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驤奇士︾雲中岳
︽二○一一年十二月三十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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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廟中血案


  天宇中雲沉風惡,驀地電光一閃,幻出耀目的道道金蛇。接著是一聲霹靂,發出令人昏眩的暴雷,震撼著大地。隨之而來的大雨傾盆,似乎天動地搖,像是世界末日。

  這是江南六月盛暑中的暴風雨,平常得很。

  南京應天府遼寧西南,與太平府當塗縣交界的慈姥山上,氣氛卻頗不平凡。

  這座山並不高,前臨大江,積石成磯,岸壁峻絕。後臨南北往來官道,山勢略為平坦。

  官道通過山西南,官道上商旅往來不絕。山西建了一座慈姥廟,已經有十餘年無人過問,香火早絕,目下已是破敗不堪。

  山四周盛產桂竹可做洞簫,往昔宮廷樂府所用的洞簫,皆用這座山的竹子製成,因此也稱鼓吹山。

  在通向慈姥廟的登山小徑中,一個穿了蓑衣的中年人冒雨上行,竹笠戴得低低地,不易看到他的面貌。

  這人步履矯健,埋頭疾走,狂風暴雨絲毫不影響他的行動,若無其事地向上行。

  又一聲暴雷乍響,狂風隨至,路兩側的竹枝狂野地飛舞,雨水驟急地向他當頭傾下。

  他伸手拉住雨笠,自語道:﹁真要命,緊要關頭,偏偏碰上這場暴風雨,不知那位神秘的通風報信仁兄是不是前來應約?﹂

  驀地,一腳踏在一塊碎石上,石下泥濘,身形一晃,幾乎滑倒。他鎮靜地站穩,苦笑道:﹁歲月不饒人,我老了,這碗飯吃不下去啦!唉!自苦英雄出少年,我希望能找到一個能夠接手的青年人,唯天下雖大,英才難尋,大概我這把老骨頭仍得挺下去,不知能挺得了多久?﹂

  他無意中扭頭回望,山下煙雨朦朧,只能看到模糊的景物。

  ﹁咦!像是有人上山呢。﹂人自語著。

  他只看到山下竹林的空隙中人影一閃即行消失,連他自己也難以確定到底看到的大影子是不是人。

  慈姥廟在望,院牆坍落,院門早已失蹤,可以看到破敗不堪的殿廊,但廟頂仍然完好,隱避風雨絕無問題。

  踏入院門,殿門半掩,空蕩蕩地空闃無人。他急急搶入殿堂,摘下雨笠,用他那銳利機敏的虎目打量四周,片刻方心中一寬,將雨笠放在積塵近寸的神案上,脫下蓑衣放好。整衣向蛛網塵封的神龕合掌一拜,感慨地說:﹁慈姥大仙,你也該顯顯靈,找幾個善男信女替你重塑金身啦!﹂

  ﹁咚!咚咚!﹂殿外突傳來三聲鼓響。

  他吃了一驚,殿外廓下的鐘鼓已經失蹤,怎會有鼓聲傳來?

  他本能地倒縱而出,在殿門外轉正身形,點塵不驚地落地,身法之快,委實驚人。

  除了風雨聲,鬼影俱無。院中野草與人齊,荊棘叢後,不可能有人願意在內匿伏,看地面雨廊,沒有任何足跡。

  ﹁咦!分明有人在廊下擊鼓,難道我老得耳背了不成?不會的。﹂他吃驚地在自語。

  正待衝入雨中院外搜尋,殿內卻傳出物落地聲。他扭身搶入,不由倒抽一口涼氣,立即戒備地貼牆而入,拉開衣襟、露出暗藏在衣內的匕首柄。

  沒有活的人,只有一具死屍。

  神案的拜台下,躺著一個直挺挺的青衣人,手腳鬆軟。青灰色的臉部肌肉扭曲得變了形。

  他警覺地用目光先行搜視四周,一無動靜。

  久久,他終於小心地走近青衣人,撥過對方的臉部,觸手處冷冰冰。

  ﹁哎呀!是報信的人。﹂他吃驚地脫口叫。

  約他前來會晤的報信人,在青天白日下突然橫死在他眼下,即使再高明的人,也禁住悚然而警。

  ﹁危機來了。﹂他心中暗叫。

  他定下心神沉著地開始檢查死屍的致命創傷。可是,他失望了,屍體一無外傷,除非他敢剖屍檢查內臟,不然絕難找出死因來。

  看屍體落地的遺痕,他一看便知是從樑上丟下來的,殿頂未建承塵,樑桁分明,藏一兩個人絕無困難。他十分後悔,暗罵自己該死,一個老江湖在搜視四周可疑徵候,怎會大意得忽略上方樑頂各處的?

  他一咬牙,驀地縱入後殿的天井。

  ﹁桀桀桀桀︙︙﹂殿門外傳來了梟啼般的怪笑聲,刺耳難聽,令人聞之毛骨悚然。

  他火速往回縱,重出殿門。

  院門左側衣袂一閃即同,有人剛離開。

  他不假思索地追出。可是,院門外野草萋竹林密佈,除了風雨聲之外,哪有半個人影?

  地面泥濘,但未留下履痕腳印,他心中一冷,忖道:﹁糟了!定然是通風報信人走漏了消息,被人趕來殺人滅口,來人藝業之高,駭人聽聞,我︙︙﹂

  驀地,左方的竹林中傳來了怪笑聲:﹁桀桀桀︙︙﹂

  他第一個念頭便是﹁速離險地﹂,再耽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可是,已來不及了,不等他起步,殿堂中已傳來了陰森的奇異語聲:﹁哈哈哈哈!釜底遊魂,姓許的狗腿子,你還不給我爬進來,難道要在下請你麼?﹂

  他不敢冒失地去看個究竟,心說:﹁我得走,必須將此地的變故傳出,不然︙︙﹂

  ﹁叮鈴鈴︙︙﹂左後突傳出一陣怪異的鈴聲。

  他駭然轉身,呼吸幾乎要停住了,一陣冷流從脊梁向上急升,沖上泥丸宮,他感到渾身都僵了,僵硬地脫口叫出:﹁招魂使者葉君山。﹂

  竹叢前,站著一身材高瘦的青袍人,頭戴雨笠,一雙陰森森冷電四射的鷹目,流露出殘忍的笑意。瘦削的臉頰不出四兩肉,山羊鬍仍然漆黑,可知年紀仍輕,慘白的臉色,像是剛從屍坑裏爬出來的僵屍,左手舉著一隻金光閃閃的小金鈴。腰懸一把長僅兩尺二寸的劍,僅比匕首長四寸,古色斑斕,劍鞘劍把劍穗一身黑,黑得令人望之生畏。

  ﹁你還等什麼?﹂身後殿堂中又傳出另一人的叫聲。

  他本能地轉身,這次看到殿門中間有人了,不看猶可,看了又令他汗毛直豎,心向下沉,抽口涼氣叫:﹁九嶺玄魔張九洲。﹂

  他身後應身傳來一聲狂笑,有人用沙啞的嗓音說:﹁姓許的,還有我玉郎君范世昌呢。﹂

  殿門口站著的是一位一身黑袍的中年人,廟門右側後方卻是一位白臉書生,一俊一醜,形成強烈的對比。九嶺玄魔是黑臉膛,身材壯,五官擠在一起,是屬於令人一見便難以遺忘的人物,年約半百,乖戾之氣外露。

  玉郎君范世昌恰相反,年約四十上下,五面朱唇,英俊瀟灑,穿月白色儒衫,佩劍,戴一頂油綢製成的高頂雨帽,宛如臨風玉樹,英氣照人。

  玉郎君笑伸手,極有風度地頷首為禮,笑道:﹁許大俠請,殿內敝友已久候多時。﹂

  他反鎮定下來了,人到了絕望的境地,反而放得開,將生死置之度外,還有什麼可怕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淡淡一笑道:﹁許某今天在幸,總算見到了五怪三魔四邪的諸位高人,范兄葉兄先請。﹂

  招魂使者將小金鈴納放懷中,陰森森地說:﹁你擒龍客許嘉華是見過大風大浪大世面的白道英雄,咱們這些黑道邪魔,在你許大俠的心目中,哪有什麼分量?你是客人,就不必客氣啦!請。﹂

  玉郎君呵呵一笑,接口道:﹁君山兄,人家金陵三劍客光臨,咱們雖然是邪魔外道,不登大雅之堂的小人物,也應該客氣些,不然豈不貽笑大方?許大俠請進。﹂

  擒龍客淡淡一笑,向內舉步,一面說:﹁諸位既然看重兄弟,兄弟恭敬不如從命。﹂

  站在殿門的九嶺玄魔說話可就不太客氣了,冷笑一聲,讓路說:﹁你閣下最好是又恭敬又從命,不然對你絕無好處,不信且拭目以待。﹂

  擒龍客瞥了對方一眼,目光落在殿堂內,舉步入殿,鎮靜地說:﹁如果兄弟所料不差,諸位似乎還有朋友並未現身,何不請他出來一見?﹂

  玉郎君伸手向外一指,笑道:﹁瞧,外面是誰?﹂

  擒龍客扭頭向外瞧,心中暗暗叫苦,硬著頭皮說:﹁原來是天香門的凌燕蕭珮姑娘。﹂

  一位撐了一把油綢彩傘的,穿了一身天藍勁裝,佩劍掛囊的少婦,正嫋嫋娜娜踏上了台階。好美,眉目如畫,媚笑如花,曲線玲瓏的豐盈胴體極為動人。

  身後突然傳來嬌嫩的語音:﹁許大俠,正人君子目不斜視,怎麼看癡了?蕭小妹不愧稱江湖第一美婦。﹂

  擒龍客回顧,不由駭然。神案上,端端正正坐著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美得令人屏息。粉臉桃腮,肌膚晶瑩吹彈得破,那雙勾魂攝魄的水汪汪的大眼睛,令男人心醉神搖。穿的是盛妝,翠綠羅衫翠綠裙,翠綠的坎肩翠綠鸞帶,梳的是代表未婚少女的三丫髻,戴了三朵翠玉花環。看年紀、約在十六七歲,大好青春年華。

  香風中人欲醉,滿殿生香。

  少女的胸前,亮晶晶地戴了一個用奇大上品翡翠雕成的骷髏頭,未免令人心中懍懍,這玩意兒怎能做青春少女的佩飾?真要命。

  擒龍客死盯著那塊翡翠骷髏頭,眼中湧起恐怖的光芒,神色灰敗。

  這位少女出現在神案上,距他身後不足八尺,對方從何而來,何時而來,他完全不知道,聲息毫無,像是幽靈突然幻現,這份超塵拔俗的身法,委實令人駭然。

  少女噗嗤一笑,笑容如春,艷極,媚極,令人怪心動神搖,說:﹁許大俠當然認識我這件胸飾,知道我是誰麼?﹂

  擒龍客吁出一口長氣,定神道:﹁如果在下所料不差,閣下定是百劫人妖陳魁。﹂

  ﹁好眼力。﹂

  ﹁閣下故意將翡翠骷髏亮出,與在下眼力無關。﹂

  百劫人妖將翡翠納入懷中,粲然媚笑道:﹁為免尊駕胡猜,所以亮給你看看,你明白了吧?﹂

  ﹁諸位有何見教?﹂擒龍客開始探問。

  ﹁荒山殘廟,許大俠休怪簡慢。﹂

  ﹁好說好說,許某不是來作客的。﹂

  ﹁其實咱們都是客人,不必作無意義的應酬了,今天咱們有事相求,務請大俠慨允成全。﹂

  ﹁諸位有何見教?﹂

  ﹁你不是為龍涎香與黑白珍珠而來的麼?﹂

  ﹁這︙︙不錯。﹂

  百劫人妖指指地下的屍體,笑道:﹁這位仁兄是我的一名僕人,他在儀鳳門外碰見你,當時他發覺有人跟蹤,不敢多言,匆勿留了書信,叫你前來慈姥山討寶物的消息。﹂

  ﹁不錯。﹂

  ﹁你來了,很好。﹂

  ﹁諸位︙︙﹂

  ﹁珍珠不是我們拿的,但下手確是我們這幾個人。﹂

  ﹁是誰?﹂

  ﹁咱們不能告訴你,雖則你已不可能向外洩漏了。﹂

  ﹁你們︙︙﹂

  ﹁令兄摘星手許嘉祥知交滿天下,藝臻化境,宇內稱雄。而你,熟悉江湖動靜,機警過人,老實說,咱們對你無顧忌,只有你方能查出線索,因此︙︙﹂

  ﹁因此諸位要殺在下滅口?﹂

  ﹁你猜對了。﹂

  ﹁在下已事先派了︙︙﹂

  ﹁你派了四個人在附近埋伏,他們都不小心,從山西北的懸崖峭壁失足掉下江去了,做了龍王爺的女婿啦!另指望他們了。﹂

  擒龍客向側方退,呵呵一笑道:﹁好吧,在下一差錯,全盤皆輸,沒話說,諸位是公平決鬥呢,仰或是一擁而上?﹂

  九嶺玄魔桀桀一笑,手按劍把迫進說:﹁姓許的,別往自己臉上貼金,憑你一個江湖小武師,替公門跑腿的小混混狗腿子,你配說這種話?﹂

  ﹁配不配咱們心中有數,閣下請指教。﹂擒龍客冷冷地說,徐徐拔匕出鞘。

  匕首,也就是短劍,標準的尺寸是一尺八,這玩意易學難精,格鬥時極為兇險。

  擒龍客的匕首全長只有一尺二,如果不是有匕首的形態,常會被人誤是短刀。

  匕出鞘,光華耀目,晶虹四射,匕身幻出濛濛光華,如不迫近定神細看,不易看清看實鋒刃。

  百劫人妖格格一笑,叫道:﹁好一把名震武林的幻電神匕,果然名不虛傳。﹂

  擒龍客冷然一笑,道:﹁承讚了,你閣下的青虹劍,才是人間至寶,名列天下五大名劍之一,幻電神匕何足道哉?﹂

  九嶺玄魔劍立下立戶,不耐地叫:﹁姓許的,少廢話,準備好沒有?﹂

  ﹁閣下,上啊!﹂擒龍客無畏地叫,立了門戶。

  四周,殿門是召魂使者,左首是玉郎君,左側是凌雲燕,神案則是百劫人妖,四面把守,擒龍客插翅難飛,除了生死一決,絕難突圍而走。

  九嶺玄魔一聲狂笑,走中宮掄攻,一招﹁笑指天南﹂人劍俱進,劍上隱發龍吟,注入了內家真力,一出手,便全力相搏,銳不可當,但見劍虹乍吐,攻向擒龍客的胸腹要害,下手不留情。

  擒龍客存心拼命,匕首短,必須近身博擊,直等到劍尖近身方閃身一匕斜揮,大喝一聲,閃電似的搶進,匕影畫出一道耀目光弧,攻抵九嶺玄魔小腹與左脅脅,奇快絕倫,不愧稱金陵三劍客之一。

  幾乎在同一瞬間,人影來勢如電,左右後三方劍匯集同一瞬人影乍合。

  ﹁啊︙︙﹂狂叫聲乍起。

  人影靜止,劍氣乍斂。

  招魂使者、玉郎君、凌雲燕三人各站一方,三把劍皆分別刺入擒龍客的體內。招魂使者的兩尺二寸短劍尤其可怕,從擒龍客的脊心刺入透前心,盡偃而沒。

  百劫人妖已滑下神案,扶住臉色如死灰的九嶺玄魔,急叫道:﹁九洲兄,躺下我替你裹傷。﹂

  九嶺玄魔的左脅血如泉湧,腸子從裂口擠出,左手斷了食中兩指的前一節,痛得冷汗直流,站立不牢搖搖欲倒。三把劍等於架住了擒龍客,因此擒龍客並未倒下,張口想叫,卻叫不出聲音,手一鬆,﹁噹﹂一聲幻電神匕已墜地。

  他怨毒地死瞪著前面的百劫人妖,最後叫出六個字:﹁無恥的狗︙︙東︙︙西!﹂

  三人同時一聲長笑,同時拔劍後退。

  ﹁嘭﹂一聲響,擒龍客臥倒在地。

  凌雲燕手急眼快,俯身急抓幻電神匕。

  百劫人妖更快,不用手用腳,當然要快些,一腳踏住神匕,笑道:﹁小妹妹,慢來,這神匕可是我的。﹂

  凌雲燕一聲輕笑,猛地反手向人妖的下身探去。

  人妖吃了一驚,本能地向後退,手一鬆,扶住九嶺玄魔跌倒在地。

  凌雲燕拾起神匕,笑道:﹁神匕通靈,有德者居之,小妹當仁不讓,謝謝。﹂

  百劫人妖一怔,罵道:﹁呸!你這騷狐狸陰險透了。這把幻電神匕可是名傳遐邇的至寶,你獲為己有,會招禍的,你︙︙﹂

  ﹁笑話,你能要我就不要?你就不怕招禍?﹂凌雲燕冷笑著說。

  ﹁給我!﹂百劫人妖怒叫,將手伸出。

  凌雲燕一躍兩丈,出了殿門。

  ﹁你走得了?﹂百劫人妖追出叫。

  到了院門的凌雲燕突然退至左廂,低聲叫道:﹁快走,有人來了。﹂

  玉郎君踱出殿門,向退回的百劫人妖說:﹁見好即收,蕭珮姑娘既然愛上那把神匕,那就給她好了。陳兄,咱們走。﹂

  百劫人妖陳魁無可奈何地說:﹁世昌兄,神匕如果落在蕭姑娘手中,她會替咱們帶來災禍的,果然有人來了,咱們走。﹂

  玉郎君抱起九嶺玄魔,向召魂使者道:﹁君山兄,咱們洞庭君山見,兄弟先走一步。﹂

  ﹁好,下月中旬君山見。﹂召魂使者信口答。

  百劫人妖從殿後退,揚聲道:﹁諸位,今後咱們依議各奔前程,如非必要不可聚首同行,以免無意中走漏消息。兩位君山之約,最好取消,記住:咱們這幾個人在今年這半年中,並未會晤,也不曾到過江南,更不曾聽說過這座慈姥山,別小看了摘星手,咱們幾個人聯手,不一定接得下他那瘋狂的奪魄三劍,誰要是被他盯上了,千萬不可大意。﹂

  聲落,這位非男亦女的字內人妖,身形一閃驀爾失蹤,逕自走了。

  破大殿充滿了刺鼻的血腥,擒龍客躺在血泊中,氣息已絕。

  不久,破院門出現一個渾身水淋淋的人影。

  ﹁轟隆隆︙︙﹂雷聲驚心動魄,雨更大,風更狂,金蛇亂舞,地動山搖。

  這人不畏雷,也不在乎風雨,站在山門外向裏瞧,用目光搜索廟內的一切,自語道:﹁怪,怎麼這座廟破敗荒涼到這種程度?德弘叔為何約我在此地見面?﹂

  這人年約二十上下,身材高大雄壯如獅,渾身煥發著青春的氣息和蓬勃的生氣,健康的臉色白裏透紅,五官清秀,有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眼神中泛現聰明、智慧、活潑、無邪的光芒,是屬於涉世未深,仍保有赤誠坦率猖狂個性的年輕人。

  他穿一襲青綢對襟衫褲,赤手空拳,腳下穿爬山虎快靴,頭髮胡亂挽了一個道士髻,渾身水淋淋成了落湯雞,他卻毫不在意。

  身材高大健壯的年輕人,穿著緊身尤其顯得突出,顯得更為雄偉,更有生氣。

  他踏入院門,抹掉臉上的雨珠,向大殿走去,目光落在院子左右的草叢和地面,微笑道:﹁有許多腳印,可能德弘叔帶了他鏢局的朋友先到了。距午正還有一個時辰,他們怎麼提早來了?﹂

  剛踏上台階,便看到了神案拜台下的兩具屍體,也嗅到了血腥。

  ﹁哎呀!﹂他駭然驚叫,向裏急搶。

  當他看清屍體的相貌時、心中一寬,吁出一口長氣,如釋重負地說:﹁不是德叔。謝天謝地。﹂

  他寬心地站起,開始打量現場、似乎有所發現,狠狠地嗅了幾下,惑然道:﹁有女人留下的脂粉香,這女人剛走不久。﹂

  塵封的地面留下了不少腳印,有男有女。不久,他斷然地說:﹁有六個人的腳印,共五男兩女,有動手相搏的痕跡,屍體被留下,可知撤走的十分匆忙。武林人以武犯禁,互相仇殺何苦來哉?﹂

  他開始檢驗屍體,先驗擒龍客,自語道:﹁三劍致命,像是受到背後暗襲,下手的人奸狠,犯不著刺三劍的。﹂

  驗至另一具屍體,久久,他臉色逐漸凝重,眉心也漸鎖緊,徐徐站起困惑地自語:﹁是被一種屬於太陰掌力的內力震毀了心脈,是從背後下的手,這人的陰柔歹毒掌力的內力已練至化境,三尺內可震碎內腑,為何竟在後面下手傷人?一個練至這種地步的內家高手,絕非武林泛泛末流,從背後偷襲暗算,未免太不合情囉。兇手是什麼人?這兩個屍體是不是德弘叔的朋友?我管不管?﹂

  他重新開始搜索屍身上的遺物,他失望了,兩具屍體懷中無長物,甚至出門人必須攜帶的路引也不見蹤跡,猜想必家是在附近的人。

  摸地,他看到擒龍客的左手前端,塵埃已被水滲潤,隱約現出兩個用手指劃下的字影。

  他費了不少的工夫,方才看出那是一個半字,第一個字像是﹁百﹂,另半個字是一個小十字;依大小形狀,該算是半個字。

  平民百姓最忌諱的事,便是上衙打官司。江湖人更不想與官府打交道,以免惹火焚身。江湖人有兩句口頭禪,﹁溝死溝埋,路死插牌。﹂人死如燈滅,一死百了,不需張揚,不需驚動官府。

  ﹁人死入土為安,我先埋了他們再說。﹂他喃喃自語,開始找掘地的器具。

  他以為這是武林人在此決鬥遺下來的屍體,所以發善心加掩埋,卻未料到惹火焚身,幾乎毀了自己,一念之慈,替自己惹上了一身是非。

  他在一間舊庫房找到一柄尚可派用場的藥鋤,冒著大雨在廟側的空地上挖掘墓穴。

  花了不少工夫,找來一塊厚大板,探手入懷,拔出一把上寸長,極為平常的柳葉刀,坐在拜台上用刀在木板上刻道:﹁大明嘉靖三十五年六月十五月。兩無名人之墓,陌生人立。﹂

  收好柳葉飛刀,一手挾了木板,一手提起一具屍體,正待出殿。

  大雨旁聽中,山門口突然出現了八名青衣大漢,全穿了青勁裝,帶了單刀、鐵尺、劍,一湧而入。一名中年人急掠而來,大喝道:﹁什麼人?站住!﹂

  他站住了,笑道:﹁你們來得正好,可認識這兩具屍體麼?﹂

  他放下屍體,中年人到了,臉色驟變,怪眼死死地盯著他,厲聲問:﹁閣下,是你把他們殺啦?﹂

  他有點不悅,搖頭道:﹁不是我,你怎麼說話這樣隨便?﹂

  ﹁這裏沒有旁人,怎麼不是你?﹂

  ﹁笑話,你們也在此,那麼︙︙﹂

  ﹁住口!你好大的膽子。﹂

  ﹁膽子並不大,人的膽子大小相差無幾。﹂

  ﹁狗東西!你︙︙﹂

  ﹁住口!﹂他怒叱,虎目怒睜說:﹁你這人簡直豈有此理,不問青紅皂白,首先是血口噴人,然後口出不遜,你給我少作威作福。﹂

  中年人被他的神色所鎮,退一步冷笑道:﹁閣下,你官司打定了。﹂

  ﹁打官司?﹂

  ﹁不錯,你知道你殺的人是誰?﹂

  ﹁放屁!你︙︙﹂

  ﹁這人是金陵三劍客的擒龍客許嘉華,在南京誰不知許大爺昆仲的俠名?你竟敢下毒手謀害他︙︙﹂

  ﹁你給我口中乾淨些。﹂他沉聲搶著說。

  ﹁官司你打定了。﹂

  ﹁且慢︙︙﹂

  中年人取出一塊腰牌一晃,冷笑道:﹁在下是應天府捕頭楊維,有事你到公堂再說。﹂說完,抖出了拷鏈。

  另七名大漢四面合圍,準備擒人。

  他心中暗暗叫苦,碰上這種不講道理的公人,有理說不清,捺下性子苦笑道:﹁捕頭老兄,講講道理好不好?﹂

  ﹁講理?現場只有你一個人︙︙﹂

  ﹁在下與人在此約會︙︙﹂

  ﹁那就對了,許二爺與在此約會,這人大概就是閣下了。﹂

  ﹁見鬼,在下約會的人還沒來︙︙﹂

  ﹁你到公堂分辯去。﹂

  ﹁你聽我說好不好?在下到達時,只看到屍體,正打算替他們下葬,坑已經挖好了,墓牌也剛準備停當。如果在下是兇手,還用得著如此費勁?﹂

  ﹁你想埋屍滅跡︙︙﹂

  他勃然大怒,但卻忍住了,不悅地說:﹁你這種人莫名其妙,在下懶得和你饒舌。﹂

  他丟下墓牌,扭頭便走。

  捕頭大喝一聲,抖鏈便走。

  他猛地大旋身,手一抄抓住了銬鏈。快!快逾電光石火,快得令人目眩,克啦啦一陣拷鏈響,人影乍合。

  ﹁哎唷︙︙﹂捕頭狂叫。

  他用奪來的拷鏈,勒住了捕頭的咽喉擒住了,向叫喊衝上的大漢喝道:﹁誰敢上?我勒碎這位仁兄的脖子。﹂

  ﹁弟兄們上!﹂捕頭頑強地叫。

  他不能殺人,扭身喝聲﹁滾﹂!將捕頭摔倒,向門外衝。

  ﹁惡賊膽敢拒捕?﹂一名大漢迎面攔住大吼,單刀一閃,刀背部向他的膝骨。

  他俯身左手疾沉,兩個指頭鉗住了單刀向上提,左掌疾揚,﹁啪﹂一聲給了大漢一耳光。

  ﹁哎呀!﹂大漢狂叫向後退,砰然倒地,跌了個手足朝天。

  他將奪來的單刀信手一揮,﹁錚錚﹂兩聲暴響,攻來的一尺一劍被展得飛擲兩丈外,尺和刀的主人虎口裂開,惶然暴退。

  他到了殿門,丟下單刀扭頭叫:﹁諸位,如果在下是兇手,你們一個也活不了。快找現場兇證,在下少陪了。﹂

  捕頭已經狼狽地爬起,大叫道:﹁你不能走,即使你不是嫌疑犯,也是人證︙︙﹂

  ﹁在下不打人命官司。﹂

  ﹁閣下留名。﹂

  ﹁在下姓高名翔。﹂

  ﹁尊駕的身分?︙︙﹂

  ﹁對不起,恕難見告,少陪。﹂

  他驚覺不再報出身分,奔出山門衝入暴雨中。

  ﹁轟隆隆﹂雷聲殷殷,暴雨似傾盆。

  ﹁追!他定是兇手。﹂捕頭不甘心地大叫。

  只留下一人看守屍體,七名大漢搶出狂追。

  高翔向山下急走,午正已過,不見應約的人前來,他不能現等,廟中出了血案,不走不行。

  七大漢只追了百十步,片刻間便失去了他的蹤影。

  南京,這座一度是大明皇朝國都的名城,因遷都而有點冷落了,京師遷至北平後,舊紫禁城的宮殿一而再起火、崩圯、而至日漸凋零,但仍然是天下四大城之首,如果算外城,更是大得嚇人︵一百八十里周徑︶。

  天下四大城的次序是南京城:周九十六里。京師:六十八里。中都︵鳳陽城西︶:五十里。西安:四十里。

  皇都雖不在南京,但仍然有規模稍小的各部衙門。市面上,秦淮十六樓依然雄峙於秦淮河畔。秦淮河依然夜夜笙歌,依然是南朝金粉的天下。

  雞鳴山下的國子監︵國立大學︶仍然弦歌不斷,大學生們依然聞雞起舞,本朝的以及外國前來留學的大學生,依然是南京靈氣所鍾的驕子。

  城太大,人口多,任何稀奇古怪不可能的事故,這兒都可能發生。

  當年太祖高皇帝定鼎中原,建城南京,曾經大興土木,把南京建設成為天下第一大城,氣魄之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富貴不還鄉,如著錦衣夜行;因此他接著在故鄉鳳陽建一座中都,有了城沒有人民,豈不掃興?一國之都城,人民也必須夠條件,總不能把天下的乞兒流浪漢遷來充數,哪還像話?

  這位出身皇覺寺的朱皇帝自有辦法,用上了秦始皇的移民妙計,將江南富戶名門縉紳來一次大搬家,一口氣遷移了二十萬戶,十萬戶至中都,十萬戶至南京。因此,南京的高樓大廈特別多,世家門閥比比皆是。

  城西有三座門,北起是儀鳳、定淮、清涼。西南角的兩座是石城、三山。

  外城一百八十里,共有十六座城門。從小安德門入城,一條大路繞過莫愁湖。距三山門尚有五六里,遠在數十里外便可看到的三山門似乎屹立像一座山,也像一個巨人,俯視著莫愁湖絢麗的景色。這處湖南岸的湖濱,距中山王府約有五里地,建了一座莊園,房屋不多,沒有祟樓高閣,但每一座房舍,每一座亭閣台樹,皆古樸而纖麗,與中山五府的巍峨雄偉迥然不同,但卻另有情趣。

  莊左也有一座百十丈寬半里長的池塘,水道通向莫愁湖,池一大一小,相距約五里地。

  這座莊,叫做高莊。高莊是莫愁湖南岸,距中山王府最近的一座莊。

  莫愁湖是禁地,附近五里以內,嚴禁閒雜人等接近,犯禁者送官究治。這座湖據說是朱皇帝與徐達下棋時,輸給徐達的;據說華嚴庵那座宏偉的勝棋樓,便是當年君臣倆下棋的地方。

  其實,中山王徐達是開國第一元勳,也是朱皇帝唯一信任不忌的名臣,是少數幾個獲得善終的王之一,封王便有封地,莫愁湖附近該是中山王的封地,下棋贏來的傳說有點靠不住。

  高莊的主人姓高,原是遼寧世家,祖上也曾任過數任京官,因此名列縉紳。目下高家三代不曾出仕,最小的一代叫高翔。

  翔是小名,輩名是英,叫英奇。高家八代的輩名排行是:孝義忠信,英化昆玉。目下的莊主名信明,字承舉,地方人士皆尊稱他為承舉公。

  高翔年方二九,目下在國子監就學。但這小後生平時靈慧聰敏,滿腹經綸,只是每一考試,緊張得滿篇不通,胡說八道。而且午後的騎射技藝,他更是怎麼學也無法領會,身材壯得像雄獅,拉起一石弓也無法拉滿,弄得上至國子臨祭酒,下至學正,無不搖頭嘆息,大叫孺子不可教也。

  高翔學業無成,一而再申請退學,可是其中有兩們博士︵也叫五經博士︶堅持留下他造就。但這兩年來。這兩位博士也不得不承認失敗。從去年春起,他已退學在家,學舍中仍允他保持三年名額。

  他離開後,便外出遊學,至今仍未返家。伴同他外出遊學的伴讀夫子皇甫士方,據說是來自京師國子監的教諭,是個相貌清癯仙風道骨的老先生。

  這位皇甫老先生是十二年前進入高府的,那年高翔方六齡、由老人家帶往儀鳳門外龍江關靜海寺趕廟會,人群太擠,小娃娃卻又頑皮,忙亂中竟然起失了。當天,高家的人急得要上弔。入暮時分,這位老先生帶了小娃娃登門拜望高承舉。

  第二天,皇甫老夫子搬入高府,做了小娃娃的啟蒙夫子。可是,老夫子調教出來的學生,委實令人失望。

  怪的是莊主高大爺,根本不介意,別人問起小高翔的學業成就,他哈哈一笑滿不在乎。

  十二年來,高大爺又有了一子一女,也就更加不理會高翔是否讀書,也不過問愛子是否參加鄉試。高家有田有地,有的是錢,高大爺無意仕途,對子女是否求取功名毫無意見。

  高家與中山王府相距五六里,已經夠遠了,兩家的長輩因身分不同,互不來往,高大爺從不想與豪門貴族攀交,大有老不死不相往來之慨。

  大人可以相往來,小娃娃可沒有那麼多顧忌,高翔從小便是一匹無羈的野馬,五六里路他根本不在乎,經常到莫愁玩水,與中山王府的小貴族們交情不薄。

  中山王府宗族大,子孫多,目下正支襲封的是七世孫徐鵬舉。

  王爺目下守備南京,加太子太保兼領中都,是個大忙人。

  王爺的長子邦瑞,目下追隨乃父左右歷練。次子邦傑,三子邦祥。

  邦祥尚小,邦傑年歲與高翔差無幾,這位小王爺為人隨和,將門虎子英偉豪邁,只是有點自負,弓馬刀劍無所不能。兩人自小玩在一起,意相投,交情深厚。

  邦傑今年十六歲,兩人在外兄弟相稱、京城內外名勝區域,經常可以看到兩個的遊蹤。

  高翔出外遊學,小王爺每三天便派一名小書童前來討消息,可知這位小王爺對高翔十分惦念,友情深厚。

  高翔在慈姥山捲入江湖仇殺旋渦。他並不介意,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他在山下藏身,守候在慈姥的要道旁,希望等到他約會的德弘叔前來應約。

  左等右等,午正過去了,末牌光臨,天宇中雲收雨散,日影從雲層的空隙透下,放睛了。

  辦案的捕頭早已下山走了,他不再等候,匆匆離開了慈姥山,到下面的村莊中取回行囊,換了衣巾,啟程走上了至南京的官道。

  他卻不知,慈姥廟兇案已先他一步到達應天府的衙門,他成了重要的嫌疑犯。

  南京城暗流激盪,風雨欲來。

  這件血案除了有關的衙門,外人是不得而知的。

  金陵三劍客中,許家便佔了兩名。儀鳳門附近的許家罩上了重重愁雲慘霧,許家的好友紛紛聞警而至,查訪兇手高翔的公文,從知府衙門向八方飛傳。

  高翔是小名,要找這個人真不簡單。

  在風雨飄搖中,高翔毫無所悉地踏入了返家的小徑。他提了一個小包裹,穿一襲青袍,施施然緩步而行,家園在望,不自覺地自語道:﹁一年半了,不知爹媽和弟妹們可好?﹂

  已經是六月杪,距慈姥廟血案發生的日期,已有半月了,但兇手的消息卻如石沉大海。

  擒龍客的遺骸已運返南京,許家來來往往的朋友不絕於途。

  這天近午時分,聚寶門外的梅崗並沒有多少遊人。梅崗上便是靖難之變,一代大儒書呆子方孝孺殉難的地方。

  高翔仍是一襲青袍,大袍飄飄,顯得洵洵溫文,誰也不敢相信他會是個身懷絕技的人。

  路西一帶全是梅林,岔出一條小徑,通向梅林深處的一座小茅屋,那是看守梅林的人住宿的地方。

  剛走上了小徑,迎面來了兩名穿直裰的村夫。

  ﹁唔!後面那人好面善。﹂他想。

  兩村夫極為老練,僅輕瞥了他一眼,便泰然錯過,一直就未回頭。

  他也沒留心這兩人的表情,緩步來到小茅屋前,輕叩柴門叫:﹁俞老伯在家麼?小侄高翔。﹂

  柴門﹁吱呀﹂而來,迎門站著一位鬚眉皆白的老人,含笑讓在一旁說:﹁哦?是翔哥兒,遊學回來啦?請進。﹂

  ﹁老伯怎麼客氣啦?小侄不敢當。﹂他踏入門內說。

  ﹁呵呵!不是客氣,而是好久不見,理所當然。令師呢?請坐下說話,老朽給你泡杯茶。﹂

  ﹁不敢當,老伯千萬不要把小侄當外人看待,這次小侄隨家師入川,他老人家留峨嵋,與伏虎寺的宏規大師盤桓,歸期未定。﹂

  俞老人一聽宏規大師四字,頰肉輕微地抽搐,問道:﹁令師是不是說過要到青城一行?﹂

  ﹁他老人家在入川前提過,但爾後便不再提起。﹂他一面說,一面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雙手呈上道:﹁家師命小侄將這封書信面呈老伯,而且限定六月最後一日呈交,小侄已返家半月,依囑今日前來面呈。﹂

  俞老人伸手接信,手似乎有些顫抖,接過信並不拆開,納入懷中說:﹁最近兩天中,老朽將有長行。何時返回,不得而知。你等一等,你送給你一件你喜愛的東西。﹂

  俞老人入室不久,取來一隻木匣,遞過笑道:﹁賢侄,打開來看看。﹂

  他打開一看,雀躍地叫:﹁謝謝你,老伯啊,多高興哪!﹂

  匣中盛著四三百顆精磨而成的雨花石,色澤如瑪瑙,寶光耀目,紅白青各色皆備,紋理鮮明。這種石雨花台多的是,不算名貴,當然不是當年雲光法師在此講經時,天上降下的神花所化。

  但這一匣小石,卻是花了無數的心血製成的無價至寶,每一顆皆有四分圓徑,比棋子還小,扁而圓,薄約分餘,表面看來光滑平整,其實有角度,不同的弧形。外行人觀看,必定認為是一些好玩的五色棋子而已。

  俞老人呵呵笑,說:﹁哥兒,沒忘了使用法吧?﹂

  他如獲至寶似的將匣抱入懷中,欣然地說:﹁小侄勤練不輟,怎會忘了!﹂

  ﹁真的?﹂

  ﹁真的,最難的是五星聯珠手法,小侄也能運用自如了。﹂他頗為自豪地說。

  俞老人取回木匣,取出五顆五花石,信手放在桌上,自己手中挾了另一顆,笑道:﹁如果你真的熟練五星聯珠手法,我允許使用克敵防身。﹂

  ﹁小侄請老伯︙︙﹂

  話未完,俞老人喝聲﹁打!﹂五花石脫手而飛。

  他一把抓起五顆五花石,不慌不忙抖手疾彈。

  五顆五花石幾乎同時飛出,但並不成一線,仔細察看,方可看出五顆五花石排成箭鏃形,但彼此距離並不是完全相等規則的。

  奇蹟出現了,五顆五花石射向俞老人投出的一顆,響聲似連珠,投出一顆被擊得左右飛飄。當被第一顆石子擊中時向左飛,恰好被左面的石子擊得折向右飄,接著又石面的一顆所擊中。如此左右折飛,六顆石子同時跌落在壁角下,空中撞擊的奇景,外行不易看清,只看到六顆石子快速絕倫地互相撞擊而已,蔚為奇觀。

  俞老人呵呵一笑,說:﹁哥兒,你可以使用這盒五花石子。﹂

  ﹁謝謝你,老伯。﹂他拾回五花石興奮地道謝。

  ﹁哥兒,你知道往昔老朽不許你使用的原因麼?﹂

  ﹁老伯恐怕小侄手法不熟,誤傷人命。﹂

  ﹁這是其中原因之一。﹂

  ﹁還有別的原因?﹂

  ﹁是的,老朽怕你辱沒了五指飛花暗器之王的名頭,不得不禁止你使用。﹂

  ﹁這︙︙誰是五指飛花?﹂

  ﹁我。﹂

  ﹁老伯你︙︙﹂

  ﹁你走吧,後會有期。﹂

  ﹁老伯︙︙﹂

  俞老人不再多說,舉手含笑送客。

  他只好告辭,前腳出門,後腳柴門已閉。他搖搖頭舉步回走自語道:﹁俞老爺子不僅是一位草野奇人,必定也是早年的江湖一代大豪。﹂

  剛到達聚寶山的北麓,兩側的樹林突然射出兩個青影,一躍三丈,捷逾電閃。

  路北端,五個黑衣人抱肘而立,相距約十餘丈,向這一面虎視眈眈,每個都佩了兵刃。

  後面,也有兩個人,正是先前三岔路口所見的兩名村夫,那位十分面熟的大漢大叫道:﹁就是他。﹂

  兩青影攔住去路,兩雙虎目神光閃爍。兩人皆年約四十上下,魁梧精悍臉湧殺機,各佩一把長劍,雙手叉腰攔住去路。

  高翔極少與江湖人接觸,對江湖朋友陌生是緊,看這兩位仁兄來勢不善,不由一怔。

  聽到叫聲他扭頭回望,兩大漢不知道是不是指他而言?他感到有點迷惑。

  右首的青衣人嘴角噙著一絲冷笑,不客氣地問:﹁閣下你姓高?﹂

  他又是一證,毫不遲疑地答:﹁不錯。高山流水的高。﹂

  ﹁名翔?﹂

  ﹁不錯。﹂

  ﹁你的膽氣委實令人驚訝。﹂

  ﹁尊駕的話帶有刺呢。﹂

  ﹁反正閣下心裏明白。﹂

  ﹁在下大惑不解。請教,有何貴幹?怎知在下的姓名?你們是︙︙﹂

  ﹁你是高翔,對不對?﹂

  ﹁對,你們︙︙﹂

  ﹁那就找對人了。﹂

  ﹁你閣下貴姓大名︙︙﹂

  話未完,大漢突然衝上,宛如電光一閃,好快,看到人影一動,便已近身,兩個指頭已點到了左期門要穴。

  ﹁咦!點穴術。﹂他叫,扭身避招,身形挪動眼看並不快,但恰好處,剛好避過點來的指尖。

  ﹁噗﹂一聲響,他一掌劈在大漢的右肩。

  ﹁哎︙︙﹂大漢狂叫,收不住勢,右肩一沉,直衝出兩丈外,腳下大敵幾乎臥倒。

  另一名中年大漢吃了一驚,火速拔劍。

  劍剛出躺,人影已近。

  中年大漢一駭,想後退出招。

  高翔像怒鷹般飛撲而至,凌空飛躍,﹁噗﹂一聲悶響,一腳踢中大漢的右肩井,橫空飛越大漢的頂門,無聲無息地飄落在大漢身後丈餘外,飄然著地。

  大漢仰面便倒,砰然著地,跌了個手腳朝天,翻出丈外爬不起來了。

  ﹁捉兇犯!﹂路兩端的人大叫。

  他不想生事,哈哈一笑,鑽入路旁的密林,一溜煙走了。

  大漢們一面追,一面在後面大叫:﹁快抓住謀殺二爺的兇犯,快︙︙﹂

  他這才明白了,一面飛掠一面想:﹁這些人好沒道理,你不能平白被冤屈,哼!﹂

  聚寶山本來是遊人賞景的地方,站在山頂四在俯瞰城廊。萬家煙火與近雲峰相襯,遙望大江如帶,龍蟠虎踞的石頭城一一展現眼下。因此,登山的人絡繹於途。

  但雨花台下可不是遊人可以到的地方,派有官兵把守。當年方孝孺就義殉難處,這位風骨嶙峋的一代大儒就刑時,鮮血濺在一塊大石上,這塊大石全染紅了,像一塊玲瓏的紅玉,謠傳這是忠臣義士赤膽丹心的結晶。他死了,滿門十族被誅,共死八百七十三人。

  方孝孺死了,至今已有一百六十年,至今未蒙皇朝昭雪。但經常有些忠義士偷偷前來祭奠他的英魂,冒萬死前來表示心意,可知公道自在人心。萬一被官兵抓住,腦袋搬家小事一件,連累滿門抄斬才算可怕,但仍有人前來冒死上香祭奠。

  附近一里方圓不許人畜接近,遊人只在遠處張望,默默憑弔這位千年不朽的忠臣烈士。

  他竄出一座樹林,眼前出現另一座疏落的老梅林,梅樹叢中,有一群穿著入時的遊客男女,乘山轎放在一旁,一看便知是豪門貴族的家小在此地遊玩。

  喊叫聲隱隱傳來,清晰入耳:﹁抓兇犯,抓謀殺許二爺的兇犯︙︙﹂

  二十餘名男女正在傾聽喊叫聲,聽到枝葉簌簌,所有的目光皆向他集中,他繞右便走。

  驀地,一名公子爺打扮約二十餘歲的青年人虎跳而起,搶先截住進路大喝道:﹁站住!什麼人?﹂

  這位青年人一表非俗,英氣勃勃,雙手一伸攔住去路,作勢上撲,居然不像是公子哥兒,赫然有行家的招架,頗不等閒。

  他含笑止步,笑道:﹁站住就站住,這地方不能來麼?﹂

  ﹁你是不是兇犯?﹂

  ﹁廢話,我額上刻著兇犯二字麼?﹂

  遠處站著一位羅衣勝雪的小姑娘,手執團扇俏立樹下,像是玉女臨凡,剛發育但尚未成熟的身段十分動人,注視著兩人打交道。

  青年人劍眉一軒道:﹁不許強辯,快說。﹂

  ﹁說什麼?﹂

  ﹁說你是不是兇犯。﹂

  他呵呵笑,說:﹁兄台這些話豈不白問了麼?即使在下是兇犯,也不會告訴你,對不起?﹂

  ﹁這︙︙﹂

  少女蓮步輕移,徐徐走近說:﹁哥哥,不必問了,等那些公人到來便知分曉啦!﹂

  ﹁對,你得留下,等追來的人辨認你是不是兇犯。﹂青年人大聲說。

  ﹁你要等他們來,我可不能等。﹂

  ﹁不能等也得等。﹂青年人堅決在說。

  ﹁我偏不等。﹂他笑容可掬地說,舉步便走。

  青年人一聲低叱,人似狂風般衝到,左手疾伸,迎面就是一記﹁欲拒還迎﹂,掌勁似乎毫無力道,五指微張,這一招可拍、可登、可抓、可勾,變化無窮。高手出招,第一招出左手,以虛招佔多數,以試探對方的實力,高翔卻不作此想,他已看出這位青年掌勢有異,絕不是虛招,因此不想接,向左一閃,﹁巧手拂雲﹂虛撥來掌。

  糟!他無意反擊,這一來立即失去先機,被對方找出了弱點。

  ﹁接掌!﹂青年人氣吞河岳地冷叱,招變﹁金雕獻爪﹂,右掌倏然吐出,變招快逾電閃。伸出的是掌,但五指略彎,沾身時必定用抓而不用拍。

  指尖行將沾衣,左足一點,橫飄八尺,險之又險地避過一抓之厄。

  ﹁可惜!﹂少女惋惜地叫。

  青年人一抓落空,如影附形跟到,大喝一聲,一腳飛踢高翔的下陰,下毒手了。

  高翔無名火起,用上了絕學,身形一顯,像是鬼魅幻形,明明看到他向右大挪移,最後卻在左方出現。青年人的腿從他身側擦過,一腳落空。他右手一抬,便托住了青年人的膝彎,借力打力向上一掀,喝道:﹁你給我翻!﹂

  青年人收不住勢,腳加速上踢,但反應快極,危急中扭腰吸腹,右掌猛地斜劈而出。

  ﹁噗﹂一聲響,高翔的左肩挨了一掌,兇猛沉重的震撼打擊力道,打得左肩欲裂,又痛雙麻,馬步立即虛浮,不由自主退了兩步。

  ﹁嘭!﹂青年人來一記後空翻,翻得太猛,雙腳控制不住,背脊著手腳朝天。

  高翔衝上叫:﹁站起來。﹂

  青年人滾開躍起說:﹁等著你。﹂

  高翔這次不再客氣,一閃即至,攻出一招﹁鬼王撥扇﹂,攻取上盤。

  青年人不知是虛招,扭身一掌向拍來的掌根。

  ﹁倒!﹂高翔大喝,掌半途撤招,右足一跳,正中對方的膝彎。

  ﹁嘭!﹂青年人第二次躺倒。

  高翔直迫至對方身側,沉喝道:﹁起來,你還有機會。﹂

  青年人一躍而起,糟了,拳影入目。﹁噗﹂一聲左頰挨了,一記重擊。但他挺得住,大喝一聲,竟然能反擊來一記﹁黑虎掏心﹂。

  高翔手上的勁,因對方的反抗程度而逐漸加強,剛才他只用了三成勁。左手﹁手拂五弦﹂撥開來拳,右拳加至四成勁,來一記﹁霸王敬酒﹂,﹁砰﹂一聲正中對方的下頷,青年人狂叫一聲,第三次倒地。

  他不再跟進,呵呵一笑道:﹁算了,老兄,再來一次,你就爬不起來了。﹂

  青年人坐在地上猛搖頭,似乎想搖掉腦袋的昏眩感,齜牙裂嘴對他說:﹁你︙︙你這廝的拳頭好︙︙好重。﹂

  他模摸肩膀被掌擊處,笑道:﹁你也不輕,紈絝子弟能有三五百斤勁道,值得驕傲。喂!貴姓?﹂

  ﹁我姓方,叫士傑︙︙﹂

  ﹁轉身!﹂高翔身後突傳來銀鈴似的叱喝。

  他先前並未看清少女的臉貌,但一聽便知少女在找麻煩,身形急轉。

  ﹁接招!﹂少女低叱,尖尖玉指突然光臨。

  他一眼便看清眼前少女的清麗花容,看到她那雙一泓秋水,也像寶石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到她粉頰醉人的笑渦兒,不由心中一跳,哪敢接招,猛地向下一掀,斜飛兩丈外,撒腿便跑。

  少女怔在當地,喃喃地說:﹁他︙︙他是人是鬼?人怎會有這麼快?﹂

  ﹁當然是人了,你看我被打得好慘。哼!我還要找他分個高下。﹂方士傑悻悻地說。

  ﹁哥哥,難道你還沒有看出他對你手下留情麼?再找他準倒霉。﹂

  ﹁你練的是佛門禪功,能不能勝他?﹂

  ﹁不知道。﹂小姑娘慎重地說。

  ﹁他會不會是兇犯?﹂

  ﹁我敢替他保證,他絕不是殺人兇犯。﹂小姑娘斬釘截鐵地說。

  高翔一面飛奔,一面自語:﹁多美的動人小姑娘!她那雙明眸像是綑仙繩,綑得人渾身不自在。我要在兩年後出門歷練闖蕩江湖,千萬不要招惹她,阿彌陀佛!無量壽佛!﹂

  他口中警告自己不要招惹這位令他心動的小姑娘,但小姑娘的麗影,已經深深地進入他的心扉了。

  追他的人早就不見了。他一口氣奔近兩里外的聚寶門,往城裏一鑽,走了個無影無蹤。

  慈姥山的事,開始令他心神不安,開始感到問題的嚴重。

  他以為擺脫了追逐他的人的捕役,卻未留意他走得太匆忙,已經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南京城裏城外,目下已是風聲鶴唳,暗潮激盪,不但官府的眼線密佈,金陵三劍客的朋友更是遍佈每個角落,無孔不入,留意所謂﹁兇嫌高翔﹂的蹤跡,重要的首腦們,皆藏有他的圖像,以便按圖索驥。

  他不進城倒好,進城便麻煩了。

  聚寶門外的來賓樓,是本朝年建的十六樓之一,位於街旁。他匆匆而過,吸引了兩個穿水湖綠長袍的中年人。兩人互相打眼色,會意地點點頭,腳下一緊,一打手式跟蹤便追。

  大功坊,是城南的豪門貴族住宅區,左帶秦淮,右通御街,那兒有中山王城內的宅第,本地皆稱為中山王府,園林之勝,為金城之冠。近秦河一段,距戶部員外郎李大人的菁園尚有百十步。

  這條街寬大筆直,兩側槐柳成蔭,往來的行人甚少,但車馬卻多。

  南京雖不是天子腳下,仍是國之南都,因此管制甚嚴。從街上的行人服式中,便分別身分的尊卑,交通工具,也可看出身分。乘車轎的人,如不是女眷,便是大官,武官必定騎馬,只要你有錢有勢,除了黃衣與馬步輦,你愛穿什麼都可以,乘車坐轎百無禁忌。

  蹄聲得得,對面來了一人一騎,雕鞍上,安坐著一位少年郎,玉面朱唇,人才一表,一看便知是鮮衣怒馬的豪門子弟。

  他舉手相招,叫道:﹁嗨!詩彥兄,一向可好?﹂

  少年即勒住坐騎,一躍而下,身手矯捷輕靈,帶住韁抱拳一禮。大笑道:﹁哈哈!託福託福。老學長好,何時返家的?這趟到過那一些名山勝境?﹂

  高翔上前長揖為禮,笑道:﹁年餘步見,你更俊啦!離家年餘,半月前返家,乏善可陳,沿途費光陰而已。詩彥兄,小弟正要找你。﹂

  ﹁走,到舍下一敘。﹂

  ﹁不。小弟請你見五城兵馬司石城副指揮趙大人的長公子新安兄。﹂

  ﹁你︙︙你找他?有麻煩麼?﹂詩彥驚問。

  ﹁是的。﹂

  ﹁此非說話之所,走,到舍下︙︙﹂

  ﹁不行,此事非同小可。﹂

  ﹁到底是︙︙﹂

  ﹁小弟返家時途經慈姥山︙︙﹂

  ﹁哎呀!﹂詩彥驚叫。

  ﹁什麼?詩彥兄,有何不對?﹂

  ﹁前天我與新安兄遊棲霞,他談及慈姥山的事。你就是那位高翔麼?﹂

  ﹁翔是小弟的小名,你︙︙﹂

  ﹁糟了,這件事恐怕要交給五城兵馬司承辦。老天!你怎麼把許老二給宰了?那些江湖亡命︙︙﹂

  ﹁天知道,小弟與許老二無冤無仇,我為何要殺他。我︙︙﹂他將那天的經過說了,最後說:﹁永安鏢局的李鏢頭德弘,與家父是知交,他保了一趟暗鏢到武昌,不敢走水路,派一名伙計帶了假鏢乘船上行,他帶了紅貨走旱路。伙計的船夜泊太平府,恰好泊在小弟的船旁。伙計認識小弟,也知道小弟會三兩手拳腳。李鏢頭也在家父口中,知道小弟在振采書院有一月逗留,因此命伙計至太平投書,尋找小弟速至慈姥山相見,有要事相問,所以我依信上所指定的六月十五午正到慈姥山會合。豈知人沒碰上,卻見了許二爺的屍體。﹂

  詩彥搖頭苦笑,嘆口氣說:﹁你不該拒捕的。到了官府你可以分辯哪,這一來,豈不是弄巧反拙麼?﹂

  他聳聳肩,無可奈何地說:﹁你不知道那些公人多麼橫蠻哪!事已至此,後悔也來不及了。你與趙大公子交情不薄︙︙﹂

  ﹁目前不能找他。英奇兄,你知道許老二的事麼?﹂

  ﹁我一無所知。﹂

  ﹁我們不能令趙大公子為難,走,我帶你去找一個人,你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找誰?﹂

  ﹁龍江關遞運所大使周公子︙︙﹂

  ﹁你是說周年兄周啟明?﹂

  ﹁正是他。﹂

  一馬雙騎出了儀鳳山,馳上至龍江關的大道。

  龍江關位於江畔,設有兩處稅局。後來罷寶船之後,這座唯一替黃帝子孫奪得世界海上霸權的關隘,失去了它的重要性了。

  上月初,關上的官兵與南京的居民,也曾忙了一陣,哄動全城,那就是當今皇上派往海外的尋寶專使,去十四年終於平安返回中土。這艘寶船不是去揚威海外,而是奉命至西南海尋找龍涎香和珍珠異寶,一去十四年航程數十萬里,只找到六匣龍涎香。專使去時髮如墨,歸時鬚似霜,皇帝老爺一時高興,可苦了這些跑腿的小臣民。

  靜海寺在盧龍山麓,這是三寶太監奉敕修建的大寺,也是代表黃帝子孫海上霸權的象徵,它也是代表感謝上天庇佑三寶太監揚威海洋信物。這座寺代表了黃帝子孫海上霸權的最盛期里程碑,也代表了海權沒落的恥辱記錄||後來清政府對外的第一件不平等的條約便是在此簽訂城下之盟。

  從寺西向北折入一條小徑,這是一處販夫走卒雜居的貧民窟。

  兩人在靜海寺寄了馬匹,詩彥領先而行。到了一座棚屋前,向屋前站著的兩名青衣人點頭為禮說道:﹁小生是周公子的同窗︙︙﹂

  ﹁走開,任何人也不准入見。﹂一名大漢叫。

  詩彥臉色一沉,沉聲說:﹁我大功坊菁園的少主人,非進去不可。﹂

  兩大漢一驚,退了兩步,先前發話的人惶恐地說:﹁原來是李大人的公子,得罪得罪。請進。﹂

  高翔大惑,訝然向要李詩彥問:﹁詩彥兄,你是說︙︙周年兄在此地?﹂

  ﹁不錯。﹂詩彥心情沉重地說,上前叩門。

  柴門拉開,一股臭味外溢,裏面的景象,令人酸鼻,天氣炎熱,棚屋窄小,一房一廳,廳只能說是外間,只可容納三兩個人,多一個連轉身都成問題。

  內間沒有門,用一條破布簾張掛隔開,只可擋住中間的視線。沒有床,地上鋪了一張破草席,堆了兩三位女眷,看不到她們的上身,大概是避客,不敢出來。

  外間的壁角下,三塊石頭架了一個灶,放置了一鍋、一罐。

  開門的是位年輕人,五官清秀,但臉色憔悴,破直裰穿在身上,髒得不能再髒了,用那雙無神的大眼,茫然地注視著來客。

  高翔一陣心酸,駭然叫:﹁周年兄你怎麼落得這般光景?﹂

  沒有地方落坐,周啟明以手掩面,顫聲道:﹁是高年兄麼?一言難盡︙︙我︙︙﹂

  ﹁到底底是怎麼回事?﹂

  ﹁我︙︙目下是待罪之身︙︙﹂

  ﹁啟明兄,快說!﹂

  內間裏,傳來了嚶嚶哭泣聲。

  ﹁裏面是誰?﹂高翔再問。

  ﹁周伯母和大妹二妹。﹂李詩彥說。

  ﹁老天!這是怎麼回事,伯父怎麼了?﹂高翔驚問。

  ﹁在江寧府大牢。﹂詩彥嘆息著說,搖搖頭又道:﹁還有一月期限,案子不破,便將解往刑部大牢。﹂

  ﹁伯父是︙︙﹂

  周啟明淚如泉湧,說:﹁海外尋寶專使抵埠,寶物存放在轉運使衙門,寶物共有六大箱,其中一箱是六盒龍涎香。六盒香分為三品,三盒泛水,兩盒滲少,一盒魚景,每盒重六十斤。另一箱中,有八件無價至寶,其中一件是黑珍珠三顆,分為三小盒盛裝。一件是夜明珠,共有兩顆。本來第三天專使要從陸地啟程,由錦衣衛派人護送入京。豈知當夜有盜入室,偷走了一盒上品泛水,一顆黑珍珠。兩顆夜明珠則全部失蹤。一無痕二無跡,專使一口咬定是監守自盜,因此︙︙﹂說至此地,周啟明已泣不成聲。

  詩彥也淚下兩行,嘆息著說:﹁伯父一生清廉,官是肥缺,但家徒四壁,僅靠薄俸溫飽,怎會盜取這種無用之物?幸而本城各有關衙門皆知道非同小可,萬一驚動龍庭,不知要枉死多少人。好在專使也知道利害,誰也擔不起這麼大的風險。因此同意另造寶物清單。但這件案子絕不可能不了了之,必須追個水落石出,限期兩月破案,案不破周伯父便難脫干連。這案子內情複雜,金陵三劍客義不容辭挺身出面緝賊。許二爺親自出馬。在城門門碰上了一位青衣大漢,交給他一張字條,要他帶黃金五百兩至慈姥山交換消息。許二爺不放心,事先派人前住佈置,沒想到他竟死在慈姥廟。此外事先前往埋伏四人也從此失蹤,生不見人死步見屍。回來稟報的人都說殺許二爺的人是高翔,你看糟不糟?﹂

  高翔不住用拳搗擊著掌心,劍眉一挑,說:﹁許二爺是如何被殺的,小弟不知道。但我相信我察看現場所發現的線索,必可有助於這件頭案的偵破。小弟已捲入旋渦,義不容辭。啟明兄請多照顧周年兄一家,我將為此事傾力而力。﹂

  ﹁你打算︙︙﹂

  ﹁我得找熟悉江湖動靜的人設法。﹂

  他獨自告辭,取道逕奔龍江關。

  南京有四大鏢局,永安鏢設於龍江關,距清海寺不遠,他希望在永安鏢局能找到一些線索。

  距大街街口還有百十步,路側一座茅屋中跳出八名青衣大漢,對面的兩株大樹後,閃出兩名穿青勁裝佩長劍的中年人。右首那人相貌威猛,滿臉虯鬚不怒而威,一雙精光閃閃的虎目,似可看穿對方的肺腑,眼神懾人。

  人影急閃,他陷入重圍。

  虯鬚中年人攔住去路,用打雷似的大嗓門問:﹁你就是高翔麼?﹂

  ﹁正是區區。﹂他戒備著說。

  ﹁那麼,你就是殺了許二爺的兇手。﹂

  ﹁且慢血口噴人︙︙﹂

  ﹁看你文質彬彬,不像是好勇鬥狠的人。﹂

  ﹁本來︙︙﹂

  ﹁你牽涉到這種罪案,必定另有案後的主使人。﹂對方一直就沒有讓他把話說完。

  ﹁你閣下︙︙﹂

  ﹁小兄弟,你告訴我主使人是誰,我負責替你開脫。在南京,我狂劍胡永濟尚有這份能耐。﹂

  高翔不曾與江湖人接觸,除了知道金陵三劍客的名號之外,一無所知,怎知狂劍胡永濟是何人物?對方的口氣飽含機詐,這點他可聽得出來,淡淡一笑道:﹁閣下的話很動聽,可惜在下與此事無關。﹂

  ﹁小兄弟,固執對你絕無好處。﹂

  ﹁不是固執,在下確與此事無關,慈姥山適逢其會,在下到達是只看到屍體而已︙︙﹂

  ﹁住口!你敢推得一乾二淨?﹂

  ﹁不是推諉,而是︙︙﹂

  ﹁小賊,看來你是不打不招不識抬舉了。﹂

  ﹁在下也不想和你饒舌,少陪。﹂

  狂劍無名火起,厲聲道:﹁小賊,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

  ﹁閣下,你的嘴可得放乾淨些。﹂他微慍地說。左一聲小賊右一聲小賊,他聽得十分刺耳不好受。

  狂劍更是狂怒,舉手一揮,大吼道:﹁擒下他,要活的。﹂

  應聲上來了兩名大漢,兩把鐵尺左右一分。

  他冷然屹立,沉聲問:﹁你們是公人麼?﹂

  ﹁咱們是許大爺的弟兄。﹂一名大漢答。

  他用手向狂劍一指,問:﹁你呢?也是許老大的人?﹂

  狂劍嘿嘿一笑,傲然地說:﹁胡某是許大爺的知交好友,彼此兄弟相稱。﹂

  ﹁那麼你們是非法捕人,形同打劫。﹂

  ﹁呸!你小子︙︙﹂

  ﹁我問你是不是?﹂

  ﹁咱奉有本府官手諭逮捕兇犯。﹂

  ﹁拿來我看。﹂

  ﹁拿什麼來?﹂

  ﹁本府推官大人的手諭。﹂

  ﹁氣死我也,你這小賊︙︙﹂

  ﹁你並未死,氣死了反而是一場功德。﹂

  狂劍暴怒如狂,大吼道:﹁快擒下他,打傷了無所謂。﹂

  兩大漢大喝一聲,鐵尺一揚,左攻上盤來一記﹁罡風掃雲﹂,右攻下盤攻出一招﹁狂風掃葉﹂,上下齊至,居然迅疾無比。鐵尺動處罡風啦呼呼,聲勢甚雄。

  前面大街行人眾多,後面靜海寺中有不少遊人,他必須及早脫身。

  同時,他知道自己大事不妙,消息已經走漏,南京城必定偵騎四出,不消多時,他的真名與家世便會查出,那麼,他的家︙︙

  他心中焦躁,兩大漢撲上搶攻,登時引起了他的反感,也激怒得按捺不住了,一聲怒嘯,他手上用了五成勁,不閃不避不退不進,雙手上下一抄,以令人難以置信的神奇速度,抓住了攻近的兩根鐵尺,猛地一抖。

  兩大漢一聲狂叫,躍出兩丈外。

  狂劍大吃一驚,臉上變了顏色。高翔不想傷人,奪路便走。狂劍本來被這景象嚇住了,未免太駭人聽聞。但高翔一走,便以為這位書生般的年輕人定然是實力有限,心怯脫走,不由膽氣一壯,大喝道:

  ﹁你走得了?﹂

  喝聲是同時搶出一劍攻向高翔的背影,劍出風雷發,刺向脊心要害。

  人影乍合,尺影飛騰,高翔回身接招反擊,﹁錚︙︙﹂連聲暴露,火星飛濺,鐵尺完全控制了狂劍的中宮,每一尺皆險而又險地點向胸腹要害。

  以狂猛快著稱的狂劍胡永濟,在江湖上算不了什麼人物,但在南京可不含糊,手中劍確有幾分火候,真才實學不太差,但在高翔的鐵尺下只能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手忙腳亂封招,發瘋般後退、閃避。

  驀地,人影倏止。

  八名大漢嚇呆了,不敢上前。

  狂劍的劍向外伸,氣喘如牛,舉劍的手在發抖,目定口呆如見鬼魅,僵立著不知如何是好。

  高翔的鐵尺尖,頂在對方的咽喉下,徐徐向上抬。

  狂劍的下顎,也跟著向上抬,眼中湧現恐怖的表情。只要鐵尺向前一送,保證穿破喉嚨。

  高翔冷笑一聲、冷冷地說道:﹁如果在下是兇手,你哪有命在?﹂

  狂劍死抓住劍不願放手,喘息著說:﹁南京城臣虎藏龍,你撒不了野。﹂

  ﹁真的?﹂

  ﹁不管真假,你向許大爺打聽打聽。﹂

  ﹁在下不用打聽。﹂

  ﹁你傷了胡某,便會付出代價。﹂

  ﹁不見得。﹂

  ﹁從三天前開始,許大爺已著手清查城內城外的姓高的人家,按圖盤問,不久可查出你的底細,也許你的家小已經被大爺弄到手了,傷了我,你的家小便得補償。﹂

  高翔心中一跳,收了鐵尺,厲聲道:﹁在下已經表明態度,許老二的死與我無關︙︙﹂

  ﹁你向衙門裏分辯才有用。﹂

  ﹁你聽了,在下的家小如果不在家,我不管是誰搗的鬼,是誰所為,誰便得付出可怕的代價。﹂

  ﹁你嚇不倒人,家有家規,國有國法。﹂

  ﹁不是嚇你,在下是當真的。﹂

  ﹁金陵三劍客不怕任何威脅。﹂

  ﹁你等著瞧好了。在下的家小如有三長兩短,南京城裏城外,必將雞飛狗走,鬼哭神嚎。﹂

  ﹁那就等著瞧好了。﹂

  ﹁你給我滾!去告訴金陵三劍客,抓兇手他可以到慈姥山去抓,抓在下的家小,他將自食其果。滾!﹂

  狂劍踉蹌而遁,臨行厲聲道:﹁小狗!後會有期,你是走不掉的。﹂

  ﹁在下不致於走。﹂

  ﹁除了自首,你沒有任何希望。﹂狂劍說完,撒腿便跑,急如喪家之犬。

  高翔不再計較,心懸家中的安危,發瘋般奔向城門。

  從儀鳳門回到三山門,遠著呢!

  三山門的門檻高兩尺,長兩丈,似鐵非鐵,似石非石,據說是三寶太監從外國帶回來的貢品,叫子午石。

  遠遠地,他看到一個人站在城門檻向他招手。他腳下一緊,相距五六丈,那人低叫道:﹁不要回去,尊府已被封,伯父母已抓走了。﹂

  ﹁什麼?什麼人抓去的?﹂他心向下沉,切齒問。

  ﹁三劍客的老大,風雷劍客曹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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