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倉變節 雖然展開追擊,武田信玄的本隊和後備穴山信君隊仍然按兵不動,似乎是為了保持戰力。不久,信玄的本隊終於移師,穴山信君隊也跟隨在後。 來到追分,信玄令各隊點燈行進。 這是為了讓敵軍知道本隊和後備隊的存在。 二萬名武田軍投入追擊戰,另外還保存了一萬兵力。或許,這就是他想要誇示的。 到了小豆餅,後備穴山信君奉令兵分二隊,在本隊前方左右展開。 不久,穴山全體隊員接到命令: ﹁我軍不久便會撤退。讓撤退回來的部隊調到後備。﹂ 信玄已經想妥了收兵之策。如果不好好收回前去追擊的武田軍,則極可能遭到敵人的反擊。故點燈明示本隊所在之地。 武田隊的燈火在三方原上一片光亮。從濱松城看去,武田軍似乎又展開攻擊;在追罷歸來的武田兵眼中,則如展臂迎子的母親懷抱。傷兵順著燈火,陸續歸隊。追擊隊似乎仍想追敵,無意撤回。 信玄在小豆餅和犀崖中間停下,讓主隊準備過夜。穴山信君隊則繼續前進,負責看守面對犀崖的地帶。 犀崖橋旁燃著熊熊營火。 下令撤退的洋鎗隊,連續射擊五次。片刻後,又射五次,隔一陣子後,再射五次。鎗聲在暗夜中迴盪。 追到濱松城附近的追擊隊,由於中途各自分散,無法緊追著德川軍進城。跟進城,需要二、三千人的部隊一次擁入,而後緊緊跟入。 黃昏時分,三方原之戰無法再進行。如果戰爭在早晨展開,武田軍必可一口氣攻下。但是,黑夜阻撓了一切。黑暗中,誤打誤撞地來到城下,當然無法進入城內。 在洋鎗隊發出撤退信號的同時,追擊隊朝各地的營火退回。德川軍並無反撲的態勢。 各隊開始點名,照料傷患,準備晚餐。營火照耀下的首級,有時會發生竟是同伴首級的悲劇。 各隊放出步哨警戒。 ﹁敵軍必定會派出小部隊趁夜偷襲,各隊要小心警戒。﹂ 夜襲時尤其須謹防同伴在混亂中自相殘殺。 各隊一半睡覺,一半負責警戒。 事實上,在野風呼呼的原野上豈能安睡?士兵們輪流去取柴火,儘量在營火旁休息。有人拿出餅燒烤,也有的人不知從那裏弄來的鍋,放在火上,加水煮雜食來吃。 士兵的情緒依然激動,無暇閒聊當天的功績。只要遠處一有鎗聲,便立即擺出警戒姿態。 夜襲確實如預料中出現,只是規模不大。德川軍的洋鎗隊向在最前線的穴山信君隊射擊。穴山隊的步哨遭到襲擊,僅此而已。濱松城內一片混亂,還不到反撲的時候。剛遭敗績的他們必須思索如何防備即將於天明後來襲的武田隊。 約二千人沒有回城。萬一他們全部陣亡,則是四比一的狀況。目前實在無暇反撲。 根據︽當代記︾的記載,德川軍和平手汎秀軍共有千人被誅,其中有多少德川軍,則不得而知。 無法於當夜回濱松城的將士,在次日武田軍離開城下後,陸續歸來。由於武田軍的追擊行動快迅,許多人不及入城,逃往四方。 ︽松平記︾記載道:上方浪人中河等人逃到掛川,家康的譜代家僕山田半一郎逃到岡崎。 家康本營中的大將榊原康政,也在中途和家康等人走散,和數名騎兵逃到濱松東方的西島過夜。 許多被武田軍逼散而被迫於某地過夜的德川軍,在天亮後陸續回城,人數不少。 濱松城內的婦女們炊煮粥食,慰勞歸來的將士。被誅者達千人,負傷者更是三倍以上。照顧工作十分繁重。 對德川軍而言,這是一場徹底的敗仗。經過這一仗德川家康對武田軍敬畏萬分。信玄死後,勝賴率大軍前來挑戰時,德川軍不敢單獨應戰,對決多日後,才聯合織田軍在設樂原與武田勝賴軍交戰。 信長在本能寺被殺時,德川家康正在堺港。家康逃脫明智光秀之手,回到岡崎之後,首先出兵甲斐國,目的在驅逐信長舊臣,奪回甲斐。對於殘存下來的武田信玄的舊臣則極力吸收,以增加自己的實力。 三方原的痛苦經驗,給家康一個很大的教訓。 ︽甲陽軍鑑︾對三方原之戰做了下列記述。 馬場美濃守信春認為,年三十一的大將家康,是全日本繼越後上杉謙信之後的大將。細看三方原之戰中戰死的三河武士,無一人朝武田軍方向倒下,皆是俯向,而朝濱松城倒下的士兵,大多是仰向。論及高傲的武士精神,則非上杉謙信和德川家康莫屬。 最後一段的記述,出自︽甲陽軍鑑︾作者小幡景憲之筆,主要在說明: ︵德川軍之陣亡者,無一見背於敵軍。︶ 德川家康和上杉謙信皆被尊奉為日本第一大將,而三河武士精神尤被視為日本之最。歌頌德川家康的書籍,大多在德川時代的太平盛世出版,自然成為暢銷書。 小幡景憲誇張的記述,經常被其他出版物引用,甚至有不少這樣的俗書: ︵武田信玄見三河武士無一人背向而死,心存恐懼,便下令停止攻擊,退至刑部。︶ 就連史書中,也有不少類似這樣的書籍。 ︽甲陽軍鑑︾把三河武士形容成武士之最,但是相對的,︽當代記︾中則記載家康的譜代家僕山田半一郎逃到岡崎。山田半一郎僅是逃亡者的代表,實際人數自然是無從計算。 戰敗時的逃脫行為,乃人之常情。但是,德川旗下的夏目次郎左衛門和青山又四郎、中根正昭等人的為主公犧牲,確是真人真事。︽甲陽軍鑑︾中提到的武士精神,所指的應該是這些人吧! 在三方原上戰死的德川名將︵中隊長、小隊長級︶,有青山又四郎、中根正昭、夏目次郎左衛門、鳥居忠廣、本多忠真和米津政信等人。分隊長級的人數更是可觀,在此無法一一贅述。大將︵大隊長︶級的戰死者,只有平手汎秀一人。 武田軍方面當然也有傷亡,但是沒有記錄,可能是因為損失不大。 ※※※ 夜,逐漸泛白。武田軍整理各隊隊伍,掃蕩附近殘敵。說是掃蕩殘敵,其實是想捕捉無法動彈的傷兵。武田兵充分運用僅有的一刻︵二小時︶,搜索三方原一帶。 在一刻內,捕得數十人,大多是傷兵,有些人在被帶往武田營地的路上斷了氣。 被捕的傷兵受到照顧和飲食供應。 這時候,武田營內充滿了生氣。因為,統帥武田信玄就要檢視首級了。其實,捕獲的首級有上千個,自然無法在信玄面前一一展示。 在三方原之戰中領導軍團的大將,諸如山縣昌景、小山田信茂、馬場信春、武田勝賴、內藤昌豐等人,負責檢視首級。較有名氣的首級,才會被帶到武田信玄面前。 在檢視首級的現場,除了親武田的三河山家三方眾之外,還有俘虜以證人的身分參加。 在互報姓名下戰死的人,有姓名可登記。在混亂中取得的首級,若無第三者的證言,便無法辨明究竟是誰的首級。這時,就需要俘虜的證言。 大多數的首級,是在追擊戰中獲得,而其中又有不少是在二、三人圍攻一個敵人的狀況下獲得,爭功之事也隨之產生。在這種情況下,一般而言,功勞是由最先舉槍︵或下手︶的人所有。但是,黑暗中的追擊戰,很難分出究竟是誰下的手。在三人圍攻一敵時,誰都堅持自己是最先出槍的人,不肯相讓。三人所言均屬實,黑暗中,看不到他人之舉,只能相信自己的感覺。 爭功之事,暫時擱置,先談在首級冊上記下被殺的敵人姓名,以及立功者的姓名。 慨然讓功者,也是大有人在。這種人雖然被嗤為毫無慾望,但仍能若無其事地表示:戰爭還在繼續,仍有機會可以立功。 立大功者,在被記下功勳時,興奮得滿頰通紅。想到即將得到的恩賞,不覺陶然。 約五十個首級以及立功者,被帶到武田信玄面前。 山縣昌景在信玄身邊對首級和立功者加以說明。 信玄頻頻點頭,並向立功者稱讚道: ﹁了不起。﹂ ﹁不愧是個武士。﹂ 被誇讚的人感到全身發熱,趕忙行禮,久久不敢起身。在武田兵的心中,信玄有如神祇。能直接被神誇耀,是莫大的光榮。 高間雄齋悄然。昨夜他已經知道那不是德川家康的首級,但總希望是榊原康政、本多康重、石川數正或酒井忠次等家老級的首級。可是,經俘虜證明後,才知道那是夏目次郎左衛門的首級。高間雄齋頓時像洩了氣的皮球。 信玄對高間雄齋說道: ﹁雖然不是家康公的首級,但是此人自報家康之名,則無異是砍下家康的首級。如此之功,才是不凡。﹂ 被這麼稱讚,雄齋反而退縮了。 此後,高間雄齋有了一個渾名,即是偽首雄齋。對他而言,那不是件光榮的事。 檢視首級時,探子陸續回來,向山縣昌景報告濱松城附近的敵人動靜。 ﹁走失的武士陸續回濱松城。城內時時放出探子但並無戰意。﹂ 信玄和山縣昌景同時聽取探子的報告,頻頻點頭。 首級檢視完畢。 勝利的儀式熱鬧非凡。 儀式中的大刀護衛,封給此次戰役中立功最大者小山田信茂;弓箭護衛,則封給負責領先帶路的三河山家三方眾的代表||作手的奧平貞勝。 三萬軍隊的歡呼聲,幾乎傳到了濱松城。 儀式結束,首級分數處埋葬,由軍僧祭悼。 此時,先鋒隊已先行出發,在祝田到刑部的路上保持警戒。 出發的信號響了。 部隊以縱隊方式堂堂出發。這是一個萬里無雲的寒冬早晨。昨日午後的那一場雪,依然殘存著,當太陽升起時,大地閃爍輝耀。一點兒風都沒有。 三方原依然平靜,彷彿昨天黃昏時刻的廝殺根本不曾發生過。 信玄騎著馬,旁邊護以一、二十層的侍從,悠然前行。 大多數的人都相信那個騎在馬上的人,就是統帥武田信玄。 但是,馬上的信玄並非信玄,而是影子替身。檢視首級時的信玄,也是替身。 信玄病了。 生病的信玄,在替身後方的轎子中。轎子共有三頂,其中二頂坐的是叡山的高僧。 信玄善用各種宗教。他尊重信仰自由,對任何宗教從不吝於援助。在西上之戰帶著亡命中的叡山僧,是為了在進京都時善加運用。但是,表面上是為了復興被信長燒燬的叡山。 轎內坐的是被信長追逐而投靠信玄的叡山正覺院僧正豪盛、叡山滿盛院權僧正亮信。第三頂轎子內坐的,便是臥病的信玄。 從合代島出發的那個早上,信玄就受了點風寒。重臣們關心信玄的身體,提議乘轎,但是被信玄拒絕了: ﹁誘出德川家康的這一場戰爭,將是十分艱難。若是身為統帥的我坐在轎子內,這一場戰爭還能打嗎?﹂ 一整天,信玄在寒風中來回奔波。即使是夜間追擊戰,信玄也在主營中指揮。天空露白後,雖然不必再擔心德川方面的反撲,但是信玄也倒下了。重臣們把信玄扶入轎中。轎子雖然能擋風,但是卻沒有火爐可以取暖,只能以層層的衣物保暖,體內熱度愈來愈高。 信玄說自己感冒了。 重臣們都不相信。包括信玄自己在內,大家都擔心這熱度和肺癆有關。 若在西上的途中發病,如何是好呢? 轎夫們都認為第三頂轎子乘坐的是叡山天台宗的座主覺恕。這位偉大的僧人著了涼,在轎內休息。因為是偉大的僧人,所以警戒特別森嚴。其實天台宗座主覺恕,由於年事已高,無法同行。 當轎中的高僧喚人時,轎子立即停下,轎夫們被遣到遠處。轎夫不明白為何要這麼做。 武田軍下了祝田坂便往西行,沿著都田川的河道,朝刑部而去。 祝田到刑部,約一里的路程。正午前,全軍抵達刑部,在可以俯視都田川的台地上紮營休息。 刑部,又稱油田。隔著都田川,對岸有氣賀町和堀川的城堡,沒有敵蹤。 從濱松城到刑部的直線距離約三里。刑部位在三方原台地的西北端。 武田軍在距離濱松城三里處紮營,是表示放棄濱松城,準備入侵三河。其實,他們還在窺視濱松城。 收集探子打聽來的情報後,濱松城內展開了軍事會議。 ﹁武田軍一定在使詐。﹂ ﹁我們不可冒然出擊。﹂ ﹁不妨再觀察一陣子。﹂ 慎重派居壓倒性的勝利。 只有本多忠勝持強硬態度,但是沒有人支持。 ﹁敵軍此刻正被勝利衝昏了頭,只要我們聚集精銳部隊突擊敵陣,必能擒獲信玄公的首級。﹂ 最後,家康向全軍下達命令做結論。 ﹁今後,沒有命令擅自出城對敵者,一律以軍法處置。﹂ 德川軍把武田軍的停滯視為一種策略。其實,是因為統帥武田信玄發燒。 信玄的休息處,決定在刑部小山丘上的大圓寺。寺裏的僧人全部被遣開,周圍施以嚴密的警戒。對外則宣稱,叡山曼珠院門跡天台宗座主的覺恕大僧正,住在大圓寺。 信玄的部隊在台地,由替身坐鎮。 徵集三萬大軍的食糧、燃料,真是一件令人頭痛的事。 由於敵軍隨時可能來襲,因而特別加強巡邏和偵察。 潛入刑部的德川間諜越過嚴密的警戒網,帶回報告: ﹁叡山天台宗座主,住在刑部大圓寺。﹂ ﹁他把亡命中的叡山覺恕大僧正也帶來了?﹂家康說道。 家康將此事告知信長,表示信玄進京的企圖已毋庸置疑。 信玄的感冒並不單純,而是引發出最令人擔心的肺癆。發燒時,便會咯血。侍醫御宿監物曾要求重臣們讓信玄絕對保持平靜。 但是,正在西上途中的信玄如何能平靜下來?他滿腦子想的全是西上策略。由於有太多的事前準備工作,因此他屢屢把山縣昌景叫到床邊,面授機宜。 在刑部滯留的這一段期間,派到各地的使者,不計其數。 信玄將三方原的捷報,通報各國武將。朝倉義景、淺井長政、本願寺光佐、松永久秀等同盟軍的將領,是最先得到通知的。採取觀望態度的各將領,也沒有被遺漏。就連遠處的毛利家,也得到了消息。將軍足利義昭得知三方原之戰的詳細報告後,立即想到信玄可能會率領大軍進京,掃除信長的勢力。 反應立刻到了。祝賀的信函如雪片般飛來。信長的處境愈來愈難了。 其中只有一封信不太令人滿意。那是朝倉義景的來函。 三方原之役,可喜可賀。我等共同敵人,指日可滅。然我軍自出援北近江小谷城以來,已有半年。將士疲倦不堪,嚴寒中又缺裝備,故有意撤兵,待他日重整軍備,再揮師齊制仇敵。 信玄在病床上閱讀此信,憤怒不已。他喚來山縣昌景,令其會同替身促使者傳話之外,尚修書一封,措詞激烈: 來函悉知。長期對陣,將士辛勞,可敬可佩。但將士雖疲,信長軍亦同。信長之股肱家康受擊,二千援軍亦潰不成軍,此乃迫敵之大好時機,閣下安能棄戰返國?此無異違背承諾,陷我等於不利,使敵有機可趁。閣下之行動,實在令人費解。請速歸隊,協力包圍信長。謹此重申,盼勿違約。 將士長期對陣的疲倦,不是促使朝倉義景突然退兵的主因,而是織田信長利用上杉謙信的計策奏效了。 信長頻頻贈舶來品給上杉謙信,最後還答應從西洋弄來南蠻屏風上的西洋馬相贈。待抓住謙信的心之後,便提出這樣的要求: ︵朝倉義景如果不退,我們便不好著手弄馬。想辦法讓朝倉義景撤兵吧!︶ 這只是表面上的協議,當然不乏更詳細的交涉。 武田信玄是上杉謙信的宿敵。信玄進京取得天下,對謙信絕無好處。但是,勢力急驟擴張而成為當今天下第一人的信長,對謙信也是一種威脅。 謙信不是那種會被一、二個南蠻屏風誘騙之人,當然也不會聽從信長所言,讓朝倉義景撤兵。 信長派使者到越後的謙信處。 ︵黃金,是促使朝倉義景撤離小谷城的最速手段,但並非由我方贈金。上杉家若以金三馱贈朝倉家,則必能促其撤離小谷。盼閣下能從中斡旋。若蒙垂首,除三馱黃金之外,另送上洋鎗二百挺做為酬謝。︶ 這一項交涉,乃在是年十月初,信玄的西上軍出發之後。 謙信終於採取行動了。當時,謙信和朝倉義景之間的關係良好,並無利害衝突。 十一月底,信長以海路將黃金和洋鎗送往謙信處。 謙信把金貨三馱送給朝倉義景,做為撤離北近江的費用。 朝倉義景因數度出兵,財政上已見短絀。他並不像信長那般擁有自由貿易都市,或有穩固的經濟基礎。 朝倉義景受黃金之誘退下陣來。信長的危機迎刃而解,回岐阜整軍。 信長用金錢買到了勝利,往後,他經常使用這一招。高天神城被武田勝賴大軍包圍時,家康促信長基於盟約出兵相助,但是信長見死不救。家康憤怒極了。信長送上黃金二馱做為失去高天神城的慰問金,平息了家康的怒氣。 信長以黃金為武器,使朝倉義景變節,影響了武田信玄的西上作戰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