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夏雲和秋月,一路上都沒有開口,不僅是因為不願當著車伕談這件事;更因為這件事有些教人想不通。

  馮大瑞何必要這麼做呢?秋月不斷在心裏問自己。他的本意是,萬一陣亡,繡春成了﹁望門寡﹂;不願加所愛之人以任何約束,所以不訂婚約,這個道理說得通。但既然如此為繡春設想,又何以斷指示誠?豈止海誓山盟,真是三生之約。本意是個絕大的矛盾,莫非馮大瑞自己就想不到?

  夏雲卻是感得多;想得少。她老是縈繞在心頭的一種感覺是,本是一樁喜事,弄得這樣血肉淋漓,大是不祥之兆。因此,她不時轉到這樣一個念頭:算了吧?想法子讓繡春對馮大瑞的那一片情,冷下來、淡下來。

  到家打發了車伕,夏雲才低聲說道:﹁咱們暫且瞞著。好好兒琢磨定了再說。﹂

  ﹁好!不過太太面前怎麼說呢?﹂

  ﹁咱們另外編一套說法。﹂夏雲想了一下說:﹁就說仲四奶奶請咱們去,是為了商量請太太吃飯。她原就提過這話的。﹂

  ﹁提過這話就可以說。﹂秋月又問:﹁你那位爺,一定也知道這件事了?﹂

  ﹁不見得。仲四奶奶跟我說,這件事她連仲四掌櫃面前都沒有提過。﹂夏雲又說:﹁我也不跟他提,一切都等咱們商量過了再說。﹂

  ﹁好吧,你去奶孩子吧。回頭我來找你。﹂

  於是,夏雲到馬夫人屋子裏打了個轉,匆匆去看由繡春在帶領的孩子。秋月依照約定,假編了一套說詞;又說如今天氣還熱,知道馬夫人懶得應酬,已代為辭謝,到移家進京時再作計議。

  ﹁我倒也想見見她。﹂馬夫人又說:﹁如今打繡春身上結的緣,彼此情分不同了。或者幾時咱們倒先請她吃飯。﹂

  ﹁那也好!﹂秋月靈機一動,﹁太太倒不妨請繡春來核計核計。﹂

  ﹁這也不忙︱︱。﹂

  ﹁不!﹂秋月插進去說:﹁太太就這會兒找她好了。好容我跟夏雲談她的事。﹂

  ﹁她的事怎麼了?﹂

  ﹁一時說不完,回頭來跟太太回。﹂秋月又叮囑:﹁請太太找些事把她絆住。﹂

  馬夫人點點頭,﹁我正要她打根縧子;絲線都找出來了。﹂她笑著說:﹁夠她磨的。﹂

  於是,等秋月一走,馬夫人隨即派人把繡春找了來。她臉上發紅有些心浮氣粗的模樣;馬夫人當然明白,她急於要知道夏雲與秋月跟仲四奶奶見了面以後的結果,卻不便說破她的心事,只是命小丫頭將一大堆五色絲線取了出來,方始開口。

  ﹁你給我打根縧子。我還有事跟你商量,你坐下來。﹂

  ﹁是!﹂繡春問道:﹁打根甚麼縧子?﹂

  ﹁我有用處。﹂馬夫人含含糊糊地說:﹁要五尺長;用富貴不斷頭的花樣。﹂

  這是個很麻煩的花樣;而且長有五尺,只怕一天都打不完。繡春咬一咬牙在心裏說:好吧!就借這樣活兒來磨心火!

  於是她問:﹁太太想用甚麼顏色?﹂

  ﹁老一點的好。﹂

  ﹁那就用玫瑰紫。﹂

  ﹁再配上金線呢?﹂

  ﹁那還不如配銀線來得顯。﹂繡春又說:﹁如果一定要用金線,就得配黑的。﹂

  ﹁好吧!每樣打一條。﹂馬夫人急忙又說:﹁今天只打一條好了;還有一條,不拘那一天,你閒了再動手。﹂

  繡春反正已下了破工夫的決心,一條兩條倒也無所謂,當下檢齊了材料,又叫小丫頭替她沏了一杯釅茶,便坐在通風而又明亮之處,開始編結。

  她的手下很快,不過一頓飯的辰光,已結成一尺有餘,心也定下來了,想起馬夫人的話,便即問道:﹁太太不說有事跟我商量?﹂

  ﹁對了!﹂馬夫人作出一個剛想起來的神態:﹁秋月跟我說,鏢局裏內掌櫃,想請我吃飯;她知道我懶得應酬,替我回掉了。我想,人家這份情意也不便辜負;你們都說她很能幹,我倒也想見見。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不如咱們挑日子請她來吃頓飯。你看呢?﹂

  ﹁很好哇!﹂繡春問說:﹁太太預備挑在那一天?﹂

  ﹁總得稍為涼快些。﹂馬夫人又問:﹁你看請誰作陪?﹂

  這便說到難題上來了!彼此身份不同;馬夫人能請到的陪客,無非幾家官宦人家的內眷,而那一來作為主客的仲四奶奶,必受拘束;而陪客又會覺得委屈,不如不請。

  ﹁只有一個辦法。﹂繡春說道:﹁反正太太吃齋,不能跟她同桌;讓秋月替太太作主人,夏雲跟我是現成的陪客。﹂

  ﹁只有這麼辦。﹂馬夫人點點頭:﹁到那天把錦兒也找了來。﹂

  ※※※

  秋月跟夏雲翻覆商議,總覺得馮大瑞斷指示誠這件事,其中必有猜不透的作用在內。但也都覺得此事不能不告訴繡春;當然,先要陳明馬夫人。

  這一回是由夏雲利用孩子來絆住了繡春,好容秋月跟馬夫人細談始末︱︱看到那半截斷指,馬夫人也動容了。

  ﹁不知道你們話中怎麼傷了他;才逼得人家這麼的發狠。﹂

  ﹁也沒有逼他,只說要一件別人看來不值錢,在他自己覺得很珍貴的東西,那知道他就剁了半截指頭。﹂秋月又說:﹁我跟夏雲、仲四奶奶都在懊悔。﹂

  ﹁悔亦無用!﹂馬夫人沉思了好一會,黯然低語:﹁繡春真是苦命!﹂

  這話使得秋月一驚。她雖也覺得此非吉兆,但也曾想到好的一方面,馮大瑞立下汗馬功勞,如鼓兒詞上所說的﹁高官得做,駿馬得騎﹂,風風光光地來明媒正娶。可是聽馬夫人的語氣,竟似必無善果;這一層卻不能不問個明白。

  那知還未容她開口,馬夫人已經有所表示,﹁我不能管這件事。﹂她的語氣很堅決:﹁他哥哥、嫂子都在這裏,應該讓他們拿主意。再說,王達臣跟姓馮的是拜了把子的,什麼事也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外人決不能胡出主意。﹂

  秋月從未聽馬夫人說話有這種無可商量的口吻,這就更值得體味了。

  細細想了一會,秋月試探著問說:﹁太太,我是打個譬仿;譬仿這件事,太太非管不可,該怎麼辦?﹂

  ﹁我,﹂馬夫人想一想才出口:﹁我就把這玩意收起來,根本就不告訴本人。﹂

  所謂﹁本人﹂當然是指繡春。秋月不明白馬夫人這個主張從何而起?但又不敢再追問,只是在心裏探索。

  ﹁大家不都為繡春好嗎?這件事告訴繡春,你們倒想想,對她有甚麼好處?﹂

  難得馬夫人願意再談下去,秋月當然不肯放過機會,陪笑說道:﹁還不是一段情嗎?有了這樣東西,她心裏踏實了;日子也就容易打發了。﹂

  ﹁到得落定了呢?﹂

  這一問,問得秋月無以為答,而心裏卻不免微有反感;安知一定會落定?想了一下,只好這樣說:﹁如果落定了,有沒有這樣東西,反正總是免不了哭一場的。﹂

  馬夫人冷冷地答說:﹁只怕不光是哭一場。﹂

  還有甚麼呢?莫非還會殉情?轉念到此,秋月驚出一身汗︱︱一直未往深處去想;直到此刻她才能估量這半截斷指,將為繡春帶來甚麼後果。

  ﹁太太說得是。﹂秋月歉疚地說:﹁只好辜負姓馮的那一片心了。﹂

  ﹁原來你們都是為姓馮的在想,怕屈了他的心?﹂

  秋月臉一紅,﹁不是這麼說。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她說:﹁只覺得姓馮的這個舉動,實在讓人感動。﹂

  ﹁可不是!旁觀者都感動了;繡春會怎麼想?﹂

  ﹁是!我們照太太的意思辦。﹂

  ﹁不!﹂馬夫人斷然糾正:﹁秋月,你這話錯了。這件事得由她哥哥、嫂子作主。我說過不管,還是不管;你別說我有這個意思。﹂

  秋月實在不能瞭解,馬夫人何以有這種一反常態的認真語氣?她只是深深警惕,這件事再不宜亂出主意,應該切切實實照馬夫人的話去做。

  ※※※

  避開繡春都商量好了,編好的一套說法是,馮大瑞決心要爭一口氣,替繡春掙個﹁官太太﹂的頭銜,為了表示他的決心,不但已脫離鏢局,而且非等做了官回來,不願下聘禮;問繡春是不是願意守著他?

  用這種挑戰的語氣,輕易地遮掩了馮大瑞不願在此時行聘的本意。繡春再機警也想不到其中有這樣一個機關;但她心中不能無疑,因為夏雲與秋月連日到仲四奶奶那裏作了兩天客,回來卻對她的事隻字不提,在情理上是不通的。

  ﹁你的意思呢?﹂王達臣說:﹁我可是替你答應下來了,那怕三年五載,一定守著他。﹂

  ﹁既然你已經替我作了主了,還問我幹甚麼?﹂

  王達臣所要的就是這句話;笑嘻嘻地站起身說:﹁是你的終身大事,總要聽你親口說一句,才能算數。好了,你們談談吧!﹂說完,向秋月拱拱手,揚長而去。

  這一來,繡春就不似在她哥哥面前那樣拘謹了;﹁我不知道他那句話是怎麼來的?﹂她問:﹁莫非二哥把我形容成一個官迷了?﹂

  ﹁不必你二哥形容,人家自然而然會往這上頭去想。﹂秋月反問一句:﹁不然,你要他去從軍幹甚麼?﹂

  這是她的私衷,只有王達臣和曹雪芹才能體會得到,連秋月和夏雲都無法猜測的心事,只為了能讓馮大瑞免禍。此時當然也不能有所透露,只笑笑不作聲。

  ﹁好在你也不是像王寶釧那樣守寒窰;他們把兄弟走馬換將,你在通州跟夏雲一起過日子,高興了到京裏來玩一陣子,兩三年的工夫,一晃眼就過去了。﹂

  聽這一說,繡春不由得就高興了。當初自願委身馮大瑞,一半是因為馬夫人決定移家入京;不願相隨,便成飄泊,因而促成她下了那麼一個決心。如今能依兄嫂生活,嫂子又是自幼相處的姊妹,這樣的歸宿,在她真有喜出望外之感。

  然而縈繞心頭,不能釋懷的,還是馮大瑞;便旁敲側擊地問:﹁你們一連兩天在仲四奶奶那裏,談了些什麼呢?﹂

  ﹁還不是談你的事。仲四奶奶是媒人,當然要兩面說好話。﹂秋月指著夏雲說:﹁她覺得男家連個庚帖都沒有,對你不好交代;這也就是兩天回來都不跟你談的緣故。﹂

  然則,何以又說出這麼一個結果;是誰讓的步呢?她雖不曾開口,從她眼中卻看得出來。於是夏雲作了補充。

  ﹁昨天晚上你二哥跟我說,大瑞越是這樣,越顯得他是想爭氣。江湖上講究的是丈夫一言,駟馬難追。我已經許了他了。不管怎麼樣,他總照妹妹的意思去辦了;從軍這件事是假不了的吧?﹂

  ﹁他這個軍怎麼從法?是不是求太太跟大姑太太︱︱。﹂

  ﹁不!不!﹂夏雲搶著說:﹁他不肯求人;自己花錢去捐個千總。﹂

  ﹁哼!﹂繡春微微冷笑:﹁求人不肯求孔方兄!花錢買的官,也不值甚麼錢。﹂

  ﹁你別這麼說!這不過是個進身之階。﹂秋月接口說道:﹁到大比之年,他還請假回來應武鄉試呢!﹂

  ﹁鄉試?﹂繡春詫異:﹁他憑甚麼?﹂

  ﹁他是武秀才。﹂秋月笑道:﹁你就是位現成的秀才娘子。﹂

  ﹁去你的!﹂繡春笑著啐了一口:﹁我們沒有想到他還是個武秀才。你們聽誰說的?﹂

  ﹁聽仲四奶奶說的。﹂夏雲答說:﹁他有幾百銀子存在仲四奶奶那裏;如今是託仲四奶奶的表叔,替他辦這件事。﹂

  到此為止,繡春心頭,只有一小塊疑雲尚未消散︱︱曾見夏雲作客歸來時,手中有個手帕包著的盒子,一回臥室,便即珍重收藏;起初疑心是作為聘禮的一盒首飾,如今方知根本沒有聘禮,那末盒中所盛何物?

  當然,這很可能是夏雲個人,跟仲四奶奶之間有甚麼交道;犯不著去瞎疑心。這樣一想,那一小塊疑雲消散,對她的心境便毫無影響了。

  ※※※

  轉眼進入八月,曹家上下連帶作客的夏雲,都大忙特忙;忙的是搬家。曹震替馬夫人找了很好的一處房子,是花了一千二百兩銀子典下來的,正在重新裝修粉刷,預定在九月初遷入新居。

  夏雲一面幫著馬夫人料理搬家;一面也要為自己立一個家。馮大瑞已經正式辭出鏢局,搬在理教會中暫住;仲四便跟王達臣說,希望他提早應聘。好在原來的鏢局是聯號,凡事可以商量;王達臣已啟程南歸,去搬取箱籠行李。夏雲在通州看了幾處房子,都不中意,心裏非常著急;因為她與繡春,必須在曹家遷居以前,先安頓好自己的家,否則便有好些不便。

  ﹁你得趕緊找房!﹂馬夫人已催過不止一遍了:﹁你找好了房子,把我這裏帶不走、用不了的木器跟動用家具先搬了去,豈不乾淨?等我一走,糧臺上馬上就來接受,那時再搬東西,可就費事了。﹂

  原來曹震替馬夫人籌畫,通州的房子閒放著不但可惜,而且還得派人看守;如今西北兩路,軍運繁忙,而通州是水陸要衝的大碼頭,差官往來頻繁,得要有個落腳安置的地方,正好租用這所大宅,作個公所。議定的租金是一年三百六十兩;而曹震在糧臺出帳是一年六百銀子,從中落了二百四十兩的好處。

  ﹁找房子真比替繡春找婆家還難。﹂夏雲悄悄跟秋月商議:﹁高不成,低不就。照我的意思,不如住在京裏;反正達臣走鏢就不在通州,不走鏢就沒事,也不必住在通州。住在京裏,又熱鬧、又有照應,多好!﹂

  ﹁好是好,無奈繡春不願意。﹂

  ﹁這話得分開來說。她不願意住在京裏,是因為不願意跟震二爺見面;我們住遠一點兒,躲開震二爺,不就行了嗎?﹂

  ﹁此言有理。﹂秋月頻頻點頭;﹁不跟太太住,那裏會遇得到震二爺?﹂

  ﹁就是這話囉!﹂夏雲央告著說:﹁這話我不便開口,你能不能替我疏通、疏通?﹂

  秋月想了一下說:﹁也不用我疏通。請太太出面最好。﹂

  由馬夫人出面,有個很冠冕堂皇的理由,捨不得繡春遠離。在繡春,既然能避開曹震,住在京裏常跟故主舊伴有盤桓的機會,何樂不為。因此,三言兩語就談妥了。

  ﹁這樣,咱們也得在京裏找房子了。﹂夏雲對繡春說:﹁鏢行都住外城騾馬市,咱們也在那裏找吧!可是,託誰呢?﹂

  ﹁這個,﹂繡春問說:﹁是不是等二哥回來了再說?﹂

  ﹁不必!我就可以跟仲四奶奶說。﹂夏雲又說:﹁太太的吩咐;住京裏又不礙他鏢局的公事,仲四夫婦不會有話說。﹂

  ﹁既然如此,託鏢局替咱們找好了。﹂

  於是夏雲特地去了一趟鏢局,說明來意;仲四奶奶尚未開口,仲四已欣然表示同意。原來他另有企圖;王達臣夫婦住在京裏,消息靈通,可以找些好買賣,而且聯絡京裏的同行也方便。所以不但樂許,還很熱心地當天就派人進京,到騾馬市的鏢局中去打聽,可有合適的住房?

  第三天就有了消息,在騾馬市找到兩處合適的房屋,都是小四合院,一處較新;一處較舊,但後院很大。請夏雲挑定了,或賃或典,再作計議。

  約定了日子,鏢局派來一名姓劉的趟子手;帶一輛騾車來接夏雲去看房子;繡春當然同行。車出鎮甸時,後面來了一騎馬,擦車而過時,跨轅的趟子手老劉眼尖,失聲喊了句:﹁那不是馮鏢頭嗎?﹂

  果然是馮大瑞,圈馬回身,發現是夏雲與繡春,驚喜交集地勒住了馬。這時車也停了;馮大瑞招呼著問:﹁二嫂跟三姑娘上那兒?﹂

  ﹁進京去看房子。我家太太捨不得她,讓我們把家安在京裏。﹂夏雲一面說,一面手指繡春。

  這時繡春正在解包頭防灰的絲巾,臉一揚,視線恰好與馮大瑞相接,她自然將眼光移開,但為了表示灑脫,找了句話問馮大瑞。

  ﹁你呢?也是進京?﹂

  ﹁是的。﹂馮大瑞答說:﹁我跟仲四奶奶的表叔有個約會。﹂

  ﹁是為捐官的事?﹂夏雲問說。

  ﹁是的。﹂

  ﹁辦妥了?﹂

  ﹁還沒有。沒有那麼快。﹂馮大瑞問說:﹁房子找在那兒?﹂

  ﹁騾馬市。﹂老劉接口:﹁鎮東鏢局方掌櫃代找的。﹂

  ﹁大瑞,﹂夏雲問道:﹁你是不是跟我們一塊兒去看看;也好認認地方。﹂

  ﹁當然,當然。﹂

  老劉是知道他們的關係的,當即很知趣地說:﹁馮鏢頭,咱們換一換吧!你來跨轅,我騎你的馬打前站。﹂

  ﹁好!﹂

  等馮大瑞下了馬;老劉接過韁繩,上馬說一聲:﹁馮鏢頭,鎮東見!﹂隨即先馳而去。

  於是馮大瑞上了車,從車把式那裏接過手來,精神抖擻地有意要露一手給她們姑嫂看,但見長鞭一揚,韁繩一抖,口中不斷喊著駕御的口令,那匹騾子很聽話,掀開四蹄,筆直地跑了下去,又快又穩,一連超了三輛車,夏雲有些膽怯了。

  ﹁大瑞,你慢一點兒!﹂

  ﹁是!是!﹂馮大瑞連連答應,漸漸將車放慢。

  夏雲倒想跟馮大瑞說說話,無奈風沙太大,開不得口;不過一路上已打算妥當,等進了京師廣渠門,關照馮大瑞將騾車停下,有一番話要說。

  ﹁大瑞,咱們不必打攪鎮東鏢局吧。﹂夏雲解釋理由:﹁第一,天氣太熱,我們灰頭土臉的,不成樣子;第二,鏢局子人多,也不方便。不如咱們自己找地方打尖;又省事,又舒服。﹂

  ﹁說得是,天氣太熱,主客兩不便。﹂馮大瑞緊接著說:﹁騾馬市大街客店很多,隨便找一家乾淨的打尖歇腿好了。﹂

  ﹁也還得要找你熟識的才好,說不定今天不回通州。﹂

  ﹁怎麼?﹂繡春急忙問說:﹁你今天打算住店,不回去了?﹂

  ﹁我是為你。﹂夏雲答說:﹁我想去看看季姨娘。如果是我一個人,就在她那裏住下了;怕你不願意,打算陪你住店。﹂

  ﹁不!還是趕回去吧。梳頭匣子替換衣服都沒有帶,多不方便。﹂

  ﹁那倒不要緊,跟季姨娘借來用就是了。不過,再看吧!﹂

  原來夏雲是有意為繡春跟馮大瑞,安排一個相聚的機會;料想他們有談不完的衷曲,或許要秉燭相繼,特為預留餘地。

  馮大瑞與繡春,當然不會想到夏雲會有這番苦心。不過,心情卻都輕鬆了,繡春從跟馮大瑞不期而遇,便耽心著到了鎮東鏢局,會有人拿他們開玩笑;而馮大瑞則根本不願讓人知道他跟繡春的關係,而此刻是可以躲得過去了。

  於是,騾車復行,沿著這條總名南大街,又叫三里河大街的通衢西行,過了珠市口、虎坊橋,便是騾馬市大街;馮大瑞將車駛入最熟悉的聚魁店,上來迎接的夥計,見有堂客,不必交代,便在僻靜嚴密的後進東跨院,替他們找了連在一起的兩間屋子;接著便有個幹粗活的老婆子,提了茶水來伺候。

  馮大瑞只略為撣了撣土,連茶都顧不得喝一口,先趕到鎮東鏢局與老劉會齊;也見了鎮東的掌櫃,不提繡春,只說夏雲;陪他的﹁把嫂﹂來看房子,只請他派人引路,其餘一概不敢麻煩。

  於是鎮東派了個小夥計,與老劉跟著馮大瑞一起到了聚魁店。時已近午,安排午餐;飯後該出發去看房子了,繡春提議,不妨先把引路的人找來問一問再說。

  那小夥計十四、五歲,名叫二順,能言善道,極其機伶,﹁照我看,兩位姑娘只看鐵門一處好了。﹂他說:﹁另一處不必看了。﹂

  ﹁另一處在甚麼地方?﹂馮大瑞問說。

  ﹁不遠;四川營棉花頭條東口、路北第一家。﹂

  ﹁為甚麼不必看呢?﹂

  ﹁那是一處凶宅。﹂

  ﹁照這麼說,﹂繡春問道:﹁那房子一定很大?﹂

  ﹁不大。﹂

  ﹁不大怎麼會是凶宅呢?﹂

  這一問,可讓伶牙俐齒的二順直瞪眼了。馮大瑞也在納悶,房子不大,就不會成為凶宅嗎?這是個甚麼理?

  夏雲卻懂她的意思。平時聽人談京師的掌故,說有﹁四大凶宅﹂;其中一半與吳三桂有關。繡春必是誤會了,以為二順所說的凶宅,為﹁四大﹂之一,所以才問出那句話來。

  等她說明緣故;二順笑道:﹁原來是問棉花頭條的凶宅,是怎麼個來歷?這可有段故記兒在裏頭;先說四川營︱︱。﹂

  原來前明崇禎年間,南大街一帶,還是荒地。當時內憂外患,交相迭起,四川石砫土司馬千乘的寡婦秦良玉,帶兵勤王;在這片荒地紮營,所以後來有四川營這個地名。

  四川營以西,由南往北、東西向的胡同,稱做棉花頭條、棉花二條,一直至棉花八條;當時都是秦良玉部下的營房。拱衛京師,亦同屯戍;秦良玉的軍紀甚好,操練之暇,以紡織代替屯墾,胡同而稱棉花,來歷如此。棉花頭條東口路北第一家,正對大營,是秦良玉執行軍法的所在,被戮的孤魂甚多,早年據說常常鬧鬼。這幾十年市面繁興,已沒有人記得這件事;偏偏二順知道這段掌故,繪聲繪影地一形容,夏雲自然不作考慮了。

  ﹁還有一處呢?﹂

  ﹁還有一處在鐵門。再往西去,靠近宣武門大街了。﹂二順又說:﹁那裏恐怕兩位姑娘也住不慣。﹂

  ﹁這又是甚麼道理呢?﹂

  ﹁鐵門靠近菜市口了,亂糟糟地。﹂二順又說:﹁那條胡同雖寬,地下經年都是潮的,進入很討厭。﹂

  ﹁據說鐵門有七十二口井。﹂馮大瑞作瞭解釋:﹁擔水的人一多,潑得滿地是水,所以經年是潮濕。﹂

  ﹁這也奇怪,﹂繡春覺得他們的話一定沒有說清楚,﹁一條胡同要鑿那麼多井幹甚麼?﹂

  ﹁非多鑿井不可。﹂二順答說:﹁鐵門醬坊最多;用的水也多。﹂

  ﹁算了!﹂夏雲當機立斷,﹁我最聞不得曬醬的味兒。﹂

  ﹁又臨近菜市口。﹂繡春不自覺地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三天兩頭聽說殺人,可怎麼受得了。﹂

  ﹁也不會是三天兩頭。不過,﹂二順嗞一嗞牙說:﹁每年一過霜降,﹃紅差﹄不斷,倒真有點叫人心驚肉跳。﹂

  ﹁閒話不提吧!﹂馮大瑞問道:﹁二嫂,這一下,你跟三姑娘不是白來一趟了嗎?﹂

  ﹁不,不,房子有!﹂二順立即接口,同時將手往南一指,﹁好房子得過了菜市口,在半截胡同那一帶找。﹂

  馮大瑞久涉江湖,已有領悟:當即關照老劉,先將二順帶到櫃房外面敞棚下去喝茶待命。然後才道破了二順說那些話的用意。

  ﹁這小子人小鬼大,大概他自己想賺中人錢,所以把鎮東方掌櫃介紹的房子,說得一文不值,也不能不聽他的。﹂

  ﹁這個地段本來就不好。﹂夏雲答說:﹁如果他真知道有甚麼好房子,就讓他賺中人錢,也是應該的。﹂

  這意思是,二順如有路子,也不妨看看。馮大瑞便又叫二順喚了進來,一問果然:他說託他覓主兒的房子很多,內城外城都有,問夏雲愛住那個地段?

  ﹁還是外城。﹂夏雲問道:﹁你不說往南北半截胡同有好房子嗎?﹂

  ﹁對!有兩處;不過不知道賃出去沒有。﹂

  ﹁你先說說,是怎麼兩處房子?﹂

  據說一處在繩匠胡同;一處在南橫街,都是有泉石花木之勝的大宅門,可以分租。夏雲與繡春一聽都中意了;尤其是繡春,一直住的是軒敞的華屋,不慣於侷促的小戶人家。而且既是分租,便有朝夕相見的鄰居;馮大瑞不在家時,也有個照應。當下便都躍躍欲試地急著去看那兩處房子。

  那知二順真是馮大瑞所說的﹁人小鬼大﹂,說的全是沒影兒的話;不過有泉石花木之勝而能分租的房子,現找也有。於是便又扯個謊說:﹁兩位姑娘跟馮鏢頭得等一等。房子太好,看的人很多;如果已經賃出去了,大熱的天撲個空多沒意思?我得先去問一問,好在不遠;一會兒就來回話。﹂說著轉身就走。

  馮大瑞手快,一把攥住他的肩,﹁慢著!﹂他問:﹁你這﹃一會兒﹄是多少時候?別一去到天黑才回來,把我們乾擱在這兒。﹂

  ﹁不會,不會。至多半個時辰。﹂

  ﹁二嫂怎麼樣?﹂馮大瑞掏出個大銀表看著說:﹁這會兒未正一刻;等他回來,差不多就申初了,看房子還可以;不過要趕回通州只怕不行。﹂

  夏雲無所謂,她原就打算著要去看季姨娘的;所以只向繡春取進止:﹁你看呢?﹂

  ﹁先讓這小兄弟去看了再說。如果都賃出去了,也就看不成了,咱們馬上回通州;倘或要去看房子只好不走。至於住在這裏,還是住季姨娘那裏,回頭再商量。﹂

  這樣安排,恰如夏雲的心意;因為正好借這段等待的時間,讓馮大瑞跟繡春有個私下交談的機會。所以等二順一走,她也想找個藉口開溜了。

  ﹁大瑞,勞你駕,到櫃房替我借一副筆硯,要一份信紙信封。﹂

  ﹁好!﹂馮大瑞掉頭就走。

  ﹁你幹嗎?﹂繡春問道:﹁修書一封是給誰啊?﹂

  ﹁我寫封信告訴季姨娘,說不定會住在她那裏,讓她好替咱們預備。﹂

  ﹁了吧嘚!季姨娘又不認識字。﹂

  ﹁有棠官,還有四老爺。如果他們爺兒倆都不在,門上總識字吧!﹂

  繡春不作聲;過了一會才說:﹁我想還是趕回通州為妙。﹃放夜站﹄也不要緊;這兩年有李制臺,路上安靖得很。﹂

  等馮大瑞將筆硯箋紙取了來,夏雲即笑道:﹁我那幾個鬼畫符的字,見不得人;你們在這兒聊聊,我到間壁去寫。﹂

  就這樣順理成章地躲開了他們。繡春自不免有些發窘;但她知道,避免發窘最好的辦法,就是瞪直了眼看對方。但這一下卻害得馮大瑞發窘了。

  ﹁三姑娘有甚麼事沒有?沒有事我跟你告假。﹂

  這竟是要開溜了。夏雲一片苦心,付之東流,何能心甘?急忙出來喊道:﹁大瑞,你別走;我的信馬上就好了,還得勞你駕,找人送一送。﹂

  聽這一說,馮大瑞只好又坐了下去。繡春已知道夏雲的用意,倒不忍埋沒她的成全,而且本來也有兩句要緊話要跟他談,所以原來想等馮大瑞先開口的,也就不必拘泥了。

  ﹁你捐官的事怎麼樣了?﹂

  ﹁都談妥了。只等兌了銀子,領了部照;等兵部分發。﹂

  ﹁準能分發到平郡王那裏?﹂繡春問說:﹁要不要託一託人?﹂

  ﹁我已經託好人了。﹂

  ﹁是誰啊?﹂

  ﹁一位老世交。﹂馮大瑞隨口敷衍著。

  馮大瑞的回答很簡短,而且一直低著頭,顯得十分侷促不安地,跟從前有說有笑的情形大不相同:以致繡春也有些談不下去的感覺。

  沉默了一會,她終於把她最要緊的一句話說了出來,﹁你知道不知道,﹂她問:﹁我為甚麼希望你走得遠遠兒的去從軍?﹂

  馮大瑞想了一下,很委婉地答說:﹁這也是人之常情,總希望我能夠做官上進。﹂

  ﹁不是!我不是那種勢利的人。﹂繡春緩慢而清楚地說:﹁我是希望你遠離是非之地。﹂

  聽得這一說,馮大瑞倏然抬頭,﹁三姑娘,﹂他說:﹁你說通州是是非之地?﹂

  ﹁恐怕不一定是通州。﹂繡春搖搖頭:﹁你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我也許是瞎猜。反正,我有這麼一個想法,你走得越遠,越是沒有熟人的地方越好。﹂

  這下讓馮大瑞在心裏激起無數漣漪,困惑而又憂慮,同時又因為猜不透她的意思而在心裏著急。遇到這種傷腦筋的時候,他有個習慣,便是用左手不斷捏下巴。

  手剛一抬,繡春就發現了,﹁你的手怎麼了?﹂她說:﹁小手指怎麼斷了一截!﹂

  聽得這話,受驚的不是馮大瑞,而是夏雲,急忙將筆放下,從板壁縫隙中去張望,恰好跟馮大瑞對面,只見他是用驚疑的目光,怔怔地望著繡春。

  完了,夏雲在心裏喊,西洋鏡要拆穿了。

  幸而沒有。馮大瑞當然已經知道,他那半截斷指不曾到得繡春手裏;否則,她不會有此一問。起初只覺得這件事太出人意外,只在想是仲四奶奶,還是夏雲截住了,因而忘了回答;及至想起應有所答時,轉覺欣然;原來做錯了一件事,幸虧有人彌補。

  這一轉念間,臉上不自覺地有了笑容,﹁那天跟人過招,不小心讓人削了半截指頭。﹂他說:﹁這是練武的人,常有的事。﹂

  不道繡春已經疑雲大起,第一,起初的表情,明明是詫異;其次跟人過招,落了下風,何來這副高興的笑容?當然,這是心裏的話,不便出口;她只問:﹁為甚麼當時不接起來呢?﹂

  ﹁連皮搭肉才能接得上;掉在地上,沾了灰塵就接不上了。﹂

  ﹁虧得左手小指上的一截,還不礙事。﹂繡春說道:﹁如果是削掉大拇指,可就糟糕了。﹂

  馮大瑞笑笑不響;繡春也沒有再提此事。隔室的夏雲才略為放心,回去將信寫好,走過來遞給繡春看,問她寫得可合適?

  這便是個漏洞。雖說她故意避開,是為了安排他們私下談心,出於好意;但因有馮大瑞斷指這個疑團在,她覺得有暗示她不是能隨人擺佈、懵懂無知的人的必要,所以不肯接信。

  ﹁你不是說你那幾個鬼畫符的字,見不得人嗎?那,我就不必看了。﹂

  雖是含笑而言,但在夏雲,這個釘子碰得也夠厲害的;以致於連馮大瑞都惴惴不安。

  夏雲婚後,涵養深得多了,臉上倒還能撐得住;不過心裏卻有警惕,知道繡春動疑了。

  ﹁二嫂,﹂馮大瑞急忙插進去說:﹁老劉在京裏很熟;我讓他騎我的馬,把信送去。﹂

  ﹁那就勞駕了。﹂夏雲問說:﹁他識字嗎?﹂

  ﹁認識,認識。﹂

  ﹁這就更好。地址寫在信封上。﹂

  ﹁要不要等回信?﹂

  ﹁不必!送到就行了。﹂

  於是馮大瑞持著信去交代老劉。屋子裏只剩下姑嫂二人,各懷心事,都沒有開口。

  不過,這也只是極短的片刻,因為彼此都發覺到這是非常不自然的情形;所以夏雲故作不知地問道:﹁你跟大瑞談了些甚麼?﹂

  ﹁談他捐官的事,說快成功了。我問他要不要託託人,他說不必。看樣子彷彿有點兒在賭氣。﹂

  ﹁跟誰賭氣?﹂夏雲笑道:﹁跟你嗎?決不會;你在他心裏是一尊觀世音菩薩。﹂

  ﹁哼!﹂繡春帶些冷笑的意味:﹁我有觀世音的神通就好了。﹂

  ﹁怎麼呢?﹂

  ﹁如果我有觀世音的神通,我就能知道他左手小指頭,為甚麼斷了一截?﹂

  ﹁甚麼!﹂夏雲故作吃驚狀:﹁他小手指斷了一截?﹂

  ﹁莫非你沒有瞧見?﹂

  ﹁沒有瞧見。﹂夏雲又問:﹁是怎麼斷的?甚麼時候?﹂

  ﹁從你跟二哥回來以後。那天我陪芹二爺來看祭倉神,順便打聽你們的消息,看見他還是好好的。﹂

  ﹁那末是怎麼斷的呢?﹂

  ﹁他說跟人過招,不小心讓人削掉了一截。﹂

  ﹁這也是常有的事。﹂夏雲趁機說道:﹁你別提這件事了。過招失手,說出去丟人。﹂

  ﹁不見得。﹂繡春搖搖頭,﹁他還笑容滿面,彷彿挺得意似地。﹂

  ﹁噯!﹂夏雲故意嘆口氣:﹁你也真是,都說你精通人情世故,難道連這一點都想不通?遇到這種事,不表示不在乎,難不成還向你哭喪著臉訴苦?﹂

  繡春想想這話不錯;自己倒失笑了。

  因為如此,繡春心頭的疑雲沖淡了些;又想到此行的正題,﹁今天我看要住下來了。﹂她的態度一變:﹁你住在季姨娘那裏;我去打攪鄒姨娘好了。﹂

  ﹁是啊,難得來一趟,總要把事情辦妥了才好。北京這麼大,房子多的是,住個兩三天必能找到合適的。﹂

  正談到這裏,發現馮大瑞的影子,後面跟著頗為得意的二順,說繩匠胡間有一處極好的房子可以分租,趕緊去看,遲則不及。

  於是二順領路,馮大瑞跨轅,駕著自己的騾車,穿過菜市口,進了北半截胡同,轉東便是繩匠胡同;看了屋子回到聚魁店,夕陽已經上東墻了。

  ﹁信送到了?﹂馮大瑞問說。

  ﹁是的。﹂老劉答說:﹁還是位曹家的二爺,跟我一起來的。﹂

  聽得這話,繡春頓時變色,夏雲亦頗為緊張︱︱她們都當是曹震。有馮大瑞在此,是太不巧了。

  當然,她比較沉著,先悄悄拉了繡春一把,示意不必耽心,她會料理;然後問說:﹁那位曹二爺在那裏?﹂

  ﹁剛才還在這裏看書,這會兒不知那兒去了,﹂老劉拉住一個夥計問:﹁剛剛跟我在一起那位少爺,上那兒去了。﹂

  ﹁在裏面,在裏面。﹂

  夏雲聽出話中有異,第一,曹震不會坐在這裏看書;第二,以曹震的年齡該稱老爺而非少爺。因而又問:﹁那位曹二爺多大年紀?﹂

  ﹁十六、七歲吧!﹂

  ﹁原來是棠官。﹂夏雲如釋重負:﹁進去吧!﹂

  她還是猜錯了!而且大出意外,這曹二爺雖非曹震,亦非棠官,而是曹雪芹;相見之下,無不歡然。當然,他首先要招呼馮大瑞。

  ﹁想不到在這裏跟你聚會,太巧了。﹂曹雪芹執著他的手問:﹁這一向興致如何?﹂

  馮大瑞不慣於這樣的應酬,也不知興致二字作何解釋,只抱著拳說:﹁托福托福!﹂

  ﹁你在京裏有幾天耽擱吧?咱們好好敘一敘,我還想替你引見幾位朋友。﹂

  馮大瑞不想多事,更不想結識新知,急忙答說:﹁謝謝,謝謝!芹二爺,不瞞你說,今天是遇見王二嫂跟三姑娘,我義不容辭要陪她們兩位找房;否則我辦我自己的事去了。大概明天中午就得回通州,還有事等我料理。等下一回再好好敘吧。﹂

  ﹁喔,﹂曹雪芹這時才問夏雲:﹁怎麼在京裏找房子?﹂

  ﹁是太太的意思,住在京裏,大家熱鬧些。﹂

  ﹁太好了,太好了!﹂曹雪芹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房子找定了沒有?﹂

  ﹁看了二處,在繩匠胡同;房子很老,可是很講究,一個小花園,三間平房;另外還有廚房、下房。﹂夏雲又說:﹁我跟繡春都挺中意的。﹂

  ﹁咦!﹂曹雪芹問:﹁你是打算買呢,還是暫且賃著住?﹂

  ﹁先賃著住,等達臣來了再說。﹂

  ﹁丟了定沒有?﹂

  ﹁丟了五兩銀子的定。﹂夏雲看他問得如此詳細,料知別有緣故,當即問道:﹁芹二爺,你看怎麼樣?﹂

  追問之下,曹雪芹只說那房子或許亦不吉利,反正只五兩銀子的定錢,只當丟在水裏,亦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又勸夏雲,找房不必性急;他在咸安宮官學,結識了好些老侍衛,熱心可靠,大可託他們物色。這件事包在他身上,保證辦得圓滿。

  聽得這一說,馮大瑞便將二順打發走了。繡春便問:﹁何以這麼巧,送信的人去了,你正好在那裏?﹂

  ﹁如今每逢三、八的日子,我都到四老爺那裏去領題目、交策論。四老爺管得我更緊了。﹂

  ﹁那末,今天倒放了你一馬?﹂

  ﹁也是碰得巧,四老爺今天帶著棠官有應酬去了。﹂曹雪芹問道:﹁你們倆今天住那兒?﹂

  夏雲深怕繡春又改主意要回通州,搶先說道:﹁住四老爺那裏。我們倆已經說好了。﹂

  ﹁那末︱︱﹂曹雪芹沉吟了一會說:﹁回頭你們倆先走。我陪馮大哥喝喝酒、聊聊天,回頭再到四老爺那裏來看你們。﹂

  ﹁能趕得上嗎?﹂

  ﹁趕不上就倒趕城。﹂曹雪芹說:﹁如果是倒趕城,我明天上午來看你們。﹂

  原來前門一到天黑,便即閉城;但只關閉兩個時辰,到子時復又開啟;出城不能及時趕回,只有到午夜開城再回家,名之為﹁倒趕城﹂。

  ﹁那末,﹂夏雲說道:﹁我們就先走。芹二爺,能不能勞你駕,先送我們去了,原車再回來?﹂

  ﹁行。﹂

  於是將馮大瑞請了進來,把商定的計畫告訴了他。不道夏雲與繡春正預備上車時,錦兒派了個老婆子來,指名要見繡春。

  這個老婆子姓楊,繡春不認識她;她卻認識繡春,原來這楊媽曾到通州給馬夫人去送過錦兒所孝敬的食物,聽旁人悄悄指點過,那就是曾為﹁震二爺寵過﹂的繡春。此時一見,一面請安,一面說道:﹁姨奶奶打發我來見繡姑娘;說是無論如何,請繡姑娘去住一宿,有好些話要說。如果繡姑娘不肯去,姨奶奶就自己過來;不過姨奶奶有四個月的喜了,身子很重。繡姑娘肯體恤我們姨奶奶,就請勞駕吧!轎子在門口;說還有位王二奶奶,也一塊兒請了去。想來這位就是王二奶奶了!﹂說著,便抬眼去看夏雲。

  ﹁喔,我姓王。﹂夏雲很客氣地說:﹁楊嬤嬤你請坐。﹂

  楊媽卻很懂禮,重新請了個安問好。夏雲有些受寵若驚之感,卻顧不得說兩句客氣話;只望著緊皺雙眉、困惑萬分的繡春發楞。

  倒是曹雪芹有主意;向楊媽問道:﹁你們姨奶奶說還有甚麼話,是你沒有說出來的吧?﹂

  ﹁我們姨奶奶說,請繡姑娘儘管來;一定住得安心舒服。﹂

  ﹁喔,還有呢?﹂

  ﹁沒有了。﹂

  曹雪芹沉吟了一會又問:﹁你們姨奶奶怎麼會知道,繡姑娘跟王二奶奶在這裏?﹂

  ﹁是季姨娘派人去通知的。﹂

  ﹁你看,﹂繡春接口:﹁喜歡多事的人,專會找些莫名其妙的麻煩。﹂

  ﹁也不能說是麻煩;我們也很想看看錦姨奶奶。﹂夏雲轉臉又向曹雪芹說:﹁芹二爺,你請過來,我有點事跟你商量。﹂

  兩人走到廊上,躲得遠遠地悄悄低語;彼此的疑問相同,錦兒那句﹁一定住得安心舒服﹂的話,是甚麼意思?

  ﹁我猜震二哥不在家。﹂曹雪芹說:﹁前一陣子我聽說,他要出差到保定去,得有五六天才能回來。﹂

  ﹁這就不礙了。芹二爺,請你問一問楊媽。﹂

  一問果然,﹁是昨兒動身的。﹂楊媽答說:﹁要去十天。﹂

  聽得這話,曹雪芹與夏雲不約而同地轉眼去看繡春;而繡春仍在遲疑。

  ﹁這樣好了,﹂曹雪芹說:﹁你們先到了四老爺那裏,再定行止。﹂

  ﹁也只好這樣了。﹂繡春無可奈何地答說。

  ※※※

  到了曹頫家,跟季姨娘、鄒姨娘還在敘寒溫之際;錦兒已經親自來接繡春了。

  但夏雲畢竟多時不見,少不得有一番周旋;直到天色將黑,才同車而歸。繡春撫著錦兒的腹部笑道:﹁兩個月不見,這麼大了。看來是個男孩。﹂

  ﹁如果是男孩,寄名給你,好不好!﹂

  ﹁我可沒那麼大的福氣。再說,你們曹家也沒有這樣的規矩。﹂

  ﹁甚麼你們曹家!莫非你就不是?﹂錦兒又說:﹁震二爺︱︱。﹂

  ﹁嚼!﹂繡春很快地截斷他的話,﹁你別提他,不然我還回四老爺那裏去。﹂

  ﹁好!不提他。﹂夏雲接著笑道:﹁談談你那位馮大爺總可以吧!﹂

  ﹁也沒有甚麼好談的。﹂

  這時車已進了胡同東口,停住一看,是很體面的一所住宅,簇新的黑油大門,門外照墻、門內影壁。大門旁邊油紅紙大書﹁定邊大將軍糧臺曹寓﹂。門房與聽差都到車前來迎接,哈腰招呼:﹁姨奶奶回來了!﹂

  隨車的丫頭先下了車,伸手來扶錦兒;卻讓繡春將她一把拉住了,﹁你先別下!閃一跤不得了。﹂她說:﹁等我先下。﹂

  及至繡春一下,楊媽也已趕了出來,連繡春一共三個人,小心翼翼地將錦兒攙扶著,踩著踏腳凳下了車。一進門洞,有好幾個下人模樣的漢子,都肅然悄立;繡春不由得納悶,曹震怎麼一下子這麼闊了,用這麼多聽差。

  及至進二門,到上房,剛剛站定;便見門房接踵而至,手裏持著一疊柬帖;錦兒便隔著窗戶問:﹁甚麼事?﹂

  ﹁有幾家來送禮。﹂門房答說:﹁二爺臨走交代,有人來送禮,那家可以收,那家謝謝,都得請姨奶奶的示。﹂

  ﹁喔,拿我看。﹂

  等將一疊柬帖接到手中,數一數共是七份;繡春側眼望去,見有﹁申賀華誕﹂的字樣,方始想起,曹震的生日近了。而剛才門洞裏所見到的那些人,都是來送禮的。

  ﹁一家都不能收。﹂錦兒吩咐:﹁你告訴他們,說二爺小生日,概不驚動,也不敢收禮。拿回帖打賞他們走吧!﹂

  ﹁這黃家︱︱。﹂

  ﹁你別說了。﹂錦兒很威嚴地打斷門房的話:﹁說不能收就不能收。﹂

  門房碰了個釘子,還是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是!﹂取了柬帖,退了出去。

  ﹁都是有求而來的。﹂錦兒對繡春說:﹁糧臺上採辦的東西,花樣倒是真不少,不過上頭管得緊;貪小便宜出漏子,王爺就此不相信了,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聽得這話,繡春不由得生了幾分敬意。當初在一起時,繡春只覺得她老實,若說辦事,不覺得她有甚麼長處;如今卻有自愧不如之感。

  這下勾起了往事,不由得嘆口氣說:﹁當初二奶奶有你這份見識,又何致於落到今天這般光景。﹂

  ﹁今天的光景也不壞。只是四老爺跟二爺都怕吃苦。太福晉說,如果四老爺肯到前方去一趟,馬上可以起復。如今總要等王爺大大打一個勝仗,辦保案的時候,才能把名字添上去,總還有一年半載好等。﹂

  錦兒又說:﹁二爺也是天天盼望打勝仗。﹂

  ﹁那時候可是雙喜臨門了。﹂

  ﹁怎麼是雙喜?﹂

  ﹁這不是!﹂繡春指著錦兒的腹部說。

  復官生子自是﹁兩喜﹂,而對錦兒的關係,尤其重要,因為生子便可扶正,由姨奶奶正名為﹁震二奶奶﹂,這便是修成正果了。

  心裏這樣想著,隨口說了句:﹁這要託你的福。﹂

  繡春覺得她這句話,語意曖昧,心中大起警惕,當即正色答說:﹁這與我甚麼相干?你們倆的事別扯上我。﹂

  錦兒原是無心的一句客氣話;見此光景,不免一楞,但等想通了,是繡春起了誤會,便趁機說道:﹁我的意思是借借你的喜氣。我天天在盼望喝﹃傳紅﹄的喜酒;怎麼,日子定了沒有?﹂

  這是指文定,也就是所謂﹁傳紅﹂的日子。繡春在這一點不無委屈之感;而且也有些懷疑兄嫂不盡不實,便即答一句:﹁你去問夏雲!﹂

  ﹁你自己的事,又何用問夏雲;夏雲也作不了你的主。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她神態懇切,何況又是私下密談,繡春不能推託。但她希望馮大瑞從軍的原意,又不便透露,那就只好這樣說了,﹁他不願意幹鏢行。﹂她說:﹁倒對當武官有興趣,打算捐個千總到王爺那裏去當差。其餘的事,將來再說。﹂

  所誚﹁其餘的事﹂是指他們的婚事。錦兒覺得到了該說知心話的時候了,便想了想措詞,從容說道:﹁恭喜你!姊夫是有志氣的。我們姊妹的命,以碧文最好;你也是先苦後甜。不過,姊夫大可不必這樣倣。﹂

  繡春不由得問:﹁那末,該怎麼做呢?﹂

  ﹁王爺那裏用的人多,官不太大的,自己可以先下了委,再動公事到兵部。現成有路子在這裏,不出兩個月,包你是位官太太。﹂

  繡春笑道:﹁我可沒有那樣的福氣。看你連公事都懂了,甚麼﹃先下了委,再動公事到兵部﹄;倒是十十足足掌印夫人的口氣。﹂

  ﹁我可是跟你說心裏話。﹂錦兒略停一會,將身子靠近繡春,壓低了聲音說:﹁終身大事犯不著鬧甚麼閒氣,而況也這麼多年了;我勸你聽我的話。﹂

  以繡春的機警,一聽便知又牽涉著曹震;但只要他不是心猶未死,在她身上打主意,亦就不便拒人太甚,而況錦兒確是以知心姊妹相待,就更不忍拂她的好意了。

  於是她說:﹁好吧!姑妄言之,姑妄聽之。﹂

  ﹁二爺常跟我說,他欠你的很多;聽說你的喜事,也很高興,總想盡點兒心。他讓我跟你說:如今有個絕好的機會,要解兩百萬銀子的餉銀到巴里坤,當然要派大批人馬護送;姊夫是鏢客,很宜於當這個差使,想派他做嚮導官。等這趟差使回來,敘了勞績,馬上就可以補實缺。這不是很好的事!﹂她又緊接著說:﹁除非你負氣,不肯領這份情。﹂

  ﹁你倒會使﹃金鐘罩﹄的功夫。﹂繡春笑著回答;臉色漸漸地轉為嚴肅了。

  ﹁你別儘自閃閃躲躲的!今天問不出你心裏的話來,我不睡覺,算是跟你泡定了。﹂

  這是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不僅因為感情深厚;也是為她自己求個心安。誠如繡春所說的,她不久便會﹁雙喜﹂臨門;而且遲早會成為曹家的正主兒。到了那時候,如果看到繡春依舊飄泊無依︱︱她不以為馮大瑞從了軍,一定會凱旋回京,風風光光地迎娶繡春;那時又何能安心享福?而且她深知曹震對繡春的舊情未減;倘或不將她安置在善地,可能古井重波。而目前唯一將她安置在善地的辦法是,讓她早早嫁了馮大瑞;再想法子能使馮大瑞不親鋒鏑,安安穩穩地做他的武官,與繡春廝守不離。

  錦兒的這種心情,繡春多少體會得到;可是她確信馮大瑞走得越遠越安全;如果領了曹震的情,當了一趟解餉嚮導官的差使,派在糧臺辦事,依舊不能免禍。而且,那一來她的過去,也遲早會讓馮大瑞知道;任何一個有志氣的男子漢,都會覺得不是味道,夫婦的感情那裏還能好得起來?

  這樣仔仔細細地想過來,她覺得對錦兒倒不難應付了。你是太熱心了,只顧自己一門心思在想,怎麼樣能幫我的忙;我當然感激。不過,繡春平心靜氣地說:﹁我自己的事,總只有我自己最清楚。這話是不是呢?﹂

  ﹁當然,當然。﹂錦兒欣慰地答說:﹁只要你這樣子肯跟我老老實實談,有甚麼難處,好好商量著辦!那才像自己人。﹂

  ﹁我幾時拿你當過外人?這也不必去說它了;我只問你,你可想到過,我跟你不同?﹂

  ﹁咱們倆不同的地方很多,你是指那一件?﹂

  ﹁咱們說的那一件事,就是指的那一件。你,如今二爺對你言聽計從,有甚麼話,簡直可以毫無顧忌;我可怎麼跟人家去說?﹂

  ﹁那還不容易?你告訴你二哥;請他去說好了。﹂

  ﹁這就壞事了!我二哥先就不願意管這件事。﹂

  錦兒默然。王達臣因為繡春的關係,根本就不願意理曹震;他之不願意管這件事,應在意料之中。

  ﹁那末,託夏雲也一樣。﹂

  ﹁不一樣。﹂繡春答說:﹁夏雲作事,最有邱壑,不問過我二哥,她不會冒冒失失去跟人家談的。﹂

  錦兒大為懊喪,﹁這就難了!﹂她不由得長長地嘆了口氣。

  ﹁原是難嘛!事非經過不知難。你別瞎費心思了!﹂

  ﹁我倒不服氣。﹂錦兒不肯死心:﹁總有法子好想。﹂

  此時繡春的心情卻很閒豫了,﹁你慢慢兒去想吧!﹂說著,站起身來去看錦兒的繡花繃子;繡成的部分怕弄髒了,用半透明的皮紙蒙住;看得出是﹁劉海戲金錢﹂的花樣。

  這自然是男嬰的繡褓;由此可以想見,錦兒是如何盼望生子。但旗下人家,生女又何嘗不好?繡春心想,這應該勸她幾句,免得萬一生個女兒,失望過甚。

  ﹁你也太認真了!﹂她說:﹁結果最好,開花也不壞。你看,太福晉不就是榜樣?﹂

  錦兒正在想心事,一時無法領會她的話,細細想了想,方始明白,﹁包衣人家有幾個像太福晉那樣的?﹂錦兒答說:﹁挑了進去當宮女,一年見不了一兩回;那種日子我可受不了。﹂

  ﹁你怎麼能老往壞處去想。照你的話,包衣人家就不能生女兒了。天下那有這個道理?﹂

  ﹁我不跟你爭;我也沒有工夫跟你談這些道理。﹂

  正說到這裏,丫頭來報開飯了。六個菜一個湯,還有好些小碟子,是宜於飲酒佐粥的醬菜醃臘之類;繡春怕喝了酒,言多必失,點滴不飲,喝了兩碗小米粥,吃了兩張餅,便即停箸。

  飯罷喝茶聊家常,正談得起勁,忽然聽得外面有人聲;繡春眼尖,笑盈盈地說:﹁芹二爺來了。﹂

  錦兒心中一動,將正要迎出去的繡春拉住;接著便高聲吩咐:﹁請芹二爺在二爺書房坐;看芹二爺吃了飯沒有?﹂

  此時曹雪芹已上了上房臺階,聽得這話,高聲答道:﹁我跟馮鏢頭在廣和樓吃的飯。﹂

  ﹁那就先請在二爺的書房坐。我們就來。﹂接著滿臉興奮地說:﹁我不是說,總有法子好想;可不是!如今有法子了,我讓芹二爺跟姊夫去說。﹂

  這是錦兒這天第二次稱馮大瑞為﹁姊夫﹂,繡春聽入耳中,別有一股滋味在心頭,一時便忘了答話,而錦兒卻以為她是同意了。

  ﹁你在這裏靜聽好音吧!﹂她說:﹁我先跟他把這件事說妥了;咱們再一塊兒聊天。﹂

  ﹁不,不!﹂繡春拉住她說:﹁再琢磨、琢磨,急甚麼?﹂

  ﹁不用琢磨了。我的主意沒有錯。﹂

  自以為得計的錦兒,怎麼也想不到曹雪芹會兜頭澆了她一盆冷水。

  ﹁姊姊!﹂這是從她有孕以後,曹雪芹所改的稱呼,﹁你管不了這件事,最好不要管。﹂

  ﹁你怎麼知道我管不了?﹂錦兒大不服氣,﹁而且繡春的事,我又怎麼不管?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曹雪芹當然有他的道理。在廣和店小酌之時,他也曾提到類似的提議,可以在平郡王那裏替他走走門路。那知道馮大瑞的回答,就跟他此時回答錦兒的話差不多,而語氣要嚴重得多。

  ﹁請你千萬別管我的事!芹二爺,你不但管不了,而且管了會出絕大的麻煩。﹂

  曹雪芹自然大吃一驚;﹁怎麼回事?﹂他問:﹁會出甚麼大麻煩。﹂

  ﹁芹二爺,請你別再問。我很懊悔,當時跟你談了那麼多。我此刻不但不能告訴你;而且一定要請你把這件事,把我這個人忘記掉。芹二爺承你不棄,看得起我;我可是把你看得比我把兄弟還親。我說的話,字字打心坎裏出來的;你是有學問的人,閒下來細細去想想我的話。﹂

  這便是矛盾了,既要他忘了這件事,甚至忘掉他這個人,卻又叫他去細想他的話。那末,到底要不要把其人其事都丟開呢?

  ﹁芹二爺,我再說一句,如果有人跟你談我,你不必搭腔;就像根本不知道我這個人那樣。﹂

  ﹁那怎麼行。你是繡春姊︱︱。﹂

  ﹁芹二爺,﹂馮大瑞立即打斷他的話,﹁這是冤孽!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說完,一仰脖子,把一碗﹁二鍋頭﹂都吞了在嘴裏,慢慢嚥著,愁眉苦臉地,簡直是欲哭無淚的神態。

  曹雪芹驀地裏意會,﹁你是不打算娶繡春姊了?﹂他問。

  ﹁不是不打算,是不能。﹂

  ﹁為什麼?﹂

  ﹁芹二爺你又要問了!﹂馮大瑞怔怔地瞪著曹雪芹;那神情令人害怕。

  ﹁你一定有句非說不可而又很難措詞的話?﹂曹雪芹體諒地,﹁你慢慢想,不急。﹂

  說完,他好整以暇地去剝剛自江南運到,一兩銀子一個的螃蟹:全神貫注地,根本無視於馮大瑞在他的對面。

  吃完一個螃蟹,去剝第二個時,他的手讓馮大瑞撳住了,﹁芹二爺,﹂他說:﹁我拜託你一件事。等我一走,你想法子讓三姑娘把我忘掉。﹂

  曹雪芹不作聲,也是怔怔地瞪著馮大瑞。

  ﹁芹二爺,﹂他提錫壺替曹雪芹斟酒,﹁如果你許了我,請你乾這杯酒。﹂

  ﹁我怕辦不到。﹂

  ﹁我也知道很難。不過﹃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你慢慢兒來。她跟我說過,她只佩服你,跟你談得來。﹂

  ﹁好吧!﹂曹雪芹慨然相許,﹁我盡力而為。﹂說罷,乾了馮大瑞替他斟的那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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