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春︾高陽 ︽紅樓夢斷第一部︾ ︽二○一五年六月五版︾ ︽好讀書櫃︾分工輸入版 第一章 午夢初回,百無聊賴,儘管前廳有清客,後堂有妾侍,而李煦寧願一個人在水閣中獨坐,一遍一遍地盤算心事。 唯一的心事是一大筆虧空,細數有賬︱︱那本總帳房送進來的賬簿,擺在枕邊已經五天了,他始終沒有勇氣去翻一翻。其實就不看賬,心裏也有個數;五十萬不到,四十萬是只多不少的。 ﹁怎麼能夠再點巡鹽就好了!﹂他在想;不用多,只要兩年。兩淮巡鹽御史一年有五十五萬銀子的好處;照例貼補織造二十一萬,代完兩淮﹁總商﹂虧欠官課十二、三萬,也還有三十萬銀子;兩年六十萬,上下打點去個十來萬,多下的夠彌補虧空了。 其實,細想起來也不算怎麼大不得了的一件事,無奈聖眷大不如昔;所以說到頭來,首要之著是如何挽回天心? 念頭轉到這裏,散漫的心思收攏了,只朝這一點上去鑽研。他的習慣是,非繞室蹀躞不能用腦筋。因而起身下榻,趿著龍鬚草編的拖鞋,來回散步,有時捻花微嗅,有時臨窗小駐,在廊上伺候的丫頭、小廝都知道他此刻心中有事,相戒禁聲,誰也不敢去打擾他。 不知是第幾遍窗前閒眺,李煦突然覺得眼睛一亮︱︱窗外池邊一塊面光如鏡的巨石之下,似乎有支玉簪子在草叢中。命小廝撿來一看,自喜老眼不花;果然是一支兩頭碧綠的玉簪。 ﹁這是誰的簪子?﹂他一面問,一面在心裏思索;五個姨太太,似乎誰也沒有這麼一件首飾。 ﹁是鼎大奶奶的東西。﹂有個小丫頭倒識得。 這一說,喚醒了李煦的記憶,確曾見過他唯一的兒媳;在她那如雲如荼的髮髻上佩過這麼一支似乎由白玉與翡翠鑲接而成的很別緻的簪子。 怎麼會把簪子掉落在這裏呢?莫非釵墮鬢橫在那塊光滑的大石頭上?無端有此綺念,害得他心裏好不自在;怎麼會這麼想?他自責著;然而他無法禁抑自己不這麼去想! 忽然,他有了一個靈感,想起他的這個出身雖不怎麼高,但賢慧、能幹、艷麗而且孝順的兒媳婦,曾經說過:最好能置一片義田,一來贍養宗族;二來也有個退步。似乎用﹁義田﹂二字作題目,可以作一篇打動聖心的文章出來。 不如找她去談談!他這樣對自己說;隨即將簪子捏在手中,想一想將那本尚未看過的賬簿也帶著,取了一柄團扇,輕搖著出了水閣。 大家的規矩,丫頭小廝不作興問一聲:﹁老爺上那兒?﹂只遙遙跟著;看他曲曲折折地進了晚晴軒,那裏自有人招呼,方始放心散去。 ※※※ 晚晴軒常來,不過都是他的兒子李鼎在家的時候;像今天這樣卻還是頭一回。不過青天白日,也不用避甚麼嫌疑;﹁咳嗽﹂一聲往裏踱了進去。 咳嗽竟無人應聲;卻看到一個丫頭正仆臥在後廊竹榻上,睡得好酣。是了!他在想,兒媳婦待下人寬厚,這麼熱的天氣,必是讓她們歇著去了。 他有些躊躇,站在堂屋裏頗有進退維谷之感;而就在這只聞蟬唱,不聞人聲之際,發覺有種異聲,細辨是一陣一陣的水聲;再細辨是發自浴盆中的聲音。 他突然有種衝動;這種衝動過了六十歲就越來越少,到近兩年幾乎不曾有過。而此時茁然勃發,那雙腳不由自主地循聲而去。 越走越近越清楚;聲音發自最西面的那間後房,正是兒媳婦的臥室;聽輕哼著的﹁山坡羊﹂,更可以辨識,坐在浴盆中的,確是兒媳婦。 於是他站住了腳,重重地咳嗽一聲,提高了聲音問:﹁怎麼沒有人吶?﹂ ﹁啊!﹂窗內是十分詫異的聲音:﹁老爺子怎麼來了?﹂ ﹁我來跟你談件事,順便撿了你掉的一支簪子,帶來給你。﹂李煦又問:﹁丫頭怎麼一個不見?﹂ ﹁一個告假,一個病了;一個給我倒了洗澡水,忙忙地就上大廚房搖會去了。應該還有一個啊?﹂鼎大奶奶接著說:﹁爹,你老人家請在堂屋裏坐一坐,我就來。﹂ ﹁不忙,不忙!你慢慢兒洗吧!我等一等,不要緊。﹂ 口中這樣說,身子卻未動,心內尋思,還有一個必是昨夜﹁坐更﹂,這會口角流涎,睡得跟死豬一樣。丫頭、小廝、聽差、廚子在大廚房搖會,得好一會的工夫;既無人見,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也不要緊。 這一想膽便大了,先側耳聽了一下,確無人聲,方始往西移動腳步,將走近時,一看裏面垂著窗帘,不由得冷了半截;再一想:日光正烈,人影在窗,根本就偷看不成!又冷了半截。暗暗嘆口氣,掉頭而去。 那知就在一轉身之間,有了意想不到的發現;窗壁之下,離地尺許,開了約莫四寸見方的一個﹁貓洞﹂。驚喜之餘,亦不免畏懼;但一想到機會只在出水與著衣之間,稍縱即逝的短短片刻,不由得大為著急;立即傴僂著身子,掩過窗下,雙手撐地,把個腦袋使勁歪向一邊,終於能從窗洞中看到裏面了。 先看到的是滿地水漬;再看到朱漆的大浴盆,盆邊搭著一條濕淋淋的浴巾,眼向右移,是一堆換下來的髒衣服,一方猩紅的兜肚,格外顯眼,及至視線吃力地往左搜索時,終於看到了他想看的人︱︱她正精赤條條地坐在楊妃榻上檢點衣衫,及至一站起來,恰好面對著﹁貓洞﹂,渾身上下,白是白、黑是黑;凹是凹、凸是凸。李煦口乾舌燥;耳邊﹁嘭、嘭﹂地,一顆心跳得布鼓雷門般響。 怎麼辦?他惶急地自問;思慮集中在那扇門上,而疑問極多,門是虛掩著,還是上了閂的?如是虛掩,自然一推即開;那時她會怎樣?驚喊、發怒、峻拒、閃避、還是順從?以她平時的孝順識大體,多半會巧言閃避;這只要拿定主意,不上她的當,軟哄硬逼,總可如願。可是,裏面如果上了閂,一推不開;問起來怎麼說? 無話可說;說起來是一場威嚴掃地的大笑話!就算她不說;自己見了她虧心,先就怯了三分。往後這日子可怎麼過? 看來只有騙得她自己開門,再作道理。正在估量這個念頭是否可行時,不道手掌一滑,傾倒在地,失聲而喊:﹁哎喲!﹂ 這一聲嚇壞了鼎大奶奶,﹁誰?是爹爹不是?你老人家還在那裏?怎麼啦?﹂這樣自問自答;自答自問,語急聲慌,卻提醒了李煦。 這不正好將計就計嗎?他不假思索地說:﹁讓磚地上的青苔,滑我一大跤。﹂ ﹁啊!那可不是當耍的,摔傷了沒有?﹂接著大喊:﹁琳珠︱︱。﹂ 只喊得一聲,便讓李煦喝住了,﹁別鬧笑話!﹂他說:﹁我沒有摔傷,只爬不起來;你來攙我一把,我自己就能走路了!﹂ ﹁別鬧笑話﹂這四個字,提醒了鼎大奶奶。兒媳婦在屋子裏洗澡;公公就在窗外摔了一跤,這話傳出去,不知道有多少成天吃飽了飯沒事幹,只愛嚼舌頭的下人,加油添醬地說得如何不堪? 念頭還沒有轉完,已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她是剛套上一條藍綢的袴子,上身還裸著;也來不及掛兜肚,隨手拾起一件漿洗得極挺括的、江西萬載細白夏布的褂子,抖開來穿上,趿上繡花拖鞋,一面扣鈕子,一面走來開門。 李煦故意不去看她,只愁眉苦臉地用一隻手在揉胯骨;等她走近了才指著院子的那株椿樹說:﹁一時高興,想採點香椿嫩芽拌銀魚吃,那知道會摔一跤。﹂ ﹁你老人家也真是!﹂鼎大奶奶忍不住埋怨:﹁想吃香椿,只叫人來說一聲,不就揀頂嫩的送了去了?還用得著你老人家自己動手;萬一摔傷了,傳出去總說兒媳婦不孝。你老人家就倚仗著自己身子硬朗,凡事不在乎,可也得為小輩想一想;顧一顧小輩的名聲。﹂ 說著,彎身下去攙扶,鼓蓬蓬的一個胸脯,直逼到李煦眼前;他趕緊閉上了眼。不過心裏還是分辨得很清楚;鼎大奶奶原意扶他到堂房裏坐定,自己進去換好了衣服,再出來找了下人來,從從容容地宣布這件事,可以不落任何痕跡。那知李煦不聽她使喚,身子往西,擠得她站不住腳,只能順著他往自己這面倒的勢子,扶著他進了自己剛走出來的那扇門。 ﹁爹!走好!地上有水,別又滑倒;我扶你進前房去。﹂ ﹁不!讓我先息一息。﹂李煦很俐落地在楊妃榻上坐下;擡眼看著兒媳婦。 一瞥之下,鼎大奶奶大吃一驚!怎麼會有這樣的眼色;他倒是在打甚麼主意? 一面想,一面往後退;但李煦已一把撈住了她,﹁阿蘭!﹂他喚著她的小名說:﹁你甚麼都不用說!我疼你就是。這裏甚麼人都沒有。你喊也沒用;我也不怕。我要面子,你更要面子!﹂ 突然間,眼前一亮︱︱來自北面的光,不會太強,但身受的感覺,亮如閃電。霎時間,李煦、鼎大奶奶,還有剛在大廚房搖會中了頭彩的琪珠,都覺得自己處身在十八層地獄中了! ※※※ ﹁我恨不得把我的兩隻眼珠挖掉!﹂琪珠哭著說:﹁大奶奶,我可是真沒有想到︱︱。﹂ ﹁你別說了!﹂鼎大奶奶用平靜而堅決的聲音阻斷:﹁我並沒有怪你。﹂ ﹁就因為大奶奶不說一句怪我的話,越叫我覺得做不得人!我的天啊!為甚麼偏叫我遇見這個惡時辰?﹂ 說著又要哭。甫一出聲,警覺到哭聲會驚動別的丫頭、老媽來問訊,恰是醜事洩露的開端;因而自己使勁捂住了嘴,睜得好大的兩隻眼,充溢驚悸疑懼的神色。 ﹁你這個人真是想不開!﹂鼎大奶奶嘆口無聲的氣:﹁我跟你說過,你只當沒有這回事,甚麼都丟開,甚麼都不說;不就沒事了嗎?﹂ ﹁是,是!我聽大奶奶的教導,甚麼都丟開,甚麼都不說!﹂甚麼都不說,那是一定的;怎能甚麼都丟開?琪珠這樣想著,不自覺地又加了一句:﹁我一定甚麼都不說!如果漏出一個字出去,教我爛舌根,活活爛死。﹂ ﹁別罰這種血淋淋的咒!你睡去吧。﹂鼎大奶奶有些不耐煩了,﹁你容我一個人清清靜靜坐一會,行不行?﹂ ﹁是!﹂琪珠怯怯地說。 她沒有忘記伺候女主人一天,最後該做的事,先去鋪床,拉散一床紫羅夾被,虛疊在裏床;然後放下半邊珠羅紗帳子,用蒲扇將蚊子都趕了出來,放下另半邊帳門,嚴嚴地在蓆子下面掖好。 接著,去沏了壺六安瓜片,連同松子糖、核桃糕、鹽漬陳皮、杏脯四樣零食,做一托盤盛了,送到擺在屋子正中的那張紅木八仙桌上;又從櫃子裏取出來一匣象牙天九牌,一本題名﹁蘭閨清玩﹂的天九牌譜,跟茶食放在一起。每逢﹁鼎大爺﹂出遠門;這些就是她排遣漫漫長夜的恩物。 最後,檢點了燉在﹁五更雞﹂上的紅棗蓮子銀耳羹;又續上一根驅蚊的﹁艾索﹂,方悄悄地掩上了門,捧著一顆被割碎了的心,回到下房裏去受心獄中煎熬。 ﹁琪珠!﹂還在納涼的琳珠說:﹁今天不是該你坐更?怎麼回來了呢?﹂ ﹁大奶奶說人少,輪不過來,今天不用坐更了。﹂ ﹁昨天不也是不該我的班,給珊珠打替工?大奶奶就不說這話,可見得是格外疼你。﹂ 琪珠懶得跟她多說,鼻子裏﹁哼﹂了一下,管自己進屋。 ﹁這麼熱的天,你在屋子倒待得住?﹂琳珠臉朝裏問說:﹁琪珠,我問你;你倒是甚麼事哭得那麼傷心?﹂ ﹁誰哭了?不死爹、不死娘,哭個甚麼勁?﹂琪珠沒好氣地罵道:﹁好端端地,咒人傷心!傷你娘的心!﹂ 鼎大奶奶的﹁四珠﹂,以琪珠最大、最得力;琳珠挨了罵,不敢回嘴。不過,她的心裏藏不住事;走到屋裏壓低了聲音說:﹁琪珠,我跟你說件事,你要不要聽?﹂ 琪珠心裏一動,隨口問道:﹁甚麼事?﹂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老爺來看大奶奶︱︱。﹂ 一語未畢,琪珠斷然喝道:﹁你要作死啊!嚼的甚麼蛆!﹂說著,一巴掌將琳珠打得差點跌倒。 ﹁你幹嘛發那麼大脾氣?﹂琳珠捂著臉說;若非琪珠的一句話能決她的禍福,真能動手跟她對打。 琪珠也很失悔,自己亦未免太沉不住氣。於是換了一副態度,陪笑說道:﹁好妹妹,我不是有意的,你不知道我心裏煩。我看看,打疼了你沒有?﹂ 左頰上五條紅印子;這一巴掌打得夠狠的。琪珠少不得好言安慰,又將鼎大奶奶從南京曹家帶回來的西洋玫瑰霜與西洋水粉,各分了一瓶給她;拿她哄得沒事了,方始問她﹁夢﹂中之事。 ﹁我也記不太清楚,睡得太迷糊了。彷彿夢見老爺來見大奶奶;大奶奶還叫我,我還應了她的。﹂ ﹁你在夢裏頭答應?﹂ ﹁也不知是夢裏,還是醒著,反正記得很清楚。﹂ ﹁越說越玄了!﹂琪珠問道:﹁後來呢?﹂ ﹁後來,後來就不知道了。﹂ ﹁你這叫甚麼話?﹂琪珠抓住她漏洞,絲毫不放地問:﹁你不說你還答應了大奶奶?﹂ ﹁是呀!答應是答應了,一雙眼睛就像拿膏藥黏住了,酸得睜不開。﹂琳珠想了一下說:﹁大概我聽大奶奶沒有再叫,心思一鬆,翻身又睡著了。﹂ 琪珠覺得她不像說夢話。大奶奶只叫得一聲;如果叫第二聲,就不會有這件事;或者琳珠不是那麼死懶,自己也就錯開了那個﹁惡時辰﹂,合該自己倒霉,還說甚麼? ﹁琪珠,你在想甚麼?屋子裏好熱,咱們到院子裏涼快涼快去!﹂ ﹁琳珠,我可告訴你,﹂琪珠突然又變得兇巴巴的樣子了:﹁你剛才跟我說的話,不管有影兒,沒影兒,可千萬不能跟第二人說;連大奶奶面前都不准說。如果你漏出了一個字,你可仔細看,自有你後娘收拾你!﹂ 這一說,將琳珠的臉都嚇黃了。她也是﹁家生子﹂;老子是轎班,娶的二房悍潑無比;有一次琳珠犯了錯,鼎大奶奶叫把她送回家,她後娘那一頓毒打,差點要了琳珠的命。所以琪珠才拿這話嚇她。 ※※※ 一則白天睡足了;再則貪院子裏涼快;三則心裏老盤旋著琪珠的神氣與言語,越想越納悶,因而到了四更天,琳珠還是毫無睡意。 於是她去巡視前後正屋︱︱那是琪珠託她的;知道她睡得晚,說是﹁今晚上沒有人坐更;你臨睡那會前前後後去繞個彎兒,也裝個樣子。﹂為的是倘或有那窺伺的宵小,看有人在走動,心存顧忌,不敢下手;這是惠而不費的事;琳珠自無不可。二更未打去繞了一圈;三更剛過又去走了一遍,這一次是第三回。 頭兩回都看到鼎大奶奶屋裏有燈光,琳珠並不覺得甚麼;四更天了還沒有睡;卻是件罕見的事。她忽然心中一動,何不敲門進去,說一聲:﹁轉眼天就亮了,大奶奶還不歇著?﹂這一來顯得殷勤;二來也見得她做事巴結。鼎大奶奶素來大方,一高興說不定就會揀一兩樣不太時興了的首飾賞下來。 主意一定,毫不懈怠,繞迴廊、到前廊;站住腳先輕咳一聲,然後舉手叩了兩下門,臉上已堆起笑意,只待鼎大奶奶開口動問;便好笑盈盈的答一聲:﹁是我!﹂ 等了一會不見動靜,再叩第二次;依舊毫無反應;琳珠不由得困惑了,鼎大奶奶從來不熄燈不上床的,何以明晃晃的燭火在,而聲息全無? 正不知應該回去,還是應該設法窺探究竟時,突然發現窗紗上大起紅光!琳珠吃驚不小;拔腳便奔,到得廊上,只見窗上一片紅,裏面燒起來了! ﹁大奶奶,大奶奶!﹂她極聲大喊,凝神一聽,仍無回音;琳珠知道不必再喊了,向冰紋花樣的窗格,一伸手,戳穿了新糊的窗紙,在裏面拔開了閂,向外開了窗子,使勁一把扯掉湖色冷紗的窗帘,只見置在紅木方桌上的那座雲白銅燭台之下,堆滿了蠟淚,其中大概夾雜了甚麼可以代燭蕊的棉繩之類,以致火雜雜的燒的滿桌是火。 琳珠不是膽小的人,看清楚了倒不怕了;爬進窗子去,從床上拿起夾被,高舉撐開,看準了往桌上一罩;眼前頓時一片黑,摸索著撳滅了火;自己很滿意地舒了口氣。 ﹁琳珠!﹂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可真把她嚇壞了;嚇得辨不出方向,辨不出聲音,﹁大奶奶,﹂她的聲音發抖:﹁你在那兒?﹂ ﹁琳珠,是我!怎麼啦?﹂ 這才弄清楚,是琪珠在外發問;她的聲音比自己更驚恐,琳珠知道是因為自己極聲大喊之故。 ﹁大奶奶呢?﹂琪珠緊接著又問。 ﹁不知道在那兒,屋子差一點燒起來!﹂ ﹁你快開門讓我進來。快,快!﹂ 等房門一開,琪珠直衝進門,取一根抽水煙用的紙煤,在五更雞上點燃吹旺;點著了梳妝台的蠟燭,燁燁一片霞光,遮蓋琪珠蒼白的臉色,卻掩不住她眼中的疑懼。 ﹁大奶奶!大奶奶!﹂ 琪珠擎著燭台從前房到後房,直奔那扇﹁地獄之門﹂,只見屈戌緊扣,頓時臉色大變。 ﹁前後門都關著,會到那裏去了呢?﹂琳珠茫然地問。 忽然,她發現燭燄在搖晃;而幾乎是同時,又發現琪珠身上抖個不住。她趕緊從她手裏接過燭台,身子往後一退,將燭台擎高了一看,連兩條腿都在抖。 ﹁琪珠!﹂琳珠大聲嚷道:﹁你別嚇人!﹂ ﹁你,去看!﹂琪珠已無法說成一句整話:﹁夾弄。﹂ 前房那架碩大無朋的紅木架後面,有道高與床齊的隔板,跟後房的板壁,形成一條四尺寬的夾弄;那是鼎大奶奶一處禁地,除了貼身丫頭與﹁鼎大爺﹂之外,誰也沒有到過︱︱琳珠被提醒了,鼎大奶奶一定在那裏。 一想到此,她也發抖了:﹁去啊!﹂琪珠很吃力地慫恿:﹁你不是甚麼也不怕的嗎?﹂ 這句話很管用,琳珠的膽氣一壯;記起一句蘇州的俗語:﹁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由得衝口答道:﹁我去!﹂ 將燭台放在後房門口,燭火照出夾弄口極鮮艷的一幅門簾;白緞面子繡出一棚紫葡萄;下垂一架用金色鍊子拴著的紅嘴綠鸚鵡;棚架上一頭弓起了背的波斯貓,虎視眈眈地望著鸚鵡。簾幅之下還有花樣,叫甚麼﹁潘金蓮大鬧葡萄架﹂︱︱為這幅門簾,恩愛小夫妻倆大起交涉,鼎大奶奶不准掛,說傳出去惹人笑話;﹁鼎大爺﹂道是房幃之中,得閒人不得到,掛之何礙,又道這幅門簾上的花樣,有兩樣好處:一是鎮邪,有它在,不怕金珠寶貝會被﹁鐵算盤﹂算了去,這倒是鼎大奶奶聽人說過的,她自己十來口放緊要東西的箱子,便都有仇十洲的春冊壓箱底;再是避火,鼎大爺說火神菩薩原是女身,而且是未出閣的大姑娘,幾曾見過赤身露體的男人?一見自然羞得滿臉通紅地逃走,這火又那裏燒得起來?鼎大奶奶聽這話新鮮,不過也不能說是沒道理;終於還是如了鼎大爺的願。不過,一聽說有到得了她這間房的至親內眷來作客,頭一件事就是叫丫頭換夾弄門簾。 琳珠平時最愛搶這件差使,因為換下來可以細看,就不看下面的花樣;光是那架鸚鵡的配色,就教人越看越愛。可是,這會兒卻望著那幅門簾發愁,幾番伸手,始終不敢碰它。 ﹁琳珠!你膽也跟我一樣︱︱。﹂ 一激之下,琳珠猛然伸手;入眼是一雙懸空的腳!琳珠一看,心膽俱裂,但居然能撐持著,牙齒打戰,雙眼發直,從不信眼前所見的虛幻感覺中,擠出來一個確信不疑的真實。 ﹁琪珠,﹂她回身說道:﹁看來你早就知道了?大奶奶會上吊。為甚麼?﹂ 琪珠的眼睛,先是睜得好大;然後閉上。奇怪地,她的身子不抖了:﹁冤孽!﹂她睜開眼來說:﹁你看老爺在那位姨娘屋裏,趕快去稟報!﹂ ﹁甚麼說法?﹂ ﹁我不知道。﹂琪珠搖搖頭;但緊接著又改了口:﹁只說鼎大奶奶上了吊。別的話都不用說。﹂ ※※※ 聽得琳珠來報,李煦透骨冰涼,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如今只有一件事頂要緊,保自己,保全家的平安。 ﹁琪珠呢?﹂李煦問說:﹁她為甚麼不來?﹂ ﹁她,她在晚晴軒。﹂ 李煦起身就走;一出了四姨娘的屋子,只見總管之一的楊立升,管家老媽吳嬤嬤都已得到信息,趕來伺候了。 ﹁你們看,這個家運!﹂李煦稍停一下,又說了一句:﹁傳雲板!﹂ 說完又走,以眼色示意,讓吳嬤嬤跟著來。到了晚晴軒;只在為琳珠所毀的那扇窗前張望,正好遙對放在前後房門口、夾弄前面的燭台;視線所及,卻無琪珠的影子。 ﹁琪珠!﹂琳珠在喊了,﹁琪珠!﹂ 隨後趕到的吳嬤嬤也幫著喊:﹁琪珠,琪珠!﹂ 不見琪珠出現,也沒有聽到她應聲。李煦緊閉著嘴透了一口氣,向吳嬤嬤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你跟琳珠兩個人進去看看!看大奶奶身上,梳粧台抽斗裏,枕頭下面,留下甚麼紙片兒沒有?快去。﹂ ﹁是!﹂ 吳嬤嬤見多識廣,心知事有蹊蹺;這樁差使要做得乾淨俐落,惹不得一點嫌疑。所以一進屋子,先命琳珠將所有的燈燭全都點上,照得內外通明,好讓在窗外的李煦看清她跟琳珠搜索的細節。 於是先翻枕下,再看床前;退回來檢查梳粧台,將所有的抽斗都拉了開來,凡有紙片,不管是鼎大奶奶隨手記的一筆帳,還是一張禮單甚麼的,一古腦兒拿個福建漆的圓盒盛了,放在桌上。 這就該搜鼎大奶奶身上了。吳嬤嬤走到夾弄前面,一看那幅門簾,立即轉過身來,繃著臉對琳珠說:﹁趕快摘下來,包好,送到我屋裏。﹂ ﹁這會兒就摘?﹂ ﹁這會兒就摘!﹂ 門簾一摘下來,吳嬤嬤顏色大變;顫巍巍跪倒在地,失聲嗚咽。 ﹁大奶奶!你怎麼就去了呢?倒是為了甚麼呀!﹂她將臉埋在手掌中哭。 李煦在窗外頓足:﹁你別哭了!﹂他急促地說:﹁倒是快辦正事啊!﹂ 積世老虔婆的眼淚,來得容易去得快;吳嬤嬤爬起身來,拿衣袖拭一拭眼;看琳珠已包好了那幅門簾,隨即說道:﹁你進去,把大奶奶的法身請下來!﹂ 琳珠膽雖大,若說要她將上吊的屍首從繩子上抱下來,究不免還有怯意,所以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 ﹁枉為大奶奶疼了你們!﹂吳嬤嬤罵過了,鼓勵道:﹁快去!我把你的月規銀子提一級,跟琪珠一樣。﹂ 月規銀子提一級,才多二兩銀子,算不了甚麼;等級跟琪珠相並,以後不必看她的臉嘴,打還手,罵還口,那可是好事。看這份上,琳珠的膽也大了。 ﹁只怕我抱不動!﹂ ﹁大奶奶能有多重!來吧,我幫著你。﹂ 於是吳嬤嬤取支畫叉,將用黃色絲繩結成的圈套叉住;琳珠抱著﹁法身﹂下半截,往上一聳,脫離圈套,由吳嬤嬤扶著抱了出來,直挺挺地平放在床上,隨手取塊繡帕,覆在她臉上。然後摸索身上,果然有封信在! 吳嬤嬤心頭一喜,拿著那封信,連同漆盒,一起捧到窗前,叫一聲:﹁老爺!﹂ 李煦是等琳珠一進夾弄,便轉過身去了的;此時轉回身來,看到吳嬤嬤的右手,便來接信。 ﹁是大奶奶身上找到的。﹂遞了信;又遞漆盒:﹁這是梳妝台抽斗裏的紙片兒。﹂ 李煦不接漆盒只接信,小小的綵色信封,長祇三寸,寬約寸許;封面上寫的是﹁敬留英表姊妝鑒﹂。李煦不由得一驚,遺書不留給丈夫;留給嫁在曹家的﹁英表姊﹂,莫非是細訴尋短見之由? 不過,細想一想,心懷一寬;因為信未封口,便表示其中並無不足為外人道的話。於是,急急抽出細看。字很小,不過他的眼力很好,仍能看得很清楚。 信中說,她是外強中乾,表面看來沒有甚麼,內裏虛弱,唯有自知,﹁流紅之症﹂,一直未癒。久病厭世,又以這麼一大家人家,她以﹁冢婦﹂的資格,主持中饋,實有難以為繼之勢。倘或出了甚麼紕漏,有負﹁堂上老親﹂;不如一死以求解脫。又說﹁千年無不散的筵席﹂,為今之計,總宜及早尋個退步;這年春天,同榻深談,所說的話,想未忘懷;切盼﹁英表姊﹂能夠找個機會,﹁婉稟兩家堂上﹂。如果此事能夠實現,﹁含笑九泉,一無所憾。﹂又說公公待她極好:不能侍奉九十三歲的﹁老太夫人歸天﹂,尤為莫大的不孝之罪! ﹁唉︱︱!﹂李煦這口氣嘆得特別長;因為實在是鬆了一口氣:﹁真是想不開!你看,你找人講給你聽,看大奶奶死得冤不冤?﹂說完,順手把信遞了給吳嬤嬤。 其時早已傳過雲板︱︱一塊雲頭花樣的厚銅片,敲起來聲沉及遠,俗稱﹁打點﹂;富貴巨家,凡有緊急大事,須召上下人等集合時,以雲板為號,猶是鐘鳴鼎食的遺意。不過天色微明,忽傳雲板,沒有好事;先當火警,看清了不是,難免猜疑,相互低聲探詢:﹁莫非老太太中風了?﹂ 只有極少數接近上房的婢僕,知道喪事不出在老太太靜養的西院;而出在東面的晚晴軒。於是二總管溫世隆帶了兩個小廝,跟吳嬤嬤的媳婦都趕了來聽候使喚;那時恰是吳嬤嬤跟琳珠四處找遍找不著琪珠的時候。 ﹁會到那裏去了呢?﹂李煦焦躁地說:﹁給我四下找!好好兒找!﹂ ﹁只怕也尋了死了!﹂琳珠接了句口。 沒有人答她的話,但都接受了她的話;於是找空屋、床角、門背後、井裏,只注意可尋死的地方;最後是在花園的荷花池子裏找到了琪珠。 找到已經沒有氣了。不過還是盡了人事;找了口大鐵鍋來,闔在池邊空地上,拿屍身翻過來撲在鍋底上面,溫世隆自己動手,輕壓背脊,口中倒是吐出來好些泥水,不過救是早就救不活了。 ﹁死得好,死得好!好個殉主的義僕。只可惜,折了我一條膀子!﹂說著,轉過身來,遙望著鼎大奶奶的臥房,放聲一慟。 下人自然都陪著垂淚。等他哀痛稍止,總管楊立升勸道:﹁出這麼一件事,真是沒有想到。大奶奶的孝順賢惠,上下無人不知,難怪老爺傷心;不過老爺一家之主,千萬保重。再說喪事怎麼辦,也得老爺吩咐下來,才好動手。﹂ ﹁怎麼辦?反正不能委屈死者!﹂ 這表示一切從豐,楊立升答應一聲﹁是!老爺請先回上房吧!﹂ 這時吳嬤嬤已叫人絞了一把熱手巾來,親自送給李煦;同時輕聲說道:﹁這件事只怕得瞞著老太太!﹂ ﹁啊!﹂這下提醒了李煦,立即向楊立升問道:﹁人都齊了?﹂ ﹁早就伺候著了,該怎麼跟大家說,得請老爺的示。﹂ ﹁喏,大奶奶有封遺書,在吳媽那裏!你把大奶奶為了當家責任太重,身子又不好,以致尋了短見的因由,跟大家說一說。頂要緊的一件事,千萬別到處胡說,傳到老太太耳朵裏,她最疼孫媳婦;一知道了要出大事!立升,你可仔細著,倘或誰不謹慎,闖了大禍,我只唯你是問!﹂ ﹁是!﹂楊立升誠惶誠恐地回答了這一句話,轉臉向吳嬤嬤說:﹁老嫂子,你可也聽見了老爺的話了!闖了禍,大家都是個死!這會兒,這裏暫時交給你;我得先把老爺的話,切切實實去交代了。﹂ 說完,匆匆而去;李煦定定神細想了一會,覺得還有件要緊事要做,便即說道:﹁吳媽,你把琳珠帶來,我有話說。﹂ 吳嬤嬤知道,他要問的話,只有琳珠才能回答;自己很可以不必夾在裏頭,因而答一聲:﹁是!讓琳珠先跟著老爺說,我料理了大奶奶﹃動身﹄,馬上就來。﹂ ﹁好!快一點就是。﹂ 等李煦剛一轉身,吳嬤嬤喊住他說:﹁老爺,請等一等。我看大奶奶的鑰匙在那裏,請老爺帶了去。再請一位姨娘來坐鎮;大奶奶屋裏東西很多,慌慌亂亂的,只怕有人眼皮子淺,手腳會不乾淨。﹂ 李煦一面聽;一面深深點頭。等他接過鑰匙,帶走了琳珠;楊立升宣示已畢,派了好些中年僕婦進來,自然是歸吳嬤嬤指揮;但見她大馬金刀地在堂屋門口一坐,只動口,不動手,直待她媳婦來回報:﹁該請和尚來唸﹃倒頭經﹄了!﹂方始進屋察看。 帳子撤掉了,空落落的一張碩大無朋的床上,躺著身軀嬌小的鼎大奶奶,臉上蓋一方絹;雙腳套在一隻斗中。屋子裏的字畫陳設都收掉了;花團錦簇的一間﹁繡房﹂,像遭了洗劫似地,滿目悽涼。 吳嬤嬤走到床前,將白絹揭開來看了一眼,﹁似鮮花兒一朵的人,誰想得到會是這麼一副口眼不閉的難看相!﹂她在心中自語:﹁鼎大爺回來,只怕有一場大大的風波。﹂ ※※※ 及至天色大明,已有親友得知消息,絡續趕來慰唁。李煦從康熙三十二年放蘇州織造,至今二十七年;親族故舊先後來投奔的,總有二、三十家,平時沒有機會上門,只有逢年過節,婚喪大事,才得見李煦,一伸敬意;又都知道李家的這位少奶奶,從她婆婆一死,便接掌了當家的重任,除了公公以外,上有老太太與五位姨娘,下有成群的婢僕,虧她能處得毫無閒言,故而極為李煦所看重;如今年輕輕的死於非命,李煦的悲痛懊惱之深,可想而知。這樣,既來了亦就不便只泛泛地勸慰一番;那怕沒有話,也得多待些時候,以示休戚相關。 事實上,弔客似乎也說不上話;只聽李煦不斷地拭淚,不斷地談他的兒媳婦,如何賢惠,如何能幹,道是﹁我這個兒媳婦,比我兒子強十倍;諸親好友,盡人皆知。不想白頭人來哭黑頭人;寒舍的家運,怎麼這麼壞!﹂說罷又放聲大哭。 這副眼淚來自別腸,無人知道;說他出於哀傷,不如說他出於痛悔。想想自己是六十六老翁了,一但不測,偌大的一筆虧空,立即敗露,登時便是傾家之禍;所以連日來苦思焦慮,要趁自己精神還健旺的時候,把這個大窟窿補起來;其事艱鉅,正要倚仗這個得力的幫手時,不道出此一段奇禍!看來家破人亡,就在眼前,安得不有此放聲大慟? 親友不知道他有此隱衷,只多少覺得公公哭兒媳婦是這等哭法,似乎少見;打聽鼎大奶奶尋短見的緣故,道是為了深懼不勝當家的重任,一死以求解脫,彷彿也有點不近情理。因此,若非真有等不得的事要辦,都願意稍作逗留,希冀著或者有甚麼新聞可聽。好在旗人原有﹁鬧喪﹂的習俗,留著不走,不但不會惹厭,且是幫襯場面,反為主人所感激。 到得中午,凡是李家親戚、世交、僚友,都已接到報喪條;弔客越來越多,大廚房開流水席忙不過來了。 臨時找了兩家大館子供應,鬧哄哄地直到起更時分,弔客方始散去。李煦是早就倦不可支了,但仍不能不強打精神,細問喪事,不然不能放心。 綜辦喪事的是李煦的另一個總管錢仲璿;此人能言善道,八面玲瓏,李煦凡有對外接頭之事,都歸他管。七年前李煦的髮妻韓夫人病歿,就是他辦的喪事,所以這一次仍由他一手經紀。 ﹁看了一副板,是沙枋獨幅,討價三千銀子,還到兩千五,還不肯鬆口︱︱。﹂ ﹁依他的價兒就是。一棺附身,最後一件事了,不能讓大奶奶,有一點委屈。﹂ ﹁不過有人議論,老爺似乎不能不顧。﹂ ﹁議論甚麼?﹂李煦瞪著眼問。 ﹁沙枋還則罷了,難得的是獨幅。﹂錢仲璿說:﹁強過老太太的壽材,於道理上是欠缺了一兒點。﹂ 別樣閒言閒語都可不理;議論到這一點,李煦不能不顧,脫口問道:﹁那麼,你說該怎麼辦呢?﹂ ﹁只有借老太太的壽材,讓大奶奶先用;把那副板定下來,另挑日子來合。﹂ ﹁這行嗎?﹂ ﹁如何不行?﹂有個李煦最賞識的﹁蔑片﹂田子密,外號﹁甜似蜜﹂的接口:﹁江南的風俗,﹃借壽添壽﹄,壽材原作興出借的。少夫人既不永年,餘壽必多;添在老太太的身上,是件再好不過的好事。﹂ 聽這一說,李煦始釋然:﹁好,好!﹂他連連點頭:﹁借壽添壽,准定借老太太的壽材。﹂ ﹁若是這樣子,事情就更順手了。﹂錢仲璿說:﹁大殮要挑單日,明天不入殮,後天不行,就得大後天;用那副獨幅合材,一天的工夫不夠。天氣太熱,法身不便;如今是可以在明天挑時辰了。﹂ ﹁那就挑吧!陰陽生呢?﹂ ﹁陰陽生算過了,明天只有兩個時辰:一個是下午申時,一個是今天半夜裏的丑時。要請老爺的示。﹂ ﹁你們看呢?﹂ ﹁不如半夜丑時,天氣涼爽,辦事麻利。﹂ ﹁照立升看,也是丑時好!﹂楊立升接著﹁田似蜜﹂的話說。 午夜過後的丑時大殮,是太侷促了些;但想到縊死的形相可怕,天氣又熱,真不如早早入棺為安!所以李煦也同意了。 這就無法細細議及其他;因為離大殮時刻只有兩個多時辰,而壽材猶寄存在葑門延壽庵,必得即刻去起了來,此外還要傳齊各類執事,通知家下人等誰該送殮,誰該避煞,種種瑣屑,都得費工夫才辦得周全,沒有說話的空閒了。 話雖如此,商量了兩件事,李煦早就交代過喪禮務必風光,花錢不必顧慮。而有兩樣東西,就有錢也不是叱嗟可辦的:一是大殮之時,披蔴帶孝的兒女:二是鼎大奶奶尚無封典,神主牌上光禿禿地沒有銜頭,不夠體面。 ﹁沒有封典不要緊!﹂甜似蜜說:﹁花個一兩吊銀子讓世兄捐個職銜就是。﹂ ﹁我也這麼想。﹂錢仲璿說:﹁只是遠水不救近火,等﹃部照﹄發下來,不知是那年那月了?﹂ ﹁這怕甚麼,藩庫﹃上兌﹄,有了﹃實收﹄,就算捐了官了,很可以大大方方地寫在神主上。﹂ ﹁是極!是極!﹂李煦連連點頭:﹁子翁,你看捐個甚麼樣的官?﹂ ﹁太低不好看,總得五品;六品稱﹃郎﹄,五品稱﹃大夫﹄;﹃奉政大夫﹄貤封妻室是宜人,也很風光了。依我看,世兄不如捐個知州,也算有個外官的資格在這裏;將來在皇上身邊歷練兩年,放出來當直隸州,一過班就是﹃四品黃堂﹄了。﹂ ﹁是極!是極!﹂李煦又是連連點頭,轉臉向錢仲璿說:﹁明天拿我的片子去看江大人;把大爺的履歷也帶了去,說我拜託江大人交代下去,讓經歷司算好了來兌銀子,提前報一報,好教﹃部照﹄早點兒下來。﹂ ﹁是!﹂錢仲璿說:﹁可不能再伺候老爺了。大奶奶靈前沒有人,不如揀個小丫頭,認為義女,也是一法。請老爺斟酌。﹂說完,匆匆退了出去,忙著派人到延壽庵去起壽材。 李煦心裏在想,錢仲璿這個主意很可以使得,不過不必找小丫頭;現成有個琳珠在那裏。一大早帶回來問話之後,自己曾許了她的,自今以往,一定另眼相看,只不可再說﹁夢見老爺來看大奶奶的話﹂。如今拿她作義孫女,既擡舉了她的身分;也讓兒媳在九泉之下能聽人喊她一聲:﹁娘!﹂豈非兩全其美之事。 當然,這在琳珠是求之不得的事;即時給李煦與姨娘們磕了頭,改了稱呼。但還不能給老太太去磕頭︱︱鼎大奶奶的死訊,不但在老太太面前瞞得鐵桶似地;而且託詞屋子漏得太厲害,得要大修,將老太太移往別墅去了。琳珠如果現在去磕頭,問起來是怎麼回事?豈不把西洋鏡都揭穿了? ﹁難得琳珠孝順大奶奶,自己願意替大奶奶披蔴戴孝!她就算是大奶奶的女兒了,也替我跟幾位姨娘都磕了頭了!從此刻起,﹂李煦鄭重其事地吩咐楊立升與吳嬤嬤:﹁你們切切實實傳話下去:管她叫琳小姐好了!﹂ ﹁那就不能再住下房了!﹂吳嬤嬤接著說:﹁得按曾孫小姐的規矩替她鋪房間。可還是住晚晴軒?﹂ ﹁先在晚晴軒守靈;等大爺回來了,把她挪到四姨太那兒。﹂ ﹁是!﹂吳嬤嬤擡眼遙望著:﹁鼎大爺只怕已經從熱河動身!回蘇州來了。﹂ ※※※ 重陽前一天,李煦才接到李鼎從熱河所發的一封家信,亦喜亦憂,心裏亂糟糟地不辨是何滋味?他所想到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得趕緊去告知九十三歲的老母。 四月十八,李家專門上京送奏摺的家人曹三回蘇州,才知道太監魏珠傳旨,命李鼎送丹桂二十盆至熱河行宮,限六月中要到。這叫做﹁欽限﹂,一天都耽誤不得,李煦是走慣了這條路的,由蘇州坐船,沿運河北上到通州,總得二十天;然後起旱進京,出口到熱河行宮,總得十天。天時入暑,趕路都在一早一晚;而且河水也淺,得寬訂程限。李煦給兒子四十天的工夫;端午節起身,限六月十五非到熱河不可。 結果李鼎還是晚了三天;從那時︱︱六月下旬來過一封信,再無信來;李老太太想念孫子,不斷地在問,儘管李煦一再解釋,在熱河不如在京裏,常有南來的便人,可以捎信。最快也得八月半才有第二封信。可是,過了中秋,李老太太從別墅回家,而李鼎依舊音信杳然;以致天天催問,問得李煦幾乎詞窮,竟有些怕見老母的面。 如今可是振振有辭了:﹁看!我說嘛,小鼎跟在皇上身邊,還會出岔子不成!這不是他的信來了!﹂ ﹁怎麼說?快唸給我聽!﹂ 李煦無法照唸,怕唸得口滑,無意中漏出一句去,關係不淺。因為兒子已經得到家信,知道了家中出的變故,提起他妻子,語氣中似乎哀傷有所保留;而對遺書中自道身子如何外強中乾、虛弱難支卻毫無保留地表達了他的強烈的疑惑,不知道鼎大奶奶何以有此說法?因為照他的瞭解,她的身子跟她自己所說的情形,大不相同。 ﹁小鼎是七月初五見的駕。﹂李煦只講不唸:﹁皇上特為召見,問到我,也問到娘。隨後又准小鼎跟皇上一起出口行圍;去了二十多天才回行宮。﹂ ﹁怪不得!原來哨鹿去了!﹂李老太太喜動顏色:﹁能巴結到這一步,小鼎有出息了!﹂ ﹁那也要看他的造化;更要看他肯不肯上進。娘,有這封信,你該放心了!歇著吧。﹂ ﹁也不能完全放心!﹂李老太太說:﹁該打發人去把小鼎婦媳接回來!這一趟去住的日子可真不少了!﹂ 又說到李煦揪心的事了。從將她老太太挪到別墅那天起,就說鼎大奶奶讓曹家接到南京去了;又說來辭了兩回行,都趕上她睡著,不敢驚動。這話已嫌牽強;及至一問再問,一催再催,支吾搪塞,一回難似一回,看看真要交代不過去了,李煦心想:索性等兒子回來了,將兒媳婦已不在人世的話揭穿了它。不過言之太驟,刺激特甚,應該一步一步逼近真相。 打定了主意,隨即答說:﹁昨天南京有人來,說她身子不爽,還得待些日子。反正小鼎也快回來了,路過南京,把他媳婦帶了回來,倒也省事。﹂ ﹁身子怎麼不爽?﹂ ﹁傷風咳嗽而已,沒有甚麼大不了的。﹂ ※※※ 李鼎終於回蘇州了。 若無喪妻一事,他應可說是衣錦還鄉;因為去時是一名尚無出身的監生,歸來已換上了五品服飾,雖是捐納,畢竟是官!而況旗人與漢人不同,不在乎甚麼科第。此去能蒙皇帝單獨召見,且能扈從出口,行圍哨鹿,便已夠﹁近臣﹂的資格;誠如他祖母所說:﹁巴結到這個地步,就有出息了。﹂應該是值得舉家興奮的一件事。 但就因為妻子不明不白地,一夕之間,人天永隔,所以李鼎這一路來,白蘋紅蓼,觸處生愁。只是一到家卻不能不強打精神,裝得很豁達似地按規矩行事,先到設在大廳東偏的﹁祖宗堂﹂磕了頭,然後問﹁老爺在那裏?﹂ ﹁在書房等著大爺呢!﹂楊立升說:﹁該換了官服再上去,讓老爺看了也高興。﹂說著,向旁邊呶一呶嘴。 於是有個俊俏小廝壽兒,捧著一個錦袱,笑嘻嘻地請個安說:﹁恭喜大爺!﹂ 說罷起身,將錦袱解開,裏面是一套五品補服,藍袍黑褂,用料之講究,自不待言;那副繡白鷴的補子,精細非凡,更是罕見︱︱織造的大少爺,這身補服怎能不出色? 換好補服,壽兒把帽籠提了過來,揭開蓋子,裏面是簇新的一頂紫貂暖帽,上綴水晶頂戴;他右手托著帽裏,左手拿一面有柄的西洋玻璃鏡,說一聲:﹁大爺升冠!﹂等李鼎將帽子接了過去,隨即退後兩步,微蹲著身,將鏡子擎了起來,鏡面斜著向上,好讓李鼎自己照著,帽子戴正了沒有? ﹁這套衣服是誰教辦的?﹂ ﹁大夥湊的分子,恭賀大爺。﹂楊立升答說。﹁喔!﹂李鼎吩咐:﹁你到賬房裏支兩百銀子,記我的賬!﹂ ﹁是!﹂楊立升向外大聲說道:﹁大爺有賞!﹂ ﹁謝大爺的賞。﹂在場的聽差、小廝都請了安;然後簇擁著他,來到思補齋︱︱李煦的書房。 磕了頭,也叫應了,李煦先不答話;端詳了他這身補服,點點頭說:﹁五品可以掛珠;回頭跟你四姨娘說,有串奇楠香的朝珠,讓她檢出來給你。﹂ ﹁是!﹂李鼎又說:﹁兒子在京裏買了一串翡翠的。﹂ ﹁翡翠的?花了多少錢?﹂ ﹁八百多兩銀子。﹂發現父親神色不怡,李鼎趕緊又說:﹁給內行看過,足值一千二百兩,算是撿了個便宜。﹂ 李煦不語,過了一會才說:﹁如今不比從前了!那還這麼能敞開來花?﹂ ﹁是!﹂李鼎答應著,聲音之中,顯得有些委屈。 李煦有點懊悔,兒子遠道歸來,不該剛見面就搞得不痛快,所以放緩了臉色與聲音問道:﹁皇上帶你哨鹿去了?﹂ ﹁是皇上親口交代的,讓兒子跟著﹃三阿哥﹄的隊伍走。八月初六出口,月底才回來。﹂ ﹁皇上精神怎麼樣?﹂ ﹁精神還好;身子可是大不如前了。﹂ ﹁喔!﹂李煦異常關切地:﹁你是從那裏看出來的呢?﹂ ﹁是聽梁九功說的。往年行圍,皇上一早出行帳,總得到未時才回駕,今年出得遲,回得早了。﹂ 提到梁九功,李煦有許多話要問;因為他這幾年,對這個在皇帝面前最能說得上話的首領太監,很下了些功夫;有所圖謀,都是走這條路子,﹁你把我的話都說到了?﹂他問。 ﹁到熱河的第二天,就把爹交代的話,都告訴他了。﹂ ﹁他怎麼說?﹂ ﹁他說,這件事急不得,要等機會。﹂ ﹁總還有別的話吧?﹂李煦催問著:﹁你細說給我聽。﹂ 李鼎略有些遲疑。梁九功的話很多,但說出來怕傷老父的心,所以吞吐其詞;此刻無奈,也只好揀幾句要緊的話說。 ﹁梁九功說,皇上言談之間,嫌爹摺子上得多了。說是﹃十四年的鹽差,李某人一個人管了九年,也應該知足了;如何貪得無饜?﹄意思是,四月裏那個摺子上壞了!﹂ 聽得這話,李煦像當胸挨了一拳,好半晌說不出話;而十多年來的往事,盡皆兜上心頭。康熙四十三年,他跟他的妹夫江寧織造曹寅,奉旨輪視淮鹽,十年為期︱︱兩淮巡鹽御史,一年一任,由硃筆欽點。這是個有名的闊差使;皇帝因為幾次南巡,曹寅、李煦辦皇差,用錢有如泥沙,虧空甚多,所以有此恩命。 到得康熙五十一年夏天,曹寅在揚州得病;由傷風轉為瘧疾,日漸沉重。李煦特為從蘇州趕去探視。曹寅向他說道:﹁我的病時來時去,醫生用藥,不能見效,必得主子的聖藥救我。不過,我的兒子還小,如果打發他進京,求主子,身邊又沒有看護的人;請你替我代奏。﹂ 所謂﹁聖藥﹂,是來自西洋專治瘧疾的﹁金雞納﹂。皇帝得奏,發出藥來,限兵部差官照傳遞緊急軍情的例規辦理,星夜馳驛,從北京到揚州,限七天到達;又在原奏中,硃筆親批﹁金雞納﹂的用法:﹁用二錢末、酒調服,若輕了些,再吃一服。往後或一錢、或八分,連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瘧疾,此藥用不得,須要認真。﹂下面連寫:﹁萬囑、萬囑、萬囑、萬囑!﹂ 歷來帝皇關切臣下生死,從無如此認真的!可惜藥晚了一步,曹寅已經病歿,留下了一大筆虧空,和一個嬌生慣養,年方弱冠的兒子曹顒。這對曹家自是沉重的打擊;不過還不要緊,皇帝一定有逾格的恩命,因為曹寅之與皇帝,名為君臣,情同手足。皇帝在八歲即位之前,由於未曾出痘,隨保母住在西華門外的福佑寺;保母在內務府上三旗包衣中挑選,正白旗中選中四名,其中一姓孫,一姓文,就是曹寅的生母,以及至今健在,年已九十有三的李煦之母。 在上十個保母中,皇帝獨與孫嬤嬤最親,所以隨母當差的曹寅,自然而然地成了皇帝的總角之交。及至順治十八年正月,世祖賓天,當時皇帝正好剛出過痘;所以太皇太后︱︱孝莊文皇后接納了他的教父天主教士湯若望的建議,挑選他繼承大位。曹寅亦就隨帝入宮,當了一名小跟班;滿洲話叫做﹁哈哈珠子﹂。 皇帝身心兩方面都早熟,十三歲就生了第一個皇子。也就是這個時候,下了﹁削藩﹂的決心;而第一步是要翦除跋扈不馴的顧命大臣鰲拜,於是密密定計,挑了一批哈哈珠子練摔角;本事練得最好的就是曹寅,在他十歲的時候,便能夠追逐黃鼠狼,憑一雙小手制服了牠。 看看可以動手了,皇帝才將收拾鰲拜的法子,告訴了包括曹寅在內的幾個最親信的哈哈珠子。有一天鰲拜進宮,照例賜坐;曹寅故意端一張有條腿活動的凳子給他,一坐上去,自然傾跌在地。於是曹寅與他的同伴,一擁而上,縛住鰲拜;乾清官外早有參預機密的一班大臣在接應,依律論罪、肅清君側,曹寅小小年紀,便已立下了大功。 那時他的父親曹璽,已經久任江寧織造;到了康熙二十九年,曹寅外放為蘇州織造。 隔了兩年曹璽病歿,曹寅由蘇州調江寧,承襲父職;蘇州織造補了李煦。郎舅至親,做的又是同樣的官,無論於公於私,都親得跟一家人無異。皇帝亦常說:﹁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應該視同一體,彼此規勸扶持。一個不好,其餘兩個一起說他;一個有難處,其餘兩個一起幫他。﹂而三處織造,其實只由曹寅為頭;皇帝能夠充分信任的,亦只有一個曹寅,因為他能做一件他人不容易做到的事,而且做得很好。 原來﹁三藩﹂雖平,前明的遺老志士,不肯臣服於清的,比比皆是。江南的巖壑中,不知藏著多少內心熾熱,表面冷漠的隱士;想訪著流落民間的﹁朱三太子﹂,奉以起事。皇帝曾經特開﹁博學弘詞﹂科,以渴求遺才為名,希望羅致這批巖壑之士,但不應徵辟的仍舊很多。為了弭患於無形,皇帝賦予曹寅一個極秘密的任務,設法籠絡江南的名士,潛移他們反抗清朝的念頭。 於是曹寅大修由前明漢王高熾府第改成的織造衙門西花園,廣延賓客,論文較藝;他為人不俗,而賦性肫摯,加以飲饌精美,家伶出色,所以南來北往的名士,幾乎沒有一個人沒有作過他的座上客。當然,他的官聲亦很不壞,保護善類,為民請命的好事,由於能直達天聽,總能做得很圓滿,因此曹寅的聲名,遠出其他兩處織造之上。 到了康熙四十三年以後,曹寅的恩眷益隆,不但與李煦十年輪視淮鹽;他的長女並由皇帝﹁指婚﹂,匹配﹁鑲紅旗王子﹂平郡王訥爾蘇為嫡福晉;第二年冬天成婚,隔了兩年誕育世子,取名福彭。又奉旨在揚州開書局,刊刻﹁全唐詩﹂、﹁佩文韻府﹂,富貴風雅,難得相兼;曹寅卻占全了。 誰知好景不常,不到六十歲下世,但看御批的四個﹁萬囑﹂,便知他寵信至死不衰,所以李煦上摺,奏請代管鹽差一年,以鹽餘償還曹寅虧欠,皇帝自然照准。及至康熙五十二年,十年差期已滿,李煦以曹寅的虧欠未清為由,奏請再派鹽差,皇帝沒有許他,責成兩淮鹽運使李陳常代補曹寅虧空。不過康熙五十五、五十六兩年的巡鹽御史,仍舊派了李煦,直到康熙五十七年十月,方始差滿交卸。算起來,十四年中他當了九回巡鹽御史;誰都沒有他這麼好的機會,應該可以知足了;那知他還虧欠著公款。 這時有個織造衙門的司庫,滿洲話叫烏林達,向李煦獻議,由理藩院員外本缺,派充滸墅關監督的莽鵠立,差期將滿,很可以取而代之。 李煦心想滸墅關在蘇州以北,東起上海、西迄太湖,凡松江,太倉、嘉興、湖州這些江浙有名的膏腴之地,都在滸墅關以南,絲、茶以及其他土產如﹁南酒﹂之類,由運河北銷,滸墅關是必經之地,這個差使每年也有好幾萬銀子的好處,而且近在咫尺,照料也方便,很值得去求一求。 於是在四月十五那天,親筆寫一個奏摺,請皇帝賞他兼管滸墅關稅差十年;﹁餘銀﹂除彌補虧欠的公款以外,每年報效若干。不想碰了個釘子;但李煦不死心,趁李鼎到熱河送桂花之便,打點了一份厚禮,又寫了一封極切實的信,重託梁九功從中斡旋。那知還是白費心機。 李煦這時才警覺到,境遇確是很艱窘了!意煩心亂,不想跟兒子多談;便即說道:﹁你見老太太去吧!﹂ ﹁是!﹂李鼎答應著退了出來。 已經走到廊上了,李煦突然想起一件事,將他喊住了說:﹁你媳婦的事,瞞著老太太的,只說她上南京去了。此刻身子不爽,暫且不能回來。老太太提起來,你說話可留點兒神。﹂ 其實,這是多餘的叮囑,李煦早在家信中,便已這樣說過;李鼎不但緊記在心,而且也編好了一套話,相信能夠瞞得住祖母。 ※※※ 回到晚晴軒實在倦不可當了。在祖母那裏話說得太多,光是行圍哨鹿,當一段新聞來講,就費了不知多少唾沫;因為上了年紀的人,愛問細微末節,而且顛三倒四,一句話往往講了再講,越費工夫。 談到鼎大奶奶,倒是輕易地瞞過去了。但問到曹家的情形,卻使得李鼎難於應付;因為這一趟南歸,未到曹家,而假說去了曹家,問到﹁你姑姑跟你說了些甚麼﹂之類的話,得要自己現編一套說詞,自是很累的事。 雖已累極,少不得還要在靈前一拜;起身揭開白竹布幃幔,看到靈柩,終於忍不住失聲而號,憑棺大慟。 ﹁大爺!﹂珊珠絞了一把熱手巾來:﹁別傷心了!哭壞了身子,大奶奶也不安。﹂ ﹁到底是怎麼死的呢?﹂李鼎收淚說道:﹁你們來!好好兒講給我聽。﹂ 他出幃幔,拿手巾擦淨了眼淚,看到珊珠跟瑤珠的臉色,不由得疑雲大起! 這兩個丫頭、珊珠十五、瑤珠十四,這般年齡的少女,心思最靈、膽子最小,風吹草動,都會受驚;而兩人眼中的神色,除了驚惶以外,還有相互警示、保持戒備的意味。怎不令本就在懷疑妻子死因的李鼎,暗暗心驚! 不過他也不會魯莽;魯莽無用,無非嚇得她們更不敢說實話而已。李鼎默默盤算了一會,打定了一個曲折迂迴、旁敲側擊的主意。所以回到臥室坐定,先要茶來喝;等珊、瑤二人恢復常態,方始從容發問。 ﹁從我動身以後,大奶奶的胃口怎麼樣?﹂ 這話問得兩個丫頭一楞,原以為會問到鼎大奶奶去世時候的光景;那知是這麼稀不相干的一句話! ﹁大奶奶的胃口跟平常一樣。﹂珊珠答說:﹁不過夏天吃得清淡,飯量可沒有減。﹂ ﹁睡呢?﹂ ﹁自然比大爺在家的時候,睡得早。﹂ ﹁我不是說睡得遲早,是睡得好不好?﹂ ﹁那要看天氣。天氣太熱,就睡不好了。﹂ ﹁那是一定的。﹂李鼎好整以暇地剝著指甲說:﹁家裏事情多不多?﹂ ﹁不多。﹂珊珠又加了一句:﹁這個夏天,老爺的應酬也少。﹂ 鼎大奶奶當家,頂操心的一件事,就是應酬。親友婚喪喜慶,要看交情厚薄,打點送禮;逢年過節,南北兩京總有七八十家禮尚往來,尤其是年下,還有二、三十家境況艱窘的族人親戚等著餽歲,一個臘月,能忙得她連說句閒話的工夫都沒有。此外若有南來北往的官眷,至少也得上船敘一敘寒溫,送幾樣路菜,雖是交代一句話的事,但少這麼一句話,也許就得罪了人。至於逢到李煦請客,更是裏裏外外,非她親自檢點不可。妻子持家之累,是李鼎所深知的;但不勝負荷之感,不起於前兩年,而起於這兩年家境較差,門庭漸冷,尤其是在夏天應酬不多之時,豈不可怪? 由珊珠的這句話,李鼎覺得已可認定,妻子遺書中的話,不盡不實;不過還有一點需要查證。 ﹁大奶奶那個﹃流紅﹄的毛病,犯了沒有?﹂ ﹁那得問她!﹂ 她是瑤珠,專司浣滌之事。瑤珠也知道主人問這句話,自有道理,但不知道該說真話,還是撒謊;因而楞在那裏,無從回答。 ﹁你沒有聽清楚嗎?﹂李鼎追問著:﹁大奶奶流紅的毛病犯了沒有?別人不知道,你管大奶奶換洗的衣服,總知道啊!﹂ 瑤珠被逼不過,心想說實話,總比撒謊好;便答一聲:﹁沒有!﹂ 這越發證實了遺書無一字真言。李鼎內心興起了無名的恐懼;﹁叭噠﹂一聲,失手將一隻細瓷茶碗,打碎在地上。 兩個丫頭趕緊收拾乾淨;然後為李鼎鋪床,希望他不再多問,早早上床。 這本來是琪珠的職司;李鼎便問道:﹁琪珠是怎麼死的?﹂ ﹁聽說是自己投在荷花池裏尋的死。﹂ 瑤珠的那個﹁死﹂字還不曾出口,珊珠已惡聲呵斥:﹁甚麼叫聽說?千真萬確的事!你不會說話就少開口,沒有人當你啞巴!﹂ 李鼎奇怪!珊珠的火氣何以這麼大? 多想一想明白了,必是有人關照過:等大爺回來,提到那件事,你們可別胡亂說話! 意會到此,索性不問。他覺得知道的事已經夠多了;需要好好想一想,才能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 他在想,妻子隨和寬厚,生性好強;不是那種心地狹隘,一遇不如意就只會朝壞處去想,以致鑽入牛角尖不能自拔的女子;所以若說她會自盡,必有一個非死不可的緣故! 得找個甚麼人談談?此念一動,不由得想起一個人。 此人可以說是個怪人;他是李鼎五服以外的族兄,名叫李紳,畫得一筆好花卉,寫得一手好小楷,但從不與李煦的那班清客交往。 事實上,全家上下,包括織造衙門的那班官員及有身分的工匠在內,能跟他說得上話的,不到十個人;大家都說他性情乖僻,動輒白眼向人,敬而遠之為妙。 然而他跟李鼎卻有一份特殊的感情。這因為他是看著李鼎長大的;他五十未娶,一個人住在鄰近家塾的一座小院子裏。李鼎只要一放了學,一定去找這個﹁紳哥﹂。 在李鼎十三歲那年,李煦奉旨刊刻御製詩文集及佩文韻府等書,將李紳派到揚州,照料書局;一去數年,再回蘇州時,李鼎已成了一名揮金如土的紈袴,聲色犬馬,無所不喜;光是搞一個戲班子,添行頭、製﹁砌末﹂、請教師,就花了三萬銀子。 李鼎倒還不忘小時候的情分,依舊﹁紳哥、紳哥﹂地叫得很親熱;李紳待他,亦一如從前,不過,只要李鼎提到﹁請你看看我新排的﹃長生殿﹄﹂;或者,﹁有幾個在一起玩的朋友,想請一請紳哥﹂,他總是虎起了臉,聲冷如鐵地答一句:﹁我不去!﹂ 碰過幾個釘子,李鼎再也不會自討沒趣了。但是就像小時候闖了禍總是向﹁紳哥﹂求援那樣;遇到疑難之時,不期而然地會想起李紳,而且一席傾談,亦每每會有令人滿意的結果。放著這樣一個智囊,如何不趕緊去求教? 於是李鼎喚來珊珠:﹁你到中門上傳話給吳嬤嬤,讓她告訴小廚房,不拘甚麼現成的東西,備幾個碟子送到芹香書屋紳二爺那裏。﹂他格外叮囑:﹁多帶好酒!﹂ ﹁怎麼?﹂珊珠問道:﹁大爺要跟紳二爺去喝酒?﹂ ﹁嗯?!﹂李鼎答說:﹁心裏悶不過,找紳二爺去聊聊。你先去;順便告訴吳嬤嬤把東邊的角門打開。﹂ 等珊珠一走,李鼎換了衣服;又開箱子找出一瓶﹁酸味洋烟﹂,叫值夜的老婆子點上燈籠,送到東角門;吳嬤嬤已手持一大串鑰匙,帶著人在那裏等著了。 ﹁大爺剛回來,又折騰了這麼一天。依我說,該早早安置;就明天去看紳二爺也不遲。﹂ ﹁是的。﹂李鼎略略陪著笑說:﹁實在是睡不著,跟紳二爺喝著酒聊一會兒;人倦了,反倒能騙個好覺。﹂ ﹁可別喝醉了!﹂吳嬤嬤說:﹁大奶奶這一走,老爺就跟折了一條膀子一樣;往後都得靠大爺替老爺分勞,千萬想著,要自己保重。﹂ ﹁嬤嬤說得是!﹂ 原來李、曹兩家都是﹁包衣﹂;這句滿州話的意思是﹁家裏的﹂,說實了就是﹁奴才﹂。不過李、曹兩家上代的運氣都不算太壞,前明萬曆年間,為﹁破邊牆﹂南下的八旗勁卒從山東、河北擄掠到關外,撥在正白旗內。這一旗的旗主是睿親王多爾袞;一片石大破李自成,首先入關,占領北京;正白旗包衣捷足先登,接收了明朝宦官所留下來的十二監、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門。及至多爾袞身死無子,正白旗收歸天子自將,與正黃、鑲黃並稱為上三旗,而在上三旗包衣為主所組成的內務府中,始終以正白旗的勢力最大;因緣時會,常居要津,外放的官員以家臣的身分,品級雖低,卻能專摺言事,因而得與督撫平起平坐。但是說到頭來,畢竟不脫﹁奴才﹂的身分。若是下五旗的包衣,那怕出將入相、位極人臣,遇到旗主家的紅白喜事,一樣也要易朝服為青衣,或為執帖的輿臺,或為司鼓的門吏。 因此,在李、曹兩家便有與眾不同的忌諱;與眾不同的家規。﹁奴才﹂二字輕易出不得口;年長的老僕,特受禮遇,隱隱有管束小主人的責任及權柄,是故吳嬤嬤說這一番告誡的話,李鼎即或心中不快,表面上還得裝出虛心受教的樣子。 ﹁大爺甚麼時候回來?﹂吳嬤嬤又問:﹁我好叫人等門。﹂ 李鼎心想,這一談不知會到甚麼時候;便即答說:﹁我跟紳二爺五個多月不見,他不會放我早回來的。索性不必等門了,我就睡在他那兒好了。﹂ ﹁也好!不過可別睡過了頭,忘了一早到西院去請安;老太太不見大爺,會派人來找。﹂ ﹁是了!你請趕快回去睡吧!別招了涼。﹂說完,李鼎提著燈籠,出了東角門。 走到一半,他的一個小廝柱子得信趕了來,接下燈籠領路;橫穿兩排房子,來到最偏東的芹香書屋,繞迴廊往北一拐,盡頭處有道門,裏面三間平房、一個小天井,就是李紳的住處。 柱子拍了兩下門;稍停有人問道:﹁誰啊?﹂ ﹁是小福兒不是?我是柱子。我大爺來看二爺。﹂ ﹁喔!﹂門啟處,李紳的小廝小福兒擎著手照笑嘻嘻地說:﹁聽說大爺回來了!請裏面坐。﹂ ﹁你家二爺呢?﹂李鼎一面踏進門檻,一面問。 ﹁二爺到洞庭山看朋友去了。﹂ 李鼎大出意外亦大失所望;轉過身來問道:﹁甚麼時候走的?﹂ ﹁昨天才動身。﹂ ﹁那天回來?﹂ ﹁半個月,也許十天。﹂ ﹁這可是沒有想到!﹂李鼎怔怔的說:﹁那怎麼辦呢?﹂ 角門雖已上鎖,再叫開中門,亦未嘗不可;但李鼎自料這一夜決不能入夢,怕極了輾轉反側的漫漫長夜,所以不願回晚晴軒,那就不知道何去何從了! 正在徬徨之際,只見小廚房有人挑了食擔來,四碟冷葷,一大盤油煠包子,居然還配了一個什錦火鍋來;挑子的另一頭是,五斤一罈的陳年花雕。這一來暫時解消了難題,不妨寒夜獨飲,喝醉了就睡在這裏。 ﹁小福兒你來!﹂李鼎指著座位說:﹁陪我喝酒說說話。﹂ ﹁沒那個規矩!﹂小福兒陪笑答道:﹁大爺你一個人請吧!﹂ ﹁原是有事要問你,坐下好說話。﹂ 小福兒知道他要問的甚麼?越發不敢坐了,﹁大爺有話儘管吩咐。﹂他說:﹁規矩我可是不敢不守。﹂ 一見不能勉強,也就罷了;李鼎喝著酒閒閒問道:﹁大奶奶的事,你是甚麼時候知道的?﹂ ﹁那天晚上很熱,我弄了一床涼蓆,就睡在走廊上;天涼快了正睡得挺香的時候,紳二爺走來踹了我一腳說﹃快起來,去看看出了甚麼事?﹄我說:﹃會出甚麼事?﹄紳二爺說:﹃你沒有聽見傳雲板?﹄果然,雲板還在打;我忙忙地去了。總管老爹說大奶奶沒了!﹂ ﹁沒有說怎麼死的?﹂ ﹁說了!說大奶奶尋了短見。總管老爹說,大奶奶是身子太弱,當這麼大一份家,累得喘不過氣來,一時想不開,走了絕路。大家念著大奶奶死得苦,務必勤快守規矩,別打架、別生是非;不然大奶奶死了也不安心。﹂ ﹁你還聽見別的話沒有?﹂ ﹁沒有!﹂小福兒答得十分爽脆。 ﹁琪珠呢?是怎麼死的?﹂ ﹁自己投荷花池死的。﹂小福兒答說:﹁撈起來已經沒有氣了,吐出來一大灘泥水。﹂ ﹁另外,﹂李鼎躊躇了一下又問:﹁還聽見了甚麼沒有?﹂ ﹁沒有!﹂小福兒慢吞吞地,搖著頭說:﹁我們在外頭的,向不准隨便打聽裏頭的事。﹂ 這話似乎是個漏洞,彷彿這件事值得打聽似地。﹁那麼,紳二爺呢?﹂他問:﹁你聽紳二爺跟你怎麼說。﹂ ﹁紳二爺從不跟我們談裏頭的事。﹂ ﹁嗯。﹂李鼎只有一個人喝悶酒了。 小福兒見他再無別話,臉色陰鬱,逡巡退去。等他走到廊上;柱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悄悄追出來一把攥住他的肩;等他受驚回過頭來,只見柱子似笑非笑地瞅著,不由得心裏有氣。 ﹁幹嘛呀?嚇我一大跳!﹂ ﹁這兒就你一個人?﹂柱子問道。 ﹁是呀!怎麼樣?﹂ ﹁你想不想賺五兩銀子?﹂柱子壓低了聲音問。 聽這一說,小福兒笑逐顏開,﹁怎麼個賺法?走,走!﹂他說:﹁到我屋裏說去。﹂ 小福兒住的是加蓋的一間小房,旁邊有一道緊急出入的便門,開出去就是通大街的一條夾弄。 ﹁小福兒,便門的鑰匙在不在你那兒?﹂ ﹁你問這個幹甚麼?﹂ ﹁你別管,你只老實說就是。﹂ ﹁鑰匙是在!好久沒有用,不知道擱那兒去了?等我想一想。﹂小福兒想了好一會,記起來了;打開一個抽斗,一找便有。 ﹁好!你五兩銀子賺到手了。﹂ 接著,柱子扳住小福兒的肩,咕咕噥噥地說了些話。小福兒面有難色;禁不住柱子軟哄硬逼,終於答應了。 於是,柱子復回堂屋,但見李鼎意興闌珊,右臂擱在桌上,手扶著頭不知在想甚麼;一見他進去,便即說道:﹁你叫小福兒把紳二爺的房門開了,我躺一會兒。﹂ ﹁大爺,﹂柱子含著鬼鬼祟祟的笑容,低聲說道:﹁我去把王二嫂找來,陪大爺聊聊,好不好?﹂ 一聽這話,李鼎眼中有些生氣了,不過隨又頹然:﹁算了!﹂他說:﹁那有心思幹這個?﹂ ﹁大爺不是在打聽大奶奶臨終的情形嗎?也許她在外頭,知道得還多些。﹂ 這句話打動了李鼎,精神便覺一振,﹁妥當不妥當?﹂他躊躇說:﹁別鬧笑話!﹂ ﹁妥當之至!這兒只有小福兒一個人,我跟他說好了。大爺,你看,﹂柱子將那柄已長滿鐵銹的鑰匙一揚:﹁這東西他都給我了。我這就去,把她領了來陪陪大爺;回頭我跟小福兒倆輪班坐更,到五更天我會到窗外來通知,開門把她送走。神不知,鬼不覺,誰知道?﹂ 像這樣牽線拉馬的把戲,柱子幹過不止一回;李鼎等他一走,忽然覺得有了些酒興。擎杯在手,不覺艷影在心,高挑身材,紫棠色面皮,永遠梳得極光的頭,配上那一雙一汪水似的眼睛,簡直就是金瓶梅上的王六兒。 也可憐!李鼎在想,機戶中頗有幾個出色的小媳婦,細皮白肉,眉目如畫,比她長得美;但不知怎麼,偏都不如她另有一股撩人的風韻。這樣的人材,又偏偏嫁了嗜賭如命的王二,實在替她委屈。 念頭轉到這裏,不由得又想起鼎大奶奶。那是去年春天的事。剛剛拿王二嫂勾搭上手,不想妻子就知道了。她不嗔也不惱,只是勸他:﹁俗語道的是:﹃兔子不吃窩邊草﹄,機戶的老婆,又住在後街;倘或叫人瞧見了,沸沸揚揚傳出去,不把你這個﹃大爺﹄看扁了。再說,染坊裏的那幫太平、寧國府來的司務,全是單身的光棍;倘或跟你走在一條道兒上,鬧出甚麼爭風吃醋的笑話來,不把老爺子氣出病來?依我說,你最好斷了她;如果真捨不得,我替你辦,叫人給王二幾百銀子,寫張休書;另外找一所小房把她安頓在那裏,也省了我提心吊膽。﹂ 李鼎當然不會要妻子替他置外室;可是也沒有能斷得乾淨,藕斷絲連,不時偷上一回,反覺得更有意趣。 於是回想著跟王二嫂幽會的光景,一次又一次,想到有些出神。忽然聽得﹁戞吱﹂一聲,李鼎定定神才想起是開門的聲音;急忙擡眼向外望去,熟悉頎長的身影入眼,立刻浮起一陣從接到妻子死訊以後所未曾有過的興奮。 ﹁進去吧!﹂柱子在堂屋門口說:﹁伺候大爺的差使可交給你了!﹂ 王二嫂慢慢跨了進去,頭低著,拿手遮在眉毛上,是由暗處驟到明亮之處,眼睛還睜不開的樣子。 ﹁你大概已經睡了吧?﹂李鼎問說。 ﹁想睡,睡不著。﹂王二嫂將手放了下來,雙眼使勁眨了幾下,睫毛亂閃;李鼎頓覺眼花撩亂了。 ﹁來!坐下來,我們好好聊聊。咳!﹂李鼎嘆口氣:﹁去了五個多月,誰知道回來是這個樣子。﹂ ﹁你也別難過!﹂王二嫂安慰他說:﹁憑大爺這個身分,還怕不能再娶一房勝過前頭大奶奶的大奶奶?﹂ ﹁現在那談得到此?我倒問你︱︱﹂ 剛說到這裏,門外的人打斷了他的話;是小福兒跟柱子,一個在前,開了李紳的臥室;一個在後,端了個取暖的火盆來。 ﹁裏面坐吧!裏面暖和。﹂柱子說道:﹁等我來把酒菜端了進去。﹂ 一挪到裏面,滿室如春,李鼎卸脫皮袍,渾身輕快;王二嫂的棉襖也穿不住了,只穿一件緊身小夾襖,陪著李鼎乾了一杯酒,便有星眼微餳,春色惱人的光景。 ﹁大爺,﹂王二嫂偏著頭,看著李鼎說:﹁不說要問我話。﹂ ﹁啊!﹂李鼎被提醒了,不過想了一下才問:﹁大奶奶去世,外頭怎麼說?﹂ ﹁都說老天爺不公平,好人不長壽,惡人一千年。﹂ ﹁我不是說這個。﹂ ﹁那麼,說甚麼呢?﹂ ﹁我是說,﹂李鼎很吃力地說:﹁外頭可曾提到,大奶奶為甚麼要尋短見?﹂ ﹁是啊!﹂王二嫂立刻接口:﹁為甚麼要尋短見,年紀輕輕地,生在富貴人家,又那麼得人緣,往後真是享不盡福。為甚麼要尋短見?﹂ ﹁這?﹂王二嫂垂著眼說:﹁你該問﹃琳小姐﹄才是啊!﹂ 要細問琳珠,本在李鼎的打算之中,只是一時不得其便。此時聽王二嫂說到﹁琳小姐﹂三字,聲音有異,帶著種有意做作的味道,不由得便想:莫非其中有文章? 於是他稍做考慮,想好了應該問的幾句話,從容說道:﹁你跟琳珠熟不熟?﹂ ﹁怎麼不熟?她後娘是隻母老虎,也只有我能對付她;每次她要打琳珠,都是我去救。﹂ ﹁這麼說,你就跟琳珠的親娘一樣!﹂ 這句話惹得王二嫂不愉快,斜睨著說:﹁你就把我看得這麼老了,能有這麼大的女兒?﹂ ﹁我是作個比方。﹂李鼎握著那隻豐腴溫暖的手,將她拉近了些:﹁早知道琳珠跟你這麼親熱,咱們倆不就方便得多了嗎?﹂ ﹁算了!虧得你沒有跟她說破咱們這一段,我有點兒疑心,這個丫頭恩將仇報。當面叫我﹃姑姑﹄,背後在造我的謠言。﹂ 李鼎恍然大悟,何以當初剛把王二嫂偷上手,妻子就知道了?不言可知,是琳珠得了消息告的密。不過此時他不暇追究這一段;要緊的是,打聽琳珠跟她說了些甚麼? ﹁既然她叫你姑姑,就當你是親人;她由丫頭變成小姐,你當然也替她高興囉?﹂ ﹁高興是高興,就一樣不好!本來叫她琳珠,如今可得管她叫﹃琳小姐﹄,平空矮了一截。﹂ ﹁你不會仍舊叫她琳珠?﹂ ﹁那怎麼行?﹂王二嫂作色道:﹁老爺吩咐下來的話,誰敢不聽?不過︱︱。﹂ ﹁怎麼?﹂ ﹁有好些人不服。﹂ ﹁包括你在內,是不是?﹂李鼎問道:﹁為甚麼不服?像這種事,做官人家也是常有的。﹂ ﹁只為︱︱。﹂王二嫂突然住口,似乎是有所警覺似地。 ﹁只為甚麼?﹂ ﹁只為︱︱,﹂王二嫂很慢很小心地說:﹁大家都說,如果鼎大奶奶要認個乾女兒,應該是瑤珠。﹂ ﹁為甚麼呢?﹂ ﹁咦!﹂王二嫂忽然反問:﹁這個道理,大爺你應該很明白啊!怎麼反倒問我呢?﹂ ﹁奇怪了!我憑甚麼該明白其中的道理?﹂ ﹁誰都知道,鼎大奶奶身邊四珠,最得寵的是一頭一尾:再說瑤珠的年歲也適合。不認瑤珠認琳珠,只怕不合大奶奶的心意。﹂ ﹁那麼,為甚麼認了琳珠呢?﹂ 王二嫂笑了,﹁大爺這話可真把人給問住了!﹂她是揶揄的神氣:﹁你不會去問老爺子嗎?﹂ 李鼎心頭一震!妻子的死因要問琳珠;琳珠何以能﹁飛上枝頭作鳳凰﹂,要問老爺子。兩件不相干的事,彷彿串連在一起了;而關鍵在琳珠。 想到此處,恨不得即時能把琳珠找來,問個明白。無奈這是辦不到的事;琳珠已經搬到四姨娘院子裏去住了︱︱這也似乎是件不平常的事!李鼎在想。 原來李煦娶過六房姨娘;除了李鼎的生母,順序第三的姨娘,早已亡故,現存五房,而以四姨娘為最得寵。倒不是因為四姨娘顏色過人,最美的是五姨娘;而是四姨娘知書能算,處事謹密,為李煦的一大臂助。 他在想,父親跟四姨娘,常常深宵籌畫,某處應該如何打點;某筆款子可以挪來先用,事屬機密,不宜外人共聞。家中有的是空屋,何必把個不相干的琳珠挪了去,自招不便? 意會到此,越覺事有蹊蹺,片刻都耐不下:﹁你總聽說了些甚麼吧!﹂他使勁搖撼著王二嫂的手:﹁我的好人!你就跟我說了吧!﹂ 越是如此,王二嫂越不敢說,﹁大爺,你別這樣子!﹂她有些發慌了:﹁我那會知道宅裏的事?﹂ ﹁琳珠沒有跟你說過?﹂ ﹁沒有!﹂ ﹁你也沒有問琳珠?﹂ ﹁沒有!﹂ ﹁可見得你撒謊。你們那裏的情形,你打量我不知道;大奶奶的一隻波斯貓走丟了,你們都當作一件新聞,那有這麼大一件事,你不問一問琳珠的道理。﹂ 王二嫂語塞,想想亦真無話可以辯解,只有垂著眼不作聲。 李鼎也不作聲,僵硬的空氣,令人無法忍受;而那種難堪的沉默的本身,便具有強力的催促作用,王二嫂畢竟承認了。 ﹁談是談過的。她說她當時簡直是嚇傻了,所以問到那時候的情形,模模糊糊,說不上來。我又問她,老爺怎麼把你認作鼎大奶奶的乾女兒了呢?她說,老爺因她救火有功;若不是她跳窗進去,晚晴軒一燒起來,可不得了。﹂ 李鼎心想,這話就不對了,琳珠能夠一個人逾窗而入,從容救火;何致於一發現女主人自縊竟會嚇得連當時的情形都記不清楚?只怕不是記不清楚,而是不便細說;或者根本就是王二嫂的託詞。 由於她已有警覺,李鼎覺得硬逼她說實話,是件不智的事,只能慢慢套問。點點滴滴,真真假假的情節,經一番過濾拼湊,李鼎多少了解了事實的真相;琳珠發現蠟淚延燒,勢將成災時,一面救火,一面喊﹁大奶奶﹂,結果是將琪珠驚動了來。兩人一起尋覓女主人的蹤跡,當琪珠發現,前後房門自內緊閉而鼎大奶奶不知去向時,嚇得渾身發抖;而夾弄中可能生變,卻又是她的指點。照這樣看,似乎鼎大奶奶會尋短見,已在琪珠的意料之中;然則琪珠之死在荷花池內,莫非是有人殺她滅口? ﹁大爺!﹂窗外突然發聲;是柱子的聲音:﹁天可不早了。﹂ ﹁知道了!﹂答過這一聲;李鼎歉疚地向王二嫂苦笑:﹁多冤枉!半夜工夫,就這麼糊裏糊塗蹧蹋掉!﹂ ﹁別那麼說!﹂王二嫂急於脫身,半安慰地說:﹁往後少個人管,來去也方便;就怕你把我丟在腦後!若是起了這個心,千萬叫柱子來跟我說一聲兒,免得我牽腸掛肚。﹂ ﹁怎麼能丟得下你!﹂李鼎站起身來,從荷包裏掏出一枚足赤金錢,交到王二嫂手裏說:﹁這是皇上皇后拿來賞王公家的小孩兒用的。東西不算貴重,不過很難得,我也僅得了這麼一個,送給你玩兒。﹂ 只有一個,肯以相贈,足見情意之厚;王二嫂不由得就摟著他的脖子,把臉貼了上去。然後兩張臉相摩相轉;她長得跟李鼎一般高,轉正了正好親嘴。 這使李鼎想起端午節前動身赴熱河;臨上船的那天清晨,也是連馬褂都穿上了,還跟妻子這樣子難捨難分。夫婦的恩情如此,就算世間無一事堪以留戀,至少她也要想一想丈夫,燈前月下,數不盡的輕憐蜜愛;莫非連這些溫馨的回憶,都無動於衷?那也就太不可解了! 李鼎此刻已可以百分之百斷定,愛妻不但不會輕生,甚至從未有過輕生的念頭;而是別有不能不死的原因,這個原因是連丈夫面前都不能透露的︱︱。 ﹁不見得!﹂他自語著:﹁也許有信給我。﹂ ﹁大爺!﹂王二嫂嚇一跳:﹁你在說甚麼呀!﹂ 這一問,才使得李鼎省悟,自己想得出神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說:﹁沒有甚麼!你回去吧!﹂ 王二嫂面現憂色,一面穿棉襖;一面身子有抖顫的模樣。李鼎不由得一驚。 ﹁你怎麼了?﹂他問:﹁是發酒寒不是?﹂ ﹁大爺!﹂王二嫂抑鬱地看著他說:﹁我有點怕。﹂ ﹁怕甚麼?﹂ ﹁彷彿覺得要出甚麼事!﹂ ﹁喔!﹂李鼎閉著嘴,用鼻孔作了一次深呼吸,然後用很沉著的聲音說:﹁你別怕!不會出甚麼事。你只記住,我今天問你的話,你千萬擱在肚子裏,尤其是見了琳珠,更不能大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