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新聞


  ﹁天地是一個甕,我們在甕底,敵人在甕口。﹂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是天才,第二個以至第無數個說這句話的人是憂國憂時悶悶不樂的人。

  可不是?儘管天地之大,游擊隊任意縱橫,可是人心總有些悶得慌,不知道抗戰的局勢到底怎樣了。

  戰爭,當機關槍聲像大年夜的爆竹一樣響著的時候,你確實置身其中。後來,槍聲隱沒,你還可以從傷兵、難民、商旅身上嗅到戰火的氣味。可是再過兩年,第一線在一個省又一個省外,在一座山又一座山外,戰爭在你心目中就顯得難以想像的渺茫了。

  儘管雲淡風輕,你總覺得有一種沉重壓在心頭,有一股什麼暗中進行,它日益逼近,攪亂你的寧靜。

  那一天勝利?

  好日子什麼時候會來?︙︙

  這些強烈的念頭藏在心裏,說不出來。能夠說的,是半隱半現的一句話:

  ﹁有什麼新聞?﹂兩人見面,總有一個要這樣問。

  正在割草的農夫,想到這裏,突然心頭一緊,鐮刀在草根上停住了。

  正在刺繡的大姑娘,想到這裏,突然指頭一軟,針尖在鴛鴦的翅膀上停住了。

  看書的人,想到這裏,突然眼底一陣模糊,指頭按在斷句的地方停住了。

  飲酒的人,想到這裏,突然血管發熱,筷子指著肉塊,停住了。

  人們,不知什麼時候會突然想到那個既令人興奮又令人哀愁的問題,暫時忘掉此外的一切。

  要是同一天,同一時刻,那個強烈的意念一齊湧上每個人的心頭,那會有一個靜止的世界。在幾秒鐘之內,人人雕成塑成一般固定在那兒。甚至風息、蟬啞、鳥墜、雲凝。

  要是那樣,好日子釘死在天外,也永不會來。

  所以,幾秒鐘以後,斧頭還是要劈下去,火焰還是要點燃,種子還是種下去,長出苗來。這樣,人們就會覺得好日子也一寸寸移近。

  等呀,等呀,等。

  實在等得心焦,有教養的人就在家裏打孩子的屁股,那些粗鄙無文的,就反覆的唱他們的小調:


  青山在,綠水在,冤家不在。

  風常來,雨常來,情人不來。

  災不害,病不害,相思常害。

  我,倚定著門兒。

    手托著腮兒,

    想我的人兒,

  淚珠兒汪汪滴滿了東洋海!


  然後,見到從城裏來的人,從小酒館裏來的人,﹁趕集﹂買東西回來的人,必定要問:﹁有什麼新聞﹂?

  有一個老頭兒,半夜搥床大哭,閤家驚醒,環立床側。

  ﹁不得了!﹂老頭兒說,﹁我夢見中央軍打敗了!﹂

  那時,人們相信夢境是神靈的預言,對這個傷心驚恐的老人,都有些手足無措。倒是他的老伴兒有個主意,安慰他:﹁不要緊,夢死得生,你夢見中央軍打敗了,那一定是中央軍打勝了。﹂

  全家附和,老翁漸漸鎮靜下來,再度睡去。

  黎明,老翁又嚎啕起來,他嚷著:

  ﹁不得了,不得了,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中央軍打勝了!﹂

  那年代,我見過一個教書先生,啣著長長的旱煙袋,一本正經告訴他的鄰居:


  ﹁我們這一輩為人,脖子一定特別長。﹂

  ﹁為什麼?﹂

  ﹁天天伸著脖子盼望勝利,把脖子拉長了呀!﹂


  高粱開始收割,大地像剛剛剃過幾刀的頭顱一樣難看,而我們游擊隊則感覺什麼人在剝我們的衣服,剝下一件又一件,直到赤裸暴露。

  日本的騎兵,汽車車隊,又常常在公路上出現,他們還是很小心,從不踏上支線小路。

  有一個農夫,彎著腰在田裏工作,沒有發覺一小隊黃呢軍服黑皮靴的人馬在公路上流動。空氣裏有撕裂的聲音,子彈擊中他的前胸。

  他的兒子在旁邊另一塊田裏工作,抬頭看見父親的身體搖擺扭動,舞著手臂想從空氣裏捏住自己的生命,就丟下農具,跑過來扶持。淒厲尖銳的聲音又響了一次,年輕的農夫在中途應聲而倒。

  這是今年砍倒青紗帳後由敵人造成的第一件血案,在這個最需要新聞的社會裏,一件最不需要的新聞立即傳遍。

  中隊長死了,沒有人訓練我。我又丟了槍,換來大隊長一雙白眼。我感到日長似歲的寂寞。

  寫點什麼可以打發時間。我本來是喜歡寫點什麼的。

  每隔五天,十里以外的曠野裏出現大規模的臨時市場,活動攤販和顧客從四鄉麇集而來,非常熱鬧。我去買了幾張八開的白報紙,仿照報紙編排的方式,把兩個農夫慘死的新聞做成一個﹁頭條﹂。

  我曾是上海新聞報的小讀者,對﹁版面﹂略有認識,﹁頭條﹂之外,加上一個﹁邊欄﹂。我在邊欄裏提出一個問題:敵兵在一里以外舉槍射擊,彈無虛發,而且一律擊中前胸要害,為什麼這樣準確?怎樣訓練得來?我們游擊健兒可有這樣良好的槍法?怎樣加緊趕上?

  頭條和邊欄之外,版面上還有一大片空白。我興致勃勃的往裏面填字:

  我說,高粱已經收割了,根據往年的經驗,鬼子又要清鄉掃蕩。

  我說,敵人正從附近各城抽調兵力,準備大舉進攻,而我們各游擊部隊也要聯合起來,予以迎頭痛擊。

  我指出,敵人散布的口頭禪:﹁游擊游擊,游而不擊﹂,實在是游擊武力的恥辱。因此各游擊部隊的首長一塊兒開會,決心要給敵人一點顏色看看。

  我們在學校裏的時候,跟手鈔本叫做﹁肉版﹂。我把這張肉版的報紙貼在床頭,心裏十分得意。

  隊友紛紛到我的小屋裏來﹁看報﹂,驚動了大隊長。

  大隊長沒收了我的﹁報紙﹂,用他細長堅硬的指頭戳我的額角,大吼:﹁啊你,啊你,啊你,不知死活!﹂吼一句,戳一下。

  在那樣狹小的屋子裏,我簡直無從躲閃。

  我希望馬上弄清楚錯在那裏,可是我愈急,他愈說不出來。

  良久,我懂了,他的意思是,如果敵人來到這個村子,如果他們發現了我鬼畫的玩藝兒,他們就會一把火把村子燒得乾乾淨淨。那樣,就是我害了全村的人。

  我實在沒想到,我會是這樣一個嫌疑犯。

  大隊長去後,司令官召喚我,手裏拿著我的﹁罪狀﹂,大隊長坐在他旁邊。不用說,大隊長進一步檢舉了我。

  對於我,大隊長裝做沒有看見的樣子,司令官的眼神卻非常柔和,以致顯得他比平時更胖,臉孔更圓。他說:﹁你很有才氣!﹂

  他指示我坐在身旁。意外的責罵後緊接著是意外的獎勉,令我一時難以適應。

  司令官的聲音很誠懇,他說:﹁你是個拿筆的人,拿筆的人不一定要拿槍。你拿筆比拿槍好。以後,你乾脆拿筆。﹂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又說:

  ﹁我們需要這樣一份報紙,你來編,大隊長來監督。﹂

  大隊長哼了一聲,用他的白眼狠狠瞪了我一下,起身走出室外。我第一次發覺他的腮上雖然沒有掛著瘤子,他的嘴角卻也斜向一邊,跟生瘤的中隊長一模一樣。

  由於中隊長已經死了,大隊長的這個表情,使我打了一個寒噤。

  司令官不管這些,他用心批評我的報紙。他說:﹁新聞寫得很好。你提出槍法訓練的問題,也很有意思。你還可以多寫一點,你可以寫,日本軍隊訓練槍法,是用從中國偷去的計畫和方法。中央正規軍的槍法比日本兵的槍法更高。在戰場上,日本兵伏在地上,國軍可以開槍打中他們的眼睛。近來,在戰場上陣亡的日兵,大部份是左眼中彈,貫穿頭顱。﹂

  我說,我不知道這件事。

  他說:﹁你可以想,你有天才。我們用天才抗戰,當然也可以用天才編報。﹂

  然後,他指著各游擊隊可能聯合作戰的一段:﹁你不要這樣寫,不能把謠言造到我的身上來。﹂他輕輕的歎一口氣:﹁游擊武力人多勢眾,毛病就在不能團結。你說要聯合作戰,也沒有人相信。但願我們作戰的時候沒有人在後面扯腿,就很不錯了!﹂

  他拿出一塊﹁大頭﹂來,放在桌上,說:﹁這是我發給你的獎金。﹂再拿出兩塊﹁大頭﹂來:﹁用這兩塊錢去買油印機,買油墨,買紙。我另外給你找一間房子,做你編報印報的地方。我們的報就叫﹃新聞﹄,這個名字響亮得很。﹂


  新聞,新聞,我到那兒去找新聞呢?

  連做夢都是找新聞。我夢見在前線採訪,槍聲像收報機一樣響著,轟隆一聲砲彈在我胯下爆炸,我隨著泥土硝煙沖上雲霄,跟我軍的一架轟炸機擦身相遇,駕駛員伸出粗大的胳膊來,一下子把我拖進機艙。

  我夢見在一個什麼地方看見成堆的文件,成堆的新聞,每一個字都是新聞,匆匆閱讀,匆匆醒來,什麼也不記得。

  我夢見︙︙

  這些,都不能寫。


  寫新聞,是寫別人的夢,不是寫自己的夢。


  我去找﹁參謀長﹂。

  十里外的小鎮上有一個人,在國軍裏面做過參謀,﹁參謀長﹂是他的綽號。

  到小鎮去的路愈走愈寬,牛車和挑擔的客旅愈多。抗戰第二年,千里而來的﹁參謀長﹂跟著他的部隊在這條路上走來走去,他家裏的人卻不知道離家多年的遊子如今近在咫尺。

  事後,大家知道這件事,談論了一陣子。司令官那時候做鄉長,他說:﹁從前讀書,讀到大禹三過其門而不入,總不相信,現在看起來,半點也不假!﹂他對這個青年人很有好感。

  到了鎮上,我找一家沒有名稱的雜貨店。戰爭把﹁參謀長﹂弄成癱子。他躺在尸堆裏,他的部隊以為他死了,沒有找他,敵人也以為他死了,沒有再用刺刀戳他。他自己知道他還活著,還得活下去,也知道老家就在戰場邊緣。遠遠的從敞開的店門裏面,我看見他。他坐著,據守一張帳桌。就這樣,他整天坐在帳桌後面,看三國演義、七俠五義,有人進門,他頭也不抬,口裏說:﹁要買什麼,自己拿。﹂他經營的是此地獨一無二的﹁自己拿﹂的商店。

  看起來,他的精神很好。不過他從死神手中脫身時可不同,渾身是血,戰友的血和敵人的血,血把他的頭髮結成一頂難看的帽子,血浸透了衣服,凝固了,前襟後背不見布料,只見兩大片血塊。他到那裏,那裏捲起一股腥風,人未見,蒼蠅先到,人去後,成團的蒼蠅還在腥空氣裏打轉兒。

  鄉下有一種搬運堆肥的籮筐。好心人把他放在籮筐裏,抬著送回來。他估量自己家境窮困,沒法養活一個廢人,就央告好心人一逕送到鄉長的大門口。鄉長,也就是現在的司令官,派人把他收拾得乾乾淨淨,給他資本,教他做小生意。

  看見我,放下書,親熱得很。我是三九支隊的人,這是他感激司令官的表示。

  ﹁參謀長,生意好?﹂

  ﹁還不錯。我做的是獨門生意,這裏沒人好意思再開第二家。||你吸煙?﹂

  ﹁不。﹂

  ﹁不吸煙的客人難招待。喜歡吃什麼?自己拿。﹂

  我什麼也不吃。我說:﹁我來找新聞。﹂

  ﹁很多人來向我打聽新聞。我只有一句話:鬼子侵略中國一定失敗。我怎麼知道的?老天爺告訴我的。這是天理。﹂

  我提出在路上想好了的問題:

  ﹁中央軍離我們究竟有多遠?﹂

  ﹁最近的距離不過五百里。﹂

  五百里!我嚇了一跳。五百里還是遠在天邊!

  ﹁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急什麼!你還這麼年輕!先吃一把花生,再帶一包瓜子回去,三九支隊的人來了,不吃不拿,是瞧不起我!﹂


  五天一次的臨時市場是蒐集新聞的好地方,人們在那裏交換貨物,也交換消息。

  市場的中心區擠滿了人,人們懷著不同的動機擠成一團,買東西、散步、看熱鬧,或者偷竊。有人牽了一頭驢子通過這個地區,回頭一看手裏只賸下半截韁繩,偷驢賊在人叢中把韁繩割斷,牽走驢子,卻讓他的助手握住繩子,維持曳引的拉力,就像仍然有一匹牲口跟在後面一樣。等真正的驢子走遠了,人樣的牲畜突然放手,一件天衣無縫的竊案就完成了。

  市場的外緣,有說書的、治病的、賣酒賣飯的、玩魔術的、練把式的,各人選擇有利的地形,招徠一群觀眾,聚成一個一個衛星。

  我從人隙中擠進擠出,想找一點新鮮東西。

  有一個人,站在凳子上,手裏捧著一張報紙,唸唸有詞,一群聽眾圍在凳前,仰臉看他。

  原來,這個人在報告新聞!

  他說,國軍已經奉到進攻的命令,開始向我們這兒推進,每天七十里。

  我的血沸騰起來。每天七十里!一個星期以後,不是就來到了嗎?﹁參謀長﹂說過,他們離這裏五百里。

  一個頭髮半白的太太叫起來:

  ﹁有沒有九十二軍?我的兒子在九十二軍。﹂

  那人不慌不忙反問:﹁打鬼子,三個軍五個軍就夠了,還用得著九十二軍?﹂

  兩句話,引得做母親的擦不完她的熱淚。

  那人戴一頂舊呢帽,留著小鬍子,短小的身材穿一件短小的破西裝,站在高處,看來像個侏儒。但是人人相信他的話,在聽眾眼中,他的形象高大。

  我豎起腳尖,想仔細看一看他手中的報紙。一點也不錯,那是一張報紙,但是我一個字也看不清楚,報紙在他手中摺成一本書那麼小,捧在空中,一個人獨自享用。

  聽眾愈圍愈多,他掃視全場小心翼翼的把報紙裝進胸前的口袋裏,跳下凳子,摘下呢帽,把帽子反過來,走近眾人。

  大家知道他要收錢,三三兩兩離開,散去一半。停在原地不走的人摸索口袋,準備給他一點報酬。

  我沒有朝帽子裏丟錢,我也沒走。

  收完了錢,他坐在凳子上吸煙,人群散盡,只賸下我。

  ﹁你的報紙借給我看看。﹂我走近他。

  ﹁這是我吃飯的玩藝兒,你不能看。﹂他很傲慢。

  我取出一個﹁大頭﹂,大模大樣的往他懷裏一丟。

  ﹁買你的!﹂

  他伸手接住,翻來覆去的看,表情不變,好像預先知道我拿出來的是一塊鍍銀的鉛餅。等到他把銀元平放在指尖上、用煙嘴輕輕的敲了兩下、傾耳細聽之後,這才敏捷的把錢裝進袋中,站起來,凌厲的看我。

  ﹁小兄弟,還有沒有?﹂

  ﹁沒有了。﹂

  他不信,抓住我的臂膀,揉得我一身皺紋,那樣子一半像開玩笑,一半像搶劫。

  他沒有找到什麼,仍然抓住我,抓得我很痛。

  這時候,一個人走過來,一個穿長衫的人,他也戴著呢帽,一頂新帽子,他手裏也捏著煙嘴,發亮的煙嘴。他悠閒得像個來散步的人,我不認識他,他似乎認識我。

  ﹁喂,﹂他指一指那個抓住我的傢伙。﹁你瞎了嗎?他是三九支隊的人。﹂

  那傢伙立刻鬆了手,從眼神裏流露出懷疑和輕蔑:﹁他?這麼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

  ﹁我看你是不想在這塊地面上混下去了!﹂聲音裏有更大的輕蔑。

  那傢伙連忙取出銀元,塞進我的口袋,用雙手連連推我:﹁小兄弟,你該回去了,快點走吧!﹂

  我倔強的反抗,不肯離開。

  ﹁好,好,連這個也給你,﹂他再把報紙塞在我的手裏。

  我握緊報紙,忘了向打抱不平的人道謝,轉身快跑,好像那是我偷來的東西。

  火熱的興奮以後,失望的滋味特別難受。我弄到的,是在北平的敵偽政權出版的機關報,上面那裏有﹁新聞﹂!

  受到這番悲慘的捉弄,我羞憤極了。

  不,未必是捉弄,那人站在高凳上宣讀的,分明就是這張報紙。

  我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這張報紙,我盯住那人的手、把它裝進靠近左胸的口袋,又眼睜睜看見他從那個地方取出來。我雖然沒有看清上面的文字,卻熟悉它的紙質、色澤、摺痕。沒有錯,我們爭奪的就是這張東西。

  敵偽的喉舌,怎麼會響起抗敵的號角?

  我反覆看這張報紙,終於找出其中的秘密。上面有一條消息說,日本軍隊在前線進展迅速,一天可以推進七十里。那個以報告新聞為職業的人,故意把主體和客體調換過來。

  既然敵偽辦這種報紙的宗旨就在顛倒黑白,我們何妨根據它的記載予以還原?它說日本的空軍炸毀了國軍的一座軍火庫,大火三日不息,我就乾脆把一筆同樣的戰果記在中國空軍的頭上吧!

  那天,我是唱著跳著回隊的,我一下子找到了滿版的新聞。


  ﹁新聞﹂出版以後,附近友軍紛紛要求贈閱參考,司令官覺得很有面子,連大隊長也開始對我露出笑容。

  我突然覺得自己重要起來,但是不久,我知道想看大隊長的笑臉得付更高的代價。

  大隊長來到我的辦公室,這次他繃緊了面孔。他說:﹁明天,我派你進城。明天夜裏,你把這玩藝兒貼在維持會大門口的佈告欄裏。﹂他指一指﹁新聞﹂。

  我被這個意外的重責大任嚇了一跳,想說什麼,噎在喉嚨裏吐不出來,想問什麼,又千頭萬緒無從問起。

  大隊長好像很欣賞我受驚的樣子,從他上翹的嘴角露出半排白牙。他走了,白牙的影子留下來,在我眼前忽大忽小,忽隱忽現。

  維持會跟日本警備隊隊部守望相助,兩家大門隔著一片廣場遙遙呼應。日本警備隊又在自己的大門上面加造一座居高臨下的碉樓,槍眼晝夜睜大,監視全場。入夜,碉樓上面不但架著探照燈,廣場裏也有狼狗巡逡。到這種地方貼新聞?那不是玩兒命?

  大隊長一定沒有把他的鬼主意報告司令官!

  我可以到司令官那兒去,央告他:﹁取銷這個任務吧!或者,另派別的人去吧!﹂

  這樣一來,我雖然可以在司令部睡太平覺,可是大隊長從此更把我瞧扁了!三九支隊人人看不起我,包括司令官。

  我已經丟過一次人了,還能再有第二次嗎?

  不能!不能再有第二次。我得把第一次輸掉的扳回來。

  整夜失眠,翻來覆去咀嚼什麼人留下的一句話:


  偉大與舒適,二者不可得兼。


  責任和榮譽的壓力,竟是這般滋味!這一夜,我好想家!

  進城,難不倒我。古城是我生長的地方,每一條街巷,每一個人,我都熟悉。

  可是,自從日本軍隊進駐古城以來,我已三年不曾來過。舊地重臨,竟充滿了陌生的感覺。

  這是因為,我貼身帶著一紙愛國的文件,來到一個愛國就是犯罪的地方。

  黃昏入城,朝著廣場察看形勢。在我的記憶中,這是一塊巨幅的畫布,上面畫著蓬鬆搖曳的老柳,嬉笑的兒童,馬的蹄印,車的轍痕,周邊鑲著淺淺的小草,蜻蜓或燕子飄去,成群麻雀落下來。現在,這一切都從畫布上抹掉了,賸下的只是一片空白。敵人把廣場整修得非常乾淨,乾淨得像那賊亮的馬靴和冷冷的刺刀一樣單調無味。

  維持會的大門和招牌也都油漆一新,門外不遠的地方,果然有一個佈告欄,跟日本警備隊的招牌遙遙相對。﹁報紙﹂在我胸前發燙,像一塊熱鐵。我能做什麼呢?維持會的衛兵也許好對付,日本兵的碉樓卻在我頭上!整個廣場不啻是一覽無餘的金魚缸!

  日本兵自己建造碉樓,控制廣場,卻不許維持會也造一個!夕陽撤出了所有的屋頂,最後十分固執的指著那座碉樓,不肯抽手,看得我心裏發毛。

  面對廣場,因回憶童年而引起的溫柔慢慢消褪,泛起了怒和恨。這片平地,成了敵人的靶場,將來不知道有多少抗戰志士要斷送在這裏!


  冷不防一隻怪手抓住我的後領,向上提我,弄得我腳不沾地。

  緊接著,一隻怪手捂住我的嘴。

  就這樣,讓人家像提小雞兒小狗兒似的,拖著走進巷子,走進屋子。

  怪手鬆開,我回頭一看,一張又方又大的麻臉,原來是我家的佃戶老魏。

  我早該判斷是他,他的手臂長滿了又黑又粗的汗毛。

  ﹁你想死啊!﹂老魏對我很不客氣。

  ﹁打游擊還能怕死?﹂我不甘示弱。

  ﹁小聲點!﹂他呵斥我。﹁你也進了游擊隊?﹂他抱著研究的態度。

  我忘了老魏不識字,掏出那張﹁報紙﹂,往他手上一摔。

  ﹁這是什麼!﹂老魏不識字,他怕一切白紙黑字,知道文字常常是惹禍的根苗。他說:﹁快燒掉!﹂

  ﹁不能燒。我專為它進城來的,今天夜裏,我要把它貼在布告牌上。﹂我朝維持會的方向指了一下。

  ﹁有種!﹂這一回,老魏真心稱讚。﹁可是不值得。你貼在別的地方,還有人看見,貼在鬼子眼皮底下,完全白費心機。我從沒有看見一個人到布告牌下面來過。大家連走路都繞個彎兒躲著這裏,誰敢來看你貼的玩藝兒?你還是帶回去吧!﹂

  ﹁不行。我丟不起這個人。﹂

  ﹁喝,你到底長大了。﹂老魏把我由頭看到腳。﹁既然非貼不可,你把這玩藝兒交給我,我替你去貼上。﹂

  ﹁你不怕?﹂

  ﹁我當然也怕,可是我有辦法。我交給維持會夜班的衛兵,教他替我貼好。﹂

  ﹁他不怕?﹂

  ﹁怕什麼?大家身在曹營心在漢!﹂老魏很自負,臉上的麻點熠熠生光。

  憑良心說,我沒聽懂老魏在說什麼,可是我知道他可靠。

  我親切的望著他的麻臉,回想小時候,被他用粗壯多毛的手臂舉在頭頂上看花燈,回家的路上,我的手從他的臂彎兒掙出來,數他臉上有多少麻點,數不清楚。


  第二天,是三九支隊的大日子。據說,有一個人從重慶來,跟司令官見了面。據說,他穿長衫、皮鞋,留小平頭,手裏拿著蔣委員長寫的一本書,一本又厚又大的書。

  人人小心翼翼的談論,可是誰也不知道那人究竟藏在那裏。人人希望看見他,希望聽他講話,希望摸一摸他時刻拿在手上的那本書。這個人物的出現,使三九支隊充滿了驕傲和幻想。相形之下,維持會的布告牌上出現了我的報紙,根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新聞!這個由重慶來的人,一定可以告訴我許多許多動人的消息,即使那些事情早成明日黃花,我們卻從未聽見過。對於我們,事實由發生到現在不管隔了幾星期,幾個月,只要第一次讓我們知道,仍然是新聞。

  我去找司令官。

  ﹁司令官,有從重慶來的客人?﹂

  ﹁不要胡思亂想,﹂司令官的呵責裏帶著高興。﹁他不是從重慶來的,他從國軍的最前線來,離這兒只有五百里。﹂

  五百里!

  ﹁他手上有委員長寫的一本書?﹂

  ﹁你簡直沒有常識。他怎麼能拿著委員長寫的書,彰明昭著通過封鎖線?﹂司令官的心情好極了,他的﹁官腔﹂,正是發洩快樂的一種方式。﹁他手上拿著一本聖經。他是化裝成傳教士到敵後來的。﹂

  儘管事實比傳聞打了許多折扣,那個神秘人物對我仍然有無比的吸引力。﹁我能見見他嗎?﹂

  ﹁能!我跟他談過你編的報紙。他這次來,要在我們和國軍之間建立一條交通線。國軍要直接指揮我們。後方的書刊,報紙,都有辦法運來。以後,你不愁沒有新聞了。﹂

  上帝!我們總算熬到今天。

  我懷著朝聖的心情去見他,爬上農家的小閣樓,他坐在窗口翻閱聖經,全身浴在令人傾倒令人信服的光芒裏。

  我恭敬的說,我希望從他那兒得到一些新聞。

  ﹁你為什麼參加游擊隊?﹂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發出這樣出人意表的反問,一口親切的鄉音。

  ﹁為了救國。﹂這是標準答案。

  ﹁抗戰一定會勝利。你的年紀小,等到勝利那一天,正該年輕有為。那時候,你為國家做些什麼?﹂

  這一問,擊中要害。我從來沒有描繪過自己的遠景,我最害怕聽到的字眼兒就是﹁未來﹂。我常想,在這生命如同草芥的年代,最好能夠有機會轟轟烈烈化成灰燼,省掉以後無窮的慌張麻煩。

  那年代,我看不出自己有什麼出路,從沒有人告訴我們年輕人還可以有別的出路。我意識到唯一的出路就是﹁死﹂。

  我也知道,外面有一個廣大的世界。那是一個傳聞中的世界,神話般的世界,沒有什麼辦法跟我們的現實聯繫起來。有時候,苦悶極了,也嚮往極了,就寫一封信,交給郵局,由他寄往河南南陽府前路八十八號的張慕飛,或者寄往雲南昆明成功街一○一號的陸蘋,或者廣州中山大學的胡子丹。然後,以絕望的心情等他們回信。

  南陽,應該有個府前街吧。府前街,應該有個八十八號吧。八十八號也許住著姓張的人家。他收到了我的信是多麼驚喜啊!

  只要有人回信,只要有一個人回一封信,外面廣大的不可測度的世界對我就有了意義。

  等著等著,等到秋天,等來滿院蕭蕭黃葉。

  我忍住眼淚。

  抑制了、蓄積了多年的淚水,竟對著這個遠方來的陌生人,滴滴答答濕了一大片樓板。

  ﹁有什麼難言之隱?﹂

  我搖頭。

  ﹁你的家庭?﹂

  我用力的搖頭。

  ﹁徬徨?苦悶?﹂

  我想,大概他說得對。

  ﹁沒有關係,在一個偉大的時代裏,青年苦悶是很自然的現象。把眼淚擦掉,坐下,我有新聞給你。﹂

  恍惚中,他低沉的聲音就如從夢中傳來:

  ﹁在我來的那個地方,政府設置了一座學校,專門收容教育由淪陷區逃出去的青年︙︙

  ﹁學生到了那兒,有吃、有住、有書唸,自己不要花一文錢︙︙

  ﹁學生入學,手續非常簡單,只要你能證明你是陷區青年,例如,你的良民證,甚至只要一張火車票。


  ﹁學生到了那兒,受的是正統教育,是嚴格的文武合一的教育,是上馬殺賊下馬草檄的教育,是將來為國家做棟樑做主人翁的教育︙︙。


  ﹁河北、山東、安徽、江蘇,都有愛國的青年衝過封鎖線進入這座學校。其中有的女孩子,穿旗袍和長襪來了,一轉眼換土草綠色的土布軍服,換上草鞋︙︙。

  ﹁你應該到那兒去。到了那兒,你就再也不會苦悶。

  ﹁如果你願意去,可以到縣城南關的基督教會去找一位楊牧師︙︙。﹂

  楊牧師?我認得他,他到我們家鄉主持過佈道大會,在我家住過幾天,一臉皺紋,每一條都是誠實忠厚的表記。他的衣袖總比別人短一寸,以便配合他的勤勞。他曾經用他又厚又熱的掌按在我的頭頂上,說:﹁主啊,看顧你的小羊兒,引導他走該走的路!﹂

  我該走的路,今天已經鋪在我的腳前了嗎?

  我真的在做夢?
 
• 字體大小小: 16 20 24 28 32 36 40 44 48 52
• 字型名稱:
• 背景顏色:                         
  
好讀首頁››
或直接點選以下分類:
• 世紀百強
• 隨身智囊
• 歷史煙雲
• 武俠小說
• 懸疑小說
• 言情小說
• 奇幻小說
• 小說園地
資料載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