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 手術才結束,手術室裡散落了一地的是各種血壓、心電圖及動脈血氧監視器及麻醉機與病人的連接管線。這些監視器正閃動著各式紅色的警鈴訊號,並發出吵雜的警告聲音。滿地是紅色的血跡、綠色的布單、零碎的線頭。開刀房的阿嫂正迅速地清掃房間。 這是關欣忙碌的麻醉醫師生涯中再平常不過的一天。她走出手術房,正好遇見邱慶成笑嘻嘻地走過來,對著她說: ﹁關醫師,謝謝你。﹂ 關欣也對他笑了笑。 她從口袋掏出今天的手術預定表,用紅色簽字筆在這台手術的前面打上一個大大的勾。第一、二、三、五、九、十開刀房,這區一共有六間這樣的手術房,每一個手術房都有麻醉護士和住院醫師,包括護士的管理、住院醫師的教學以及病人的生死安危都是她的責任。她看了看錶,十一點半,預定表上只剩下幾台手術還沒有打勾,而且不是大手術。關欣心想,這會是她單調繁忙的麻醉生涯中難得的一個快樂日。 但是她想錯了。 ﹁關醫師,第九開刀房急找。﹂關欣聽到開刀房廣播時,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急迫性。 第九開刀房進行的是子宮鏡手術。那是用來診斷或者治療各種子宮內膜病變的手術。手術的過程並不複雜,婦產科醫師沿著陰道,通過子宮頸把內視鏡伸入子宮,從外部灌入生理食鹽水後,子宮鏡就可以在飽脹的子宮內部進行觀察。有時從子宮鏡發現一些內膜沾黏,手術醫師還可以透過子宮鏡做簡單的分離、切除。事實上,接受子宮鏡的女性多半年輕,沒什麼慢性疾病。麻醉醫師不需要插管全身麻醉,只要給予簡單的靜脈麻醉就可以了。 關欣快步走向第九開刀房,然而她並不真正覺得緊張。她覺得安全的另一個理由是第九開刀房的手術醫師,徐凱元教授,目前的醫學院院長。他是個小心翼翼的婦產科醫師。自從擔任醫學院院長的職務以後,他幾乎不再進行危險的大手術。 等到關欣走近第九手術室了,正好該手術室負責的麻醉科住院醫師從手術房衝出來,用極高的分貝對她喊著: ﹁關醫師,快點,CPR︵Cardiopulmonary resuscitation,心肺復甦急救︶!﹂ 那是她意識到事態嚴重的開始。 ﹁我和你一起去。﹂邱慶成本來要走出開刀房,一聽到CPR之後立刻回頭,從後頭追了上來。 現在關欣的臉色已經不再那麼輕鬆,她幾乎是衝進第九手術室。 手術室裡,麻醉護士站在病人頭側,一手緊扣氧氣面罩,另一手正不斷地捏擠氣囊。手術台周圍則圍滿了醫護人員,七手八腳地把病人側身過來,塞入心肺急救硬板。等硬板塞入之後,病人又被翻回正躺的位置。邱慶成一下子就跳上手術台,跪在病人右側,準備開始心臟按摩。 關欣的目光很快掃過所有監視器顯示的數據,心電圖監視器上完全看不到正常心電圖規律的波形跳動,取代的是顫抖似的直線,關欣暗暗叫著:天啊,VF︵Ventricular fibrillation,心室顫動︶。病人的平均血壓只剩下20mmHg上下,監視器無法讀出任何收縮、或是舒張壓。除此之外,動脈血氧飽和監視器也因探測不到任何脈動,發出嗶嗶嗶的警告訊息。這一切都顯示病人正處於毫無心臟血液輸出的瀕死狀態。情勢又急又猛,惡劣得超乎想像。 邱慶成立刻跳上手術台,他挺起腰桿,伸直手臂,雙掌交叉在病人胸前,開始心臟按摩。他每用力下壓,心電圖上就呈現一個山峰似的起伏。情況並不理想。血壓收縮壓雖然上升到70至80mmHg之間,但舒張壓仍不超出l0mmHg。 ﹁Bosmin 1cc︵腎上腺素︶,xylocaine l00mg︵鈉離子通道阻斷劑,治療心室顫動用藥︶注射,另外,Sodium bicarbonate、calcium chloride全部幫我準備好。﹂關欣衝過去接替麻醉護士的位置,連珠炮似地發出一連串醫囑︵註1︶,﹁給我咽喉鏡,準備插管。﹂她必須優先建立安全可靠的呼吸道,此外,她得把所有的人都找進來,﹁你去通知這一區所有的住院醫師,以及沒有看手術房的護士小姐,請他們全部過來第九開刀房。﹂關欣吩咐麻醉護士。 關欣接過咽喉鏡,在幾秒鐘之內就把氣管內管插到正確的位置,﹁Suction︵抽吸器︶!﹂她叫著。 沿著插好的氣管內管,關欣把抽吸細管伸入肺部內,抽出許多粉紅色泡沫狀的液體。情況不妙,這是心臟無法壓縮輸出血液的後果。這些從左心室、左心房一路回堵到肺靜脈,肺微血管的血液撐破了微血管壁,充滿在肺泡裡,和其中的空氣混合成粉紅色的泡沫液體。現在肺水腫愈來愈嚴重,整個肺臟泡在一片粉紅色的汪洋裡,再也無法交換氣體。 關欣驚覺到她正在失去病人的肺臟,這使她覺得非常不舒服。光是病人心臟的問題已經叫她頭痛萬分。她閉上眼睛整理了一下思緒,把氧氣氣囊交回給另一位麻醉護士,又開始發出一長串的指令: ﹁推心臟電擊器過來,愈快愈好,﹂她看見一位住院醫師,﹁你幫忙從股靜脈建立中央靜脈導管,另外,打條動脈導管,抽動脈血液氣體檢查,我要連續性的動脈血壓、中央靜脈壓監視。﹂ 手術房裡擠進愈來愈多的人,忙碌不堪。關欣抓起藥品車上一大把貼好標籤的注射藥品一邊打、一邊念出藥物的劑量,好讓麻醉小姐記錄: ﹁Bosmine 3cc,calcium Chloride︵鈣離子補充液︶l0cc,sodium bicarbonate︵鹼性中和液︶60cc。﹂ 在急救藥注射約一分鐘之後,邱慶成的心臟按摩稍停了一下。他看見所有的監視器顯示又回到了急救前的樣子。病人對於所有急救幾乎完全沒有反應。 ﹁怎麼可能?﹂關欣不可思議地搖著頭。 邱慶成沒說什麼,他又跳上手術台,繼續心臟按摩。一個麻醉護士拿著充滿bosmine的5cc注射針筒站在一旁,她關心地問:﹁還要再注射嗎?﹂ 關欣點點頭。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監視器螢幕。她一臉不解的表情。 ﹁見鬼了。﹂關欣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咒罵著。 ﹁打幾cc,關醫師?﹂護士又再問了一次。1cc是一瓶bosime注射液,大概就是一次急救的分量。 ﹁全部。﹂關欣和邱慶成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回答。 現在是第四次電擊了。關欣在正負極導電板上抹上導電軟膏,輕輕地把導電板分別貼接在病人胸前以及左腋下側胸,好讓電流能夠通過心臟。 ﹁準備第四次電擊,調整電壓二百五十伏特,﹂那是最高電壓的極限了,﹁所有人員離開。﹂ 碰︱︱電擊的聲響。 在場的人都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心電圖監視器螢幕上的變化。電擊之後,畫面上出現幾個怪異的大波動,持續了幾個畫面,令人失望地,又回復了顫抖的直線。 心臟按摩的位置已經換上了另一位住院醫師。關欣放下手上的電擊板,掩不住低沉到底的心情。 麻醉護士陸續把中央靜脈、動脈導管抽血的檢查報告交到關欣手中。然而,這些報告都只能反應出急救當時狀況的第二手資料,對於問題發生的原因幫助不大。 ﹁到底怎麼回事?﹂關欣問原先的麻醉護士。 她一臉受過驚嚇的表情,她說: ﹁手術快結束時,一切都還正常,我看到徐院長的內視鏡才從子宮退出來,心電圖監視器螢幕忽然出現了幾個類似傳導性阻斷的心律不整。正要處理,心跳忽然變慢,從每分鐘四十幾跳、三十幾跳、二十幾跳,我急著要出去喊醫師,一回頭,變成了ventricular tachycardia︵心室跳動過快︶,然後是心室顫動。﹂ ﹁在心律不整發生之前血壓、血氧、呼吸都正常?﹂關欣問。 ﹁一切都很正常。﹂麻醉小姐點點頭,激動地說,﹁好可怕,一瞬之間,根本措手不及。﹂ 靜下來,靜下來,關欣不斷地在內心告訴自己。怎麼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她也想不出來為什麼。 ﹁關醫師,﹂一直靜坐在手術房內觀看急救過程的徐院長終於走了過來,他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目前我們也搞不清楚,﹂關欣搖搖頭,﹁只知道是心臟先出了問題,我從來沒有碰過這樣的事。﹂ ﹁現在怎麼辦?﹂ ﹁我拜託邱慶成他們心臟外科醫師從頸靜脈裝設一條傳導線到右心房,暫時接上外部人工心律調節器,看看能不能起死回生,﹂關欣歎了一口氣,﹁我想目前最迫切的事應該是先讓心臟跳動起來吧。﹂ 徐院長看著站在旁邊的邱慶成,他問: ﹁這樣做有多少把握?﹂ ﹁這是最後的辦法,反正不會更壞了。﹂邱慶成聳了聳肩。他沉默了一會,忽然想到什麼似地,﹁倒是病人家屬。在心律調節器裝好之前,徐院長和關醫師要不要出去說明一下狀況,好讓他們有個心理準備。﹂ ﹁什麼心理準備?﹂徐院長問。 邱慶成看了徐院長一眼,決定繼續去準備他的心律調節器導線,不再說話。 ※※※ 鄧念瑋並不喜歡坐在病人等候區,可是他別無選擇。朱慧瑛告訴他那只是很簡單的小手術,何況她並沒有告訴家人這件事。鄧念瑋做過很多不盡理想的事業與投資,欠下一屁股債務,是朱慧瑛解決了他的災難。在他做生意的期間,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在酒廊認識了朱慧瑛。朱慧瑛大他三歲,離過二次婚。認識不久,朱慧瑛就決定結束酒廊的生涯,與他住在一起。朱慧瑛的家人並不贊成他們的婚姻,朱慧瑛擁有一棟房子和可觀的錢,他們認為鄧念瑋是為了錢和她在一起。習慣性流產的結果,使得兩次的婚姻裡朱慧瑛並沒有生育。鄧念瑋覺得這和她早期那些亂七八糟的酒廊生涯有關,可是他從來不和她提起往事。他們希望能夠擁有自己的孩子。只有未來才是重要的。 ﹁朱慧瑛家屬。﹂ 聽到醫護人員喊著朱慧瑛家屬時,他應聲走了過去。他並不習慣這樣的稱呼,可是他在手術同意書上面簽了名,也蓋了章,並且在關係欄填下丈夫兩個字。 ﹁你是朱慧瑛家屬?﹂開刀房外勤護士再作確認之後,對他介紹穿著綠色無菌衣的兩位醫師,﹁這是婦產科徐院長,以及麻醉科關醫師,他們有事要跟你說。﹂ ﹁鄧先生,﹂徐院長脫下口罩,他們見過一次面。﹁朱慧瑛手術的時候,麻醉上發生了一些問題,我請麻醉科關醫師跟你說明。﹂ ﹁發生了問題?﹂ ﹁我很遺憾,﹂關欣也脫下口罩,直接而明瞭地說,﹁朱慧瑛因為對麻醉藥物特殊的反應,造成了突發性的心臟麻痺,並且肺部併發積水,目前我們正在急救中。﹂ 聽完這一連串的醫學名詞,鄧念瑋有點愣住了。他搞不清楚朱慧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現在人怎麼樣?﹂鄧念瑋問。 ﹁我們正在盡力搶救她的生命。﹂ 搶救她的生命?朱慧瑛只告訴他是很簡單的手術。這個變化太大了,鄧念瑋只覺得心情好像被一隻巨大的手捏得透不過氣來。一時之間,他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怎麼會這樣?﹂他喃喃地問。 ﹁可能是特殊的反應,我們目前也不清楚。﹂ ﹁你們下麻醉藥不是都有一定的劑量嗎?﹂ ﹁不是麻醉藥劑量的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 ﹁也許是她的體質特殊,﹂關欣停了一下,﹁現在我們還沒有辦法確定。﹂ ﹁可是她是好好地走進這個醫院裡來的啊。﹂聽到那麼多的不清楚、不確定,讓鄧念瑋覺得心寒不已,事情完全不對勁。 ﹁我們很遺憾,﹂徐院長拍他的肩膀,﹁但是我保證一定會盡全力急救朱慧瑛,有什麼進一步的消息,我們會立刻通知你。﹂ 兩個醫護人員一下子消逝在開刀房的自動門之內,就像他們出現那麼地突然。鄧念瑋甚至懷疑剛才的對話是否發生過。他在開刀房門口踱來踱去,覺得忿怒無比。 怎麼會這樣?他們不是還有夢想沒有實現嗎?日子好不容易走到這裡來,是誰拿了一把大剪刀,忽然就要剪成一刀兩斷? 他並沒有時間生氣。急救的結果怎麼樣?要不要通知朱慧瑛的家人?怎麼交代那張手術同意書?還有最近到期的幾張支票怎麼辦?太多的問題澎湃洶湧地湧向他。 ※※※ 現在心臟按摩的位置又換成了另一位住院醫師,邱慶成正在調整心律調節器,看得出他們都已經滿頭大汗了。 ﹁我已經把電壓調到最高,心臟一點反應也沒有,﹂他抬起頭,對著走進來的徐院長及關欣搖頭,﹁她的心肌完全壞死,像被原子彈炸過一樣,一點功能也不剩了。﹂ 徐凱元皺了皺眉頭。 ﹁瞳孔對光反應非常微弱,﹂關欣拿著手電筒照射病人雙眼瞳孔,﹁通常我們的做法是,讓病人在加護病房繼續接受急救之後在那裡宣布死亡。﹂ ﹁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 關欣和邱慶成靜靜地看著徐凱元,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徐凱元又在開刀房內踱了一圈。過了不久,他終於下定決心。 ﹁好吧,那就通知加護病房,請他們接手吧。﹂他說。 邱慶成放下了手上的心律調節器,走過來關欣身旁,他低聲地說: ﹁你最好趁現在把麻醉病歷重新整理一次,所有細節的地方都要再檢查一遍,有沒有醫療上應注意而未注意,或者處置不當的地方都要改過來。﹂ 關欣點點頭。她走向麻醉機,發現麻醉護士並不在位置上,一位住院醫師正坐在麻醉護士的位置上,接替她記錄著監視器螢幕上不斷變化的數據。 ﹁她人呢?﹂關欣問。 ﹁剛剛說要出去透一下氣。﹂ 關欣指示住院醫師重新謄寫那張亂七八糟的麻醉記錄單,把所有的記錄,心電圖變化、導管裝設、心臟電擊、心肺按摩、抽血檢驗數據,以及詳細用藥時間、劑量都清楚列記。並且把新舊記錄一一比對。 ﹁這份病歷你不用簽名,﹂關欣在新的病歷上大大地簽下自己的名字,﹁真要坐牢我一個人去,你有空來探訪我就好了,別忘了帶些好吃的東西給我。﹂ 住院醫師沒說什麼,他在病歷上記錄著。寫著寫著,他忽然停了下來,抬頭看著關欣,語重心長地說: ﹁關醫師,謝謝你。﹂ 關欣發現那位麻醉小姐在控制室外面的污走道。玻璃窗戶外正好照射進來正午亮麗的陽光。她背著陽光,孤單地坐在裝滿點滴液瓶的紙箱上。 ﹁我不要做麻醉了。忽然間,什麼都失控了。我不要做麻醉了。﹂ ﹁別難過,麻醉有時候就是這樣,﹂關欣蹲下來,陰暗中,她可以看到麻醉小姐臉上的淚痕閃動著光,﹁這不是你的錯。﹂ 現在關欣、邱慶成坐在徐院長室的辦公室裡,綠色無菌服都還來不及換下來。院長室黃志雄秘書正好打完電話走過來。黃志雄經歷了三任的醫學院院長,擔任院長室秘書已經十幾年了。 ﹁加護病房那邊情況怎麼樣?﹂徐凱元問。 ﹁他們把心律調節器又試了一下,還是沒有什麼反應。現在只能繼續做心臟按摩,看我們什麼時候過去宣布死亡。﹂ ﹁病人家屬呢?﹂ ﹁待在現場不肯離開。他好像有許多問題,逮住人就問,﹂黃秘書停了一下,﹁看起來,家屬可能無法接受結果。﹂ ﹁你覺得家屬會採取什麼行動?﹂ ﹁目前還不至於,﹂黃秘書面色凝重,他想起過去處理過不少的醫療糾紛,﹁不過宣布死亡以後,等其它的家屬到了,人多意見雜,那時候就很難說了。﹂ ﹁你有沒有什麼建議?﹂ ﹁現在當然是全力安撫病人家屬,協助處理善後問題,﹂黃秘書停了一下,﹁我們有一項特殊病例的教學研究經費,可以免除掉病人的全部醫療費用。﹂ ﹁可是醫療費用不高。﹂徐院長表示。 ﹁再來就看他們進一步的行動了。也許他們能夠接受這個結果,不過目前看起來機率不大,我們最好是做最壞的打算。我想,他們可能先提賠償要求,萬一談判破裂,再訴諸法律訴訟。﹂ ﹁訴諸法律訴訟?﹂徐院長撫著下巴,思考著什麼似地,過了一會,他轉身過來看著關欣,﹁關醫師,你想病人心臟是麻醉藥物的關係嗎?過去我好像沒有見過那種白色靜脈注射用的麻醉藥。﹂ ﹁Diprivan。﹂關欣搖搖頭,﹁這種靜脈麻醉藥物是一種很安全的藥物,我們已經有數千例的經驗。何況全世界從來沒有類似心臟衰竭的報告。﹂ ﹁朱慧瑛這個病例,有沒有任何可能︱︱,﹂徐凱元在遣詞用字,﹁像是對麻醉藥物的過敏?或是其他和麻醉相關的原因,導致病人的死亡?﹂ ﹁我也曾經這樣想過,可是不管是對麻醉藥物的過敏,甚至是最棘手的惡性高熱症都不可能用這樣的方式表現,﹂關欣搖搖頭,﹁在心室顫動發生一、二分鐘之前,所有監視器上顯示的數據是正常的。﹂ ﹁有沒有可能是急性心肌梗塞?﹂徐凱元看著邱慶成。 ﹁從病人的心電圖檢查報告以及年齡來看,這樣的機率不高,﹂邱慶成也搖頭,﹁特別是急救的過程我全程參與,也在病人身上裝置了心律調節器,我不認為是急性心肌梗塞引起的。﹂ ﹁看來要弄清楚原因只剩下病理解剖了。﹂徐凱元說。 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在辦公室踱來踱去。 ﹁有沒有可能是肺動脈氣體性栓塞呢?﹂邱慶成問。 ﹁我們做子宮鏡並不灌空氣到子宮去。當然,你說在手術過程中從子宮內膜吸入空氣,導致肺動脈氣體性栓塞。這個可能也不能完全排除︱︱﹂徐凱元評估了一下可能性,﹁如果是談判呢?﹂ ﹁一般都是由醫師付出一筆雙方都同意的撫卹費用或喪葬費用。﹂黃秘書表示。 ﹁撫卹費用大概是多少?﹂ ﹁要看其中的是非曲直,還有醫師的過失程度,﹂黃秘書搖搖頭,﹁並沒有一定的行情。當然,如果價錢不高,幾個醫師共同負擔,加上醫院也許可以分攤一些費用,也不失為一個簡單的辦法。﹂ ﹁我沒有什麼過失,﹂關欣搖著頭說,﹁我不贊成賠償。﹂ ﹁關醫師不要把它想成賠償,應該說是道義性的補償。換成病人的角度想想,畢竟她是好好走進來的。﹂黃秘書說。 ﹁我自然有我的道義,但不是給錢。﹂關欣的聲音有些激動。 ﹁我想一時之間要得到共識可能不容易,好在目前只是交換意見,也許我們都該再去請教一些專家的意見。﹂徐凱元作出制止的手勢,﹁我覺得對家屬的醫療說明會愈快愈好。黃秘書,請你通知病人家屬及醫院警衛。我想,就訂在明天下午二點吧。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我請大家一點鐘到這裡再開一次會前會,屆時,我們也許有病人家屬進一步的反應,那時候再確定說明會的內容,如何?﹂ 顯然大家沒有更進一步的意見。徐凱元看了看錶,他對關欣及邱慶成說: ﹁時間差不多了,你們要不要先過去加護病房準備一下,我隨後就到。﹂ 關欣及邱慶成正要離開院長室,被徐凱元叫住。 ﹁記住,等一下我們過去只是宣布死亡。不管家屬有什麼問題,或我們自己有什麼意見,都明天下午一點鐘再說,好嗎?﹂徐凱元說。 關欣及邱慶成點點頭,離開了。 看著關欣以及邱慶成離開,黃秘書悄悄走近徐凱元,低聲地說: ﹁萬一病理解剖結果是肺部動脈氣體栓塞,對院長恐怕非常不利︱︱﹂ ﹁機率不高,但我不敢說,絕對不是肺部動脈氣體栓塞。﹂ ﹁我覺得訴訟失敗的話代價太高了,能和解當然是比較簡單的方法,﹂他皺著眉頭,﹁萬一病理解剖結果是肺部動脈氣體栓塞,那就是手術時應注意而未注意的疏忽,足以構成法律上的過失致死。可以吊銷醫師執照,還得坐牢,更不用說院長、教授的職務︱︱。﹂ ﹁不過關醫師好像很堅持她沒有過失,不肯讓步?﹂徐凱元說。 ﹁這可以想想辦法。﹂黃秘書停了一下,﹁她不可能沒有過失,好比事情發生時她就沒有在現場,是護士叫她過去,她只是參與急救。﹂ ﹁他們麻醉科一個主治醫師負責五、六間手術房,不可能每一次都在現場。﹂ ﹁法律可不管這麼多。﹂黃秘書附到徐院長耳邊,﹁她總是有一些過失,我們可以給她一些壓力。﹂ 他們走向電梯間,按電梯鈕,站在門口等候。關欣對邱慶成說: ﹁邱醫師,不好意思,把你牽扯進來,給你添麻煩了。﹂ 邱慶成沒有回答,只是微笑。 ﹁等一下你記得等徐院長過來了,再一起去宣布死亡。﹂邱慶成說。 ﹁當然。﹂ 電梯來了,他們擠進擁擠的電梯裡,談話暫時中斷。隔著人頭,邱慶成對熟識的人打招呼。關欣則始終低著頭,想她自己的事。 從二樓升上四樓,電梯門再度打開。他們從電梯出來,走在轉往加護病房的路上。 ﹁邱醫師,你是不是有什麼想法要告訴我?﹂關欣問。 ﹁只是一種直覺。﹂邱慶成不安地笑了笑。 ﹁你知道,我現在需要別人的意見。﹂ ﹁好吧。﹂邱慶成停下了腳步,轉過來看著關欣,很鄭重地說,﹁我覺得,從現在開始,你只能靠自己。不要輕易信任別人。﹂ 關欣停下來定定地看著邱慶成,彷彿希望邱慶成多說些什麼似的,但是邱慶成沒有。 ﹁我只是一種直覺,﹂他笑了笑,﹁你知道,每個人都會有一些直覺。﹂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謝謝。﹂他們又並肩往前走,走了沒幾步,關欣淡淡地笑了起來,﹁你的勸告包括你自己我都不能信任嗎?﹂ ﹁我只是幫忙,﹂他攤開雙手,﹁就像早上陳心愉的手術你幫忙我一樣,人需要互相幫忙嘛,不是嗎?﹂ ※※※ 三點十分,他們在加護病房關掉呼吸器的電源開關。 鄧念瑋不再發出問題。他對著站在面前的徐院長、關欣、邱慶成醫師以及加護病房的醫護人員鎮定地說: ﹁可以讓我和她最後再單獨相處一會嗎?﹂ 徐院長點點頭。他們起身離開朱慧瑛的病床,留著一個護理人員在他們身後把隔離布幕拉了起來。 關欣和邱慶成還沒走遠,被巨大的聲響震懾住了。那是一陣淒厲的嘶喊,不尋常地持續了好久,轉化成為男人的嗚咽。 ︻7︼ ﹁早。﹂護士小姐甜甜地對心愉笑著,她取下懸在點滴架上的點滴,換上新的一瓶,﹁現在我們看看回血的速度,檢查Port-A-Cath的功能。﹂ 護士小姐把點滴瓶放到幾乎接近地面的高度。過了半天,沒有看到任何血液回流到點滴輸液管。 心愉看見護士小姐的眉頭微微地蹙了一下。 ﹁怎麼會這樣呢?﹂護士小姐把點滴瓶掛回架子上,調整輸液速度為全速。點滴的速度雖然變快了,可是並沒有變成直線似的水流。 ﹁怎麼了?﹂陳心愉又瞪著大眼睛問。 ﹁Port-A-Cath好像不太順暢,昨天才裝好的Port-A-Cath應該不會這樣才對?﹂她轉身在護理推車上取來無菌注射針筒,接上點滴輸液線上三方向注射插頭,抽出點滴瓶內的液體,轉動插頭方向,把注射針筒內的液體向中央靜脈方向用力推進。 心愉才不管護士小姐在忙什麼,她興致勃勃地問: ﹁護士姐姐,上次那個長得像織田裕二的醫師為什麼都沒有來看我?﹂ ﹁你是說蘇怡華醫師啊?﹂護士小姐重複著推抽注射針筒沖灌Port-A-Cath的動作。 陳心愉點點頭。 ﹁你問他做什麼?﹂ ﹁你可不可以跟他要張簽名照片,我要拿去給同學看。﹂ ﹁早知道你要他的簽名,開刀的時候乾脆請他直接繡在皮膚上就好了,﹂護士促狹地開她玩笑。 ﹁人家是說真的嘛。﹂陳心愉嘟著嘴。 現在護士小姐停了下來,看著點滴的速度。 ﹁好像還是有點慢。﹂她又把點滴瓶從架子上拿下來,放到地面上。過了好久,終於有一些回血沿著輸液管流了出來。 ﹁到底怎麼樣?﹂心愉問。 ﹁我不知道,也許只是一些血塊在Port-A-Cath。﹂ ﹁哎喲,我是問蘇醫師可不可以來看我?﹂ ﹁大小姐,你整天躺在這裡,你的Port-A-Cath又沒有什麼大問題。蘇醫師的病人那麼多,忙都忙不完,哪有空過來給你簽名?﹂ ﹁你是說,要我胸前這個插頭出了問題,他才會來看我?﹂ ﹁拜託,大小姐,總統下午要過來看你,大家都緊張得不得了,你讓我趕快把事情弄好,好不好?﹂ ﹁又不能怪我,我早警告過他不要來,是他自己要來的,我有什麼辦法?﹂ 護士小姐命令陳心愉把手抬高之後再放下來,觀察點滴的速度。一會兒,又要她側躺下來,再一次深呼吸。不管她用什麼姿勢,作什麼動作,點滴瓶內的滴液都以一定的速度滴著。等折騰得夠了,護士小姐拿出吊在點滴架旁的一本小記錄冊,邊念邊記載。﹁平躺,輸液正常。回血正常。端坐,輸液正常。回血正常。左手攀高︱︱,﹂她拿著小冊子一一打勾作記號,最後終於作出結論,﹁八月十六日,晨八點三十分,Port-A-Cath檢查,經灌沖之後可見回血,輸液速度稍慢。判定:功能正常。﹂ ﹁哎喲,又是功能正常。﹂陳心愉嘴唇翹得半天高,﹁為什麼不出一點問題呢?﹂ ※※※ 現在燈光暗下來,會報開始進行。內科站在投影機前的是第一線照顧陳心愉的內科住院醫師,由他開始報告最新的檢驗數據。映在會議室斜側面的螢幕上是懸臂式投影機投射的檢驗數據。一旁的X光閱片架上掛滿了各式的放射線檢查片子。他的原子筆在透明膠片上指指點點,在螢幕上映出好大的陰影動來動去。 ﹁這些數據我想大家都應該知道,﹂才報告到一個段落,趙院長就站起來打斷,他轉身問坐在旁邊的徐大明,﹁所以你們預定第二階段的化學治療從下午開始。﹂ ﹁依照原定的計畫,下午二點開始給予水分灌注,第一個化學藥物劑量大概是下午六點多左右開始注射。﹂徐大明表示,﹁不過,目前因為病人持續有輕微的發燒︱︱我們有些猶豫,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趙院長從口袋內拿出一支雷射筆,指著螢幕上的數據問: ﹁三十八度左右的發燒到底怎麼回事?﹂ 發燒當然要懷疑感染。特別是手術所造成的感染。站在投影機前住院醫師很想這樣回答。可是這裡輪不到他說話。他只是沉默地看著徐大明。而徐大明似乎也不打算說話。 ﹁好了,內科醫師沒有什麼意見,唐主任,﹂趙院長轉了一個方向,﹁是不是你們外科的問題?﹂ 唐國泰也沒說什麼,他只看了邱慶成一眼。邱慶成立刻會意似地從座位上站立起來。 ﹁趙院長、各位師長、各位同仁,我很榮幸有機會向大家報告陳心愉的手術過程以及術後恢復情況。陳心愉手術的過程一共是二個小時,在這過程中,我們順利地把內植式中央靜脈輸液管裝設到上腔靜脈。目前回血正常、滴液正常、使用狀況良好︱︱﹂ ﹁大家知道的部分就不用再講了,﹂趙院長抬手作出制止的手勢,﹁你認為發燒到底是不是手術後感染所引起?﹂ ﹁手術後的感染應該會見到白血球劇增,可是現在螢幕上的血液檢查報告並沒有這個情形,﹂他指著螢幕,﹁再說,我協助唐主任參與完成手術。我敢說,唐主任的手術過程乾淨俐落,技藝高超,不可能發生手術後的感染。﹂ ﹁陳心愉是白血病的患者,白血球數目本來就很低,不容易升高。﹂徐大明不以為然地站了起來,他把麥克風從桌上的架子拆下來,拿在手上,抱怨著,﹁我問你,那你認為三十八度是怎麼回事?﹂ ﹁也許徐主任經驗比較少,我們認為在手術後第二到第三天,因為組織癒合造成的手術後發熱是很常見的事情。﹂ ﹁手術後發熱不是什麼大學問,你大可不必在這裡炫耀,﹂徐大明有點火氣大,﹁我問你,你可知道萬一是手術後感染還繼續做化學治療,血液裡面的免疫力一旦降低,後果會有多麼嚴重?﹂ ﹁他已經告訴你了。不是感染就不是感染。﹂唐國泰拍著桌子,也加入戰局。他提高了聲音,﹁要不然你找他來開會做什麼?﹂ ﹁難道還找你來開會?發生了問題一問三不知,誰都曉得陳心愉的手術不是你開的,全靠下面的人,﹂徐大明不甘示弱地反擊,﹁什麼乾淨俐落,技藝高超︱︱,還敢在電視上出風頭。﹂ 幾乎同時唐國泰和徐大明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怒目相對。 ﹁拜託你們,都坐下來,坐下來,﹂趙院長作出制止的手勢,他皺了皺眉頭,﹁我的任期剩下沒幾天了,拜託拜託。以後你們要怎麼吵我也管不著。今天找你們來,就是希望大家能群策群力,我不是說過了嗎,有什麼問題都是我的錯,一切由我來承擔。﹂ 唐國泰和徐大明不再說什麼,各自緩緩坐下。現場的氣氛凝肅而僵硬,沒有人多說一句話。 趙院長交抱著手在胸前,似乎沉思著。 ﹁關於下午要開始的化學治療,還有沒有什麼別的意見?﹂趙院長問。 蘇怡華並沒有聽見會議的內容,他的注意力完全在閱片架上那張陳心愉手術後的胸部X光片。他直覺那張胸部X光片不太對勁。 蘇怡華坐直了身體,他幾乎看得出神。 ﹁怎麼會這樣呢?﹂他喃喃自語。 掛在閱片架上的那張手術後X光片如果不仔細看,和普通的X光片沒有什麼差異。除了正常的胸部結構外,可以在左側胸前看到Port-A-Cath圓形的注射平台,平台連接著輸液管,往體內沿伸到鎖骨下靜脈,進入上腔靜脈,通常終點都幾乎接近右心房了。然而在陳心愉的X光片上,輸液管才進上腔靜脈就終止了,輸液管的尾端離心臟還有一段不算短的距離。 理想的輸液管終點位置應該在上腔靜脈深部靠近右心房,那個位置血流量大,注射液被稀釋的速度也相對增快,很少發生任何併發症。然而目前的位置正好位在鎖骨下靜脈進入上腔靜脈血液轉彎的地方。一方面血流流速較慢,容易在血管壁堆積血小板及其它凝血因子,另一方面,當刺激性很強的化學藥劑從輸液管出來,正好面對上腔靜脈血管壁,誘發血管壁產生許多凝固的因子,又加速血液的凝固。長期下來,血管栓塞就無法避免。 內植式中央靜脈輸液管裝置的歷史並不長,世界上的經驗有限。這些意見是這個月歐洲方面癌症雜誌才有的結論。有趣的是,蘇怡華看到這篇報告之後,立刻統計了自己手中的病例,發現國內輸液管位置不當竟佔了併發症發生原因的百分之九十二。這和癌症雜誌上的報告相當一致。 ﹁糟糕。﹂蘇怡華幾乎驚叫出聲。 ﹁蘇醫師是不是有什麼意見?﹂趙院長看見了蘇醫師奇異的表情。 ﹁我建議在化學治療前先拆除Port-A-Cath,重新裝設。如果貿然開始使用,將來一定會發生嚴重的併發症,﹂蘇怡華從座位上起身。 ﹁什麼?﹂邱慶成幾乎跳了起來。 ﹁蘇醫師在這方面的經驗不少,﹂趙院長站起來當和事老,﹁你是不是簡單扼要說明一下。﹂ 等蘇怡華簡要說明了輸液管位置和血管栓塞的關係以及提出最新的期刊報告後,全場默然無聲。 ﹁你的意思是說,照這樣下去,陳心愉一定會出現血管栓塞的併發症?﹂ ﹁我不敢說百分之百,但是機率很高。﹂ ﹁要多久才會發生併發症?﹂ ﹁根據我統計國人Port-A-Cath的資料顯示,一般血管栓塞出現的時間一週到一個月之間。﹂ 看著唐國泰。唐國泰撫著下巴,不說一句話,現場一片沉靜。 ﹁唐主任,手術是你做的,﹂趙院長問,﹁你看怎麼樣?﹂ ﹁蘇怡華要是這台刀沒有開到很不甘心,沒問題。你要是覺得自己技術很好,那也很好。你可以把陳心愉推到開刀房,拔掉我裝進去的導管,再重裝一條你自己的。如果那樣讓你很開心的話,我沒有問題。我會用外科部的名義給你召開記者會,也會恭喜你這麼厲害,﹂唐國泰有氣無力地說著,﹁只是你自己別忘記找個好理由去跟總統報告,我可不願意在這個會議上給你背書。﹂ 情況又僵住了。蘇怡華眼巴巴地看著徐大明,大家的目光也都朝向徐大明。 ﹁這是外科問題,我們尊重外科部的決定。我可不想再像上次挨打。﹂ 會議室爆出一陣低沉的笑聲。徐大明接著說: ﹁外科醫師不想拆除導管,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只要將來他們肯負責任,我沒什麼可說。﹂ 散會之後,蘇怡華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上走在前面的徐大明主任。他們並肩走著,蘇怡華問他: ﹁徐主任,你找我來開會,又不堅持重新裝置內植式中央靜脈輸液導管,你明明知道這樣下去,陳心愉會出大問題的!﹂ ﹁我知道。﹂徐主任點點頭。 ﹁為什麼?﹂蘇怡華激動地問,﹁為什麼不堅持?﹂ ﹁我跟你說一個故事,﹂徐大明總算停了下來,他回頭對蘇怡華笑著,﹁從前中國鄉下有種專門幫人家修補鍋子的工匠。做飯的人把鍋子打破了,請鍋匠來補。鍋匠一面用鐵片刮除鍋底的煤垢,一面趁主人不注意的時候,沿著裂痕把縫隙敲得更大。等煤垢刮除乾淨,主人驚見裂縫那麼大,感激地說:﹁今天要是沒有碰到你,這個鍋子不能用了。﹂等到鍋子補好了,主人高興,鍋匠也得到一個大紅包,皆大歡喜。你聽過這個故事嗎?這就是古人說的﹃補鍋法﹄。﹂ ﹁補鍋法?﹂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內植式靜脈導管使用得很好,沒有併發症產生,治療上也十分順利的話,那我們就恭喜陳心愉,恭喜總統,也恭喜大家。﹂ ﹁萬一發生併發症呢?﹂蘇怡華問。 徐大明沒有回答,他意味深遠地笑了笑,轉身離去。留下蘇怡華張口結舌地站在那裡。 ※※※ 送走醫療人員後,總統走進陳心愉的病房,看見她仍然甜甜地睡著。 ﹁要不要叫她?﹂特別護士輕聲地問。 總統做了一個禁止的動作。他不放心地看了看手錶,走到病房外去。除了警衛外,總統府辦公室王主任、侍衛長丁中將、國安局鐘局長都在病房外面等著。 ﹁王主任,三點鐘有什麼事?﹂總統問。 ﹁報告總統,和法務部柯部長以及立法院黃書記長開會。﹂ ﹁四點鐘呢?﹂ ﹁接見中小企業代表。﹂ ﹁下午我留在病房,不回總統府了。你幫我改動行程,重新安排一下。﹂總統說,﹁晚上她要開始化學治療了,我想和心愉單獨相處。﹂ ﹁是。﹂王主任點了點頭,﹁報告總統,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等心愉睡醒,通知你過來?﹂ 不知道是沒有聽到,或是沒有理會這個建議,總統又自顧地走進病房去了。 ﹁你到隔壁休息一下,我看著心愉,﹂總統吩咐特別護士,﹁有事我會請你過來。﹂ 總統單獨地坐在床前,看著心愉。午後的陽光斜斜地從十五樓的窗戶映射進來,陳心愉躺在病床上,輕輕地翻了一個身。總統起身幫心愉把手臂放入棉被中。他忽然感覺到經過化學治療後,她的手臂是變得如此的羸弱。看著孩子天真的臉龐,想起即將加諸於她的化學治療,痛苦的折磨,總統忽然覺得無比的內疚。 他從來不是一個好爸爸。 總統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晚上,孩子的媽負氣走了。心愉長著水痘併發細菌感染,半夜高燒到四十度,全身痙攣、抽搐。那晚下著大雨,他披起大衣,顧不了守候在外面的跟監人員,冒雨送心愉到醫院急診室。他濕答答地淋著雨,抱著孩子敲遍一家又一家醫院的急診室大門。當時的政治局勢,很多醫院聽說是他的孩子,都不願多惹麻煩。幸好是那個看不下去的跟監人員替他作了擔保。 那時候他坐在階梯上,跟監的調查人員遞給他一支香煙,警告他局勢緊迫,可能隨時都會入獄。他抽著香煙,想起自己的一生。也許是因孩子不願挨針的哭聲,讓他覺得活了一輩子,連自己的孩子都無法保護,毫無由來地,竟在雨中號啕大哭。 後來那個孩子成了他坐牢時唯一的牽念與心靈的依靠。 總統記得當時他在獄中的絕食抗議進入第二十二天,孩子的姑姑帶著心愉來獄中見他。時光把那個在他身上捉迷藏的娃娃變成了在學校受同學嘲笑、忸怩不安的國小女學生。她就坐在會客室的角落,用不解的眼神問爸爸: ﹁你為什麼要做那樣的事?﹂ 他無法回答,只能問: ﹁你愛爸爸嗎?﹂ 小女孩點點頭。 ﹁你願意相信爸爸嗎?﹂ 她又點點頭。 ﹁爸爸向你保證,爸爸做的事都是對的,以後你長大就會知道。﹂ 那時候,他常常夢見孩子發高燒、痙攣,半夜在獄中驚醒。醒來後開始一個人暗自啜泣,那個孩子是他心中最軟弱的部分。那一天之後,他忽然領悟到,他要為這個小女孩活下來,終有一天,他要向這個孩子證明一切。 亮澄澄的光線映著床邊的點滴滴漏,彷彿時光流轉。是護士小姐走進病房,打斷了總統的思緒。她先量了血壓,翻翻心愉的眼皮,再摸摸額頭,又用聽診器在胸前聽她的心跳。 在這麼安靜的時刻,心愉睜開了眼睛。 ﹁一切都很好,﹂護士放下聽診器,換上了一瓶生理食鹽水,她看了看錶,﹁等這兩瓶生理食鹽水注射完,我們就要開始這次的化學治療了。﹂ 總統點點頭,也對她笑了笑。看著她走出病房。 ﹁睡醒了?﹂總統問心愉。 ﹁嗯。﹂心愉點點頭,她一睜開眼睛就看見總統坐在病床前看著她。沒有記者,沒有隨從人員。一切像是一場美好的夢,﹁我睡了多久?﹂ ﹁從我進來到現在。﹂ ﹁你一直都在這裡?﹂ 總統笑而不語。 ﹁化學治療什麼時候開始?﹂ ﹁今天晚上。﹂總統說。 心愉沉默了一下。 ﹁不早了,你走吧。﹂ 看著總統不放心的表情,心愉又投入爸爸的懷裡,強作微笑,堅強地說:﹁心愉已經長大了,知道怎麼照顧自己。﹂ ﹁爸爸知道,﹂總統搓揉著心愉瘦弱的手,他忍住激動的情緒,﹁爸爸知道。﹂ ※※※ ﹁報告主任,何醫師已經在會客室了。﹂內科主任室秘書黃小姐敲門進辦公室。 ﹁好。﹂徐大明對著辦公室內的人說,﹁你稍候,我馬上過來。﹂ 徐主任走進會客室,招呼何醫師坐下。在黃小姐端來咖啡離開後,偌大的會客室裡只剩下徐大明和戰戰兢兢的何醫師。 徐大明一屁股坐在沙發椅上,慢條斯理地從公文信封裡拿出一疊文件,他說: ﹁你投稿的這篇學術文章我已經看過了,意思不錯,英文結構方面有待加強,不過我已經在審稿意見上建議刊登。編輯部應該會要求你修改英文,之後另外發給你接受通知才對。恭喜你,你要不要先看看修改的部分?﹂ ﹁謝謝主任。﹂何醫師畢恭畢敬地站起來,接過了那疊文件。 ﹁有了這篇學術著作發表之後,你今年就可以提出主治醫師的升等申請了。﹂ ﹁要靠主任多提拔。﹂何醫師點點頭,不知道還該回答些什麼。 ﹁很好,你很優秀,也很努力。不過你們今年一共有六個總醫師,申請兩個主治醫師的空缺,升等競爭非常激烈,你自己要多加油。﹂ 何醫師又鞠了一個躬。 ﹁就這樣。﹂徐大明對他揮了揮手,示意他離去。何醫師又行了一個禮,轉身正要走,被徐大明叫住。 ﹁何醫師,你結婚了嗎?﹂ ﹁還沒有。﹂何醫師謹慎地回答,目光中充滿了疑惑。 ﹁有件事想麻煩你,不曉得方不方便?﹂ ﹁主任請說。﹂ ﹁我有一個朋友的女朋友在長安東路黃維明那裡才做完子宮內膜刮除手術︵註2︶,你方便過去接她,送她回去嗎?﹂ ﹁開救護車過去嗎?﹂ ﹁不用,她的情況很好。你只要自稱是她的朋友,開著自己的車過去接她回家就行了。不曉得這樣對你會不會有些為難?﹂ ﹁不會。不會。﹂他連說了兩次不會。 ﹁真的不會嗎?﹂ ﹁真的。﹂ ﹁我是幫一個朋友的忙。你記住,直接送她回家就可以了,不要多問。可以嗎?﹂ ﹁我明白。﹂何醫師又深深地點了一個頭,像收到了一個貴重的禮物似地充滿了感激的神情。 走回辦公室,徐大明迎面看見王世堅用著急的眼神望著他。 ﹁應該都沒有問題了,中午以後你就可以過去家裡看她。﹂徐大明說。 王世堅深深對徐大明一鞠躬。 ﹁這回我真的欠你一個人情。﹂他說。 ﹁沒什麼,都是自己人,這是應該的。﹂徐大明呵呵地笑著,﹁倒是那位施小姐,你要不要打個行動電話安慰她一下。﹂ ﹁我們還有一些別的往來,﹂王世堅停了一會,﹁我相信她應該很懂事才對。﹂ 徐大明走到辦公桌前把公文信封擺妥,順手打開抽屜,拿出一卷錄影帶。 ﹁既然你在這裡,有件關於陳心愉的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你先看看錄影帶。這是那天早上心愉進開刀房的時候,新聞記者拍下來的。﹂ 他邊說邊走向辦公桌前方的錄影機,把錄影帶塞了進去。很快,護理長的尖叫聲以及唐國泰和徐大明扭打的畫面出現在螢幕上。 王世堅沉默著臉,靜靜地看著畫面,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直到畫面結束了,他才不解地問: ﹁怎麼會這樣呢?﹂ ﹁雖然說這裡是醫院,但是我們也常常遇到政治問題。﹂ ﹁政治問題?﹂ ﹁外科蘇怡華醫師,你昨天見過,總統也見過。﹂ ﹁是。﹂ ﹁他在內植式輸液管手術絕對是國內的權威。但是,唐國泰受不了我推薦他底下的人,而且比他還要厲害,一定要把手術搶回自己的手上。問題是他手術的方式是傳統的做法,很容易發生併發症。蘇怡華醫師看了手術後的X光片就斷定陳心愉很可能會發生併發症。﹂ ﹁你是說,手術不是蘇怡華醫師做的?﹂ ﹁不是,昨天唐國泰還開了記者會。﹂徐大明沉默了一下,﹁你知道內植式輸液管手術做得不好,有些併發症是致命的?﹂ ﹁致命?﹂ ﹁全身性的菌血症、上腔靜脈栓塞,甚至治療這些併發症的過程中,全身出血而死,都有可能。﹂ ﹁你為什麼不提出來?﹂ ﹁所以我說是政治問題。唐國泰畢竟是外科醫師,開刀房都操在他們手上,而且現在併發症還沒有發生。我不明白他們是真的不曉得嚴重性,或者是衝著我存心想賭賭看。﹂ ﹁你們怎麼賭無所謂,問題陳心愉是總統的寶貝女兒。﹂ ﹁所以我說這是政治問題,王主任應該不難明白。﹂ ﹁政治問題?﹂王世堅沉默了好久,忽然抬起頭來問,﹁最近趙院長要退休,你們醫院是不是要改派新院長,人選還沒有確定?﹂ 徐大明點點頭。 ﹁我懂了。﹂王世堅意味深長地說。 ※※※ 他們把值班的住院醫師找進陳心愉病房時,輕輕地打開了床頭的日光燈。 ﹁對不起,﹂住院醫師對著陳心愉抱歉,﹁我必須打開電燈,查看一下你的點滴。﹂ 陳心愉本能地伸手出來遮蔽搶眼的光線,瞇著眼睛看著住院醫師、走進來的值班護士小姐,以及她的特別護士。 ﹁你還好吧?﹂住院醫師問她。 心愉點點頭,可是她看起來非常虛弱。 ﹁從晚上八點起,點滴就滴得不太順利,﹂護士小姐說,﹁我們擔心今天該打的化學藥物沒辦法打完,所以還是請你過來看看。﹂ 點滴架上現在掛著瓶瓶罐罐的注射藥劑,零亂地接到點滴輸液管的三叉接頭上。 ﹁看起來速度是比較慢。﹂住院醫師把生理食鹽水滴液控制轉開全速,看著點滴流速。他皺了皺眉頭,關掉所有注射藥劑,把生理食鹽水點滴瓶從架子上拿下來,放在地上,檢查回血。他們等了半天,沒有血液從Port-A-Cath接頭回流出來。 ﹁沒有回血?﹂他想了一下,﹁查一下病歷,什麼時候開始發現沒有回血的?﹂ 值班護士小姐快速地翻閱手上的病歷,她說: ﹁早上八點半是汝娟檢查的,上面記載:經灌沖之後可見回血,輸液速度稍慢,判定:功能正常。﹂ ﹁可能是那麼多化學藥物進入Port-A-Cath之後的反應,發生了沉澱,﹂住院醫師把點滴掛回架子上,﹁你去推醫療車過來,我們先灌沖看看,能不能把沉澱物沖走。﹂ 值班護士小姐很快推來醫療車。住院醫師把注射針筒接上輸液管上的三叉接頭,開始用力灌沖。 護士小姐這時候有些緊張,她不放心地問值班住院醫師: ﹁要不要通知徐主任他們過來看看?﹂ 住院醫師沒有說什麼,他一邊灌沖,一會兒停下來看看點滴流速,一會兒又把點滴拿下來,觀察回血。 ﹁現在流速似乎是快了一些,﹂他終於宣布,﹁不過恐怕沒有回血了。幫我記載在病歷上。﹂ ﹁要不要通知徐主任過來看看?﹂護士小姐又問了一次。 ﹁點滴不順又不是什麼大事,我想不用了。﹂值班住院醫師看了看錶,﹁這個速度應該足夠在明天之前把化學藥劑打完才對。﹂ ﹁萬一三更半夜點滴速度又慢下來,怎麼辦?﹂ ﹁把輸液管接上電動輸液幫浦好了,給一點壓力,輸液會比較順利。﹂他說。 幾番折騰之後,值班住院醫師和值班護士小姐終於關了日光燈,推著醫療車離開病房。 陳心愉虛弱地翻了一個身,感覺到全身的不適。 ﹁彎盆。﹂她無力地叫著。 守在身旁的特別看護立刻把一個大彎盆拿了過來。陳心愉接過彎盆,仰起身,開始大口大口地嘔吐。 特別看護有點手忙腳亂,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一會兒彎盆都是滿滿的嘔吐物,她趕緊放下彎盆,又急急忙忙去找了一個。 陳心愉吐得涕淚交錯,眼眶、鼻子都已經紅腫,到最後吐無可吐,光是乾嘔。 ﹁請把彎盆拿開,﹂心愉喘呼呼地說,﹁聞到又會想吐。﹂ 看護小姐有些不放心,她問: ﹁你要不要我通知你爸爸,或者是王叔叔?他說過有什麼問題一定要通知他。﹂ ﹁不用,﹂心愉說,﹁剛開始都會這樣,化學治療我有經驗。﹂ ﹁你真的不要爸爸來陪你?﹂ 心愉比了一個禁止的手勢。她說: ﹁幫我把床搖高,我睡不著。想看電視。﹂ 特別看護幫她把床搖高,又打開了床前的電視。 ﹁要不要打開日光燈?﹂看護問。 ﹁不要,﹂心愉說,﹁太亮又會想吐。﹂ 現在嘔吐的感覺似乎好了一些。電視上正在播放夜線新聞。看來總統似乎有個忙碌的一天,他回到總統府,接見了外賓,又出席了一場晚宴。 深夜的病房裡,只有電視機一閃一閃地發著些微的光,照在小女孩淺淺的笑容,也映著懸在點滴架上的化學針劑,顯現出透明而詭譎的顏色。 ︻8︼ 邱慶成匆匆忙忙走到樓下快餐餐廳拿了一份漢堡薯條外帶咖啡。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赫然發現馬懿芬正坐在裡面等他。 ﹁邱副主任,﹂她一臉冶艷的笑容,﹁你何等的功勳啊,可憐沒有人獎賞你,讓你一個人關在辦公室裡吃薯條。﹂ 邱慶成沒有回答,露出一臉苦笑。 ﹁你看了你們唐老闆的新聞了嗎?﹂馬懿芬走向辦公室大門,悄悄地把門從內部反鎖,她一屁股坐到邱慶成的辦公桌上去,﹁老闆高不高興?﹂ ﹁老闆開心就好,我無所謂。﹂邱慶成打開餐盒,拿出裡面的漢堡、薯條以及咖啡,﹁不是說好沒事不要跑到這裡來的嗎?﹂ ﹁達︱達︱達︱達︱,﹂馬懿芬以so-so-so-mi︱︱的音調模仿﹁命運交響曲﹂的開場。她從手提袋裡拿出一卷錄影帶,炫耀地揮動著,﹁要不要看?﹂ ﹁什麼東西這麼好看?﹂邱慶成拿起漢堡,咬了一大口。 馬懿芬穿著緊身窄裙,跳下邱慶成的辦公桌,她踩著高跟鞋,卡達卡達地走向錄放影機。邱慶成又喝了一口咖啡,抬起頭看馬懿芬。她正背著邱慶成,彎下腰把錄影帶塞入機器裡。看不見馬懿芬的臉,只有一截長腿以及渾厚肥圓的臀部呼之欲出。 她打開電視,調整AV端輸入,很快螢光幕上就出現了影片畫面。影片開始,是一條沾血的手帕。接著是護理長尖叫的聲音。 ﹁記者!記者!﹂ 畫面很快進入唐國泰和徐大明扭打的鏡頭。 ﹁天哪!﹂邱慶成又咬了一口漢堡,目不轉睛地盯著畫面看。那段打鬥的影片持續了三、四分鐘。邱慶成拿著半個漢堡在手上,不曾動過一下。直到影片結束,螢幕上一片噪聲,邱慶成才回過神來,﹁這就是我在裡面開刀時,外面發生的事?﹂ 馬懿芬點點頭。她彎下腰去按停止鍵,把錄影帶從機器裡退了出來。 ﹁你剛剛說的新聞,﹂邱慶成用幾乎要失聲驚叫的表情,﹁就是這一段?﹂ ﹁放心啦。你不要一副驚嚇過度的表情好不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會斷送你們唐老闆的院長之路,﹂馬懿芬走近邱慶成,拿著錄影帶在他眼前晃動,﹁你說,這卷珍貴的新聞是不是值得換一頓燭光晚餐,或者是浪漫的消夜?﹂ ﹁謝啦。﹂邱慶成展開了笑容,一把搶過那卷錄影帶。 ﹁別說得太快,﹂馬懿芬又把錄影帶搶了回去,﹁新聞部經理常憶芬要跟唐國泰討個人情,記得要唐國泰去跟她說聲謝謝。﹂ 邱慶成神奇地看著馬懿芬手中那卷黑色的VHS錄影帶。他想起電視新聞攝影用的是β-cam錄影帶,這麼快就轉拷成VHS錄影帶,這是要刻意花工夫去做的事。他笑了笑,問馬懿芬: ﹁我猜想徐大明也得到你們常姐的恩惠了,對不對?﹂ 馬懿芬笑了笑,算是回答。 ﹁我今天晚上七點半下班,過來接我。我有重要的消息宣布。﹂ ﹁什麼消息?﹂ 馬懿芬沒說什麼,她輕輕地坐上邱慶成的大腿,把嘴附到他的耳邊吹氣。 ﹁喂,這裡是辦公室,﹂邱慶成作勢要阻止,他的臉被馬懿芬的嘴追得無處可逃,﹁喂。﹂ ﹁都是你把我害成這個樣子的,﹂馬懿芬仍不肯停下來。她把邱慶成緊緊抱住,解開他的襯衫,雙手在他身上游移。 ﹁喂,這裡不行。﹂ ﹁我不管,晚上七點半,﹂馬懿芬噘著嘴,﹁你現在就打電話回家請假,否則我今天就不走。﹂ ﹁我真是被你打敗了。﹂邱慶成歎了一口氣,他身體前傾去抓電話聽筒。馬懿芬仍坐在他的腿上不肯離開,姿勢有些勉強,他只能把聽筒夾在右肩,用右手勉強去撥電話。過了一會,電話接通。 ﹁美茜,是我。今天晚上有點事。﹂ 馬懿芬聽不見電話裡面對方說些什麼。但她們在邱慶成身上奮鬥不懈。 ﹁開會。嗯,也許晚一點吧,﹂邱慶成強忍著癢,正經八百地對話筒說著,﹁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 ﹁告訴她,你永遠都不要回去。﹂同一時間,馬懿芬正輕輕地對著邱慶成的左耳吹氣,調皮地說著。 ※※※ 這個晚上,邱慶成和馬懿芬破例地去享用了法國餐,並且在侍者的慫恿下點了一瓶86年份的Chateau Haunt-Brion紅葡萄酒,所費不貲。堅持這樣一頓昂貴的燭光晚餐是馬懿芬的意思。馬懿芬的直屬老闆常憶如才發佈升任新聞部經理,要她考慮接任晚間新聞主播。坐上主播台是每一個新聞記者一生的夢想,當然值得和在乎的人一起仔細地討論並且隆重地慶祝。 由於謹慎的緣故,他們總是避免一起出現在這樣的場合。因此,儘管餐廳的氣氛浪漫,可是席間邱慶成仍然習慣性地張望,生怕遇見熟人。 ﹁遇見熟人就說是我採訪你。有什麼好怕?﹂馬懿芬說。 ﹁我有什麼好採訪的?﹂ ﹁採訪你們醫院的院長爭霸戰呀。內科系和外科系的世紀大對決:怎麼樣,夠聳動吧?你這個外科系的第一號戰將,任何一個有嗅覺的新聞專業從業人員,都不應該放過你。﹂ ﹁我看你才是新聞部的第一號超級戰將呢。﹂ ﹁彼此,彼此。﹂ 穿著燕尾服西裝的小提琴手來到他們的燭光桌前,拉起了﹁教父﹂的主題曲。在小提琴聲中,邱慶成想起﹁教父﹂電影裡面的情節。為了家族,艾爾帕西諾在命運的安排下,不得不殺掉紐約的黑社會老大,躲藏到西西里島去。那是他恩恩怨怨、砍砍殺殺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段美好時光。他在那裡,遇見了他的妻子,也度過了最美好的日子。可不是嗎?最美好的時光。邱慶成想著。當它悄悄降臨時,總是那麼地令人不知不覺,貓似地躡著腳走來,在你都還來不及呼喚它,又躡著腳悄悄離開了。 琴聲在掌聲以及邱慶成豐厚的小費中結束。小提琴手又轉向他桌,應邀奏起快樂的旋律。 ﹁我很高興在這個重要的時刻與你一起慶祝。﹂邱慶成向馬懿芬舉杯祝賀,﹁恭喜你。祝福全國最美麗的新聞主播。﹂ ﹁我們說好,等你升外科主任那一天,我們也要像這樣,一起慶祝。﹂馬懿芬說。 邱慶成點點頭,兩人同時仰杯而盡。 ﹁我期待那一天早日到來。﹂馬懿芬說。 在微醺的酒意之下,他們輪流講著笑話。吃完晚餐,兩個人一起走在往停車場的路上。馬懿芬的臉色看起來已經泛紅,可是精神仍然十分高亢。夜色透過飯店的窗口,映進來淡淡的藍,氣氛是嬉鬧式的,盛宴才正要開始。 走出室外,夜風迎面吹來。天空一彎弦月,隱隱約約地在雲間隱現。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好想跳舞。﹂馬懿芬走在前頭,踮起腳尖,在空地上陶醉地自轉著。等邱慶成從後面走近了,她才停了下來,感歎地說: ﹁真希望日子可以永遠是這樣。﹂ 他們並肩走著。邱慶成的手一直插在口袋裡,沒有回答。 ﹁你在想什麼?﹂馬懿芬問。 ﹁倒也沒什麼,﹂邱慶成輕淡地說,﹁我只是想,你接了晚間新聞主播以後,走在路上可招搖。以後我們像這樣的機會可能不多了。﹂ ﹁那我就不要當什麼主播了。寧可跟你在一起。﹂馬懿芬走過來,拉著邱慶成的手。 他們走到了邱慶成的汽車旁,打開車門,坐進汽車裡。黑暗中,邱慶成還沒來得及插上鑰匙,發動汽車,馬懿芬溫溫婉婉地過來倚在他的胸前。 ﹁告訴我,你不要我接晚間新聞主播。﹂ 邱慶成把鑰匙插入發動鑰匙孔中,他可以聽見馬懿芬呼吸的聲音,感受到她的體溫。 ﹁只要你說,我願意放棄。告訴我,現在還來得及。﹂ 邱慶成腦海中響起的是剛才餐廳中﹁教父﹂的主題音樂。許多事情歷歷浮現。他不曉得應說什麼,或者是該說些什麼。他們兩人都沉默著。過了一會,彷彿那適合說話的時刻已經過去,再也不回來似地。邱慶成下定決心,終於轉動了汽車鑰匙。 馬懿芬聽見汽車引擎發出轟轟的聲響,看著汽車大燈亮了起來,然後是汽車緩緩移動。她靜靜地離開邱慶成的胸膛,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邱慶成側著頭看她,發現她臉上已經掛著兩行眼淚了。 ﹁喂,不是說好出來慶祝的嗎?﹂邱慶成問。 ﹁對不起。﹂馬懿芬從前座抽屜抽出面紙,擦了擦眼淚,又擤了鼻涕,等汽車開出收費處,她問,﹁我們去陽明山,好不好?﹂ ﹁陽明山?﹂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晚上忽然好想去陽明山。﹂她露出一個溫婉的笑臉。 現在馬懿芬呻吟的聲音停了下來,邱慶成可以感受到她全身輕微的顫動持續著。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靜靜的夜忽然下起雨來了,滴滴答答打在屋簷上,從旅館房間裡可以聽得非常清楚。 馬懿芬翻了一個身,靜靜趴在邱慶成赤裸的胸膛上。 邱慶成想起他們的第一次在箱根蘆之湖畔的旅舍,也是這麼安靜的夜晚。那次他到東京參加國際醫學會,正好馬懿芬也在附近採訪一個亞洲經貿會議。他們搭坐捷運,轉換登山火車,改乘纜車,才進到蘆之湖。入了夜,霧氣溼重,白天的旅客散去,只留下冷清的湖面以及靜靜的夜色。他們各自泡完溫泉,共同吃了一條湖裡的鮮魚,喝了幾瓶清酒,有幾分醉意。 走在湖畔,那種隔絕了一切的感覺十分強烈,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偶爾經過幾個日本人,散落在黑夜中陌生而又熟悉的日本語,強化了那樣獨特的孤寂。 送馬懿芬回到旅店房間時,她忽然要求他: ﹁和我做愛。﹂ 邱慶成記得很清楚,她是這樣說的。 他並沒有猶豫很久。那個晚上,也像這樣,靜靜的夜晚,忽然下起雨來了。陽明山上的旅舍,總是令人想起箱根之夜。邱慶成心裡想,如果不是蘆之湖,事情也許會完全不一樣。 ﹁今天你回家,老婆會要求嗎?﹂馬懿芬抬起頭問他。她又輕輕地更換了一個姿勢。 ﹁你為什麼這樣問?﹂ ﹁你不要笑我神經病喔,﹂馬懿芬笑了笑,﹁我一想到你的太太也像這樣抱著你,就無法忍受。﹂ 邱慶成坐直身體,從床邊衣服口袋裡拿出香煙及打火機,點燃了一根香煙。他深吸一口,吐出一大片雲霧。馬懿芬坐直身體,從後面輕輕地抱住邱慶成,接過他手中的香煙,也吸了一大口。 ﹁我知道我不該這麼想,可是我一點辦法都沒有。﹂馬懿芬吐出淡淡的輕煙,在他的耳朵旁邊輕輕地說,﹁今晚不要回家好不好?就今天晚上而已,我保證。﹂ 邱慶成沒有說話。他從床上站起來,轉身在馬懿芬額頭輕吻,又拍拍她的頭頂,給她一個微笑。馬懿芬不喜歡他的沉默。有時候她不明白沉默的含意,除了同意不算外,沉默對邱慶成而言可以是許多不同的意思。 ﹁你去哪裡?﹂馬懿芬問。 ﹁我去沖洗。﹂他從她手中接過香煙,又深深地吸了一口。 馬懿芬從身後拉住他的手。 ﹁不要走,我還要。﹂她嫵媚她笑著,﹁這一次不要戴保險套好不好?我不喜歡那種不真實的感覺。﹂ 邱慶成側過頭,瞇著眼睛看馬懿芬,一臉奇怪的笑容。馬懿芬奪走他手上的香煙,順手摁熄在床頭櫃上的煙灰缸裡。 ﹁今天很安全,你放心,﹂她用長腿勾邱慶成的腰,把他勾回床畔,﹁我知道你還可以。﹂ 呼叫器響起來時,邱慶成正在浴室沖洗。他看著液晶螢幕上顯示的號碼,覺得十分陌生,想不出來可能是誰在找他。過了不久,呼叫器又響了第二次,他看著同樣的號碼,終於想起,那應該是醫學院院長辦公室的電話。 他用大毛巾擦拭著溼了的頭髮,一面拿起了浴室的電話,撥通那個號碼。 ﹁我是外科邱副主任,請問是不是有人找我?﹂邱慶成問。 ﹁邱副主任,我是院長室黃秘書,﹂聽筒中傳來笑嘻嘻的聲音,﹁你打來得正好,院長有些事想找你,不曉得方不方便過來一談?﹂ ﹁院長辦公室?﹂ ﹁是的。院長希望當面和你談談關於那天下午開刀房的意外事故。﹂ ﹁現在?﹂ ﹁很抱歉,時間上實在是有點急迫。﹂黃秘書說, 邱慶成看了看手錶,﹁我恐怕要晚點才能到,可以嗎?﹂ ﹁你稍待,我去請示一下,﹂電話中傳來一陣單調的合成音樂。一會兒,又是黃秘書的聲音,﹁徐院長說他會一直在辦公室等你。﹂ 掛上電話,邱慶成又看了看手錶。他擦乾了頭髮、全身,又用吹風機把頭髮整理妥貼,被著大毛巾走出浴室,開始穿起衣服來。 ﹁你要去哪裡?﹂馬懿芬機警地問。 ﹁醫學院院長臨時找我有急事,我得先離開。﹂ 馬懿芬悶悶地坐在床上,不說一句話。 ﹁怎麼,生氣了?﹂邱慶成轉過頭來。 ﹁你想走,直接告訴我就可以了,不必麻煩找那麼多理由。﹂ ﹁我幹嘛騙你,真的是臨時有事,﹂邱慶成穿上西裝外套,﹁剛剛不是還說等我升上外科主任時要再慶祝嗎?我現在就得去打拚啊!﹂ 見到馬懿芬還嘟著嘴,邱慶成走過去床畔,突然上下其手,捉弄她全身。 ﹁別這樣嘛,笑一個!﹂ ﹁討厭,﹂馬懿芬被弄得咯咯地笑,﹁今天回去不准抱你老婆,知不知道?﹂ ※※※ 邱慶成匆匆忙忙走進徐院長辦公室,發現整個辦公室仍然燈火通明。在座除了徐院長及黃秘書外,還有公共關係室蔡清標主任。 ﹁公共關係室蔡主任,邱副主任應該認識。﹂徐院長指著人,算是對邱慶成介紹,﹁我拜託蔡主任幫忙處理朱慧瑛的後事。他從下午忙到現在,非常辛苦,我們先請他報告一下。﹂ 邱慶成對他點了點頭,他也向邱慶成致意。 ﹁病患的死亡證明以及相關的離院手續都在我們的協助之下辦好了,目前屍體停放在太平間的冷凍庫裡面。她的情況符合我們的研究教學病例,因此在院長的批示之下,醫療費用大約五萬多元可以減免。另外,院長也以個人的名義,致贈了十萬元的慰問金,由病患的母親代表收下。﹂ ﹁現場情況如何?﹂邱慶成問。 ﹁由於朱慧瑛的父親已經過世了,只剩下母親可以作主,由妹妹陪同過來。﹂ ﹁鄧念瑋呢?﹂ ﹁他們怪罪鄧念瑋不該為了生小孩帶她來做這種手術。朱慧瑛的妹妹還和鄧念瑋大吵了一架,說她姐姐就是被他害死的。﹂ ﹁你說說電話的事好了。﹂院長轉身對黃秘書說。 ﹁今天晚上七點半左右,我們在院長室接到一通電話。打電話來的人自稱是朱慧瑛的朋友,要談賠償的問題。他表示十萬元就打發一個醫療過失,特別是醫學院院長的醫療過失,那未免太容易了。﹂ ﹁他要多少錢?﹂蔡主任問。 ﹁八百萬元。﹂ ﹁八百萬元?﹂邱慶成問。 ﹁價碼如果先開出來了,表示還有談判的空間。真要談的話,我們應該可以把這個價錢再殺低一點。﹂黃秘書表示。 ﹁賠償的話,不就表示我們承認醫療過失了嗎?﹂徐院長問。 ﹁不,﹂黃秘書表示,﹁在和解達成之前,我們當然不能承認錯誤。否則只會讓病人家屬予取予求,一點立場都沒有。﹂ ﹁如果價錢合理,當然也不失為一個簡單的辦法。醫學院這麼多事,我實在沒有心力再弄這個︱︱﹂徐院長在辦公室內兜了將近一圈,又想了一下,﹁不過目前看來,我們也只能繼續和他們周旋,弄清楚狀況。要是他真能代表全部家屬的話,當然也不見得是壞事。﹂ 辦公室裡面有一段很短的沉默,沒有持續很久,邱慶成忽然抬起頭問: ﹁麻醉科關醫師會過來嗎?﹂ 他這個問題之後,又是一陣沉默,沒有人回答。過了一會兒,徐院長終於說: ﹁我們覺得你比關醫師容易溝通。以你的立場以及角色,也許比較適合幫忙我們解決問題。﹂ ﹁雖然我們提到在和解之前我們不會在醫療上認錯,﹂黃秘書接著說,﹁但是,如果一直強調病人死亡和手術息息相關,那就會是徐院長的問題。徐院長身為醫學院院長,承受了社會期望,不能犯錯,在談判上自然比較吃虧。但是如果把病患意外死亡暗示是麻醉意外所衍生出來,那麼徐院長將會有比較超然的立場,也比較使得上力量來解決問題。這是就事情考量,希望邱副主任能夠理解,也能夠代為委婉傳達,讓關醫師明白。﹂ ﹁我懂了,﹂邱慶成點點頭,﹁你的意思是說,讓我去告訴關醫師,如果她能承擔醫療責任,事情會容易一些。﹂ ﹁當然,﹂黃秘書笑了笑,﹁用很委婉的方式。﹂ 走出院長室,邱慶成從醫院大廳的公用電話撥通電話給關欣,並且在她的電話錄音機裡留言,約定明天午餐碰面的事宜。留完了訊息,邱慶成看看錶,將近十二點鐘左右的夜。他開著汽車在市區繞來繞去。 這個時候回家,時間上實在有點尷尬,如果早一點,他也許還來得及哄女兒上床睡覺,再不然,就只好晚些等大家都睡著了。 汽車經過櫥窗、商店,霓虹燈像彩色的風景從汽車玻璃上流動了過去。他自找解嘲地笑了笑,總算是落得無家可歸了。 回到家時將近一點鐘。邱慶成掏出鑰匙,打開大門。正要經過陰暗的客廳,發現美茜在客廳沙發上坐著。 ﹁你還沒睡著?﹂邱慶成問。 ﹁剛剛起來上廁所,正好你回來。﹂美茜淡淡地表示。 ﹁幹嘛不開燈?﹂ 黑暗中,沒有人去打開電燈開關,也沒有人回答邱慶成的問題。只聽見美茜的聲音淡淡地說: ﹁關欣醫師打電話來,說是回你的電話,她說她的事明天中午會找時間和你再商量。﹂ 她把話說完,從沙發上站起來,無聲無息地走回臥房去了。 邱慶成把公文包丟在沙發上,一個人無可奈何地在黑暗裡坐了一會,終於決定走進臥房裡。 他一邊更衣,聽見了美茜趴在床上啜泣的聲音。 ﹁幹嘛這樣?﹂邱慶成換好睡衣,爬上床鋪,伸手去拍她。 ﹁你不要管我。﹂她的肩膀甩開邱慶成的手。 ﹁小敏都睡了,你不要這樣。﹂ 美茜忽然翻身坐在床上,很正經地對著他說: ﹁如果你覺得小敏和我礙著你了,儘管讓我知道。﹂ ﹁我今天很累,不想談這些事。﹂ 邱慶成翻身下床。他對於這些每日上演的戲碼漸漸感到厭煩與不耐。 ﹁你到哪裡去?﹂美茜問。 ﹁我到小敏房間去陪她睡,﹂他靜靜地收拾棉被及枕頭,﹁你也該睡了,我們改天再談。﹂ 邱慶成躡手躡腳地走進兒童房。他知道美茜不至於過來吵鬧,這裡已經成了他最好的避難所。 微暗中,小敏躺在鋪著厚墊的地板上,睡得正熟,一隻胳臂、一條腿正好露在棉被外面。邱慶成輕輕地躺在小敏身旁,靜靜地替她把棉被蓋好。他翻了個身,發現書桌上那盞檯燈。雖然光線相當晦暗,但在黑夜裡仍顯得刺眼。邱慶成起了身,準備熄滅那盞檯燈。他發現桌上小敏一疊整齊的作文稿紙,稿紙上題目﹁我的爸爸﹂吸引了他。才國小一年級的學生,在稿紙上注音國字交雜,歪歪扭扭地寫著: 我的爸爸是一個醫生。每天他為了救人都要去醫院上班。他的工作很忙碌,常常忙到三更半夜,我在睡覺時才回家。早上我去上學時,他還在睡覺。媽媽說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辛苦的爸爸,我希望他不要這麼辛苦。 我愛我的爸爸,我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順他。 邱慶成看著那篇作文好久,很多心情湧了上來。 一點多的夜,隔壁彷彿還聽得見美茜的啜泣。小敏又輕輕地翻了一個身。 ︵註1︶醫囑:醫師所下達醫療處置的命令。 ︵註2︶子宮內膜刮除手術:流產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