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網︾司馬中原 ︽二○一六年八月五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天網︱一 ●黑巷● 黑巷這裏那裏的鎖結著,像一張蜘蛛張成的網。 兩面都是高高的青磚砌牆,和一些灰瓦蓋成的參差房舍,配上巷心的石板路,以及粗糙的蔴石牆基,連成古老沉重的色調,看在人眼裏,就會生出霉意來;即使是有太陽的日子,那些條盤曲的小巷仍然水漉漉的,踩在腳下,隔著一層鞋底,仍覺得出一股常常潮濕的黏性。陰雨季過後,絨狀苔和粒狀苔在磚縫石隙間交雜生長,逐漸朝開浸染,瀰滿了磚面和石面,石板下的暗溝裏,日夜響著淙淙的流水聲,︱︱一點也不詩情畫意的絮聒。 總而言之,在局子裏吃公門飯的,都對這塊黑巷區感覺頭疼,碼頭上的扛伕們在這兒酗酒宿娼,明門暗門的娼婦在這兒播撒花柳病毒,大盤烟土販子在這兒盤紮,黑道上一些積案如山的人物,利用這八陣圖般縱橫相啣的巷區作狡兔三窟之計,搶劫、吸毒、姦殺、毆鬥︙︙太多太多惡性的案子層出不窮,一個幹刑事的若不真有兩手,在三十年代的青島真鎮不住這個雜亂的區域。 賣辣湯的老湯在這一帶討生活十來年了,巷路不能說不熟悉,可是對那許多經常更換的面孔,實在生份得很,無怪他經常慨乎言之,說是:認狗全要比認人容易得多,︙︙暗底下替局裏當線民,按月有三塊大洋的賞錢。這個兼差,還是局裏管檔案的胡子侃胡大爺他替自己找的,泰安州在青島的同鄉不多,胡大爺這份鄉誼夠感人的;三塊大洋對自己來說,不算小數目,一個月熬風喝露賣辣湯,也許還積賺不了那麼多。不過話得說回來,這三塊大洋一個月的兼差,也不是好幹的,常犯案的人物,最記恨通風報信的線民,萬一有一天露了風聲,也許連老命也砸進去,會人搦死在巷子裏。 每想到這個,老湯渾身就有些發毛。 甭單從碼頭口和山東大道那一帶逛上一番,就一口咬定青島是個乾淨、寬敞,又很有氣派的城市,賣辣湯眉毛上,就很少壓過太陽光。吊著毛玻璃方燈的辣湯擔子,總在蓮浮的燈色裏挑出來,拐到人口密集的黑巷區去,一兜一轉,收攤時總得要到三更。巷子裏沒有路燈,使人覺得有一腳踏進地獄去的味道,方燈油黃色的碎光,裹著些斑斕的黑影,旋轉著,牆基和屋角,觸眼都是那種深深淺淺的苔痕,潮濕得有些陰森。 怨不得某些怪異悽慘的案子,常在這裏發生,老湯多少揣摩出一點兒道理來;這兒高牆擠著巷子,高屋擠著矮屋,許多大雜院把人擠得像上了繭山的蠶,石頭碰石頭還會迸出火星兒來呢,莫說那些來自四方八處三教九流的人了!貧窮、饑餓、酗酒、吸毒、狂嫖和濫賭,使活在陰森背景裏的傢伙變得瘋狂起來,有些人費盡心機想把旁人擠倒下去,好讓他金雞獨立;有些人滿心都是慾望和夢想,偏偏身陷在泥淖裏,使不上一些力氣,心裏一鬱有不如意的疙瘩,脾氣便火爆起來,彷彿唯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才夠爽快,要不然,人會被那惱恨人的現實鬱死,︙︙儘管局子裏的幹員把精神放在這裏,破案率也很高,但麻煩事兒也還是不絕如縷,好像冥冥中有誰存心要把局子裏的刑事先生們消磨消磨似的。 篤篤,篤篤︙︙老湯的擔子在肩頭上兩面搖晃著,一邊閒閒的敲打著毛竹板,用沙啞的老嗓門兒,叫喊著: ﹁辣湯,作料齊全,滾燙的辣湯︙︙來!﹂ 走到頭條岔巷那兒,方燈的光圈裏出現了一條灰黑色的人影,那人頭戴著一頂破舊的呢禮帽,前帽簷翻得低低的,擋住他的眉毛和眼,一領灰黑色的大褂兒拖至腳面,袍叉兒半拎在手裏。 ﹁老湯,﹂那人低聲說:﹁兩碗辣湯,替我送到二號裏邊的閣樓上去。﹂ ﹁是了,您!﹂老湯怔了怔,放下笑臉來說。 那人的背影一晃,在一扇黑色的角門裏消失了。 又不知出了什麼的新案子了?老湯在心裏嘀咕著。頭條岔巷二號門牌,是局子裏設在黑巷區的一個祕密機關,專門偵辦棘手的刑案,也是警方跟線民連絡,聽取消息的地方。剛剛叫辣湯的那人,正是這一區的刑事頭兒羅大有,一般案子,他不會親自出馬傳喚線民的。老湯把辣湯擔子靠巷角歇下來,舀了兩碗辣湯做幌子,端進那扇黑角門,穿過一座荒落的石板院子,進屋上了閣樓。 閣樓上亮著一盞德士古煤燈,黑燈笠把一束圓光聚在一張方桌的桌面上,羅大有就著燈光,濃眉鎖得緊緊的,在察看著一疊彷彿是照片之類的東西,一面看,一面費力的咬著嘴唇。方桌對面的背椅上,坐著局裏管檔案的胡子侃胡大爺,吸著一支烟捲兒,噴出來的烟霧把他自己埋在裏面,屋內滿是烟霧,顯然動足了腦筋。 ﹁羅大爺,您叫的辣湯。﹂老湯說。 羅大有專心看著他手裏捏著的東西,老湯連說兩遍他都沒答,還是胡子侃點了個頭說: ﹁先擱下來罷,老湯,你且坐下來待一會兒。﹂ ﹁又出了什麼怪案子了?﹂ ﹁當然是命案。﹂羅大有這才放下那疊圖片,噓了口氣說: ﹁碼頭的防波堤外,海灣上有漁船撈著一口皮箱,還以為是洋船上卸貨不小心掉落到海裏的,他們撬開鎖,打開箱子一看,裏頭裝的不是錢財衣物,卻是這個!﹂ 他丟出一張圖片,老湯接過來,就著燈光一看,張口結舌沒吐出聲音來,原來那圖片上顯映出的,是兩條殘碎的胳膊和斷腿。 ﹁︙這︙這是大分屍︙︙﹂他訥訥的說。 ﹁不錯,這是慘絕的分屍案,﹂羅大有說:﹁在胡大爺管了多年的檔案櫃裏,這還是頭一回發生過。被害的是個不知名姓的男人,大分八塊,你瞧著的,只有四塊!︙︙箱子送到局裏去,局裏就把這宗案子推到我頭上,要我研究看看,究竟怎麼辦。﹂ ﹁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老湯說:﹁大分八塊,這祇出來四塊,沒頭沒臉的,誰知道死的是誰?這案子,我看祇有神仙才能辦得了。﹂ ﹁也甭缺氣,﹂羅大有又遞過一張相片來:﹁你瞧瞧,這是另外三塊,胸脯、腰身和肚子,︱︱一星期之後,黃島附近的漁船,撈了送到局裏來的。﹂ ﹁就差個腦袋了。﹂老湯把相片看了看,有點噁心說:﹁只有打頭和臉上,才能分得出人的,偏偏差了那顆最要緊的東西了!﹂ ﹁喏,腦袋在這兒了!﹂羅大有又檢出另一張相片來說:﹁譚府上的大小姐,昨天早上來報的案,她說她在海濱浴場游泳回家,渾身發寒熱,夢見有個醬紫色的人頭,在地上蹦跳著喊冤,說他被埋在海濱浴場的沙灘下面︙︙當天她家裏人就搭車去那兒去燒香叩拜,誰知香枝插在沙裏,沙裏便露出蒲包角來,用手撥撥,染血的蒲包裏,赫然裝的是血淋淋的人頭︙︙。﹂ 儘管那很荒唐,而相片上的人頭可不是假的,那顆人頭也許因為在熱沙裏埋得太久,腫脹得很大,額頭的皮肉潰爛出許多洞穴似的斑痕,蓬亂的頭髮黏成一綹一塊的血餅,勉強還能分辨得出的眉和眼,也呈一種怪異扭歪的表情,被凝固在那兒,給人一種恐怖的幻覺,︱︱設想那人死亡那一剎所受的痛楚。 兇手是很毒辣的。 ﹁你仔細瞧看過了?老湯。﹂羅大有說。 老湯點點頭,拖張凳子坐著,仍望著那張照片登呆。 ﹁簡直不像是一張人臉了。﹂他說。 ﹁再想想看,﹂羅大有搓了搓手:﹁以你在這一帶賣辣湯十多年的經歷,看看能不能想出點兒眉目來?﹂ ﹁單看相片不行。﹂ ﹁那倒不要緊,﹂胡子侃說:﹁這顆人頭還用藥液浸泡著,放在局子裏,案子早晚總得想法子破的;你明兒上午,得空到局子裏去一趟,把玻璃缸的人頭看清楚,也許會給咱們提點兒線索,︙︙上頭根據那兩隻裝人肢的箱子,和裝人頭的蒲包,初初判斷死者極可能是在這一帶討生活的人。﹂ 羅大有把老湯疑難的臉色望在眼裏,又說: ﹁假如上頭猜測得不錯,被害人確是住在黑巷區的話,日後偵破這宗案子,要借重你的地方還多著呢!︱︱明天警局正式發佈這案子,死者的正面頭像和肢體拼合後的圖像都已經印妥了一萬張,明天過午就會到處張貼出去,那時住民一見報,再看懸賞提供線索的單子,一定會轟動議論,我們要的就是那些風風雨雨,你能想得出眉目來,當然更好,要不然,就把耳風刮著的消息,源源本本通報過來也成。﹂ ﹁單靠那些風言風語也能破得了案嗎?﹂ 老湯這一問,問得羅大有無可奈何的聳聳肩膀: ﹁破這種無頭案,除了多收線索,還有什麼好法子?無論如何,先得要把死者是誰弄明白,要不然,案子就會懸在那兒了。﹂ ﹁好罷,﹂老湯咬咬牙說:﹁就照您羅大爺的吩咐,我盡力去打聽就是了!明兒大早,我就去局子裏看看那顆人頭去,︙︙巷子裏哪家真要丟了個大男人,苦主見了報,一準搶在旁人頭裏去認屍,︱︱除非是謀害親夫那一類的事,不過,六尺高的人,不是根繡花針,左鄰右舍總是瞞不了的,可不是?﹂ ﹁但願叫你說中,老湯。﹂羅大有說:﹁那樣一來,就省得咱們在這兒熬著夜苦動腦筋了!﹂ 老湯哈了哈腰退出去,不一會兒功夫,黑沉沉的深巷裏,又傳出他毛竹板篤、篤敲打的聲音。泰安州鄉下來的老湯,雖說在這座大城裏生活了好些年,仍沒脫掉憨樸魯鈍的鄉下那層皮;世道算是怎樣的世道?殺人業已夠狠夠辣的了,死後還要大分八塊,這只有在耍把戲的場子上見過,那可不是真的,只是騙錢的障眼法兒,明知祇是障眼法兒,紫紅得像茄子醬的豬血狗血仍瞧得人心裏起漾,有一份異異怪怪欲嘔欲吐的感覺,他弄不懂,這種駭人聽聞的分屍案,究竟是怎樣發生的?兇手究竟是狼是虎?竟敢拿刀把人肢卸得像肉攤上的肉塊? 方燈影影綽綽的一團黃光,簡直照不亮什麼,老湯擔著擔子,歪歪晃晃的朝前走著,盤曲的狹巷,是越走越黑,越走越深了。 ﹁看樣子,只好等著陰魂顯靈了!﹂他想。 分屍奇案的消息由報上刊佈出來,那兩張血肉模糊的死者頭像和殘肢拼合的圖像都印在賞格裏,到處張貼著,替這座城市裏的人們增添了熱烈的談資。 局子裏詳細說出第一口、第二口箱子被發現的時間和地點,箱子的質料、式樣、製造的地方。依照箱裏襯布一角所縫製的商標,說明它們是分別來自天津和上海,警方判斷兇手或是死者的其中之一,極可能是海員,或者是幹跑單幫交易的人,常隨著海船來去;因此,特別籲請碼頭和各商輪注意查究,另外籲請本城居民合作,凡是自認能從死者面貌上提供疑似線索而致破獲本案的,都可獲得一筆豐厚的賞金。 死者的頭顱和肢體經過法醫驗檢,大致可以斷定他是經過繩索絞縊,噎氣前,又經過鈍形重物毆擊腦骨,使腦骨碎裂致命。法醫在死者的頭骨上,驗得三處傷痕,一處在右肩部位,一處主要致死的重擊的裂傷,在前蓋骨正中,使腦骨碎裂,腦漿溢出,兇手恐死者仍未氣絕,復又補擊其右太陽穴,使前蓋骨與右側腦骨分裂,分屍則在死者氣絕後立即施行。︙︙ 儘管報章上對這宗悽慘的血案繪聲繪色,喧騰一時,而案情絲毫沒有進展,一直停留在撲朔迷離的階段,幾天喧嚷過去,既沒人來認屍,更沒人來報案,死者是誰仍是個解不破的謎,看樣子,離破案的日子還遙遠得很呢! 拿人三塊大洋的薪俸,賣辣湯的老湯滿腦子叫這宗案子弄得黏糊糊的,攤頭上的玻璃方燈,常久沒擦拭,也會變得朦朦朧朧,人老了,腦瓜子灌了漿糊,同樣變得不靈光啦! 羅大有跟他說過: ﹁老湯,報上那些,全是浮面文章,真要偵破這宗案子,你還得多多幫忙,黑巷裏多走動,多探聽,只要能有一絲絲眉目,案子就不難破了。﹂ 得人錢財是另一碼子事,老湯心裏恨著那個兇手倒是真的,這種案子不破掉,讓兇手逍遙法外,那可真沒有天理了。正因為心裏有著這麼一層意思,腿底便勤快起來,太陽一斜西,就挑起辣湯擔子出門,到那蛛網般的巷區去叫賣,彷彿不累出一身汗來不安心的樣子。 偶爾也跟喝辣湯的客人扯到這宗無頭公案上,你說來他說去,無非都是那一些,不比報上刊登的多一點兒,死者不知張王李趙,到哪兒捉真兇去? 碼頭上有個扛伕錢粗腿,喝辣湯時跟老湯提到這案子,老湯還是那句老話: ﹁看樣子,只好等陰魂顯靈了!﹂ 他言語裏,多少帶著些嘲弄的意味。而錢粗腿卻真的有幾分信邪: ﹁我說,老湯,你甭以為世上沒有陰魂顯靈的事,人家譚府上大小姐做的那個夢,可真有點兒怪氣,要不是那個怪夢,人頭到如今還找不到呢!︙︙這人死得太慘了,怨氣沖天,他既能托夢給譚家大小姐,何嘗不能托夢給咱們,能藉此弄筆賞金花一花,也還不壞。﹂ ﹁沒頭的惡鬼,專摟你的粗腿,﹂老湯說:﹁血西瓜般的腦袋,真要滾進你的夢裏去,只怕明兒你臥床不起,連一碗辣湯也喝不成了!﹂ ﹁說真箇兒的,老湯,﹂錢粗腿喝完了辣湯,用圍在脖頸上的手巾擦了擦嘴說:﹁這個被分屍的人,我瞧著很面熟,彷彿在哪兒見過,並不是我財迷心竅,想貪那筆賞金,這話,我也只是跟你閒說說。﹂ 錢粗腿是說的人無意,老湯是聽的人有心,聽著這話,就覺眼前一亮,急忙又舀了碗滾燙的辣湯端到錢粗腿面前說: ﹁老兄弟,消停喝著罷,︱︱你當真見過那個人?假如真見過,為啥不去報案來著?﹂ ﹁我一向是個迷裏馬虎的人,﹂錢粗腿說:﹁連扛包都懶得數數兒,一天到黑扛下來,人就累得像洋熊似的,回來沖個涼,就倒下頭睏覺,哪還有心去認什麼張王李趙去?!彷彿是見過這麼一張臉,認真再想,又它娘啥也想不起來了,︙︙我認得財神,財神不認得我,報案?報個屁?!我想不起來了啦。﹂ 老湯嘆了口氣: ﹁粗腿,你這不是嘴上抹石灰,︱︱白說?!﹂ ﹁倒也不能算是白說,﹂錢粗腿溫溫吞吞的:﹁只是有些模糊不清,總而言之,要是見過他,也就在這些巷子裏見過,這話跟你講不要緊,一到局子裏,拿不穩的話,一句也說不得,可不是?!﹂ ﹁人這腦子也怪得慌,﹂老湯說:﹁但凡沒認真去想的事,反而不想便來,一到認真去想它的時刻,反而什麼全想不出,這種事倒是常常有的,你甭著急,消消停停的去想它,也許到了五更天,心裏一反潮,噯嗨,忘記掉的事,一傢伙又浮上來了。﹂ ﹁不用等到五更天,﹂錢粗腿忽然啊了一聲說:﹁不錯,我硬是瞧過這麼一個人,圓臉塌鼻子,下巴上有些稀稀落落的黃鬍髭,背有點兒駝,常打著一把雨傘在我住的那條巷子裏進出,︙︙我至少見過他兩三次面,怎麼會把它給忘了呢?﹂ ﹁你不妨再瞧瞧牆角上貼的那張帖子,再把那張臉多端詳端詳,﹂老湯說:﹁對證對證,是不是就是你記得的那個人?﹂ 錢粗腿轉過臉去端詳那張貼在牆角的印刷照片,端詳半晌,剛要說什麼,忽然一抬頭,整個身子便僵在那兒,彷彿被什麼定身法兒定住似的;因為在巷子拐彎的地方,正有一個人朝這邊走過來,那人生的圓臉塌鼻子,下巴上有些稀稀落落的黃鬍髭,背有點兒駝,身上穿著灰色直羅的大褂兒,︱︱差祇差在沒打一把雨傘罷了! 直等那人緩緩的走過去,錢粗腿才說: ﹁我真是活見鬼,這個人還在世上活著,我怎麼會錯以為是他被人分了屍了呢?!足見我這腦袋不靈,跟財神爺攀不上交情!﹂ 他有些喪氣的丟下辣湯碗走了,天色在老湯的眼裏,也逐漸逐漸的變暗了,怪異的黑蝙蝠從黑巷裏飛出去,在高處的黃昏光裏飛旋,天是張淡灰藍的紙,把牠們抖動的黑影剪落在上面。 像錢粗腿這號兒財迷心竅大做白日夢的人物,青島城裏多得很,剛剛那事兒,實在顛倒得可笑,死者的臉型原來生得什麼樣兒,很難從像片上看得出來,像片上的人頭,全是腫大得變形之後照的,錢粗腿居然就會聯想到圓臉塌鼻子上頭去,真是使人笑掉大牙的奇想,若沒這般湊巧,當場叫那個人露面,揭穿了底兒,自己真會聽信錢粗腿那傢伙的話,把這可笑的消息認真傳報給羅大有羅大爺聽,害得他白忙一場,那才不妥當呢。 老湯坐在懸空的毛竹扁擔上,背靠著一堵牆,勾著頭在想心思,腳步聲從巷子另一端響過來,他抬眼瞧瞧,那邊來了個鄉裏鄉氣的鄉下佬,布鞋布襪,肩上揹著個小小的包袱,頭髮有些花白了,走路有些一跛一拐的。 ﹁來碗辣湯罷,兩個銅子兒,滾燙的一大碗,喝了添精神的。﹂他用習慣攬生意的口氣招呼說。 那個鄉下老頭兒停住腳步,有些喘氣八叉的,自言自語說: ﹁什麼鬼地方,活像螺螄殼似的,進來就摸不出去了,這條那條巷子,轉得人頭暈,︙︙這辣湯怎麼賣法兒?熱乎不熱乎?﹂ ﹁滾燙的,﹂老湯說:﹁才兩個銅子兒一大碗。﹂ ﹁跑乏了,﹂那鄉下老頭舐著嘴唇說:﹁替我撈一碗乾些兒的,連解渴,帶搪飢,︙︙說兩個銅子兒就兩個銅子兒,沒價錢還的?﹂ ﹁小買賣,起早帶晚的辛苦,擒錢有限,﹂遇著這種小氣兮兮的鄉巴佬,老湯不得不多賣些嘴皮兒說:﹁您也得先瞧瞧,我這辣湯,配的什麼材料?﹂ 那個鄉下老頭兒在腰裏摸半晌,摸出一個銅子兒來,嚥了一口涎水說: ﹁既沒價錢還,我喝它半碗也罷了!﹂ 老湯雖在青島市上滾了很多年,可沒忘記自己也是鄉下人,這老頭兒省儉成這個樣兒,想必是遠路來投親訪友的,腰裏的盤纏有限,無怪連一個銅子兒也斤斤計較,當時就放下笑臉說: ﹁我替您舀足一碗,只收您一個銅子兒罷。您是打哪兒來?﹂ ﹁啊!徂徠山北的雁嶺關,大老遠的地方。﹂ ﹁這麼一說,咱們是大老鄉外加小老鄉,更套著近乎了。﹂老湯說:﹁我是南留鎮來的,一個山南,一個山北,您來這兒是?︙︙﹂ ﹁急事找人來的,﹂鄉下老頭兒說:﹁找的是我堂房一個姪兒,叫卞福生,奶名大福兒,您敢情聽說過有這麼個人?﹂ 老湯差點兒要笑出聲來,青島市這樣大的地方,找人比撿針還難得多,誰知那卞福生是誰來?不過,人家問得誠懇,想來一定有要緊的事情,趕了幾百里地到這兒,投訪不遇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自己當初來這兒投靠朋友,朋友不在碼頭上做工了,幾幾乎叫餓癟了,看樣子,自己必得幫他一點兒忙了。 ﹁您曉不曉得,您姪子住哪條街,哪條巷?﹂他說:﹁有了門牌號碼,就不難找了。﹂ ﹁嗨,哪知道那許多?﹂鄉下老頭兒說:﹁我那姪子,離家窩十來年啦,十七八歲出門,把個童養媳婦丟在家裏,帶著一個男孩十五六歲,一個女孩也有十二三歲啦!︙︙人都說他在外頭混得不差,又娶了個蠻子女人,在青島過日子,不要再回家窩去啦!﹂ ﹁沒有門牌,可很難找著人啊!﹂老湯搬出一堆話來,告訴那老頭兒,城裏不像鄉下,不知街巷門牌,沒法子找人的。那卞老頭兒好像不開竅,任老湯說破嘴唇皮,他還是固執的說: ﹁怎會找不著呢?有名有姓的一個人,他老娘死啦,我是來找他回去奔喪的,天又熱,棺又薄,孝子不回去,死人不好下葬呀!﹂ 天光逐漸逐漸的轉成暮暗,蝙蝠的影子也已看不分明了,老湯取下方燈的罩兒,擦根洋火柴把燈給點上,那個卞老頭兒也許餓過了火,喝辣湯時,鬍梢子抖抖索索的,端碗的手也有些打顫。老湯看在眼裏,真有些憐憫起他來。 ﹁你說您那姪子叫什麼名兒來著?﹂ ﹁啊啊,叫福生,嗯,乳名大福兒!﹂ ﹁他長的是什麼樣兒?﹂老湯明知問也多半是白問,自己並不能幫他找著他的姪兒,但還是問了。 ﹁您說他的長相?﹂卞老頭兒說:﹁他大約三十七八歲年紀,早年離家窩時,是個黑瘦小子,後來變得白胖了,前年他回去過一趟,樣子跟早先不同啦,不過身子胖得虛虛軟軟的,沒有早先那麼結實,聽說他吸上了這個︙︙﹂他比劃出吸鴉片的樣子,比劃得很認真:﹁嗨,這全是蠻子女人害的,做小老婆有幾個好東西?福生這名字取得好,又加上祖宗庇佑,才沒弄得傾家蕩產,要不然,這玩意兒還能吸得嗎?︙︙﹂ 人老嘴碎,一點兒也不錯,老湯這一問,卞老頭就像背家譜似的,差點要把卞家宗祠裏的八代遠祖全給搬弄出來,老湯忍不住擺手打斷他的話說: ﹁那些跟找人沒相干,我只是問他的長相,也許我見過他,好幫您打聽打聽。﹂ ﹁啊,長相,對啦。﹂卞老頭兒說:﹁三十七八歲年紀,我剛剛說過了的,他的個頭兒不算高,圓臉塌鼻子。下巴上有些稀稀落落的黃鬍髭,背有點兒駝,走起路來,微微有些外八字,不知您有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卞老頭兒這麼一說,老湯有些發傻了!世上事就有這等怪得慌,可不是?錢粗腿前腳剛走,這老頭兒後腳就跟過來了,兩人所形容的,簡直就是一個人,偏偏那個圓臉塌鼻子的人,又剛剛由這兒走過去,也許他就是這老頭兒要找的姪子卞福生罷?老湯有些弄不懂,為什麼錢粗腿會把一個活著的人當成被分屍的死者?這可真是蹊蹺透了!不過,那人看來是住在這巷子裏,他既能打這兒走出去,就會再打這兒走回來,只要把卞老頭兒留在這兒閒聊天,多等上一會兒,等著那人再過來,事情可好辦了。那人如果是卞福生,做叔爺的一定會認得姪兒,那人如果不姓卞,不是老頭兒的姪子卞福生,那麼,十有八九,那卞福生,極可能跟那宗分屍案有些神祕的關合,在那個圓臉塌鼻子的人沒過來之前,先把這事弄弄清楚也好。 ﹁不錯,您那姪子,好像就住在這附近的巷子裏,要是我沒記錯,我見過那樣的人。﹂他沉吟了一會兒,緩緩的說:﹁剛剛走出去有個圓臉塌鼻的人,再等一歇,他就會回來,您瞧瞧看,他是不是您的姪兒。﹂ ﹁那敢情好,﹂卞老頭兒嘮嘮叨叨的說:﹁這些鬼巷子,把我頭也轉暈了,腿也走疼了,與其走著摸,不如歇著等,我就坐在牆角裏歇會兒也好。我隨身沒帶什麼盤纏,出門時預備的烙餅也啃光了,今晚黑要是找不著我那姪兒,連一處容身的屋頂也沒有呢!﹂ 他說著,從肩上卸脫他那單薄的小包袱,放在巷角的牆根下面當坐墊,盤膝坐了下來,說巧也真太巧,那幅由局子裏張貼的、印有分屍案被害人圖像的賞格,就貼在他的頭頂上面︙︙。 他剛剛坐下來,巷裏吹了一陣涼風,把賣辣湯的擔子頭上那盞懸吊著的方燈吹得滴溜打轉,而那張印有分屍案被害人圖像的帖子,竟像有人動手撕揭似的,嘩嚓一聲離了牆,飄漾飄漾的落在卞老頭兒眼前的地面上。 卞老頭兒人老眼不花,瞧著那帖子,撿起來,就著燈火亮一瞧,不由咦叫一聲說: ﹁老鄉親,這是怎麼一回事兒?︙︙這可不就是我家的姪子福生嗎?怎會變得這樣狼狽?難道他遭了什麼樣不測的禍事了?﹂ 老湯原也有意要給卞老頭兒瞧瞧那張帖子,所以遲遲沒打扁擔上站起身去撕牆上的那張帖子,是恐怕老年人經不得唬。再說,也許他姪子卞福生就是剛剛打這兒走過去的活人,這樣,對方就不必再聽那駭人聽聞的分屍的事情。誰知人沒動風動,好陰森好怪異的一陣涼風,鬼手似的伸過來,抓下牆頭那張帖子,硬送在卞老頭兒的手裏,這已經夠怪的了,再等老頭兒咦叫出聲,指認分屍案的被害人就是他的姪子卞福生,不由他不驚出一頭的冷汗來,幽幽的吐了一口氣。 ﹁您也許是人老眼花了罷,﹂老湯說:﹁您可仔細瞧看清楚,究竟是不是您的姪子?﹂ ﹁不錯,﹂老頭兒說:﹁頭雖腫大得變了樣子,不過眉眼和鼻子是變不了的,我一眼看上去就認得。︱︱好好的一個人,怎會印在紙上呢?﹂ 老湯覺得很為難,想開口,又不知究竟該怎麼說才好,忽然他像得救似的,朝另一端斜巷那邊一指說: ﹁瞧,那背著臉走過去的是誰?﹂ 原來他藉著方燈的碎光,又看見剛剛走過去不久的那個人,這一回,他沒走原路回頭,卻打那邊巷口走回頭了,祇能見著那微佝的背影在方燈的碎光裏一閃,就走進黑裏去了。老湯自信眼光沒看錯,那人仍穿的是灰色直羅的大褂兒,聳著脊梁,走路還真如老頭兒形容的,有點兒外八字。 卞老頭兒一見那背影,急忙翻身站起來,拎起他的小包袱趕過去,打那人背後叫喚說: ﹁大福兒,大福兒,我找你找得好苦,若不是這位鄉親指點,真不知哪天才找著你呢!︙︙你老娘死了,等著你回去奔喪,好安排下葬呢!﹂ 卞老頭兒光顧著說話,腳底下沒留神滑了一跤,老湯打擔頭上摘下那盞方燈來,趕過去攙扶他,而前面走的那個人,彷彿沒聽著似的,壓根兒連頭也沒回,逕自朝巷子的深處走過去。 老湯扶定卞老頭兒,緊跟在後面追著。那人走得並不算快,不過卞老頭兒究竟是上了年紀了,又加上剛滑了一跤,膝蓋有些護疼,走路一歪一拐的,也快當不起來,前後之間,始終差上那麼七八步地。 ﹁噯,前頭那位大哥,您留留步,﹂老湯一急,就叫出聲來:﹁這位老爺子,打泰安東的雁嶺關在這兒找你,︙︙你是不是卞福生?﹂ 那人也真怪,耳朵像聾了似的,只管朝前走著,長大褂兒的底襬在燈光裏一飄一飄的,兩人追過好幾條巷子,轉了兩三個彎兒,到了一處小小的方場,老湯識得方場是黑巷區當央的地方,方場角上有座小土地廟,廟側有座七尺來高的香火塔,方場背後橫著一排寓館式的二樓木屋,一共住有十來戶人家,每家門前有磚砌的前院,各有門戶,人都叫它老寓館,那人轉過香火塔,飄呀飄的加快腳步,霎眼之間就過了靠右首第三家的那扇門,隱在門裏不見了。 老湯抬起頭,那家的樓上前窗裏還亮著燈火,不過被一層灰綠色的窗幔子隔著,使那光亮看上去有些陰森的鬼氣。卞老頭兒這麼追了一陣,直到被追的那人隱沒了才停住腳,吁吁的喘息著,有些惘然若失的樣子。經過這一陣子急追,老湯也有些像夢遊似的,不過當他回想起剛才所見的情形,不由打了個寒噤說: ﹁卞老爹,咱們剛才追的,究竟是人?是鬼?﹂ ﹁什麼話?﹂卞老頭兒說:﹁那明明就是我那姪子福生嘛,叫他不應,不知是怎麼回事兒?對了,也許他發跡了,聽了蠻子女人的教唆,不再理會窮鄉角落的老輩了,︙︙怕咱們的窮氣霉氣沾著,其實,要不是他老娘死掉,我老頭兒會趕這麼遠的路,跑到青島來吃他喝他?人窮志不窮,蠻子女人也太小心眼兒了!﹂ ﹁不對勁,不對勁,讓我想想,﹂老湯回想著說:﹁咱們追的不是人,是鬼,︱︱剛剛他的腳步,懸空划動,鞋底壓根兒沒沾地呀!﹂ ﹁嗬,不錯,﹂卞老頭兒也說:﹁真的腳步沒沾地,我想起來了!﹂ 老湯渾身豎寒毛,又打了個寒噤說: ﹁快走罷,咱們今晚真是遇著鬼了︙︙我那辣湯擔子,還在那邊的黑地裏放著呢!﹂ 而卞老頭兒仍像一根木棍似的,在原地僵站著,舉眼望著窗口那方慘綠色燈火亮,並沒有立即就要走的樣子,他望著望著,眼裏有了淚光。 ﹁我說這位賣辣湯的老哥,您是熱心腸的人,索性幫忙幫到底罷,我適才轉念想過,剛剛咱們追的,千真萬確是我那姪子福生,︙︙是人也是他,是鬼也是他!既然他來到這兒,進了這扇門,咱們總得敲開門,問問清楚,看看裏頭住的,是不是姓卞的?﹂ 老湯一想,卞老頭兒說的很有道理,剛剛那個腳不沾地的人影出現,也許就是分屍案被害人顯了靈,引著兩人來看這座屋子的,方場背後,橫著的一排老寓館,靠右首第三家,裏頭不知住的是什麼樣的人?如果那鬼影真的是卞福生,照卞老頭兒的說法,這屋子住著若不是那蠻子女人,就該是他的仇家,︙︙或者是他被人毆殺的凶案現場,既然到了宅門口,沒有不敲門的道理,能探聽出什麼眉目,趁早去跟羅大有和胡子侃他們通報通報,案子也許會有些新局面了。 ﹁好罷,咱們去問問罷。﹂他說。 他搶在老頭兒前面,咚咯咚咯的擂著那扇門,就聽見木樓上響起一些雜亂的腳步聲,燈火亮移動一下,隔了一剎,才暴出一條尖銳的南方女人的嗓子,不耐煩的在窗口朝不問說: ﹁三更半夜的,誰在底下擂門?﹂ ﹁麻煩你開開門罷,嫂子,咱們是找人來的。﹂ 女的也許不願意讓擂門的聲音驚動已經入睡的鄰居,一路吐著不清楚的怨聲,掌著燈下了梯子。女人開門祇開一條三指寬的縫,一隻白油油的留著尖長指甲的手,掌著一盞德士古煤油燈,燈罩兒高高細細的,罩口凸出在她的鬢髮上。 老湯多朝那女人掃瞄了兩眼,她大約二十七八歲年紀,身上穿著南方人習慣穿著的黑湘雲紗的褂褲,愈襯映出她細緻白嫩的膚色,她的臉上塗著香氣濃郁的脂粉,描眉畫眼的,有些妖冶淫邪的味道,也許下樓來應門太倉促了,領口沒扣上扣子,一小塊衣襟翻落在鼓凸的胸前,露出一截圓潤晶瑩的粉頸,和一塊白酥酥的胸肌。 ﹁你們找誰?﹂女人皺著眉頭,不情不願的說。 ﹁請問這兒是不是姓卞?﹂老湯說:﹁有個叫卞福生的,不是住在這兒嗎?︙︙他老娘死了,他叔叔要他趕回老家去奔喪!﹂ 女人啐了一口,恨恨的說: ﹁卞福生,沒聽說過,半夜三更的,也不看清門牌,就胡亂擂門,開門就聽這種喪氣的言語,真是倒了霉來了!︙︙這兒姓楊,不姓卞。﹂ ﹁不不不,我們剛剛明明瞧著卞福生進屋的,您說可不是,卞大叔?﹂女人要關門了,老湯卻用肩膀把門給抗著,說這話時,臉雖衝著卞老頭兒,兩隻眼兒卻斜瞄在女人的臉上。 女人臉上有一絲極難覺察的不悅和驚恐揉合的神情,忽然她挫著牙齒,挑起眉梢,尖聲說: ﹁你們活見鬼了!這兒沒有你們要找的人,你們聽著了沒有?﹂ ﹁實在對不住,嫂子,﹂老湯身子歪一歪,門縫又加寬了二指,女人抗不住那種壓力,一賭氣閃開身子,退後兩步,端燈站著,用白眼看著他。老湯哈了哈腰,滿臉陪笑說:﹁也許咱們手裏的燈不甚光亮,一時看錯了人了,咱們確是見著一個圓臉塌鼻子,白白胖胖,大約四十上下年紀的人,進到你們宅子裏來的,那人背有些兒駝,走路略略有些八字腳,︙︙不知是府上什麼人?不過那貌相,很像這位老爺子的姪子。﹂ ﹁不,不,﹂女人有幾分慌亂的說:﹁沒見有人進屋來,︱︱大門是扣著的。﹂ ﹁那咱們就是見著了鬼魂了!﹂ ﹁能不能不要講這些?﹂女人說:﹁免得嚇著了樓上的孩子。﹂ 正說著,木樓上的窗光一亮,灰綠布的窗幔子被掀起一角,有個孩子在說: ﹁媽,你快來,我夢見爹回來,一臉都是血,好不怕人︙︙。﹂ ﹁快甭亂講,﹂女人更有些遮掩不住的樣子,朝老湯說:﹁對不住,我要關門上去照應孩子,你們走罷。﹂ 老湯剛朝後一抽腿,女人便重重的把門給關上了。 兩個人站在香火塔旁邊發了一陣子呆,心裏滿是懸疑,卻沒有道理再去敲打那宅子的門戶,卞老頭兒說過,他姪兒卞福生娶的是一個蠻子女人,剛剛應門的那個,可不就是個蠻子?她為什麼要說不認識姓卞的?她當真姓楊?她那孩子為什麼在那人影進屋後做夢,夢見他爹一臉是血?那女人假如跟卞福生無關,為什麼當自己提到有人進她的屋子,她會露出遮掩不住的驚慌? ﹁我說,卞老爹,既沒找著您的姪子,您不如跟我找個地方歇去,﹂老湯說:﹁我在這兒有位姓羅的朋友,他會幫您的忙,替您找著卞福生的。﹂ ﹁那敢情好,﹂卞老頭兒把小包袱挾在腋下,翹著花白鬍子說:﹁只是太︙︙太麻煩你了!﹂ 為了趕辦這宗大事,老湯破天荒的提早收了辣湯擔子,把卞老頭兒領到下處去,讓他早點兒安歇著,然後找個藉口出門,天初起更,他就轉進頭條岔巷,推開二號的那扇黑角門,坐到羅大有和胡子侃面前了。 老湯說話時,羅大有半瞇著兩眼,專心的聽著,手裏燃的一支烟,沒有再吸過,︙︙錢粗腿恍惚的印象,鄉下來尋親訪友的老頭兒,卞福生,蠻子女人,方場後的老寓館,以及那說來神龍活現的鬼魂顯靈的事實,全像他眼前的烟霧,嬝嬝的朝上騰游著。 對於一個專辦刑案多年的幹員來說,這串事情用陰魂和各種不可思議的巧合連鎖在一起,原是荒謬可笑的,在青島這樣的大城市裏,若說真靠陰魂顯靈破案,局子裏簡直沒法子發佈消息,否則會把笑柄留下去,讓人到處傳揚︙︙。不過,在案情渾沌不明的時刻,假如抽掉鬼魂引路這一部份,若干的線索和疑點,倒還頗值得思索和推敲,也許真的會由此偵破這宗慘案呢! ﹁那卞老頭兒,被我留下來了。﹂老湯說:﹁是不是立刻要去見見面,︱︱我應許他,說您能幫他找到他姪子卞福生的。﹂ ﹁先讓他歇著罷。﹂羅大有說:﹁明兒一早,我再趕過去好了。﹂ 老湯臨走時,羅大有叫住他,叮囑說: ﹁你這兩天得多辛苦些兒,最好把辣湯擔子靠近方場,遠遠的吊住老寓館的那幢房子,留神進出的人物和一切可疑的動靜,得便就來告訴我,當然,在那一帶,我會另外撒人的。﹂ 老湯猜測得出局子裏有多麼忙碌?!卞老頭兒在二天一早就被羅大有接走了,局子裏的化裝刑事人員,在黑巷區裏佈上了一層層密網;他照著羅大有的囑咐,過午之後不久,便把辣湯擔子挑到方場一角的小廟前面,坐定了叫賣著他的辣湯。 羅大有辦案子,一向就有著一股子沉著的狠勁兒,不願意草草露面去打草驚蛇,一切都在暗地裏進行著。老湯不明白局裏的意思,心裏有些按捺不住的感覺,依照自己腦瓜裏的盤算,乾脆闖進那宅院去,先把那蠻子女人扣住,詳細追查明白,那多直截了當。假如那女人真的姓楊,跟卞福生毫無瓜葛,那就放開她另找線索,假如她真是卞福生的小老婆,丈夫失蹤不報案,反謊說不認得姓卞的,那她就明顯的有著謀害親夫的嫌疑,就算不是主謀,也該是個幫兇。而羅大有偏不這麼做,卻叫他在這兒窮等著,無怪老湯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頭一天等過去,老寓館右首第三家的那扇門,動全沒動一下。第二天傍晚,那個穿黑湘雲紗的蠻子女人換上了套藕色的衣裳,悄悄的出門往巷外去了,一個化裝的刑事人員跟著她,一路踩了下去。老湯把辣湯擔子挪了一挪,挪到老寓館那些門戶對面的地方,仰臉朝著木樓上的窗戶,高聲地叫著: ﹁辣湯來,滾燙的辣湯。﹂ 隔下上一會兒,灰綠布的窗幔被掀起一個角,一個小男孩的臉在窗口出現了。老湯一瞧那男孩的臉,心頭立時像劃過一道大閃,他的臉,他的鼻子和眼,簡直太像前天夜晚他所見過的那個人了,圓臉塌鼻子就是一種極特殊的標記,想抵賴也抵賴不了的。 ﹁可要喝碗辣湯啊,娃兒?﹂老湯說。 那男孩的臉上有些扭歪的神情: ﹁我媽出去,把門給鎖住了。﹂ ﹁你幾歲?﹂ ﹁七歲。﹂男孩說:﹁屬龍的。﹂ ﹁你叫大龍?還是小龍?﹂ ﹁小龍。﹂ ﹁敢情是楊小龍了?﹂ 男孩搖搖頭說: ﹁你猜錯了。﹂ 老湯眼睛一亮,止不住的興奮起來,蠻子女入聰明過了火,自己出門,把個孩子反鎖在家裏。自以為妥當了,誰知孩子是活的,鎖得住他的人,卻鎖不住他的嘴,俗說,孩子嘴裏討實話,這正是個絕好的機會,蠻子女人說她不姓卞,姓楊,孩子不是立時拆了她的台了嚒?︙︙老湯心裏的意思轉了一轉,又跟那孩子說: ﹁不是楊小龍,我猜就是卞小龍。︱︱你是卞福生的兒,可不是?﹂ 孩子翻著限,用牙齒咬著下唇。 ﹁是不是?卞小龍。﹂老湯追問了一句。 ﹁我媽不准我講。﹂小龍說:﹁你看,我媽回來了。﹂說著,小腦袋一閃,灰綠色的窗幔落了下來。 那蠻子女人從巷外走回來,一個亮在暮色裏的小白點子,在老湯的破涼帽帽簷移動著,老湯把帽簷朝下壓低了一些,蠻子女人經過辣湯擔子,進了那扇關著的門,老湯略略偏過頭去,一股勁的望著那消失在門裏的背影發呆。︙︙跟卞小龍那孩子一搭刮,事情就更明顯了,分屍案的死者,十有八九就是卞福生,只要把那圖像讓那孩子一指認,警局就有理由先扣押這個女人。 靠著鬼魂破案,說給誰聽誰能相信呢? 青島並不是一個很講迷信的城市。 他還在迷迷糊糊的想著前夜晚遇上的那宗怪異的事,那個穿灰黑色直羅大褂的男人,那圓臉和塌鼻子,那微佝的脊背和外八字步兒,在墨色的巷道裏,在方燈搖曳的光團邊緣,飄風似地走著、走著,就是那影子把自己和卞老頭引到這宅子來的。︙︙恍惚覺得有人腳步輕輕的靠近辣湯擔子,霍地一聲打開摺扇搧起風來。 他的兩眼朝帽簷外面一瞅,差點兒驚叫出聲來。 原來立在擔前的那雙外八字腳,以及飄飄的灰黑色直羅大褂兒,正是他前夜晚所見的,︱︱難道今天還沒黑定,又遇上鬼了? ﹁怎樣了,老湯。﹂那人說。 一聽出是誰的聲音,老湯這才放下心來,他奇怪的是羅大有為什麼化裝成這付模樣?使他在暮色裏看上去,和前夜晚他所見的鬼魂一樣。 ﹁我剛剛看見過那男孩,羅大爺。﹂ ﹁叫卞小龍不是?﹂羅大有說。 ﹁不錯。︱︱他自己說了。﹂ ﹁好。﹂羅大有說:﹁我知道了。你今夜要晚些收擔子,那蠻子女人確是卞福生的小老婆,卞福生確是分屍案的被害人,︙︙女人是主謀,姦夫是幫兇,她今夜三更天,要殺死小龍這孩子,然後趁夜捲逃去濟南,她跟那姓楊的姦夫說的話,我們全錄下來了。﹂ ﹁要害她的親兒?﹂老湯心頭狂跳說。 ﹁為什麼不能?既能謀害親夫,當然殺掉孩子滅口!﹂羅大有說:﹁這是很少有的,毒辣的婆娘。﹂ ﹁那該怎麼辦呢?﹂老湯說:﹁該到抓人的時刻了。﹂ ﹁等著那姦夫來了再動手,﹂羅大有說:﹁你見著有個男人進宅子,就把方燈挑高了,朝四邊晃晃,那時自然有人會動手,他們跑不了的!﹂ 他說完話,飄飄的走了。 天黑下來,那些條直通方場的巷道,像什麼樣的妖魔張開的大嘴,等著要吞噬什麼似的,老湯雖然略為緩了一口氣,但仍為卞小龍那孩子擔心著。 又要到燃燈的時候了。 ●緝兇記● 天黑下來,老湯把擔頭的那盞方燈點上。 擔心儘管擔心,他還是信得過胡子侃和羅大有的,這些年來,凡是由他們經手所辦的刑案,有始無終的懸案還沒曾有過,像今夜這樣的有備在先,四周佈下羅網來,等候著捕拿這雙姦夫淫婦,哪還會走得了手?怕就怕時辰弄不準,局子裏的人晚來一步,小龍那孩子的命真會丟掉,︙︙七歲大的男孩子,連掙扎的力氣全沒有,一條面巾擰一擰,套在頸子上一抽就會斷氣,天爺,那祇消一霎眼的功夫就完事了。 老湯坐在扁擔中間,心懸懸的定不下來,小龍那孩子挺機伶活潑的,他簡直不敢相信,世上真會有那麼狠心腸的婦人,能對親生的兒子下那種毒手,那只曾在很古老的傳說裏有過一回,說是一個淫婦姦戀情熱,兒子勸阻不聽,她反和姦夫合謀,把兒子灌醉後殺害,大分八塊,藏在一隻小口的罈子裏,那還是自己在做孩子的時刻聽著的,罈屍案裏那些人物的姓名鄉里,全已經記不得了,但傳說所給予他的極端慘怖的印象,卻一直留在心裏,每一想起,就有一種厭惡噁心的感覺。 對於這種樣滅絕人性的姦夫淫婦,還是用古老的法律去處置大快人心;記得罈屍案的兇手在認罪後,是騎上木驢遊街示眾的,木驢的肚裏有機關,每走一步,快刀就轉一圈,硬讓姦夫淫婦嚐嚐凌遲碎剮的滋味。如今最重的案子,大不了一槍畢命,便宜實在是便宜了兇手,總給人一種沒有勁道之感,真箇兒的,洋槍在監所裏悄悄斃人,哪有上法場那種警惕人心的氣勢? 想這些真還太早,如今姦夫淫婦還沒被拿著呢。 嘿,什麼倒霉的天氣?竟上起大霧來了!黑裏的大霧就有這麼快捷,一隻跳撲什麼的怪貓似的,躡著爪尖,一傢伙便罩撲過來,開初還看得見一絲一縷的霧氣,飄游過方燈的罩口,逐漸的,霧濃了起來,像誰朝著黑瓶裏傾奶,越傾那乳濛濛的玩意兒越高,眼看著就把辣湯擔子的下半截兒淹進去了。在霧裏,方燈的光變得更昏黃,不一剎的功夫,方燈玻璃罩的外緣,已黏上了一層白白的水膜,燈光被水氣包裹,射出一道道帶有彩暈的光熠來,看上去分外玄異,又隱隱的帶著幾分不吉的預感,就彷彿有什麼樣不祥之事要在這片大霧裏發生似的。 ﹁辣湯來,︙︙佐料齊全的熱辣湯!﹂ 明知道在這種樣的濃霧裏,很少有人會來喝辣湯,叫喚也是空叫喚,老湯還是隔一陣兒,扯開嗓子,乾澀的叫上兩聲,彷彿這樣子,要比孤寂的守候使他安心一些。有了這盞方燈,再搭上兩聲叫喚,也好讓羅大有安排在附近的刑事先生們知道,我老湯正把著頭道關口,等那姦夫入宅,好動手拏人呢! 這樣等候了足足一個時辰,老湯不止一次朝四面的霧雰中費力的張望過,並沒見一絲動靜,他心裏不禁有些納罕起來,羅大有從沒說過空頭瞎話,難道這其中生了其他的變故,姦夫乖覺,臨時又不來了?︙︙討厭的夜霧雖把人的眼給障住,但各條巷道都橫鋪著下臨暗渠的石板,老遠的地方來人,輕輕重重,都掩不了那種空空洞洞的腳步聲;這一帶的地形他很熟悉,方場是對外唯一的通路,老寓館這排房子,跟另一條叉巷的房子背對背,一道院牆兩家相共,都是有前門沒後門的。也就是說,那姦夫不來便罷,要來,這兒就是華容道,走不了老奸巨滑的曹操。 他又抬眼望望對面那棟房子,蠻子女人所住的那家,樓上還有燈光在亮著,綠窗簾濾過的燈光,在霧裏看起來,像一隻巨大的綠色貓眼,他猜想,那個狐媚的女人,一定在等著她姦戀情熱的漢子,她也許早已把細軟東西收拾停當了,︙︙她會用怎樣議妥的方法坑殺那無辜的孩子呢?!他不敢想,偏又不能不想。 ﹁辣湯來,滾燙的辣湯啊!﹂ 喉嚨裏這樣的叫喚著,一顆心也不知飛到哪兒去了?他又想起前夜所看見的!那個穿直羅大褂的男人,假如真是卞福生的陰魂,他就該盡力祐護他自己的骨肉,不讓姦失淫婦得逞,︙︙說著說著,天快到起更的時分啦,羅大有究竟比不得諸葛亮,那姦夫還是沒見著影子,八成兒是半途變了掛,害得自己癡貓等瞎穴,空自苦守了一個晚上。 老湯一口氣還沒嗨出聲來,那邊的霧裏有了腳步聲。 愈到夜靜人稀的時辰,那種深巷裏的腳步聲愈是清晰,一聲一聲的咚咚,直擊著人的耳鼓。好傢伙,我以為你就此匿遁了的呢,老湯心裏話:你它娘到底叫陰魂纏住了兩腿,飛蛾投火來了!︙︙腳步聲直朝這邊響過來,老湯那顆心跟著朝上提、朝上提,一直提到腔子口,恍惚要打嘴裏迸出來。 操你箇老娘,我倒要仔細瞧瞧你這個兇犯,究竟生的是怎樣一付嘴臉?!︱︱當然也只是心裏話。那人已經走過來,停在辣湯擔子前面。 老湯勾著頭坐著,存心裝成打瞌睡的樣子,卻先偷眼瞄著眼前那一截身體,灰色的府綢衫褲,褲邊垂下兩穗白絲線編織的腰帶頭上的盤花結,小小的燈籠穗兒,兩隻腿插在一層霧氣裏,很風行的一種打扮。 ﹁來碗辣湯,老頭兒。﹂那個人說,手裏一把黑牙骨摺扇,霍的展開又闔上,一付大模大樣的派頭。 老湯抬起臉,先不管三七廿一,把做交易專用的那種楞笑放在臉上說: ﹁啊,是了,辣湯一碗,就給您盛上。﹂ 說著,藉著方燈的黃光一打量,這傢伙真箇是兇人有凶相,奶奶的,他有六尺來高的個頭兒,寬肩膀,粗胳膊,小褂子沒扣一個扣兒,飄飄的大敞著懷,袖口胡亂挽起,露出虬筋蟠結的手臂和黑毛凸露的胸脯。他一面舀著辣湯遞過去,趁機又在那傢伙的臉上抹了一眼,雖說匆匆那麼一瞥,卻也看清他的相貌了。 那人生就一付猙獰如鬼的頭面;紫肝色的臉膛子,掃帚眉下,半凸著一雙怪氣的鈴噹眼,左前額朝下,一直迤邐到耳後,差不多佔去小半邊臉的部位,生著一塊帶毛的醬色硃砂記,垂垂壘壘,像是一掛紫葡萄,看上去意外的使人憎嫌,︙︙那蠻子女人實在是個淫貨,這種粗醜的男人可取在哪兒呢?尤獨是那塊硃砂記,硬是一塊豬臉上多皺的毛皮,想來這傢伙生前是蠢豬托生來的,陰司的鬼卒替牠剝下豬皮換披人皮時,牠因護疼,沒剝乾淨,留下一塊這樣的毛皮來到人世,明明顯顯的印證前生,︱︱就算他能跟守天河的捲簾大將扯上關係,也無法說他不是豬種。至於這傢伙是否有薛敖曹︵※人名,傳為武則天的姘夫之一。︶那般本事,而使蠻子女人動心,那就不是局外人能知道的了 那傢伙的吃相也不雅,端著熱辣湯,噘著厚唇啜飲著,在嘶嘶哈哈的聲音之外,更發出一種特特的聲音,那是厚唇和碗沿的磨擦聲,有幾分像是豬在品味嘴裏餘食的樣子。 ﹁你在這兒賣辣湯,賣很久了罷?老鄉。﹂ ﹁十來年總有了罷,﹂老湯說,他實在有點兒不願意跟這傢伙多搭訕,心想:祇要你丟了辣湯碗,走進那扇門,我就拎起燈來搖晃著打信號,立刻就會有人跟進去,讓你現出原形。 ﹁辣湯做的可真不差,﹂那傢伙偏愛閒拉聒,一面說話,一面又把嘴唇弄出特特的聲音來。 ﹁嗯,﹂老湯說:﹁瞧是什麼材料?在青島,這擔上的辣湯,敢說找不出第二家。﹂忽而又覺得,跟這種人嘔氣是犯不著的事情,拿他當鬼待好了! ﹁你怎不把辣湯擔子,挑到前頭那條岔巷口去賣?﹂那人真有閒心腸,這種辰光還要說這些雜碎事兒:﹁那邊剛開設了一家賭場,人比這兒多,生意也會好些兒,免得讓人繞一個圈兒,跑過這邊來。﹂ 說著,他放下空碗,掏出銅子兒來。 ﹁兩個銅子兒一碗。﹂老湯說。 對方丟了錢,邁步朝老寓館那邊走過去,靜止的霧雰,也彷彿被他攪動起來。老湯緊張得很,正要伸手去抓那盞方燈,忽見那人在老寓館靠右首第三家的門邊停了下來,他並沒伸手去敲門,卻臉沖著牆角,扯開褲子,嘩嘩啦啦的放了一泡溺,放完了,又轉回來,朝老湯聳聳肩膀,吱牙笑說: ﹁喝辣湯,就是這點兒討厭,眨眼功夫,乾的還留在肚裏,稀的全壓出去了,︱︱兩個銅子兒,一傢伙去了一半,划不來。﹂ ﹁那你老哥就該到大馬路去買煎餅啃。﹂老湯說:﹁啃了煎餅再來喝辣湯,一脹就脹上去了。﹂ ﹁主意倒不錯,﹂那人說:﹁可惜我沒錢,剛剛在賭場上擲骰子,手風不順,把賸下的幾文路費全送了人了!要不是還有這幾個銅子兒壓著口袋,只怕連這麼一碗稀的也喝不成。﹂ 老湯心真猶疑起來,瞧光景,這傢伙根本不是那個殺害卞福生的兇手,祇是來喝辣湯的。夜深了,疑兇還沒有露面,羅大有的話硬是不靈光了!不過,與其一個人苦守著,就跟這面貌可憎的傢伙閒搭訕搭訕,藉此打發時間也好。 剛有這麼一層意思,又覺得不很妥當,人生面不熟,喝完了辣湯不走,還在這兒沒話找話的留連著,你知他安的什麼心眼兒?俗說: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在這種辰光,這種人還是少沾惹為妙,剛剛他慫恿自己把擔子挑到後邊岔巷去,究竟是怎麼箇意思?會不會耍什麼調虎離山的計策,先支開自己,然後︙︙? ﹁辣湯來,滾燙的胡椒辣湯啊!﹂ 這樣扯開嗓子一叫喚,就打了岔,沒再回那人的話,同時也用啞氣的聲音,替自己壯壯膽子,好在局子裏在四周暗處撒得有人,這傢伙就是不懷好意,自己也不至於吃什麼虧。 一聲剛叫喚完,老寓館那邊吱呀一聲門響,可不是那蠻子女人出來了,她打開那扇大門,又隨手把門給扯掩上,人站在門外叫說: ﹁賣辣湯的,端兩碗辣湯來,一碗少撒些胡椒粉,︱︱孩子吃的。﹂ ﹁是了,太太。﹂老湯在舀辣湯之前,順手又壓壓破涼帽的帽簷兒,蠻子女人那雙狐媚的青杏子眼最尖,怕她一下子認出自己前晚帶著卞老頭兒來過,動了疑念,那,事情就會變得更什麼了。 看樣子,那蠻子女人出來買辣湯是假,光景她等人等得比自己還急,姦夫不來,孩子沒法子處置,她也不能遠走高飛,這祇是藉著買辣湯,倚在門外看看動靜罷了。蠻子女人一出來,那個臉上生著硃砂記的粗漢走開了,腳步聲咚咚的,朝裏走向那邊的岔巷去了。 老湯顧不得那個不相干的粗漢,舀妥兩碗辣湯,端給那蠻子女人,好在霧雰很濃,小木樓上那盞透過綠窗幔的燈光很黯淡,料想對方未必就能認出自己來。 ﹁等歇你來收碗,賣辣湯的。﹂ ﹁是了,太太。﹂老湯哈著腰說。 蠻子女人端著辣湯閃進門裏去,格登格登的爬著木梯子上樓,老湯看得仔細,那扇大門仍祇虛掩著,並沒關上。這可好,老湯盤算著:這一來,姦夫來了不用敲門,悄悄的就可以進宅登樓了,這蠻子女人心細如髮,真正是隻狡猾的狐狸。 女人來叫兩碗辣湯,足證小龍那孩子還安然無事,你再狡猾如狐也沒有用,天羅地網早已撒妥,倒看你用什麼方法逃得出去?想到這兒,坐回扁擔上去的老湯幾乎笑出聲來。 又過了一盞熱茶的功夫,行蹤神祕的羅大有在辣湯擔子前出現了,他鎖著眉毛,顯然內心非常焦急,老湯見了他,悄聲說: ﹁怎樣?羅大爺,事情敢情有變化?你的話不靈驗,︱︱沒人進那宅子。﹂ ﹁我曉得,﹂羅大有說:﹁那姓楊的今晚沒露面。﹂ ﹁我可弄不懂?羅大爺,﹂老湯說:﹁那蠻子女人出去跟她那姘夫見面,你們既有人踩上他們,又聽了他們密謀,為啥不當場雙雙捉住他們呢?﹂ ﹁事情並不如你想的那麼簡單,﹂羅大有說:﹁踩那蠻子女人的,只是局子裏一個便衣的線民,還又是個女的,她一路跟她到公園那邊,姓楊的除了本人在場,還有一個貼身扈從的漢子,她當時不敢聲張,只能把隱約聽著的話照述一遍,我們把它紀錄下來,好張網拿人。﹂ 老湯朝老寓館那邊努努嘴說: ﹁羅大爺,先把蠻子女人攫著,不是一樣嗎?一敲一嚇,逼她供出那姦夫的窩巢,埋伏著兜捕,他還能走得了?﹂ 羅大有搖搖頭: ﹁我們已經查出,他是販賣烟土的大毒梟,到處都有耳線眼線,誰也弄不清他究竟藏匿在哪兒?一捉蠻子女人,他準遁掉,︱︱她是一塊活魚餌,要捉姓楊的,非耐心等著不可。錯過今晚,還有明晚呢。當初我是這樣想的。﹂ ﹁但則小龍那個孩子︙︙﹂ ﹁我也是急著這個,﹂羅大有說:﹁一般說來,時辰愈拖愈叫人擔心,她也許會單獨下手,叫人防不勝防,︙︙今晚就該是最要緊的關口。︙︙替我舀碗辣湯來。﹂ 腳步聲在那邊響,一個喝醉酒的人,用扭歪的腔調,咿唔哼唱著拉渾腔的調子,從方場邊緣走過去。羅大有喝著辣湯做樣子,嘴就在碗緣問說: ﹁這邊可有什麼動靜?﹂ ﹁也沒什麼。﹂老湯說:﹁先來了個不相干的粗漢子,約莫是打那邊岔巷賭場上來的,在這兒喝了一碗辣湯,找著我拉聒一陣子。趕後來,蠻子女人出來吃了兩碗辣湯,我還沒去收碗呢。﹂ ﹁再沒旁人來過?﹂ ﹁再沒了。﹂ ﹁這樣罷。﹂羅大有眨眨眼說:﹁你不妨拎著方燈,藉口去收碗,闖闖那宅子試試,為著救那孩子,我不能不試著改變主意,趁夜悄悄的單獨押起這個女人,然後再跟那姓楊的鬥鬥法,看是正勝邪?還是邪勝正?︙︙即使這樣會使事情變得更麻煩,也管不了了。﹂ ﹁好,﹂老湯說:﹁高山上的驢跟羊砍架︱︱拚著我這張老臉踹去。﹂ ﹁我在黑裏接應著,﹂羅大有說:﹁你只要一晃燈,我就上去。﹂ 老湯拎著方燈過去,緩緩的推開院子的那扇大門,朝木樓上的窗口招呼說: ﹁太太,辣湯喝完沒有了?我來收碗來啦。﹂ 這樣連著招呼兩三聲,樓上靜悄悄地,出乎尋常的沉寂無聲,好像那蠻子女人忘了這回事似的。羅大有敢情也覺著事情不妙,沒等老湯回頭,就跟了上來。 ﹁怪氣不怪氣?﹂老湯說:﹁不久之前,她親自出來要兩碗辣湯,這才多大點兒功夫,她就是喝了就睡,也不致於這麼快睡著?﹂ 羅大有一推宅子的板門,是閂上了的。 ﹁這老寓館的後面沒出路,我知道。﹂老湯說:﹁門既閂著,她一定還留在這屋子裏。﹂ ﹁可不一定。﹂羅大有跺腳說:﹁事情搞豁了邊兒了,老湯。︱︱這屋子背後,可不是正對著賭場?﹂ 老湯閉上眼一計算,這幢屋正跟那新設不久的賭場背對背,不過他一時弄不明白這賭場跟那有什麼關連?剛剛那蠻子女人還下樓來端辣湯,難道她會從後面遁掉不成?不過,老湯並沒把這話跟羅大有去說,羅大有已經用工具把門給撥開了。 ﹁燈遞給我,老湯。﹂他說:﹁上樓你就曉得了!﹂ 燈在羅大有手裏搖晃著,老湯跟在對方的身後爬著木樓梯,這宅子打外看已經很古老,房裏更是潮濕霉黯,顯得陳舊不堪,老湯沒有心情去管這些,只是感染著一股陰森可怖的、迫人的氣氛,怨不得人說陳年老宅子陰氣重,常會鬧出悲慘的,或是怪異的事故,也許那卞福生就是在這木樓上被殺害了再分屍的。 兩人上了樓,樓上用板壁分隔成前後兩間屋,前面一間是蠻子女人的臥房,對著窗子,靠牆角放了一張帶頂架的木床,紅漆早褪色了,新漿洗過的紗帳仍然垂掛著,被褥疊得很整齊,那兩碗辣湯仍然放在床頭的方几兒上,並沒人喝過;老湯再推開後房門,不但沒見著蠻子女人的影子,連小龍那孩子也不見了。 ﹁這婆娘學過奇門遁甲,敢情是?﹂老湯說:﹁好好的兩個人,轉眼功夫就變沒了。﹂ 一面說著,一面就動手搜尋起來。床肚底下,站櫃裏面,老湯全找過了,結果是沒有,羅大有扯了他一把,皺著眉毛說: ﹁甭翻啦,老湯,她一定是打賭場那邊溜掉了!我不能不承認,頭一個回合,她贏了。﹂ ﹁現在該怎麼辦呢?﹂老湯發怔說。 羅大有神色凝重的想了一會,緩緩的說: ﹁你先收攤子回去歇著好了!有事我會再請你幫忙的,她挾著那孩子,打這兒漏了網,我們得重新佈置,︙︙我想她還不至於這麼快就離得了青島。﹂ 羅大有急急的走掉了,老湯回到他的辣湯擔子上,滿心都是疙瘩,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悶氣。人家羅大有羅爺,是辦理刑案多年的幹員,怎會敗在一個三八兮兮的蠻子女人手裏?羅網已經把她罩在裏面,她竟有這樣的能為,從網角上蹦了出去,並且還帶走了那個孩子。自己雖不算局子裏的人,總歸是得人錢財,要為人分憂,事情明擺在那兒,蠻子女人和那姦夫,就算一時沒離開青島,他們挾持著那孩子,一定會使辦案的人有極大的顧忌,萬一弄差池了,那孩子的性命難保。 他挑起擔子在夜霧沉沉的狹巷裏走著,回味著過去幾天來一幕一幕的光景,也黯沉沉的,彷彿和眼前的霧夜一樣。青島這麼大的地方,上百萬的人口,要在那孩子沒遭毒手前,把姦夫淫婦一併拿住,真是談何容易?!估量著胡子侃和羅大有他們,在沒破案擒兇之前,恐怕都會熬紅兩眼,連覺也睡不成了。 他沒照羅大有的囑咐:逕自挑擔子回下處去安歇,卻兜了一個圈兒,挑到後面岔巷的賭場門口來,這可不是來湊熱鬧,他不能不立即找到羅大有,把蠻子女人究竟是怎樣逃脫的事情弄明白,看他在這宗案子追緝兇手時,還能幫著警局做點兒什麼? 羅大有沒遇著,老湯剛放擔子,卻遇見胡子侃壓低禮帽,打賭場裏走出來。 ﹁胡大爺,﹂老湯招呼說:﹁羅大爺可還在裏面?﹂ ﹁剛剛走。﹂ 老湯壓低聲音,追問說: ﹁蠻子女人怎樣遁走的?弄清楚沒有?﹂ 胡子侃點點頭: ﹁有人接她走的。﹂ ﹁是賭場裏的人?!﹂老湯顯然吃了一驚。 ﹁到二號去再說。﹂ 到二號嗎?老湯覺得恁情不睡覺,也非得去二號不可了,這種撲朔迷離的命案,真是說晴就晴,說雨就雨,自己有著這麼一股擰勁,不眼見姦夫淫婦落網,只怕躺在鋪上也闔不上眼的。 這一回,他把辣湯擔子也挑進頭條岔巷的院子裏來了。跟在胡子侃的後面上了閣樓,老湯一瞅,今夜人可多著咧,羅大有仍然坐在那盞帶黑罩的德士古煤燈下面,玩弄著一張摺起的紙,其餘的人全冷臉坐著,一屋子死寂,沒有一點聲音。 ﹁正好,胡老大您來了,﹂望著胡子侃進屋,羅大有噓了一口氣說:﹁有些疑難事兒,非您來不可。咱們佈置妥了拿人的,誰知還是叫她遁掉了。﹂ ﹁我知道。﹂胡子侃說:﹁我剛剛在賭場出來。﹂ ﹁據說是有個臉上有硃砂記的男人,帶著他老婆,拎著燈籠,抱著孩子去看病,咱們守在後岔巷的人,因為沒見著信號,就輕易放他們走掉了。﹂羅大有抬頭望望老湯說:﹁老湯,你有沒有見過那樣一個人?︱︱臉上有硃砂記的男人?﹂ ﹁有啊!﹂老湯說:﹁那傢伙到我的擔子上來喝了一碗辣湯,又到老寓館門邊撒了一泡溺,︙︙他並沒敲門進宅,我不好冒失的舉燈打信號。﹂ ﹁這就對了!﹂羅大有說:﹁那傢伙是受了姓楊的囑咐來的,先在賭場那邊摸熟後面的門路,再兜轉到前門來,認清老寓館那棟屋子的門牌,記準了那屋子確跟賭場背對背,他就把蠻子女人調弄走了。賭場的主人說那傢伙姓朱,是個烟土販子,︱︱也許卞福生在生前認識他。﹂ ﹁姓楊的也真沒道理。﹂老湯說:﹁什麼人不好找?!要找一個有記號的,他那種相貌,燒成灰我也認識。﹂ ﹁這也許正是姓楊的聰明處,﹂胡子侃說:﹁他巴望局子裏都注意去找那個人,他好趁機遁離青島。﹂ ﹁想遁離這城市,倒沒那麼容易,﹂羅大有說:﹁各車站,各碼頭,咱們都佈上人去了,這案子既經報上喧騰開來,警方非在短期內破案不可,要不然,咱們出醜事小,對各方面也難有交代。那孩子被她挾持在手上,使咱們非得漏夜追緝不可。如果再有差池,只怕第二條命案又鬧出來了。﹂ ﹁依你看,該打哪兒著手呢?﹂胡子侃說。 ﹁我用的是笨方法。﹂羅大有說:﹁您是管檔案的,請立即清查烟土販的資料,本案的兇犯姓楊,經常做大盤的烟土交易,跟死者卞福生是一條道兒上的人,姓朱的也是其中一個,即使他們沒有線索留在局子裏,傳訊其它烟販子,也不難查出他們的底細。﹂ ﹁這事好辦。﹂胡子侃掖掖他的長衫說:﹁不過,依眼前情形看來,似乎是緩了一點。﹂ ﹁我知道。﹂羅大有說:﹁我還預備著雙管齊下,先盤詰各處的膏子舖︵※鴉片烟舖︶,我相信姓楊的或是姓朱的,都是老槍,也許曾在那些地方露過面,總會詰出些蛛絲馬跡出來的。﹂ ﹁這麼說,我也得跟羅大爺討份差使了。﹂老湯忍了很久,總算攫住機會說:﹁遠的地方甭說了,這黑巷一帶我倒挺熟悉,明的暗的膏子舖,我全清楚,出裏頭還有不少能搭聒得上的熟人,也許碰得巧,會撞著疑兇︙︙。﹂ ﹁好啦,老湯,﹂羅大有遣走了一些人,分頭去辦事,這才回頭拍著老湯的肩膀說:﹁今夜雖說事情不太順當,但這無頭案子總算有眉目,算來全虧你幫忙,局子裏除了例費,還有份外的賞金。﹂ ﹁賞金您就給那卞老爹做盤川罷,羅大爺。﹂老湯木訥的說:﹁我真不是看著那筆錢,我實在是不放心卞小龍那個孩子。﹂ ﹁就這麼說罷。﹂羅大有說。 老湯挑著他的辣湯擔子走出二號宅院,拐到正街的一家香燭舖去,買了些香燭紙馬,再兜回來,到小土地廟邊的香火塔下,插上香燭,燒化著紙箔,蹲在那兒喃喃的禱告說: ﹁慘遭橫禍的死鬼卞福生,你可在地下聽著,你的冤魂不散,既然顯形引路,使人查出兇手來,你就更該出面祐護你親生的骨血小龍,︙︙你要是聽著我的話,就起陣旋風,紙灰朝哪兒飛,我朝哪兒走,這案子破了,你在九泉之下,也瞑目心安了!﹂ 也不知死鬼真的有靈,還是事有巧合?老湯剛把話說完,霧裏竟然起了一陣小小的旋風,把黑紙灰刮了起來,朝東北角上飄過去。 ﹁嗯,那是靠山根的公園邊兒上,我知道了。﹂老湯說:﹁施老九的膏子舖,就在那兒的大廟後面。我這就挑著擔子趕過去瞧瞧。要是有動靜,算你有靈驗,要是沒動靜,算你昏了頭了!﹂ 黑巷區縱橫的鎖結著,越朝裏面走,越是荒冷深邃,一直通到山腳下去,那兒正是公園背後,千株盤曲的老樹雜生著,即使在白天,一片遮天蔽日的濃蔭也能染綠人臉,甭說是在夜晚的霧裏了。 老湯挑著擔子在巷道裏走,即使把腳步放輕,一步一步落在石板路上的足音,仍然撞起一種空洞的迴聲來,在寂靜的夜裏,自己聽來,也覺得十分怪異,彷彿是幽靈在喊叫著一樣。 方燈裏約摸是缺了油了,老是一跳一跳的窮眨眼,燈燄紅著眼圈兒,沒精打采的,看來像是不慣熬夜的人,就要打瞌睡的樣兒。糟!方才在正街買紙箔時,就該找家油舖,添它一端子煤油的,霧夜裏沒了燈,連路全難摸,更甭談賣什麼辣湯,查什麼動靜啦!這一帶倒是有一家賣煤油的小店舖,早已打了烊啦。 那只好走快點兒,趕到施老九那兒,向他的膏子舖借點兒煤油罷。腳底下一快,那咚咚的腳步聲撞在巷道兩邊的牆壁上,聽來更有些像打鼓的聲音了。 偶然朝回頭望一眼,這一眼不望猶可,一望可使老湯豎汗毛啦!︙︙可不就是那個卞福生的鬼影子,灰黑色的直羅大褂兒,一飄一飄的,追躡在自己身後不遠的地方,燈光實在太黯了點兒,那影子時隱時現的,在身後無聲無息的飄著。老湯並不是怎樣膽子小,總覺得鬼影子躡在人身後,陰森怪異的,使人難過的慌,︙︙引路何不走在人前頭,卻要在人後面跟著? 眼看前面到了山腳下,看見那座大廟的影子了,噗的一聲,那盞方燈熄滅了,要不是遠遠的廟裏的大佛燈的一點亮光指引著路,天黑得使人寸步難移啦。 一片黑幕把人兩眼給罩住,剛剛那鬼影子又不見了。老湯摸到廟側的樹叢邊,乾脆歇下了擔子,在那根懸空的扁擔中坐了下來。 ﹁卞福生,卞福生,我的燈熄了,一腳高,一腳低,不好摸路。﹂他又朝空嘀咕起來:﹁讓我坐一會兒,歇歇氣再走罷。﹂ 剛歇了沒有多大一會兒,就聽見雜沓的腳步聲從東邊響過來,單聽見竊竊的人聲,沒見著一絲燈火,想來也是摸黑的。 漸漸的,腳步和人聲貼近了,老湯再聽,我的老天,這可不是剛剛逃遁掉的蠻子女人,那個姓朱的大喉嚨管兒,以及另外一個男人,︱︱敢情就是那姓楊的姦夫了。 ﹁摸呀摸的,怎麼又摸回頭了呢?﹂蠻子女人顯然不很放心,話音裏顯出悶悶不樂的樣子:﹁一天不離青島,我的心就定不下來。﹂ ﹁你不知外頭堵得多麼緊法兒,﹂大喉嚨管兒雖儘量把聲音抑低了,但那粗裏粗氣的腔調,一絲也變不了:﹁警探頭兒羅大有那傢伙是好相與的呀?︙︙車站、碼頭,到處都有他的耳目,在那種大庭廣眾的地方,一遇上就脫身不得,你急著要走,那可是自投羅網。﹂ ﹁我的意思跟老朱一樣,﹂另一個男人的聲音說:﹁總得等風聲平靜了,再分批走,這樣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橫豎到上海再碰,那時一南一北的,他們鞭長莫及,到哪兒拿人去?﹂ ﹁可是,這個累贅貨討厭,﹂蠻子女人的聲音:﹁要不是逼著他吞下那顆藥丸,他會乖乖的睡著,讓老朱一路抱出來?﹂ ﹁等安頓妥了,再叫他跟他老子一路去!﹂男人斬釘截鐵的:﹁便宜他多活一兩天,好在我們可以用老手法,等他們拼湊攏了,我們業已到上海啦︙︙﹂ ﹁快到了罷,老朱。﹂女人說。 ﹁就在前面,打大廟左邊繞過去就到,﹂大喉嚨管兒說:﹁你放心,任是他局子裏再精明,可也想不到去棺材舖找活人的,咱們白天躲在棺材裏,夜晚再出來活動活動,多了不敢說,十朝半月不至於出事兒。﹂ 好哇!老湯暗暗的挫著牙,原來馬老五的棺材舖是兇手們要窩藏的地方,還算是卞福生真的顯靈了,把這話讓自己給聽著了!只要等他們走後,自己悄悄溜回二號宅院,一五一十的跟羅大有一說,還怕他們跑到天上去?!︙︙腳步聲雜沓的走過去了。 老湯不聲不響的又坐了一會兒,這才歪身套上扁擔去挑他的辣湯擔子,摸黑摸到後巷口兒上,忽見牆邊有個星火亮兒一閃,嚇得老湯後退了一步。 ﹁誰?﹂他說。 ﹁是我,老湯。﹂那人說。 直到老湯聽出是羅大有的聲音,他才喘過一口氣來。 ﹁我忽然想起你一個人,深夜挑著擔子單獨到山腳這一帶來不很妥當,﹂羅大者說:﹁生硃砂記的傢伙和那蠻子女人,又都認得你,萬一他們動疑,你夠險的。﹂ ﹁其實也沒什麼,﹂老湯說:﹁我這根扁擔抽出來,少說也擋得了他們三五個人。﹂ ﹁人倒不怕,﹂羅大有說:﹁據我所知,這幫烟土販子,隨身都帶得有短槍,在這種辰光,殺你滅口,對他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 ﹁剛剛跟在我擔子後頭的是?︙︙﹂ ﹁是我。﹂羅大有說:﹁你怎麼走著走著燈熄了,人又折了回來?﹂ ﹁該算那雙姦夫淫婦走了霉運,﹂老湯說:﹁剛剛他們結夥,抱著孩子摸黑,躲到馬老五的棺材舖裏去了!︙︙那邊只有那一家棺材舖,在荒山腳下,彎到墓場去的通道上,您看著辦罷。﹂ 他把在林子邊歇擔子時聽到的,從頭說了一遍。 ﹁那可好極了!﹂羅大有說:﹁你不妨暫時在這兒等等,我去邀集人手,事不宜遲,趁著三更半夜,把他們一網打盡。﹂ 老湯領著路,帶著羅大有所率的十多個辦案的漢子,動身到馬老五棺材舖去,算時辰,正是三更天。夜霧雖說稀薄了些,但星光仍然暗淡得似有還無,為了怕打草驚蛇,他們一路上屏息噤聲,也沒把帶罩的馬燈捻亮,只留下一點豆粒大的光燄,映出前面的路眼。 轉過大廟,再順著山腳朝北打彎,走有一頓飯光景,老湯放開了朝上斜升的沙石路,跳進一道亂石密佈的旱溝,溝兩邊夾生著灌木,正好擋住晃動的人頭。 ﹁前面有個缺口,爬上去,對面就是馬老五的棺材舖兒了。﹂老湯悄聲的說:﹁羅大爺,您說該怎麼捉法,要不要先探探門路?﹂ ﹁這樣罷。﹂羅大有說:﹁你們九個人分三撥兒,先把那宅子兩邊和屋後把住,我跟老湯敲門去買棺材,︱︱哪怕三更半夜呢,買棺材的叫門是常事,只要裏頭把門一開,你,你,你,你們這三個就跟著進屋,咱們藉著看棺材的名目查人,裏頭一有眉目,聽我的吆喝,你們就一起進屋,動手把要犯給拏住。﹂ 人員分撥妥當了,老湯把手上的馬燈捻亮,跟著羅大有翻上乾溝,橫跨過砂石路,走到馬老五的棺材舖門口,羅大有一面急急的擂門,一面叫說: ﹁快開門,快開門,後巷一個老鄰舍,得急病死了,來買口棺材來啦!﹂ 這樣擂了好半晌,裏面才有應聲: ﹁委屈您待會兒,我在掌燈趿鞋,馬上就來啦。﹂ 燈光打門縫透出來好一陣兒,馬老五才掌燈來把門打開,他這一開門,老湯跟羅大有朝裏直闖,後面登登的又跟進來三個。 ﹁都是買棺材的嗎?﹂馬老五皺起眉毛。 ﹁放屁,﹂一個說:﹁咱們只是跟來長眼的,你怎麼好好兒的咒人?﹂ ﹁對不住,對不住,﹂馬老五說:﹁我敢情是睡迷糊了,有些頭腦不清,請您多包涵。﹂ 棺材舖一排橫著五間通的大屋子,遍地都是木屑、刨花兒、木釘,作凳上還有沒刨妥的塊板,兩邊至少排列有十七八口打妥了的棺材,平板的、雕花的,刻壽字的,白槎木的薄皮材,松木圓心十八段、十五段,上了底漆的十合頭,上了紅漆的四塊瓦,高矮長短大小,都有些參差,老湯把馬燈挑高些,羅大有逐一的張望了一番。 ﹁你舖裏的成材,都在這兒了嗎?﹂ ﹁咳咳,都在這兒了!﹂馬老五口齒有些打顫:﹁後面是空院子,不知您要選什麼樣的棺木?﹂ 羅大有又把那些棺木瞧了瞧,他發現緊靠東面的山牆,一排放有三口棺材,一口漆紅漆,兩口漆黑漆,可疑的是那三口棺材,雖都蓋上了棺蓋,但都用兩片兩寸來高的木塊橫墊在蓋板下面,那顯然是通氣用的。 ﹁那邊那三口,好像蠻不錯,來,過來瞧瞧。﹂ 他嘴上這麼說,腳底下並沒動彈,偷看瞥定馬老五的臉,看他怎樣回話。果然他這一說,棺材舖的馬老五慌了,伸開手來虛攔說: ﹁那可不用瞧看了,那三口棺材,都是有人定製了的壽材,一家是山東路的武經理家老太太的,一家是︙︙﹂ 羅大有笑說: ﹁祇是瞧瞧樣式不成嗎?﹂ ﹁啊,成,成,﹂馬老五哭喪著臉,硬迸出一句不輕不重的謊話來說: ﹁只是要請您當心些,只能隔著看看,千萬不能伸手去觸碰︙︙嘿,嘿,剛上了漆,油漆沒乾,傷了漆面,我麻煩,嗯,污了您的衣裳,怕怪我沒先打招呼。﹂ 原來還有些猶疑的羅大有,經對方欲蓋彌彰的這麼一掩飾,心裏更是有了底了!他率著幾個得力的人朝那邊走,可憐馬老五更加神色倉惶,活像一條夾尾巴狗,一步一邊的跟著,嘴裏唸唸有詞的說: ﹁其實這口就不錯,您瞧罷,先生,木料是上選,一個疤痕全沒有,香噴噴的這氣味。︙︙要嫌價錢貴,那就選這口,價錢老實,再打個折扣,木料乾,工也細,決沒裂縫變形,︙︙死人裝殮之後,哪怕就是這種熱天,停它三五七天,棺縫裏決不會朝外爬蛆就是了!﹂ ﹁不不不,﹂羅大有說:﹁論式樣,論雕工,還數那三口細緻,油漆也上得很考究,不管人窮人富嚒,在世苦了一輩子,死時睡寬一點,也不算浪費,你說是不是?﹂說著說著的,人就走到那三口棺材前面,就著馬燈的光亮,仔細打量著。 ﹁當心油漆,先生。﹂ 羅大有再想靠近點兒,那馬老五的聲音惶惑裏就添上三分淒厲的味道了,羅大有沒動聲色,人就圍在那三口棺材跟前不走,一面閒閒的跟對方聊聒起來: ﹁咱們要是把棺給訂妥了,你得立時著人抬過去,人手夠不夠?﹂ ﹁這您放心,那邊地鋪上,不是睡的有木工,空棺不重,四個人就抬得直跑。﹂ ﹁假如是選這三口,那,份量可就會重得多了,︱︱等於旁的棺材,裏頭加上個活人那麼重,我想是的。你說呢?老闆。﹂ ﹁呃呃︙︙嗯。﹂那馬老五大睜著兩眼,一付驚惶駭懼的神情,令人聯想到被人一腳踢中的刺蝟,︱︱渾身的毛髮全要豎起來了。 ﹁要是買這口,需要幾個人抬呢?﹂ ﹁先生,我說過,這是來料加工打製的,不能賣。﹂馬老五極勉強的說絕了:﹁要看棺,看那邊的罷,別伸手,︙︙油漆,先生。﹂ 馬老五總是說慢了一步,羅大有已經伸手在棺頭上摸了一把,攤開手掌,把一手的浮灰伸在馬老五的眼前,用鼻音哼說: ﹁是你記岔了,還是存心打謊,這那兒是油漆沒乾?只怕是去年上的老漆了!由你的話,我就不能相信你,你是怕咱們把棺材騙出門拖賬?咱們可是現錢現貨,來人啦,咱們就選這一口,你不肯抬,咱們找繩索和抬槓,自己動手!﹂ ﹁慢點兒,慢點兒。﹂馬老五雙手護住棺材說:﹁這裏頭還睡著舖裏的朱師傅呢。﹂ ﹁活人要睡在棺材裏?這種油也要揩啊?﹂ ﹁不是不是,﹂馬老五說:﹁這位師傅招了涼,剛喝下薑汁,呃,躺在裏頭悶悶,好歹發發汗。﹂謊雖隨口亂扯著,馬老五的那張臉,可是越變越黃了。 ﹁我看算了罷,馬木匠,﹂羅大有這才虎下臉來:﹁你開你的棺材舖兒,何苦伸著腦袋找官司打?你再瞧瞧,咱們是幹啥來的?﹂ 馬老五再一瞧,老天!這棺材舖裏不知何時又湧進來十來個漢子,手裏全亮出了黑洞洞的傢伙,木匠究竟不經嚇,兩腿一軟就跪了下去。 ﹁出來罷,棺材裏頭的,﹂羅大有說:﹁要是腿軟不想動,咱們就封上棺蓋,替你們抬到局子裏去了!﹂ 不過,棺材裏頭的那三個,看樣子是不願勞動這些刑事先生的大駕,那個臉上生硃砂記的傢伙,頭一個頂著棺材蓋兒站起身來,他的後背,立刻有兩支快槍頂住;姓楊的掀開棺蓋時,手裏有一支德造左輪,不過兩支槍口指著他的後腦,他的槍就乖乖的扔下來了。蠻子女人力氣欠缺,不能從裏面打開棺蓋,只好用手咚咚的擂著,羅大有幫她移開棺蓋,發現小龍那孩子還酣睡在裏面。 ﹁把孩子抱出來,﹂羅大有說:﹁另外這幾位,先替我押到局子裏去,分開拘禁著,隨時聽候提審。﹂ 老湯放下馬燈,抱起卞小龍那個孩子,也不知怎麼地,他忽然感覺到渾身暖洋洋的,一陣倦怠上來,不由得張嘴打了一個呵欠,心裏一直被箍壓得那麼緊,驟然鬆弛下來,人就有些像斷了線的風箏,飄盪得暈旋打轉,怎麼審問那才真該是局子裏的事,自己呢?也好回去補睡它一覺啦,︙︙這霧夜裏的一切,全它娘像做夢似的,要不是孩子抱在自己的手上,哪兒像是真的? 總而言之,卞福生這冤死鬼真的地下有靈,案子就這樣胡打亂撞的給破掉了,局子裏漏夜審訊這案子,姦夫供出全案的真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