字,也不論實際含義的就認為是指近在咫尺從未去過的河碼頭那裡。 夙盜藪也。 不知櫻花進展如何,你打開旅館電視,不難找到NHK的新聞,一個字也不懂的熟悉語調好催眠人︙︙,你好想念圓山公園大垂櫻廣場。 沒看到花訊,沒看到空難,你和衣睡倒,連隱形眼鏡都忘了摘。 農曆三月薔薇蔓、木筆書空、棣萼驊驊、楊入大水為萍、海棠睡、繡球落。 南國假期第三天。你起得早,亟想融入你旅行的這個國度。你隨上班上學的人潮在本町一陣亂走,書店只剩三分之一,你想不起峨眉餐廳、美心士多原來在哪兒?你也想不起聖瑪莉、肯德基炸雞原來是什麼?你只得退避租界三越百貨某一層的喫茶室,邊用洋式早餐set邊流覽早報。頭幾版看完,不想繼續,夙盜藪也。 拿出殖民地地圖,你考慮今日的行程。 中正第一分局,清代考棚,秀才考的隨意詩題﹁自來水與德律風﹂。一八九五年領有台灣改做步兵第二連隊醫局使用,其中相當於大佐的陸軍軍醫監森林太郎隨北白川宮親王自澳底登陸後,即隨軍駐此,森的從軍紀錄後由岩波書店發行,筆名森鷗外。 你尾隨森鷗外每日的散策步徑,︙︙但願五號的老知事占住者請繼續,一號不知占住者誰,和你外公一樣未戰死未失蹤自南洋回來的屋主曾經植下的麵包樹,這曾被達爾文描述為﹁由於它那闊大、光滑且掌痕深切的葉片,使得它格外搶眼﹂的麵包樹,嚴密的籠罩著美麗完好的煉瓦屋頂。不禁使你猜想,當年在此附近求學實習的外公,是否在此遊蕩時見過同樣的景象,因此暗暗發誓日後也要建一幢一模一樣的家園。你外公家的東北角邊就也有好大的一株麵包樹,遮蔭整座蓮池、蘭花棚、葡萄架,唯蔭覆不過李子樹和樹下專看守側門的歷代狗狗。好大的麵包樹落葉你們撿拾來以芒草莖拴綁做靴,趁外公出診時下池塘摸魚,可防螞蝗吸附。麵包果從不吃,但鄰人會來討去燉肉湯用。 當然也可能外公立志模仿的是學校另一頭的徐州路五號,外公家門前也有一模一樣的玄關車寄,前有接應室,旁有書房作外公看病的診療間;廣間經廊下可通起居間與子供室,後有食堂和炊事間、女中室、風呂間︙︙,很典型的具和洋混合風的昭和住宅。 你尾隨森鷗外和外公的散策路徑穿越三線道路的東線,一輛不耐煩等紅燈的髒舊客運車占了半道斑馬線,車首寫著開往淡海。你敲敲車門,他讓你上去。 大正町。左側是照安市場,詔安厝,漳州詔安人捕魚為業|| 三橋町。仿文藝復興式的銀行,噴漿材料顯得髒兮兮的,它占著的位置原來是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社區小公園,從你們喜歡而不在了的三家咖啡館︵CAT、圓桌、夢咖啡︶臨窗望街景,都得依靠它的綠意盎然。 宮前町。砌以紅磚的閩南式餐廳奇怪原先是哪裡?︙︙沒什麼感情記憶但已習慣它的存在了的台泥大樓夷為平地怎麼了?︙︙聖多福教堂前群聚著外勞和菲傭。 圓山町。車行橫跨基隆河仿皇居二重橋或一說宇治橋的明治橋上||大正十二年,皇太子參拜台灣神社時以﹁色美、青田續、白鷺遊、風情﹂字眼讚歎過的明治橋||腥風一陣,尋向所誌,遂迷不復得路。 台灣神社,若非毀於戰爭末期日軍飛行機墜落所引發的大火,應該等同於你常參拜的八坂神社吧。乃木總督時代,帝國議會接受建議把神社設於台灣的統治中心台北,前此台南、基隆都曾經是考慮地點,最終決定的原因固定,若把台北古城當作皇居御所,那基隆河便是鴨川,劍潭山是東山,整個台北盆地在地理位置上便與京都相彷彿了。 你不知道這客運會走哪條路,山腳下的唭哩岸、嗄嘮別?或從王家廟左轉大度路而去? 司機酒後駕車似的猛超車狂按喇叭,數十年如一日,似乎是這家客運公司招考駕駛的資格限定之一,你且見他一直吃票,頻頻催促上車投錢的乘客動作快些,並好心揮手叫他們趕快找座位坐穩且乾脆由他代為投錢好了。他果然把銅板投入票箱擲地鏗鏘有聲,紙鈔卻給捲到手心裡,待車行某個紅燈,你見他摸摸鼻子搔個癢,就把紙鈔塞入襪子內了。年輕的時候,你一定會熱心腸冒著被扁的危險當場糾正揭發他,此刻你只別過頭去,窗外是被眾財團自耕農買光了的關渡平原,竊國者侯,竊鉤者誅,賊來迎賊,賊去迎官,稱大清良民。 你希望走的路線會是大度路,因書上說三線道路西線的那些百年茄冬都移植到大度路了。 車飛過大度路口不入,平疇四野的路口幾家大展示場大市招TOYOTA、SUBARU、CRYSLER︙︙,很像美國的某些小鎮。 車飛過關渡隘口,真真是久違了。 司機又吃了三人份的票,夙盜藪也。你迷茫起來,路齡一百整歲的公路面貌竟像所有新市鎮的重劃區,夾道的油加利樹也移到大度路了嗎?捷運北淡線的水泥圍牆完全擋掉紅樹林和江面。主政的,無論中央或地方首長,無論是執政黨或在野黨,天天比賽誰才最愛這個島,把它愛到這種地步也真不容易。 車速更加的瘋快,愈近目的你愈認不出路,儘管驚疑不定,也未曾想求助正專心吃票的司機大人,你真正像一個異國人,料定別人無法聽懂你的問話。 慌亂中,你瞥見黃槿||穿過林投與黃槿便是海||便果決的在下一個停靠站下車。 是油車口,一九三九年,日本神社在此完工。 你往回走,這段短短的河灣,你們最喜歡在這裡看人釣魚,看潮水漲落,看觀音吐納,看星星,看漁船進出海也好想出航。也偶有A的男生朋友拿到家教費或攝影作品被雜誌採用,就請你們去榕園喊瓶啤酒炒盤蚋仔,講不遠處的紅毛城國恥直到哽咽難言。 現在的榕園咖啡好貴,你在心底匯兌了一番,貴過你在其他國家所喝過的︵只除了萊特蓋的帝國飯店的藍山︶,不過你需要坐一會兒以便整理你的殖民地地圖。 天氣仍很冷,只你一人坐在室外的大榕樹下,腳下的木頭地板架空於河面,好像夏天鴨川畔的納涼床。 眼前的景致,大河入海處,與十六歲的你初見時無異,與一九三九年那個十六歲的少年所見呢?你好奇著那十六歲的少年日復一日目睹神社的興建和完工是何等樣的心情?就如同他每天中學下課時遙望日籍高官貴族出入的高爾夫球場是何等樣的心情?︙︙大概是大丈夫當如是耳吧,不然他日後何以以元首之尊對所有語言充耳不聞並如此樂在其中。 你沿河堤岸走,料想十六歲少年岩里政男放了學也喜歡來此散策,黃槿掩抱著煉瓦屋頂的是清代的官有地租借區、日人領有後的行政機關和官舍。仍然是大丈夫當如是耳吧。 你居然尋到十一巷正對的巷子,你心跳加速的拾級而上,便被鐵柵門阻斷,你害怕記憶有誤,便退回中正路,從福佑宮旁的巷子上去,至重建街左轉,穿過人家前庭,來到山腰小徑,你見紅樓在你腳下,但實堵堵個灰牆把你又阻斷,莫非它現在成了幾級古蹟不能與你相濡了。苦楝樹還在,樹下坐著一架望著海的十六歲白髑髏你一點也不吃驚。 你只得循山腰小徑往記憶中的清水巖去,江面被正午太陽照得迷離難直視。﹁長崎情調,鹿兒島風光﹂,日人如此描述過你眼前的古城,那應該是岩里政男少年時代吧。 第一次看到沒有香煙瀰漫的金爐,原來清水祖師廟正整修中,鷹架擋住門面,老工人騎在屋脊上,你真可憐它遭禁閉坐監,以前視野開闊的廟埠,現被左右兩棟醜陋的公寓擋得只剩峽谷一道得窺江上波光。你早已打定主意不去偕醫館、真理街、頂埔一帶,不願面對註定的遂迷不復得路。 鑽過鷹架,進廟,座上的黑面祖師嘿無言,兩側分別陪坐著蕭府王爺和西秦王爺,你便拜拜他,求籤,一卜就得,是第四十六首,籤云:物態何曾改,江山一古今,欲求心下事,流水奏佳音。 他何能豁達如此? 你拾級敗走,渡船口遊人不多,你假意混跡其中不知何從何去,也想渡江到八里坌,江上時不時有金幣也似亮度大小的鰏魚群凌空飛灑,甚令人想念。畢竟你決定搭乘另條路線渡輪逆流而上像昔年先民們像西班牙人荷蘭人到大稻埕,書上漢字目錄告訴你,大稻埕去完,你的古都巡禮便告完成。 你屢望渡輪,彷彿三百年前鄭成功登樓西望澎湖,﹁有糧船來否?﹂ 你等待的糧船名摩訶薩,大菩薩。大菩薩卻不渡你,經驗豐富的打香腸小攤老闆見你徘徊良久怕要尋短,便好心搭訕,你告訴他你是在等候渡輪摩訶薩,他告訴你渡輪生意太差已停駛好久了。 不是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你只得覓回福佑宮前的市場等客運,市場收了早市,尚未處理的魚血魚鱗遭日頭曬得泛著冤魂味。擠在沸騰喧囂的魚魂們裡,料想對街高齡兩百多歲的福佑宮也不肯受理你們︙︙,有一個剎那,你幾乎要捕捉到十六歲時的官能感覺,陽光熱水一樣當頭澆下,你衣服穿得過多,已經一身大汗,你在全心全意等待一個什麼,百毒不侵。 ※無主之地,無緣之島 你選了一輛直達客運,料想它可能會走大度路,你不死心的想看一看那些十六、七歲的好多夜晚曾蔭覆過你們、聽了無數傻言傻語卻都不偷笑的老茄冬,那些老樹們在著的話,很多東西就都還會在,見不見面也沒有關係,像A,像清涼寺門前的老森嘉豆腐鋪,像印在死前的梭羅心版上的白橡樹。 在另一名同樣專心吃票的司機的酒後駕車狀態中,車過大度路。大度路沒有站牌沒有紅綠燈,車速快得給插兩張翅膀就可以起飛了。那樣的速度裡,你看到那些老傷兵似的老樹們,裹繃帶般以稻草細紮截肢後的枝幹,書上說它們是平成三年移來這裡的,如何沒有半點打算落地生根的樣子,除了少數還有小簇的綠葉,大多根本已經變成標本模型了,就像紅樓那株苦楝樹下的白髑髏。 司機發現你目擊他的吃票,幾度猛煞車,大概想把坐在前座的你給撞昏滅口||四月出太陽的暖和日子,古都的某些向陽角落會有雪白的銀籠草,雄日芝也會在路邊竄出;五月梅雨前,檸檬黃花的大待宵草將會怒放,陰涼的山壁石牆縫會不管有沒有人欣賞的暗自綻放羊齒大唐米;六月紫花禊萩,荒地上可遍見亞美利加根無葛,大阪自動車道畔則是整坡谷黃菊似的豚菜;七月,紫花軍配晝顏登場,其實就是穿過林投黃槿海濱沙地上常見的馬鞍藤||司機沒能撞昏你,放你跌跌撞撞在日新町近太平町下車。 結果你把殖民地地圖給忘在車上了,車早揚長跑掉,你清點一下,丟的還有那頂使你看起來很像異國人的帽子,在錦市場的武田市買的過季DAKS漁夫帽,便也罷了。 市街看起來像所有的重劃新興區,唯遠遠天際敞亮那方有橋,應該是淡水河上的台北橋,你依著腦裡重點地圖和一年三節會去辦南北貨的迪化街,緣街行。 甘州街上,紅磚洋樓夷為平地,不管它前身是光復大陸設計委員會或領有時期給人戒鴉片煙毒的更生院。你只得從四九巷入,巷子單側全是小攤,坐滿了吃客,都一齊從四神湯蚵仔煎裡抬臉望你,眼神既漠然又好奇,大約像你坐在Doutor裡打量香奈兒女郎的眼神。你手既未持地圖,裝束也平常,何以他們見漁人乃大驚,你硬起頭皮,閱兵似的逃到慈聖宮,廟埕寬闊但仍有好多攤子都抬眼望你,你只好假意流覽此廟,天啊半點不想入內,覺得它太醜了,好大一塊壓克力黃底紅字招牌好像它是一家店,雖然你很同情它的命運坎坷,百年來從艋舺逃械鬥逃到永樂町,再被市區改正遷至此,廟前被鐵柵圈住唯恐遭竊的石柱上的捐贈日是同治六年丁卯端午日。 走回太平町上,二一○巷口的大稻埕唱片行廢著,可能住著貓或鬼;第一劇場成了樓高十來層的大安銀行︵城市,銀行嫖妓的基地,摩天大樓雜草式的亂長,萊特說︶;你回頭去走北街,午後斜陽黃黃的漫進店裡,老闆假人似的坐著,賣著的無論農具、發粿、燈籠、金紙、菜籽也變得假假的,比較像什麼博物館;虎標鼓亭前有人在洗刷好大的一頭古代英國牧羊犬,活的;三二一號大廢,被成了精怪的腎蕨雀榕牢牢吸附住;三四二巷過了的拱廊段,人去樓空,貼滿了痛罵新市長的標語,矢言﹁寧願任其倒塌,絕不配合保留﹂如三五八號。 回到熟悉的中街,你極力忍著不被騎樓下的南北貨干擾︵除了在鴻川行買了半斤干貝和愛玉子,天啊隔壁的郭怡美難道又被搬去大度路了?!︶,努力欣賞瀏覽每家店面或巴洛可式或現代主義風格的立面設計,想辦法把整個市街看作六十多年前郭雪湖畫的︽南街殷賑圖︾。你尋到畫裡的乾元元丹本鋪,原來就是常買參鬚和宋陳的乾元行,立面三樓的牛眼窗上環刻著人參圖樣,面磚洗石子壁縫裡抽長著開花中的馬纓丹、蕨和構樹幼苗,對門的八八號新集益是二樓的列柱頭有外捲的葉片狀的柯林斯式,華麗的巴洛可風味留不住人,屋主是牆縫裡生意盎然的雀榕。 同樣的,你保存著世紀初立石鐵臣繪的︽永樂市場小吃攤︾印象,從霞海城隍對面的巷子轉往港町,因為二二八聖地現在是黑美人酒家,無法憑弔。 你行經舊時的六館街,想像著板橋林本源家阿舍出了大門就有人抬轎侍候,雙腳從未沾過街面。貴德街口,昔年兵庫縣人稻垣藤兵衛在此辦﹁人類之家﹂、﹁稻江義塾﹂,免費教育被殖民的貧苦兒童,現在是合作金庫︵城市,銀行嫖妓||︶,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有倉庫也似的空屋一幢,二○年代林獻堂蔣渭水領導的文化協會每週六在此舉辦文化講座,現下灰泥牆上小孩們以粉筆畫著好幾盤的井字○×遊戲,其中一人不耐煩他的對手,寫著:莊家有個跟屁蟲︙︙,廊下給遊戲的光腳們磨得好冰涼光滑。 你懷著好想脫光腳走路的心情走過李臨秋家,覓著茶香前往。勉強與隔鄰醜公寓一般高的是昔日大茶商陳天來仿巴洛克式的宅邸,往昔日本貴族來台必參觀之地,因被稱作﹁台灣人模範住家﹂,其二樓陽台可望見淡水河日落和船桅如林,如今得把對面兩三幢公寓抹平、把環河快速道路和堤防拆除,才能明白陳天來當年怎麼會斥鉅資把寶貝房子建在這裡。總督垂垂老矣,有遠古的雙眼,它最發達的後人陳守山已退隱,料它能像黑面祖師一般物態何曾改、江山一古今這樣豁達嗎? 走出建昌千秋貴德街,一邊是砂石車和統聯客運轟然狂馳的環河快速道路,前行不遠可到現為幼稚園的辜顯榮宅;若回頭溯民生西路可到波麗路、江山樓,外公的黑白相簿裡,曾有一張同班同學的合照,二十幾人都著日式浴衣,相片下寫著攝於江山樓、昭和某年某月日,當時不知怎麼就感覺那是酒家之類的,好難為情向來嚴肅的外公怎麼會上酒家,而且和照片中人一般掩不住的大丈夫當如是耳。 江山樓,泉州府晉江縣人吳江山所經營,大正六年以台灣總督府和博物館的相同材料建成的四階料亭,現下是江山釣蝦場。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 然而你冒死穿過環河路︵砂石車照例遇紅燈沒有半點減速煞車的意思︶,不知穿過小小的堤防水門外會是哪裡? ︙︙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捨船從口入,初極狹,續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原來是摩訶薩渡船的大稻埕碼頭,你很想借碼頭小辦公室上廁所,但見連條狗影都沒有,無論人影。你便朝江畔走去。 江畔並無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遠處可聞雞犬,但是這是哪裡?月迷津渡,霧失樓台,江上波光被偏西的太陽照得人眼睜不開,你便偏離岸邊向有桑竹處走去,因為害怕會見到浮屍。 桑竹處其實全是黃槿榕樹之屬,樹蔭下未有決心的東一處球場西一塊溜冰場,場邊貼滿白瓷磚公廁似的小廟拜著不明名號的神鬼,便敬鬼神遠之,儘管同時發現小廟隔牆確有一間寫著便所的公廁,你都不去上,也不解救其間正發生著的老頭強暴女童雞姦男童或壯婦誘惑少年等等排列組合的不倫罪行。於是你往遠處有種作男女人跡處行,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怡然自樂,其實他們大多坐在樹下別人或自己棄置的破藤椅上,拍扇泡茶剔牙摳腳聽你分辨不出戲種的戲曲,任頭頂黃槿樹叢的毛蟲懸絲降落,黃槿樹的缺點就是這樣,老不時高高低低懸掛些毛蟲蜘蛛之屬,難怪一直給人髒兮兮的感覺。 男女見漁人大驚,雖未問所從來,你檢點自己已丟了殖民地地圖,臉上也無刺青紅字,他們何能認出你是異國之人?好幾年前,你帶著尚幼小的女兒去尚未拆遷的大安公園址,想告訴女兒你幼時生長的就是類此環境。才進村子,立即一雙雙像你父親同樣年紀的眼睛驚怒向你,問所從來,你自覺與村中同樣攜帶小孩的尋常少婦無異,不知他們為何照眼認出你是外人?你只好老實回答。原來村中刻正如火如荼進行抗爭拆遷活動,以為你是記者或類此獵奇者,待明白了,便紛紛向你抒發訴苦,只是走前再再叮囑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 但你確實與樹下男女不同語言,怕被認出,便蹣跚前行,因未鋪水泥地的地上大概不久前被漲潮氾濫的河水淹沒過,軟泥踩下可陷兩吋,肥潤的泥淖其味離薄,上有招潮蟹所吐的圓球擬糞殘渣,你果然聽到身後不遠有男女向你發言聲,你不理,執意往有陽光並有幾名少年在鬥牛的籃球場走去,不理他們是因為可能會便要還家,設酒殺人作食,你一點也不意外,陽光明迷飽含水氣,不是有這樣的電影場景,一群絕不兇狠也並不良善的住民,漫長無聊的午後只好把一個闖入者、狗或人,給聯手宰殺了解悶兒,然後復又打個呵欠,繼續拍扇泡茶剔牙摳腳聽你分辨不出戲種的戲曲,並任毛蟲蜘蛛懸絲掉落頭頂。 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天空有直升機盤旋,大概在找江上浮屍;歐幾桑騎著老歐都拜嘟嘟嘟放著黑煙迎面擦身而過,大概也是接到通知去認屍;黃槿樹下換成一家野狗,俱仰臉望著你,既不吠,也不搖尾,連向來不存戒心的小奶狗也漠然望著你;大江對岸隱有高亢的送葬嗩吶聲;某處在焚草葉,散著人類懂得用火以來亙古的味道;籃球場上的鬥牛少年眨眼全都不見,一顆橘色的球還彈跳在水泥地上;近高架道路了,愈發高聳如監獄圍牆似的灰牆,肅淨得沒有半點塗鴉,沒有半點! 這是哪裡?︙︙,你放聲大哭。 ︙︙ 婆娑之洋,美麗之島,我先王先民之景命,實式憑之。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