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虎藏龍︾王度廬
︽二○一五年三月六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序言

  ||徐斯年

  二○○一年,李安執導的電影︽臥虎藏龍︾一舉榮獲多項奧斯卡獎,此前還在世界各地捧下十四種獎座。美國上映該片僅七星期,票房收入就高達三千七百六十多萬美元!它所造成的轟動效應之一,便是讓觀眾發現了一個名字||王度廬;身為小說作家,他被歷史遺忘已達半個世紀!

  李安說,他拍武俠片﹁其實是對古典中國的一種嚮往﹂。武俠世界的非現實性,使他可以將很多內心體驗﹁加以表像化、具體化﹂;而這裡所蘊涵的愛、恨、情、義,又是具有永恆性的。他又說,自己之所以被王度廬的原著吸引,是因為以往武俠作品多以男性為中心,而﹁這裡卻出現了很有趣的女主角﹂||玉嬌龍,她﹁才是真正性格上的英雄﹂。李安的上述見解,可以作為解讀本書的一把鑰匙。

  但是︽臥虎藏龍︾原著的社會背景更為廣闊,人物關係、矛盾衝突更為尖銳複雜,故事情節也更為曲折迷離。玉嬌龍和羅小虎的性格,比李慕白和俞秀蓮更富叛逆性和沖創性︵the Power︶。後者那種被壓抑的情感,在他們這裡得到了火山爆發般的噴放:後者的終身遺憾,在他們這裡得到了﹁補償﹂;然而,他們也沒有進入﹁自由王國﹂,他們的痛苦,竟比那兩位前輩更加摧心裂肺。

  玉嬌龍具有極其頑強的生命力和生命意志。但是她的性格又十分複雜:善中帶惡,亦正亦邪,工於心計而又幼稚天真,尖刻狠辣而又優柔寡斷,極富叛逆精神而又難以掙脫傳統、戰勝﹁自我﹂︙︙這種性格通過盤根錯節的矛盾衝突展現出來:她在八方受敵的處境之下,以四面出擊的姿態,成為各種衝突的焦點、各組矛盾的主要方面。

  玉嬌龍首先面對的,是一股非常強大的俠義勢力,其中包括李慕白、俞秀蓮這樣的﹁白道大俠﹂,鐵貝勒、德嘯峰、邱廣超這樣的﹁貴胄之俠﹂,以及劉泰保、蔡湘妹、史胖子、猴兒手等﹁閭巷之俠﹂。玉嬌龍與他們結怨的近因,在於她的偷盜青冥劍和縱容耿六娘,並且因此而犯下一個無法彌補的大錯||殺死湘妹之父蔡九。這既反映著她的任性和善惡不分,又透著一股不服﹁權威﹂管轄的﹁邪氣﹂︵俠義道中的三類人物,對這﹁邪氣﹂的態度是並不一致的︶。從整體上看,玉嬌龍與他們的衝突屬於﹁善﹂與﹁善﹂的矛盾,是一個﹁互相認識﹂、﹁化敵為友﹂的過程。

  玉嬌龍與耿六娘形成既互相利用又互相挾制的關係,因而其中也蘊含著衝突,這在本質上是善與惡的衝突。她女扮男裝闖蕩江湖時與那些武林豪客、黑道匪類的爭鬥,也屬於善與惡的衝突。李慕白、俞秀蓮、孫正禮的﹁攪局﹂和她本人的任性,使這種矛盾更加複雜化,以致玉嬌龍自己反倒成了﹁白道﹂俠客的大敵。李慕白斥責她﹁殺人放火﹂,主要指的就是這一階段的行為,這種指責顯然不夠公允。

  直接造成悲劇後果的,是玉嬌龍的婚姻,主要矛盾是她與魯君佩的衝突,魯君佩的背後則有陰險的費伯紳等。這是一股有權有勢、十分毒辣的邪惡勢力。他們主要並不憑藉武力,而是看準玉嬌龍的弱點,以她父兄的身家性命為挾制籌碼,以她的天倫之情為打擊重點,迫使天不怕、地不怕的玉嬌龍不得不就範。圍繞這對矛盾的是玉嬌龍與家庭、與羅小虎的關係,這兩層關係中也都包含著衝突。深愛著羅小虎的玉嬌龍,為什麼又肯接受﹁父母之命﹂?武功絕頂的玉嬌龍,為什麼要靠羅小虎的﹁強盜辦法﹂才能脫離魯府?她為什麼必須設計如此複雜、詭祕的跳崖之計,來擺脫貴族社會的羈絆?這一切都可歸結到一個答案:外部敵人不在話下,玉嬌龍最難戰勝的倒是﹁自己﹂,既包括自己的貴族身分、素養和觀念,也包括自己與貴族家庭、上層社會的千絲萬縷的聯繫,更包括自己的孝心和親情。

  傳統武俠小說,著力宣揚的多是建功立業、除暴安良之類屬於﹁外部範疇﹂的價值行為和觀念,而對俠者的﹁內部世界﹂則普遍缺乏關注。王度廬研究過心理學,他不僅把玉嬌龍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更把她作為一個具有複雜心理結構的﹁人﹂來描寫。玉嬌龍捍衛的主要不是那些﹁外部價值﹂,而是﹁愛的權利﹂,實質也是﹁人﹂的權利、心靈自由的權利。作者從這一點切入人物內心,著力渲染玉嬌龍那種深入骨髓的孤獨感。

  書中第一次寫到這種孤獨感,是十六歲的玉嬌龍隨著父母從伊犁返回且末時,她有一種﹁如被囚在籠中的小鳥﹂似的心態。這是一種無人﹁囚﹂之,卻油然而生的﹁自囚﹂感:此時她身邊的﹁外部生活﹂並未主動對她的﹁自由意志﹂施加抑制和壓力。這種心態,在形而下的意義上,是對隱私裡的草原生活、浪漫愛情的顧戀,而在形而上的意義上,則是﹁靈與肉︵不應簡單地闡釋為肉慾︶﹂的衝突在她﹁內部生活﹂中的發酵,是﹁靈﹂的覺醒和求索。

  當玉嬌龍經歷一系列的爭鬥、挫折、挾制、屈辱之後,雖由羅小虎替她制服了魯君佩,她卻仍舊感到十分淒涼、頹唐。此時,作者又大力渲染她的孤獨感:﹁玉嬌龍,這貌美多才,出於名門的玉嬌龍,現今已被人目為一個可怕的東西。︙︙赤手空拳揣著一顆受傷的心,可往哪裡去呢?﹂這種無處可以立身的孤獨感,與四年前在新疆的心態不同,它是真正被囚的﹁囚徒心態﹂,而且懷著鮮血淋漓的心靈創傷||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正是得不到人們的理解嗎?然而,八方受敵的境遇,恰恰促進了玉嬌龍叛逆精神和生命能量的積聚,醞釀著更加激烈的爆發。

  但是,爆發之後,玉嬌龍還是沒有擺脫寂寞心境。當她﹁頭也不回﹂地揮鞭離開羅小虎時,伴隨她的仍是淒清和悲涼。這又是一種孤獨,獲得自由之後的孤獨。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玉嬌龍自己釀造的,但它又意味著生命力為克服內敵、外敵而進行的鬥爭不會停止,意味著生命力將向新的高度飛躍、突進||孤獨者的生命意志和生命力是無比旺盛的,她是真正的強者。

  ﹁一朵蓮花﹂劉泰保,又是一位具有旺盛生命力的人物,但他缺乏﹁靈﹂的追求,沒有玉嬌龍似的孤獨感。作為北京城裡的﹁混混兒﹂,小說裡的劉泰保有著不少咱們中國的﹁國民劣根性﹂。﹁酒、色、財、氣﹂四字:他全沾邊,雖然﹁色﹂常表現為想人非非的白日夢,﹁財﹂僅限於賭場上的少輸多贏。他又好吹牛,死要面子,善用精神勝利法對自己的失敗進行自我安慰,很有幾分阿Q相。然而,這是一個生龍活虎的、相當清醒的﹁阿Q﹂︵就此而言,他又有幾分近似金庸筆下的韋小寶||當然沒有後者那些好運氣︶。他在大節上並不含糊,是個明是非、有骨氣、有智能、有血性、肯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漢子。尤其是他那雖屢戰屢敗仍屢敗屢戰、遇事﹁咬住不放﹂的﹁青皮精神﹂,委實值得讚賞!初見蔡湘妹,他有一段﹁自我介紹﹂︵見第一回︶;被鐵貝勒辭退時,他有一段﹁告別詞﹂︵見第四回︶,都是擲地有聲的﹁混混兒宣言﹂。

  劉泰保又是一個結構角色,全書主要情節都是經由他的推理和行動而得以層層演進的。他的歸納演繹能力頗強,雖然第一個演繹︵以蔡九父女為盜劍者︶是錯誤的,但這條錯誤的線索畢竟把他帶近真正的﹁嫌疑對象﹂,並且使他得到了一個稱心如意的老婆。儘管他的判斷仍走過不少彎路,但是其觀察、分析事象的細密,﹁反偵察﹂手段的機智︵例如擒伏、利用﹁長蟲小二﹂︶,﹁正面試探﹂行動的大膽,都顯示著這位熱衷於﹁出名﹂、﹁撈面子﹂的混混兒,確實不乏智慧、經驗和能力。在武藝上,劉泰保是被動的,是弱者,然而在謀略上,他卻步步為營地轉化成了強者,以至令整個九門提督府惶惶不安、愁眉莫展,連年都過得忐忑而慘淡。

  劉泰保的行為動機是複雜的,起先他想借玉嬌龍的事﹁出風頭,露一露臉,好找一碗飯﹂;但是隨著情節發展,閃光的方面也逐漸顯露出來。他的屢敗屢戰,小而言之是要替自己恢復名譽、為岳父報仇;大而言之,是要維護正義,打抱不平。當然,他對﹁正義﹂的認識也是逐步深入,經歷了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的。這認識的轉變,始於追蹤羅小虎並進而同情小虎的身世和愛情。此時,劉泰保的憤怒轉而指向魯君佩和下嫁魯府的玉嬌龍。直到發現玉、羅情緣的悲劇性和崇高性之後,他的﹁認識過程﹂方告結束,夫妻二人及其﹁哥兒們﹂,於是成為玉、羅的堅決支持者。也正是在這個關鍵點上,顯示出了﹁閭巷之俠﹂與鐵貝勒、李慕白等﹁貴胄之俠﹂、﹁白道大俠﹂的明顯反差。

  正如劉泰保嘲笑﹁大英雄﹂李慕白時所說的:﹁幸虧還有我們這一夥不是英雄的!﹂這裡顯示著一種﹁平民精神﹂,魯迅先生說得好:﹁誠然,老百姓雖然不讀詩書,不明史法,不解在瑜中求瑕,屎裡覓道,但能從大概上看,明黑白,辨是非,往往有決非清高通達的士大夫所可幾及之處的。﹂︵︽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六至九︶︾︶

  王度廬出身於北京旗人家庭,自幼習染著與滿族風情混為一體的京味文化。他把對於老北京城及其風土人情的體驗糅入本書,為讀者展現出一幅又一幅生動的﹁京味風俗畫﹂。

  本書並非歷史小說,但是作者對清代北京地理的描述卻很精確。當時的北京,除了皇城、紫禁城,還有內城、外城之分,內城全由八旗按區分駐;又有﹁東富西貴北貧南賤﹂之說,指的是內城東部多富戶、西部多貴胄、北部多貧民,而南城︵即外城︶則聚居著以漢族為主的各色平民。作者把九門提督王府﹁設置﹂在鼓樓西大街的正黃旗駐地,這是有文獻依據的;往西,有邱廣超府;向北,偏僻的積水潭一帶居住過蔡九父女,由此出德勝門,就是夜戰耿六娘的土城。有趣的是:王度廬把丐頭﹁長蟲小二﹂的﹁據點﹂安排在鼓樓以南的﹁後門里﹂,其實這是王氏故居的所在地,屬於鑲黃旗;往東就是鐵貝勒府和劉泰保婚後的住宅;德嘯峰府則在東南面,屬於正白旗。以玉嬌龍為中心的許多故事,都發生在上述區域。

  外城前門大街與騾馬市大街的交叉點是珠市口。作者讓羅小虎在此落腳;他與劉泰保打架的﹁綺夢樓﹂,就在東面的﹁八大胡同﹂;西北方向有煤市街,楊健堂的全興鏢局設在這裡,蔡湘妹也曾在此暫住;附近的﹁打磨廠﹂是一條著名的長街,鏢局和鐵匠舖最多。與江湖人有關的許多故事,多發生在這個地區。

  清代北京城由四重城牆層層包圍,平民百姓不能進入紫禁城和皇城,所以內、外城兩大區域之間以及對外地的交通,必須經由﹁內九外七﹂十六座城門。本書所寫人物活動的交通路線,都嚴格遵循這一制約,經得起歷史地圖的檢驗。

  滿族文化有其特色。從玉嬌龍的家庭生活,讀者可以看出旗人對女孩的管束比較寬鬆;﹁小姑當家﹂的風習,更說明女子地位高於漢人家庭。第八回中,作者還為我們展示了一場典型的旗俗婚禮。

  說到北京民俗,廟會之多是一大特色。本書寫得最為細緻生動的,就是妙峰山的廟會。一九二五年,北京大學的顧頡剛等就此做過專題調查,後來將調查材料編印成︽妙峰山︾一書。王度廬所寫廟會及跳崖風俗的起源、﹁送會啟﹂的儀仗儀式、進香的路線、﹁香會﹂的分類與職能各種各樣的民間技藝表演形式,既可與民俗學家的調查互為參照。又更富於生活氣息。劉泰保的調度有方,﹁打磨廠哥兒們﹂的精采技藝,正顯示著民俗學家讚賞過的下層社會所存人類﹁新鮮氣象﹂︵語見︽妙峰山︾一書︶。在小說裡,這些民俗活動關係到一個機密的行動計劃,所以﹁嘉年華﹂式的狂歡之下,又隱現、瀰漫著詭祕而悲壯的氛圍。民俗事象成為有機的故事情節,獲得了生動的文學個性。︵相比之下,電影結尾似乎少了幾分風俗畫的精采。︶

  學術界尊王度廬為近代武俠悲情小說﹁開山立派的一代宗師﹂,他對包括金庸、古龍在內的港臺﹁新派﹂武俠小說作家也影響深遠。古龍說:﹁到了我生命中某一個階段中,我忽然發現我最喜愛的武俠小說作家竟然是王度廬。﹂

  王度廬一生寫了十六部武俠小說另有言情小說若干。他的代表作﹁鶴|鐵五部曲﹂描寫四代俠士、俠女的愛情故事,互相既有聯繫又可各自獨立,﹁鶴|鐵五部曲﹂在當時就很轟動,不僅在淪陷區流傳甚廣,而且不脛而走,影響遠及大後方,以致在重慶出現過有人冒充﹁王度廬教授﹂,連日演說﹁九華奇人傳﹂的事件︵原著裡李慕白的師承淵源在九華山︶。

  王度廬的文字不事雕琢,淡雅處極近白描,極富於文學意象之美。他的作品較著重描寫人性的弱點與刻畫心理衝突,但在武打方面卻﹁樸拙﹂得出奇,而以﹁俠骨柔情﹂貫穿全篇。臺灣學者葉洪生說:

  ﹁說來也怪!王氏書中沒有奇幻情節,沒有神功祕笈,甚至連江湖幫派,武林高手都沒有,簡直不像是一般人所熟悉的武俠小說!咋看之下,王派﹃江湖﹄平平無奇,﹃武藝十分﹄笨拙!其塑造的英雄兒女常唉聲嘆氣,又心有千千結!似乎沒有一個叱咤風雲的好漢︙︙但細加品味,掩卷深思,他們的身影都活生生、血淋淋地直逼眼前!泣訴江湖兒女的悲情、現實的無奈;令人感同身受,低迴不已。||這就是王度廬小說的藝術魅力。﹂

  ︽臥虎藏龍︾於一九四一年三月十六日至一九四二年三月六日連載於︽青島新民報︾,原名為︽臥虎藏龍傳︾,一九四八年三月由上海勵力出版社分五冊出版,書名改為︽臥虎藏龍︾。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該書在大陸和港臺地區又多次再版。

  此次修訂整理主要依據的是上海勵力出版社的一九四八年三月版本。在本書的修訂過程中,對原書的一些文字、標點及部分字句作了訂正,對段落劃分作了調整,並略有刪節。王芹女士是王度廬先生的女兒,熟悉王度廬先生的語言習慣,由她來修訂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因此此次出版的應是迄今為止最好的一個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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