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夢影︾張潮
︽二○一三年二月一日版︾
︽好讀書櫃︾經典版


一


　

　　讀經宜冬，其神專也；讀史宜夏，其時久也；讀諸子宜秋，其致別也；讀諸集宜春，其機暢也。

　　︵龐筆奴曰：讀幽夢影，則春夏秋冬無時不宜。︶

　

　　經傳宜獨坐讀；史鑑宜與友共讀。

　

　　無善無惡是聖人，善多惡少是賢者，善少惡多是庸人，有惡無善是小人，有善無惡是仙佛。

　　︵江含徵曰：先惡後善是回頭人，先善後惡是兩截人。︶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獨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淵明為知己，梅以和靖為知己，竹以子猷為知己，蓮以濂溪為知己，桃以避秦人為知己，杏以董奉為知己︵註１︶，石以米顛為知己，荔枝以太真為知己，茶以盧仝、陸羽為知己，香草以靈均為知己，蒓鱸以季鷹為知己︵註２︶，蕉以懷素為知己，瓜以邵平為知己，雞以處宗為知己，鵝以右軍為知己，鼓以禰衡為知己，琵琶以明妃為知己。一與之訂，千秋不移。若松之於秦始、鶴之於衛懿，正所謂不可與作緣者也。

　　︵註１：董奉，字君異，三國名醫。為人治病不取酬，惟令癒者植杏。數年得十餘萬株，杏結實則換穀濟貧。︶

　　︵註２：晉朝人張翰字季鷹，在洛陽作官；見秋風起，想到家鄉的味美的蒓羹、鱸魚，便棄官回鄉。︶

　　︵周星遠曰：鶴于衞懿，猶當感恩，至呂政五大夫之爵，直是唐突十八公耳。︶

　

　　為月憂雲，為書憂蠹，為花憂風雨，為才子佳人憂命薄。真是菩薩心腸。

　　︵江含徵曰：我讀此書時，不免為蟹憂霧；張竹坡曰：江子此言，直是為自己憂蟹耳。︶

　

　　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

　

　　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風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生此耳。若惡少斥辱，悍妻詬誶，真不若耳聾也。

　　︵張迂庵曰：可見對惡少悍妻，尚不若日與禽蟲周旋也。又曰：讀此方知先生耳聾之妙。︶

　

　　上元須酌豪友，端午須酌麗友，七夕須酌韻友，中秋須酌淡友，重九須酌逸友。

　　︵尤謹庸曰：上元酌燈，端午酌綵絲，七夕酌雙星，中秋酌月，重九酌菊，則吾友俱備矣。︶

　

　　鱗蟲中金魚，羽蟲中紫燕，可云物類神仙。正如東方曼倩避世金馬門︵註︶，人不得而害之。

　　︵註：東方曼倩即東方朔，西漢辭賦家。字曼倩。性格詼諧，言詞敏捷，滑稽多智；金馬門：官署之門，以門旁有銅馬，故稱。︶

　

　　入世須學東方曼倩，出世須學佛印了元︵註︶。

　　︵註：佛印了元即佛印禪師，宋代高僧與大文學家蘇東坡過從甚密，往來酬唱，出世又入世。︶

　　︵殷日戒曰：曼倩詩有云，依隱玩世，詭時不逢，此其所以免死也。︶

　　︵石天外曰：入得世，然後出世，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方可得心應手處。︶

　

　　賞花宜對佳人，醉月宜對韻人，映雪宜對高人。

　　︵張竹坡曰：聚花月雪于一時，合佳韻高為一人，吾當不賞而心醉矣。︶

　

　　對淵博友，如讀異書；對風雅友，如讀名人詩文；對謹飭友，如讀聖賢經傳；對滑稽友，如閱傳奇小說。

　

　　楷書須如文人，草書須如名將；行書介乎二者之間，如羊叔子緩帶輕裘，正是佳處。

　　︵程韡老曰：心齋不工書法，乃解作此語耶。︶

　

　　人須求可入詩，物須求可入畫。

　　︵石天外曰：人須求可入畫，物須求可入詩。亦妙。︶

　

　　少年人須有老成之識見，老成人須有少年之襟懷。

　　︵王司直曰：如此方不使歲月弄人。︶

　

　　春者天之本懷，秋者天之別調。

　　︵尤悔庵曰：夏者天之客氣，冬者天之素風。︶

　

　　昔人云：﹁若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界。﹂予益一語云：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願在木而為樗，願在草而為蓍，願在鳥而為鷗，願在獸而為廌，願在蟲而為蝶，願在魚而為鯤。

　　︵註：樗｜｜取其不才終其天年；蓍｜｜草本植物，古代用以占卜，取其前知之意；鷗｜｜取其自在忘憂；廌｜｜古代神獸，相傳能辨是非；鯤｜｜取其逍遙遨遊。︶

　　︵尤悔庵曰：第一大願又曰：願在人而為夢。尤慧珠曰：我亦有大願，願在夢而為影。︶

　

　　黃九煙先生云：﹁古今人必有其偶雙，千古而無偶者，其惟盤古乎？﹂予謂盤古亦未嘗無偶，但我輩不及見耳，其人為誰，即此劫盡時最後一人是也。

　

　　古人以冬為三餘。予謂當以夏為三餘：晨起者，夜之餘；夜坐者，晝之餘；午睡者，應酬人事之餘。古人詩云：﹁我愛夏日長。﹂洵不誣也。

　　︵張竹坡曰：眼前問冬夏皆有餘者，能幾人乎？︶

　

　　莊周夢為蝴蝶，莊周之幸也；蝴蝶夢為莊周，蝴蝶之不幸也。

　　︵黃九煙曰：惟莊周乃能夢為蝴蝶，惟蝴蝶乃能夢為莊周耳。若世之擾擾紅塵者，其能有此等夢乎。︶

　　︵江含徵曰：周之喜夢為蝴蝶者，以其入花深也。若夢甫酣而乍醒，則又如嗜酒者夢赴席。而為妻驚醒，不得不加痛詬誶矣。︶

　

　　藝花可以邀蝶，纍石可以邀雲，栽松可以邀風，貯水可以邀萍，築臺可以邀月，種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蟬。

　　︵曹秋岳曰：藏書可以邀友。崔蓮峰曰：釀酒可以邀我。龐天池曰：不仁可以邀富。︶

　

　　景有言之極幽，而實蕭索者，煙雨也；境有言之極雅，而實難堪者，貧病也；聲有言之極韻，而實粗鄙者，賣花聲也。

　　︵謝海翁曰：物有言之極俗，而實可愛者，阿堵物也。︶

　　︵張竹坡曰：我幸得極雅之境。︶

　

　　才子而富貴，定從福慧雙修得來︵註︶。

　　︵陳鶴山曰：釋氏云：﹁修福不修慧，象身掛瓔珞。修慧不修福，羅漢供應薄。﹂正以其難兼耳，山翁發為此論，直是夫子自道。︶

　　︵江含徵曰：寧可拚一副菜園肚皮，不可有一副酒肉面孔。︶

　

　　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遲上。

　　︵冒青若曰：天道忌盈，沉與遲，請君勿恨。︶

　

　　躬耕，吾所不能，學灌園而已矣；樵薪，吾所不能，學薙草而已矣。

　　︵汪扶晨曰：不為老農，而為老圃，可云半個樊遲。︶

　

　　一恨書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臺易漏，四恨菊葉多焦，五恨松多大蟻，六恨竹多落葉，七恨桂荷易謝，八恨薜蘿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石天外曰：予另有二恨：一曰才人無行，二曰佳人薄命。︶

　

　　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

　　︵尤謹庸曰：山上看雪，雪中看花，花中看美人。亦可。︶

　

　　山之光，水之聲，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韻致，美人之姿態，皆無可名狀，無可執著。真足以攝召魂夢，顛倒情思。

　　︵吳街南曰：以極有韻致之文人，與極有姿態之美人，共坐于山水花月間，不知此時魂夢何如？情思何如？︶

　

　　假使夢能自主，雖千里無難命駕，可不羨長房之縮地；死者可以晤對，可不需少君之招魂；五嶽可以臥遊，可不俟婚嫁之盡畢。

　　︵張竹坡曰：夢魂能自主，則可一生死、通人鬼，真見道之言也。︶

　

　　昭君以和親而顯，劉蕡以下第而傳，可謂之不幸，不可謂之缺陷。

　　︵江含徵曰：若故折黃雀腿而後醫之，亦不可。︶

　

　　以愛花之心愛美人，則領略自饒別趣；以愛美人之心愛花，則護惜倍有深情。

　

　　美人之勝於花者，解語也；花之勝於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香而取解語者也。

　

　　窗內人於窗紙上作字，吾於窗外觀之，極佳。

　　︵江含徵曰：若索債人于窗外紙上畫，吾且望之卻走矣！︶

　

　　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

　　︵張竹坡曰：吾叔此論，直置身廣寒宮裡，下視大千世界，皆清光似水矣。︶

　

　　吾欲致書雨師：春雨，宜始於上元節後︵觀燈已畢。︶，至清明十日前之內︵雨止桃開。︶，及穀雨節中；夏雨，宜於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後︵免礙於月。︶；秋雨，宜於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八月為玩月勝境。︶；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

　　︵孔東塘曰：君若果有此牘吾願作致書郵也。︶

　

　　為濁富不若為清貧，以憂生不若以樂死。

　　︵李聖許曰：順理而生，雖憂不憂；逆理而死，雖樂不樂。︶

　

　　天下唯鬼最富，生前囊無一文，死後每饒楮鏹；天下唯鬼最尊，生前或受欺凌，死後必多跪拜。

　

　　蝶為才子之化身，花乃美人之別號。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詩文。

　

　　聞鵝聲如在白門︵註︶，聞櫓聲如在三吳，聞灘聲如在浙江，聞羸馬項下鈴鐸聲，如在長安道上。

　　︵註：白門｜｜南京。︶

　

　　一歲諸節，以上元為第一，中秋次之，五日、九日又次之︵註︶。

　　︵註：五日，指端午節。九日，指重陽節。︶

　

　　雨之為物，能令晝短，能令夜長。

　

　　古之不傳於今者，嘯也，劍術也，彈棋也，打球也。

　

　　詩僧時復有之，若道士之能詩者，不啻空谷足音，何也？

　

　　當為花中之萱草；毋為鳥中之杜鵑。

　

　　物之穉︵註︶者，皆不可厭，惟驢獨否。

　　︵註：穉｜｜同﹁稚﹂︶

　　︵倪永清曰：惟癖于驢者，則不厭之。︶

　

　　女子自十四五歲至二十四五歲，此十年中，無論燕、秦、吳、越，其音大都嬌媚動人。一睹其貌，則美惡判然矣。耳聞不如目見，於此益信。

　　︵倪永清曰：若逢美貌而惡聲者，又當何如。︶

　

　　尋樂境乃學仙，避苦趣乃學佛。佛家所謂﹁極樂世界﹂者，蓋謂眾苦之所不到也。

　　︵陸雲士曰：空諸所有，受即是空，其為苦樂，不足言矣，故學佛優于學仙。︶

　

　　富貴而勞悴，不若安閒之貧賤；貧賤而驕傲，不若謙恭之富貴。

　　︵曹實庵曰：富貴而又安閒，自能謙恭也。許師六曰：富貴而又謙恭，乃能安閒耳。張竹坡曰：謙恭安閒，乃能長富貴也。︶

　

　　目不能自見，鼻不能自嗅，舌不能自舐，手不能自握，惟耳能自聞其聲。

　　︵弟木山曰：豈不聞心不在焉，聽而不聞乎？兄其誑我哉！︶

　

　　凡聲皆宜遠聽，惟聽琴則遠近皆宜。

　　︵龐天池曰：凡色皆宜近看，惟山色遠近皆宜。︶

　

　　目不能識字，其悶尤過於盲；手不能執管，其苦更甚於啞。

　

　　並頭聯句，交頸論文，宮中應制，歷使屬國，皆極人間樂事。

　

　　︽水滸傳︾武松詰蔣門神云：﹁為何不姓李。﹂此語殊妙。蓋姓實有佳有劣：如華、如柳、如雲、如蘇、如喬，皆極風韻；若夫毛也、賴也、焦也、牛也，則皆塵於目而棘於耳也。

　　︵先渭求曰：然則君為何不姓李耶。︶

　

　　花之宜於目而復宜於鼻者，梅也、菊也、蘭也、水仙也、珠蘭也、蓮也。止宜於鼻者，櫞也︵註︶、桂也、瑞香也、梔子也、茉莉也、木香也、玫瑰也、臘梅也。餘則皆宜於目者也。花與葉俱可觀者，秋海棠為最，荷次之。海棠、酴醾、虞美人、水仙，又次之。葉勝於花者，止雁來紅、美人蕉而已。花與葉俱不足觀者，紫薇也、辛夷也。

　　︵註：櫞｜｜植物名。芸香科柑屬，常綠小喬木。︶

　

　　高語山林者，輒不喜談市朝事。審若此，則當並廢︽史︾、︽漢︾諸書而不讀矣。蓋諸書所載者，皆古之市朝也。

　

　　雲之為物，或崔巍如山，或瀲灩如水；或如人，或如獸；或如鳥毳，或如魚鱗。故天下萬物皆可畫，惟雲不能畫；世所畫雲，亦強名耳。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長廉靜，家道優裕，娶婦賢淑，生子聰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天下器玩之類，其製日工，其價日賤，毋惑乎民之貧也。

　

　　養花膽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須與花相稱；而色之淺深濃淡，又須與花相反。

　

　　春雨如恩詔，夏雨如赦書，秋雨如輓歌。

　　︵張諧石曰：我輩居恆苦飢，但願夏雨如饅頭耳。︶

　

　　十歲為神童，二十、三十為才子，四十、五十為名臣，六十為神仙，可謂全人矣。

　　︵江含徵曰：此卻不可知！蓋神童原有仙骨故也，只恐中間做名臣時，墮落名利場中耳。︶

　　︵顧天石曰：六十神仙，似乎太早。︶

　

　　武人不苟戰，是為武中之文；文人不迂腐，是為文中之武。

　　︵梅定九曰：近日文人不迂腐者頗多，心齋亦其一也。︶

　

　　文人講武事，大都紙上談兵；武將論文章，半屬道聽塗說。

　　︵吳街南曰：今日武將講武事，亦屬紙上談兵；今之文人論文章，大都道聽塗說。︶

　

　　斗方︵註︶止三種可取：佳詩文一也，新題目二也，精款式三也。

　　︵註：斗方指一或二尺見方的書畫或詩幅頁。︶

　

　　情必近於癡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

　

　　凡花色之嬌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層者，多不結實。甚矣全才之難也，兼之者，其惟蓮乎？

　　︵尤謹庸曰：全才必為人所忌，蓮花故名君子。︶

　

　　著得一部新書，便是千秋大業；注得一部古書，允為萬世宏功。

　

　　延名師，訓子弟；入名山，習舉業；丐名士，代捉刀。三者都無是處。

　　︵陳康疇曰：大抵名而已矣，好歹原未必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