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驚崑崙︾王度廬
︽二○一七年四月七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悲劇俠情哀以思

細說王度廬的︽鶴︱鐵︾五部曲

  葉洪生

  中國自有武俠小說以來,或尚奇談,或摭異聞;借古諷今,無所不包。惟以寫情之纏綿悱惻,寫義之慷慨俠烈;而又千迴百轉,動人心魄者,殆無過於王度廬和以血淚之作。

  說來也怪!王氏書中沒有奇幻情節,沒有神功祕技,甚至連江湖幫派、武林高手都沒有︱︱簡直不像是一般所熟悉的武俠小說!乍看之下,王派﹁江湖﹂平平無奇,﹁武藝﹂十分笨拙!其塑造的英雄兒女常唉聲嘆氣,又心有千千結!似乎沒有一個叱咋風雲的好漢,只有﹁舉杯澆愁愁更愁﹂︙︙但細加品味,掩卷深思,他們的身影卻都活生生、血淋淋地直逼眼前!泣訴江湖兒女生命的悲情、現實的無奈;令人感同身受,低迴不已。

  ︱︱這就是王度廬小說的藝術魅力。他打破了既往﹁江湖傳奇﹂︵如不肖生︶、﹁奇幻仙俠﹂︵如還珠樓主︶乃至﹁武打綜藝﹂︵如白羽︶各派武俠外在繭衣,而潛入英雄兒女的靈魂深處活動;以近乎白描的﹁新文藝﹂筆法來描寫俠骨、柔腸、英雄淚,乃自成﹁悲劇俠情﹂一大家數。愛恨交織,扣人心弦!

  這樣看來,王度廬﹁傷心人別有懷抱﹂是無疑的了。那麼,他又怎會走上這條武俠創作之途來呢?這便要由其生平經歷談起,閱者方可明瞭其﹁悲劇俠情﹂小說寄慨所在。

  王度廬悲創命運交響曲

  王度廬本名葆祥︵葆翔︶,字霄羽;生於清宣統元年︵一九○九年︶,北京旗人。自幼喪父,家境貧困,全靠母、姐為人幫傭及做針線活維生。由於是﹁苦孩子﹂出身︱︱年甫十二歲就開始在外當學徒、打零工;兼以體弱多病,常遭辭退︱︱故學業時斷時續,未能受到完整的正規教育。但他一心向上,刻苦自修;以致中學尚未卒業就做了小學教員,擔負起一家生計。由此乃形成其沉默寡言、內向而又悲觀的性格,對日後從事言情、武情小說創作影響極為深鉅。

  王氏從小好詩文、戲曲;及長每以半途失學為憾。因此常到北京大學旁聽名家講課,吸收各方面知識;又至北京圖書館及鼓樓﹁民眾圖書閱覽室﹂讀書進修,孜孜不倦。於是日積月累,逐漸打下紮實的中外文學基礎︱︱他不僅具有中國傳統文化素養,且熟悉西方文化思潮;對於莎士比亞戲劇及佛洛依德心理分析學說尤得個中三昧。

  一九三○年代初,王氏因投稿而獲北京︽小小日報︾主事者賞識,邀任該報編輯。王氏乃仿英國︽福爾摩斯探案︾,開筆撰寫偵探小說,逐日刊登連載,惟未引起注意。一九三三年後,日寇謀奪華北之勢迫在眉睫,王氏遂離京城流亡於中原各地;一度任西安︽民意報︾編輯,並與李丹全女士結婚。但婚後生活窘困,常為衣食無著發愁。王氏百般無奈,只好隨妻投奔青島姻伯家暫住,徐圖發展。

  詎料不久抗戰爆發,青島隨即淪陷;王氏夫婦倍嘗顛沛流離之苦,貧病交迫,謀生益艱。幸好天無絕人之路!偶遇︽青島新民報︾記者︵原係舊友︶,邀其寫長篇連載小說以餬口。王氏乃於一九三八年六月發表︽河嶽游俠傳︾,初試武俠啼聲︵按:未見單行本︶。他臨時取了一個筆名叫﹁度廬﹂,意思不外是,﹁寒門度日、混混生活﹂而已。同年十一月刊載︽寶劍金釵記︾,以寫英雄兒女的愛恨情仇故事而受到重視;翌年四月刊載︽落絮飄香︾,則以不落俗套的社會言情悲劇而獲得肯定。從此,王氏遂右手寫武俠悲情小說,左手寫社會言情小說;兩者並行不悖,相輔相成,馳譽於世。

  誠然,其俠情代表作︽鶴驚崑崙︾、︽寶劍金釵︾、︽劍氣珠光︾、︽臥虎藏龍︾、︽鐵騎銀瓶︾五部曲在報上連載時序先後不一,書名亦間有出入;但氣勢浩瀚,格局壯闊!將﹁閭巷之俠﹂的千姿百態、悲歡離合描寫得淋漓盡致,足令天下有情有義人同聲一哭。由是乃奠定了王度廬﹁悲劇俠情﹂小說宗師地位,得以獨樹一幟,與並世武俠各大家分庭抗禮。

  惟因抗戰時期稿酬微薄,成名後的王度廬並未﹁脫貧致富﹂;反倒要靠兼差才能養家活口。在其創作高峰的幾年間,他陸續作過代課教員、售票員、文案︙︙還擺過地攤賣春聯!其寒素情狀,教人難以想像!而這一切都要等到抗戰勝利後,上海勵力出版社大量印行王氏諸作,才有了轉機。但好景不常,中國大陸旋獲﹁解放﹂,而武俠小說卻也不能再寫了︱︱因為它﹁犯禁﹂!現實人生總是這樣無情!

  一九四九年初,王氏全家移居遼寧,曾先後在大連、瀋陽等地任教;一九五六年當選瀋陽市政協委員、區人民代表,似乎交上一步老運,不再受窮受氣。然﹁文革﹂一來,全成夢幻泡影!王氏夫婦同被下放農村﹁插隊落戶﹂。一九七四年王氏罹患帕金森氏綜合症,輾轉病榻數載之久;終於在一九七七年悄然而逝︱︱﹁沒有哀樂,沒有鮮花,甚至沒有紙做的花圈﹂︵引王夫人李丹全語︶,即付火化!享年六十八歲。︵按:以上係綜合徐斯年、張贛生二先生之相關闡論者所述大要。︶


  悲劇美學風格與心靈鬥爭

  徐斯年先生︿論王度廬小說藝術之思想淵源﹀一文,是當今研究王度廬作品最全面也最權威之作。其若干論點精闢獨到,很值得摘要引來作為筆者﹁細說﹂的理論基礎。

  一、王度廬的社會言情小說多直接得自其現實生活體驗,蘊蓄著對現實社會的憤懣與不平;而悲劇俠情小說則以象徵性結構﹁使上述情緒得到了自由的釋放和渲泄,更多地寄託著作者的理想追求﹂。惟因理想與現實之間有極大的落差,而人性內在衝突尤烈,故其悲劇俠情小說乃呈現出一種﹁獨有的悲愴、惆悵、蒼涼的情感色調﹂︱︱這正是作者﹁現實感受的折射﹂使然,值得細味。

  二、王度廬深受佛洛依德學說影響,選擇﹁性格︱︱心理悲劇﹂為其俠情小說最佳模式。係因佛氏認為在心理劇中,﹁造成痛苦的鬥爭是在主角的心靈中進行著,這是一種不同的衝動之間的鬥爭;這個鬥爭的結束不是主角的消逝,而是他的某個衝動的消逝。這就是說,鬥爭必須在自我克制中結束。﹂王度廬由此啟發,乃致力刻劃人物心靈的煎熬與鬥爭︱︱﹁他不僅寫不同的人物之間的心靈性的差異和衝突,更致力於剖示同一人物心靈內部的差異、分裂和衝突;從而使通俗文學品類之一的俠情小說,據有了現代型的悲劇美學風格﹂。

  上述說法有點近似中國傳統儒家所謂﹁天人交戰﹂,實則卻又深刻、複雜得多。証以徐氏曾引西哲著名論題:﹁悲劇與其說是善惡的鬥爭,毋寧說是善與善的鬥爭。﹂便知王度廬的確如其所說:﹁在敘述結構上基本實現了從﹃情節中心﹄向﹃性格︱︱心理中心﹄的位移︙︙人的內部衝突和人性的複雜內涵一旦成為創作的主要追求,必然轟毀流俗武俠小說拘於表層善惡衝突、正邪鬥爭的窠臼。﹂

  此外,張贛生先生在其︽民國通俗小說論稿︾一書,亦約略談到王度廬小說的藝術價值。文中說他﹁著力揭示造成悲劇的根源在於封建觀念,而奠定了作品的﹃反封建﹄的思想基礎﹂。復特別指出:﹁他不是把造成悲劇的原因歸之於外部的干涉或阻力︵就像在︽紅樓夢︾中那樣︶,而是把造成悲劇的原因歸之於當事人自身的封建觀念︱︱是一種自我的毀滅!﹂這也是極有見地的看法,與徐氏之說異曲同工,彼此可互補參考。

  由以上論証可知,同樣是命途多舛,時運不濟;同樣是面對社會現實,為人生寫真,但王度廬比白羽更加不幸!因此,當白羽︽錢鏢︾三部曲在反諷現實人生的吊詭之際,稍後出道的王度廬則以︽鶴︱鐵︾五部曲深入﹁人性的內核﹂,進行一連串的心靈分裂之戰。筆者因有鑑於王氏︽鶴︱鐵︾五部曲是描寫老少三代、四組英雄兒女的悲歡離合故事,可讀性頗高,值得﹁細說﹂;故以下各節逐部譚將例加單元故事簡介,以助品評賞析。


  ︵一︶春蠶到死絲方盡︱︱︽鶴驚崑崙︾

  ︽鶴驚崑崙︾原題︽舞鶴鳴鸞記︾,發表於一九四○年四月︽青島新民報︾;有廿四回,都五十萬言,單行本改以今名。按報上連載時序,本書是在︽寶劍金釵︾、︽劍氣珠光︾之後;然以小說人物關係而言,實為五部曲之首。主要是描寫江小鶴與鮑阿鸞之間愛恨情仇的﹁命運︱︱心靈悲劇﹂。今先將故事梗概簡述於次:

  江湖上有一位老武師鮑振飛,執掌崑崙派門戶,人稱﹁鮑崑崙﹂。鮑振飛門下,有一劣徒江志升,因犯淫戒,遂為鮑振飛率徒眾慘殺。江志升的獨子江小鶴年方十歲,本欲懷刃為父報仇,卻為鮑振飛所阻,將他收留下來;日後漸與鮑振飛之孫女阿鸞生情。鮑振飛心懷鬼胎,日夕不安,終想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小鶴遂以十四歲之髫齡,逃脫虎口,流落於江湖。待小鶴逃到秦嶺時,為九華山無名老俠所救,收為關門弟子,盡傳絕學。

  十二年後,江小鶴藝成下山,鮑振飛自料不是敵手;遂利用龍門俠嫡孫紀廣傑對阿鸞之癡情,將阿鸞許配於他,想藉龍門俠之力,為鮑家擋災。孰知阿鸞深心之中,猶自念念不忘江小鶴!

  紀廣傑自恃驕狂,又心疑阿鸞與小鶴有私,乃沿途遍書﹁捉拿江小鶴﹂的字樣,欲激小鶴出頭拚鬥。小鶴本欲下手懲戒,卻在正陽縣︵屬河南︶看見紀廣傑放賑救災,心敬他是一位﹁俠義﹂,遂含垢忍辱,不與計較,並在暗中幫他劫富濟貧。後紀廣傑大鬧武當,失足墜崖,也多虧小鶴相救,始得活命。

  鮑振飛亦知紀廣傑不可恃,遂遠遊川中,不敢回家。阿鸞聞聽爺爺流落在外,心中不忍,便匹馬單刀前往尋找;經過秦嶺時,為賊寇擄上山去;紀廣傑來救,亦失手被擒,二人乃雙雙成為階下囚。江小鶴趁夜下山,將兩人救出險地。阿鸞感到恩仇糾葛,情孽牽纏,實是無法解脫,遂跳崖尋死;未料又為怪俠鐵杖僧所救,將她送往雲棲嶺九仙觀中暫且棲身。

  江小鶴遍尋阿鸞不獲,只好死心;卻輾轉入川,將鮑振飛拿下,擬解回故鄉鎮巴,當著地方父老之面,為民除害。那知途中鮑某被鐵杖僧救走,小鶴追至九仙觀,卻碰見阿鸞。阿鸞為救乃祖父之命,情願自刎替死;小鶴搶救不及,阿鸞已血濺五步,氣若游絲。在小鶴下山找車之際,阿鸞垂危之軀再為九仙觀惡道姑所擄;雖復為小鶴的啞師兄所救,然傷上加傷,回天乏術,終於淚盡燈枯,香消玉殞!

  小鶴被惡道姑所誆,趕上武當山要人,獨鬥武當﹁七大劍仙﹂;最後才得知阿鸞早已玉落珠沉,而鮑振飛也懸樑自盡。自此恩仇了了,意冷心灰,乃返九華歸隱,改名﹁江南鶴﹂云。

  本書主題始終圍繞著江小鶴與鮑阿鸞自小至長的﹁愛﹂、﹁恨﹂糾葛關係而作種種經營。作者以細入毫芒的筆觸來描寫﹁鶴﹂之恨與﹁鸞﹂之情;終因愛、恨不能相容,鶴、鸞悲而失侶。是以本書原名︽舞鶴鳴鸞記︾,富有相當濃的文學意味;而江小鶴下山尋仇,鮑崑崙一夕數驚!則為︽鶴驚崑崙︾題中應有之義了。


  ﹁柳樹意象﹂生死情結

  鸞、鶴情事最早見於原書第二回:﹁春郊生情愛,燕子啄花﹂。當時小鶴︵十四歲︶爬上柳樹給阿鸞︵十歲︶取風箏,以叫一聲﹁媳婦﹂為條件。此情此景深埋阿鸞心底,始終不能忘懷。事隔十年,當阿鸞聽說小鶴在外學得一身本領而即將前來報殺父之仇,她心中就﹁恨﹂!書中這樣寫道:

  她忘不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記得在幼年時候,她曾答應給人家作媳婦︙︙她還記得那時的情景,一想起來她就臉紅,她就﹁恨﹂江小鶴。她並不是因為小鶴是她家仇人她才恨,彷彿另有一種原因,她說不出來;心裡時時急躁、咬牙,想著除非江小鶴現在就來,與自己大戰三百回合;自己再把他殺死,殺得他血肉糜爛。然後,也許自己又氣他,也許自刎在被自己殺死的死屍之前,才能痛快!︵中略︶她走至道旁的一株柳樹之前,抽出刀來就向樹上砍了一下。喀的一聲,樹皮又掉下一大塊來,她才像消了點氣,解了點恨。這株大柳樹就因為十年前掛過她的一隻風箏,現在教她天天砍一刀,砍得遍體鱗傷。︵見原書第七回︶

  這裡,作者將阿鸞那種愛恨交織的複雜心情,刻劃入微,真是極盡哀惋之神。而類似意象描述不斷地重複出現竟有五次之多,異地異時交疊浮映於阿鸞心中。令人不但不覺厭煩,反而更彰顯出作者寫情之深之細,是多麼纏綿悱惻,動人心魄!

  同樣地,在作者筆下的江小鶴,自幼就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虎虎有生氣的小英雄;及其藝成下山,更是縱橫江湖無敵手。但他為了珍藏阿鸞遺失的一隻紅繡鞋,竟會顯得那麼優柔寡斷,婆婆媽媽。這也無非為了一個﹁情﹂字!作者重複敘此亦有四次。迨至阿鸞為救其祖,奪劍自戕,因傷重不治而死;小鶴扶柩回鄉,不料又看到了當年的那株柳樹:

  樹身上的刀痕宛然,可見當初用刀砍的那人,不但心中有恨,其中還壓著一些熱烈的愛情。現在這株樹垂著幾根數得出來的柳條,頹然地像是一個人低著頭痛哭。江小鶴頭一陣暈,幾乎摔下馬來。︵見原書第廿回︶

  這種愛恨交織、情景交融的﹁柳樹意象﹂,寓有非常豐富的文學內涵,殆為作者運用象徵手法描寫悲情藝術之極致。相對來看另一幕寫阿鸞自戕殉情的悽慘場面︵詳後︶,雖然驚心動魄,令人不忍卒睹;卻轉不如此處予柳樹﹁擬人化﹂之情深義重,似恨實愛!蓋柳樹﹁低頭痛哭﹂既影射阿鸞至死不渝之情,及其無力化解兩家冤仇之悲;又何嘗不是隱喻或迴映出小鶴心中之悔之痛!而這一對有情人不但未成眷屬,反而一死一生,幽明異路;怎不教那屢被刀砍的柳樹亦為之﹁動容﹂!

  德哲尼采嘗謂:﹁一切文學吾最愛以血書者。﹂王氏筆下的柳樹身上﹁刀痕宛然﹂,本無靈性;但因砍者每一刀都是愛恨交迸,卒使無情柳﹁物化﹂為天地間至情至性的象徵;進則更臻及人、柳互為化身而相映成悲之境。閱此﹁無血之血﹂卻隱含痛淚的至文,乃不得不信王度廬洵為古今罕見的寫情聖手;卓絕一代,獨步當時!

  ﹁愛與責任﹂兩難之戰

  誠然,愛是一種不同的生命體驗,其價值觀因人而異。但若涉及到責任關係,原本單純的﹁愛﹂就會變得極端複雜;再進而將兩者對立起來,非此即彼,積不相容,便終不免一戰。而這種隱藏在心靈中的戰鬥,往往是自毀性的﹁善﹂與﹁善﹂之爭。其慘烈、痛苦程度,即當事人亦無法形容。

  ︽鶴驚崑崙︾正是﹁愛與責任﹂兩難周全的一大悲劇典型。它以一般江湖仇殺、冤冤相報的故事套子為外部架構;內則致力營造一個逼使英雄兒女面對﹁命運的悲劇﹂而又無可逃避、擺脫的極限情境︱︱對於江小鶴來說,父仇不共戴天!他是非報不可;而鮑阿鸞為救乃祖之命,亦非全力阻擋不可!於是﹁報仇﹂與﹁反報仇﹂遂各自形成某種在倫理道德上的至大至高﹁責任﹂。他們互憐互愛,但分別又與其不可逃避的﹁責任﹂相衝突!怎麼辦?作者只有教阿鸞以自殺殉情的方式來解決這兩難之局︱︱雖然在事實上此一﹁死結﹂並未打開,它成為小鶴心中永遠的﹁痛﹂!

  相信作者寫阿鸞悲情而短命的一生是噙著淚下筆的。其所述阿鸞種種內心掙扎、分裂、交戰以至感情崩潰、爆發;最後且引﹁情人劍﹂自殺相殉,可謂字字濡淚,血染桃花!當這一癡心少女垂危之際,猶呻吟著說:

  ﹁你甘心了吧?︙︙這你還不出氣嗎?快再刺我一劍,別教我受罪︙︙小鶴,你這狠心的人︙︙我等了你十年︙︙我雖嫁了紀廣傑,可並沒跟他好!︙︙十年前我小的時候答應你,我︙︙我並沒忘呀!﹂︵見原書第十七回︶

  此情此景,何等動人!也許唐人李商隱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便是阿鸞最佳寫照吧!

  提到﹁愛與責任﹂這個在西方歌劇中常出現的對立性主題,就不能不談造成鸞、鶴命運悲劇的鮑崑崙。由於他剛愎自用,又受到群小包圍蒙蔽;進而殘害門人,縱容兇徒,且硬逼孫女阿鸞嫁給紀廣傑;一直固執到底,猶自以為代表﹁正義﹂!因而種種悖亂皆由其本身性格的悲劇導出,並成為本書一切悲劇的根源。

  書中說老鮑﹁最得意的愛徒﹂龍志起無惡不作,人盡皆知;偏偏它卻曲予包庇,言聽計從。老鮑之﹁護短﹂是基於其牢不可破的錯誤觀念,認為龍某忠於師門,決非歹人!同時為保全自己的江湖令譽,乃無視於客觀存在的事實;反而偏聽信龍某一面之辭,力加庇護,死不改悔!這與其說鮑崑崙是﹁老糊塗﹂,不如說是他過於﹁自私﹂︱︱係由本身剛愎性格所決定︱︱這正是他倒行逆施、執迷不悟的主因。作者寫鮑崑崙所作所為,全用﹁反跌法﹂;特別是本書第十五至十七回,刻劃鮑、龍師徒二人明暗對比的心理變化,入木三分,令人叫絕!

  固然︽鶴驚崑崙︾一書大巧若拙,美不勝收;且佈局嚴密,情節動人,足以哀感頑豔,但在故事結構上的敗筆亦有所不免。筆者認為,本書在寫到江小鶴扶鸞柩返鄉,﹁又見柳樹,又見柳樹﹂而此恨綿綿無絕期之際,就應戛然打住︱︱讓讀者置身於那四面八方撲上來的愁雲慘霧之中,咀嚼回味,黯然神傷︱︱當可將這部﹁悲劇俠情﹂傑作昇華至更高層次的文學意境中去。

  怎奈當時作者無米下炊,﹁為稻粱謀﹂而著書,只有往下﹁拖﹂!致使全書故事已近尾聲時,又把所謂﹁武當七大劍仙﹂︵?︶中的呂崇巖扯出,瞎鬧一場;並一再﹁補敘﹂前情,實無必要。卒令原先所營造的悽美氣氛為之大大減色,殊為可惜!


  ︵二︶蠟炬成灰淚始乾︱︱︽寶劍金釵︾

  ︽寶劍金釵︾是王度廬成名作,共有卅四回,都四十五萬言。主要是寫江小鶴義兄李鳳傑之子︱︱李慕白﹁性格的悲劇﹂,以及他與俠女俞秀蓮、俠妓謝翠纖之間所產生的哀情故事。

  在︽鶴驚崑崙︾中,江小鶴掙扎在愛恨情仇之間,左右為難;因為他報仇的對象正是戀人的尊親,必須放棄其一,勢難兩全。此所以鶴、鸞之愛,都是血淚交迸的,極端痛苦的。而︽寶劍金釵︾的佈局、架構、情節,又要比前者更曲折、複雜得多。因李、俞、謝之間並非是單純的﹁三角戀愛﹂,其中尚夾有李對俞的﹁施恩不望報﹂、謝對李的﹁輕生一劍知﹂,以及孟思昭︵俞之未婚夫︶對李慕白的﹁拚將一死酬知己﹂︙︙種種情深義重繁複已極的關係在內。今先將故事大要簡介於次:

  在﹁江南鶴﹂︵即江小鶴︶封劍歸隱三十年後,李鳳傑之子慕白,隨紀廣傑學藝;因聞俞雄遠老鏢頭有一掌珠名喚秀蓮,色藝雙絕,遂前來比武求親。詎料秀蓮從小已經與孟思昭訂親,慕白失望之餘,便欲上京謀事。正巧俞氏夫婦送愛女前往孟家完婚,途中遇仇,為李慕白所救。老鏢頭臨死之前,託慕白照顧秀蓮,慕白慨然應諾負責把秀蓮送到孟家安身。

  萬沒想到,孟思昭因為打抱不平傷了人,逃匿在外,音信全無。慕白為了﹁忠人之事﹂,遂代秀蓮上京打探。由於他的武藝出眾,名震京華,﹁鐵掌﹂德嘯峰心儀其人,乃將京城赫赫有名的俠妓謝翠纖介紹慕白認識。慕白暗戀秀蓮,勢所不許,本已絕了癡念;今見翠纖啼香笑粉,楚楚之姿,正好填補心靈的空虛。纖娘原有兩個熟客胖盧三與徐侍郎,財雄勢大,無人敢惹。慕白嫉惡如仇,心中不忿,乃將胖盧三折辱。胖盧三亦恐其將纖娘奪去,遂設計陷害,下慕白於獄;並乘機勢劫利誘,將翠纖贖於徐侍郎以為外室。

  經鐵小貝勒、德嘯峰等人仗義奔走,李慕白終於出獄。﹁瘦彌勒﹂黃驥北和胖盧三沆瀣一氣,懼其報復,仍託人去河南請惡霸﹁吞舟魚﹂苗振山來助紂為虐,與慕白為敵。孰知,苗振山外號﹁苗老虎﹂,兇惡無比,翠纖正是他﹁必欲追殺﹂的逃妾︵謝父亦死其手︶。翠纖捨慕白而就徐侍郎,主要便是為逃禍。偏偏慕白之友﹁爬山蛇﹂史健為友情熱,欲促成李謝好事,將胖盧三、徐侍郎一齊殺死,翠纖遂被趕出徐門。

  慕白出獄,赴鐵小貝勒府拜謝活命之恩,發現有一小廝﹁俞二﹂行跡有異。某日二人月夜比劍,惺惺相惜。慕白不合吐露衷曲,告以戀慕秀蓮,為情所苦;﹁俞二﹂乃力勸慕白應娶秀蓮為妻。交往既久,慕白察言鑑色,種種試探,始知﹁俞二﹂便是孟思昭化名。思昭既感慕白﹁慧眼識英雄﹂,復自慚形穢,決意退讓;乃連夜出京,隻身孤劍迎住苗振山等賊廝殺,情願一死酬知己。孟思昭終因寡不敵眾,為苗振山飛鏢打中要害,奄奄待斃。史健路過,一面施救,一面派人給慕白送信。慕白得訊大驚,立刻離京來見思昭最後一面。這時,苗振山與俞秀蓮也不約而同地都到了北京。

  苗振山將謝翠纖找到,橫加凌辱,幾欲殺害;俞秀蓮激於義憤,遂將苗振山誘出城外殺死。那知,天假其手,竟為未婚夫孟思昭報了大仇。孟思昭臨終之際仍勸慕白娶秀蓮為妻;然慕白心如鐵石,以義為重,寧可把這段愛情深埋心底,痛苦一生,也不願和秀蓮婚配。他滿懷悒鬱地回到北京,尋空去看翠纖,未料言語誤會,翠纖卻引匕首自戕而死。

  李慕白在短短一年中,倍嘗生離死別諸般滋味,因而心灰意冷,返回故鄉。此時,德嘯峰又為黃驥北所陷害,誣其偷盜大內珍寶;幸為鐵小貝勒營救,發配新疆充軍。慕白得訊,再上北京,為友報仇。他殺了黃驥北,不願連累別人,情願見官抵命;雖經史健、俞秀蓮數次來獄相救均不允。最後,奇俠﹁江南鶴﹂將李慕白帶走,並將慕白之劍送給秀蓮,以為信物,﹁留結他日之緣﹂云。

  雙重﹁理想﹂與﹁現實﹂

  就主題上說,﹁寶劍﹂代表俠骨,暗指李慕白;﹁金釵﹂意為柔情,始於俞秀蓮,過渡於謝翠纖,而又終歸俞秀蓮。在象徵的意義上而言,﹁寶劍﹂對﹁金釵﹂的這一場盪氣迴腸的戀愛,始終是一對一的。

  俞秀蓮無疑是一﹁美的化身﹂,但僅能存在於李慕白的﹁理想﹂中,可望而不可及;謝翠纖才是﹁現實﹂生活中﹁俞秀蓮的替身﹂。因此,李慕白與翠纖間的戀情並非孤立事件,而是出於一種﹁補償心理﹂,想拿翠纖來代替俞秀蓮。反過來看,李慕白既是翠纖的﹁理想﹂,又是俞秀蓮的﹁現實﹂。這種相互投射的雙重﹁理想﹂與﹁現實﹂交織成的三角情網,是十分微妙而富於悲劇色彩的佈局,顯見作者用心之深。

  位於這三角情網頂端的中心人物李慕白很可嘆、很可憫、很可悲!本書主要的故事架構便建立在他個人﹁性格的悲劇﹂上;而其性格之所以優柔寡斷,又無非是受到傳統俠義觀念︵正︶及封建思想餘毒︵反︶兩方面的薰染影響。由而導致兩個好女子一生︵俞生亦何歡︶、一死︵謝死亦有恨︶的命運悲劇。

  ‧對俞秀蓮這個﹁理想﹂來說,由於李慕白倜儻多情,慷慨好義;其遲遲未婚,便是想找一個才貌雙全的佳人匹配;一見秀蓮,當即﹁驚為天人﹂!但因他是個知書達禮的秀才,又自命為名俠之後、當世英雄;既知秀蓮已許字孟思昭,登時絕了此念。繼而因路救俞氏父女,更不能趁人之危﹁挾恩求報﹂;是以趕忙在俞父臨終前表明心跡,視秀蓮﹁如同胞妹妹一般﹂︵見第六回︶︱︱因為﹁施恩不望報﹂,才是俠義英雄所為。即使後來孟思昭已死,他亦不能﹁負義﹂而娶秀蓮,以免有玷女俠名節。

  是故,面對俞秀蓮這一尊偶像、女神,李慕白的﹁思想包袱﹂沉重如山!他明明知道秀蓮對其有情,而他又是秀蓮在﹁現實﹂中所能依靠並託付終身的唯一人選;但因封建道德觀作祟,他卻把秀蓮的名節︵烈女不事二夫?︶看得比她的家庭幸福、美滿生活更重要!終於他犧牲了自己,也犧牲了秀蓮︱︱使兩人都墜入痛苦的深淵,無以自拔!

  ‧對謝翠纖這個﹁現實﹂來說,由於李慕白既不能與﹁夢中情人﹂俞秀蓮婚配,心靈自感空虛;其後邂逅翠纖,別有一番幽豔,不覺便把暗戀秀蓮的情思轉移到翠纖身上︱︱以此代彼,權充﹁現實﹂生活中的寄託。慰情聊勝於無!

  那知翠纖身世淒涼,早厭倦於風塵;而慕白英姿颯爽,重情尚義,正是她﹁理想﹂中長相廝守的對象。惟其用情極深,生怕心上人受其連累,同遭惡霸苗老虎毒手;乃不得不面對﹁現實﹂,選擇財雄勢大的徐侍郎作避風港。由是而與慕白產生一連串的誤會,最後非自戕以明志不可!這又是﹁命運︱︱性格悲劇﹂的另一種典型了。

  對比書中兩個好女子的遭遇,俞秀蓮固然是﹁望門守寡﹂,處境堪憐;但謝翠纖歷經魔難、情劫,終不免含恨負屈,自我毀滅,則更為不幸!惜多年以來,海峽兩岸論︽寶劍金釵︾者,似乎只記得俞秀蓮,而完全忽視謝翠纖的存在。其實王度廬對本書第二女主角謝翠纖的描摩刻劃,也是筆染痛淚,力透紙背的;很值得我們進一步探討。

  風塵俠妓因情鑄恨

  謝翠纖小名纖娘,是書中鐵掌德嘯峰所謂﹁北京平康中第一絕色﹂、﹁世間一個奇女子﹂︵見第九回︶。她性情慷俠爽,常為同班妓女抱不平;故出錢出力,樂於助人。她的香閣中懸掛著一幅﹁風塵三俠圖﹂,且從不留宿,只陪客談心。莫非其有以紅拂女自況之意?作者在此未明說,實堪玩味。

  在︽寶劍金釵︾裡,謝翠纖真可說是一個有情有義的苦命人。她雖淪落風塵,卻並非是弱女子;相反地她還﹁烈性﹂得很。由她懷刃三年隨時準備跟殺父仇人苗老虎拚命一事可知,她的個性非常堅強,是無所畏懼的俠妓。然而遇到了李慕白,因為有﹁愛﹂,她卻軟弱了,也瞻前顧後起來。試看第十一回李慕白醉後來找翠纖,一句話她就受不了。

  忽聽李慕白長長嘆了口氣說:﹁翠纖,我到妳這裡來,並不是嫖來了,因為我們都是天地間的可憐人!﹂翠纖聽了這樣的話,不禁心中一痛,彷彿有一種東西準準確確打在自己的心坎裡,眼淚不覺撲簌簌地落下。又見李慕白緊緊握著拳頭,露出氣憤的樣子說:﹁我這樣的英雄,妳這樣的美人,卻都所欲不遂;倒被踏在一般庸俗小人的腳底下!﹂翠纖一面拭著眼淚,一面笑著說:﹁李老爺,你真是喝醉了!你說的這話,我全聽不懂!﹂︙︙

  其實,李慕白酒後吐真言,翠纖那有不懂之理?只是慕白的﹁所欲不遂﹂︵俞秀蓮︶是自己性格的悲劇造成的;而翠纖的﹁所欲不遂﹂︵李慕白︶卻是用情太深,怕苗老虎尋來反倒連累到意中人罷了。

  深一層來看,翠纖之所以不能效﹁紅拂夜奔﹂,反而委身於老醜的徐侍郎做外室,還因牽涉到謝老媽媽在內。由於母女相依為命,她不能不顧及現實;況且也沒有紅拂帶著老母一齊﹁夜奔﹂的道理。是故,當李慕白洗冤出獄,夜探翠纖,說是要帶她離京出走,她就為難了︱︱李慕白一怔,問道:﹁妳為什麼不走?難道妳願意給那徐老頭子做外家嗎?﹂翠纖搖頭說:﹁決不!我不願意!可是︙︙徐大人有勢力、有錢,他又待我很好,養活我們母女;我不能沒良心,不能︙︙﹂說到這裡,她哭了。︵以上見原書第十八回︶

  這句話實實在在,便是翠纖的真正苦處。後來徐侍郎被﹁爬山蛇﹂史健殺死,翠纖被逼下堂,貧病交迫。見到李慕白來看她,不禁哭著說:﹁李大爺,我當初錯打了算盤啦!﹂李慕白此時卻已灰了心,說是﹁後悔也沒用﹂,自己決不再幹﹁傻事﹂!臨走時還說了些可以給她們母女倆再借點銀子的話︱︱這就是﹁太看不起人﹂,把無價的真情論斤賣了!

  作者寫翠纖之死,不像︽鶴驚崑崙︾中寫鮑阿鸞明奪江小鶴之劍自戕,當場血濺五步!而是用過暗場交代。書中說,李慕白踏著沉重的腳步出門,忽聽屋裡的謝老媽媽像鬼嚎似的叫了一聲,跟著就放聲大哭︙︙李慕白大吃一驚,趕緊搶回屋裡去看︱︱﹁只見炕上、被褥上濺了一片鮮血;翠纖頭髮散亂,兩手緊抱著前胸,渾身亂顫;連呻吟全都呻吟不出,一口匕首橫放在枕畔︙︙那血色紅得怕人!﹂︵見原書第廿七回︶

  翠纖死得太快太猛,想必是在人生最後的希望幻滅下,既恨慕白﹁無情﹂,更恨自己﹁多情﹂;乃對準胸口狠刺一刀,又立刻拔出所致。這是世間烈性女子不甘﹁受辱﹂而又無力與命運抗爭的必然反動!最可悲的是,翠纖﹁懷刃三年﹂原準備跟苗老虎︵殺父之仇︶拚命時用的匕首,早先卻沒派上用場,此刻反而拿來為自己了結殘生!這不是人世間絕大的反諷麼?

  我們試看在翠纖自戕後,作者對李慕白當時心情的一段描寫:

  李慕白的心中比冰雪還要冷!兩眼卻是熱熱的。踏著雪,茫然地走出了房琉璃街,他竟像連方向也分辨不出了,站著發了一會怔。︵中略︶風雪愈緊,行人絕無!只有一條狗追著他亂吠︙︙﹁我︱︱我李慕白究竟成了一個怎麼樣的人哪!﹂心裡想著,自責自恨,眼淚又不禁汪然而下。雪花一團一團的向李慕白的頭上、身上不住地打,彷彿在懲罰他。那條狗像是聞著李慕白的身上有什麼特別氣味,又像是翠纖的幽怨靈魂驅使著牠似的,總不肯放開李慕白︙︙︵見原書第廿七回︶

  原來,直到翠纖以死明志,李慕白方知她實是真心相愛,而他自己卻也不能﹁忘情﹂啊!正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王度廬寫到此處時,意象紛呈,天地皆悲!他可曾含淚暗誦李商隱的︿錦瑟﹀詩?固不得而知。但觀翠纖苦命又悲慘的一世,誠如︿無題﹀詩所云:﹁蠟炬成灰淚始乾!﹂而本折審美價值之高、藝術感染力之大,足堪與前述﹁柳樹意象﹂相比;可謂先後輝映,各有千秋!

  寫盡﹁義﹂字千姿百態

  就書論人,李慕白對纖娘之死,的確要負一半責任。以纖娘病中處境之艱,正所謂:﹁黃臺之瓜,豈堪再摘?﹂當他說出﹁後悔也沒用﹂又提到金錢時,這場悲劇已勢不可免。但話說回來,李慕白卻也不曾﹁負義﹂;因為他早先已決心攜纖娘﹁夜奔﹂︱︱再加上一個仗義疏財的德嘯峰,豈非又是一組﹁風塵三俠﹂?無奈當時纖娘實有苦衷,才把事情搞砸。這只有歸諸於命運的捉弄了。

  掩卷深思,本書最大的成就乃是在悲情外寫盡了﹁義﹂字的千姿百態。書中多處寫李慕白﹁死心眼,想不開﹂,﹁寧做一輩子傷心的人﹂也不願娶俞秀蓮為妻;這除了前述種種理由外,更大的原因是孟思昭係為他戰死,他豈能﹁負義﹂!而孟思昭欲成全李慕白,連夜出京截住苗老虎一夥廝殺,士為知己者死!正是為了﹁義﹂;德嘯峰、鐵小貝勒為李慕白出錢出力,情願以身家性命擔保,也是為了﹁義﹂;至於史健為李慕白殺徐侍郎、胖盧三,又何嘗不是為了一個﹁義﹂字!

  因此,本書的確是用心寫出了﹁義﹂的真髓,復以萬斛柔情,點綴其間。有﹁情﹂有﹁義﹂的小說並不難寫,但像王度廬寫得這麼千迴百轉、情深義重,卻是戛戛乎其難了。

  此外,本書特別強調現代社會的法治觀念。如李慕白殺了惡霸黃驥北就變成了社會上的﹁黑人﹂︵通緝犯︶,不能隨便拋頭露面;及至被捕坐牢,即使他本領高強也不願破禁越獄;甚至有人來救,他也嚴加拒絕。這是一種尊重法治的精神,極可寶貴。是則﹁俠﹂的活動範圍乃被限制在﹁官府力量所不及之處﹂;在沒有王法的﹁江湖﹂之上,俠士以天心為法,伸張人間正義,成為世上和邪惡、黑暗相對存在的一股制衡力量︱︱﹁俠﹂的真正定義與解釋端在於此。

  近人劉大杰氏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中明白指出:﹁在思想這一點上講,︽兒女英雄傳︾所表現的,只是淺陋低俗。﹂誠然,王度廬是以清季文康所撰︽兒女英雄傳︾為創作搖籃;但他很快就從前人窠臼中掙脫出來,扶搖直上,﹁化腐朽為神奇﹂!從而提高了俠情小說的藝術、思想境界。實在值得大書特書!

  可惜︽寶劍金釵︾結束稍嫌草率。筆者認為,當書中的故事情節發展到老俠江南鶴夤夜入獄強行救走李慕白,並將其佩劍留下,字諭秀蓮:﹁斯人已隨江南鶴,寶劍留結他日緣﹂之後,最完美的結局︵須與全書小說神理統合︶應是:俞秀蓮深宵獨坐,無限悵惘;几上併放著那口李慕白的﹁寶劍﹂與那支孟思昭文定的﹁金釵﹂︱︱在熒熒孤燈下相互輝映,幽幽吞吐光芒,予女俠無盡的追憶及去思︙︙

  至此,本書當無再續的必要;因為中國古典題材的文學作品原講究含蓄之美,餘韻不盡,耐人回味咀嚼,方為上策。然而作者畢竟是一通俗小說家,為了養家活口,於焉乃有︽劍氣珠光︾狗尾續貂之作。

  ︵三︶半路殺出程咬金︱︱︽劍氣珠光︾

  本書為︽鶴︱鐵︾五部曲中的第三部,共有廿四回,約四十萬字。不可諱言的,本書無論就文字、結構、情節、佈局、內蘊意義、俠道精神各方面來看,俱不足觀,乏善可陳!因為,作者以蕪杳的筆法毀了一個前書中的俠義英雄︱︱李慕白!

  ︽劍氣珠光︾主要是敘述李慕白隱姓埋名︵已成通緝犯︶,喬裝潛抵江南;於無意中得到一口削鐵如泥的﹁青冥劍﹂,乃持以橫行江湖;並為巧取豪奪一幅﹁點穴祕圖﹂,而惹出許多事故。另外則夾敘楊小太歲︵豹︶輾轉得到大內珍珠,引起各方草莽覬覦而引起紛爭,終於被害身死;因以為名。

  本書之奇,奇在一起手即大談內、外家武術源流,爾後所述江湖瑣事亦多不合俠義行為;至於王度廬一向擅長的﹁俠骨柔情﹂,竟全無影蹤。這只有一個較合理的解釋:即作者前此撰寫武俠說部,可能遭受﹁俠﹂而不﹁武﹂之譏;在出版商和讀者的雙重壓力下,不得已而勉強步武,遂有此﹁買櫝還珠﹂不倫不類的表現。

  前已言之,王度廬原本拙於描寫武技,而一貫長於﹁俠情﹂之發揮;然本書為了迎合世俗口味,致章法大亂,不成格局。最顯著的例證,即是李慕白的人格、行為乃至整個英雄形象之扭曲。

  為了強調李慕白嗜武成狂,書中說他奉江南鶴之命至靜玄禪師處去求教﹁內家點穴之法﹂;但他與靜玄一見面就撒謊,對方自然不肯輕傳奇技。而當他得知靜玄藏有一幅﹁點穴祕圖﹂時,先是想﹁偷﹂,繼之以﹁搶﹂,活脫是強盜行為。俟靜玄失圖追來,他再度撒謊,賴個乾淨。及回見江南鶴,他竟三度撒謊賴帳,暗中自行研習。最後,江南鶴命李慕白與俞秀蓮成婚,不意這位﹁嘆氣小生﹂竟又﹁大義凜然﹂,搬出許多歪理及苦衷,期期以為不可。因此李、俞二人好事難偕,始終以兄妹相稱,同隱於九華山云。

  如是則立即產生兩個小說神理與肌理上的問題:

  一、作者一再指出,江南鶴為當世第一奇俠,精擅點穴法︵從︽鶴驚崑崙︾以來皆如此︶;那麼李慕白又何以捨近求遠,不向自己的﹁盟伯﹂求技,反而向靜玄禪師巧取豪奪呢?

  二、在本書前傳︽寶劍金釵︾結尾時,作者以﹁斯人已隨江南鶴,寶劍留結他日緣﹂兩句隱語,賣個關子,煞住筆勢,正有為將來李、俞二人﹁圓夢﹂預留地步之意。因此,本書作為︽寶劍金釵︾的續集而言,並未能承先啟後,竟其全功。至於李慕白復出後的偷、搶、誑、騙、欺師滅祖、橫行霸道,幾乎無所不為,更毋論矣!

  總之,此書可謂五部曲中﹁半路殺出程咬金﹂的一大怪胎。它的﹁迎門三板斧﹂一無是處,卻把前傳﹁咬﹂得遍體鱗傷,毫無文學欣賞價值!惟以本書所述若干故事內容與後傳︽臥虎藏龍︾有相當關連,不宜全省;故附識於此,當作﹁反面教材﹂可也!


  ︵四︶碧海青天夜夜心︱︱︽臥虎藏龍︾

  ︽臥虎藏龍︾原發表於一九四一年四月改組後的︽青島大新民報︾,共有十四回,都五十餘萬言。此一書名係借自成語,本不足為奇,但因其中暗嵌男女主角羅小虎、玉嬌龍之名;且靈活運用文學象徵手法隱喻﹁虎﹂、﹁龍﹂這一對戀人受制於門第觀念︵內因︶、身分懸殊︵外因︶的世俗之見,長期困守心靈囚室;或﹁臥﹂或﹁藏﹂,只能偷情幽會而不能拋頭露面的尷尬處境,乃牢牢扣住主題精神。故此別開生面,創意十足!洵可謂﹁舊瓶裝新酒﹂的書名中最成功之一例。

  由於本書人物眾多,其關係又極複雜;因而筆者須用較多篇幅將故事大要簡介於次:

  在李慕白偕俞秀蓮﹁兄妹﹂同隱九華山後三年,楊小太歲︵豹︶之妹麗芳作了德嘯峰的媳婦。當時,鐵小貝勒府裡有一個教拳師傅劉泰保,人稱﹁一朵蓮花﹂,只有﹁三腳貓﹂的本事,卻常愛來德府走動,久之竟成為北京城地面上的混混頭兒。

  三年前,李慕白因感鐵小貝勒急友之難,義薄雲天,臨行時特將﹁青冥劍﹂相贈;於是鐵小貝勒乃在他四十壽誕之日取出誇示同僚。事為九門提督正堂玉大人愛女玉嬌龍所知,當夜即來鐵府盜劍。原來此女幼隨乃父遠居新疆,曾從西席先生高朗秋︵與羅小虎繼父有舊︶學會了一身武藝;並將高某輾轉得來的啞俠︽九華拳劍全書︾竊去,暗中研練。自此本領愈大,不禁技癢︙︙

  玉嬌龍夜探鐵府,差點被劉泰保窺破行藏,但畢竟把寶劍盜走。劉泰保大喊﹁捉賊﹂,反而自己揹上黑鍋。他為了洗刷嫌疑,遂明查暗訪,無意中竟邂逅捕頭蔡九父女。蔡九原為緝拿大盜碧眼狐狸而來,無巧不巧,碧眼狐狸亦藏匿於玉宅之中。劉泰保因而疑心寶劍亦為碧眼狐狸盜去,兩下志同道合,遂結為朋友,聯手捉狐。

  不料玉嬌龍為救碧眼狐狸︵與高朗秋有關︶,竟用鏢誤殺蔡九。劉泰保激於義憤,願照顧蔡九之女湘妹,並為報仇;二人日久生情,遂結為夫婦。碧眼狐狸欲除後患,幾度來犯,終死於俞秀蓮之手。秀蓮隨後更暗懲玉嬌龍,逼著她把盜來之劍自動歸還鐵府。

  玉嬌龍昔在新疆時,曾與大盜羅小虎兩情繾綣,私訂終身。嬌龍希望小虎能洗手向上,求取功名,以謀他年明媒正娶。小虎千方百計想弄個一官半職,卻都勞而無功。嬌龍雖對小虎英雄氣概不能忘情,但因身分懸殊,勢難匹配;在失望傷心之餘,乃一面假意順從父母之命,下嫁醜翰林魯君佩,一面暗中打算遠走江湖,了此一生。

  羅小虎來到北京後,約晤嬌龍為其所拒;一則自慚形穢,復感身世淒涼,乃上酒家買醉。歸途遇見胞妹楊麗芳,卻因素未謀面,交臂失之。原來羅小虎本姓楊,也有一段悲慘而曲折的身世;因父母為人所害,兄妹從小失散,故此對面不相識,竟同路人。

  小虎夜探德宅,一時失手,竟誤傷麗芳之夫︱︱亦即自己的妹婿。事經玉嬌龍相告,痛悔不已。小虎無顏見妹,又恨嬌龍另嫁他人,移情別戀;遂於玉、魯兩家大喜之日,拚著一切,以箭射轎;並在大庭廣眾之下,抖出私情,痛罵嬌龍。嬌龍在轎中淚如雨下,決意另走他鄉,從此與小虎恩斷義絕。

  當時官人如潮水湧來,將猛虎出柙一般的羅小虎團團圍住,形勢危殆之極。小虎幸得劉泰保暗助,逃匿無蹤。而嬌龍前腳才進魯家門,後腳就設計脫逃;並再度至鐵府盜劍,遠走高飛。嬌龍倚仗青冥劍之利,橫行江湖,多行不義;雖為李慕白再三懲戒,卻依然故我,驕狂如昔,把江湖鬧得天翻地覆。

  玉嬌龍偶然得知母親生病,急忙趕回北京,卻誤中奸人之計,被生擒活捉;為顧全家門顏面,被迫立據畫押,從此屈從本夫魯某。小虎得知此事,義憤填膺,乃定計劫得魯某,逼他將原據焚毀,嬌龍始能重獲自由。經由多方打探,方確定魯君佩的師爺費伯紳,正是多年前殺害楊笑齋夫婦︵小虎繼父生母︶的大仇。在俞秀蓮、楊麗芳等人合力追殺之下,元兇終於授首;而在這同時,玉嬌龍的老母一病不起,老父也辭官回家。玉家原來赫赫顯盛於一時,竟在不旋踵間煙消雲散。

  玉嬌龍見家道中落,無所牽掛,乃藉上金頂妙峰山燒香還願,捨身跳崖為由,遁至五迴嶺與羅小虎見面。當晚兩人如膠似漆,互訴衷情。翌晨,玉嬌龍卻趁羅小虎酣睡中,孑然一身,絕塵而去,不知所終。

  諷世文學與亂針刺繡

  以上的故事大要,實不能盡概原著﹁氣象萬千﹂於什一。作者揮舞著他那隻生花妙筆,從各個角落裡埋線撒網,;層層密密,宛如亂針刺繡,彼此卻又互有關聯,渾成一體。這種多重的複式結構,在傳統說部中極為罕見;而其構思之奇、佈局之巧、情節之妙、氣魄之雄,亦遠邁前三部姊妹作。

  最值得注意的是,從本書開始,王度廬著重描寫社會百態,並塑造阿Q式的甘草人物插科打諢;因而乃使﹁悲劇俠情﹂自我突破了既往﹁純悽愴﹂的文學模式,而昇華為笑中帶淚、盪氣迴腸、亦莊亦諧且深具諷世意味的文學作品。

  其次,本書﹁京味﹂特濃,尤勝︽寶劍金釵︾。作者對於﹁在旗﹂的滿人習俗、穿著打扮以及朝香廟會的種種描寫,均有考究;活脫是一幅﹁故都風情畫﹂,不讓老舍專美於前。而書中現代社會用語俯拾即是,又像是寫﹁廿世紀北京游俠傳﹂了。

  此外,本書總結了李慕白、俞秀蓮﹁兄妹﹂之情;揭露了︽鶴驚崑崙︾中的啞俠下落之謎;以及︽寶劍金釵︾中楊笑齋家破人亡的事實真相,而使元兇巨惡無一漏網,分別遭報。這又從側面證實了作者的宿命觀有著﹁悲喜交集﹂式的微妙轉變;或許此時作者筆耕生活﹁由剝而復﹂,稍有改善,也未可知。

  持平而論,本書雖以戈壁大盜﹁半天雲﹂羅小虎與官家小姐玉嬌龍為故事主角,李慕白、俞秀蓮﹁兄妹﹂為邊配;而實際上寫的最生動的卻是幾個市井小人物,如劉泰保、蔡湘妹、史胖子、猴兒手譚飛等,無不有血有肉,神完氣足!其中尤以﹁一朵蓮花﹂劉泰保的言行舉止,堪稱妙絕天下!在他的身上,我們可清楚地看到若干人性中的優點與缺點,以及﹁死要面子﹂的阿Q精神。對於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市井英雄﹂,很值得我們探討。

  ﹁一朵蓮花﹂劉泰保

  王度廬筆下的﹁一朵蓮花﹂劉泰保,在書中是個穿針引線而又起個奇妙作用的硬裡子角色。由於有他作張作智﹁耍狗熊﹂,本書節奏方因之活絡明快,而將一連串的人物、事件相繼帶出。

  書中寫劉泰保這人,生性嗜賭好吹牛,喜歡管閒事、打不平;又愛慕虛榮,想入非非,常自以為是。據稱他會一手﹁專破點穴﹂的絕活,叫做﹁就地十八滾﹂,大概跟﹁懶驢打滾﹂差不多。正因他是北京市井中的混混頭兒,難免雜有三分﹁青皮﹂習氣;而這類潑皮無賴別無所長,遇事卻會﹁咬住不放﹂!是以劉泰保乃﹁用咬住不放的﹃青皮﹄精神來伸張正義﹂︵借徐斯年先生語︶;再加上﹁死要面子﹂的阿Q心理作祟,能屈能伸,又能自我解嘲;於是便形成一種﹁屢敗屢戰︱︱永不氣餒﹂的積極人生態度,凡事周旋到底,纏鬥不休!其所行所為雖令人可憎可笑,卻更可愛可敬、可親可喜!至於他那﹁一朵蓮花﹂的雅號則來自於胸膛上的一塊刺青︱︱是經山賊用烙鐵燒過的焦疤再加工而成;平常不掀衣服看不到,乃作者隱喻劉泰保外似﹁青皮﹂、內實﹁英雄﹂也!

  在本書前四回裡,主要是以劉泰保弄引,將一個江湖小卒夢想﹁揚名立萬﹂、﹁人前露臉﹂的心理,刻劃得入木三分,傳神之極。一開頭便寫劉泰保在德嘯峰家初見玉嬌龍,瞧人家長得那個天仙化人、月裡嫦娥的體面樣兒,就自慚形穢,恨不得當時打個地洞﹁躲躲﹂才好。事後一想:﹁真他媽的窩囊廢!﹂

  他真心想瞧青冥劍是把什麼樣的神兵利器,偏偏明著又看不到,只好夜裡來﹁窺看﹂。作者描寫那夜:﹁只見滿天的星斗,一顆一顆的眨著眼睛,都跟小賊是一個樣兒。﹂其所用字眼有豐富的暗示性,意象鮮明,直逼眼前。

  作者寫劉泰保發現有賊後的心理反應也妙得緊:

  本想要喊聲拿賊,可是又覺得那太洩氣。我劉泰保在鐵府教拳就是護院,護院就管拿賊;單騎捕盜,獨建奇功!我用得著毛嚷嚷嗎?︵中略︶於是在房子上站著了騎馬式,右手高高舉起瓦,俯著頭向下面說:﹁屋裡的朋友!出來見見面,別羞怯怯的。劉太爺不為難你,頂多打你兩個脖兒拐,教你以後認得我一朵︙︙﹂忽然覺得屁股挨了一腳,他咕咚一聲就整個摔下房去。︵見原書第一回︶

  劉泰保﹁偷雞不著蝕把米﹂,這回可太冤啦!所以他發了狠,賭了氣,非要把那盜劍賊逮住不可。然而,儘管他費盡了心血,勞師動眾請了許多朋友助拳,卻仍沒探出那盜劍賊的海底;俞秀蓮是知道的,偏偏她就不說,她只讓那人把劍怎麼盜來就怎麼送回去。作者把劉泰保聞訊後氣急敗壞的情狀,描繪得淋漓盡致,呼之欲出:

  劉泰保把茶壺扔在地下摔個粉碎,又把賣藝的銅鑼噹啷往地下一摔,又氣忿忿地要去摔燈;蔡湘妹趕緊把他抱住︙︙劉泰保又頓腳,喘吁吁地說:﹁氣死我︙︙他媽的!求人就這麼難?替咱們管閒事,咱們一口一聲叫她大姊︵指俞秀蓮︶,臨完了,她想放賊就隨便放?寶劍不拿回來交給我,還得教賊施展一手兒能耐送回府去?他媽的!咱們白費十幾天的力,圖的是什麼呀?真氣死人!﹂

  蔡湘妹擺手說:﹁你小聲!她或許沒走遠!﹂

  劉泰保拍著胸脯嚷著說:﹁教她聽見我也不怕!︵中略︶我不生氣別的,我就是生氣她不把寶劍帶回來給我,教我去送還府裡。妳想,我在貝勒府裡誇下了海口,我說過不追回寶劍我誓不為人;結果,他媽的!我連寶劍的影兒都沒追著,人家寶劍自己飛回去啦!﹂︵見原書第四回︶

  從以上的引文中,足見作者洞悉人情世故,完全寫實,絕不誇張。像劉泰保這類人物在今天的社會裡也常見到;也許他徘徊在我們生活圈子的周遭,也許他就是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

  作者一手塑造的劉泰保,儘管是個小人物,卻是頭可愛的﹁狗熊﹂;﹁我雖然屢次丟人,可到底教玉嬌龍怕了我。總比他李慕白來京城什麼事都不幹,還舐著臉稱英雄強得多!﹂︵原書第十二回︶

  劉泰保這話真不賴,至少他那﹁屢敗屢戰﹂的精神,不是李慕白所能比的。作者用輕鬆幽默的筆觸,有意創造了這麼﹁一朵蓮花﹂,可說是匠心獨運,令人激賞。

  玉嬌龍揹負﹁封建原罪﹂

  書中的女主角玉嬌龍亦與眾不同,是個敢愛敢恨卻又深受禮教餘毒所害的苦情人。她和一般武俠小說裡所描寫的女俠、女賊或﹁女魔頭﹂最大的差別,不單在於她是九門提督的千金,刁蠻任性,為所欲為︱︱若僅限於此,那就成了﹁女衙內﹂而非玉嬌龍了!作者更著重突出的乃是她爭強好勝的叛逆性格,不服輸又不信邪!所以她敢於盜劍,敢於向俞秀蓮挑戰。然為顧全家門顏面,她被醜翰林魯君佩奸計所擄卻﹁不能﹂殺他;她被心上人羅小虎奮勇所救卻﹁不能﹂嫁他;甚至連遠走天涯、雙宿雙非也﹁不能﹂︙︙︵以上參見原書第十二回︶

  凡此種種﹁不能﹂,皆因受制於傳統名教觀念束縛。她可以恨其所恨、愛其所愛,卻決不可﹁敗壞門風﹂,致令父母蒙羞!是故,她那官家大小姐的尊貴身分反而成為一副無形的桎梏,深深鎖住一顆奔放、狂野而又充滿夢幻的少女心;使她不能和常人一樣享有戀愛與婚姻自由︵按:取其相對意義︶。她只好自傷自恨卻無可奈何︱︱縱然是在母死、家敗、父辭官之後,她藉由﹁捨身還願﹂跳崖而遁,揮別了過去的一切;但以思想上、心靈中仍有﹁魔﹂︵封建餘毒作祟︶,自忖侯門之女豈能永為盜婦?因此她與羅小虎一夕纏綿,即懷著那顆破碎的心,孤騎遠走大漠。其﹁自我放逐﹂意味著什麼?莫非出於﹁救贖﹂心理?

  是的!作者悲憫地將玉嬌龍這種封建門第觀念視同﹁原罪﹂,並予以無情地揭露、鞭撻,正要世人認清其禍害本質所在。玉嬌龍揹負著﹁原罪﹂的重擔,無法擺脫;只有一走了之,﹁自我放逐﹂以求﹁自我救贖﹂。而其遠走大漠則是為了追尋昔日少女的夢︙︙她忘不了初戀情人羅小虎,卻寧可藉回憶洗滌生命的悲情,正是﹁碧海青天夜夜心﹂啊!

   影射與暗喻手法之妙

  作者描寫玉嬌龍之用情,可謂極盡影射與暗喻手法之能事,頗堪玩味。例如寫玉嬌龍自號﹁意雲軒主人﹂,寵愛的一隻白貓叫﹁雪虎﹂,都是影射著她的愛人︱︱﹁半天雲﹂羅小虎。在玉嬌龍離家出走,縱橫江湖之時,她還命貼身丫鬟繡香帶著﹁雪虎﹂,片刻也不分離;後來半途遇寇,﹁雪虎﹂走失,她便像是﹁失了魂兒﹂似的哭著叫著,傷心流淚,到處尋找。

  書中說,玉嬌龍本不信神佛,可是現下﹁雪虎﹂不知去向,她便彷彿是﹁急病亂投醫﹂,要到廟裡求籤問卜,託諸冥冥。她問的本是﹁雪虎﹂,誰知籤文卻答的是人:﹁婚姻無望,尋人西南︙︙﹂在這許多細微之處,作者總不放過任何暗喻的機會,把玉嬌龍的似水柔情,宛轉託出。真令人蕩氣迴腸,纏綿不已。

  再如作者寫玉嬌龍深宵探母病,更是筆挾哀怨,動人心魄:

  大門前槐樹的枝葉蔽住了天上的星光。月光不知怎會透進了林中,將澹青的顏色在朱門上抹了一筆;朱門遂如同是山中的一座古廟,蕭索荒涼。︵中略︶她輕輕地跳下房,腳底下覺得痠軟極了!有一種什麼東西不自禁的從眼眶裡爬出,爬到她的嘴角,浸入唇中有些苦味︙︙她先彎腰︱︱然而這一彎腰,心都像是擠碎了!︵見原書第十回︶

  這段白描文字把玉嬌龍久歷江湖、倦鳥知返的心情表達得歷歷如繪。可說是妙造自然,恰到好處。而同樣富於象徵性的句子亦散見全篇,不一而足。姑舉數例以證:

  ︱︱﹁天上有一片一片很厚的、灰色的雲,嫵媚的月光就趴在雲的身上,彷彿在啜泣。急快的車子遶著胡同走,忽然顛了起來,忽然又掉下去;如同情人那緊張的心﹂。

  ︱︱﹁玉嬌龍無法將那大盜的形影由自己的腦海中剔去;深閨鎖不住她一顆馳放的心;冷淚滅不了她重燃的愛情;爐灰掩埋不了她的長恨﹂。

  ︱︱﹁小燕子飛來了,春雨落了幾場。後園中的海棠開過了一遍白雪和紅雲,如今也成了滿地落英,一樹繁葉﹂;以及﹁薄雲如輕紗般從天上輕輕掠過,將星斗擦得越潔越亮﹂等等,均充滿詩情畫意,耐人咀嚼。

  以上便是王度廬結合寫情所造的妙句,隨著局中人悲歡離合的遭遇而有不同變化;這也就形成其武俠小說特色之一。那麼,另一個苦情人羅小虎又如何自處呢?

  羅小虎﹁心有千千結﹂

  同︽鶴驚崑崙︾、︽寶劍金釵︾的男主角一樣,︽臥虎藏龍︾裡的羅小虎也是個癡情重義的英雄;只是由於出身緣故,有點﹁楞頭楞腦﹂罷了。這個楞小子本在大漠做強盜,佔山為王,要啥有啥;但為愛玉嬌龍,只好洗手散夥,聽從其言刻意求官。結果經商雖然發財,官卻老弄不成;眼睜睜地看著魯家的花轎抬走了玉嬌龍,真是心如刀割。

  他這時方輾轉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卻灰心喪志,不能為父母報那血海深仇,時又大放悲歌:﹁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家兄妹太飄零!父遭不測母仰藥,仗義扶孤賴同宗︙︙﹂劉泰保責備他沒有點兒男子漢的志氣,他承認,可就是沒法子。

  羅小虎點頭,嘆息說:﹁真是!此刻若為玉嬌龍的事,我能立時跳起來跟幾千幾百人拚命,但別的事我是一點也辦不了!﹂︵中略︶劉泰保頓腳說:﹁怪事!我一朵蓮花行走江湖多年,也沒看見過你這樣的人。誰沒見過娘兒們?要都像這樣,好漢子都得拴在娘兒們的褲腰帶上啦!﹂︵見原書第十四回︶

  江湖好漢講的就是﹁乾脆﹂,可是王度廬卻偏愛那些﹁鑽牛角尖﹂的人,豈不怪哉?他寫羅小虎逃避現實,上五迴嶺隱仙觀居住,意志頹唐;不時的欷歔感慨,且復自恨︱︱﹁因為他自己深深地明白,為什麼偌大的漢子、一身的好武藝、唱了十幾年的歌,卻不能去報仇;他知道全是兒女私情累他成了這樣﹂。︵見原書第十四回︶

  那﹁鑽牛角尖﹂、﹁死心眼兒﹂的人,前有李慕白,後有羅小虎。作者還借史胖子︵即﹁爬山蛇﹂史健︶之口幽了咱們﹁虎爺﹂一默:﹁你老人家的心思我都知道,當年李慕白犯過你這樣的毛病,可是現在他已全好了。﹂︵同上會︶

  雖然如此,但這只是羅小虎﹁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的癡情表現而已;亦即書中另一小人物﹁花牛兒﹂李成所說:﹁大概你這一身虎力都教龍給吸了去啦!﹂試看作者寫羅小虎於玉嬌龍出閣之日,大鬧迎親場面的困獸之鬥,便膽勇絕倫,判若兩人:

  羅小虎如暴獅出柙似的,他扔了馬褂,猛躍出人叢,直奔喜轎。立時一片嚷嚷:﹁哎喲︙︙﹂官人們個個抽刀攔住了羅小虎,他卻用弩箭﹁突突突﹂連珠一般地射去。一個官人撲向前,他一腳就將官人踢倒;他的靴子也踢飛了一隻,由地上揀刀,舞刀仍撲喜轎︙︙那人群似潮水一般的往後亂擠、亂退、亂跑,呼聲震天!羅小虎有如一隻猛虎,舞動鋼刀若飛,東砍西攔;一隻腳光著,一隻腳穿著靴子,往前撲、往旁閃,但決不後退!他兩眼怒睜,大罵道:﹁玉嬌龍!妳這喪良心的女子,忘記了沙漠中的事?忘記了我半天雲?﹂弩箭颼地向轎子射去,十幾個人官人擋住轎子。幾個官人來捉他,但一群鷹雖然厲害,那裡捉得住他這條猛虎?︵見原書第八回︶

  上引這段武打場面十分﹁土﹂,但狀聲狀色,仍緊湊好看。特別是羅小虎踢飛了一隻靴子,﹁光著一隻腳﹂仍奮勇向前的拚命精神,既寫實又寫意,堪稱豪氣迫人!原來武俠小說也可以這樣寫;由此方悟老子所謂﹁大巧若拙﹂究作何解也。

  其實羅小虎在書中最精采的表現是劫持魯君佩那﹁一口豬﹂,執刀焚契︵按指玉嬌龍賣身契︶,並逼令魯某立據自稱:﹁我是人面獸心,雖文官而實大盜!﹂這一折︵第十二回︶作者將羅小虎刻劃得粗中有細,虎虎生風,不愧英雄本色。臨行時,他勸玉嬌龍別傷心,說:﹁如果有緣,咱倆再相見。妳記住了,妳縱使變了心,我羅小虎這生這世也決不能變心!﹂但他豈知當日攔花轎大鬧一場,已丟盡玉家顏面!此舉徒然加重玉嬌龍的﹁原罪感﹂,又怎能永結鸞儔呢?

  羅小虎身世淒涼,落草為寇,誠然是﹁命運的悲劇﹂。好在他還有兩個小嘍囉︱︱花臉獾與沙漠鼠,不時跟在﹁老爺﹂身邊插科打諢扮小丑,製造了許多笑料;在相當程度上,沖淡了悲劇氣氛。於焉乃使此書亦悲亦喜,令人回味無窮。


  ︵五︶此恨綿綿無絕期︱︱︽鐵騎銀瓶︾

  本書為︽鶴︱鐵︾五部曲中的壓卷之作,共有十九回,都八十餘萬言。它挾︽臥虎藏龍︾雄渾氣勢之餘烈,更進而演為驚天地、泣鬼神的人間大悲劇。正如白居易︿琵琶行﹀中名句:﹁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絃一聲如裂帛!﹂若論王氏作品營造氣氛之慘烈,當無過於此。

  乍看書名,似乎︽鐵騎銀瓶︾是以羅小虎、玉嬌龍為陪襯,而烘托出他們下一代人物韓鐵芳、春雪瓶︵暗嵌﹁鐵﹂、﹁瓶﹂二字︶的悲歡離合故事。其實不然!筆者認為,這部書之具有高度文學價值,乃在王度廬出以藝術的手腕,將虎、龍這對戀人﹁天長地久有時盡﹂之情,轉化為與其愛情結晶︵韓鐵芳︶之間,因種種陰錯陽差以致未能闔家團圓,反而幽明異路的彌天之憾。是故,書中韓鐵芳與春雪瓶﹁小倆口﹂似主實輔,重點仍在寫虎、龍﹁老倆口﹂既不能共宿白首,又不能與愛子相認的悠悠長恨!今先將故事大要簡述於次:

  玉嬌龍在五迴嶺上,與羅小虎溫存一宵,翌晨即絕裾而去。蓋心雖留戀而母命難違,殊不能以千金之軀永為盜婦也。然嬌龍不久即有身孕,因恐為人所知,貽羞家門,因此乃投至遙遠的張掖城,落腳住店。

  說也湊巧,涼州方知府的愛妾也住同一客棧,並已先產一女嬰,大失所望;見嬌龍即將臨盆,乃起異圖。方氏假意為其接生,將嬌龍新產之子掉包換衣。方家僕婦秦媽於心不忍,乃暗中剪下一塊嬌龍身穿的紅羅內衣,以為他年母子相認之表記;隨後方氏主僕即雇車逃逸無蹤。

  嬌龍醒來發覺嬰兒有異,乃不顧產後的虛弱,衝風冒雪,仗劍追去。眼看已將趕上,那輛騾車卻因天雪路滑,滾下山坡,被強盜﹁黑山熊﹂的手下擄去。適遇鏢客﹁金剛跌﹂趙華升與﹁柳穿魚﹂韓文佩路過,乃將王氏主僕與嬰兒救下。韓文佩見方二太太美貌,見色起意,遂起淫心;趙華升再三力阻,二人因而反目。韓文佩乃勾來黑山熊與趙華升爭鬥。不料黑山熊也看上方二太太,竟強行霸佔;韓文佩無奈,只好忍氣吞聲退求其次,將秦媽娶作老婆。而玉嬌龍之子,從此也就跟他姓韓,取名為鐵芳,成為他的養子。在這同時,玉嬌龍因追岔了路,還在祁連山裡,帶著方二太太的女嬰,到處尋找他的愛兒︙︙

  十九年後,韓鐵芳已長大成人,秦媽在臨終之前取出紅羅一塊,正待吐露真情,卻未容把話說完,便已死去。鐵芳只道親身母親就是方二太太,至今仍陷在黑山熊之手;乃隨養父拜弟蕭仲遠學得一身武藝,散盡家財,二人聯袂上祁連山去救方二太太。行至半途,韓鐵芳因為人打抱不平,竟巧遇生母玉嬌龍︱︱當年玉嬌龍產後追敵,病體失調,風寒蝕骨;這些年來,身體更衰,因號﹁病俠﹂。但她心願未了,不甘就死,她要尋找她失落十九年的孩子。

  玉嬌龍頗懷疑韓鐵芳就是她想找的人︵因鐵芳長得像羅小虎︶,苦於鐵芳也弄不清自己的身世來歷,無法求證。然玉嬌龍喜其正直俠義,遂決意暗中保護,故此鐵芳沿途逢兇化吉。嬌龍見鐵芳武藝低微,乃勸他跟隨自己回轉大漠,修習武事,並要介紹一個跟她﹁相依為命﹂的人助他報仇;那人就是玉嬌龍的養女、方二太太掉包的女兒︱︱春雪瓶。

  途中玉嬌龍偶然發現鐵芳懷中所藏的那塊紅羅,驚喜交集,乃旁敲側擊多方打探,始確定鐵芳果是那被方二太太盜換去的愛子;本待也把自己真正身分表明,又怕鐵芳因﹁私生子﹂而恥與相認,故忍住未說。二人兼程趲行,未料在沙漠途中遇見大風,霎時飛砂走石,天昏地暗;玉嬌龍想要把話說明卻已悔之不及,終抱恨死去,手中兀自抓住那方殘破的紅羅。

  鐵芳尋著一處綠洲將﹁病俠﹂暫且安葬,並將﹁病俠﹂遺物包好,趕到尉犁城報喪。他千方百計打聽到春雪瓶的下落,前去相認;不料引起誤會,幾至成仇。鐵芳無奈只得含悲重返大漠,雇工置棺,將﹁病俠﹂盛殮起來,以盡﹁朋友之義﹂。而在此時,春雪瓶卻也趕上來,自慚魯莽,更敬鐵芳高義;兩人由是心心相印,互生愛慕之情。

  鐵芳有事赴迪化一行,在半途遇見羅小虎,結為忘年之交,卻不知他即是自己的生父。羅小虎因要向鐵芳打聽玉嬌龍埋骨之所,遂也趕來迪化。不料春雪瓶因故殺人,羅小虎以為雪瓶即是他與玉嬌龍所生之女,乃慨然頂罪,被解往伊犁。

  在起解途中,﹁仙人劍﹂張仲翊對羅小虎百般凌辱,鐵芳熱血沸騰,感同身受;蓋此時他已輾轉得知他即是羅、玉二人的親生之子,遂打算捨命相救。在春雪瓶率領哈薩克勇士的相助下,雖然殺死張仲翊等惡徒,但羅小虎亦因受傷過重,油盡燈枯,而死在韓鐵芳懷中。

  幾經周折,春雪瓶亦尋獲生母金大娘︵即方二太太︶;惟以其開窰館,自甘墮落,乃不肯相認。後韓、春二人掃平黑山熊賊黨,金大娘愧恨而死。自此恩仇了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為羅小虎、玉嬌龍完成了心願云。

  一塊紅羅多少恨

  本書故事情節極富巧思,一開場即寫玉嬌龍途中產子︵鐵芳︶為方氏主僕掉包︵雪瓶︶。其後方氏半路遇賊,初為鏢客韓文佩所救,旋又為大盜﹁黑山熊﹂所擄;方家女僕秦媽乃抱嬰嫁於韓某,鐵方身世遂撲朔迷離不可辨矣。然而秦媽暗中剪下玉嬌龍紅羅內衣一角,卻為全書之眼;它除了隱喻子離生母,各分東西外,並以此為引,成為十九年後玉嬌龍、韓鐵芳母子相認所能憑藉的唯一信物。作者在第一回便寫得高潮迭起,扣人心弦!而其伏筆之妙、用心之深,更為舊派甚至新派武俠小說所僅見,因值得我們格外重視。

  前曾多次提到,王度廬擅長運用文學象徵手法影射書名及譬喻事物;本書亦不例外。︽鐵騎銀瓶︾之﹁鐵騎﹂係明指玉嬌龍所騎烏騅馬,暗喻韓鐵芳;﹁銀瓶﹂則明指方二太太所遺銀製花瓶,暗喻春雪瓶。再加上那塊象徵著母子離散、隱含痛淚的紅羅布,於十九年後跟舊衣重相縫合︱︱﹁但是顏色卻深淺不同了,人也生死各異了﹂!益發顯示作者寓意深長,耐人尋味。

  筆者認為,本書在故事佈局上最震撼也最戲劇性的安排是:父︵羅小虎︶、母︵玉嬌龍︶、子︵韓鐵芳︶三人本因命運播弄而天各一方;在十九年後,父母卻都鬼使神差的分別與兒子訂交,結為忘年友;又分別死在兒子懷裡︱︱一﹁龍﹂死於大漠狂飆中,一﹁虎﹂死於大雪紛飛下。這是何等悽絕而壯美的畫面!

  僅就這兩場天愁地慘的生離死別來說,常人施以全力恐亦難盡概其一;而王度廬卻輪番用血內含悲、笑中帶淚之筆,將﹁龍埋大漠﹂、﹁虎葬冰山﹂兩種截然不同的死法描寫得各臻極致。令人彷彿身臨其境,目睹悲劇一再上演;卻欲救無門,胸壓重鉛,幾乎喘不過氣來!如此筆力、如此構思向所未見。其中尤以第五回寫玉嬌龍臨死之際,手中兀自緊緊抓住那塊褪了色的紅羅布不放;更是力透紙背,感人至深!此所以本書允稱王氏﹁悲劇俠情﹂小說巔峰之作,非虛美也。

  ﹁龍﹂埋大漠狂風沙

  玉嬌龍在本書第一回中,是以產婦之身明著登場;至第四回,則暗以﹁病俠﹂姿態出現。此時的玉嬌龍已不復當年偏激任性,她隱姓埋名,遠走他鄉,自稱﹁春龍氏﹂;除了仍保有女俠的剛毅外,復因逆旅產子而萌生母性的溫柔。但她決不願再觸及過去的隱痛;故當店夥巴結差事,提到﹁在這兒生下個胖娃娃,跟小老虎似的﹂時,便立刻挨了一記耳光。蓋羅小虎之情只可在夢中追憶,不能﹁明講﹂。這一巴掌打得店夥莫明其妙,卻妙不可言。

  但畢竟那隻﹁小老虎﹂是她跟羅小虎所生的愛情結晶;一旦發覺被人掉包,她就急得像是貓抓心,非給找回來不可。作者寫玉嬌龍雪地追方二太太這一折,下筆如風,在在透出一個﹁急﹂字:

  追!又追了一日,就聽路上的人說:﹁那輛車走過去半天啦!﹂她再追再問,又聽人說:﹁在前面頂多走過去三十里︙︙﹂更急追,卻又聽人說:﹁剛走過去,快走!一會兒就能趕上!﹂於是她咬著牙,鞭子連聲發響,馬奔跑如飛龍。︵見原書第一回︶

  然而因方二太太一行半途被劫,不知去向;玉嬌龍無奈,只有收養下那﹁沒人要﹂的小女娃,發揮她母性的本能,像親娘一樣給女娃餵奶,並以雪夜銀瓶為記,取名春雪瓶。同時又在手抄祕笈上寫下警語:﹁訓我瓶女,切記切記!勿生私情,勿近強盜;寶劍自玩,花月自賞︙︙﹂再次以自己前車之鑑為義女誡。這些年來,她經營了一片大牧場,人稱﹁春龍大王﹂。她屢尋愛兒不獲,原已逐漸死了心;孰料十九年後卻與韓鐵芳不期而遇。真個是蒼天弄人,一至於此;欲哭無淚,欲語還休!

  書中說,韓鐵芳生來即兼有﹁龍﹂、﹁虎﹂之姿,為人正直善良,慷慨好義。玉嬌龍以﹁病俠﹂神態二度出場,初見韓鐵芳面貌宛似﹁一位故人﹂,便又驚又疑;經多方打探,卻無法求證。因心喜其人,遂有意將義女春雪瓶許配於他,乃邀其同行。途中鐵芳因受傷而要敷藥;玉嬌龍忽見一塊三角形的紅羅由鐵芳懷中掉出來,映入眼簾,她就不禁一顫︱︱作者在此運用﹁肢體語言﹂描繪玉嬌龍震驚之狀,特別細膩動人。先說她一面慘笑,一面拿起那塊紅羅,就著燈光﹁仔細地去看﹂:

  忽然那塊紅羅一下子掉在地上了,她又趕緊彎下腰來去撿。撿了半天,方才拿起來,卻勾起她的一陣咳嗽;咳得她眼淚如拋豆一般的往下流。她擦擦眼睛,卻又斜對著燈光來看韓鐵芳︙︙︵見原書第五回︶

  試想,一塊紅羅有多重?玉嬌龍居然拿它不住,失手﹁掉在地上﹂!而又﹁撿了半天﹂!我們在文字上看不出她內心的掀天巨浪,卻從她的一些小動作以及﹁咳得眼淚如拋豆一般往下流﹂中,透出無限傷情。

  玉嬌龍雖然知道了鐵芳就是她的孩子,但為了自己身為人母的﹁尊嚴﹂,卻不能相認;因此鐵芳仍以為方二太太才是生母。從以下的對話中,即點明了玉嬌龍在生前始終不肯相認的癥結:

  病俠︵即嬌龍︶說:﹁我看你對於你那沒志氣的母親也不必怎麼懸掛她了。﹂韓鐵芳搖頭說:﹁那怎麼可以?烏鴉尚且反哺,羔羊尚且跪乳,為人豈能忘了他的母親?莫說我母親是不幸落於賊手,就是她真的是盜婦,難道我還能不認她?﹂病俠聽了,突然變色;嘴唇有點動,彷彿要說話似的,可是沒說出來。

  韓鐵芳又說:﹁兒子對於母親,應當原諒母親的難處;除非是私生子,那沒法子相認。但無論如何,兒子也得見見他的母親。即使別人曉得了,也不能夠笑話!﹂︵同上回︶

  嗟夫!韓鐵芳道出﹁私生子﹂三字,宛如利劍刺母心。此所以玉嬌龍聞言,慘然落淚,終究無顏相認。其﹁原罪感﹂又一次表露無疑。

  不特此也!當作者寫到母子二人西出玉門關,突遇沙漠風暴一折,腕底風雷迸發!繪聲繪影,驚心動魄,更是悽慘絕倫:

  那風如萬牛齊吼,又如萬馬齊來;更如大山崩頹,石屑紛飛。天跟地已攪成了一個顏色,昏昏沉沉,如長夜之將臨。︵中略︶病俠連人帶馬在颶風中晃盪,如大海中的一片秋葉︙︙

  她披散著頭髮,臉如金紙一般黃而發光。她剛說出:﹁鐵芳︙︙你︙︙可知道嗎?﹂突然她又痛苦地一皺眉,兩手緊緊地按胸;然而沒有按住,一口鮮血就整整噴在韓鐵芳胸脯上。血色驚人,沖得胸上的沙子直落而下。︵中略︶病俠突又將臉兒揚起,臉上、髮上都沾著吐出來的鮮血。她似乎是掙死命一般的要說話,然而話還沒有被韓鐵芳聽清楚,她又一大口血吐了出來。︵中略︶風聲像一群惡鬼在號叫,天像崩塌了下來。地︱︱這不像是地,這尤其不是寬闊的大地;這簡直是墳墓,是死人窟!︵同上回︶

  慘!真是慘!玉嬌龍臨死手中還緊緊抓住那塊紅羅不放,正如白居易詩句:﹁此恨綿綿無絕期!﹂而鐵芳渾不知生身之母死於懷中。他感慨的是:﹁這樣的蓋世英雄、人間俠女算是完了!﹂他難過的是:﹁沿途二人肝膽相照,患難相助,這樣的友情世間實在少有。﹂那知母子幽明異路,竟成永訣。

  ﹁虎﹂葬冰山全友義

  羅小虎是在玉嬌龍死後,才遇到韓鐵芳;並因﹁不打不相識﹂,惺惺相惜而結為忘年之交。這事乍看似甚巧合,實則人生何處不相逢!況以﹁春龍大王﹂︵玉嬌龍外號︶之名,威震新疆;羅小虎舊地重遊,聞風而來,亦是﹁事必有至,理有固然﹂!誠無足深異。

  在︽臥虎藏龍︾中的﹁虎爺﹂,由於終日為情所困,不免﹁英雄氣短﹂!但進入︽鐵騎銀瓶︾後,他拋開了花臉獾、沙漠鼠這兩個小跟班,一人獨來獨往,反而恢復了當年縱橫大漠之雄風,處處表現出豪情勝概。他聽說春雪瓶是﹁春龍大王﹂的女兒,便自以為是﹁親爹﹂;春雪瓶用弩箭射他﹁胡說八道﹂,他也不惱,心中卻樂:﹁好孩子!妳媽媽教會你的箭,如今竟拿來射妳爸爸了。﹂︵見原書第九回︶明裡暗裡皆以有此﹁好女兒﹂為榮。

  他初遇韓鐵芳,即自稱﹁老子﹂︵絕!︶如何如何,言行極粗獷豪放,活脫一條江湖好漢。當時韓鐵芳正為玉嬌龍之死及暗戀春雪瓶而心事重重;忽聽他﹁吹牛﹂說:﹁她們一個是我老婆,一個是我的女兒︙︙﹂就覺得﹁他不配﹂!更彷彿自己也受到侮辱,便與羅小虎打了一架︱︱豈知打的不是別人,而是情天鑄恨的生身之父!

  羅小虎罵得妙:﹁媽的!你還真個要打?我的老婆跟女兒用你來護?﹂但畢竟父子倆打成了﹁朋友﹂;後來羅小虎向他的小友提起當年的傷心恨事,韓鐵芳也不禁為之唏噓,惟始終未通姓名。及至韓鐵芳聞知春雪瓶消息,打馬飛馳而去;作者寫羅小虎隨後追趕的一折,口語連變,傳神之極:

  羅小虎大聲嚷著說:﹁老弟!原來你就是姓韓的呀!我們這裡有人在黃羊崗子見過你︙︙韓老弟!停住吧,咱們再說幾句話︙︙朋友!春雪瓶就在前面不遠,我一定教你追上她。別忙!等我問你幾句話︙︙兄弟!韓老弟!姓韓的!玉嬌龍的朋友!你站住!媽的,你站住!﹂︵見原書第九回︶

  然羅小虎亦為天下一大癡情人,他聽說玉嬌龍死了,登時萬念俱灰,了無生趣。是以他在迪化城代春雪瓶殺人頂罪,是意氣侃如,慷慨就逮。大丈夫生既無歡,死又何懼?因此他在獄中,從容談笑,旁若無人,是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鐵錚錚的好漢固不失英雄本色也。

  妙的是羅小虎始終認為春雪瓶就是玉嬌龍和他生的女兒,而他卻看上韓鐵芳的夠義氣,是個﹁朋友﹂︱︱唯有這個小夥子才配當春雪瓶的夫婿。因此鐵芳探監時,他就勸鐵芳:﹁喂!你真別推辭!我是媒人,我也是你的老丈人︙︙﹂王度廬將一個生離死別的場面,處理得是這樣的豁達、輕鬆、詼諧又感人;笑聲掩不住淚水的汪然奔流,真是高度藝術化的結晶了。

  羅小虎被解往伊犁,沿途飽受偽裝官差的惡賊張仲翊虐待。鐵芳與雪瓶在天山淨海附近將他救下時,他已命在頃刻,奄奄一息。但臨死前他仍有令人心折的英雄氣概:﹁我要死了︙︙可是我死得高興!﹂又咧開大嘴哈哈大笑,說:﹁我半天雲有好女兒︙︙﹂春雪瓶否認的聲音他聽不見,韓鐵芳哀聲呼﹁父﹂他也聽不見;他卻拚盡餘力,一個勁兒勸雪瓶:﹁你快嫁韓鐵芳!快嫁!快嫁!別等著他作了官再嫁,別學︙︙別學你媽媽。妳,聽我的話!當韓鐵芳的老婆吧!韓︙︙嘿!朋友︙︙﹂︵原書第十一回︶

  羅小虎至死仍不忘他的﹁朋友﹂,而要為他的﹁朋友﹂撮合婚姻。這對父子,一死一生,乃見交情︱︱真可說是世間少有的偉大友情了。

  關於﹁義﹂的詮釋,作者本已在︽寶劍金釵︾中有﹁全方位﹂的發揮;而此書更將父、母、子三者間的血源關係由親情的層次上昇華,而臻至高無上﹁義﹂境。為了﹁朋友之義﹂,韓鐵芳千里迢迢趕到尉犁城報喪,並賣馬雇工,給玉嬌龍製棺移靈;為了﹁朋友之義﹂,韓鐵芳不但含淚探監,還拚力解救羅小虎,奮身於不顧。當時他並不知虎、龍﹁老倆口﹂正是自己的親爹娘,可是激於義憤,他非這樣做不可!︽史記.游俠列傳︾所謂:﹁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完全可為韓鐵芳之寫照。而書中描寫另一小人物﹁神手張﹂雙腿俱斷,卻為了要救被惡賊鎖住的韓鐵芳,寧冒生命危險,爬著去偷鑰匙,致遭活活打死一折︵見原書第十六回︶,尤義烈可風,令人肅然起敬。

  一言以蔽之,王度廬闡揚並肯定了﹁俠義﹂精神的永恆價值,教人性的光輝照澈天地!它至大至剛,無畏無懼;而又散發出無限溫情,似為人間每一個黑暗的角落都點上了象徵希望的長明燈。這種悲情意構,這種俠風義慨,遠遠超越前人藝術成就,殆可愧煞︽水滸︾不丈夫了!


  小人心與美人臉

  除了寫情寫義之外,本書亦穿插了幾個滑稽角色;其中特別是韓鐵芳的小廝毛三,好貪小利,異想天開!被作者諷刺入骨,令人拍案叫絕!雖然此一市井小丑與︽臥虎藏龍︾裡的劉泰保有本質上的不同,但活靈活現,一樣起著藥中甘草的作用;乃為這部人間大悲劇增添了三分喜感,頗饒奇趣。

  書中說,韓鐵芳在養父死後散盡家財,要去尋訪生身父母的下落。那毛三不信﹁大相公﹂真幹了傻事;心想跟著這位﹁財神爺﹂,自己不就是﹁招財童子﹂了嗎?遂執意要追隨韓鐵芳出門歷練,且不住央求說:

  ﹁大相公,大相公!您要出門可得帶上我。您走到山南,我跟著您上山南;您往北海,我就跟您到北海︙︙唐三藏上西天取經,除了猴兒不算,還得帶著豬八戒呢!︵中略︶反正我是大相公的一條狗,大相公往那邊走,我就跟著往那邊走。﹂︵見原書第三回︶

  韓鐵芳被纏得沒法子,只好點頭。於是他精神抖擻地伺候﹁大相公﹂,夢想不久之後自己就成了大管家,別人都得看他臉色行事,好不快哉!他又想:﹁大相公若是在別處安下了外家,他也得買個老婆;腳兒要多麼小,臉兒要多麼白︱︱也別太白了,太白就成了曹操了!﹂書中一路寫小人物狂想曲,無一不妙!像毛三只一見有娘們看他騎馬,便﹁恨不得在馬上拿個大頂︵倒立︶,好叫人家看看他的能耐﹂。其出乖露醜之處,不一而足。

  作者活畫小人嘴臉、心性,固是一種洞悉人情世故的嘲諷筆墨;而其描寫美人風姿、儀態,又是另一種﹁文藝腔﹂︱︱有時以實映虛,有時以虛映實;交互為用,意象迭出,卻總離不開一個﹁花﹂字。

  ‧前者如借望山村花景喻人︵某種憧憬︶,乃是虛寫:

  望山村裡桃花最盛,這時開得滿村的紅雲,都像美人的臉兒。向東望去,遠遠的是青色的高山,又像婦人的眉黛一般。兩邊碧綠的田禾,隨風飄蕩,如一幅美麗的衣裙。而那細細的宛轉的道路,兩旁點綴著藍的、白的、紅的小朵野花,又像是女人身邊垂下來的汗巾。小溪的活水像姑娘的眼波,柳絲像嬌娥的頭髮;黃鶯藏在柳葉底,還清麗地說著那好聽的話;東風似女人的溫情︙︙︵見原書第二回︶

  ‧後者如借物喻人︵春雪瓶︶,則是實寫:

  她有著春花一般的臉兒,青山似的眉黛,靈活如秋波的眼睛,高低適宜如玉墜的鼻子,珊瑚似的小口。她的特點是清秀,不但不是哈薩克,而且不似北方人。她另有一個特點是喜悅,雖正在策馬爭馳之時,神色卻不像旁人那樣緊張;她從容地似向誰作含情的微笑呢!她更有一個特點就是華貴氣;她不俗不野,不發悍,也不拘僅小氣。她是大方的,如花中之牡丹,鳥中之鸞鳳。︵見原書第六回︶

  王度廬並未直接搬用古典文學中常見的老詞,像﹁粉面桃腮﹂、﹁眉似春山﹂或﹁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之類套語;而是略加變化,局部改良為現代文藝腔。於是﹁死文字﹂翻身為﹁活文字﹂,便覺口語化而平易近人。其實,王氏真正好的文筆不在以景物喻人,而是用文學象徵手法抒情寫景,由是形成一幅又一幅的詩畫。

  ‧例一,用素色寫意筆白描出詩樣的月夜景色:

  天空的月亮,已由鉤形漸漸地展寬,如同一隻船,在那深青的海一般遼闊的天空飄動。星光也顯得稀少,一亮一亮的如同銀魚的脊樑,被月映得發亮。幾縷淡淡的雲絲從遠天的極處投來,如一條素練似的,將那隻月舟牽走。牆角,樹梢,房簷,都把影子舖在地下;一塊一塊,一枝一枝,浸在青色的月光裡,斑斑駁駁如水底的石頭和珊瑚樹。︵見原書第五回︶

  ‧例二,用七彩筆繪出人、物交融的大自然風景畫:

  林外天光大亮,眼前展開了一片無邊的碧綠的草原。白雲在青天上飛著;除身旁的兩匹馬是黑的,呼二爺臉上抹的鼻煙是紅的,那鐵柱子的背脊是紫的,其餘地上如是舖著大幅的綠氈。天空是展著藍緞,雲似是高處懸掛著的成團的絲棉。而林鳥被驚飛出,迴翔於天空;忽上忽下,尤其使人心曠神怡。︵見原書第六回︶

  王氏才情橫溢,又有﹁新文學﹂的素養;故每逢寫景,多具意象之美。如他寫雨天是這樣比喻:﹁天黑沉沉的,跟一塊飄滿了墨水的大硯臺似的。﹂寫黎明卻又如此構句:﹁更鼓漸漸把沉沉的夜色敲破,東方的曙光又洗得窗戶發白。﹂寫早晨則更敷陳為:﹁朝陽的金針刺破了晨霧,山色又發黃了。右側的大河恍如一個睡醒起來的莽漢,在開始伸懶腰。﹂可謂彩筆紛披,美不勝收;堪稱是當世第一流散文大家,應毋庸置疑。

  四絃一聲如裂帛

  誠然,今人閱讀王氏書,每嫌其故事節奏緩慢,間或有﹁裹腳布﹂之譏。造成這種﹁婆婆媽媽﹂的印象,大概是作者慣於故事結筍處重複敘述;以及高潮過後,﹁餘波﹂拖得太長。五部曲中,前有︽鶴驚崑崙︾,後有︽鐵騎銀瓶︾,都犯了此一大忌。

  以本書來說,作者大可在第十一回末﹁虎葬冰山﹂之下,﹁鐵騎﹂、﹁銀瓶﹂身世大白,結成連理,即收束全書。即或不然,也應在第十五回雙俠上祁連山尋仇,春雪瓶雪地認母︱︱金大娘即方二太太︱︱之際作結。可惜作者又為﹁稻粱謀﹂,多拖了四回;致使餘味全失,令人扼腕!

  但無論如何,王度廬﹁筆鋒常帶感情﹂!他是用整個生命來寫作,故其筆下真情流露,哀感頑豔;時或笑中帶淚,蕩氣迴腸。讀他的小說,彷彿是在傾聽白居易吟誦︿琵琶行﹀:﹁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絃絃掩抑聲聲思,似訴生平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談,說盡心中無限事︙︙大絃嘈嘈如急雨,小絃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談,大珠小珠落玉盤︙︙﹂而︽鐵騎銀瓶︾尤其是恰好扣上﹁曲終收撥當心畫,四絃一聲如裂帛﹂這兩句詩。

  蓋五部曲終結於︽鐵騎銀瓶︾一書;龍、虎﹁老倆口﹂與鐵芳、雪瓶﹁小倆口﹂之種種悲歡離合,無不因各有隱痛在﹁心﹂,故無法相認或錯認。而老少四人異地同聲一哭,皆由於﹁曲終收撥﹂時的當心一畫;致令龍、虎﹁老倆口﹂抱恨終身。﹁小倆口﹂固然為二老圓了夢,有情人終成眷屬;但亦不能不為二老之傷心恨事而悲也。

  總之,綜論王氏這套﹁悲劇俠情﹂代表作,可謂︽鶴驚崑崙︾寫兒女之情︵愛恨交織︶最為動人;︽寶劍金釵︾寫朋友之義︵各種類型︶最稱俠烈;︽臥虎藏龍︾寫社會百態︵著重刻劃市井人物心理︶最為透闢;︽鐵騎銀瓶︾則集各部之大成,將天倫之愛、兒女之情、朋友之義交融為一體,而臻﹁人性﹂文學之極致。其中唯有︽劍氣珠光︾混跡其間,一無是處,良可痛惜!


  後記:

  本文係以舊作︿悲劇俠情之祖︱︱王度廬﹀︵原載於一九八二年六月︽民生報︾副刊︶為論述基礎,重新改寫成篇。在翻製過程中,得徐斯年、張贛生二兄之相關著作啟發頗多,特附誌於此。

  ︱︱寫於一九九三年初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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