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胭脂劫︾司馬翎
︽二○一五年一月二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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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第一章 漁村風雲


  海浪拍擊著岸邊的礁石,發出一陣陣響亮的聲音。一個黑衣青年,停下腳步,側耳傾聽著這永恆的浪潮聲。喧囂的潮聲,竟然使他感到更加寂寞。他徐徐轉眼打量四下,在他周圍儘是低矮簡陋的屋子,可是大多數都關住門。雖然有些屋門敞開,但也看不見一個人影。

  這是一座漁村,簡陋的茅屋,顯示出此村並不富庶。但最不尋常的,卻是這等闃無人影的景象,而這刻卻不過是午後時分,即使村中成年的男人,都到海上捕魚去了,但也應該有老年人和婦人在織網、小孩子在玩耍才對。

  黑衣青年落寞地微笑一下,走到一口水井旁邊,在井欄上坐下來,順手把沾滿了灰塵的包袱,放在地上。

  他的個子很高,肩寬胸闊,渾身散發出矯健有力的勁道,面龐雖然略見黧黑,但可能是長途跋涉,曬得太多之故。他的相貌英俊,眼光機警靈活,足見得他是一個聰明和反應敏捷的人。

  他坐了一會,才打了一桶水,洗洗面,又喝了幾口,然後坐回井欄上,看來一時不打算離開。

  過了一陣,他聽到一陣低微急促的腳步聲,從他右側那邊傳來,轉眼望時,原來是一個村女。

  這個村女相貌倒也端正秀氣,那對眼睛卻急促地轉動著,生似一頭受驚的小兔一般,令人不禁生憐。

  她走到井邊,伸手去抓吊索。黑衣青年比她快了一點,拿到吊索,接著把吊桶拋落井中,毫不費力地打了一桶井水上來,遞到她面前。

  村女抬頭望了他一眼,看見他臉上含著誠懇的微笑,便不知不覺把水桶接過,倒在自己挽來的桶內。

  黑衣青年道:﹁還沒有滿,我替你再打一桶。﹂

  村女任他取過吊桶,等到他提起第二桶,並且把水倒在她的桶內之時,才道:﹁你︙︙你可是過路的麼?﹂她說這話時,顯然費了不少氣力才下的決心,是以臉都漲紅了。

  黑衣青年感到奇怪起來,道:﹁當然是過路的,難道我住在這兒,你會不認識我嗎?﹂

  村女道:﹁那︙︙那你快點走吧!﹂

  黑衣青年雙眉一挑,道:﹁為什麼?﹂

  村女道:﹁快走吧,遲了就來不及啦!﹂她說到末後,已經好像在哀求他似的。

  黑衣青年念頭電轉,道:﹁敢是此地發生事故了麼?﹂他乃是從全村寂靜這一點,聯想到這一答案。

  村女果然點頭道:﹁是的。﹂

  黑衣青年反問道:﹁若是如此,我這刻往前走,豈不是會碰上那些人?﹂

  村女一怔,道:﹁是啊!﹂

  黑衣青年道:﹁可有什麼地方給我躲一躲?﹂

  村女連忙搖頭,道:﹁沒有,誰也不敢收留你。﹂

  黑衣青年道:﹁那真是太糟了,你們怕什麼呢?﹂

  村女道:﹁是村長吩咐過的,哪一家都不許收留陌生人。﹂

  黑衣青年道:﹁村長住在哪裏?我找他理論去!我一個過路人,教我躲到哪兒才好?﹂

  村女道:﹁他們都出海打魚啦,男人們都得避開,免得被那些人誤殺。﹂

  黑衣青年聳聳肩,道:﹁你回去吧,我不怕。﹂

  他這回說出實話了,可是村女卻不相信。她從這個青年的說話聲音和笑容上,覺得他是個好人,所以不忍他遭遇到災禍。她當下道:﹁不行,那些人兇得很啊!﹂

  黑衣青年道:﹁真的,我不怕,你別管我。﹂

  村女沉吟一下,突然堅決地道:﹁你跟我來。﹂

  她當先行去,一直走到右方數丈外的一排房屋前,推開其中一間屋的門扉,踏了進去。

  黑衣青年跟她入屋後,便問道:﹁這是你家麼?﹂

  村女迅快關門,一面應道:﹁是的,我爹和哥哥都出海去了,只有我一個人守在家裏。﹂她回頭用力地看了黑衣青年一眼,又道:﹁你不要再出去,大概就沒事了。﹂

  黑衣青年找到一條可以望出去的縫隙,向外張望了一陣。外面是一片曠場,水井就在當中。他道:﹁等會來的是什麼人?﹂

  村女輕輕道:﹁有些是海盜,但有些比海盜還兇殘,他們要和一個人打架,但那是真的拚命,人人拿著刀劍。不過那些海盜都打怕了,總是另找一些人,合力去對付那一個人。﹂

  黑衣青年訝道:﹁你看過幾次了?﹂

  村女道:﹁一共已看過三次,總是每隔一年,就會發生一次,誰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黑衣青年道:﹁那個人是怎生模樣的?﹂

  村女道:﹁他穿白衣服,拿一柄長刀,鋒利得不得了,只要輕輕一抹,就能殺死人。他大概是三十多歲,面色蒼白,可是有一點兇狠的味道。﹂

  黑衣青年道:﹁他只有一個人麼?﹂

  村女道:﹁是的,總是他一個人,而且每次都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以前有一次,那些海盜們早點來,搜遍了全村,可是到了時候,那個白衣人就出現在場中了。﹂

  黑衣青年心裏已經大致有了輪廓,道:﹁這樣說來,村中不許收留陌生人的規矩,竟是海盜那一邊的命令了?﹂

  村女道:﹁是的,我們都不敢惹他們啊!﹂

  黑衣青年道:﹁那麼你收留我,豈不是很危險?﹂

  村女遲疑一下,才道:﹁他們還沒來,所以不要緊。﹂

  黑衣青年道:﹁我還是不要連累你的好,免得日後海盜來找你家麻煩。﹂

  村女伸手揪住他的衣服,道:﹁使不得,你若被那些惡人碰到,非活活打死不可。﹂

  黑衣青年挺了挺胸膛,道:﹁別怕,我不是好欺負的,隨時可以打倒十個八個人。﹂

  村女道:﹁但人家卻拿著刀劍,你什麼都沒有。﹂

  黑衣青年心念一轉,忖道:﹁她這話也是,雖然我不須多慮,可是既然這等拚鬥場面,已經歷時三年,則說不定海盜這一方,會以重金禮聘一些高手助陣。那時我寡不敵眾,豈不冤枉?﹂

  他接著又想到那個使刀的白衣人,但覺此人豪氣迫人,不但孤身應戰,而且面對的是不知來自何方的人物,這份膽色,實在值得佩服。

  他回頭看看那個村女,但見她大約只有十七八歲,面上還有天真稚氣的表情。她的年紀,大概還是情竇未開。可見得她苦苦勸自己躲一躲,純粹是出於同情心,並非因為看自己長得英俊而動了感情。正因此故,她的仁慈天性,就更值得崇敬了。

  他想著想著,忽然失笑,忖道:﹁我也不是什麼好人,何須崇敬這些使人懦弱的天性?一個人太仁慈的話,只有自己倒霉而已。﹂他馬上把思緒拋開,道:﹁我叫沈宇,姑娘貴姓?﹂

  村女道:﹁我姓陳,名叫春喜。﹂

  沈宇道:﹁這名字很好聽,你讀過書沒有?﹂

  春喜搖頭道:﹁沒有。﹂

  沈宇道:﹁這個村子有多少人?﹂

  春喜道:﹁不到一千人。﹂

  沈宇道:﹁也算是個大村莊了,都是捕魚為生的麼?﹂

  春喜道:﹁是的︙︙﹂她的話忽然中斷,原來是沈宇向她打手勢,叫她別作聲,還伸手招她過去,指指外邊。

  春喜走過去,在旁邊另一條縫隙向外窺望,低聲道:﹁來啦,這些都是惡人。﹂

  沈宇的目光從縫隙中望出屋外,但見十餘個人,大步走入這一片曠場中。這十餘人皆是男子,有老有少,有醜有俊,其中有幾個服飾與常見的略略不同。由於村女陳春喜說過,是以他一望而知,這六名大漢,必是海盜。但見這些海盜,個個神情兇悍,面目間泛現一股殘暴之氣。

  其餘的人,有兩個是五六旬之間的老者,其一身穿長袍,質料貴重,配襯上頷下的三綹黑鬚,生似是富有的仕紳。另一個則穿著黑短襖,腰紮布帶,身量高大,手持一根四尺長的旱煙袋,一邊走一邊叭噠叭噠的吸著,吐出陣陣白煙。這一名老者,簡直是一副北方的莊稼漢模樣,但他既然能夠在這一堆人之中,當然不會是務農之人。另外有四個壯年人,其中三個體格一般高大,衣服相同,兵器亦全是護手雙鉤,可見得這三人必是兄弟幫,餘下的那一個,濃鬚繞頰,態度剽悍,背插大刀,步伐皆是堅穩有力。

  沈宇的目光,卻不是被上述這些人吸引。他最注意的,是走在最後面的一個青年,這個青年長得韶秀文弱,一襲青衫,倒也有點瀟灑風度,不過個子矮了一點,人也長的白了一點,似乎缺乏一種英挺之氣。他背著一口長劍,穗絡飄拂,看起來似是一口好劍。

  沈宇心中大疑,想道:﹁這個青年人,長相既不似練家子,又缺乏兇悍之氣,為何會與這一群人走在一起?假如他沒有兩下子,這些人亦不會允許他置身其間,因此,這個青年,可算得是最猜不透的人物了。﹂

  但見那六名海盜,迅快散開,全都拿出兵刃,四處搜索。沈宇發現陳春喜微微發抖,曉得她乃是怕那些海盜入屋搜查時,發現了他之故。他雖然心中不怕,可是為了這個村女著想,倒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他想了一下,起身走開。

  陳春喜瞧著他的行動,但見他很快就將包袱塞在角落隱秘處,又迅快打開床腳一隻舊箱子,翻出幾件衣服。這些衣服,都是春喜的父親和哥哥的。沈宇脫掉外衣,連內衣也脫下來,再穿上幾件漁民的內外衣。

  他現在已變成一個年輕漁民,但見他將英雄帽摘下,略略弄散頭髮,這才走回春喜身邊,向外張望。只見那些海盜,雖然並不是每間屋都搜查,但偶然也闖入門內瞧瞧。

  沈宇向春喜耳語道:﹁別害怕,如果他們入屋搜查,我就躺在床上裝病。﹂

  春喜點點頭,兩人又向外窺望,只見那些不屬海盜的武林高手,亦稍稍參加搜查,不時走入那些海盜推開的門內瞧看。

  不一會工夫,這一間屋子的木門,砰一聲被人推開,進來一個兇悍的海盜。他一望之下,就退出門外,道:﹁劉老大,這邊來。﹂

  除了那個被稱為劉老大的海盜之外,其他的人,也因為他的叫喚而投以注意的目光。

  劉老大奔過來,道:﹁怎麼啦?﹂

  那海盜道:﹁這兒有個病人。﹂

  另一名海盜插口道:﹁如果是病人,何須大驚小怪?﹂

  這個最先入屋的海盜暴躁地道:﹁誰知道是不是真的病人?﹂

  劉老大道:﹁這話有理。﹂說時,已踏入屋內。隨他而入的,有三四個人之多,其中包括那個文弱青年在內。

  劉老大走到床邊,作個手勢,叫春喜走開一點,同時﹁鏘﹂的一聲,拔出一口精光閃閃的長刀。

  春喜登時駭得面色變白,索索發抖,道:﹁他︙︙他︙︙是我哥哥︙︙﹂

  劉老大道:﹁別囉嗦,老子瞧瞧便知。﹂他凝神一看,床上的青年皮膚黧黑,似是漁民。再看他氣息轉為迫促,而且面色很紅,竟是發燒現象。

  劉老大回頭道:﹁這小子果然是病啦!﹂

  一個海盜應道:﹁既然如此,咱們走吧。﹂

  劉老大哼一聲,道:﹁走麼?沒有這麼容易。﹂

  那名海盜訝道:﹁為什麼?﹂

  劉老大道:﹁你和我都可以馬上裝病,也能叫人摸著感到燙手,對不對?﹂

  那海盜道:﹁對呀!那麼給他一刀,宰了就穩妥啦!﹂

  劉老大沒有做聲,轉眼瞧著其他的人。本來他隨便殺一兩個漁民,那真是芝麻綠豆般的小事而已,全然用不著躊躇。但這會尚有外人,他總是不好太過獨行獨斷,所以先瞧瞧別人的反應,如果沒有人反對,他就馬上下手。

  他望了一眼,見沒有人作任何表示,當即轉回身子,向著床上之人,他手中之刀,正要舉起,突然中止了這個動作,原來那文弱青年,已站在他身旁,俯視床上的病人。

  劉老大皺皺眉,道:﹁胡公子,你可是發現了什麼?﹂

  被稱為﹁胡公子﹂的文弱青年抬頭道:﹁還沒有,但假如能查證出此人身份,豈不是比糊裏糊塗殺死的好?倘若此人乃是假裝,咱們就可以訊問出一些寶貴線索了,劉兄以為如何?﹂

  劉老大聳聳肩,道:﹁那自然最好。﹂

  胡公子道:﹁剛才劉兄的分析,真是老練無比。但凡是練過武功之人,詐病實是容易不過。區區現下作進一步查證,這法子是瞧瞧此人貼身的衣服,是不是漁民所穿之物,就足以證明他的身份了。﹂

  劉老大連連點頭,其他的人,則顯出茫然的表情。

  胡公子解釋道:﹁假如他是假扮的漁民,則多半只披上一件人家的舊衣服,查證內衣,即可證明他的真正身份了。﹂

  其他的海盜都點頭說是,胡公子緩緩伸手,掀起被子,接著扯開病人的外衣。但見裏面的兩件衣服,俱是粗布裌衣,還帶著一股魚腥和汗氣。眾人一望而知,是以疑心盡退。

  胡公子道:﹁我瞧他當真是病倒的漁民,諸位可有別的看法沒有?﹂

  劉老大首先轉身行出去,一面道:﹁錯不了啦︙︙﹂所有的人都跟他出去了,只剩下胡公子一人。

  春喜差點兒就透出一口大氣,她雖然及時忍住這口寬慰的大氣,可是面上的表情,仍然大有變化。

  胡公子兀自低頭凝視床上的病人,竟不離開。過了一陣,他才轉眼向春喜望去,冷冷道:﹁到門邊去看看,如果有人來,就咳嗽一聲。﹂

  陳春喜一怔,呆若木雞,沒有依他的話去做。

  他不耐煩地道:﹁去呀,快點︙︙﹂

  春喜還沒動彈,床上的沈宇忽然睜開眼睛,還抬起上半身,揮手低聲道:﹁去,去,聽他的話。﹂

  春喜大吃一驚,不明白他為何露出馬腳。但她還是順從地走近門口的地方,雖然心中滿懷著疑慮。

  沈宇轉眼向這個文弱青年望去,這時迫近細看,更發現他面色白皙細緻,眉清目秀,唯一的遺憾,就是他唇角的兩道弧形,流露出冷酷無情的味道。

  他不在乎地笑一下,道:﹁胡公子如何看出了破綻的?﹂

  胡公子淡淡的道:﹁我一踏入此屋,就知你是裝病。﹂

  沈宇忖道:﹁請將不如激將,我若想知道的詳細一些,須用此計才行。﹂因此他只泛起一個微笑,並不說話。

  原來人的表情,十分複雜,往往同樣的一個動作,例如皺起眉頭,亦可有愛、恨、困惱、漩渦等不同的意義。假使你看見一個部屬的工作做錯,這時候皺起眉頭,便表示不滿或忿恨之意。但如果心愛的小兒子,偷吃一塊肉,那時你的皺眉頭,就是一種縱容溺愛的表情了。

  胡公子看了他的微笑,頓時心中有氣,道:﹁你不信麼?﹂

  沈宇裝出不敢得罪他之狀,忙道:﹁我可沒有這麼說啊!﹂

  胡公子哼一聲,道:﹁我聽說有個病人,但入屋之時,我的鼻子已告訴我沒有這回事了。原因很簡單,有病人的房間,多半有兩種氣味,一是﹃藥﹄味,一是汗臭,無論如何,兩者之中,必有其一。可是此屋之內,這兩種氣味都沒有,可知你是假裝的了。﹂

  沈宇心中不能不大為驚駭,道:﹁唉!我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

  胡公子見他折服,不禁得意起來,傲然道:﹁這點小小的觀測之術,算不了什麼!﹂

  沈宇尖銳地攻擊道:﹁你一下子就顯得如此自滿自傲,看來大概也是到此為止而已。﹂

  胡公子仰天一哂,道:﹁你不要裝假,以你這等才智之士,我能令你驚服,實在是足以自傲的事了。﹂

  沈宇道:﹁你萬萬不可把我抬得太高,我可受不了。﹂

  胡公子道:﹁一點兒也不,我的話,有根有據。﹂

  沈宇訝道:﹁有根有據?這話可是真的?﹂

  胡公子道:﹁當然是真的!我檢查你內衣一事,已探測出你的才智,不比等閒。凡庸之士,哪能考慮到連內衣也換上這一點呢?﹂

  沈宇瞠目道:﹁假如我才智達不到這一地步,因而露出破綻,豈不是要死在他們的刀下?﹂

  胡公子淡淡的道:﹁這是可能性之一。但或者你武功卓絕一代,可以逃生亦未可料,換句話說,武功真高之人,未必就有這等才智,是以你只要武功夠強,亦可不死。﹂

  沈宇道:﹁這話倒是不錯。﹂

  胡公子的目光忽然又變得銳利起來,盯住對方,問道:﹁你姓甚名誰?是幹什麼的?﹂

  沈宇道:﹁我姓沈,名宇,只是個流浪之人。﹂

  胡公子冷冷的道:﹁縱然是流浪漢,也得有個緣故,才會跑到這兒來。此外,還有一個問題也很重要,那就是以你這等人才,何以會到處流浪?﹂

  沈宇道:﹁我實在是無緣無故,晃蕩到這兒來,這話只怕你不會相信。﹂

  胡公子道:﹁別管我信不信,還有一個答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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