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后下嫁﹂之謎 驚天動地的大事,終於發生了,多爾袞的近侍蘇克薩哈、詹岱、穆濟倫賣主求榮,出首上告多爾袞生前謀反大逆。 在此以前,倒真的發生了一件謀反的大案,主角是英親王阿濟格︱︱太祖努爾哈赤有十六子,地位高下,要看他生母的身分及本人的戰功而定,兩項都佔優勢的,就是第八子皇太極,亦就是繼承大位的太宗。在太祖晚年,最寵愛的妃子稱號叫做﹁大妃﹂,她為太祖生了三個兒子,即是排行第十二的阿濟格,第十四的多爾袞,以及十五的豫親王多鐸。這同母的三弟兄,掌握了八旗一半的兵力,而且盡皆精粹;其中的多爾袞最得太宗的寵信,地位在諸王以上,因此,當今順治皇帝六歲即位後,他以攝政王的身分,大權獨攬。阿濟格自知才具不及多爾袞亦情甘退讓,但多爾袞一死,阿濟格的想法便不同了,他認為應該由他來接替多爾袞的地位與權力,因而與其他諸王發生了尖銳的衝突。阿濟格決定命他的兒子勞親領兵迎多爾袞之喪,打算以武力奪權,卻以操之過急,為諸王設計制服,加以監禁。那知阿濟格在獄中大吵大鬧,甚至縱火,諸王會議,決定處死。 大妃的三個兒子,最先死的是﹁下江南﹂立過大功的豫親王多鐸,歿於順治六年;接著是多爾袞;如今阿濟格又死於非命,同母三兄弟一個不存,偌大的兵力自然亦為諸王所瓜分。這一來造成了鄭親王濟爾哈朗的機會。 濟爾哈朗是太祖的胞侄。太祖同胞手足五人,他居長;老三叫舒爾哈齊,以有異心,為太祖所誅。但他的次子阿敏、幼子濟爾哈朗卻為太祖所重用,專領鑲藍一旗;自阿敏在太宗年間去世後,鑲藍旗的旗主便是濟爾哈朗。 當太宗去世後,皇位本應由他的長子肅親王豪格繼承,但勢力最大的多爾袞力主由太宗第九子福臨即位,就是當今的皇帝;當時由太祖第二子禮親王代善主持會議,選定多爾袞及濟爾哈朗輔政,但多爾袞專斷跋扈;濟爾哈朗含恨在心,已非一日。及至阿濟格鹵莽割裂,自速其死,頗有才幹的鄭親王濟爾哈朗,勢力地位為諸王之冠,因而策動蘇克薩哈等人首告多爾袞;他以輔政王的身分,召集會議,對多爾袞作了最嚴厲的處置。 這件大事,在方玄成與冒辟疆初見面時,已經發動,但直至二月十五日方始昭告天下。方玄成亦在這一天方能出宮,與冒辟疆第二次見面;連方家弟兄都聚集在方拱乾起坐之處,聽他談宮闈秘辛。 先是傳觀方玄成抄回來的上諭。多爾袞的處分,總結一句,由追尊為﹁成宗義皇帝﹂而廢為﹁庶人﹂;罪名是﹁悖逆﹂,其下又分好幾款,一款是﹁自稱皇父攝政王﹂;又一款是﹁親到皇宮內院﹂。這便引發了冒辟疆內心存在已久的一個疑問。 ﹁前兩年,張蒼水有兩首﹃宮詞﹄,想來已傳抄到北方了?﹂ 冒辟疆說得比較含蓄,﹁宮詞﹂之上有﹁建夷﹂二字。建州就是滿洲;夷指女真族,建夷是明朝的遺民志士對清朝皇室的稱呼,在北京如果公然有此二字出口,便成大逆不道,所以冒辟疆只說﹁宮詞﹂,自能意會。 這兩首宮詞,出於在浙東舟山群島,奉明朝魯王監國的義師領袖張蒼水之手;生死存亡,勢不兩立的雙方,對罵當然沒有好話,那兩首﹁建夷宮詞﹂,真可說是醜詆,第一首是詠一樁千古奇聞︱︱太后下嫁,詩中說:大內太后所住的慈寧宮中,喜氣洋洋,大擺筵席,是壽酒,也是喜酒。是公主出閣嗎?不是!禮部所擬,從未有過的大禮儀注,竟是太后的大婚典禮。 ﹁﹃上壽觴為合巹尊,慈寧宮裏欄盈門,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后婚。﹄;南邊傳說,太后已經下嫁給攝政王多爾袞。第二首開頭兩句:﹃掖庭猶說冊閼氏,妙選孀閨作母儀﹄,匈奴的皇后,稱號叫做閼氏;孀閨當然指當今的孝莊太后。可是,﹂冒辟疆問:﹁後面兩句:﹃椒寢夢回雲雨散,錯將蝦子作龍兒﹄,這兩句就不大明白了,譬如說:甚麼叫﹃蝦子﹄?﹂ ﹁滿洲話侍衛叫﹃蝦﹄,蝦子就是侍衛之子。﹂方玄成答說:﹁多爾袞無子,以他的胞弟豫親王多鐸之子多爾博為嗣,蝦子即指多爾博。﹂ ﹁喔,這意思是說,多爾袞如果做了皇帝,將來當然傳位給多爾博,這就是﹃蝦子作龍兒﹄,可是何以謂之﹃錯﹄呢?﹂ 方玄成笑道:﹁這你就要去問張蒼水了。﹂ ﹁大概是這麼個意思。﹂方拱乾提出他的看法,﹁攝政王如果正位,則當初既然立今上為帝,將來當然仍舊傳位給今上;以多爾博為嗣,是多此一舉,故謂之﹃錯將蝦子作龍兒﹄。﹂ ﹁老伯的說法極通。﹂冒辟疆問道:﹁那麼,到底有沒有太后下嫁這回事呢?﹂ ﹁決無此事。﹂方玄成說:﹁誤會之起,必由於多爾袞自稱﹃皇父攝政王﹄之故。﹂ ﹁皇父就是太上皇。﹂冒辟疆蹙眉說道:﹁這也可以﹃竊號自娛﹄的嗎?﹂ ﹁你不能拿我們漢唐以來的制度,來看他們。﹂方玄成說:﹁域外的﹃教父﹄、﹃神父﹄,就直接稱之為父;孝莊太后稱湯若望即是如此。多爾袞自稱皇父之父,與教父之父的意思是相同的。﹂ 來自德國的天主教士湯若望,為孝莊太后的教父,這是冒辟疆上次來京時,就聽說了的,所以對方玄成所談,完全能夠理解;這樣,剩下來就只有一個疑問了:﹁椒寢夢回雲雨散。﹂ ﹁多爾袞的罪狀中有﹃親到皇宮內院﹄一款,看來他真有盜嫂的醜行!﹂冒辟疆又說:﹁至少這首詩的第三句張蒼水並未厚誣新朝。﹂ ﹁是的。不過其來有自;這幾天我看了許多涉案親貴大臣的﹃親供﹄,才知道孝莊太后的苦心。﹂ 看方玄成要繼續談下去,方拱乾便用手勢攔住了他,﹁宮闈之事,只可促膝深談。﹂他向次子方亨咸看了一眼,微微將頭一擺。 於是方亨咸起身出屋,只聽他在關照老管家方升,關閉中門,這是示意迴避,以防洩密。 ※※※ ﹁話要從太祖晚年談起。太祖有十五個兒子,大家都以為禮親王代善居長;不是!太祖建號﹃天命﹄以後,由﹃四大貝勒﹄共主國事,四大貝勒是︱︱。﹂ 四大貝勒是大貝勒代善、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四貝勒皇太極。除了阿敏是太祖胞弟舒爾哈齊之子以外,其餘三人都是太祖之子,只不同母而已;排行是第二、第五、第八。 四大貝勒皆是手握兵權,亦就是﹁旗主﹂,代善正紅旗、阿敏鑲藍旗、莽古爾泰正藍旗;惟有皇八子也就是四貝勒皇太極,獨掌正黃、鑲黃兩旗,在弟兄之中,他的勢力最大,戰功最高。 天命十一年,也就是明朝天啟六年,太祖六十八歲,自知大限將至,召集﹁四大貝勒﹂及成年而有作為、被稱為﹁四小貝勒﹂的子孫四人,口授遺囑,說昆弟自相殘殺,必至敗亡;勉以重義輕財,﹁但得一物,八家均分公用,毋得分外私取。﹂又引金世宗訓勉太子:﹁國家當以賞示信,以罰示威,商賈積貨,農夫積粟﹂的話說:﹁爾八家繼我之後,亦當如是。﹂太祖當時只想在白山黑水之間,自成一國,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的子孫會取明朝而代之。 這是盛夏之事,到了初秋,精神大為不濟,帶了他所寵愛的大妃及大妃所生的兩個小兒子,十五歲的多爾袞、十三歲的多鐸,到盛京︱︱那時還叫瀋陽︱︱附近的清河溫泉去休養,可是身子卻越來越虛弱,勢將不起,四大貝勒會商結果,決定將太祖送回宮中;走到離瀋陽四十里,一處叫靉雞堡的地方,太祖去世了,這天是八月十一。 去世的時刻是午後未時,匆匆入殮,由群臣輪班抬著靈柩,初更時分,趕回瀋陽,入宮治喪。 其時的瀋陽,到處都是哭聲;及至將靈柩停放在﹁大政廳﹂,並開放宮禁,許多百官軍民至靈前瞻拜時,更是哭聲震天,但四大貝勒卻無暇舉哀,他們有一件大事,必須連夜處置停當。 ﹁請大妃出來。﹂大貝勒代善向大妃的侍女說:﹁請大妃出來受﹃天命皇帝﹄的遺命。﹂ 大妃在寢宮中正噙著眼淚在檢點太祖平日服御的衣物,以便焚化;聽說有﹁遺命﹂,不免詫異,四大貝勒是這幾天陸續到達清河溫泉的,每次召見,都有她在旁邊,太祖交代子侄的話,每一句她都聽見,主要的是宣布鑲紅、正白、鑲白三旗,由行十二的阿濟格、行十四的多爾袞、行十五的多鐸分掌,諄諄叮囑,四大貝勒必須善待幼弟。除此以外,如說還有甚麼遺命,她怎麼不知道?也許在她偶離病榻時,太祖曾經召見他們,有所交代;可是太祖左右侍奉的﹁包衣﹂,都是她挑選來的,倘有這樣的情形,何以沒有一個人來告訴她? 懷著這樣的疑問,來到寢宮的大廳,首先使她不安的是,除了來通報的那名侍女以外,其餘在寢宮中執役的侍衛與包衣,都不知道到那裡去了? 四大貝勒的年齡都長於大妃;她才三十七歲,體態豐腴、膩髮如雲,在一身縞素的陪襯之下,皮膚如羊脂白玉,使得大貝勒代善不敢逼視。喪次不行常禮,他只低著頭說:﹁天命皇帝遺命,大妃一定要殉葬。﹂ 大妃魂飛天外,搖搖欲倒,趕緊扶著桌子,閉上眼睛,支撐住了,才張眼問說:﹁是甚麼時候交代的?我怎麼不知道?﹂ ﹁是七月初六,動身到清河的前一天留下來的遺命。﹂ ﹁有這樣的事嗎?﹂大妃一臉的迷惘驚恐,﹁這一個多月,天命皇帝一再告訴我,要好好教養我的三個兒子,又說,別以為阿濟格已跟著哥哥們一起辦事,到底還不到二十歲,要我格外管得緊。如果天命皇帝要我跟了去,又何必跟我說這些話?﹂ ﹁那,﹂代善結結巴巴地說:﹁那也許是﹃阿瑪﹄安慰你的話。﹂滿洲話稱父親為﹁阿瑪﹂。 ﹁你是說,你阿瑪在騙我?﹂ 這一下,代善更無以為答了,於是四貝勒皇太極閃身說道:﹁不是阿瑪在騙大妃;是阿瑪借你的口,傳遺命給我們,阿濟格年紀還輕,辦事如有差錯,應該寬恕他、教導他,不必責罰。﹂ ﹁是的。﹂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同聲附和:﹁一定是這個意思。﹂ ﹁可是多爾袞、多鐸呢?﹂提到兩個小兒子,大妃悲從中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且哭且抽搐著說:﹁多鐸才十三歲,還離不開我。﹂ ﹁天命皇帝在陰間不能沒有人服侍。﹂皇太極流著眼淚說:﹁大妃你請放心去吧!弟弟們有我照看;如果我不當他們是同胞手足,天也不容我。﹂ 大妃不作聲,只是哀哀地痛哭;哭聲中斷斷續續地在申訴:﹁老頭!你看你的兒子在逼我;我不要死啊!我十二歲起就伺候你,辛辛苦苦廿六年,落得這麼一個下場!老頭,你怎麼不睜開眼來看看啊!﹂ 場面搞得非常尷尬,四大貝勒悄悄退到一邊,低聲商量;莽古爾泰主張採取強制手段,皇太極認為需要耐心,等大妃哭倦了,總會有句話,反正只要死咬住﹁遺命﹂二字不怕大妃不就範。 兩人的意見,大相逕庭,問到阿敏,他因為是太祖的侄子,親疏之間隔了一層,不便多說;最後是大貝勒代善,覺得逼迫不宜過甚,因而決定照皇太極的辦法,儘量等待。 ※※※ 曙色將現,多鐸早就蜷伏在一方虎皮上睡熟了,多爾袞卻還睜大了一雙眼睛凝望著西下的殘月,內心有種大禍臨頭、茫然無依的恐懼,但他儘力克制著,不讓他的心事表現在臉上。 突然,一隻溫軟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他微微一驚,但隨之而來的是令人忘憂的溫馨;他緩緩地轉過臉來,看到她的眼睛是濕潤的。 ﹁你在哭?﹂ ﹁沒有。﹂她急忙用手背拭一拭淚痕,復又說道:﹁你不也哭過。﹂ ﹁我是哭阿瑪。你呢?﹂他問:﹁為甚麼哭?不要騙我,說你沒有哭;喏,證據在這裏!﹂他一伸手指,從她眼角中抹下一滴淚水。 她不作聲,但胸脯起伏得很厲害,呼吸急促,這說明了甚麼呢?他在想:那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更沉重了。 ﹁阿莊,﹂他問:﹁後面到底出了甚麼事?﹂ 這話他問過好幾遍了;﹁後面﹂是指太祖的寢宮。從靉雞堡一回來,他與多鐸便被帶到四福晉這裏,而且被﹁禁足﹂了,兩黃旗的包衣守住各處通路,攔著他說:﹁四貝勒交代,請兩位小爺別出去。﹂ ﹁為甚麼?﹂ ﹁不知道。反正四貝勒是這麼交代的。四貝勒令出如山,十四爺你別為難我們吧?﹂ 多爾袞很講理,並不怪他們,也不怪他四哥,因為在他的兄長中,四哥是他最敬佩的。 ﹁四嫂呢?﹂ ﹁在守靈。﹂ ﹁阿莊呢?﹂多爾袞說:﹁一座院子,就我跟我弟弟兩個人;又讓你們這麼多人看住。莫非我四哥把我們看成犯了大罪的囚犯?不會吧。﹂ 為頭的包衣是鑲黃旗的一個佐領,漢姓是姜,名叫姜文啟,心有不忍;也知道阿莊與多爾袞是情竇初開的愛侶,便即說道:﹁我去跟四福晉請示,看看能不能把阿莊找了來陪陪你。﹂ 阿莊回來了。他首先問他的母親;阿莊不明就裏,答一句:﹁我沒有瞧見。﹂ ﹁怎麼?我娘不是在陪靈?﹂ ﹁沒有。聽說在寢宮收拾天命皇帝的東西,預備﹃丟紙﹄。﹂ ﹁丟紙﹂是滿洲話。人死以後,將他生前一切使用之物焚化,以便在陰世照樣享用,便叫﹁丟紙﹂。其中又分﹁大丟紙﹂、﹁小丟紙﹂,小丟紙是焚化衣飾甚麼;下葬以前還有大丟紙,將死者生前所住的整間房屋,包括內中的陳設付之一炬。 ﹁你知道不知道,我四哥為甚麼把我們關在這裏,不許出去?﹂ ﹁不知道。﹂阿莊想起她姑母︱︱四福晉的告誡,顧而言他地說:﹁別老提這些我不知道的事;咱們聊聊別的。﹂ ﹁你說,聊些甚麼?﹂ 阿莊想了一下,突然說道:﹁恭喜你啊!你也成了旗主了。天命皇帝給你的是那一旗?﹂ ﹁正白。﹂多爾袞說:﹁多鐸是鑲白旗。﹂ ﹁這樣說,你們三弟兄一共得了三旗!大妃好福氣。﹂ 多爾袞心中一動,三旗兵馬合在一起,可以做些甚麼事?首先想到的是,打起仗來,一定順利。四哥的戰功多,就因為他的兵馬多,但也不過兩旗;那麼有三旗豈非就會比四哥立更多的戰功? 這樣轉著念頭,雄心大起,他很起勁地說:﹁三旗兵馬交給我一個人就好了。﹂ ﹁你真是貪心不足。﹂阿莊笑道:﹁你才十五歲,就想一個人得三旗?﹂ ﹁我不是想得三旗,我是說三旗交給我一個人來指揮;那時候你看,打到那裏,勝到那裏。﹂ 阿莊顯然為他所鼓舞了,癡癡地望著他,好一會才說:﹁那時候,你一定驕傲得甚麼人都不放在你眼裏了。﹂ ﹁不會的。至少對你不會。﹂多爾袞扳著她的肩,聞著她的頭髮,輕聲說道:﹁那時候,我要到科爾沁旗去求婚。﹂ ﹁想娶我姊姊?﹂阿莊故意這樣問。 ﹁你姊姊比我大,我不要娶個姊姊做老婆。﹂ ﹁我姊姊長得美。﹂ ﹁不見得。我看是你美,我要娶你。我一定要娶你!﹂多爾袞興奮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把抱住阿莊,沒頭沒臉地吻她的臉。 ﹁不要,不要!﹂ 正在掙扎著,忽然聽得大喝一聲:﹁你們又在親嘴了!﹂ 聲音雖大,卻很稚氣;轉眼看去,打了一陣瞌睡、突然醒來的多鐸,像隻貓頭鷹似地,睜一雙圓鼓鼓的眼在瞪著他們。 兩人一驚,身子自然鬆開了;阿莊走到多鐸身旁,在虎皮上坐了下來,只說得一個字:﹁睡!﹂接著便將多鐸一把摟住,他馴順地享受著﹁小姊姊﹂懷中的溫暖。 等將多鐸哄得熟睡了,她將他輕輕放倒,仍舊與多爾袞偎依在一起;﹁阿莊,﹂他說:﹁我想去看我娘。﹂ ﹁有事嗎?﹂ ﹁阿瑪去世了,我娘一定很傷心,我想我在她身邊比較好。﹂ ﹁不!我陪你;你也陪我,別去。﹂ 似水柔情,沖淡了他的思親之心,但畢竟還是不能放心,﹁阿莊,﹂他說:﹁你能不能替我去打聽一下,我娘是不是還在寢宮檢點阿瑪的遺物?為甚麼老不出來?﹂ 阿莊正也懷著同樣的疑問,便點頭起身,想找人去打聽,但茫然地前前後後尋覓,始終找不到一個來自寢宮的人,可以細問究竟;最後決定親自到寢宮去看個明白,可是老遠地便被攔住了。 話雖如此,仍有所獲,至少證實了寢宮之中,確曾發生了不尋常的情況。不過,這一點並不宜於告訴多爾袞;她只是答覆他說:﹁我打聽不出來。﹂ ﹁你是找誰去打聽的?﹂ ﹁誰也沒有找到。﹂ ﹁麻喇姑呢?﹂ 這一下提醒了阿莊。麻喇姑與她同族,也姓博爾濟吉特氏。這一族的蒙古人,原為元朝皇室的後裔,屬於內蒙古哲里木盟,共有十旗,最大的一族在察哈爾、熱河邊境的﹁科爾沁台地﹂,後來游牧的範圍,逐漸向東擴張至松花江邊,北至索倫,南至鐵嶺,分為兩翼,以洮南為中心,其北為右翼,又分前、後、中三旗;洮南以南為左翼,同樣地分為前、後、中三旗,合稱﹁科爾沁六旗﹂。 這六旗之中,﹁科爾沁右翼中旗﹂,位於洮南之西,適居六旗的中心,勢力最強,因而此旗旗長,為六旗的盟長,稱號叫做﹁札薩克汗﹂。阿莊的祖父,亦即四福晉的父親莽古斯,便是六旗的盟長。 早在太祖創業之初,便已想到科爾沁六旗與建州密邇,他要吞併﹁海西四部﹂的同族,不能不取得這六旗的支持,因而求婚於博爾濟吉特氏;後來更為第八子皇太極求得莽古斯之女為妻,便是﹁四福晉﹂。阿莊是她的長兄塞桑之女,三年前接了她來玩,至今未歸;麻喇姑雖亦是博爾濟吉特氏族人,但她家的身分,不能與旗長相比,因而便成為阿莊的侍婢。 她比阿莊大兩歲,生得又胖又黑,像個﹁渾小子﹂,但性情與她的外表,全不相稱,不但脾氣極好,而且心思極靈,不管阿莊要她做甚麼事,她總想得出辦法能如她的願。 ﹁啊!我怎麼沒有想到她?﹂ 阿莊起身去找到麻喇姑,悄悄兒告訴她,到寢宮去看一看大妃在幹甚麼? ﹁寢宮進不去。四大貝勒全在那兒。﹂ ﹁我不管!﹂阿莊撒賴,也是撒嬌,﹁你非打聽到不可。﹂ ﹁好啦。﹂ ﹁還有,我跟十四爺在一起,你打聽到了甚麼,別當著十四爺的面告訴我。﹂ ﹁我明白。﹂麻喇姑說:﹁十四爺鬼得很,要瞞他,我就不能在他跟前露面,你回頭來找我好了。﹂ ※※※ 連著三次,阿莊告訴多爾袞,始終沒有找到麻喇姑;第四次回來,卻帶著淚痕,多爾袞雖捉住了她哭過的證據,卻再也想不到,她已經第二次找到了麻喇姑,而且已經知道了寢宮中發生了甚麼事;還將要發生甚麼事? 可憐!她望著沉睡中的多鐸,在心中自語:一覺醒來,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親娘了。 ﹁阿莊!﹂多爾袞使勁搖撼她的肩頭說:﹁後面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你一定知道,快告訴我!﹂ 阿莊躊躇著把臉轉了過去。這就更顯得她一定有甚麼事瞞著他未說;多爾袞臉色漸變,最後倏地起立,將隨身的一把鬼頭解手刀,從胡桃木鞘中拔了出來說:﹁我要去看我娘,誰攔我,我跟誰拚命!﹂說完,身子朝前衝了過去。 阿莊大吃一驚,多爾袞如果真的不顧一切,奔到寢宮,會發生怎麼樣的後果?她想都不敢想。 這一轉念間,她無可選擇:﹁你回來,你回來!﹂她在後面追攆著他說:﹁我告訴你!﹂ 多爾袞並未﹁回來﹂,但亦不再前衝,握著解手刀的手垂了下來,但臉卻上仰而且微偏著,那樣子彷彿等待阿莊求情似地。 ﹁把刀給我!﹂阿莊左手握住他的手腕,右手去奪他的刀。 多爾袞任她慌亂地將刀奪走,然後說道:﹁該你告訴我了吧?﹂ 阿莊發覺她根本不必這麼慌張,只須說一聲:站住!把刀給我。便能阻止他去闖禍。她驚喜地發現,原來他是如此聽話! 信心一生,思考便冷靜而靈活了,﹁你要答應我,不許哭。﹂她說。 僅這一句話,便知不祥;多爾袞沉住氣問:﹁我為甚麼要哭?﹂ ﹁你別管!你答應了我,我自會告訴你;說!說我不哭。﹂ ﹁我不哭。﹂ ﹁那麼我告訴你,天命皇帝生前留下了話,他歸天以後,要大妃跟著去服侍他︱︱。﹂ ﹁甚麼!﹂多爾袞雙手緊握著她的肩,﹁你是說,阿瑪要我娘殉葬?﹂ ﹁是的,﹂阿莊緊接著說:﹁你答應過我的,你不哭。﹂ 多爾袞眨了兩下眼,將眼淚忍了回去,﹁我娘呢?﹂他問:﹁死了沒有?﹂ ﹁死了。﹂ ﹁怎麼死的?﹂ ﹁上吊。﹂ 多爾袞一下子傻了,人像虛脫似地,搖搖欲倒,趕緊扶住牆壁,在一團亂絲般的意緒中,找出一句話來問:﹁我娘怎麼樣?﹂ ﹁甚麼怎麼樣?﹂ ﹁我娘臨死之前,是不願意死呢;還是︱︱。﹂ ﹁喔,﹂阿莊懂他的意思,﹁大妃很樂意去服侍天命皇帝。﹂ ﹁她說了甚麼?﹂ ﹁她只說有些捨不得你跟小鐸;四貝勒給他磕頭,發誓一定好好待你跟小鐸。﹂ ﹁你的話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阿莊只說了一半真話。大妃那裏捨得去死?無奈四大貝勒不管她怎麼哭,怎麼哀求,都寒著臉不作聲;於是大妃將天命皇帝所賜的華服珍飾,都穿戴了起來,在整個滿洲僅此一面的西洋玻璃鏡前,旋轉著身子照左照右,照一回,哭一回,只是不肯死。 寢宮大廳的正樑上,早就垂著結了環的白綾,離地約莫八尺,下面是一張方凳;無奈大妃不肯站上去,不便強制。阿敏焦躁得幾乎不能忍耐了,而就在這時,一個﹁蝦﹂逮住了溜進去打探消息的麻喇姑。 ﹁摘了她的腦袋!﹂阿敏大吼著,﹁大妃少個人服侍,正好叫她去。﹂ ﹁慢一點。﹂皇太極問麻喇姑:﹁你想死還是想活?﹂ ﹁我不想死。﹂ ﹁那麼,你去服侍大妃升天;把大妃扶到凳子上去。﹂ ﹁是。﹂麻喇姑哆嗦著向大妃走去。 ﹁二哥!﹂皇太極輕喊一聲,作個上前的手勢。 代善微一頷首,領頭跪在大妃面前說道:﹁天命皇帝在等著,請大妃升天吧!﹂ ﹁請大妃稟告天命皇帝,我們一定遵照遺命,讓阿濟多、多爾袞、多鐸各掌一旗;我會教養他們成人,幫他們立功讓他們成為八旗的﹃巴圖魯﹄。﹂跪在最後面的皇太極磕一個頭說:﹁請大妃謹遵天命皇帝的囑咐。﹂ ﹁好!我死。﹂大妃霍地起立,勢子太猛,腳步不穩;機警的麻喇姑一把扶住。 ﹁送大妃昇天。﹂ 代善起身,走到凳子前面︱︱所有的男子,自四大貝勒至包衣,都跪下了;未跪的是兩個女人,大妃與麻喇姑;兩個人的腿都發軟,但麻喇姑知道,在此一刻中,她是這齣﹁戲﹂的主角,她如支持不住,這齣﹁戲﹂就唱砸了。這樣想著,頓覺不知那裏來的一股力量,能攙著大妃走近凳子,把她扶了上去,抱住她的下半身。 可是,大妃的靈魂似乎出竅了,兩眼似閉非閉,頭歪到一邊,整個身子的重量,一大半壓在麻喇姑的肩頭上,累的她冷汗淋漓。 要讓大妃自己投環是萬萬不能了,皇太極便轉身向他的心腹包衣石爾福招一招手喚了來,低聲囑咐了兩句。 石爾福去找了個極壯碩的夥伴,一起走到凳子的旁邊,那人跪下來,雙手據地,石爾福便站在他背上,一伸手將白綾圈套拉開,套入大妃頦下,然後跳下來將凳子抽掉,大妃雙足臨空,豐腴的身子往下一壓,將麻喇姑壓的摔了一個斛斗,大妃悠悠晃晃地在空中打轉。 ※※※ 多爾袞一直懷疑天命皇帝是否有此一道命大妃殉葬的遺命。不久,他又聽得這樣一種說法:大妃方在盛年,倘或不耐寂寞,為人所勾引,則此人便能透過大妃,控制三旗的兵力;天命皇帝率子侄辛苦締造的基業,必不能長保,因而偽託遺命,逼大妃殉身,以絕後患。 他非常厭惡這種說法;可是他不能不承認這是很可能的,也是很合理的。他從小就知道,國事重於一切,是一條神聖不可侵犯的﹁家法﹂;他的大哥廣略貝勒褚英,為父親親手處死,唯一的原因就是諫父不可背叛明朝。然則四大貝勒怕動搖國本,採取非常手段,無可厚非;他很冷靜地在想,如果他是四大貝勒之一,亦會這樣去做。 喪母的隱痛,在阿莊的多方安慰,四福晉的細心照料以及四貝勒深厚的關懷鼓舞之下,很快地消釋了;同時又發生了一件能激起他的憧憬的大事,四貝勒皇太極成了天聰皇帝。 天命皇帝締造了後金國,立下的制度是八旗共主,除四大貝勒以外,其餘稱小貝勒,議政時與四大貝勒並坐;但代善天性恬退,他的長子岳託、三子薩哈廉又是最佩服四貝勒,因而父子三人密議勸進,四貝勒原居四大貝勒之末,一躍為八旗的領袖,在天命皇帝歿後二十天的九月初一,在瀋陽即位,以明年為天聰皇帝元年。 多爾袞知道他一定會蒙重用,憧憬著建立與天聰皇帝同樣多的戰功。果然,從天聰二年從征察哈爾開始,重要的戰役,無不參與,亦無不有功。天聰九年在察哈爾更立了一件奇功︱︱察哈爾的酋長林丹汗,是元順帝的後裔,當元順皇帝為明朝開國功臣第一的徐達攻入京城時,倉皇北狩,隨身帶著一顆﹁傳國璽﹂,中道失去,入土兩百餘年,為一牧羊兒發現,歸於林丹汗。天聰八年林丹汗兵敗身死,部眾投降;第二年多爾袞奉命去接收降眾時,說服林丹汗之子額哲,獻上﹁傳國璽﹂。於是天聰十年四月,後金改國號為﹁清﹂,正式建元,以這年為崇德元年;立后封妃,建立五宮,四福晉成為皇后,居清寧中宮,東西四宮是:麟趾宮貴妃,關睢宮宸妃,永福宮莊妃,衍慶宮淑妃。 莊妃及宸妃就是阿莊和她的姊姊。她們早就回科爾沁旗了,直到天聰八年冬天,由阿莊的大哥吳克善,將兩個妹妹進獻於天聰皇帝;那時多爾袞出征在外,凱旋班師,才知道當年耳鬢廝磨的愛侶,在名份上已成為叔嫂,相顧黯然,只有將一段深情,埋在心底。 ※※※ 崇德八年︱︱明朝崇禎十六年八月初九午夜,清朝第二代皇帝皇太極暴崩,年五十二,在位十七年,廟號太宗。 於是,長久以來存在於八旗軍民心頭的一個疑問,到了必須解答的時候,誰來繼承皇位? 有人認為父死子繼,天經地義;中宮有女無子,談不到立嫡便應立長,由太宗的長子,比多爾袞大四歲的肅親王豪格繼位。 有人認為太祖定下了共主的制度,當初四貝勒居四大貝勒的末位,而能成為八旗的領袖,是因為他的才具過人,能夠恢宏先人留下的基業,準此以論,應該推兄終弟及之義,由一致公認最具領導才能的睿親王繼承皇位。 雙方都有理,雙方都有力,雙方都有心爭取皇位;除了禮親王所將的正紅旗以外,其餘七旗都嚴陣以待,在多爾袞這一面的,有他的一兄一弟,英親王阿濟格,豫親王多鐸;在豪格這一面的,有鄭親王濟爾哈朗,及兩黃旗的大臣。雙方勢均力敵,旗鼓相當,誰也看不出,一旦開始火併,勝利屬於那一方?而很可能的是兩敗俱傷,清朝就此瓦解。 作為八旗家長的禮親王代善,憂心忡忡,夜不成眠,密召兩個漢人來問計,一個叫范文程,字憲計,北宋名臣范仲淹之後,先世在明初遷居瀋陽,他的曾祖范鏓是正德年間的進士,當過兵部尚書。此人有安邦定國之才,天命年間歸順後,為太宗所重用,官拜內秘書院大學士,他所參預的機密,比任何人都多。 另一個是福建南安人的洪承疇,字亨九,萬歷四十四年進士,崇禎初年,流寇大起,洪承疇在陝西剿匪,所向有功,是﹁闖王﹂李自成的剋星。崇禎十二年︱︱崇德四年冬天,由陝西三邊總督調任薊遼總督,專門對付清軍;下一年春天,錦州被圍,總兵祖大壽告急,洪承疇出山海關駐寧遠,部下有八總兵、馬步軍共十七萬,囤積一年糧草,作堅守之計。 這是洪承疇與守錦州的名將祖大壽所商定的戰略。薊遼總督自孫承宗、袁崇煥以來,都認為先守後攻是最好的策略;防守以大凌河為界,鞏固錦州至山海關的陣地,穩紮穩打。因為清軍人眾馬多,耗時一久,糧草就會接濟不上,利在速戰速決;對症發藥,須以靜制動,以拙限速,以重壓輕,穩紮穩打,不可貪功;到得清軍師老馬疲,銳氣漸消,開始撤退時,即為大舉反攻的時機。但朝廷卻穩不住,耐不得,以兵多餉艱,急於求功,命兵部職方司郎中張芳麒去催洪承疇出兵開戰。洪承疇迫不得已由寧遠移駐錦州以南的松山,列陣於錦州西南七十里的乳峰山;先鋒宣府總兵楊國柱,在錦州以南十里的呂洪山遇伏,突圍時中箭陣亡而大敗,囤糧的筆架山︱︱葫蘆島為清軍所獲,清軍將左翼四旗調至右翼,自錦西以北的塔山列陣直至海邊,阻斷了明軍歸路。 見此光景,大同總兵王樸連夜遁走,寧遠總兵吳三桂亦見機而作,但向西為清軍所阻,只好退回來守松山以南的杏山;洪承疇嫡系的大將玉田總兵曹燮蛟,與前屯衛總兵王廷臣,率殘卒一萬餘人,趕往松山與洪承疇固守,其餘明兵狼奔豕突,死的死,投降的投降,陣亡的明兵,大部分是被擠入海中溺斃,先後喪士卒五萬三千多人。 這是崇禎十四年八月間事。洪承疇在松山苦守六個月,存糧將盡時,副將夏成德獻城投清;敗報到京,說洪承疇殉難,舉朝大震,崇禎皇帝尤為痛悼,賜祭十六壇;祭到第九壇,又有新的消息傳來,洪承疇投降了。 破松山的是豪格,生擒了洪承疇、曹燮蛟、王廷臣及遼東巡撫邱民仰。提報傳到盛京︱︱瀋陽,太宗傳旨殺邱民仰、曹燮蛟、王廷臣,而以禮護送洪承疇到京。邱民仰等人本可不死的,是故意嚇一嚇洪承疇。 洪承疇沒有被嚇倒,到得盛京,住在賓館中科頭跣足,肆意謾罵;這也是故意的,要試探試探太宗對他的態度。 太宗是早就打算好了,一個洪承疇,一個祖大壽必須收服了為己所用。因為明朝之亡,是遲早間事,太宗已有逐鹿中原的雄心壯志,而競爭的對手,必然是李自成、張獻忠這些流寇,洪承疇是辦賊的好手。同時八旗常常﹁破邊牆﹂直下山東,大肆擄掠而還,漢人無不切齒痛恨;一旦入關,人生路不熟,處處會遭遇抵抗,亦必須有洪承疇這樣的人為他指揮戰局,主持民政。 因此,太宗命范文程去勸降。賓館相見,任由洪承疇大肆咆哮。范文程百般忍耐,慢慢地等他安靜下來,從從容容地跟他談古今治亂之理;正在談著,樑上落下來一塊燕泥,掉在他的衣服上。洪承疇一看機會來了,一面說話,一面很仔細拂去燕泥,拂了又拂,唯恐沾污了衣服似地。 范文程看在眼裏,記在心中;回奏太宗說道:﹁洪承疇一定不會死。他對他的衣服尚且如此愛惜,何況他的性命?﹂他勸太宗待以殊禮,必可收效。 其實洪承疇早就想投降了,只是說不出口,借此機會透露他的本心。於是一齣爾虞我詐的戲上演了。 那時是料峭春寒的二月,太宗看洪承疇征衣單薄,說一聲:﹁洪先生不會受寒吧?﹂解下所御的貂褂親自披在洪承疇身上。 洪承疇起初還是桀驁不馴的模樣,瞪著眼望著太宗;望了好一會,忽然低下頭去,嘆口氣說:﹁真是命世之主。﹂ 太宗大喜,賞了一大批珍物,召諸將置酒大會,雜陳百戲,位置洪承疇於禮親王代善以上。諸將大為不悅,尤其是肅親王豪格,宴罷公然向他父親抗議。 ﹁皇上待洪承疇太過份了。﹂ 太宗不以為忤,只問:﹁試問我們櫛風沐雨、萬苦千辛,為的是甚麼?﹂ ﹁自然是想得到明朝的天下。﹂ ﹁那就是了。﹂太宗微笑著說:﹁一入中原,我們都是瞎子,現在有個人來替我們領路,你們想,我應不應該高興。﹂ 因為如此,終太宗之世,洪承疇並未做官,第一,且讓他優遊自在,異日入關,再用其長;第二,是怕諸將不能與他共事。不過,太宗常召他入宮,決疑定計;代善亦深知洪承疇的大才,所以,此時找他與范文程一起來商量皇位誰屬。 ﹁兩位看,睿王與肅王那個好,請說實話。﹂ ﹁自然是睿王。﹂范、洪二人異口同聲回答。 ﹁可是不論中外,從來都是子承父業,睿王如果接位,名不正,言不順,如何是好?﹂ 范文程、洪承疇你看我,我看你,用眼色商量,決定由洪承疇發言。 ﹁從來兄終弟及,除非先帝有遺言,否則視同竄位,必招大亂。但兩雄相持不下,立肅王則睿王一定不服;而睿王是大清朝,必不可少的人物。﹂ ﹁洪先生這話說得很透澈,請問計將安出?﹂ ﹁父死子繼的傳統,必當遵從,肅王必不可立。先帝生十一子,現存八子,擇賢而立。﹂ ﹁大清朝的皇子,子以母貴;既立則母以子貴。﹂范文程接口:﹁要立恐怕只能立幼。﹂ ﹁立幼更好,可以請睿王輔政。﹂ ﹁那麼肅王呢?﹂禮親王代善接著洪承疇的話問:﹁肅王亦不能不讓他輔政吧?﹂ ﹁不!﹂洪承疇說:﹁那是兩虎相爭的局面。萬萬不可。﹂ ﹁肅王會閙!﹂代善說道:﹁我這個侄子的性情,我很清楚。﹂ ﹁肅王這方面不能沒有人。﹂范文程說:﹁鄭王可以作肅王代表。﹂ ﹁是的。﹂洪承疇附議,﹁這樣安排比較妥當。﹂ 禮親王代善沉吟了好一會說:﹁照此安排,還是肅王比較吃虧,不知道他肯不肯答應?﹂ ﹁處家庭之間,安有銖兩相稱的安排?﹂洪承疇大聲說道:﹁有件事很明顯的,睿王輔政而無肅王,諸將無可無不可;肅王輔政,而無睿王,諸將必不以為然。﹂ ﹁說的是!﹂代善奮然而起,﹁吾志決矣!﹂ ﹁王爺請稍安勿躁。﹂范文程說:﹁王爺以皇族家長的地位,應該能壓得住肅王,可是必得一本大公,始於國事有益。﹂ ﹁當著太祖、太宗在天之靈,敢說一句,我的本心完全是為了大局;倘有私心,神鬼不容。﹂ ﹁王爺的本心,固然可質天日,不過諸位小王與貝勒,一向都傾心睿王;要請王爺好好約束他們。﹂ ﹁這一層關係重大。﹂洪承疇也說:﹁我估計肅王必不服,一定會勒兵觀變,王爺不可授人以隙﹂ ﹁是,是!﹂禮親王代善敬謹受教,﹁兩位的金玉良言,我一定步步留心。﹂ 於是代善徵詢睿、肅兩王以外的皇族的意見,大家都認為這是無辦法之中唯一的辦法。既然眾議僉同,就可以向雙方當事人提出了。 睿親王多爾袞考慮了一下,同意了;但肅親王豪格卻堅持必須由他與多爾袞同時輔政;歷經多少人多日的苦勸,豪格執意不回。﹁國不可一日無君﹂,半個月過去,還不知道大清朝的嗣君是誰?不免人心惶惶,真要出亂子了。 最後是范文程與洪承疇連袂去勸,首先說明諸將的意向,勸豪格不可違犯眾意;然後又說:外間的傳言,肅王堅持要一同輔政,是為了排斥鄭王;如果再堅持下去,鄭王心生芥蒂,便是肅王自己樹敵,不智之甚。 這句話打動了豪格,難題終於有了答案。於是由禮親王代善召集皇族及八旗大臣,共立嗣君。他首先宣布豪格自甘退讓,大大地讚揚了一番,然後說道:﹁本朝家法,皇子子以母貴,只能立幼;立幼便須由才德俱勝的親王輔政,我舉睿親王跟鄭親王,諸位以為如何?﹂ ﹁好!﹂年紀最輕的豫親王多鐸,首先表示贊成。 諸王皆無異議,事情便算決定了;代善接著說道:﹁如今只有麟趾宮貴妃生的十一阿哥博穆果爾;永福宮︙︙。﹂ 一語未畢,多爾袞搶著說道:﹁自然是九阿哥繼位。﹂ 此言一出,無不錯愕;豪格抗聲說道:﹁九阿哥的生母是永福宮莊妃;十一阿哥的生母是麟趾宮貴妃,論子以母貴,當然是十一阿哥當皇上。﹂ ﹁你這話雖合道理,昧於事實。十一阿哥才四歲,平日嬌生慣養,極其任性,試問我這輔政的,跟他怎麼打交道?如果跟他說不明白,只好我作主,你們又說我擅專。這個罪名,我可當不起。﹂ 豪格語塞。鄭親王濟爾哈朗不能不替他幫腔,便接口說道:﹁可是,九阿哥也不過六歲啊!﹂ ﹁他是崇德三年正月裏生的,等於七歲。﹂多爾袞又說:﹁至於資質、體魄都比他弟弟好,很懂事了。為國擇君,我亦是一本大公。諸位如果不信,不妨請兩位阿哥出來,當面試驗。﹂ 大家都同意這個辦法,派內大臣鄂碩、何洛會,去永福宮奉迎莊妃︱︱阿莊所生的皇九子福臨,與皇十一子博穆果爾。 不一會,鄂碩抱著博穆果爾出來;一放下地他便爬到代善身上嚷著:﹁二大爺,我摸摸你的鬍子。﹂ 天真爛漫的博穆果爾有趣倒是有趣,無奈缺少人君之度;比起從從容容走了來,方面大耳、神態沉靜的福臨,大家心裏都已作了選擇。 ﹁好了。﹂代善拉開博穆果爾的小手道:﹁大家還要問問兩位阿哥的話不要?﹂ ﹁要!﹂多爾袞說:﹁擇君是何等大事!越慎重越好。﹂ ﹁這話也說得是。﹂代善點點頭,﹁我來問。﹂他抓住博穆果爾亂動的手說:﹁十一阿哥,你要當皇上不要?﹂ ﹁要。﹂ ﹁你知道皇上怎麼當嗎?﹂ ﹁知道。﹂ 這話不像童稚之言,大家都注意了,只聽代善又說:﹁好!你說給我聽聽,該怎麼當?﹂ ﹁要用好人,不要壞人。﹂博穆果爾眨著眼,邊想邊說:﹁要親近百姓;還有要打倒明朝的昏君。﹂ 一聽這話,無不驚異;多爾袞似乎言過其實,不由得都轉臉去望,但見他微笑不語,似乎胸有成竹在。 ﹁你們兩位是輔政叔王。﹂代善看著睿王跟鄭王說道:﹁該問問十一阿哥。﹂ 這表示代善亦有所改變,認為博穆果爾繼位仍有可能;但多爾袞仍有十足的信心,開口問道:﹁十一阿哥,你說當皇上有甚麼好處?﹂ 這話將博穆果爾問住了。 ﹁當皇上像阿瑪一樣,隨便發脾氣好了。誰要不准我上樹掏小雀兒,我打誰的屁股。﹂ 有的笑,有的皺眉,只有豪格發怒,恨博穆果爾是扶不起的阿斗,掃了他的面子,當時擺出大哥的神色喝道:﹁好了,好了,下來!別只是敬天法祖、民胞物與的大道理;當皇上有甚麼好處卻沒有教過他。﹂ ﹁別慌!﹂多爾袞將語氣放得很柔和,﹁慢慢兒想。﹂ 博穆果爾是嬌縱慣了的,一聽挨了罵,頓時眼淚汪汪地,代善趕緊摟著他說:﹁別哭,別哭!你大哥跟你鬧著玩的。乖,讓鄂碩抱你回去,掏小雀兒去吧!﹂ 博穆果爾委委屈屈地讓鄂碩抱著走了;多爾袞便說:﹁也得問一問九阿哥,仍舊請禮親王主持吧!﹂ ﹁好!﹂代善向侍衛說道:﹁端張椅子來!﹂ 端來的椅子擱在中間,因為福臨繼位,雖未明白宣示,但事成定局,所以請他坐在中間。福臨也就居之不疑地坐下了。 ﹁請問九阿哥,你願意不願意當皇上?﹂ ﹁諸位伯伯、叔叔要我當,我就不能不當。﹂ ﹁九阿哥知道皇上該怎麼當嗎?﹂ ﹁我不知道,可以問伯伯、叔叔、諸位大臣。﹂ ﹁這叫納諫。﹂代善說道:﹁你問我,我當然詳詳細細告訴你,如果話不中聽,你會不會不高興?﹂ ﹁是好話嘛!我幹嘛不高興?﹂ ﹁好了!﹂代善躊躇了一會,站起身來說:﹁咱們行禮吧!﹂ 這等於宣布了九阿哥福臨繼承皇位,如果大家都沒有異議,由他領導著行了君臣大禮,便是乾坤已定。不道大家都已默認了代善的選擇,惟有豪格攘臂而起,還有意見。 ﹁請問禮親王,其中有沒有私意?﹂ ﹁私意?﹂代善愕然,﹁甚麼私意?﹂ 豪格欲語又止;然後說道:﹁倘或輔政兩王中,有人廢立篡位,怎麼說?﹂ ﹁那是亂臣賊子,人人可誅,而且是絕不會有的事。﹂ ﹁不然。﹂豪格停了一下,終於說得很露骨了,﹁如今是大眾公議,到了那時候,由皇太后出面,說應該讓位,怎麼辦?﹂ 此言一出,滿座失色;多爾袞的臉色尤其難看;氣氛在沉靜中聞得出劍拔弩張的血腥氣。 六十歲的代善自覺遇到了他平生最嚴重的時刻;他認為他必須運用他的地位,採取有力的措施,但要保持他的家長的地位,維護家法的尊嚴,踩出去的每一步都要看準了,是眾目所見,絕對公正的。 於是他用申斥的口吻說:﹁肅王不得有非分越禮之言。﹂接著又說:﹁不過輔政兩王應該告天盟誓,凡事秉公處理,不得妄自尊大。﹂ 這一回,豪格不再開口了;多爾袞與濟爾哈朗亦無話說,顯然的,代善的家長的權威,並未遭遇到挑戰。 ﹁你們還有甚麼話?趁早說。﹂ ﹁我管禮部,我認為應該先正大位;再由輔政兩王盟誓。﹂ 說這話的是代善的孫子阿達禮。代善有子八人,最能幹的是第三子薩哈璘,是太宗最賞識的一個侄子,崇德元年病歿,追封穎親王;長子阿達禮襲爵,降封郡王,管禮部。 大家都覺得阿達禮的話不錯。於是另設寶座,先請九阿哥正位,以皇帝的身分,口敕以多爾袞、濟爾哈朗為輔政叔王;然後兩王告天盟誓:﹁如果不秉公輔理、妄自尊大,如有人進以非分之言,即視此人為亂臣賊子,立置典刑。﹂ 偌大危機,總算化解了。為此又白了多少鬍鬚的代善,整個身心都懈弛了;因而忘記了范文程與洪承疇的忠告,沒有能嚴格約束他的子孫,跟他一樣堅守不偏不倚的立場。 ※※※ ﹁二伯,﹂由於是在代善家中,豪格用親族的稱謂:﹁有兩個人勸十四叔當皇上,不知道十四叔來告訴了二伯沒有?﹂ ﹁沒有。﹂代善問道:﹁那兩個人是誰?可惡!﹂ 豪格先不說那兩個人的姓名,﹁十四叔沒有來告訴二伯,亦沒有甚麼處置,不就違反了﹃如有人進以非分之言,即使此人為亂臣賊子,立置典刑﹄的誓言了嗎?﹂ ﹁那也不能這麼說,也許他這會兒正在料理呢!﹂ ﹁是。﹂豪格又說:﹁現在皇帝剛剛即位,人心總不免浮動,像這樣的事,似乎料理得越快越好。﹂ ﹁這話也是。﹂代善問道:﹁到底那兩個人是誰?﹂ ﹁我也不大清楚,就清楚了也不敢說,倒像播弄是非似地。﹂豪格作為不在意似地說:﹁二伯何妨派個人去問一問。﹂ ﹁這種事怎麼好嘴上說出來?﹂代善大不以為然,吩咐侍衛說:﹁把麻勒吉找來。﹂ 麻勒吉是八旗的才子,通滿漢文,他姓瓜爾佳氏,隸屬於正黃旗,當一名任文字之役的筆帖式。找到以後,代善命他寫一封信給多爾袞,詢問豪格所訐舉之事。 ﹁用漢文,還是國書?﹂ ﹁自然用國書。﹂ 所謂﹁國書﹂便是滿洲文字。女真族之有文字,始於金太祖命完顏希尹始製﹁國字﹂,但不甚完善,以致失傳;滿洲一直使用蒙古文字,但滿蒙語言有差異,因此滿洲人通信必須先將滿洲話譯成蒙古話,方可形諸文字。清太祖崛起後,深感不便,部下有個葉赫那拉氏的額爾德尼,深通蒙文;太祖跟他說:﹁漢人讀漢文,不習文字亦能懂;蒙古人亦復如此,只有我們滿洲,必得先譯成蒙古語,才能成文,不懂蒙古語就不知道寫的是甚麼?你一定要創製滿洲文。﹂太祖並且進一步指示﹁以蒙古字協我國語音,聯尾為句,因文以見義即可。﹂本此宗旨創製的滿洲文字,實際上只是譯音而已。 因為是音譯,所以麻勒吉為代善所寫的這封信,純粹是以筆代舌;文字所特有的微妙情意,無從表達。多爾袞作夢也想不到,這封信是由豪格而起,簡簡單單做了答覆。 快馬急足,不過一頓飯的工夫,覆信便已送到代善手中;拆開一看,顏色大變,花白的鬍鬚,抖動得無法自制。 ﹁怎麼?﹂豪格問到:﹁十四叔怎麼說?﹂ 代善五中如沸,終於將抖個不住的手往前一伸:﹁你自己看去。﹂ 豪格接來一看,多爾袞的回答是:阿達禮勸他自立為帝,誓死相從。碩託亦曾為此勸他,又說:﹁內大臣及侍衛皆從我謀,王可自立。﹂碩託是代善的次子,多戰功亦多過失,所以只封貝子。代善的大兒子岳託,崇德三年陣亡於濟南;碩託等於是他的長子。 ﹁原來是他們叔侄倆!﹂豪格嘿嘿冷笑著,將多爾袞的信摺好了,放入口袋,逕自上馬而去。 代善恍然大悟,豪格是故意不說碩託與阿達禮的名字,要看他如何處置?如果迴護一子一孫,豪格立刻拿出多爾袞的親筆信,號召八旗共誅賊臣;那時師出有名,多爾袞未見得能占上風,就算能勉強擊敗豪格,但八旗必陷於分裂的局面,且莫說問鼎中原,往後冤冤相報,殺伐相尋,太祖的基業必不可保。 於是請了范文程、洪承疇來商議,都認為豪格的手法,既陰且狠;捨大義滅親之一途,無法挽救自相殘殺的悲慘結局。 ﹁僅言犧牲還不足,應該有個做法,此事如由王爺檢舉,則在睿親王為徇庇,做得不算乾淨;須睿親王檢舉,王爺任憑公斷,方顯大義昭然。﹂ ﹁是,是,范先生你說得不錯。﹂代善老淚縱橫地說:﹁我拿一子一孫的兩條命,來保全睿親王,大清王朝不能沒有睿王。﹂ ﹁王爺不必傷心!﹂洪承疇勸道:﹁傷了貝子跟穎郡王,犧牲誠然慘重,不過所得亦大,第一,王爺執法如山,有公無私的大節,足以為八旗樹立楷模;其次,睿王感激王爺保全之德,自然唯命是從;最後肅王一定內疚於心,以後對王爺的話,不敢不聽。﹂ 代善亦只好以此自寬。第二天由多爾袞召集親貴及八旗大臣,宣布穎郡王阿達禮、貝子碩託的罪狀,立即處決。 在場的王公大臣,無不悚然動容,但有悲戚警惕,並無一個人有憤怒不服的表示。洪承疇看在眼裏,默計心中,明朝已無可挽救,流寇不足以成大事,從元順帝亡命大漠兩百六十多年來,異族再一次要入主中原了。 從這天起,洪承疇才下定決心要助清朝取天下;而多爾袞與豪格,卻結下了不解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