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裏 最好交情見面初


  揚州城自古為繁華勝地,唐時杜牧有詩云:﹁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古人云人生樂事,莫過於﹁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自隋煬帝開鑿運河,揚州地居運河之中,為蘇浙漕運必經之地。明清之季,又為鹽商大賈所聚居,殷富甲於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揚州瘦西湖畔的鳴玉坊乃青樓名妓匯聚之所。這日正是暮春天氣,華燈初上,鳴玉坊各家院子中傳出一片絲竹和歡笑之聲,中間又夾著猜枚行令、唱曲鬧酒,當真是笙歌處處,一片昇平景象。

  突然之間,坊南坊北同時有五六人齊聲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友,姑娘們,來花錢玩兒的朋友們,大夥兒聽著:我們來找一個人,跟旁人並不相干,誰都不許亂叫亂動。不聽吩咐的,可別怪我們不客氣!﹂一陣吆喝之後,鳴玉坊中立時靜了片刻,跟著各處院子中喧聲四起,女子驚呼聲、男子叫嚷聲,亂成一團。

  麗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十餘名大鹽商坐了三桌,每人身邊都坐著一名妓女,一聽到這呼聲,人人臉色大變。齊問:﹁甚麼事?﹂﹁是誰?﹂﹁是官府查案嗎?﹂突然間大門上擂鼓也似的打門聲響了起來,龜奴嚇得沒了主意,不知是否該去開門。

  砰的一聲,大門撞開,湧進十七八名大漢。

  這些大漢短裝結束,白布包頭,青帶纏腰,手中拿著明晃晃的鋼刀,或是鐵尺鐵棍。眾鹽商一見,便認出是販私鹽的鹽梟。當時鹽稅甚重,倘若逃漏鹽稅,販賣私鹽,獲利頗豐。揚州一帶是江北淮鹽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結隊,逃稅販鹽。這些鹽梟極是兇悍,遇到大隊官兵時一鬨而散,逢上小隊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與對壘。是以官府往往眼開眼閉,不加干預。眾鹽商知道鹽梟向來只是販賣私鹽,並不搶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時與百姓買賣鹽斤,也公平誠實,並不仗勢欺人,今日忽然這般強兇霸道的闖進鳴玉坊來,無不又是驚惶,又是詫異。

  鹽梟中有一個五十餘歲的老者說道:﹁各位朋友,打擾莫怪,在下賠禮。﹂說著抱拳自左至右、又自右至左的拱了拱手,跟著朗聲道:﹁天地會姓賈的朋友,賈老六賈老兄,在不在這裏?﹂說著眼光向眾鹽商臉上逐一掃去。

  眾鹽商遇上他的眼光,都是神色惶恐,連連搖頭,心下卻也坦然:﹁他們江湖上幫會自夥裏鬧事尋仇,跟旁人可不相干。﹂

  那鹽梟老者提高聲音叫道:﹁賈老六,今兒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館中胡說八道,說甚麼揚州販私鹽的人沒種,不敢殺官造反,就只會走私漏稅,做些沒膽子的小生意。你喝飽了黃湯,大叫大嚷,說道揚州販私鹽的倘若不服,儘管到鳴玉坊來找你便是。我們這可不是來了嗎?賈老六,你是天地會的好漢子,怎地做了縮頭烏龜啦?﹂

  其餘十幾名鹽梟跟著叫嚷:﹁天地會的好漢子,怎麼做了縮頭烏龜?﹂﹁辣塊媽媽,你們到底是天地會,還是縮頭會哪?﹂

  那老者道:﹁這是賈老六一個人胡說八道,可別牽扯上天地會旁的好朋友們。咱們販私鹽的,原只掙一口苦飯吃,哪及得上天地會的英雄好漢?可是咱們縮頭烏龜倒是不做的。﹂

  等了好一會,始終不聽得那天地會的賈老六搭腔。那老者喝道:﹁各處屋子都去瞧瞧,見到那姓賈的縮頭老兄,便把他請出來。這人臉上有個大刀疤,好認得很。﹂眾鹽梟轟然答應,便一間間屋子去搜查。

  忽然東邊廂房中有個粗豪的聲音說道:﹁是誰在這裏大呼小叫,打擾老子尋快活?﹂

  眾鹽梟紛紛吆喝:﹁賈老六在這裏了!﹂﹁賈老六,快滾出來!﹂﹁他媽的,這狗賊好大膽子!﹂

  東廂房那人哈哈大笑,說道:﹁老子不姓賈,只是你們這批傢伙胡罵天地會,老子可聽著不大順耳。老子不是天地會的,卻知道天地會的朋友們個個是英雄好漢。你們這些販私鹽的,跟他們提鞋兒、抹屁股也不配。﹂

  眾鹽梟氣得哇哇大叫,三名漢子手執鋼刀,向東廂房撲了進去。卻聽得﹁哎唷﹂、﹁啊喲﹂連聲,三人一個接一個的倒飛了出來,摔在地下。一名大漢手中鋼刀反撞自己額頭,鮮血長流,登時暈去。跟著又有六名鹽梟先後搶進房去,但聽得連聲呼叫,那六人一個個都給摔了出來。這些人兀自喝罵不休,卻已無人再搶進房去。

  那老者走上幾步,向內張去,朦朧中見一名虬髯大漢坐在床上,頭上包了白布,臉上並無刀疤,果然不是賈老六。那老者大聲問道:﹁閣下好身手,請問尊姓大名?﹂

  房內那人罵道:﹁你爹爹姓甚麼叫甚麼,老子自然姓甚麼叫甚麼。好小子,連你爺爺的姓名也忘記了。﹂

  站在一旁的眾妓女之中,突然有個三十來歲的中年妓女﹁格格﹂一聲,笑了出來。一名私鹽販子搶上一步,拍拍兩記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淚鼻涕齊流。那鹽梟罵道:﹁他媽的臭婊子,有甚麼好笑?﹂那妓女嚇得不敢再說。

  驀地裏大堂旁鑽出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大聲罵道:﹁你敢打我媽!你這死烏龜、爛王八,你出門便給天打雷劈,你手背手掌上馬上便生爛疔瘡,爛穿你手,爛穿舌頭,膿血吞下肚去,爛斷你肚腸。﹂

  那鹽梟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閃,躲到了一名鹽商身後。那鹽梟左手將那鹽商一推,將他推得摔了一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那中年妓女大驚,叫道:﹁大爺饒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從那鹽梟胯下鑽了過去,伸手抓出,正好抓住他的陰囊,使勁猛捏,只痛得那大漢哇哇怪叫。那孩子卻已逃了開去。

  那鹽梟氣無可洩,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臉上。那妓女立時暈了過去。那孩子撲到她身上,叫道:﹁媽,媽!﹂那鹽梟抓住孩子後領,將他提了起來,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喝道:﹁別胡吵!放下小娃子。﹂那鹽梟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將他踢得幾個觔斗翻將出去,砰的一聲,撞在牆上。

  那老者向那鹽梟橫了一眼,對著房門說道:﹁我們是青幫兄弟,只因天地會一位姓賈的朋友公然辱罵青幫,又說在鳴玉坊中等候我們來評理,因此前來找人。閣下既然不是天地會的,又跟敝幫河水不犯井水,如何便出口傷人?請閣下留下姓名,幫主他們查問起來,也好有個交代。﹂

  房裏那人笑道:﹁你們要尋天地會的朋友算帳,跟我甚麼相干?我自在這裏風流快活,大家既然河水不犯井水,那便別來打擾老子興頭。不過我勸老兄一句,天地會的人,老兄是惹不起的,給人家罵了,也還是白饒,不如挾起尾巴,乖乖的去販私鹽、賺銀子罷。﹂那老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沒見過你這等不講理的人。﹂房裏那人冷冷的道:﹁我講不講理,跟你有甚相干?莫非你想招郎進舍,要叫我姐夫?﹂

  便在此時,門外悄悄閃進三個人來,也都是鹽販子的打扮。一個手拿鏈子槍的瘦子低聲問道:﹁點子是甚麼來頭?﹂那老者搖頭道:﹁他不肯說,但口口聲聲的給天地會吹大氣,說不定那姓賈的便躲在他房裏。﹂那瘦子一擺鏈子槍,頭一撇,那老者從腰間取出兩柄尺來長的短劍。突然之間,四人一齊衝進房中。

  只聽得房中兵刃相交之聲大作。那麗春院乃鳴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每間房都擺設得極為考究,梨木桌椅,紅木床榻。乒乓喀喇之聲不絕,顯是房中用具一件件碎裂。老鴇臉上肥肉直抖,口中念佛,心痛無已。那四名鹽梟不斷吆喝呼叫,房中那客人卻默不作聲。廳堂上眾人都站得遠遠地,唯恐遭上池魚之殃。但聽得兵刃碰撞之聲越來越快,忽然有人長聲慘呼,猜想是一名鹽梟頭目受了傷。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漢陰囊兀自痛得厲害,見那孩子從牆邊爬起身來,惱怒之下,揮拳又向他打去。那孩子側身閃避,那大漢反手一記耳光,打得那孩子轉了兩個圈子。眾龜奴、鹽商眼見這鹽梟如此兇狠,再打下去勢必要將那孩子活活打死,可是誰也不敢出言相勸。那大漢右拳舉起,又往孩子頭頂擊落。那孩子向前一衝,無地可避,便即推開廂房房門,奔了進去。廳上眾人都是﹁啊﹂的一聲。那大漢一怔,卻不敢衝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奔進廂房,一時瞧不清楚,突然間兵刃相交,噹的一聲,迸出幾星火花,只見床上坐著一人,滿頭纏著白布繃帶,形狀可怖。他只嚇得﹁啊﹂的一聲大叫。火星閃過,房中又黑,廳上燈燭之光從房門中照映進來,漸漸看清,那頭纏繃帶之人手握單刀,揮舞格鬥。四名鹽梟頭目已只剩下兩名,兩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有手握雙短劍的老者和一名魁梧漢子仍在相鬥。那孩子心想:﹁這人頭上受了重傷,站都站不起來,打不過這些私鹽販子的。老子得趕快逃走。但不知媽媽怎樣了?﹂

  他想起母親被人毆辱。氣往上衝,隔著廂房們大罵:﹁賊王八,你奶奶的雄,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鹽皮︙︙你私鹽販子家裏鹽多,奶奶、老娘、老婆死了,都用鹽醃了起來,拿到街上當母豬肉賣,一文錢三斤,可沒人買這臭鹹肉︙︙﹂廳上那鹽梟聽他罵得惡毒陰損,心下大怒,想衝進房去抓來幾拳打死,卻又不敢進房。

  房中那人突然間單刀一側,刷的一聲響,砍入那魁梧大漢的左肩,連肩骨都砍斷了。那大漢驚天動地般大聲呼叫,搖搖欲倒。那老者雙劍齊出,刺向那人胸口。那人舉刀格開,便在此時,拍的一聲悶響,那大漢一鞭擊中他右肩,單刀噹啷落地。那老者一聲吆喝,雙劍疾刺。那人左掌翻出,喀喇喇幾聲響,那老者肋骨紛斷,直飛出房,狂噴鮮血,暈倒在地。那大漢雖左肩重傷,仍然勇悍之極,舉起鋼鞭,向那人頭頂擊落。那人卻不閃避,竟似筋疲力盡,已然動彈不得。那大漢的力氣也所餘無幾,鋼鞭擊落之勢甚緩。

  那孩子眼見危急,起了敵愾同仇之心,疾衝而前,抱住那大漢的雙腿,猛力向後拉扯。這大漢少說也有二百來斤,那孩子瘦瘦小小,平時休想動他半毫,但此刻他重傷之下,全仗一口氣支持,突然給那孩子一拉,一交摔倒,躺在血泊中動也不動了。

  床上那人喘了幾口氣,大聲笑道:﹁有種的進來打!﹂那孩子連連搖手,要他不可再向外人挑戰。當那老者飛出房外之時,撞得廂房門忽開忽合,此刻房門兀自來回幌動,廳上燭光射進房來,照在那人虬髯如草、滿染血污的臉上,說不出的猙獰可畏。

  廳上眾鹽梟瞧不清房中情形,駭然相顧,只聽得房中那人又喝:﹁王八蛋,你們不敢進來,老子就出來一個個殺了。﹂眾鹽梟一聲喊,抬起地下傷者,紛紛奪門而出。

  那人哈哈一笑,低聲道:﹁孩子,你︙︙你去將門閂上了。﹂那孩子心想這門是非閂不可的,忙應道:﹁是!﹂將房門閂上,慢慢走到床前,黑暗中只聞到一陣陣血腥氣。

  那人道:﹁你︙︙你︙︙﹂一句話未說完,忽然身子一側,似是暈了過去,身子搖幌,便欲掉下床來。那孩子忙搶上扶住,這人身子極重,奮力將他扶正,將他腦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氣,隔了一會,低聲道:﹁那些販鹽的轉眼又來,我力氣未復,可得避︙︙避他媽的一避。﹂伸手撐起身子,似是又碰到了痛處,大哼了一聲。

  那孩子過去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遞給我!﹂那孩子拾起地下單刀,遞入他右手,那人緩緩從床上下來,身子不住搖幌。那孩子走將過去,將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我要出去了,你別扶我。否則給那些販鹽的見到,連你也殺了。﹂那孩子道:﹁他媽的,殺就殺,我可不怕,咱們好朋友講義氣,非扶你不可。﹂那人哈哈大笑,笑聲中夾著連連咳嗽,笑道:﹁你跟我講義氣?﹂那小孩道:﹁幹麼不講?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揚州市上茶館中頗多說書之人,講述三國志、水滸傳、大明英烈傳等等英雄故事。這小孩日夜在妓院、賭場、茶館、酒樓中鑽進鑽出,替人跑腿買物,揩點油水,討幾個賞錢,一有空閒,便蹲在茶桌旁聽白書。他對茶館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後的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趕他走。他聽書聽得多了,對故事中英雄好漢極是心醉,眼見此人重傷之餘,仍能連傷不少鹽梟頭目,心下仰慕,書中英雄常說的語句便即脫口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兩句話說得好。老子在江湖上聽人說過了幾千百遍,有福共享的傢伙見得多了,有難同當的人卻碰不到幾個。咱們走罷!﹂

  那小孩以右肩承著那人左臂,打開房門,走到廳上。眾人一見,都是駭然失色,四散避開。那小孩的母親叫道:﹁小寶,小寶,你到那裏去?﹂那小孩道:﹁我送這位朋友出門去,就回來的。﹂那人笑道:﹁這位朋友!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小孩的母親叫道:﹁不要去,你快躲起來。﹂那孩子笑了笑,邁著大步走出大廳。

  ※※※

  兩人走出麗春院,巷中靜悄悄的竟然無人,想必眾鹽梟遇上勁敵,回頭搬救兵去了。

  那人轉出巷子,來到小街之上,抬頭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們向西走!﹂走出數丈,迎面趕來一輛驢車。那人喝道:﹁僱車!﹂趕車的停了下來,眼見二人滿身血污,臉有訝異疑忌之色。那人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約有四五兩重,道:﹁銀子先拿去!﹂那趕車的見銀錠不小,當即停車,放下踏板。

  那人慢慢將身子移到車上,從懷中摸出一隻十兩重的元寶,交給那小孩,說道:﹁小朋友,我走了,這隻元寶給你。﹂

  那小孩見到這隻大元寶,不禁骨嘟一聲,吞了口饞涎,暗暗叫道:﹁好傢伙!﹂但他聽過不少俠義故事,知道英雄好漢只交朋友,不愛金錢,今日好容易有機會做上英雄好漢,說甚麼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膿包貪錢,大聲道:﹁咱們只講義氣,不要錢財。你送元寶給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傷,我送你一程。﹂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說道:﹁好極,好極,有點意思!﹂將元寶收入懷中。那小孩爬上驢車,坐在他身旁。

  車伕問道:﹁客官,去那裏?﹂那人道:﹁到城西,得勝山!﹂車伕一怔,道:﹁得勝山?這深更半夜去城西嗎?﹂那人道:﹁不錯!﹂手中單刀在車轅上輕輕一拍。車伕心中害怕,忙道:﹁是,是!﹂放下車帷,趕驢出城。那人閉目養神,呼吸急促,有時咳嗽幾聲。

  得勝山在揚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儀鄉,南宋紹興年間,韓世忠曾在此處大破金兵,因此山名﹁得勝﹂。

  車伕趕驢甚急,只一個多時辰,便到了山下,說道:﹁客官,得勝山到啦!﹂那人見那山只七八丈高,不過是個小丘,呸的一聲,問道:﹁這便是他媽的得勝山嗎?﹂車伕道:﹁正是!﹂那小孩道:﹁這確是得勝山。我媽和姊妹們去英烈夫人廟燒香,我跟著來,曾在這裏玩過。再過去一點子路,便是英烈夫人廟了。﹂那英烈夫人廟供奉的是韓世忠夫人梁紅玉,揚州人又稱之為﹁異娼廟﹂。梁紅玉年輕時做過妓女,風塵中識得韓世忠。揚州妓女每年必到英烈夫人廟燒香許願,祈禱這位宋朝的安國夫人有靈,照顧後代的同行姊妹。

  那人道:﹁你既知道,就不會錯。下去罷。﹂那小孩跳下車來,扶著那人下車。眼見四周黑沉沉地,心想:﹁是了,此地甚是荒野,躲在這裏,那些販鹽的賊坯一定找不到。﹂

  趕車的生怕這滿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載往別處,拉轉驢頭,揚鞭欲行。那人道:﹁且慢,你將這個小朋友帶回城去。﹂車伕道:﹁是!﹂那小孩道:﹁我便多陪你一會。明兒一早,我好給你去買饅頭吃。﹂那人道:﹁你真的要陪我?﹂那小孩道:﹁沒人服侍你,可不大對頭。﹂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對車伕道:﹁那你回去罷!﹂車伕忙不迭的趕車便行。

  那人走到一塊巖石上坐下,眼見驢車走遠,四下裏更無聲息,突然喝道:﹁柳樹後面的兩個烏龜王八蛋,給老子滾了出來。﹂

  那小孩嚇了一跳,心道:﹁這裏有人?﹂果見柳樹後面兩人慢慢走了出來,兩人白布纏頭,青帶繫腰,自是鹽梟一夥了。兩人手中所握鋼刀一閃一閃,走了兩步,便即站住。那人喝道:﹁烏龜兒子王八蛋,從窯子裏一直釘著老子到這裏,卻不上來送死,幹甚麼了!﹂那小孩心道:﹁是了,他們要查明這人到了那裏,好搬救兵來殺他。﹂

  那兩人低聲商議了幾句,轉身便奔。那人急躍而起,待要追趕,﹁噯﹂的一聲,復又坐倒。他重傷之餘,已無力追人。

  那小孩心道:﹁驢車已去,我們兩人沒法走遠,這兩人去通風報訊,大隊人馬殺來,那可糟糕。﹂突然間放聲大哭,叫道:﹁啊喲,你怎麼死了?死不得啊,你不能死啊!﹂

  二名鹽梟正自狂奔,忽聽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時停步轉身,只聽得他大聲哭叫:﹁你怎麼死了?﹂不由得又驚又喜。一人道:﹁這惡賊死了?﹂另一人道:﹁他受傷很重,挨不住了。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遠遠望去,只見那人蜷成一團,臥在地下。先一人道:﹁就算沒死,也不用怕他了。咱們割了他腦袋回去,豈不是大功一件?﹂另一人道:﹁妙極!﹂兩人挺著單刀,慢慢走近。只聽那小孩兀自在捶胸頓足,放聲號咷,一面叫道:﹁老兄,你怎麼忽然死了?那些販私鹽的追來,我怎抵擋得了?﹂

  那二人大喜,奔躍而前。一人喝道:﹁惡賊,死得正好!﹂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另一人便舉刀往那人頸中砍去。突然間刀光一閃,一人腦袋飛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撐起身來。

  那小孩哭道:﹁啊喲,這位販私鹽的朋友怎麼沒了腦袋?你兩位老人家去見了閻王,又有誰回去通風報訊哪?這可不是糟了嗎?﹂說到最後,忍不住大笑。

  那人笑道:﹁你這小鬼當真聰明得緊,哭得也真像。若不是這麼一哭,這兩個王八蛋還真不會過來。﹂那小孩笑道:﹁要裝假哭,還不容易?我媽要打我,鞭子還沒上身,我已哭得死去活來,她下鞭時自然不會重了。﹂那人道:﹁你娘幹麼打你?﹂那小孩道:﹁那不一定,有時是我偷了她的錢,有時是為了我作弄院中的閔婆、尤叔。﹂

  那人嘆了一口氣,說道:﹁這兩個探子倘若不殺,可當真有些兒不妙。喂,剛才你假哭時,怎地你不叫我老爺、大叔,卻叫我老兄?﹂那小孩道:﹁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老兄。你是他媽的甚麼老爺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爺,鬼才理你?﹂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很好!小朋友,你叫甚麼名字?﹂那小孩道:﹁你問我尊姓大名嗎?我叫小寶。﹂那人笑道:﹁你大名叫小寶,那麼尊姓呢?﹂那小孩眉頭一皺,說道:﹁我︙︙我尊姓韋。﹂

  這小孩生於妓院之中,母親叫做韋春花,父親是誰,連他母親也不知道,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寶,也從來無人問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問起,他就將母親的姓搬了出來。這韋小寶生於妓院,長於妓院,從沒讀過書。他自稱﹁尊姓大名﹂,倒不是說笑,只是聽說書的常常提到﹁尊姓大名﹂四字,不知乃是向別人說話時的尊敬稱呼,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適。

  他跟著問道:﹁那你尊姓大名叫作甚麼?﹂那人微微一笑,說道:﹁你既當我是朋友,我便不能瞞你。我姓茅,茅草的茅,不是毛蟲之毛,排行第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

  韋小寶﹁啊﹂的一聲,跳了起來,說道:﹁我聽人說過的,官府︙︙官府不是正在捉拿你嗎?說你是甚麼江洋大盜。﹂茅十八嘿的一聲,道:﹁不錯,你怕不怕我?﹂韋小寶笑道:﹁怕甚麼?我又沒金銀財寶,你要搶錢,也不會搶我的。江洋大盜又打甚麼緊?水滸傳上林沖、武松那些英雄好漢,也都是大強盜。﹂茅十八甚是高興,說道:﹁你拿我和林沖、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那可好得很。官府要捉拿我,你是聽誰說的?﹂

  韋小寶道:﹁揚州城裏貼滿了榜文,說是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又是甚麼格殺不論,只要有人殺了你,賞銀二千兩,倘若有人通風報信,因而捉到你,那就少賞些,賞銀一千兩。昨天我還在茶館聽大家談論,說道你這樣大的本事,要捉住你,殺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風報信,領得一千兩銀子的賞格,倒是一注橫財。﹂

  茅十八側著頭看看他,嘿的一聲。

  韋小寶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如得了這一千兩賞銀,我和媽娘兒倆可有得花了,雞鴨魚肉,賭錢玩樂,幾年也花不光。﹂見茅十八仍是側頭瞧著自己,臉上神氣頗有些古怪,韋小寶怒道:﹁你心裏在想甚麼?你猜我會去通風報信,領這賞銀?﹂茅十八道:﹁是啊,白花花的銀子,誰又不愛?﹂韋小寶怒罵:﹁操你奶奶!出賣朋友,還講甚麼江湖義氣?﹂茅十八道:﹁那也只好由你。﹂

  韋小寶道:﹁你既信我不過,為甚麼說了真名字出來?你頭上臉上纏了這許多布條,和榜文上的圖形全然不同了。你不說你是茅十八,誰又認得你?﹂茅十八道:﹁你說咱們有福共享,有難共當。我倘若連自己姓名身份也瞞了你,那還算甚麼他媽巴羔子的好朋友?﹂

  韋小寶大喜,說道:﹁對極!就算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金,老子也決不會去通風報信。﹂心中卻想:﹁倘若真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格,出賣朋友的事要不要做?﹂頗有點打不定主意。

  茅十八道:﹁好,咱們便睡一會,明日午時,有兩個朋友要來找我。我們約好在揚州城西得勝山相會,死約會,不見不散。﹂

  韋小寶亂了一日,早已神困眼倦,聽他這麼一說,靠在樹幹上便即睡著了。

  次日醒來,只見茅十八雙手按胸,笑道:﹁你也醒了,你把這兩個死人拖到樹後面去,將三把刀子磨一磨。﹂

  韋小寶依言拖開死人,其時朝陽初升,這才看清楚茅十八約莫四十來歲年紀,手臂上肌肉盤虬,目閃精光,神情威猛,當下將三柄鋼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水,在一塊石頭上磨了起來。心想:﹁對付鹽販子,有一把刀也夠了。倘若這茅老兄給人殺了,餘下兩柄刀又磨來幹甚麼?難道讓人用來殺我韋小寶嗎?﹂他向來懶惰,裝模作樣的磨了一會刀,道:﹁我去買些油條饅頭來吃。﹂

  茅十八道:﹁那裏有油條饅頭賣?﹂韋小寶道:﹁過去那邊沒多遠,有個小市鎮。茅大哥,你身邊銀子,借幾兩來使使?﹂茅十八一笑,又取出那隻元寶,說道:﹁哥兒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去使便了,說甚麼借不借的?﹂

  韋小寶大喜,心想:﹁這好漢真拿我當朋友看待,便有一萬兩銀子的賞格,我也不能去報官。十萬兩呢?這倒有點兒傷腦筋。呸,憑他這副德性,值得這麼多銀子?我也不用傷腦筋啦。﹂接過銀子,問道:﹁要不要給你買甚麼傷藥?﹂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傷藥。﹂韋小寶道:﹁好,我去了。茅大哥,你放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殺了我腦袋,我也決不說你就是茅十八。﹂茅十八見他說得真誠,點了點頭。

  韋小寶自言自語:﹁你還有兩個朋友來,最好再買一壺酒,來幾斤熟牛肉。﹂茅十八喜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飽了好廝殺。﹂韋小寶驚道:﹁鹽販子知道你在這裏?就要追來?﹂茅十八道:﹁不是!我約了別的人到得勝山來打架,否則巴巴的趕來幹甚麼?﹂韋小寶吁了口氣,道:﹁你身上有傷,怎麼能再打架?這場架嗎,等傷好了再打不遲,只不過︙︙只不過就怕人家不肯。﹂

  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漢,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是三月廿九,是不是?半年之前,這場架便約好了的。後來我給官府捉了關在牢裏,牽記著這場約會,非來不可,只好越獄趕來,越獄時殺了幾個鷹爪孫,揚州城裏才這麼鬧得亂糟糟的,懸下他媽的賞格捉拿老子。他奶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好幾個功夫很硬的鷹爪子,殺了他們三個,自己竟還受了點傷,也真算倒足了大霉。﹂

  韋小寶道:﹁好,我趕去買些吃的,等你吃飽了好打架。﹂當即拔足快奔,轉過山坡,奔了六七里路,便是一個小市鎮,心下盤算:﹁茅大哥傷得路也走不動,怎能跟人家打架?他說對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漢,武功定然了得,我怎地幫他個忙才好?﹂手裏捧著銀子,心癢難搔,一生之中,手裏從來沒拿過這許多銀子,須得怎生大花一場,這才痛快,走到熟肉鋪中,買了兩斤熟牛肉,一隻醬鴨,再去買了兩瓶黃酒,剩下的銀子仍是不少,又買了十來個饅頭,八根油條,只多用了廿幾文,忽想:﹁我去買些繩索,在地下結成了絆馬索。打架之時,對方不小心在繩索上一絆,摔倒在地,茅大哥就可一刀將他殺死。﹂

  他想起說書先生說故事,大將上陣交鋒,馬足被絆,摔將下來,敵將手起刀落,將之砍為兩段,當下興匆匆的去買繩索。來到一家雜貨鋪前,只見鋪中一排放著四隻大缸,一缸白米,一缸黃豆,一缸鹽,另一缸是碎石灰。立時想起:﹁去年仙女橋邊私鹽幫跟人打架,給人家用石灰撒在眼裏,登時反勝為敗。我怎麼不想到這個主意?﹂繩索也不買了,買了一袋石灰,負在背上,回到茅十八身邊。

  茅十八躺在樹邊睡覺,聽到他腳步聲,便即醒了,打開酒瓶,喝了兩口,大聲讚好,說道:﹁你喝不喝?﹂韋小寶從來不喝酒,這時要充英雄好漢,接過酒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覺一股熱氣湧入肚中,登時大咳起來。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可還沒學會。﹂忽聽得遠處有人朗聲道:﹁十八兄,別來好啊?﹂

  ※※※

  茅十八道:﹁吳兄、王兄,你兩位也很清健啊!﹂韋小寶心中突突亂跳,抬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大路上兩個人快步走來,頃刻間便到了面前。

  一人是老頭子,一部白鬍鬚直垂至胸,但面皮紅潤泛光,沒半點皺紋。另一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個禿子,後腦拖著條小辮子,前腦光滑如剝殼雞蛋。

  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禮了。﹂那禿頭眉頭微微一皺。那老者笑道:﹁何必客氣?﹂韋小寶心想:﹁茅大哥為人太過老實,自己腿上有傷,怎能說給人家聽?﹂茅十八道:﹁這裏有酒有肉,兩位吃一點嗎?﹂那老人道:﹁叨擾了!﹂坐在茅十八身側,接過酒瓶。韋小寶大喜:﹁原來這兩人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跟他來打架的,那可妙得緊。待會敵人到來,這兩人也可幫忙打架。﹂

  那老者將酒瓶湊到口邊,待要喝酒,那禿頭說道:﹁吳大哥,這酒不喝也罷!﹂那老者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十八兄是鐵錚錚的好漢子,酒中難道還會有毒?﹂骨嘟、骨嘟喝了兩口,將酒瓶遞給禿頭,道:﹁你不喝酒,那可瞧不起好朋友了。﹂那禿頭神色有些猶豫,但對老者之言似是不便違拗,接過酒瓶,剛放到口邊,茅十八夾手奪過,說道:﹁酒不夠啦!王兄又不愛喝酒,省幾口給我。﹂仰頭喝了兩大口。那禿頭臉上一紅,坐下來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給兩位引見一位好朋友。﹂指著老者道:﹁這位吳老爺子,大號叫作大鵬,江湖上人稱﹃摩雲手﹄,拳腳功夫,武林中大大有名。﹂那老者笑道:﹁茅兄給我臉上貼金了。﹂說著左右顧視,不見另有旁人,不禁頗為詫異。茅十八指著那禿子道:﹁這位王師傅單名一個﹃潭﹄字,外號﹃雙筆開山﹄,一對判官筆使將出來,當真出神入化。﹂那禿頭道:﹁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下敗將,慚愧得緊。﹂

  茅十八道:﹁不敢當。﹂指著韋小寶道:﹁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他說到這裏,吳王二人愕然相顧,跟著一齊凝視韋小寶,實在看不出這個又乾又瘦的十二三歲小孩子是甚麼來頭,只聽茅十八續道:﹁這位小朋友姓韋,名小寶,江湖上人稱︙︙人稱,嗯,他的外號,叫作︙︙叫作︙︙﹂頓了一頓,才道:﹁叫作﹃小白龍﹄。水上功夫,最是了得,在水中游上三日三夜,生食魚蝦,面不改色。﹂

  他要給這個新交的小朋友掙臉,不能讓他在外人之前顯得洩氣,有心要吹噓幾句,可是韋小寶全無武功,吳王二人都是行家,一伸手便知端的,難以瞞騙,一凝思間,便說他水上功夫十分厲害,吳王二人是北地豪傑,不會水性,那便無法得知真假。他接著說道:﹁你們三位都是好朋友,多親近親近。﹂吳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

  韋小寶依樣學樣,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又驚又喜:﹁茅大哥給我吹牛,其實我是甚麼江湖好漢了?這西洋鏡卻拆穿不得。﹂

  四人過不多時,便將酒肉饅頭吃得乾乾淨淨。這禿頭王潭食量甚豪,初食時有些顧忌,到後來放量大嚼,他獨個兒所吃的牛肉、饅頭和油條,比三人加起來還多。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說道:﹁吳老爺子,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極好,陸上功夫卻還沒學,在下只好一對二。這可不是瞧不起兩位。﹂吳大鵬道:﹁咱們這個約會,我看還是再推遲半年罷。﹂茅十八道:﹁那為甚麼?﹂吳大鵬道:﹁茅兄身上有傷,顯不出真功夫。老朽打贏了固然沒甚麼光采,打輸了更是沒臉見人。﹂

  茅十八哈哈一笑,說道:﹁有傷沒傷,沒多大分別,再等半年,豈不牽肚掛腸?﹂左手扶著樹幹,慢慢站起身來,右手已握單刀,說道:﹁吳老爺子向來赤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罷!﹂王潭道:﹁好!﹂伸手入懷,嗆啷一聲輕響,摸出一對判官筆來。

  吳大鵬道:﹁既然如此,王賢弟,你替愚兄掠陣。愚兄要是不成,你再上不遲。﹂王潭應道:﹁是!﹂退開三步。吳大鵬左掌上翻,右手兜了個圈子,輕飄飄揮掌向茅十八拍來。

  茅十八單刀斜劈,逕砍他左臂。吳大鵬一低頭,自他刀鋒下搶進,左手向他右臂肘下拍去。茅十八一側身轉在樹旁,拍的一聲響,吳大鵬那掌擊在樹幹之上。這顆大樹高五六丈,樹身粗壯,給吳大鵬這麼一拍,樹上黃葉便似雨點般撒下來。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單刀攔腰揮去。吳大鵬突然縱起身子,從半空中撲將下來,白鬚飄揚,甚是好看。茅十八一招﹁西風倒捲﹂。單刀自下拖上。吳大鵬在半空中一個倒翻觔斗,躍了出去。茅十八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勢固然勁急,吳大鵬的閃避卻也迅速靈動之極。

  韋小寶一生之中,打架是見得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辮、箍頸撞頭的爛打,除了昨日麗春院中茅十八惡鬥鹽梟之外,從未見過高手如此凶險的比武。但見吳大鵬忽進忽退,雙掌翻飛,茅十八將單刀舞得幻成一片銀光,擋在身前。吳大鵬幾次搶上,都被刀光逼了出來。

  ※※※

  正鬥到酣處,忽聽得蹄聲響動,十餘人騎馬奔來,都是滿清官兵的打扮。十餘騎奔到近處,散將開來,將四人圍在垓心,為首的軍官喝道:﹁且住!咱們奉命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跟旁人並不相干,都退開了!﹂

  吳大鵬一聽,住手躍開。茅十八道:﹁吳老爺子,鷹爪子又找上來啦!他們衝著我來,你不用理會,再上啊!﹂吳大鵬向眾官兵道:﹁這位兄台是安分良民,怎地是江洋大盜?你們認錯了人罷?﹂為首的軍官冷笑道:﹁他是安分良民,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友,你在揚州城裏做下了天大的案子,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乖乖的跟我們走罷!﹂

  茅十八道:﹁你們等一等,且瞧我跟這兩位朋友分了勝敗再說。﹂轉頭向吳大鵬和王潭道:﹁吳老爺子,王兄,咱們今日非分勝敗不可,再等上半年,也不知我姓茅的還有沒有性命。爽爽快快,兩位一起上罷!﹂

  那軍官喝道:﹁你們兩個若不是和茅十八一夥,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別惹事上身。﹂

  茅十八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幹甚麼?﹂

  那軍官道:﹁茅十八,你越獄殺人,那是揚州地方官的事,本來用不著我們理會。不過聽說你在妓院裏大叫大嚷,說道天地會作亂造反的叛賊都是英雄好漢,這話可是有的?﹂

  茅十八大聲道:﹁天地會的朋友們當然是英雄好漢,難道倒是你這種給韃子舔卵蛋的漢奸,反而是英雄好漢?﹂

  那軍官眼露兇光,說道:﹁鰲少保派我們從北京到南方來,為的是捉拿天地會反賊。茅十八,你跟我們走。﹂說著轉頭向吳大鵬和王潭道:﹁兩位正在跟這逆賊相鬥,想來不是一路的了,兩位這就請便罷。﹂

  吳大鵬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軍官在腰間一條黑黝黝的軟鞭上一拍,說道:﹁在下﹃黑龍鞭﹄史松,奉了鰲少保將令,擒拿天地會反賊。﹂

  吳大鵬點了點頭,向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

  茅十八睜大了雙眼,問道:﹁你說甚麼?﹂

  吳大鵬微微一笑,道:﹁沒甚麼,茅兄,你好像並不是天地會中的兄弟,卻幹麼要大說天地會的好話?﹂茅十八道:﹁天地會保百姓,殺韃子,做的是英雄好漢的勾當,自然是英雄好漢了。江湖上有言道:﹃為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陳近南陳總舵主,便是天地會的頭腦。天地會的朋友們,都是陳總舵主的手下,豈有不是英雄好漢之理?﹂。吳大鵬道:﹁茅兄可識得陳總舵主麼?﹂茅十八怒道:﹁甚麼?你譏笑我不是英雄嗎?﹂他為此發怒,自然是不識陳近南了。吳大鵬微笑道:﹁不敢。﹂茅十八又道:﹁難道你又識得陳總舵主了?﹂吳大鵬搖了搖頭。

  史松向吳王二人問道:﹁你們兩個識得天地會的人嗎?要是有甚麼訊息,說了出來,我們拿到了天地會的頭目,好比那個陳近南甚麼的,鰲少保必定重重有賞。﹂

  吳大鵬和王潭尚未回答,茅十八仰天大笑,說道:﹁發你媽的清秋大夢,憑你這塊料,也想去拿天地會的陳總舵主?你開口閉口的鰲少保,這鰲拜自稱是滿洲第一勇士,武功到底怎樣?﹂史松道:﹁鰲少保天生神勇,武功蓋世,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頭瘋牛,你這反賊也知道嗎?﹂茅十八罵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鰲拜有這等厲害,我正要上北京去鬥他一鬥。﹂史松冷笑道:﹁憑你也配和鰲少保動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頭,就將你捺死了。姓茅的,閒話別多說了,跟我們走罷!﹂

  茅十八道:﹁那有這般容易?你們這裏一共一十三人,老子以一敵十三,明知打不過,也得打一打。﹂

  吳大鵬微笑道:﹁茅兄怎能如此見外?咱們是以三敵十三,一個打四個,未必便輸。﹂

  史松和茅十八都是一驚。史松道:﹁兩位別轉錯了念頭,造反助逆,可不是好玩的。﹂

  吳大鵬笑道:﹁助逆那也罷了,造反卻是不敢。﹂史松道:﹁助逆即是造反!你們兩個想清楚些,是不是幫定了這反賊?﹂吳大鵬道:﹁半年之前,茅兄和這位王兄弟約定了,今日在這裏以武會友,並將在下牽扯在內。想不到官府不識趣,將茅兄關在獄裏。他是言而有信的好漢子,今日若不踐約,此後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獄殺人,都是給官府逼出來的。這叫做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如賣老漢的面子,那就收隊回去,待老漢和茅兄較量一下手底下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漢和王兄弟就管不了啦!﹂史松道:﹁不成!﹂

  軍官隊中忽有一人喝道:﹁老傢伙,那有這麼多說的?﹂說著拔刀出鞘,雙腿一夾,縱馬衝將過來,高舉單刀,便向吳大鵬頭頂砍落。吳大鵬斜身一閃,避過了他這一刀,右臂探出,身子縱起,抓住了他背心,順手一甩,將他摔了出去。

  眾軍官大叫:﹁反了,反了!﹂紛紛躍下馬來,向吳大鵬等三人圍了上去。

  茅十八大腿受傷,倚樹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軍官,鋼刀橫削,又一名軍官被他攔腰斬死。餘人見他悍勇,一時不敢逼近。史松雙手叉腰,騎在馬上掠陣。

  韋小寶本給軍官圍在垓心,當史松和茅十八、吳大鵬二人說話之際,他一步一步的退出圈子。眾軍官也不知這乾瘦小孩在這裏幹甚麼,誰也不加理會。待得眾人動上手,他已躲在數丈外的一株樹後,心想:﹁我快快逃走呢,還是在這裏瞧著?茅大哥他們只三個人,定會給這些官兵殺了。這些軍爺會不會又來殺我?﹂轉念又想:﹁茅大哥當我是好朋友,說過有難同當,有福共享。我若悄悄逃走,可太也不講義氣。﹂

  吳大鵬揮掌劈倒了一名軍官。王潭使開雙筆,和三名軍官相鬥。這時茅十八又將一名軍官右腿砍斷。這軍官倒在血泊之中,大聲呼叫喝罵,聲音淒厲。

  史松一聲長嘯,黑龍鞭出手,跟著縱身下馬。他雙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向茅十八捲去。茅十八使開﹁五虎斷門刀﹂刀法,見招拆招,史松的軟鞭一連七八招厲害招數,都給他單刀擋了回來。但聽得吳大鵬長聲吆喝,一人飛了出去,拍噠一響,掉在地下,軍官中又少了一人。

  這邊王潭以一敵三,卻漸漸落了下風,左腿上被鋸齒刀拉了一條口子,鮮血急噴。他一跛一拐,浴血苦鬥。和吳大鵬急鬥的三人武功均頗不弱,雙刀一劍,在他身邊轉來轉去,吳大鵬的摩雲掌力一時擊不到他們身上。

  史松的軟鞭越使越快,始終奈何不了茅十八,突然間一招﹁白蛇吐信﹂,鞭梢向茅十八右肩點去。茅十八舉刀豎擋,不料史松這一招乃是虛招,手腕抖動,先變﹁聲東擊西﹂,再變﹁玉帶圍腰﹂,黑龍鞭倏地揮向左方,隨即圈轉,自左至右,遠遠向茅十八腰間圍來。

  茅十八雙腿難以行走,全仗身後大樹支撐。史松這一招﹁玉帶圍腰﹂捲將過來,本來只須向前竄出,或是往後縱躍,即能避過,但此刻卻非硬接硬架不可,當下單刀對準黑龍鞭的鞭梢拍落。史松斗然放手,鬆脫鞭柄,那軟鞭一沉,忽而兜轉,迅疾無倫的捲將過來,將茅十八繞在樹上,一共繞了三匝,噗的一聲,鞭梢擊中他右胸。史松要將茅十八生擒,以便逼問天地會的訊息,眼見吳大鵬和王潭尚未降服,急欲取下黑龍鞭使用,當即俯身拾起地下丟棄的一柄單刀,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條右臂。

  他拾刀在手,剛抬起身,驀地裏白影幌動,無數粉末衝進眼裏、鼻裏、口裏,一時氣為之窒,跟著雙眼劇痛,猶似萬枚鋼針同時扎刺一般,待欲張口大叫,滿嘴粉末,連喉頭嗌住了,再也叫不出聲來。這一下變故突兀之極,饒是他老於江湖,卻也心慌意亂,手一鬆,單刀跌落,雙手去揉擦眼睛,擦得一擦,這才恍然:﹁啊喲,敵人將石灰撒入了我眼睛。﹂生石灰遇水即沸,立即將他雙眼燒爛,便在此時,肚腹上一陣冰涼,一柄單刀插入了肚中。

  茅十八為軟鞭繞身,眼見無倖,陡然間白粉飛揚,史松單刀脫手,雙手去揉擦眼睛,正詫異間,只見韋小寶拾起單刀,一刀插入了史松肚中,隨即轉身又躲在樹後。

  史松搖搖幌幌,轉了幾轉,翻身摔倒。幾名軍官大驚,齊叫:﹁史大哥,史大哥!﹂吳大鵬左掌一招﹁鐵樹開花﹂,掌力吐處,一名軍官身子飛出數丈,口中鮮血狂噴,餘下五人眼見不敵,再也無心戀戰,轉身便奔,連坐騎也不要了。

  吳大鵬回頭說道:﹁茅兄當真了得,這黑龍鞭史松武功高強,今日命喪你手!﹂他眼見史松肚腹中刀而死,想來自然是茅十八所殺。

  茅十八搖頭道:﹁慚愧!是韋小兄弟殺的。﹂吳王二人大為詫異,齊聲道:﹁是這小孩所殺?﹂他二人適才忙於對付敵人,沒見到韋小寶撒石灰。地下滿是死屍鮮血,傷者身上滾得滿身是泥,雖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下,他二人也沒留意。

  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龍鞭鞭梢,抖開軟鞭,呼的一聲,抽在史松頭上。史松肚腹中刀,一時未死,給這一鞭擊正在天靈蓋上,立時斃命。茅十八叫道:﹁韋兄弟,你好功夫啊!﹂

  韋小寶從樹後轉出,想到自己居然殺了一個官老爺,心中有一分得意,倒有九分害怕。吳王二人將信將疑,上上下下的向韋小寶打量,但見他臉色蒼白,全身發抖,雙目含淚,搖搖幌幌的立足不定,只像隨時隨刻要放聲大哭,又或是大叫:﹁我的媽啊!﹂說甚麼也不像是殺了黑龍鞭史松之人。吳大鵬道:﹁小兄弟,你使甚麼招式殺了此人?﹂韋小寶顫聲道:﹁我︙︙我︙︙是我殺了這︙︙官︙︙官老爺嗎?不,不是我殺的,不︙︙不是我︙︙﹂他知道殺官之罪極大,心慌意亂之下,唯有拚命抵賴。

  茅十八皺起眉頭,搖了搖頭,說道:﹁吳老爺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相助,救了兄弟性命。咱們還打不打?﹂吳大鵬道:﹁救命之話,休得提起。王兄弟,我看這場架是不必打了?﹂王潭道:﹁不打了!我和茅兄原沒甚麼深仇大怨,大家交上了朋友,豈不是好?茅兄武功高強,有膽量,有見識,兄弟是十分佩服的。﹂吳大鵬道:﹁茅兄,咱們就此別過,山長水遠,後會有期。茅兄十分欽佩天地會的陳總舵主,這一句話,兄弟當設法帶給陳總舵主他老人家知曉。﹂

  茅十八大喜,搶上一步,說道:﹁你︙︙你︙︙識得陳總舵主?﹂

  吳大鵬笑道:﹁我和這位王兄弟,都是天地會宏化堂屬下的小腳色。承茅大哥對敝會如此瞧得起,別說大夥兒本來沒甚麼過節,就算真有樑子,那也是一筆勾銷了。﹂茅十八又驚又喜,說道:﹁原來︙︙原來你果然識得陳近南。﹂吳大鵬道:﹁敝會兄弟眾多,陳總舵主行蹤無定,在下在會中職司低下,的確沒見過陳總舵主的面,剛才並不是有意相欺。﹂茅十八道:﹁原來如此。﹂

  吳大鵬一拱手,轉身便行,雙掌連揚,拍拍之聲不絕,在每個躺在地上的軍官身上補了一掌,不論那軍官本來是死是活,再中了他的摩雲掌力,死者筋折骨裂,活著的也即氣絕。

  茅十八低聲喝采:﹁好掌力!﹂眼見二人去得遠了,喃喃的道:﹁原來他二人倒是天地會的。﹂隔了一會,向韋小寶道:﹁去牽匹馬過來!﹂

  ※※※

  韋小寶從未牽過馬,見馬匹身軀高大,心中害怕,從馬匹身後慢慢挨近。茅十八喝道:﹁向著馬頭走過去。你從馬屁股過去,馬兒非飛腿踢你不可。﹂韋小寶繞到馬前,伸手去拉韁繩,那馬倒甚馴良,跟著他便走。

  茅十八撕下衣襟,裹了右臂的傷口,左手在馬鞍上一按,躍上馬背,說道:﹁你回家去罷!﹂韋小寶問道:﹁你到那裏去?﹂茅十八道:﹁你問來幹麼?﹂韋小寶道:﹁咱們既是朋友,我自然要問問。﹂茅十八臉一沉,罵道:﹁你奶奶的,誰是你朋友?﹂韋小寶退了一步,小臉兒漲得通紅,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不明白他為甚麼好端端突然大發脾氣。

  茅十八道:﹁你為甚麼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的眼裏?﹂聲音嚴厲,神態更是十分兇惡。

  韋小寶甚是害怕,退了一步,顫聲道:﹁我︙︙我見他要殺你。﹂茅十八問道:﹁石灰那裏來的?﹂韋小寶道:﹁我︙︙我買的。﹂茅十八道:﹁買石灰來幹甚麼?﹂韋小寶道:﹁你說要跟人打架,我見你身上有傷,所以︙︙所以買了石灰粉幫你。﹂茅十八大怒,罵道:﹁小雜種,你奶奶的,這法子那裏學來的?﹂

  韋小寶的母親是娼妓,不知生父是誰,最恨的就是人家罵他小雜種,不由得怒火上衝,也罵道:﹁你奶奶的老雜種,我操你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烏龜王八蛋,你管我從那裏學來的?你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魚︙︙﹂一面罵,一面躲到了樹後。

  茅十八雙腿一挾,縱馬過來,長臂伸處,便將他後頸抓住,提了起來,喝道:﹁小鬼,你還罵不罵?﹂韋小寶雙足亂踢,叫道:﹁你這賊王八,臭烏龜,路倒屍,給人斬上一千刀的豬玀︙︙﹂他生於妓院之中,南腔北調的罵人語言,學了不計其數,這時怒火上衝,滿口的污言穢語。

  茅十八更是惱怒,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韋小寶放聲大哭,罵得更是響了,突然之間,張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茅十八手背一痛,脫手將他摔在地下。韋小寶發足便奔,口中兀自罵聲不絕。茅十八縱馬自後緩緩跟來。

  韋小寶雖然跑得不慢,但他人小步短,那裏撇得下馬匹的跟蹤?奔得十幾丈,便已氣喘力竭,回頭一看,茅十八的坐騎和他相距不過丈許,心中一慌,失足跌倒,索性便在地上打滾,大哭小叫。他平日在妓院之中,街巷之間,時時和人爭鬧,打不過時便耍這無賴手段,對手都是大人,總不成繼續追打,將他打死?生怕被人說以大欺小,只好搖頭退開。

  茅十八道:﹁你起來,我有話跟你說。﹂韋小寶哭叫:﹁我偏不起來,死在這裏也不起來!﹂茅十八道:﹁好!我放馬過來,踹死了你!﹂

  韋小寶最不受人恐嚇,人家說:﹁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腳踢死你﹂這等言語,他幾乎每天都會聽到一兩次,根本就沒放在心上,當即大聲哭叫:﹁打死人啦,大人欺負小孩哪!烏龜王八蛋騎了馬要踏死我啦!﹂茅十八一提馬韁,坐騎前足騰空,人立起來。韋小寶一個打滾,滾了開去。茅十八笑罵:﹁小鬼,你畢竟害怕。﹂韋小寶叫道:﹁我怕了你這狗入的,不是英雄好漢!﹂

  茅十八見他如此憊賴,倒也無法可施,笑道:﹁憑你也算英雄好漢?好啦,你起來,我不打你了。我走啦!﹂韋小寶站起身來,滿臉都是眼淚鼻涕,道:﹁你打我不要緊,可不能罵我小雜種。﹂茅十八笑道:﹁你罵我的話,還多了十倍,更難聽十倍,大家扯直,就此算了。﹂韋小寶伸衣袖抹了抹,當即破涕為笑,說道:﹁你打我耳光,我咬了你一口,大家扯直,就此算了。你去那裏?﹂

  茅十八道:﹁我上北京。﹂韋小寶奇道:﹁上北京?人家要捉你,怎麼反而自己送上門去?﹂茅十八道:﹁我老是聽人說,那鰲拜是滿洲第一勇士,他媽的,還有人說他是天下第一勇士。我可不服氣,要上北京去跟他比劃比劃。﹂

  韋小寶聽他說要去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這熱鬧不可不看,平時在茶館中,聽茶客說起天子腳下北京的種種情狀,心下早就羨慕,又想到自己殺了史松,官老爺查究起來可不是玩的,雖然大可賴在茅十八身上,但萬一拆穿西洋鏡,那可乖乖不得了,還是溜之大吉為妙,說道:﹁茅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這件事不大易辦,只怕你不敢答應。﹂

  茅十八最恨人說他膽小,登時氣往上衝,罵道:﹁你奶奶的,小︙︙﹂他本想罵﹁小雜種﹂,總算及時收口,道:﹁甚麼敢不敢的?你說出來,我一定答應。﹂又想自己性命是他所救,天大的難事,也得幫他。

  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麼馬難追,你說過的話,可不許反悔。﹂茅十八道:﹁自然不反悔。﹂韋小寶道:﹁好!你帶我上北京去。﹂茅十八奇道:﹁你也要上北京?去幹甚麼?﹂韋小寶道:﹁我要看你跟那個鰲拜比武。﹂

  茅十八連連搖頭,道:﹁從揚州到北京,路隔千里,官府又在懸賞捉我,一路上甚是兇險,我怎能帶你?﹂韋小寶道:﹁我早知道啦,你答應了的事定要反悔。你帶著我,官府容易捉到你,你自然不敢了。﹂茅十八大怒,喝道:﹁我有甚麼不敢?﹂韋小寶道:﹁那你就帶我去。﹂茅十八道:﹁帶著你累贅得緊。你又沒跟你媽說過,她豈不掛念?﹂韋小寶道:﹁我常常幾天不回家,媽從來也不掛念。﹂

  茅十八一提馬韁,縱馬便行,說道:﹁你這小鬼頭花樣真多。﹂

  韋小寶大聲叫道:﹁你不敢帶我去,因為你打不過鰲拜,怕我見到了丟臉!﹂茅十八怒火衝天,兜轉馬頭,喝道:﹁誰說我打不過鰲拜?﹂韋小寶道:﹁你不敢帶我去,自然因為怕我見到你打輸了的醜樣。你給人家打得爬在地下,大叫:﹃鰲拜老爺饒命,求求鰲拜大人饒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給我聽到,羞也羞死了!﹂

  茅十八氣得哇哇大叫,縱馬衝將過來,一伸手,將韋小寶提將起來,橫放鞍頭,怒道:﹁我就帶你去,且看是誰大叫饒命。﹂韋小寶大喜,道:﹁我若不是親眼目睹,猜想起來,大叫饒命的定然是你,不是鰲拜。﹂

  茅十八提起左掌,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一記,喝道:﹁我先要你大叫饒命!﹂韋小寶痛得﹁啊﹂的一聲大叫,笑道:﹁狗爪子打人,倒是不輕!﹂

  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鬼頭,當真拿你沒法子。﹂韋小寶半點也不肯吃虧,道:﹁老鬼頭,我也當真拿你沒法子。﹂茅十八笑道:﹁我帶便帶你上北京,可是一路上你須得聽我言語,不可胡鬧。﹂韋小寶道:﹁誰胡鬧了?你入監牢,出監牢,殺鹽販子,殺軍官,還不算是胡鬧?﹂茅十八笑道:﹁我說不過你,認輸便是。﹂將韋小寶放在身前鞍上,縱馬過去,又牽了一匹馬,辨明方向,朝北而行。

  韋小寶從未騎過馬,初時有些害怕,但靠在茅十八身上,準定不會摔下來,騎了五六里路後,膽子大了,說道:﹁我騎那匹馬,行不行?﹂茅十八道:﹁你會騎便騎,不會騎乘早別試,小心摔斷了你腿。﹂

  韋小寶要強好勝,吹牛道:﹁我騎過好幾十次馬,怎麼不會騎?﹂從馬背上跳了下來,走到另一匹馬左側,一抬右足,踏入了馬鐙,腳上使勁,翻身上了馬背。不料上馬須得先以左足踏鐙,他以右足上鐙,這一上馬背,竟是臉孔朝著馬屁股。

  茅十八哈哈大笑,脫手放開了韋小寶坐騎的韁繩,揮鞭往那馬後腿上打去,那馬放蹄便奔。韋小寶嚇得魂不附體,險些掉下馬來,雙手牢牢抓住馬尾,兩隻腳挾住了馬鞍,身子伏在馬背之上,但覺耳旁生風,身子不住倒退。幸好他人小體輕,抓住馬尾後竟沒掉下馬來,口中自是大叫大嚷:﹁乖乖我的媽啊,辣塊媽媽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馬頭,老子操你十八代的臭祖宗,啊喲,啊喲︙︙﹂

  這馬在官道上直奔出三里有餘,勢道絲毫未緩,轉了個彎,前面右首岔道上一輛騾車緩緩行來,車後跟著一匹白馬,馬上騎著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這一車一馬走上大道,也向北行。韋小寶的坐騎無人指揮,受驚之下,向那一車一馬直衝過去,相距越來越近。趕車的車伕大叫:﹁是匹瘋馬!﹂忙要將騾車拉到一旁相避。那乘馬漢子掉轉馬頭,韋小寶的坐騎也已衝到了跟前。那漢子一伸手,扣住了馬頭。那馬奔得正急,這漢膂力甚大,一扣之下,那馬立時站住,鼻中大噴白氣,卻不能再向前奔。

  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問道:﹁白大哥,甚麼事?﹂那漢子道:﹁一匹馬溜了韁,馬上有個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

  韋小寶翻身坐起,轉頭說道:﹁自然是活的,怎麼會死?﹂只見這漢子一張長臉,雙目炯炯有神,穿一襲青綢長袍,帽子上鑲了塊白玉,衣飾打扮顯是個富家子弟,韋小寶出身微賤,最憎有錢人家的子弟,在地上重重吐了口唾沫,說道:﹁他媽的,老子倒騎千里馬,騎得正快活,卻碰到攔路屍,阻住了,阻住了老子︙︙﹂一口氣喘不過來,伏在馬屁股上大咳。那馬屁股一聳,左後腿倒踢一腳。韋小寶﹁啊喲﹂一聲,滑下馬來,大叫:﹁哎唷喂,哎唷喂!﹂

  那漢子先前聽得韋小寶出口傷人,正欲發作,便見他狼狽萬分的摔下馬來,微微一笑,轉過馬頭,隨著騾車自行去了。茅十八騎馬趕將上來,大叫:﹁小鬼頭,你沒摔死麼?﹂韋小寶道:﹁摔倒沒摔死,老子倒騎馬兒玩,卻給個臭小子攔住路頭,氣得半死。哎唷喂︙︙﹂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膝頭一痛,便即跪倒。茅十八縱馬近前,拉住他後領,提上馬去。

  ※※※

  韋小寶吃了這苦頭,不敢再說要自己乘馬了。兩人共騎,馳出三十餘里,見太陽已到頭頂,到了一座小市鎮上。茅十八慢慢溜下馬背,再抱了韋小寶下馬,到一家飯店去打尖。

  韋小寶在妓院中吃飯,向來是坐在廚房門檻上,捧隻青花大碗,白米飯上堆滿嫖客吃剩下來的雞鴨魚肉。菜餚雖是不少,卻從來不曾跟人並排坐在桌邊好好吃過一頓飯。這時見茅十八當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眼前雖只幾碗粗麵條,一盤炒雞蛋,心中卻也大樂。

  他吃了半碗麵,只聽得門外馬嘶人喧,湧進十七八個人來,瞧模樣是官面上的。韋小寶暗暗吃驚,低聲道:﹁是官兵,怕是來捉你的。咱們快逃!﹂茅十八哼了一聲,放下筷子,伸手按住刀柄。卻見這群人對他並不理會,一疊連聲的只催店小二快做菜做飯。

  小鎮上的小飯店中無甚菜餚,便只醬肉、薰魚、滷水豆腐乾、炒雞蛋。那群人中為首的吩咐取出自己帶來的火腿、風雞佐膳。一人說道:﹁咱們在雲南一向聽說,江南是好地方,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瞧啊,單講吃的,就未必比得上咱們昆明。﹂另一人道:﹁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慣了,吃的喝的,自是大不相同。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雲南,要知道,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可就少得很了。﹂眾人齊聲稱是。

  茅十八臉上變色,尋思:﹁這批狗腿子是吳三桂這大漢奸的部下?﹂

  只聽一個焦黃臉皮的漢子問道:﹁黃大人,你這趟上京,能不能見到皇上啊?﹂一個白白胖胖的人道:﹁依我官職來說,本來是見不著皇上的,不過憑著咱們王爺的面子,說不定能陛見罷!朝廷裏的大老們,對咱們﹃西選﹄的官員總是另眼相看幾分。﹂另一人道:﹁這個當然,當世除了皇上,就數咱們王爺為大了。﹂

  茅十八大聲道:﹁喂,小寶,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臉的是誰?﹂韋小寶道:﹁我自然知道,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其實不知道,這句話等於沒說。茅十八在桌上重重一拍,說道:﹁不錯!烏龜兒子王八蛋是誰?﹂韋小寶道:﹁他媽的,這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媽的不是好東西。﹂說著也在桌上重重一拍。茅十八道:﹁我教你個乖,這烏龜兒子王八蛋,是個認賊作父的大漢奸,將咱們大好江山,花花世界,雙手送了給韃子︙︙﹂

  他說到這裏,那十餘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著他,有的已是滿臉怒色。

  茅十八道:﹁這大漢奸姓吳,他媽的,一隻烏龜是吳一龜,兩隻烏龜是吳二龜,三隻烏龜呢?﹂韋小寶大聲道:﹁吳三龜!﹂茅十八大笑,說道:﹁正是吳三桂這大︙︙﹂

  突然之間,嗆啷啷聲響,七八人手持兵刃,齊向茅十八打來。韋小寶忙往桌底一縮。只聽得乒乒乓乓,兵刃碰撞聲不絕,茅十八手揮單刀,已跟人鬥了起來。韋小寶見他坐在長櫈上不動,知他大腿受傷,行走不便,心中暗暗著急。過了一會,噹的一聲,一柄單刀掉在地下,跟著有人長聲慘呼,摔了出去。但對方人多,韋小寶見桌子四周一條條腿不住移動,這些腿的腳上或穿布鞋,或穿皮靴,自然都是敵人,茅十八穿的是草鞋。只聽得茅十八邊打邊罵:﹁吳三桂是大漢奸,你們這批小漢奸,老子不將你們殺個乾乾淨淨︙︙啊喲!﹂大叫一聲,想是身上受了傷,跟著只見一人仰天倒下,胸口泊泊冒血。

  韋小寶伸出手去,拾起掉在地下的一柄鋼刀,對準一隻穿布鞋的腳,一刀向腳背上剁了下去,擦的一聲,那人半隻腳掌登時斬落。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向後便倒。

  桌子低下黑濛濛地,眾人又鬥得亂成一團,誰也不知那人因何受傷,只道是給茅十八打傷的。韋小寶見此計大妙,提起單刀,又將一人的腳掌斬斷。

  那人卻不摔倒,痛楚之下,大叫:﹁桌子底︙︙底下︙︙﹂彎腰察看,卻給茅十八一刀背打上後腦,登時昏暈。便在此時,韋小寶又是一刀斬在一人的小腿之上。

  那人大叫一聲,左手一掀桌子,一張板桌連著碗筷湯麵,飛將起來。那人隨即舉刀向韋小寶當頭砍去。茅十八揮刀格開,韋小寶連爬帶滾,從人叢中鑽了出來。那小腿被斬之人怒極,挺刀追殺過來。韋小寶大叫:﹁辣塊媽媽!﹂又鑽入了一張桌子底下。那人叫道:﹁小鬼,你出來!﹂韋小寶道:﹁老鬼,你進來!﹂

  那人怒極,伸左手又去掀桌子。突然之間,砰的一聲響,胸口中拳,身子飛了出去,卻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

  出拳之人隨即從桌上筷筒中拿起一把竹筷,一根根的擲將出去。只聽得﹁哎唷﹂、﹁啊喲﹂慘呼聲不絕,圍攻茅十八的諸人紛紛被竹筷插中,或中眼睛、或中臉頰,都是傷在要緊之處。一人大聲叫道:﹁強盜厲害,大夥兒走罷!﹂扶起傷者,奪門而出。跟著聽得馬蹄聲響,一行人上馬疾奔而去。

  韋小寶哈哈大笑,從椅子底下鑽出來,手中兀自握著那柄帶血的鋼刀。茅十八一蹺一拐的走過去,抱拳向坐在桌邊之人說道:﹁多謝尊駕出手助拳,否則茅十八寡不敵眾,今日的事可不好辦。﹂韋小寶回頭看去,微微一怔,原來坐著的那人,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騎的漢子,自己曾罵過他幾句的。

  那漢子站起身來還禮,說道:﹁茅兄身上早負了傷,仍是激於義憤,痛斥漢奸,令人好生相敬。﹂茅十八笑道:﹁我生平第一個痛恨之人,便是大漢奸吳三桂,只可惜這惡賊遠在雲南,沒法找他晦氣,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漢奸,當真痛快。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道:﹁此處人多,說來不便。茅兄,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著轉身去扶桌邊的一個女客。那女客始終低下了頭,瞧不見她臉容。

  茅十八怫然道:﹁你姓名也不肯說,太也瞧不起人啦。﹂那人並不答理,扶著那女客走了出去,經過茅十八身畔時,輕輕說了一句話。

  茅十八全身一震,立時臉現恭謹之色,躬身說道:﹁是,是。茅十八今日見到英雄,實是︙︙實是三生有幸。﹂

  那人竟不答話,扶著那女客出了店門,上車乘馬而去。

  ※※※

  韋小寶見茅十八神情前倨後恭,甚覺詫異,問道:﹁這小子是甚麼來頭?瞧你嚇得這個樣子。﹂茅十八道:﹁甚麼小子不小子的?你嘴裏放乾淨些。﹂眼見飯店中的老闆與店伴探頭探腦,店堂中一塌胡塗,滿地鮮血,說道:﹁走罷!﹂扶著桌子走到門邊,拿起一根門閂撐地,走到店門外,從店外馬樁子上解開馬韁,說道:﹁你扳住馬鞍,左腳先踏馬鐙子,然後上馬︙︙對了,就是這樣。﹂韋小寶道:﹁我本來會騎馬的,好久不騎,這就忘了。那有甚麼稀奇?﹂

  茅十八一笑,躍上另一匹馬,左手牽著韋小寶坐騎的韁繩,縱馬北行,說道:﹁我身上有傷,遇上了鷹爪對付不了。咱們不能再走官道,須得找個隱僻所在,養好了傷再說。﹂

  韋小寶道:﹁剛才那人武功倒也了得,一根根竹筷擲了出去,便將人打走。茅大哥,我瞧你是及不上他了。﹂茅十八道:﹁那自然。他是雲南沐王府中的英雄,豈有不了得的?﹂韋小寶道:﹁他是雲南沐王府的嗎?我還道是天地會中那個甚麼陳總舵主呢,瞧你嚇得這副德性。﹂茅十八道怒道:﹁我嚇甚麼了?小鬼頭胡說八道。我是尊敬沐王府,對他自當客氣三分。﹂韋小寶道:﹁人家可沒對你客氣哪!你問他尊姓大名,他理也不理,只說﹃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茅十八道:﹁他後來不是跟我說了嗎?否則的話,我怎知他是沐王府的?﹂韋小寶問道:﹁他在你耳邊說了句甚麼話?﹂茅十八道:﹁他說:﹃在下是雲南沐王府的,姓白。﹄﹂韋小寶道:﹁嗯,姓白,原來是個吃白食的。﹂茅十八道:﹁小孩兒別胡說八道。﹂

  韋小寶道:﹁你見了沐王府的人便嚇得魂不附體,老子可不放在心上。茅大哥,你不怕鰲拜,不怕大漢奸吳三桂,卻去怕甚麼雲南沐王府,他們當真有三頭六臂不成?啊,我知道啦,你怕他用兩根筷子戳瞎了你一對眼睛,茅十八變成了茅瞎子。﹂

  茅十八道:﹁我也不是怕他們,只不過江湖上的好漢倘若得罪了雲南沐王府,丟了性命不打緊,卻惹得萬人唾罵,給人瞧不起。﹂韋小寶道:﹁雲南沐王府到底是甚麼腳色,又有這等厲害?﹂茅十八道:﹁你不是武林中人,跟你說了,你也不懂。﹂韋小寶道:﹁他媽的,好神氣嗎?我壓根兒就不稀罕。﹂

  茅十八道:﹁咱們在江湖上行走,要見到雲南沐王府的人,本來已挺不容易,要和他們結交,那更是千難萬難了。今天剛好碰上老子跟吳三桂的手下人動手,沐王府跟吳三桂是死對頭,他們自然要幫我。偏偏你這小子不學好,儘使些下三濫的手段,連帶老子也給人家瞧不起了。﹂說著不由得滿臉怒色。

  韋小寶道:﹁啊喲,嘖嘖嘖,人家擺臭架子,不肯跟你交朋友,怎麼又怪起我來啦?﹂

  茅十八怒道:﹁你鑽在桌子底下,用刀子去剁人家腳背,他媽的,這又是甚麼武功了?人家英雄好漢瞧在眼裏,怎麼還能當咱們是朋友?﹂韋小寶道:﹁你奶奶的,若不是老子剁下幾隻腳底板,只怕你的性命早沒了,這時候卻又怪起我來。﹂

  茅十八想到給雲南沐王府的人瞧得低了,越想越怒,說道:﹁我叫你不要跟著我,你偏要跟來。你用石灰撒人眼睛,這等下三濫的行徑,江湖上最給人瞧不起,比之下蒙藥、燒悶香,品格還低三等。我寧可給那黑龍鞭史松殺了,也不願讓你用這等卑鄙無恥的下流手段來救了性命。他媽的,你這小鬼,我越瞧越生氣。﹂

  韋小寶這才明白,原來用石灰撒人眼睛,在江湖上是極其下流之事,自己竟是犯了武林中的大忌,而鑽在桌子底下剁人腳板,顯然也不是甚麼光采武功,但給他罵得老羞成怒,惡狠狠的道:﹁用刀殺人是殺,用石灰殺人也是殺,又有甚麼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這小鬼用這下流手段救你,你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傷麼?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腳板,大腿跟腳板,都是下身的東西,又有甚麼分別?你不願我跟你上北京,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以後大家各不相識便是。﹂

  茅十八見他身上又是塵土,又是血跡,心想這小孩所以受傷,全是因己而起,此地離揚州已遠,將這小孩撇在荒野之中,畢竟太也說不過去,何況這小孩於自己有兩番救命之德,豈能忘恩負義?便道:﹁好,我帶你上北京是可以的,不過你須得依我三件事。﹂

  韋小寶大喜,說道:﹁依你三件事,那有甚麼打緊?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麼馬難追!﹂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駟馬難追﹂,但這個﹁駟﹂字總是記不起來。

  茅十八道:﹁第一件是不許惹事生非,污言罵人,口中得放乾淨些。﹂韋小寶道:﹁那還不容易?不罵就不罵,可是倘若人家惹到我頭上來呢?﹂茅十八道:﹁好端端地,人家為甚麼會來惹你?第二件,倘若跟人家打架,不許張口咬人,更不許撒石灰壞人眼睛,至於在地下打滾,躲在桌子底下剁人腳板,鑽人褲襠,捏人陰囊,打輸了大哭大叫,躺著裝死這種種勾當,一件也不許做。這都是給人家瞧不起的行徑,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為。﹂

  韋小寶道:﹁我打不過人家,難道儘挨揍不還手?﹂茅十八道:﹁還手要憑真功夫,似你這等無賴流氓手段,可讓別人笑歪了嘴巴。你在妓院中鬼混,那也不打緊,跟著我行走江湖,乘早別幹這一套。﹂韋小寶心想:﹁你說打架要憑真實武功,我一個小孩子,有甚麼真實武功?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還不是挨揍不還手?﹂

  茅十八又道:﹁武功都是學的,誰又從娘肚子裏把武功帶出來了?你年紀還小,這時候起始練武,正來得及。你磕頭拜我為師,我就收了你這個徒弟。我一生浪蕩江湖,從沒幾天安靜下來,好好收個徒弟。算你造化,只要你聽話,勤學苦練,將來未始不能練成一身好武藝。﹂說著凝視韋小寶,頗有期許之意。

  韋小寶搖頭道:﹁不成,我跟你是平輩朋友,要是拜你為師,豈不是矮了一輩?你奶奶的,你不懷好意,想討我便宜。﹂

  茅十八大怒,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為師,學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五虎斷門刀法﹂,只是這些人若非心術不正,便是資質不佳,又或是機緣不巧,自己身有要事,無暇收徒傳藝,今日感念韋小寶救過自己性命,想授他武功,那知他竟一口拒絕,大怒之下,便欲一掌打將過去,手已提起,終於忍住不發,說道:﹁我跟你說,此刻我心血來潮,才肯收你為徒,日後你便磕一百個響頭求我,我也不收啦。﹂

  韋小寶道:﹁那有甚麼稀罕?日後你便是磕三百個響頭求我,哀求我拜你為師,我也還是不肯。做了你徒弟,甚麼事都得聽你吩咐,那有甚麼味道?我不要學你的武功。﹂

  茅十八氣憤憤的道:﹁好,不學便不學,將來你給人拿住了,死不得,活不成,可別後悔。﹂韋小寶道:﹁又有甚麼後悔了?就算學成跟你一般的武功,又有甚麼好?你給黑龍鞭纏住了,動也動不得;見到雲南沐家一個吃白食的傢伙,恭恭敬敬的只想拍馬屁,跟人家結交,人家卻偏偏不睬你。我武功雖不及你,卻︙︙﹂

  茅十八越聽越怒,再也忍耐不住,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個嘴巴。韋小寶料知他要打,竟然不哭,反而哈哈大笑,說道:﹁你給我說中了心事,這才大發脾氣。我問你,是不是你想跟人家交朋友,人家不睬你,你就把氣出在老子頭上?﹂

  茅十八拿這小孩真沒辦法,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撇下他不理又不是,他本是霹靂火爆的脾氣,這時只好強自忍耐,哼了一聲,鼓起了腮幫子生氣,鬆手放開了韁繩,叫道:﹁馬兒,馬兒,快來個老虎跳,把這小鬼頭摔個半死。﹂他本來要韋小寶依他三件事,但第二件便說不攏,第三件事也想不起來了。

  韋小寶自行拉韁,那坐騎倒乖乖的行走,並不跟他為難。韋小寶心下大樂,心道:﹁你不教我騎馬,老子可不是自己會了嗎?﹂又想:﹁今後我跟著你行走江湖,總會時時見你和人家動手打架。你不教我,難道我沒生眼珠,不會瞧麼?我不但會學你的武功,連你對頭的武功也一起學了。幾個人的武功加在一起,自然就比你強了。呸,他媽的,好稀罕嗎?那吃白食的小子擲筷子的本事倒挺管用,倘若他向老子磕頭,求我學他這門功夫,老子倒不妨答應了他。他媽的,他為甚麼要向我磕頭,求我學他這門功夫?﹂想到這裏,不禁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茅十八回頭問道:﹁甚麼事好笑?﹂韋小寶道:﹁我想沐王府這吃白食的小子︙︙﹂茅十八道:﹁甚麼吃白食的小子?﹂韋小寶道:﹁他可不是姓白嗎?﹂茅十八道:﹁姓白管姓白,怎麼姓白的就吃白食?他們姓白的,在雲南沐王府中可大大的了不起哪。劉、白、方、蘇,是雲南沐王府的四大家將。﹂韋小寶又道:﹁甚麼三大家將、四大家將?沐王府又是甚麼鬼東西?﹂茅十八道:﹁你口裏乾淨些成不成?江湖之上,提起沐王府,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甚麼鬼不鬼的?﹂韋小寶嗯了一聲。

  茅十八道:﹁當年明太祖起兵反元,沐王爺沐英立有大功,平服雲南,太祖封他沐家永鎮雲南,死後封為甚麼王,子孫代代,世襲甚麼國公。﹂韋小寶一拍馬鞍,大聲道:﹁原來雲南沐王府甚麼的,是沐英沐王爺家裏。你老說雲南沐王府,說得不清不楚,要是早說沐英沐王爺,我哪還有不知道的?沐王爺早死了幾千年啦。你也不用這麼害怕。﹂

  茅十八道:﹁甚麼幾千年?胡說八道。咱們江湖上漢子敬重沐王府,倒不是為了沐英沐王爺,而是為了他的子孫沐天波。明朝末代皇帝桂王逃到雲南,黔國公沐天波,對了,記起來啦,是黔國公,他忠心耿耿,保駕護主。吳三桂這奸賊打到雲南,黔國公保了桂王逃到緬甸。緬甸的壞人要殺桂王,沐天波代主而死。這等忠義雙全的英雄豪傑,當真古今少有。﹂

  韋小寶道:﹁啊,這位沐天波沐老爺,原來就是﹃英烈傳﹄中沐英的子孫。沐王爺勇不可當,是太祖皇帝的愛將,這個我知道得不想再知道啦。﹂他曾聽說書先生說﹁英烈傳﹂,徐達、常遇春、胡大海、沐英這些大將的名字,他聽得極熟,又問:﹁你怎麼不早說?我如早知沐王府便是沐英沐王爺家中,對那吃白食的朋友也客氣三分了。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又是甚麼人?﹂

  茅十八道:﹁劉白方蘇四家,向來是沐王府的家將,祖先隨著沐王爺平服雲南。天波公護駕到緬甸,這四大家將的後人也都力戰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出來。我見了那位姓白的英雄所以這樣客氣,一來他幫我打退大漢奸的鷹犬︙︙﹂韋小寶道:﹁我也幫你打退大漢奸的鷹犬,你對我怎麼又不客氣?﹂茅十八瞪了他一眼,說道:﹁二來他是忠良的後人,江湖上人人敬重。倘若得罪了雲南沐家之人,豈不為天下萬人唾罵?﹂韋小寶道:﹁原來如此,見到忠良之後,自然是要客氣些。﹂

  茅十八道:﹁識得你以來,第一次聽到你說一句有道理的話。﹂韋小寶道:﹁我可不知要等到幾時,才聽到你說一句有道理的話。沐王爺銅角渡江,火箭射象,這樣的大英雄,誰不敬重?又何必要你多說個屁?﹂茅十八問道:﹁甚麼叫銅角渡江,火箭射象?﹂

  韋小寶哈哈一笑,說道:﹁你只知道拍雲南沐王府的馬屁,原來不知道沐王爺是多大的英雄。你可知沐王爺是太祖皇帝的甚麼人?﹂茅十八道:﹁沐王爺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將,誰不知道?﹂韋小寶道:﹁呸,大將?大將自然是大將,難道是無名小卒?哪,太祖手下,共有六王,徐達徐王爺、常遇春常王爺,你自然知道啦,還有四王是誰?﹂

  茅十八是草莽豪傑,於明朝開國的史實一竅不通,徐達、常遇春的名字當然聽見過,卻不知他們是甚麼六王,也不知此外還有四個甚麼王。韋小寶卻在揚州茶坊之中將這部﹁英烈傳﹂聽得滾瓜爛熟。其時明亡未久,人心思舊,卻又不敢公然談論反清復明之事,茶坊中說書先生講述各朝故事,聽客最愛聽的便是這部敷演明朝開國、驅逐韃子的﹁英烈傳﹂。明太祖開國,最艱鉅之役是和陳友諒鄱陽湖大戰,但聽客聽來興致最高的,卻是如何將蒙古韃子趕出塞外,如何打得眾韃子落荒而逃。大家耳中所聽,是明太祖打蒙古韃子,心中所想,打的卻變成了滿洲韃子。漢人大勝而韃子大敗,自然志得意滿。是以明朝開國諸功臣中,尤以徐達、常遇春、沐英三人最為聽眾所崇拜。說書先生說到三人如何殺韃子之時,加油添醬,如火如荼,聽眾也便眉飛色舞,如醉如癡。

  韋小寶見茅十八答不上來,甚是得意,說道:﹁還有四王,便是李文忠、鄧愈、湯和,以及沐英沐王爺。這四位王爺封的是甚麼王,跟你說了,料你也記不到,是不是?﹂其實他自己也根本記不起這六王封的是甚麼王。茅十八點了點頭。

  韋小寶又道:﹁湯和是明太祖的老朋友,年紀大過太祖;鄧愈也是很早就結識了太祖,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爺是太祖的義子,跟太祖姓朱,叫做朱英,後來立功大了,太祖叫他復姓,才叫做沐英。﹂茅十八道:﹁原來如此,那麼銅角射象甚麼的,又是怎麼一回事?﹂

  韋小寶道:﹁是銅角渡江,不是銅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最後只有雲南、貴州的梁王未曾降服。那梁王嘰哩咕嚕花,是元朝末代皇帝的侄兒,守住了雲南、貴州,不肯投降。﹂那梁王本名匝剌瓦爾密,韋小寶記不住他的名字,隨口胡謅。茅十八雖覺奇怪,也不敢反駁,只聽韋小寶續道:﹁太祖皇帝龍心大怒,便點三十萬軍馬,命沐王爺帶領前去攻打,來到雲南邊界,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帥叫做達里麻,此人身高十丈,頭如巴斗︙︙﹂

  茅十八道:﹁那有身高十丈之人?﹂韋小寶知道說溜了嘴,辯道:﹁韃子自然生得比咱們中國人高大些。那達里麻身披鐵甲,手執長槍,在江邊哇啦啦一聲大叫,便如半空中連打三個霹靂,只聽得撲通、撲通、撲通,聲聲不斷,水花四濺。你道是甚麼事?﹂茅十八道:﹁不知道,是甚麼事?﹂韋小寶道:﹁原來達里麻哇哇大叫,聲音傳過江去,登時有十名明兵給他嚇破膽子,摔下馬來,掉進江中。沐王爺一見不對,心想再給他叫得幾聲,我軍紛紛墮江,大事不好,於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韋小寶平時說話,出口便是粗話,﹁他媽的﹂三字片刻不離口,但講到沐英平雲南的故事,學的是說書先生的口吻,粗話固然一句沒有,偶爾還來幾句或通或不通的成語。

  他繼續說道:﹁沐王爺眼見得達里麻張開血盆大口,又要大叫,於是彎弓搭箭,颼的一箭,便向達里麻口中射去。沐王爺的箭法百步穿楊,千步穿口,這一箭呼呼風響,橫過了江面,直向達里麻的大嘴射到。那達里麻也是英雄好漢,眼見這箭來得勢道好兇,急忙低頭,避了開去。只聽得後軍齊聲吶喊:﹃不好了!﹄達里麻回頭一看,只見十名將軍胸口都穿了個洞,鮮血狂噴。卻原來沐王爺這一箭連穿十名將軍,從第一名將軍胸口射進,背後出來,又射入第二名將軍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搖頭道:﹁那有此事?沐王爺就算天生神力,一箭終究也射穿不了十個人。﹂韋小寶道:﹁沐王爺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來保太祖皇帝駕的,豈同凡人?你道是你茅十八嗎?這一箭一穿十,有個名堂,叫做﹃穿雲箭﹄。﹂

  茅十八將信將疑,問道:﹁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達里麻一見大怒,心想你會射箭,難道我就不會?提起硬弓,也是一箭向沐王爺射將過來。沐王爺叫道:﹃來得好!﹄左手兩根手指伸出,輕輕便將來箭挾住了。正在此時,天空一群大雁飛過,啼聲嘹喨,沐王爺心生一計,叫道:﹃我要射中第三隻雁兒的左眼!﹄颼的一箭,向那雁兒射去。達里麻心想:﹃你要射第三隻雁兒,已不容易,怎的還分左眼右眼?﹄抬頭看去。便在此時,沐王爺連珠箭發,三箭齊向達里麻射到。﹂

  茅十八拍腿叫道:﹁妙極!這是聲東擊西的法子。﹂

  韋小寶道:﹁也算達里麻命不該絕,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後便倒,第二箭、第三箭又接連射死了韃子八名大將。韃子身上多毛,明軍叫他們毛兵毛將。沐王爺連射三箭,射死了一十八名毛將,這叫做﹃沐王爺隔江大戰,三箭射死毛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甚麼?﹂韋小寶道:﹁沐王爺隔江射死毛十八!﹂說到這裏,忍不住格格格笑了出來。茅十八這才明白,他果然是繞著彎兒在罵自己,罵道:﹁他媽的,胡說八道!沐王爺隔江大戰,三箭射死韋小寶!﹂韋小寶笑道:﹁那時我還沒生,沐王爺又怎射得死我?﹂茅十八道:﹁你休得亂說。達里麻左眼中箭,卻又如何?﹂

  韋小寶道:﹁元兵見元帥中箭,倒下馬來,登時大亂。沐王爺正要下令大軍渡江,忽然聽得隔江響號,元兵已有援兵開到,對岸亂箭齊發,只遮得天都黑了。沐王爺又生一計,派了手下四員大將,悄悄領兵到下游渡江,繞到元兵陣後,大吹銅角。﹂

  茅十八道:﹁這四員大將,想必便是劉白方蘇四人了?﹂韋小寶也不知是與不是,卻不願被茅十八猜中,說道:﹁不對,那四員大將,乃是趙錢孫李。劉白方蘇四將,隨在沐王爺身邊。﹂茅十八點頭道:﹁原來如此。﹂

  韋小寶道:﹁沐王爺傳下號令,叫劉白方蘇四將手下士兵,齊聲吶喊,同時將小船、木排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裝腔作勢,假作渡江。元兵眼見明兵要渡過江來,更是沒命的放箭。沐王爺當即收兵,過不到半個時辰,又派兵裝模作樣的假渡江,元兵又再放箭。江中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魚鱉蝦蟹。﹂

  茅十八道:﹁這個我又不信了。射死魚兒,那也罷了。蝦兒極細,螃蟹甲魚身上有甲,又怎射得牠死?﹂韋小寶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鎮上買一隻甲魚,買一隻螃蟹,再買一隻蝦兒,用繩子穿了,掛將起來,再放箭射過去,且看射得死呢還是射不死。﹂茅十八心想:﹁咱們趕路要緊,那有這等閒功夫去胡鬧。﹂他聽得入神,生怕韋小寶放刁不說,便道:﹁好,你說射得死便射得死,後來怎樣?﹂韋小寶道:﹁後來沐王爺手下的士兵,從江中拾起十八隻給射死了的、身上有毛的老甲魚,煮來吃了,便沒事了。﹂

  茅十八笑罵:﹁小鬼頭,偏愛繞著彎兒罵人。你說沐王爺怎生渡江。﹂

  韋小寶道:﹁沐王爺一見韃子兵放箭,便吩咐擂鼓吶喊,作勢渡江,如此多次,卻並不真的渡江。只聽得韃子兵陣後銅角之聲大作,知道趙錢孫李四將已從下游渡江,繞到韃子兵陣後,這才下令殺將過去。眾兵將豎起盾牌,擋在身前,撐動小船筏子,渡江進攻。韃子兵放了大半天箭,這箭已差不多用完啦,聽得陣後敵人殺來,主將又中箭重傷,不由得軍心大亂。沐王爺一馬當先,衝將過去。韃子兵東奔西逃,亂成一團。沐王爺眼見韃子兵陣中有一大將橫臥馬上,許多韃子兵前後保護,知道必是達里麻,當即拍馬追上,喝道:﹃韃子達里麻,還不下馬投降?﹄達里麻道:﹃我︙︙我不是達里麻!我是茅︙︙﹄沐王爺見他左眼之中插著一根羽箭,箭梢上有個金字,正是一個﹃沐﹄字,卻不是自己的羽箭是甚麼?那裏還肯客氣,輕伸猿臂,一把抓將過來,往地下一擲,喝道:﹃綁起來!﹄早有劉白方蘇四將過來,揪住達里麻,綁得結結實實。這一仗韃子兵大敗,溺死在江中的不計其數。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長毛韃子的屍首,從此身上有毛,這種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別處沒有的。﹂

  茅十八覺得韋小寶又在罵自己,哼了一聲,卻也並不敢確定,或許雲南江中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

  韋小寶道:﹁沐王爺大獲全勝,當即進兵梁王的京城。來到城外,只見城中無聲無息。沐王爺下令擂鼓討戰,只見城頭挑起一塊木牌,寫著﹃免戰﹄二字。﹂茅十八道:﹁原來梁王知道打不過,掛起免戰牌。﹂韋小寶道:﹁沐王爺仁慈為懷,心想這梁王高掛免戰牌,多半是要投降,我如下令攻城,城破之後,百姓死傷必多,不如免戰三日,讓他投降,免得殺傷百姓。﹂茅十八一拍大腿,大聲道:﹁是啊,沐王爺一家永鎮雲南,與明朝同始同終,便因沐王爺愛惜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祐。﹂

  韋小寶道:﹁當晚沐王爺坐在軍營之中,挑燈夜看春秋。﹂茅十八道:﹁關王爺才看春秋,難道沐王爺也看春秋嗎?﹂韋小寶道:﹁大家都是王爺,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難道看夏冬嗎?那夏冬是張飛看的書,莽張飛有勇無謀。沐王爺是天上武曲星轉世,和關王爺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甚麼東西,點頭稱是。

  韋小寶道:﹁沐王爺看了一會,忽然要小便,站起身來,拿起太祖皇帝御賜的金夜壺,正要小便,忽聽得城中傳來幾聲大吼,聲音極響,既不是虎嘯,亦不是馬嘶。沐王爺一聽,暗叫不好︙︙﹂茅十八道:﹁那是甚麼叫聲?﹂韋小寶道:﹁你倒猜猜看。﹂茅十八道:﹁定是又有幾個韃子,好像達里麻一般,在城中大聲吼叫。﹂韋小寶搖頭道:﹁不是!沐王爺一聽之下,登時也不小便了,將金夜壺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地將便壺放在桌上?﹂

  韋小寶道:﹁這是太祖皇帝御賜的金夜壺,你道是尋常便壺嗎?所以沐王爺放的時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壺,立即擊鼓升帳,召集眾將官,取過一枝金批令箭,說道:﹃劉將官聽者:命你帶領三千士兵,連夜去捕捉田鼠,捕多者有賞,捉不到者軍法從事。﹄劉將官道:﹃得令!﹄接了令箭,便去捕捉田鼠。﹂

  茅十八大奇,問道:﹁捕捉田鼠又幹甚麼?﹂韋小寶道:﹁沐王爺用兵如神,軍機豈可洩漏?元帥有令,照辦就是。接令的將軍倘若多問一句,沐王爺一怒之下,立刻推出帳外斬首。你要是做沐王爺手下的將官,老是這樣問長問短,便有十八顆腦袋瓜子,他媽的也都給沐王爺教砍了。﹂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將官,自然不問。你又不是沐王爺,難道就問不得嗎?﹂

  韋小寶搖手道:﹁問不得,問不得!沐王爺取過第二枝金批令箭,叫白將官聽令,說道:﹃命你帶二萬官兵,在五里之外掘下一條長坑,長二里,寬二丈,深三丈,連夜趕掘,不得有誤。﹄白將官領命而去。沐王爺隨即下令退兵,拔營而去,退到離城六里紮營。﹂

  茅十八愈聽愈奇,道:﹁那當真奇怪,我可半點也猜不到了。﹂

  韋小寶道:﹁哼!沐王爺用兵之法倘若給你猜到,沐王爺變成茅十八,茅十八變成沐王爺了。第二日早晨,劉白二將回報:田鼠已捉到一萬多隻,長坑也已掘成。沐王爺點頭道:﹃好!﹄命探子到城邊探看動靜。午牌時分,忽聽得城中金鼓雷鳴,齊聲吶喊,探子飛馬回報:﹃啟稟元帥:大事不好!﹄沐王爺一拍桌子,喝道:﹃他媽的,何事驚慌?﹄探子說道:﹃啟稟元帥:韃子大開北門,城中湧出幾百隻長鼻子牛妖,正向我軍衝鋒而來!﹄沐王爺哈哈大笑,說道:﹃甚麼長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

  茅十八奇道:﹁長鼻子牛妖是甚麼傢伙?﹂韋小寶正色道:﹁我早料到你也是不識的了。這些傢伙身子比牛還大,皮粗肉厚,鼻子老長,兩根尖牙向前突出,一雙大耳朵幌啊幌的,模樣兒兇猛無比,可不是長鼻子牛妖嗎?﹂茅十八﹁嗯﹂了一聲,點點頭,凝思這長鼻子牛妖的模樣。韋小寶道:﹁沐王爺自言自語:﹃這探子是個胡塗蛋,少見多怪,見到駱駝說是馬背腫,見到大象說是長鼻子牛妖!﹄﹂

  茅十八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這探子果然胡塗,竟管大象叫作長鼻子牛妖。不過他是北方人,從來沒見過大象,倒也怪不得。﹂

  揚州城中說書先生說到﹁長鼻子牛妖﹂這一節書時,茶館中必定笑聲大作,此刻韋小寶依樣葫蘆的說來,果然也引得茅十八放懷大笑。韋小寶繼續說道:﹁沐王爺擺開陣仗,遠遠望去,但見塵頭大起,幾百頭大象頭上都縛了尖刀,狂奔衝來,象尾上都是火光。原來雲南地近緬甸,那梁王向緬甸買了幾百頭大象,擺下了一個火象陣,用松枝縛在大象尾上,點著了火。大象受驚,便向明軍衝來。大象皮堅肉厚,弩箭射牠不倒,明軍只消一亂,韃子兵便可跟在象後,掩殺過來。明軍都是北方人,從未見過大象,一見之下,不由得心頭發慌,暗暗叫道:﹃牛魔王尾巴會噴火,今日大事不好了!﹄﹂

  茅十八臉有憂色,沉吟道:﹁這火象陣果然厲害。﹂

  韋小寶道:﹁沐王爺不動聲色,只是微微冷笑,待得大象衝到十丈之外,喝道:﹃放田鼠!﹄那一萬多隻田鼠放了出來,霎時之間,滿地都是老鼠,東奔西竄。要知道大象不怕獅熊虎豹,最怕的卻是老鼠。老鼠如果鑽入了大象的耳朵,吃牠腦髓,大象半點奈何不得。眾大象一見老鼠,嚇得魂飛天外,掉頭便逃,衝入韃子陣中,只踏得韃子將官兵卒頭破腿斷。有些大象不辨東南西北,向明軍繼續衝將過來,便一一掉入陷坑之中。沐王爺叫道:﹃放火箭!﹄他老人家這一聲令下,只見天空中千朵萬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問道:﹁怎麼箭上會發火?﹂

  韋小寶道:﹁你道這火箭是有火的箭麼?錯了!火箭便是煙花炮仗。明軍之中,有放炮放銃用的硝磺火藥,沐王爺早一晚已傳下號令,命軍士用火藥做成煙花炮仗,射出去時,火花滿天,砰砰嘭嘭的響成一片。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沒命價的奔跑,韃子的陣勢被大象衝了個稀巴爛,希里呼盧,一塌裏胡塗。沐王爺下令擂鼓進攻,眾兵將大聲吶喊,跟著大象衝進城去。梁王帶了妃子正在城頭喝酒,等候明軍大敗的消息,卻見幾百頭大象衝進城來。梁王大叫:﹃咕嚕阿布吐,嗚里嗚!咕嚕阿布吐,嗚里嗚!﹄﹂

  茅十八奇道:﹁他嗚野嗚的,叫些甚麼?﹂

  韋小寶道:﹁他是韃子,叫的自然是韃子話,他說:﹃啊喲不好了,大象起義了!﹄奔下城頭,看見一口井,便跳將下去,想要自殺。不料那梁王太過肥胖,肚子極大,跳下了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叫:﹃啊喲不好了!孤王半天吊!﹄﹂

  茅十八道:﹁怎麼他這次不叫韃子話了?﹂

  韋小寶道:﹁他叫的還是韃子話,反正你又不懂,我便改成了咱們的話。沐王爺一馬當先,衝進城來,看見一個老韃子身穿黃袍,頭帶金冠,知道必是梁王,見他一個大肚皮塞在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頭髮,一把提了起來,只聞得臭氣沖天,卻原來梁王慌得很了,屎尿直流!﹂

  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寶,你說的故事當真好聽。原來沐王爺平雲南,全仗智勇雙全。倘若他不擺老鼠陣,梁王那火象陣衝將過來,明軍非大敗不可。﹂韋小寶道:﹁那還用說?沐王爺打仗用老鼠,咱們打仗用石灰,哥兒倆半斤八兩。﹂茅十八搖頭道:﹁不對!常言道兵不厭詐,打仗用計策是可以的。諸葛亮可不是會擺空城計嗎?咱們一刀一槍,行走江湖,卻得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韋小寶道:﹁我看也差不多。﹂

  兩人一路上談談說說,倒也頗不寂寞。茅十八將江湖上種種規矩禁忌,一件件說給韋小寶聽,最後說道:﹁你不會武功,人家知道你不是會家子,就不會辣手對付,千萬不可冒充,反而吃虧。﹂韋小寶道:﹁我﹃小白龍﹄韋小寶只會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魚蝦,這陸上功夫嘛,卻不怎麼考究。﹂茅十八哈哈大笑。

  當晚兩人在一家農家借住。茅十八取出幾兩銀子給那農家,將養了十來日,身上各處傷勢大好,這才僱了大車上道。

 

  註:﹁最好交情見面初﹂是﹁一見如故﹂的意思,並不是說初見面交情最好,後來就漸漸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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