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 樂||一 離開蒼老疲憊的家門,像逃跑出一個恐怖的夢境,你,穿過了浮土噗噗的大街,貼著幾家紅色瓦房的牆根,晃過十幾個散發著霉味的隔年柴草垛,爬上綠水大灣子凸凸凹凹的土崖,往南往前走了二百米,就進入了蓊蓊鬱鬱的秋天的原野。密集成群的莊稼陡然喚起了你心裏的失群孤雁般的淒涼。你的心在有氣無力的飛行中發出絕望的嘹唳。你知道一切都完了、晚了。強烈的綠色像扎眼的電焊火花刺激得你頭腦灰白,口腔裏充滿苦澀清冷的青草味道。於是你的嘴裏塞滿了青草。你像騾驢牛一樣枯燥地咀嚼著青草,咯咯崩崩響著用力咀嚼的牙齒,下巴骨哆嗦連著顫抖,胃裏發出烏鴉般的鳴叫。這時候你一轉臉,就看到了被古曆八月初下午和善的太陽照成橘黃色的大灣子水。灣水平靜,像一面鍍了淺金的銅鏡。在彎曲的水草和黑色的小魚羔子上面,傾斜躺著你的倒影。你不願見他。你曾經多少次把自己想像成一個風流倜儻的大學生形象:面如傅粉,唇若塗脂,鬢若刀裁,眉如墨畫;洗得發了白的藍制服褂子口袋插著一支金星牌鋼筆,一支三色圓珠筆。灣水中的形象無情地粉碎著你臆想出的偶像,好像去年那一天,哥哥在你的無肉的臉上用力搧了一巴掌。你看到了自己的腰帶狀的長臉,像兩顆粗黑的豆莢般的短眉毛,嘴唇像發情的公山羊的唇一樣上翻著,露出了一排東北鄉人特有的漆黑牙齒,在上翻的唇上,稀稀疏疏生著幾十根黃黑間雜的鬍鬚。一隻黑的大頭蟾蜍從你臉的影上游過,亂紛紛的如畫漣漪裏,你想到暴眼燕頷的生物教師說:神農架有一種長鬍子的蛤蟆,俗稱﹁角怪﹂。你的心裏頓時泛起一種又冷又膩的不良感覺,你感到不美好。曾經有一隻三條腿的癩蛤蟆從你的手邊滑過,你看著它艱難地、頑強地鑽進青青的水糝草叢裏去時,眼裏流出過不知是恐怖還是同情的淚水。這隻蛤蟆歪著身子爬動時的形象像烙印般打在你的腦子裏。那時候你十四歲,現在二十四歲你還牢記著殘廢蛤蟆臉上孤獨憤怒的表情和它灑在墨綠水糝上的焦黃的尿水。發情的公山羊︙︙長鬍鬚的角怪︙︙三條腿的癩蛤蟆︙︙你厭惡地正過臉,往南往前筆直地走。東北鄉廣闊的田地像斑斕的棋盤延伸到你的目光盡頭,你什麼都清楚。去年暑假裏,你在憤怒中無聲地吼叫:我不讚美土地,誰讚美土地誰就是我的不共戴天的仇敵;我厭惡綠色,誰歌頌綠色誰就是殺人不留血痕的屠棍。那時候你感到你的心像吃奶的牛犢一樣撞擊著你的肺,你的小腸像蛇一樣鑽著你的胃。現在原野上是繁茂的、不同層次的綠,像不同層次的感情和不同層次的感情需要,像一個偽君子的十幾副面孔。目光一接觸了綠,你的心又像穿馬靴的腳一樣猛跺你的胃,你感到身體像被熱尿澆著的水蛭一樣縮成一團,縮成一個﹁a﹂,一個蝸牛,伸著兩隻膽戰心驚的觸角。水蛭又名螞蟥,水蛭科螞蟥屬腔腸動物喜食水蝨孑孓焙乾研粉入藥主治赤白痢疾︙︙你感到被人讚美的綠色非常骯髒,綠色是溷濁的藏汙納垢的大本營,是縣種豬站的精液儲藏桶。那個留著披肩長髮的姑娘戴著優質乳膠手套好像沒戴手套的手握著貯滿﹁巴克夏﹂精液的交配器,走到一頭年輕的﹁約克夏﹂母豬臀後,插了進去,像孩童玩竹節水槍般用力一推||﹁約克夏﹂愉快地哼哼著,配種姑娘嚴肅地咳嗽了一聲。燕頷虎鬚的生物教師激動不安地說:同學們︙︙雜種優勢︙︙同學們,五八年時,我們的老校友採集了山羊的精液,注射進家兔的生殖器,犯了什麼錯誤呢?我們的老校友把水稻嫁接到蘆葦上又是犯了什麼錯誤呢?你的耳朵裏有兩個蜂巢被捅了,同學們的回答聲都變成了馬蜂的嗡叫,強烈的金黃陽光照射在種豬場的一草一木上。在金黃的底色上,你看到那個身穿白大褂的配種姑娘緊抿著生機蓬勃的嫣紅嘴唇,扭動著藏在沾滿精液的白大褂裏的豐滿的臀部,手持盛滿生命的利器,向另一頭黑色的﹁長白﹂豬走去。你永遠難忘在那一瞬間,表現在配種姑娘臉上的咬牙切齒的憤怒表情,你嗅到了從藏在透明乳膠手套裏的那些冰冷黏膩的泥鰍般的手指上,散發出來的熱呼呼的腥氣。後來在生物課的試卷上,你也嗅到了熱呼呼的腥氣,你的生物考了二十八分,一敗塗地。現在你又嗅到了熱呼呼的腥氣,是從被秋陽曝曬了一天的灣水中泛上來的,是鑽營在灣底的骯髒淤泥裏的泥鰍們發出來的味道。你不願歪腦袋了,儘管那股溫暖的腥氣強烈地吸引著你,儘管你的身體像細軟的蠟燭向著右邊的灼熱傾斜。你很怕,你知道是那股泥鰍味道毀了你去年的考試,你曾經產生過用開水燙殺天下所有泥鰍的念頭,這不可能,你知道這是一種精神病症狀,不要癡心妄想!你終於抵擋不住來自右邊的誘惑,意志薄弱!你的眼睛往前看,那些綠色一瞬間都成了黏稠的汙泥,成千上萬條淺黃色的泥鰍吱吱鳴叫著鑽來鑽去,鑽出了無數玲瓏剔透的洞穴。你向西歪了你的頭。大灣子裏明亮的水照著你灰白的眼睛,照著你腦袋裏那些羞於示人的隱秘慾望。為了逃避灣水中的自我厭惡的形影,你麻木不仁地把近視眼投到灣子中央那幾蓬已見黃萎的綠蒲草上。棕色的蒲棒像蠟燭般高挑著,在蒲草的闊葉中央。你模模糊糊地看到蒲棒上閃爍著細弱的咖啡色光芒,很暖,也很孤獨。這時,在你的眼裏,一切景物和顏色,都浸透了悲涼和憂愁。五隻麻鴨和四隻白鵝從灣子對面的蔬菜地裏撲撲楞楞跳下水。在鵝和鴨的背後,追著一個山魈般的紫色老頭,他手揮著牛皮絞成的長鞭抽打著一隻受傷的鴨子。他打一鞭,那鴨子就翻一個筋斗。鴨子掙扎著站起來,脖子像彈簧一樣抖動著,闊嘴裏發出雞鳴聲。老頭退兩步,揮起鞭子||鞭子像飛蛇一樣彎曲著,又猛然捵直||打在鴨脖上。顫抖的鴨脖子迅速折斷,像斷在利刀下的一莖麥穗。一兩片細小的鴨羽飛起來。你聽到了焦脆的鞭聲,你的心在鞭聲中裂成了兩半。隔著明亮的、泥鰍氣薰鼻的灣水,紫面老頭高叫:是你的鴨子嗎?是你的我也不怕!你甭搭著眼罩往這看。它吃我的菜,我就打死它!誰吃我的菜我就打死誰!你驚慌失措地放下罩在眉毛上的手,立正站在灣崖上,看著那老人像匹老猿一樣暴跳著,你麻木,像一根糟朽的木樁。老人提起那隻死鴨||攥著折斷的鴨脖子||前後悠蕩幾下,死命撇過來。鴨翅仄楞著,鴨腿直伸著,宛若輕快地滑翔。在灣子中央上空,鴨子像失事的飛機,一頭扎在水裏,濺起的綠色灣水似一朵墨菊,開放在你的眼前。你不服?老人說,不服到鄉裡告去吧!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好漢做事好漢當,我叫王天賜,外號﹁天老爺﹂,你告去吧!你糊塗得頭都痛了,見那自稱﹁天老爺﹂的老頭一隻胳膊舉起來,一條腿彈起來,像舞蹈演員打旋子一樣,轉了一圈後,便一頭扎在地上,像一隻吃白菜的鴨。灣子裡鴨鵝在雜交,那隻麻鴨屁眼朝天漂浮著。那老頭趴在對岸菜地裡抽搐著,你像個殺人凶手一樣倉惶逃竄。灣子裡溫暖的氣息頓時冰涼冰涼,你再也不敢回頭。你對自己的計畫怕起來,沉甸甸的瓶子墜著你的褲兜,打著你的胯骨,你向前跑,向著死亡前進,竟像逃避驚懼。你險些撞到一頭黃牛彎曲的角上,黃牛很仁慈地歪了歪腦袋才沒讓你撞到它的角上。它牽扯著一輛很大很破的車,車上載著幾十捆早熟的穀子,穀穗耷拉到車轅外,像黃鼠狼的尾巴。車上坐著一男一女,從年齡上看像母子,從表情上看像夫妻。你又嗅到了泥鰍的氣味,但這氣味裡攙雜著一股甲魚的腥氣,你感到一陣噁心,一陣綠色的噁心,在喉嚨裡升降著。瞎了眼了嗎?車上的年輕男子齜著一嘴豬屎牙罵你。你迷惘地看著他,他又說:永樂!他稱呼你的乳名,你感到受了很大的侮辱。永樂!你念書念成痴呆了,考大學?那麼容易,你爹的墳頭沒佔著好風水,考白了頭你也考不上!回家商量商量你娘,給你爹起骨遷墳吧!車上的女人格格地笑了一聲,笑得你寒毛根根直立,好像青天白日之下見了鬼魅。那年約五十的女人用一根手指戳戳車上的漢子的額頭,親昵地說:我的兒,說話怎麼無輕無重!車上漢子嘿嘿兩聲,伸出長鞭桿子撥拉了你一下,喊道:閃開道呀!好狗不站當陽!你機械地移到路旁,讓牛車和牛車上的穀穗從你胸前緩緩地擦過去。車上的男人已經把頭靠在那個全老徐娘的懷裡,女人用手拍打著他的臉。你忽然想起,適才看到,那個女人有一嘴比豬屎還要黑的牙齒,稀疏的頭髮溜光溜光,像狗舔過一樣。牛車搖搖晃晃走遠了,你在心裡罵一句,建倉,我操你﹁老婆娘﹂。罵過了你立刻後悔,你覺得這種骯髒的話與你的身份不相符合。這個臭名昭著的﹁老婆娘﹂,三仙姑!||短小精悍的羅老師把課本一摔,嘴巴立即跳到右腮上,鼻子下只剩下一隻光滑的下巴:三仙姑才四十五歲麼,很年輕麼,為什麼就不能穿繡花鞋,穿鑲邊褲?為什麼就不能搽官粉,戴首飾?區長可以批評她干涉于小芹的婚姻自由,不應該批評她的服飾打扮。中國人老得快,四十五歲就老了嗎?就不能戀愛結婚了嗎?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認為三仙姑是解放區最少封建思想的婦女!︙︙你和同學們緊盯著羅老師腮幫子上匆忙開闔著的嘴,你們不知道從哪裡流出來的是蜂王漿還是﹁敵百蟲﹂,是蜂王漿也罷是﹁敵百蟲﹂也罷反正都湯水不漏地喝到肚子裡去了。你認為你和同學們都發出了淫邪的、惡作劇般的狂笑,笑聲一陣連著一陣,震動得破碎的玻璃索索發抖,對面高一二班和高二一班的學生們從虛無縹緲的數學公式和浩如煙海的歷史垃圾中掙扎出來,窗戶上貼著一層蒼白的臉。一個滿臉雀斑的女教師用教鞭桶開窗戶||教鞭前頭套著一顆亮晶晶的螺絲指,窗玻璃發出痛苦的砰啪聲||憤怒地注視著嘴在腮上的羅老師,並用力咳嗽了一聲。羅老師用黨委書記般的堅定口吻說:應該給三仙姑平反!你們同意不同意?你用足了力氣高喊:同意!你把憋了十年的濁氣一古腦兒噴出來,在震盪房瓦的巨響裡,你知道,在﹁複習班﹂或曰﹁回爐班﹂的八十名學生當中,你的嗓音僅屬中等,你甚至連﹁冬妮婭﹂的嗓門都不如,從她小母雞一樣狹小的胸腔表,竟能發出如此高精尖的聲音,好像玉米田裡生出一棵高粱,委實像個奇蹟。歷史學女教師脹紫了她的臉,無數雀斑好像燦爛的星斗灼灼逼人。今夜星光燦爛,你想起歷史學女教師因嫌碗裡少肉與食堂裡的楊麻子師傅吵架時的情景。她罵楊麻子的臉是﹁雞啄蘿蔔似極﹂,楊麻子說,你她媽的漂亮,天下第一美人,﹁今夜星光燦爛﹂!歷史學女教師捂著臉跑了,楊麻子敲著盆沿唱小曲兒。後來聽說女教師託人從天津買來了一箱子袪斑霜,還到化學試驗室弄了一瓶硫酸,準備在擦用袪斑霜無效的情況下,用硫酸把雀斑一個不漏地腐蝕掉。化學教師說:﹁今夜星光燦爛﹂與爛皮蘿蔔似極孰美?據說歷史學女教師悵然良久,棄硫酸而去。她氣急敗壞地拉上窗戶,聲嘶力竭地訓斥學生。老態龍鍾的支部書記從辦公室裡跑出來,六神無主地站在院子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盲人摸象像般走到教室門口,聲色俱厲色厲內荏外強中乾嘴尖皮厚腹中空地吼叫一聲:不許高聲喧嘩!然後頭重腳輕根柢淺地走著,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如漏網之魚。你想:不准高聲喧嘩,難道可以低聲喧嘩嗎?你翻開詞典時,下課鈴聲響了。現在你依然清清楚楚地感覺到磨平了花紋的牛車膠皮軲轆輾壓雨天時車軲轆從轍印裡擠出來的彎曲乾泥片的細微聲響,乾硬的泥片破碎了,氣足的膠皮軲轆嘭嘭響著,彈性的、撥動空弦般的聲響,沉甸甸的穀穗子撩撥著粗壯的車輻,毛茸茸地發癢。搖搖晃晃的牛車,像一團黃色的暖雲,像一個溫暖的夢,像一碗黏稠的、半透明的發酵黃豆醬,漸漸離你而去,遠你而去,在你與牛車之間一點點延長著的土路上,漸漸升騰起一股股五彩的迷霧,你恍然大悟般地聽到一曲遼遠的、蒼涼的歌聲,那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到處是荊棘與鮮花,叢莽與沼澤,恐龍,琥珀,強烈的陽光曬得地球汗水淋漓,茂密的原始森林裡,瀰漫著濃烈的松脂香氣。一個美麗的蒼蠅正在用後腿沾著唾液撣刷自己的紗翅,一隻八條腿的蜘蛛正用一萬倍的耐心克制著一千倍的焦灼慢慢移向蒼蠅︙︙原始森林裡燠熱濃鬱的松脂香氣︙︙你焦慮不安周身黏膩︙︙在那一瞬間,一滴沉重的、滾燙的松樹的眼淚把謀殺者和被謀殺者、把最陰險的和最坦直的、把侮辱者和被侮辱者,固定在同等淒涼的位置。海水漫上來了,滄海桑田。一個赤腳孩子走在海灘上,感到腳掌被硬物硌了一下。他彎腰撿起來了一滴古老的眼淚,給他的爹看。他的爹用衣襟擦擦眼淚上的沙土,舉起來,迎著太陽,古老的太陽。他爹說:孩子,這是琥珀,好好拿著,賣了錢給你娘抓藥去。你學︽琥珀︾時跟那個赤腳孩子差不多大。不久又有一個面如團扇的大姑娘撿了一塊金剛石,得了三千元獎金並被招進了工廠當了工人。你日夜夢想能撿到一塊金剛石,鋤豆時鋤刃啪嚓一響你的心都哆嗦了,懷著極大的希望你低頭彎腰,撿起來一塊粉紅色的鵝卵石。牛車載著金黃的穀穗和豬屎牙建倉與建倉的超豬屎牙﹁老婆娘﹂蹣蹣跚跚拐進村去,溫暖的源泉消失,五彩煙霓和松脂香味彷彿從來就沒有出現過。擺在你面前是僵直的灰白土路,路東側骯髒的綠野,路西側腥臊的灣水,冰冷浸透了你的身心。灣子北頭,兩蓬紫穗槐下,有一扇罾網被拉起來。一個肥胖的白肉老頭拉網。罾網出水時,網眼上都蒙著一層水的虹膜,虹膜噼噼破裂,綠水匯集到網的尖底,連環串珠般滴下去,滴下去。大大小小的魚兒在網的尖兜兜裏跳躍著。白肉老頭一隻手拉住網,另一隻手持一綁在細長竹竿上的葫蘆瓢,伸過去,彈一下網底,大魚小魚飛進瓢裏,爛銀般閃爍。你粗略地算了一下,一百一十個小時之前,你一言不發地蹲在那兩墩紫穗槐之間,白肉老頭右後側,看著他百無聊賴地罾魚。今年怎麼樣?永樂皇帝。連考五榜,榜榜落空?別著急,慢慢考,︽三字經︾上說,梁灝八十中狀元,你有多大?不到三十吧?你冷漠地看著這個退休的公社原黨委副書記白裏透著青的臉,想到學校食堂裏沒蒸熟的死麵饅頭。范進中舉,中了中了我中了,扔掉懷中準備出賣的雞,一路飛跑,蓬頭跣足,跌入泥坑︙︙今天是考察課。精瘦如豺的章老師弓腰駝背倒背著手,脖子歪著,右肩像駝峰般高聳著,在墳磚壘成的講臺上,邊走邊說,眼睛直盯著講臺上的磚頭,好像搜索丟失在磚縫裏的硬幣。珍妃井裏成千上萬枚硬幣,這個︙︙女人。︙︙齊文棟!你在水中鎳幣灰黯的輝光裏,聽到語文教師用鵡鵲般的聲音,叫著你的名字。你下意識地站起來,眼前轉動著一分面值的、二分面值的、面值五分的鎳幣。︽儒林外史︾的作者是誰?語文教師像慈禧太后一樣追問著你。你潸然淚下,喃喃地說:珍妃︙︙語文教師像寒冬臘月裏的一隻正在雪地裏提腿縮頸的雄雞,被劈頭蓋背地澆了一瓢滾水,那時候雄雞是什麼樣子這時候語文教師就是什麼樣子。語文教師的駝峰像雞頭一樣聳動著,脖子連著頭顱,像一隻受了重傷的翅膀。你的眼前硬幣滾盡,白楊樹的葉片把圓圓的硬幣般的陽光透過破舊的窗戶篩在你的斑駁的桌面上,同學們短促一笑,教室裏一片黑暗的死寂,蝙蝠把房梁上的灰掛撞下來,落在了坐在你左前方的馬白淨||「馬白臀」||的白脖上。她的脖子上有一顆黑痦子,綠豆粒那麼大,你一直認為那是一隻蝨子王。窗外的樹葉嘩啦啦響一陣,光影子歡娛地滑動著。高年級的同學們在操場上上體育課,步伐訓練。農民在田野裏對牛發號施令。咿咧咧咧||向右轉||嗚啦啦啦啦||向左轉||。清脆的鞭聲傳到你的耳朵裏,你體驗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因過度壓迫和恐產生的罪孽深重的快感。老師說:坐下吧,你,齊文棟先生!你在臨坐前贖罪般地說:吳敬梓,……是吳敬梓……白肉的原公社黨委副書記站起來,渾身的肉一律下垂,多半臃在細牛皮腰帶上方,由三十二支紗青島產圓領汗衫兜著,顫顫抖抖,如一包涼粉。他抓著一把粗的麻繩子,用力拉網,網兜浮上水面,空空洞洞,一無所獲。網緣上掛著一莖翠綠的水草。他低聲嘟噥著,把網沉下水去。紫繐槐枝頭上,有一隻孤單的馬蜂搐動著粉紅色的肚子爬行。他用臘腸般的手指夾出一支香煙、按了一下電子打火機,氣嘴裏噴出嗤嗤作響的明亮火苗。他說:這是俺乾兒給我買的。俺乾兒您認識吧?叫金星。你想起了少年得志的金星。他已經大學畢業,你還在中學裏回爐。金星的乾爹把一口冒著青煙的黏痰吐到綠色的灣水裏,一條小魚來吞吃。俺乾兒分配到國務院當祕書!國務院!你聽說了嗎?他拤著國務院的大章子,像茶碗口那麼大!現在我要打官司沒有個打不贏!俺乾兒的老丈人是軍級幹部,家裏有一座小洋樓,光樓上的窗玻璃就有上千平方米。在白肉書記的乾兒頌中,你感到一種無名的惱怒和羞慚。村裏都流傳著,金星的娘是白肉書記的姘頭。白肉書記又拉了一網,空網,只有清水下漓,連個魚毛也沒有,那莖水草掛在原處,綠得扎眼。白肉書記臉上有了憤怒,他罵道:娘的,泥菩薩放屁||神氣!魚都到哪兒去了?你從他用力斜過來的眼睛上,知道該走了。你覺得這個當年魚肉鄉里的新惡霸落到了親自動手拉魚的地步已是農民的洪福,儘管他天天拉魚賣錢國家還要開給他近百元的工資。你痛感世道不公,過去你就這樣想,所以你要上大學。想到大學,你涼透了。這時候村裏支書來了。村支書已經被酒精燒紅了眼睛,舌頭也不太靈便了,老白豬!罾了多少?村支書喊。屌毛沒罾著!白肉書記說。鄉裏來搞計畫生育,還等你的魚下鍋呢!于大嘴來了嗎?老子的魚餵貓也不給他吃,這個大閨女養的王八蛋!老白豬,別骨頭不硬嘴硬啦,你不是當公社書記的時候了,褪毛的鳳凰不如雞。虎落平川遭狗欺!老子當公社書記時,他姓于的天天給我端茶倒水,你這個小雜種還吃雞屎呢!我七四年就入黨了!村支書說。誰不知道你娘脫褲子給你換了張黨票!白肉書記說,老子入黨時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白肉書記拉起罾網,網裏有一隻黑蛤蟆,瞪著兩隻亮晶晶的眼睛看人。白肉書記把網繩一鬆,罾網傾斜著落在水裏。晦氣!噗!晦氣!噗噗!白肉書記吐著唾沫說。在那兩叢紫穗槐間,罾網裏的魚閃爍著爛銀般的活潑光芒。今天白肉書記一定是網網不空了,也許那天他的晦氣真是你帶給他的,他一頭栽到灣裏灌死才好!但立刻你的憤怒就平息,建倉和他的「老婆娘」用鞭桿和穀穗子撩起你的一連串雜色回憶戛然止住,你轉過身,往南往前,疾走三步後,又開始夢遊。 現在暮色已經很沉重了,天地間氤氳著伸手即可觸摸的淡紫色薄霧,從疏朗的黃麻空隙裏,你看到奄奄一息的太陽扁扁地坍塌在一抹峰巒般的綠雲中。你因為坐在這個孤零零的、乳峰般的姑娘墳上,才能看到破碎的太陽。黃昏時的秋蟲憂傷地鳴叫著,嚁嚁嚁,吱吱吱,唧唧唧,等等。你挖空枯腸也找不到能準確地摹仿秋蟲們歌喉的象聲詞了。你的腦子在發暈,輕微的眩暈,有一絲絲幸福感。包圍著墳頭也包圍著你的黃麻秀麗挺拔,鵝黃色的清潔莖桿上,逐級升高地對生著鵝掌狀的生動綠葉,乳白色的五瓣薄花,均勻地綴在每一株黃麻的葉丫間,每株生花四五朵,花芯紫紅,風吹黃麻翻動時,無數花朵翩然,宛如群蝶飛舞。你的四周都飛舞著溫柔寒冷如雪花般的粉蝶,粉蝶圍繞著你飛舞也是圍繞著黃草藍花的墳墓飛舞。你清楚地記起了已經埋葬在墳墓裏的她的模樣:兩隻藍色的又大又淒涼的眼睛,正頭頂上有一小撮雪白的頭髮,也許有三五十根吧,其餘的頭髮黑得流油,村裏的男青年給她起了個外號:花頂小母牛。現在你想起她來,確實感到她像一頭小母牛一樣溫暖善良,她的藍色的眼睛裏,永遠放射著一種可憐巴巴的光芒。前年暑假裏,一個沉悶的傍晚,你從棉花地裏歸來,你是去剪除棉花瘋枝的,手裏提著一把生鏽的、彈簧失去彈性的﹁五蓮山﹂牌果樹修剪刀。在灣邊上,你碰到了她。她從灣子裏提上一桶水,灌在噴霧器裏。她在給棉花噴藥。你記得她很悲慘地對你一笑,問你:大學生,幹什麼去了?你通紅著臉,說:你別諷刺我,我沒考上,我過了暑假再去回一年爐,我一定要考上。她說:我不知道,我只當是你今年就考上了。她低頭彎腰,一起一伏地往噴霧器裏打氣。氣筒子噗哧噗哧響著。第二天早晨,你聽到嫂子大驚失色地說:翠嫚了藥啦!你當時正站在焦了梢的梧桐樹下,手提著英語課本,閉著眼睛,嘰哩咕嚕地背單詞||梯哩吐嚕放葡萄屁||這是嫂子隔牆辱罵你時的話。你很想做一個動作:一鬆手,半真半假地讓英語課本貼著大腿,滑過小腿,落到地上。但你沒有這樣做,因為你除了心臟停止勞動半分鐘外,並沒有其他痛苦,你的神智很清楚,你看到肥胖得如同母猩猩一樣的嫂子半是驚愕、半是興奮、半是幸災樂禍的表情青一塊綠一塊地塗抹在臉上。她的臉像一碟子臭氣噴鼻的醃辣菜。你討厭她肥胖得像豐滿的臀部一樣的臉上那兩隻緊靠在鼻梁兩側的混濁的眼睛,眼角上沾著豆青色的眼屎,薄如刀刃的嘴唇護不住滿嘴細小的、破碎的牙齒。枉可惜的!一個黃花大閨女!嫂子看著你說。她用混濁的眼睛盯著你,極想同你對話。你知道她並不是忘掉了對你的刻骨仇恨,她僅僅是想找人對話,想傾吐肚子裏的汙穢不堪的同情和生了蛆蟲的憐憫。娘從屋裏跌出來,灰髮飄拂,面如鍋底,滿嘴裏只剩下一個孤獨的長牙,隨著說話時的氣流靈活地運動。誰?誰喝了藥了?娘耳聾,說話好起高聲,她希望別人對她高聲說話首先就對別人高聲說話。等價交換。禮尚往來。小翠。嫂子說。誰?娘往前靠了一步,用力仰起臉,像葵花向日般望著嫂子。娘手裏舉著一根烏黑的燒火棍,燒火棍白煙裊裊,像一根熄滅了的或正要燃燒的火炬。嫂子表現了空前的好脾氣,第一次沒罵娘是﹁老聾X﹂,她提高了嗓門,說:小翠!魚生財家的閨女,喝藥死啦!真糊塗啊,這閨女,好死不如賴活著嘛!娘﹁噢﹂了一聲,揮舞著燒火棍,陀螺般轉動著。這個好孩子!娘高聲喊叫著,這個好糊塗的孩子!前日過晌,還幫我挑了一擔水。我摘了一根黃瓜讓她吃,她說不吃,笑笑,就走了。嫂子橫眉立眼,怒吼一聲:啊!黃瓜!你從哪裏摘的黃瓜?母親停止旋轉,身體蜷縮著,雙手舉著,好像準備投降,又好像準備反抗。嫂子飛跑到她家院子裏||那裏種著三架黃瓜||又飛跑著回來,罵聲高亢嘹亮,詞彙豐富多彩。老白毛!老賊︙︙架上就那麼一根黃瓜!我道是怎麼天天開黃花,不見結黃瓜,原來出了家賊!你吃了我的黃瓜,滿肚子生癌,癌死你這個老雜種!母親求饒道:娜妮她娘,別罵了,讓鄰牆隔家笑話。嫂子說:啊呀呀呀!多新鮮!你還怕笑話?好漢做事好漢當,偷了黃瓜別怕笑話!母親說:我沒吃,我摘給小翠吃,人家幫我挑水,我心裏不過意,就摘了你一根黃瓜,我年紀大了,挑不動,你和娜妮她爹又不給我挑。嫂子說:出錢出糧,養著你們這些老祖宗小祖宗還不夠?考了三年啦,錢一把一把地花,嫂子仇視地盯你一眼,連個大學毛也沒沾上!俺娘家兄弟媳婦她兄弟,一年就考中了陶瓷學校,專門學著做茶壺茶碗花大盤。指望著兔子生駱駝?一歲長不成驢,到老是個驢駒子!英語課本擦著你的大腿,蹭著你的小腿,輕快地落在地上。梧桐樹被盼樹成材的母親用尿澆得半死不活,一片死葉絕望地落下來。你的身體動搖,迫切需要依靠,這樣,不是你想而是你的身體想,你就把背撞在梧桐樹幹上,樹幹上皺裂的死皮擠進你的肉裏,你的所有的意識在一瞬間像幾束灰濛濛的光線黏在樹皮與你皮肉的交接處,那裏發出淫穢不堪的狎昵之聲。你咬緊牙關,晃動著頭顱,像落水狗甩動頭顱想把沾在頭上的泥水甩掉一樣你晃著腦袋,想把雙耳裏的骯髒的聲音甩出來。你也確實把它們甩出來了,它們像鼻涕一樣,呱唧呱唧貼到生滿青苔的黃土牆上,黏黏稠稠地落在白露寒露混漉漉的黑土地上。蒼蠅尚未飛來你就聽到了它們嗡嗡的叫聲。又是幾片金黃的死葉婷婷裊裊地落下來。金黃死葉下落;灰白意識上升。幾抹濃艷的朝霞射在梧桐樹幹枯的樹梢上,枯枝塗金抹銀,宛若天國之物。你的鼻子又癢又酸,你想哭。又一片更加金黃的死葉羽毛般飄下來,好像安慰與溫存,你期待著它落在你貧窮落後的額頭上。上天顯靈。它端端正正地覆蓋了你的額頭並遮住了你的兩隻史前動物的眼睛。你的眼前一片黑暗。你感覺到體內血聲喧嘩,黑暗下落,歡樂上升。你聽到又是一片死葉滴零零地落下來︙︙老賊!嫂子的罵聲。小翠、魚翠翠。鮮艷華麗的翠鳥的羽毛般的朝陽把一切都染遍了。母親拖著燒火棍,點頭哈腰地鑽進洞穴般的黑屋子裏去。嫂子還在詈罵,你嗚嗚地哭著,羞答答地轉了個身,把你的荒涼貧瘠的額頭抵在梧桐樹粗糙的樹皮上。母親又從洞穴裏鑽出來,左手持著半根蔫黃瓜,右手依然拖著燒火棍。還剩下半根,娜妮她娘,還給你吧。母親說。嫂子一把奪過黃瓜,眼淚汪汪地說:還渾身帶刺,正長著呢,讓你給摘了。母親說:那半根我沒吃,叫娜妮吃,我沒牙,想吃也咬不動。嫂子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用穿著一雙斷帶的白塑料涼鞋的腳使勁跺了幾下那口唾沫,緊攥著那半截黃瓜,罵不絕口地走了。永樂,娘走到你身後,戰戰兢兢地用燒火棍戳戳你的背,別難受了,立志吧,今年考不上,過了年再去考,只要工夫深,棒槌磨成針。你哥你嫂子也就是罵我幾句,罵去吧,我聾,聽不見,她不嫌累就罵,反正她不敢打我。別恨你哥,他怕老婆,說老婆難,女人貴重,誰不怕也不行,怕婆子騎騾子。小翠真糊塗,怎麼就想不開呢?有人有世界,沒有過不去的河,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你腿快,拿兩毛錢,買一刀紙,送到她家去吧,不枉了好一場︙︙後來,你果真涉過欲斷不斷的河流,爬過生滿蒺藜的河堤,到供銷社裏買了一刀紙。這種紙婦女生孩子使用,高級人員擦屁股使用,給死人燒紙錢也使用。紙有兩色,紅的,白的。你本想買一刀白的,售貨員非要賣給你紅的不行,你只好買紅的。你在買紙送紙的過程裏一直在費勁地揣摸著母親那句漫不經心的話:拿兩毛錢,買一刀紙,送到她家去吧,不枉好了一場。你想,難道我跟她好過一場嗎?跟她,魚翠翠,頂腦門上有一撮白髮的魚翠翠,一個比我大七歲的姑娘,好過嗎?難道那就算好過一場嗎?你踏進她的家門時竟有惶恐之感,好像為了贖罪才來為死者送紙錢。魚翠翠的娘早死了。她的爹端坐在院子一角的碎磚爛瓦上,面無活人表情。他敞著懷,袒著煤炭色的胸膛和肚腹,肚臍之上有一道鮮紅顏色蜈蚣形狀的疤痕。她的兩個枯木朽株般的哥哥,一個蹲著巴嗒巴嗒抽煙,一個站著巴嗒巴嗒抽煙。你走進院子,為了免除尷尬,誇張地把那刀紅紙舉到肚腹前,叫一聲爺爺,叫兩聲叔叔,你說,俺娘讓我給翠姑送刀冥錢。 小翠的爹雙淚齊流,這麼個乾柴棍般的老頭,竟有如此大量的、清泉般的淚水,不由你不驚訝。翠呀!翠呀,你可把俺殺利索啦!老頭子哭得神魂顛倒,眼淚鼻涕,成行成串地滴到肚子上的刀疤上。蹲著的哥哥把煙袋鍋子往地上叩叩,罵道:這個混蛋!這個混蛋!站著的哥哥蹲下去,雙手抱著花白的腦袋,一句話也不說。你把那卷草紙放在窗臺上,從豁得稀爛的窗櫺間,看到了小翠脹鼓鼓的身體。她的臉青紫,像個經霜的茄子,頭頂上那撮白髮,散射著銀子般的光澤。你突然也惑到萬念俱灰,生和死原來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奮鬥,成功,不奮鬥,也不成功,都是同樣結局,到頭來都是一具直挺挺的殭屍,哪怕你機關算盡太聰明,哪怕你蠢笨如牛遭侮弄,死亡會使每一個人心平氣和。但你還是感到冰冷的恐怖,虎死如羊,人死如虎。你逃離了她家破敗的院落,跑上了大街,街上一群一絲不掛的男孩子正在打土仗。他們採來苘葉和蓖麻葉,包成一個個綠色的炸藥包,然後分成兩撥伏到佈滿雞屎鴨糞的路溝裏,瘋狂地拋射。街上,塵土飛揚,孩子們身上都落了銅錢厚的塵土,像金色的泥鰍。他們的眼珠像炭火一樣明亮,有一個苘葉包在一個小男孩的頭上爆炸了,沙土流到他的頭上,他晃晃腦袋,全然不顧,奮勇還擊著。你繞道走,躲過了戰火熾烈的街道。適才那個雖受重傷但繼續戰鬥的男孩尖嘴縮腮,無法判斷年齡,生命力頑強。寒冬臘月他也是光著屁股,冬天嗜食冰凌,皮膚上掛著一層鱗皮,與磚石摩擦時綷縩有聲。你知道這個男孩擅長攀登,除了上不了月亮他哪兒也能上去。這孩子是兒童領袖,人人懼怕三分。你親眼見到過男孩脾氣暴躁的爹在男孩面前敗得落花流水。孩子的爹打孩子一下,孩子就從地上抓一把沙土按到嘴裏,他一連吞食了十幾把沙土,嗆得白眼青眼翻騰不迭。孩子的爹說:祖宗,你隨便吧,爹再也不管你啦!在那個漫長的暑假裏,你處在猶豫彷徨得痛苦之中,你在灰暗陰冷的魚翠翠和明亮灼熱的吞沙土男孩之間走著一條彎彎曲曲的、佈滿陷阱的道路。那個暑假多雨而悶熱,雨水泡漲了泥土,從雲縫裏鑽出來的太陽又像撈本兒似的拼命傾灑熱量,土地像醬缸一樣發了酵,陰鬱的蛤蟆和爽朗的青蛙晝夜歡唱。你睡在灼熱的火坑上,也感覺到生活在水澤中,逼人的濕氣使你的骨頭都生了銹。棉花、黃麻、高粱都長瘋了,植物在悶熱多雨的反常氣候裏,患了一種癲狂症,症狀是生長生長不顧一切的生長。棉花竄了一人高還在上竄,瘋枝子鮮嫩如芹菜,像一叢叢白臘條,任何一個花蕾也休想長成一顆棉桃。黃麻就是從那一年開始開花,開花表示著優良的雜種優勢退化殆盡;那一年之前,人們還一直認為黃麻是從來不開花的。遍野美麗的黃麻花盛開,像一個巨大的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像沉重的石頭壓迫著這群懦弱、愚昧的農民。還有高粱,你忘不了高粱莖上生滿了暗紅色的鬚根,此根嫩極,據說可炒食,但無人嘗試。那時你對綠色還是充滿好感的,後來你才發現綠色是那樣骯髒、無恥,你對它的反感不但有心理原因還有生理原因,而且,你也知道,誰也無法改變你對綠色的深惡痛絕了。在那個窗外雨聲闌珊、陰冷潮溼的中午,母親四肢蜷縮著,堆在墻旮旯裏的麥秸草裏,像老母雞一樣打著盹,從她的嘴裏,咈咈地噴出節奏分明的冷氣,成群結隊的跳蚤在她身上跳著,跳蚤又肥又大,像一粒粒炒熟了的芝麻。墻壁上黏著密集的蒼蠅,遮得像掛了黑釉般的老牆壁斑駁陸離。你打了一個哈欠,腦子裏電石火花般一亮:要幹點什麼事情,是,有一個聲音在催促你。你的目光最終滯留在鼓鼓脹脹的書包上。就在那個中午連著下午,你寫出了一生中最富文采的文章,但你不知道自己幹了點什麼。很多年之後,終於有人發現了你的日記,就像那個孩子在沙灘上發現那顆珍珠的琥珀一樣。一九八四年八月十二日。雨。星期?我煩悶。我壓抑。我痛苦。我仇恨。我嫉妒。我渾身發癢,胳膊上肚皮上佈滿了跳蚤咬出來的紅色小疙瘩。你夸嚓夸嚓地搔著胳膊和肚皮、大腿和屁股,一隻跳蚤在你手背上疾速地爬動著,當你剛要伸舌去舔住它時,它卻躦足一蹦,落到你的珍藏了多年的筆記本的潔白光滑的紙面上。你伸出沾了濕唾沫的手指,它又蹦了。你的思維比跳蚤的動作要慢一秒。跳蚤在黑暗中像子彈般射來射去,像鬼火般閃爍著的是老鼠的眼睛,它們把家裏除了瓷器和鐵器外的傢什全都咬過了。一個老鼠從母親肚腹上爬過去,母親渾然不覺,老鼠無動於衷。我恍然覺得母親變成了一具木乃伊,沒有生命,沒有感覺,沒有一點點水份。窗外雨腳如麻,東倒西歪,田野裏蛙聲如潮,此起彼伏。在蛙聲和雨聲混合成的浪潮中,我昏昏欲睡,冰涼的潮氣攙雜著青蛙肚皮下的腥味湧進屋子,我的頭腦灼熱身體卻在顫抖,跳蚤的身體灼熱頭腦冷靜,它們的身體在冷熱不均勻的氣團中膨脹變大,芝麻、黃豆、棗核,膨脹到棗核大時便定形,跳躍,而且嚎叫,叫聲很尖厲,酷似陽春三月兒童們口中的柳笛和蘆哨。我感到臨界癲狂,因為跳蚤太冷靜。它們叫著,跳著。它們跳躍母親的身體時像跳躍舒緩的山脈。老鼠有一瞬間是僵持在母親的肚腹上不動的,它輕鬆笛抽動著尾巴梢子,把一串串的跳蚤拋出去,從它尾巴上摔出去的跳蚤總是戀戀不捨地爬回老鼠的尾巴上去,好像遵照著人類的格言行動:在哪裏摔倒的,就在哪裏爬起來!老鼠像丘陵上的一片黑色的森林,跳蚤像森林中的成千上萬隻飛鳥。跳蚤像彈丸般射來射去:射到老鼠上,射到老鼠下;射到老鼠前,射到老鼠後;射到老鼠左,射到老鼠右。跳蚤在母親的紫色的肚皮上爬,爬!在母親積滿汙垢的肚臍眼裏爬,爬!在母親的洩了氣的破汽球一樣的乳房上爬,爬!在母親的弓一樣的肋條上爬,爬!在母親的瘦脖子上爬,爬!在母親的尖下巴上、破爛不堪的嘴上爬,爬!母親嘴裏吹出來的綠色氣流使爬行的跳蚤站立不穩,腳步趔趄,步伐踉蹌;使飛行中的跳蚤仄著翅膀,翻著觔斗,有的偏離飛行方向,有的像飛機跌入氣渦,進入螺旋。跳蚤在母親的金紅色的陰毛中爬,爬!||不是我褻瀆母親的神聖,使你們這些跳蚤要爬,爬!跳蚤不但在母親的陰毛中爬,跳蚤還在母親的生殖器官上爬,我毫不懷疑有幾隻跳蚤鑽進了母親的陰道,母親的陰道是我用頭走過的最早的、最坦蕩最曲折、最痛苦也最歡樂的漫長又短暫的道路。不是我褻瀆母親!不是我褻瀆母親!!不是我褻瀆母親!!!是你們,你們這些跳蚤褻瀆了母親也侮辱了我!我痛恨人類般跳蚤!寫到這裏,你渾身哆嗦像寒風中的枯葉,你的心胡亂跳動,筆尖在紙上胡亂划動,紙上留下了奇形怪狀的線條,極像你的心靈運動的軌跡。顫抖過後,你感到全身疲憊,腹中十分飢餓,嘴裏洋溢著一股金子般的滋味。你又拿起了筆。我聽到了漲水的墨水河發出獅子吼叫般的聲音,我聞到了水蛇和燕子的腥氣,並為田野裏的野兔子、田鼠、刺蝟、貛、狐狸擔憂。寫到這裏時,你被一聲沉悶的響聲驚起,握著筆,你思索片刻,心緒平靜如初,便又伏下身去,你立刻想到的是,眾人把盛殮著魚翠翠的水泥棺材吊下墓穴時,穴壁坍塌的沉悶聲響。魚翠翠出殯那天,我也被拉去抬棺材,我猛然想到自己已經是二十二歲的男青年了。魚翠翠的棺材是用水泥製成的,據說是用了一個﹁行將入水泥﹂的老人的,這個老人是她的爹。依著魚老大和魚老二的意見,這個給家庭帶來重大損失的喪門星根本不配用棺材,從炕上抓領破蓆,捲出去埋掉就是了,一定是老頭子堅持不許,魚翠翠才進了水泥棺。我被魚老二牽到他家院子裏,一進土門就聞到了出類拔萃的屍臭。怪不得把我拉來抬棺,原來是人們怕遭了邪氣不敢來。我深切地感覺到我有為她抬棺的必要。母親不是說:不枉好過一場嗎?也許我真的跟她好過一場,那也就算是好了吧!那年我十四歲,小學剛畢業。也是暑假。你立刻回到大少年的時代,變成了一個乾瘦漆黑的孩子。魚翠翠那年二十一歲,她穿著一件一毛三分錢一尺的薄布製成又瘦又短的半袖褂子。布的質量很差,半透明,有一些紅色的格子印在上邊。隊長分配我給她當助手,給全村的人服﹁脾寒藥﹂,是預防瘧疾的藥。我提著茶壺茶碗,她拿著藥瓶子,兩個藥瓶子,一個瓶裏裝著紅色小藥丸;另一個瓶裏裝著白色小藥片。我那時認為她身高馬大,後來她漸漸萎縮了。村裏人對這種﹁脾寒藥﹂畏之如虎,拒絕服用。隊長對我們說:一定要讓每一個人都吃,不許你們把藥扔掉。我們的任務很艱鉅。最繁忙的時候是生產隊長在鐵鐘下派活時和晚上記工時,最順從服藥的四類分子。有一天上午,我們去給一個老太婆服藥。老太婆正在用她殘缺不全的牙齒咀嚼玉米麵餅子。她坐在樹蔭下的一個草墩子上,地上鋪著一張黑狗皮,狗皮上躺著一個黃色的小男孩,狗皮前放著一個藍碟子,碟子裏放著一撮紅糖。大娘,你服脾寒藥吧。魚翠翠說。老太婆嚇得面如土色,連連擺手,鳴嚕嗚嚕地說:翠呀,你大娘沒病沒災的,服什麼脾寒藥,俺一輩子還不知道發脾寒是什麼滋味。小翠說:沒發過脾寒才要服脾寒藥,發過了就不要服啦。老太婆忙說:我發過,發過,一年發一場。看來她是死活不會服啦。我望望魚翠翠。魚翠翠望望頑固不化的老太婆。老太婆巴咂著嘴唇說:小翠呀,你什麼時候出落成一個這個俊的大閨女啦,才幾天啊,你還掛著兩條清鼻涕、唏溜唏溜的,像扒麵條一樣。小褂子也俊,看看你那懷,脹鼓鼓的,該出嫁人。魚翠翠羞答答地站起來,說:大娘,你對人可要說你吃過脾寒藥啦。老太婆說:放心,放心。魚翠翠說:永樂,咱們走吧。老太婆在罵雞:臊X,浪到哪裏去啦,也不來家下蛋。我跟著魚翠翠拐進了另一條胡同。這條胡同人稱絕戶胡同,幾家五保戶死掉後,無人敢來蓋屋。舊屋的廢墟上,種植著一片苘。苘大如蓮葉,遮住了陽光。魚翠翠說:進去歇歇吧。我跟著她鑽進苘地,見中間有一小片苘被蹧蹋了,地上鋪著一層柔軟的苘葉。魚翠翠坐下了,我提著茶壺直棒棒地站著。她說:放下茶壺,坐下吧。苘頭上開放著小朵的黃花,苘地外槐樹上的蟬吱吱地叫著,天氣悶熱。魚翠翠問我:你不熱嗎?我搖搖頭。她說:坐下吧。我坐在她對面。她問:我真的挺俊嗎?我抬起頭來,看著她紅色的臉龐上湛藍的眼睛,一陣寒顫滾遍全身,我的牙齒頻繁撞擊著:俊︙︙你俊︙︙她問:你怎麼了?你也發脾寒了?我忽然有了勇氣,說:奶子︙︙你的奶子︙︙她的臉脹得要出血,抬起臂護住胸。但是,我適才已從她的小褂子上那兩顆按扣之間折開的縫裏,看到了半隻白色的乳房。她說:我還把你當成啥都不懂的小孩子呢,不敢跟你在一個被窩裏睏覺了。我羞愧地低下頭,但那奶子,白色的,膨脹的,就像罪惡一樣吸引著我。我非常想撫摸它一下,非常想。我說:翠姑,翠姑,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吧︙︙她說:誰家好看姑的?︙︙那,讓你看看吧︙︙別跟人家說,誰都不能說啊︙︙她撕開褂子,把那兩個白饅頭給我看。我看了一眼,心裏就生出罪感,一團無法解脫的犯過罪的陰雲,從此籠罩了我。我跑出苘地。從此之後,一看到她的影子,我便感到噁心,像懷裏揣著個蛤蟆一樣不舒服︙︙晚霞漫上來了,黃麻花像掛在黃麻莖葉間休憩的彩色蝴蠂,天地寧靜,莊嚴神聖。你現在回憶起十年前苘地裏的奇遇,罪感消失了,你感到一絲絲撩之不去的蛛網般的遺憾,一點點甜甜蜜蜜的溫暖憂愁。兩年前你躲在家裏寫日記時的心情與現在大不相同。那時候一想到魚翠翠的胸就想到她的自殺,你感到痛惜,內疚,彷彿你參與了殺害魚翠翠的幫夥。現在,那兩坨你只瞟了一眼的肉的形像溫暖地浮過來又溫暖地浮過去,你試圖抓住它,就像抓住人世間最後兩點希望的把柄一樣。但你抓不住它們,它們滑溜溜的,像塗了一層油的玻璃球體。你坐在它們的主人的墳頭上,就像坐在她身上,是什麼力量把你吸引到這裏來的呢?你恍惚記得,下午,你是漫無目標地逃到野外來的,你只是想寧靜一點,也怕被汙穢的嘔吐物玷汙了母親的房屋,可是,當你一坐下來時,在那片刻的清醒狀態下,你發現自己站在兩年前喝農藥自殺的魚翠翠墳墓前。她是喝了﹁一〇五九﹂身亡的,你褲兜裏也裝著一小瓶劇毒的﹁一〇五九﹂。於是你明白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十年前她向我顯示她那兩件寶貝時,就決定了今天,我就加入了她的同盟,你想。你想了很久,比較了很久,承認魚翠翠是唯一的、真正給過你一點溫暖的人。你想應該立份遺囑,讓活著的人們把自己的屍首埋在魚翠翠的墓穴裏。魚翠翠會答應嗎?她如果另有所愛呢?她一定另有所愛。那苘地裏的場所就是她與情人相會的安樂窩。她為你袒露胸懷在你看來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你歷經十年還記憶猶新,可是她呢?她也許早就把這件事忘得乾乾淨淨了。你嘆了一口氣,想站起來,但立不起來,遮遍魚翠翠墳墓的葛蘿蔓子用最快的速度纏住了你的雙腿,最後一抹慘淡的血樣霞光消散在黃麻地裏,黃麻花變成了血蝴蝶。你從褲兜裏掏出那一小瓶農藥,﹁一〇五九﹂。沉甸甸地墜手。擰開藥瓶蓋時,你的心很平靜,你的手也準確有力,連半個哆嗦也沒打。一股濃烈的腐爛水果的香味從瓶裏溢出來,你的眼淚頓時盈滿了眶。憑著最後的霞光,你看到這股淺黃色的水果香味從瓶口裏裊裊上升著,在你的頭上二尺高處,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華蓋。從歐洲進口來的肥大的黑蚊星星般跌落下來。你的手哆嗦起來了,握住藥瓶的手指火燙般痛苦。你舉起瓶子,你的胳膞痠麻,像舉一塊千斤重石。你感到劇烈的頭暈的噁心,嘴唇剛剛靠近瓶口時,你的腦袋像被利刃劃開,灌進了清涼的風。大青山上臥白雲,苦莫苦過人想人。你透過濃重的毒氣,嗅到了﹁冬妮婭﹂額頭上經常塗抹的﹁萬金油﹂的清涼味道︙︙﹁冬妮婭﹂是唯一的讀過你前年暑假裏寫下的漫長日記的人。日記前半部分追憶了與魚翠翠在苘地裏的準幽會過程,日記的的後半部分更像一篇中學生慣做的記敘文。文章記敘了你參加殯葬魚翠翠的過程和圍繞著魚翠翠屍首發生的一些爭執。 為了抵禦翠翠屍體的惡臭,我們都把噴過燒的毛巾捂到嘴巴和鼻子上,又酸又辣的酒氣刺激得我鼻腔發癢,眼睛流淚。我看到前來抬棺材的人都眼淚汪汪。我知道我流眼淚並不是因為難過。棺材已經停放在泥濘的院子裏,棺材底下墊著兩根生著綠芽的圓木,是為了串繩索方便吧。魚翠翠的爹哈著腰在院子裏走,臉上肉都死了,沒有表情。魚家二兄弟沒用毛巾唔嘴,也沒有流眼淚。看看人到齊了,魚老大站在院當中,啞著嗓子說:﹁諸位兄弟爺們,家門不幸,出了這麼個喪門星,幫著抬出去埋了吧,魚老大魚老二記你們一輩子!﹂魚老大流出了兩行淚。這也絕不是為魚翠翠之死流的淚。眾人說,快點招呼起來吧,廣播裏說午後還有雷陣雨。扁擔繩子都在牆角上堆著,七手八腳拿了來,左一道右一道地把棺材捆起來。串好槓子,王三爺說:﹁都照量照量,站站位。﹂一共八個人,四根槓子。大個吳元義說:﹁大學生,站前頭吧,我讓你一尺槓子。﹂大家都站好了,王三爺說:﹁起!﹂我用力直腰,站起來了。王三爺說:﹁走!﹂我搖搖晃晃,立足不穩。王三爺上來,援了我一隻胳膞,我才站穩了。小翠好重啊,你壓得我的骨頭格杷格巴響。走到街上,泥水淹沒腳面,我一隻鞋子被剝掉了,也不敢吱聲,咬著牙關挺著走。遠遠的有一些女人,站在牆邊、門口,沾不著泥水的地方,看著這冷冷清清的殯葬隊伍。走到半道上,大家都一齊喘息著。道路更加泥濘,狹窄,稍有不慎,就會滑到灣裏去。灣邊上生著蔥蔥綠草,水面上浮著一團團牛糞狀的漂浮物。王三爺說:﹁歇歇吧。﹂我迫不及待地想扔槓子,王三爺說:﹁慢著點放,墊上木頭。﹂魚家兄弟每人抱著一節木頭,放在前頭一塊,放在後頭一塊。放下棺材,大家都捵著脖子努力喘息。陽光射破重雲,照得半灣通亮。黑雲邊上鑲著銀邊。太陽一忽兒就沒了,天上打起血紅的閃來,雷聲在很遠的地方響著,我怕極了,想想又不知道怕什麼。王三爺說:﹁走吧,多歇無多力!﹂大家站穩了腳跟,半蹲下身,憋足了氣,等著王三爺的號子。王三爺一聲號,就聽到叭喳一聲響。細看那棺材,從中間斷開了一條紋,魚翠翠的臭氣從那縫裏凶猛地鑽出來。大家面面相覷一陣,最後把目光集到王三爺臉上。王三爺用袖子捂著嘴,低頭察看棺材,抬起臉來說:﹁不能抬了,這棺材沒用好鋼筋,淨用了些爛鐵條。不能抬了,再抬就斷成兩半截啦。﹂魚老大慌成一團,哀求著:﹁三叔,三叔,您老人家想個法子,天生不能把她擱在這兒。﹂王三爺說:﹁你們再去弄口棺材!﹂魚老大說:﹁三叔,到哪裏去弄棺材?一口水泥棺材也要好幾百元!﹂魚老二打斷他哥的話,說:﹁嘮叨什麼!掀到灣裏去算啦!﹂王三爺立刻拉長了臉,不看魚老二卻看著魚老大,氣烘烘地問:﹁老大,真要掀到灣裏去?﹂魚老大怒罵幾聲魚老二,轉過來賠著硬擠出來的笑臉說:﹁三叔,您別和他一般見識。入土為安,入土為安,她也不配用兩口棺材,掀到灣裏臭一灣水。將就著這個破材,好歹胡弄到墳裏。﹂王三爺哼了一聲,說:﹁我尋思著真要掀到灣裏去哩。﹂說完這句,狠狠地瞪了魚老二一眼,接著說,﹁家去找兩根木頭來,長一點的,直溜一點的,托著材底,用繩子攬著,興許能胡弄到。﹂魚老大和魚老二飛跑著去了。大家為躲臭氣,全都扔了槓子,跑到上風頭裏,有一句沒一句的磨牙鬥嘴。眾人的話下流不堪,不記。魚家兄弟抱著兩根木頭踉踉蹌蹌地跑過來。收拾停當,又打棺起行。道路艱難,我的另一隻鞋也掉了,赤腳踩泥,反而增添了保險系數。挖墓穴的人等急了,跑到路上來接應我們,于有慶鑽到槓子下,把我換了下來,我萬分感激地望著他寬闊的脊背,揉搓著肩頭,跟在棺材後頭走。墓穴挖在一塊黃豆地中央,是魚翠翠家的責任地。魚老大戰兢兢地哀求著:﹁兄弟爺們,小心著點豆子。﹂抬棺的人正在泥裏水裏死命掙扎,哪裏還顧得上他的豆子。連綿不停的澇雨把土地都泡澥了,肩上沉重,泥水陷到膝蓋,棺材底子貼著地面,一點點往前拖。上一片喘息聲,下一片噗哧聲。挖好的墓穴裏,早滲滿了半穴水。大家放下棺材,遠遠地繞著墓穴站著,好像怕陷進墓穴裏似的。王三爺看看魚老大,魚老大看看王三爺,彼此無言,片刻。魚老大長嘆一聲,說:﹁三叔,這也是命裏注定,沒法子的事。﹂王三爺也嘆口氣,說:﹁只得這麼著了!大家伙兒靠前吧!﹂撤了槓子,大家赤手攥著繩索,把棺舉起來,小心翼翼地往墓穴邊哪動,鬆軟的泥土漸漸往裏合著,墓穴漸漸縮小,渾黃的水幾乎滿了穴。魚翠翠的棺材是掉進墓穴裏去的,水花緩慢地濺起來,又緩慢地落下去。四散開的眾人又合攏上來時,棺材已沉到水底,水面上噗噗地冒著一串串緊張的泡沫。我抬頭觀察眾人,發現每一張面孔上都掛著輕鬆的表情,我的心也隨著釋然了。魚翠翠,曾經將你的珍寶般乳房示我的魚翠翠,你從水裏來,回到水裏去。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安息吧!魚翠翠,在水中。穴壁終於坍塌了,水聲響亮,穴裏的水漫上來,流到人們的小腿上。大家都騰著躲閃。開挖墓穴的男人們不避穢水,操起鐵鍬,把黑色的泥巴鏟進墓穴裏去。由於稀泥滑溜,到底難堆成一個墳頭。王三爺宣佈收工,留下的工作只好等到天晴地乾之後,由魚家兄弟來完成了。回來的路上,暴雨如注,雨柱如漂游不定的柵欄,如密密麻麻的網。同行人個緊縮脖頸,任冰冷的雨鞭子抽打頭顱。後來又發生了這樣的事:鄰村有一姓杜的青年,在魚翠翠落葬三天後,喝了半斤劇毒農藥﹁呋喃丹﹂,送到醫院,人早就死定了。檢查遺物時,發現了兩封魚翠翠寫給他的信。杜家老人愛子心切,託人來魚家說媒結﹁陰親﹂,魚老大張口就要一千元,反覆講價,魚老大死不鬆口。杜家生活並不富裕,原想花個五十六十的,將魚翠翠屍身買過來,與兒子同棺合葬,也不枉了為人一場父母,哪知魚老大如此陰毒,杜家父母的熱心也就冷了。何況,暑熱天氣,屍首放了三天,那肚子就如汽球般鼓起來,看看要炸的樣子,於是草草收斂,抬出去埋了。一段好事,到底沒成。窗外還在下雨,魚翠翠已經爛成稀泥巴了。 走進這片美麗的黃麻地之前,你行走在一塊辣椒地裏。那時候陽光還好,藏在黑綠的葉片下的辣椒像一串串凝固的血淚,也像一串串沉重的嘆息。成串的血淚,密密麻麻的嘆息,把半個縣的土地都蓋遍了。學校雇傭的個體戶大客車滿載著千奇百怪的考生飛馳在學校通縣城的公路上,路兩旁成片的辣椒源源不絕地退去,又源源不絕地流來。那時候辣椒頂部正開著白色的小花,辣椒底部懸掛著小公狗生殖器形狀的綠椒子。狗雞巴辣椒。村裏人用這個叫法區別這種可製顏料的辣椒和別種辣椒。辣椒地似乎永無盡頭,壟間彎腰鋤草的女人們抬起腰來往路上望著。你不敢走神了,已經是第五次參加高考了,勝負在此一舉。成則王侯敗則賊!你坐在大客車盡後頭的座位上,你的身邊擠著四個呆鳥般的男同學,女同學像什麼呢?你不願胡思亂想,你要求自己意守丹田,收束住心猿意馬。大客車佈滿塵土,渾身顫抖。學校為了省錢雇傭個體戶的破車,個體戶為了賺錢購買公家淘汰的破車。車聲隆隆,篩糠一樣抖動,你感到小腹下墜,直腸緊張,有排便的感覺,其實無便,你知道患了﹁高考綜合症﹂,要想痊癒只有放棄高考。路上車輛很多,汽笛尖聲嘶叫,黑煙黃塵一古腦兒從車窗湧進來。車窗玻璃殘缺不全,機關生銹,無法關閉。坐在你前邊的一個女同學塗滿髮蠟的腦袋上沾了一層金粉般的塵土,醜陋骯髒,招來蒼蠅,蒼蠅飛上去就沾住了,抖著翅膀掙扎。臨近縣城,路溝裏汪著從皮革廠裏和罐頭廠裏流出來的烏黑顏色、臭氣薰天的廢水,大家都掩了鼻,高級的用乾淨的小手帕掩鼻,不高級的把嘴巴扎進袖筒裏。你自然把嘴巴扎進袖筒哩,好像要躲避嗆喉的寒風。道路忽然擁擠起來,客車起初還鳴著喇叭,搖搖晃晃地往前擠,後來乾脆就停了。前後左右車喇叭響成一片,同學們焦慮不安地嗡嗡叫著,靠車窗的都把腦袋從破玻璃伸出去,好像雞籠裏引頸就食的雞。司機拉上車閘,讓引擎不死不活地喘息著。拉開車門他跳下車去,兩隻沾滿油泥的白手套從車外飛到駕駛臺上。學生們絕大多數動起來,只有極少數冷血學生還穩穩地坐著,閉著眼,嘴裏還咕嚕咕嚕地響,半像背書半像咀嚼食物。王強用力拍打著劉長安的屁股,著急的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劉長安縮回頭來,說:交通堵塞。帶隊的方老師弓著腰站起來說:安靜,同學們,安靜,我們下午三點才參加考試,時間足夠,大家抓緊時間,想一想學過的知識,過過電影。司機爬上車來,嘴裏罵罵咧咧,聽不清罵什麼。同學們見他上車,以為車要開動,禁不住要歡呼,呼聲還未衝到嘴唇,卻見司機一按機關,熄了火。方老師湊上去問:師傅,怎麼回事?司機擤了一把鼻子,鼻子立刻黑了。他說:前邊修路,誰知道是不是修路,也許撞了車,也許不知是哪裏的王八蛋在設卡子收買路錢呢!方老師抬腕看看錶,焦急地說:師傅,您知道,咱可耽擱不起啊。司機睜著大眼睛說:我有什麼辦法,等著吧。他點上一支煙,白色的煙霧圍繞著他的黑鼻子盤旋著。路上車輛越集越多,放屁般的拖拉機聲把天都震破了。你和同學們漸漸混沌起來,一張張臉都佈滿褐色的雲。方老師頻頻看錶,臉上的冷汗像透明的露珠一樣,撲簌簌往下流。老師,再不走我們就趕不上啦。老師,我們往那兒跑吧,我認識路。同學們吵成一窩蜂,你沉默著,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方老師掏出潔白的手帕揩著臉上的清汗,可憐巴巴地問司機:師傅,什麼時候才能開出去!司機說:等著吧,陽曆年前保險就開出去了。方老師認真地想了一會,說:那不行,那不行,今日才是七月九號,到陽曆年還有四個多月。老師,等到陽曆年,大學生都放寒假啦!黃瓜菜都涼啦!豈止是涼了?都結了冰啦!老師,我們要求跑步去縣城。耽誤了考試你要負責!你負不起責!司機一撳按鈕,車門咯咯吱吱地開了。學生們蜂擁下去。方老師高喊著:同學們,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同學們!你裹在洪流裡滾下車,身不由己地往前跑。拖拉機。客車。地鱉子車。地鱉子車上坐著一個大肚子男人。地排子車。馬車。毛驢車。卡車。北京吉普車。掛斗卡車。小推車。自行車。麵包車。這輛麵包車也是用計畫生育罰款買的嗎?你的眼前晃動著各色的鐵甲板,大大小小的輪胎,赤裸的黑白脊梁;你的耳朵裡混雜著各種各樣的機器聲和喇叭聲,牛叫馬嘶人罵娘等等也混雜在裡邊;你的鼻子裡充斥著髒水溝裡的汙水味道、媒油汽油潤滑油的味道,各種汗的味道和各種屁的味道。小姐出的是香汗,農民出的是臭汗,高等人放的是香屁,低等人放的是臭屁,︵﹁有錢人放了一個屁,雞蛋黃味鸚哥聲;馬瘦毛長耷拉鬃,窮人說話不中聽。﹂︶臭汗香汗,香屁臭屁,混合成一股五彩繽紛的氣流,在你的身前身後頭上頭下虬龍般蜿蜒。你知道要毀了,踢蹬了,這是最後的鬥爭,電燈泡搗蒜,一錘子買賣,發生在公路上的大堵塞,是每個進縣趕考的中學生的大厄運。你的呼吸不暢,胸口憋悶,頭暈目眩,喉中有迴蟲,急欲一吐為快。主啊!東山再起死灰復燃的耶穌教徒劉聖嬰拄著柺棍提著水罐子踮著那條被堅信無神論的共產黨員兒媳婦蕭飛燕打瘸的腿,蒙難耶穌般地往家裏走,一邊走一邊唱︰主耶穌,在天之父,速降法術,驅滅妖孽,阿門!你也在心中暗暗呼叫︰主啊!我的上帝!阿門!第三天︵?︶,上帝說有光,於是就有了光。上帝說交通堵塞於是就交通堵塞。狗娘養的上帝!婊子生的上帝!上帝就是你自己!你痛罵著上帝,緊隨著你的驚槍的野兔子般的同學們,鑽著空子往前竄。猶如一盤散沙,猶如一個茅坑,猶如一群羽毛未豐的雛雞。路邊聚集著的石灰被踢騰起來,灰煙迷眼嗆鼻,對面不見人,拖拉機的煙囪裏噴射著黃豆大的火星。你的同學在一堆土豆裏摔了一個狗搶屎,這就是躐等躍進欲速則不達快就慢的可恥下場。他打了幾個滾,從土豆堆裏爬起來,不辨方位胡亂跑,與你撞個滿懷,你揉著被撞痛的胸脯他揉著被撞酸的鼻子,鬥雞般對視了幾秒鐘。他媽的!你恨恨地罵,你並不是罵他,他卻惡狠狠地罵你︰你媽的!你委屈地擺擺頭,繞過遍地翻滾的土豆,繼續往前跑,那輛五十五馬力的拖拉機掛斗擋板被撞破,成群的土豆爭先恐後地瀉下來。你繞過一輛摩托車,看到騎手戴著巨大的頭盔,外星人一樣笨拙地轉動著頭頸。一頭拉車的母牛在車轅裏劈腿撒尿、尿水濺到摩托車騎手的腳面上他卻渾然不覺,一輛裝潢漂亮的麵包車前半截下了路溝,車頭抵到一棵樹上,你看了一眼車尾巴上貼著斗大的紅喜字,咬著牙根暗罵一句:這棵該死的樹!一定是哪家達官顯貴的兒子結婚或女兒出嫁。新媳婦穿著奪目鮮艷的紅綢子襖,頭上珠光寶氣,臉上汙泥濁水。你們跑,鑽,像煙一樣,像塵土一樣,像氣味一樣,用五十分鐘時間鑽出了三公里車輛陣,你們都像從梗阻住的腸道裏鑽出來的蛔蟲一樣,灰黃灰黃、沒有一點血色。大家都靠在路邊楊樹上喘氣,有手錶的同學抬抬腕,說:不急,剛十二點,還有三個小時。學校在旅館裏包了飯,咱們要等著方老師。有一部分同學不同意等,有一部分同學堅持要等,兩部分同學爭吵著。你手扶著樹幹,離水魚兒般困難地喘息著,心臟像顆乒乓球,霹霹啪啪撞著胸,汗透衣衫,虛弱,口乾舌燥,你第二次想到:毀了!這第五次高考,八成又要毀了!一想到失敗,巨大的恐懼襲來,你感到肛門括約肌抽幾下,一線熱呼呼的東西流了下來。痔瘡大發作,你是老痔瘡。四外無高稈作物,更無廁所,你無可奈何,用力夾緊大腿、不敢看人,好像同學們正在窺視著你的秘密。一隻瘦小的紅螞蟻拖著一隻比它身體大幾十倍的綠蟲子在樹幹上掙扎著,綠蟲子的屍體黏在楊樹皮上,螞蟻拖不動。你看到小螞蟻棄蟲而去,一邊爬一邊回首,觸鬚擺動,好像在說:好小子,你等著,等著吧,我回家找俺爹去。方老師從車縫裏擠出來了,潔白的額頭不知撞到了誰家油漆未乾的汽車上,蔥綠一片,嚴肅得可怕。方老師喘息著,掏出花名冊,大聲點起名來。又一批車輛擁上來,焊接到堵塞車團的尾巴上,車聲喧嘩,淹沒了方老師的聲音。也不知少了誰,當然不會多了誰。跑啊!跑他娘的!有一個學生帶了頭,全體學生緊跟著、穿插著車輛縫隙,嚇得司機們面孔痙攣,趕緊拉閘。學生們像一個螞蟻蛋,黑壓壓地往縣城滾去。你腿軟心慌,確實有點草雞,但只好咬著牙跟上,腸子像被牽拉著一樣痛。你猛然發現,在同學們的腦子裏存在著一個共同的念頭,好像誰在這次越野賽中跑了第一名,誰就是高考總分第一名;誰最先跑到考場,就等於誰最先跑進大學校園。怪不得大家都像出膛的子彈離弦的箭,流星隕落,亡命脫兔。你第三次知道毀了。不毀了才怪,哥哥嫂子詈罵我,母親恨我不爭氣,富貴者欺侮我,貧賤者嫉妒我,痔瘡折磨我,腸子痛我頭昏我,汗水流我腿軟我,喉嚨發癢上呃嘔吐我︙︙亂箭齊發,百病交加,不毀了才是怪事!你一低頭,手捂住肚子,挪到路邊,哇哇地嘔吐起來,兩條彎彎曲曲的大蛔蟲在你的嘔吐物中蠕動著。又是一陣更加強烈的噁心泛上來,你大張開嘴巴,閉著眼睛,你感覺到成群的蛔蟲像滑溜的豌豆麵麵條一樣從嘴裏游出來,你感到幸福輕鬆,沉痾消除般的愉悅和歡欣。吐完了,你低頭看去,還是那兩條蛔蟲在蠕動。你立刻感覺到受不了了。你彷彿看到了自己的胃和腸,成千條蛔蟲在擁擠著、盤纏著,堵塞著腸道,就像成千輛車堵塞著身後的道路。你一屁股坐在了路上,怔怔地看著那兩條蛔蟲,發現它們光滑的身軀上反射著金般的光澤。上帝!阿門!齊文棟,怎麼啦?坐在這兒幹什麼?你回過頭,用絕望的眼睛看著呼喚自己的人。盧立志,男,十七歲,高二一班學生,成績優秀,破格參加高考。你知道,現在高二學生就趕完了高三的全部課程,進入高三,全年復習,師生團結一致,共同對付高考。盧立志高高大大,相貌英俊,是學校裏的驕子。你曾經聽人說過,盧立志口出狂言:盧立志要是考不上大學,全縣沒人能考上大學!他一定能考上大學,就像你一定考不上大學一樣。他爹媽生得他腦袋好,他的腦袋是化學腦袋反應快,瞬息萬變;你爹媽生得你天性愚鈍,你是花崗岩腦袋頑固不化。盧立志不上大學誰配上大學!他上前一步,說:你病了?他低頭看到你的嘔吐物,閃電般跳到一邊去,驚訝地說:你︙︙你吐出了兩條︙︙蚯蚓?另一個小巧玲瓏的女同學靠上來,用小手絹捂著鼻子說:你呀,真是個書呆子!這是蛔蟲,書上有過圖畫。你酸溜溜地望著這個女同學那兩隻毛茸茸的大眼睛,一時忘記了她的名字。她也是高二一班的優等生,破格參加高考。只有優等生才配做優等生的對象,你敏感地注意到她對盧立志說話時神情裏包著一罐蜂蜜樣的東西,你在心靈深處為他倆祝福。盧立志和毛眼子女同學架著你的胳膊把你從地上拖起來,你突然感到十分委屈,眼淚流到腮幫子上。你和她交換了一個眼神,你知道他們憐憫你,居高臨下地對你進行幫助,你慚愧,忿恨,但沒有力量掙扎;你順從地掛在比你小七歲的盧立志和比你矮五公分的女同學臂膊裏,一句話也沒得說。盧立志說:你病了!你說:不,我沒病,是跑的,累的。盧立志說:跑什麼呢?跑得快就考得好嗎?高考不是田徑賽!剛剛十二點五十,時間綽綽有餘,慢慢走吧。毛眼女同學說:就是,慢慢走吧。你於是和他們一起走,說說笑笑,倒也自在。盧立志說:齊文棟,你今年一定要考中的。你膽怯地搖搖頭。你其實學習得好,基礎多牢啊!關鍵是臨場發揮,你別緊張,保證就考中了。是吧?南妮。對,別緊張。南妮說。你這才想起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跟你嫂子的女兒娜妮幾乎一樣,你想起了娜妮,一個斜眼睛白皮膚的小姑娘。她是你的侄女嗎?你疑惑不安。瘦如猿猴的哥哥娶了胖如猩猩的嫂子,是家動亂的根本原因。好厲害的嫂子,你一想起她那條紫紅色的牛舌頭狀的大厚臉就腳軟。你聽到村裏人跟嫂子吵架時,罵嫂子的話。那個女人牙床極端突出,上唇退縮到牙床丘陵的漫坡上。你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造就了家鄉這麼多性格乖戾、相貌醜得登峰造極、看一眼一輩子也難忘的女人,所以你厭惡這塊土地。你異想天開地要對故鄉的人種進行改良,雜交,一照鏡子,你馬上發現自己也在改良之列。凸牙床女人像發情的母驢一樣嚼著泡沫,罵嫂子:養漢子,你那個娜妮是小老杜的種!當我不知道!全世界都知道你借種下田。嫂子暴跳如雷,扎煞著胳膊向凸牙床女人撲去,兩個女人像兩條母狗一樣滾來滾去︙︙南妮說:齊文棟,你估計著今年的作文能出什麼題目呢?你搖搖頭,說:猜不出,沒準又是看圖作文,臨渴掘井,畫雞畫蛋之類。南妮笑著說:你還有點幽默。你說:黑色幽默。有藍色幽默吧?你們複習班那個羅老師專門給學生灌輸些雜七拉八的知識,南妮說,我們任老師可不那樣,有利於高考的她講,不利於高考的絕不講。學生腦袋就那麼點大,正經東西就塞滿了。盧立志說:有利就有弊,任何事物都是矛盾,羅老師講課生動極了︙︙穿行在辣椒地裏,你想起了這兩個好同學,他和她都穩穩地考中了。現在,他們一定在歡天喜地收拾行裝,準備到大學報到,你為他們祝福。那天,要不是他倆,你想我一定要坐在那兩條蛔蟲面前繼續發呆,連縣城也走不到,連考試也不能參加。在盧立志和南妮的幫助下你到了縣城,下午兩點整。離考試還有一小時。你跑進了廁所,出來時臉色更加灰黃。方老師擔憂地看著你的臉,問你能不能堅持,你說能。方老師帶你去吃飯,煎包子,每人一盤,同學們都吃完了跑進旅館休息去了。盧立志和南妮每人用手絹托著一塊糕點,站在旅館飯廳外的法國梧桐樹下,一邊吃一邊說話。你吃了一個油煎包,剛嚥下肚去,就感到腹中亂成一團,你看到數千條蛔蟲鳴叫著,廝殺著,瘋狂爭奪一個油煎包。你又想嘔吐,沒嘔吐是因為你立刻用食指和姆指捏住了喉結上的皮膚。方老師用一個烏黑的白碗舀了一點水給你,要你喝你擺手示意不喝。方老師用一個酒精棉球擦著手指說:太不衛生,太不衛生,實在是太不衛生啦。你弓著腰站起來,方老師扶你到房間裏休息。兩點三十分。同學們都爬起來,跑到水龍頭那兒用涼水洗臉,排隊洗臉時,有幾個同學嘴裏還念念有詞,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有兩個衣冠燦爛的同學在吸食﹁人參蜂王漿﹂,有三個同學在吞食﹁腦靈素﹂,有一個同學||他一定信奉基督教||正在怪模怪樣地當胸劃十字,劃完了還牛唇不對馬嘴地念一聲號:南無阿彌陀佛!沒人能夠笑出聲來,人家都不會笑了。生死搏鬥!考中了成人上人,出有車,食有魚,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書中自有顏如玉,學而優則仕!考不中進﹁人間地獄﹂,面朝黃土背朝天,找一個凸牙齒女人也如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把佛教和基督教合二為一的小同學的滑稽動作僅僅使幾個人嘴邊泛起幾道悲苦的笑紋,頃刻又消失了。排隊洗過臉的同學們又排隊去廁所,你知道廁所更多的是心理需要而不是生理需要,你知道十個進廁所的同學有九個沒有尿,一個有尿的也不到緊張的程度。好一陣忙碌,你隨著隊伍到了考場。兩點五十分。進考場。對號入座。等待,焦慮,每分鐘長過一年。監場人虎視耽耽,手按腰際,好像按著一支上了頂門火的手槍。在你左前方,有一個胖呼呼的女同學發出一聲海鷗般的尖叫,腦袋摔在桌面上,嘭咚一聲響,扶起來看時,滿臉慘白,竟是暈過去啦。你的手心腳心裏滿是汗水,肚裏蛔蟲鳴叫,像小鳥叫聲一樣悅耳。你攥著粗大的鋼筆桿,忽然看到自己的指甲蓋都像曬乾的豆腐皮一樣卷曲著。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六年七月九日下午三點,那個老頭子放著電鈴不拉,晃響了那柄黃銅大鈴鐺。銅鈴在白色的太陽下燦燦生輝,你和你的同學們無法看到。你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一份雪白的考卷,像一片美麗的大雪花,瀟瀟灑灑地飄到你桌子上。 永樂!你的哥在牆西邊厲聲喝道:跟我去噴粉!試也考完了,躲在家裏幹什麼?別擺那少爺架子!等錄取通知書來了,你要幹活我也不讓你幹。哥說話時,你正在就著大蔥吃餅子,大蔥苦辣苦辣,你嚥不下去啦。你認為是這棵格外毒辣的大蔥刺激出了你的眼淚。娘擠著眼小聲對你說:我的兒,別不好受,都怨你爹死得早,吃吧,吃上那塊餅子,跟著你哥去幹活。你哥也是沒法子。你站起來,走到院子裏隔著那道半人高的土牆,看著哥花白的頭頂。這道土牆是哥嫂與你分家時疊起來的。五間低矮的草屋,你和娘分了兩間,哥嫂分了三間。哥彎著腰攪拌豬食,發酵飼料的酵味一陣陣衝過來。兩頭黑色克朗豬,用它們筒狀的長嘴撞擊著圈門。娜妮在屋外哭。哥的第二個孩子蘭妮在屋裏哭。哥的第三個孩子出生十天了,她在炕上哭。三個女孩,後邊兩個是超計畫生育,不知道要罰多少款呢。嫂子頭上包著一塊藍布,臉浮腫著,提著隻水桶在氣井上噗唧噗唧壓水。哥餵完豬轉過身,橫眉立目對你說:你直愣愣地站著幹什麼?還不快收拾噴粉器,去四老爺家借袋﹁六六六﹂粉,豆地裏招了﹁綠布袋﹂蟲子,再不治就吃成光稈啦。嫂子歪過頭來看看你,和顏悅色地說:兄弟,幫你哥幹點吧,你今年考得挺好是不?我聽魯連山家老三說你考得挺好,大專考不上,中專是綁上了。上了學能掙錢了別忘了你哥在家受的罪。你問自己:我是不是真考得不錯呢?老天保佑吧!你不去計較哥哥們的蠻橫態度了,嫂子空前沒有過的溫柔使你感到一絲絲溫暖。你走出家門,去四老爺家借﹁六六六﹂藥粉。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你扛著五十斤﹁六六六﹂拐進胡同時,聽到復員軍人高大同在他家的院子裏叫罵著:他媽的!毀了!一個大青年,沒有老婆,一個人住著四間大瓦房,孤獨毀了。要是有錢,買上電視機、錄音機、電唱機、收音機,哈哈地開著響,腦子不是好一點?是好一點。可是沒有,進來一個人,出去又是一個人,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把個腦子硬給踢蹬了!毀了!那個修收音機的雜種,明明當時就能給我修好,可他偏偏不給我修,非要拿回家去修。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腸!他一定想偷換我的收音機零件!這個狗雜種!你起初以為這個復員軍人兼共產黨員在跟什麼人發牢騷,但一直沒聽到那人回音,心裏納悶,你放下﹁六六六﹂,躡手躡腳走到他家的大門口,從門縫裏偷覷見這個哈腰羅腿大眼睛的青年人正對著虛無說話。他手舞足蹈,表情豐富,好像一個出色的演員。看我幹什麼?他媽的!他憤怒地罵道。你嚇得幾乎要癱倒,正要張嘴解釋,那高大同卻嗚嗚地哭起來:誰是神經病?你他媽的才是神經病,老子南北轉戰,槍林彈雨都經過,沒有功勞還有苦勞沒有苦勞還有疲勞沒有疲勞還有牢騷。你們都不把我當人待,你們都用衛生眼球看我,你們都笑話我沒有老婆。我有過老婆,她跟人家睏覺被我抓住,我用鞭子抽她,用棍子擂她,用火棍戳她,用烙鐵燙她,我給她灌辣水,上老虎凳,我施用了四十八套美國刑法,四十八套日本刑法,她寧死不屈!她才是真正的共產黨員!你們笑話我沒有老婆?那你們把女兒嫁給我我不就有老婆啦!你們怕了,走了,你們一聽到我要娶你們的女兒就像烏龜一樣把你們鱉頭搐了進去!滾吧!都滾吧!回家摟著你們的女兒睏覺去吧!你們自產自銷了去吧!你們這些人面獸心的王八蛋!﹁說嘴叭叭的,尿床嘩嘩的﹂一些騙子!你們這些蛤蟆種、兔子種、王八種、雜種配出來的害人蟲!你們這些驢頭大太子,花花驢屌日出來的牛鬼蛇神!你們不是有權嗎?我砍掉腦袋碗大個疤瘌,三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天都不怕還怕你的?哈哈哈!你怕我!哈哈,你怕我!你的手哆嗦了,︵他舉著一根食指,像舉著手槍,對著無形的敵人。︶你的腿也哆嗦了,嘴唇發紫了,眼睛發直了,淌虛汗了,褲子尿濕了。你還敢說你不怕我?哈哈哈哈哈哈!我現在知道了該怎樣對付你們這些利用權勢霸佔人家老婆的混賬鱉羔子了!你們這些穿新衣戴新帽的猴子!豬狗不如的東西!你是個什麼東西?你不用躲躲閃閃,長袍馬褂也遮掩不住你的狼心狗肺,你一肚子驢雜碎!就是你勾引了我老婆,你給我老婆十塊錢。你想跑?你能跑到哪裏去,跑到耗子洞裏去我在洞口支上鐵夾子等著你,跑到豬耳朵眼裏去我用蜂蠟把豬耳朵眼封起來,跑到你媽的屄裏去我就操你的媽!哈哈哈哈哈哈︙︙操你的媽!︹︵他仰起頭,眼裏淌著混濁的眼淚,狂笑著,用力拍打著自己的屁股。︶你手扶著他的破爛大門,蛇蠍毒汁般的眼淚噴泉般湧出,你不知道為誰而哭︺操你們的媽!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老子就是不要命的!我,高大同,死都不怕還怕你們這群豬狗嗎?你們使用狼狗、使用傘兵刀、使用手榴彈、使用火焰噴射器、使用催淚彈、使用粉紅色炸彈、使用敵敵畏、使用﹁速滅速丁﹂、使用驅蛔寶塔糖、使用無線電偵聽、使用莫耳斯電報機、使用誘姦法、使用結紮術、使用催眠術、使用恫嚇、使用香酥雞、使用祈蒙山啤酒、使用金絲邊眼鏡、使用你那個患相思病的老婆、使用你那個進妓院撈毛扛叉桿的破爹、使用金槍不倒迷魂藥、使用搜查和警察、電棒子和鐵手鐲、陰謀和詭計、花言和巧語、賭咒與發誓、收買和拉攏、妓女和嫖客、海參與燕窩、駝蹄與熊掌、黃瓜與茄子︙︙也難動搖我的鋼鐵意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來無影去無蹤光棍一條,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你還說不怕?瞧瞧瞧,你的屎湯子都流出來了!像你這種專門偷雞摸狗的躁湖離都把狗命看的重如泰山,我高大同這種粗人莽漢把命看得輕如雞毛。東風吹,戰鼓擂,當前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你裝孫子啦?︹他向前搶一步,對準仇敵,狠狠地搧了一巴掌。仇敵一定仰面跌翻,他自己也閃了一個踉蹌。︺你滾吧,我不願意再動你。收起你的臭錢,你的錢太髒了。你們這些吸血鬼,你們吸男人的血,吸女人的血。你不是個人,你是什麼?你是妓院的一隻黑臭蟲!妓女的臀也比你那張臉乾淨!︙︙他的罵聲嘶啞了,身上散發出騰騰的熱氣。你的肩膊被一隻手撥拉了一下子,一張苦大深仇的臉對著你,那臉上鑲著的兩隻辣椒般的紅眼睛火辣辣地盯著你。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你惶恐無言,退到一旁,老頭一膀子把門撞開,搶進院子裏,對準高大同的腮幫子就是一巴掌。誰打我?誰敢打我?高大同轉動著脖子,眼珠子直愣愣地說。雜種!你這個瘋雜種!老頭子渾身多縮著,抓住高大同的破爛衣襟撕擄著,你罵什麼大街?瘋子,瘋子,你把人都得罪完了。高大同揮舞著胳膊反抗著,喊:放開我,放開我,你是我爹嗎?我不要你這種膽小如鼠的爹。不要讓他跑了,你站住,站住,我代表人民處決你。高大同舉起一個手指,做了個放槍的動作,嘴裏同時摹仿了一聲槍響:巴勾!前面一排瓦房的後窗嘩啦一聲被推開,窗口裏伸出一個粗短結實的頭顱,那人又兇又橫地說:高老四,把他送到瘋人院去!否則,出了事情你負責!高老四扭著瘋狂掙扎的兒子,滿臉笑容地說:二叔,驚嚇您老啦!您大人不見小人的怪,別和瘋漢一般見識。高大同努力摔開他的爹,像生了翅膀樣飛起來,張牙舞爪,直撲窗口而去;我要殺的就是你||我要殺了你||他扒著窗臺,一聳一聳地急遽跳動著。那隻伸出來的肉頭鬼叫一聲縮進去,窗戶也被拉上,||只拉上一扇,另一扇晃動著,挨著高大同的拳頭打擊,玻璃嘭一聲響,隨即炸裂。高老四撈起一根扁擔,撲上去,橫一扁擔,掄到兒子腰上,扁擔鉤子嘩啦嘩啦響著,兒子摔了擰腰;豎一扁擔,砸在兒子頭上,扁擔鉤子痛苦地響著,兒子猛一跳,離地有二尺多高,然後,像一支中槍的野雞,緩緩地跌在地上︙︙你看到高大同的耳朵裏流出了藍墨水一樣的血,高老四眼睛裡流出了紅墨水一樣的眼淚︙︙陽光燦爛極了,天藍色的雨燕電一般地在明朗的大氣裏飛翔。喳唧喳唧喳喳喳喳唧唧唧︙︙唧︙︙這是在飛行中進行交配的雨燕發出的殘酷的呻吟聲︙︙還有什麼?什麼都沒有啦!最後一個英雄被打懵了,你看到天地間混亂地飛舞著傾斜的、彎曲的、黑色的太陽光線,一陣絕望的寒冷流遍了你的全身。你走了幾十步,又走回來,扛起了那袋子﹁六六六﹂藥粉,一步步捱向家門︙︙從藥瓶子裏衝出來的腐爛蘋果的香味愈加濃烈,一群群蚊蟲飛來,一群群蚊蟲在蘋果香味裏流星般隕落,又一群群蚊蟲撲來。你把藥瓶子觸到唇邊上,眼前霍然亮起一大團混溷的金黃光暈,你清晰地看到上帝枯槁的面容和蓬亂的長髮,魔鬼般的上帝背後立著明眸皓齒、青絲紅唇、衣袂燦然的死神。蚊蟲像火星一樣碰撞著你的面頰和單薄如紙的耳輪,你怦然心動,伸出舌尖咂了一下﹁一〇五九﹂的味道,舌尖奇痛如刀割,你猶豫了,胳膊垂下,眼前黃光消逝,滿天星斗灼灼,一鉤新月忸怩地從黃麻縫隙裏望著你,如一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淚光點點,嬌喘微微。你想天地間也許還有淒涼的溫暖,你挖空心思尋找那溫暖時,黃光消逝了,黯淡灰白的黃麻花白夜蛾般伏在森森然的黃麻莖葉間,好像給予了你模模糊糊的韶華難留的暗示,好花不長開,好景不長在,撒手方得一身輕。黃麻花像舞臺布景一樣焱然撤換。燦爛的陽光高掛天宇,燕聲啁啾,河裏濤聲澎湃。燠風如鑽,旋動著你肩頭扛著的紙袋裏的﹁六六六﹂藥粉,辛辣的煙塵鑽進你的鼻腔,你連聲打著噴嚏,一聲比一聲響亮。你打著噴嚏,眼前一明一暗,好像是在伸手不見手掌的暗夜、好像鼻腔和口腔是火鐮與火石、好像打噴嚏是打火、好像噴嚏聲是火星迸射。你的腦眼裏閃爍著高大同耳道裏藍色的血和高老四眼睛裏紅色的淚,高大同痛快淋漓的血罵像一條五彩繽紛的綢帶,在你心裏滑來滑去,熨著你心上深刻的傷口,在罵聲中你看到了人類世界上最後一點真誠,最後一線黯淡無神的人性光芒。在這個汙穢的鬧市裏,就是把金剛石的寶刀也要生銹!村裏的高音喇叭廣播完新聞又廣播刺鼻的音樂,樂聲繃緊如彈簧,女人的歌唱聲中佈滿欺騙和陷阱,早晨的空氣膨脹,好似充足氣的橡膠輪胎。你跑到哪裏去啦?去縣裏買也買回來啦!哥站在院子裏,怒氣沖沖地訓斥著你。你不想辯解,你連說一句話的欲望和力量都沒有。哥夾纏不清地嘮叨著,拆掉活動門檻,把獨輪車推出去,兩臺噴粉器裝在車梁兩邊,你把﹁六六六﹂袋子放在車梁上。走吧!哥的氣順一些了,用恨鐵不成鋼的口吻對你說。你彎腰攥住車把,把獨輪車架起來,走了三五步,迎面一群人擋住了車輛。你認出了領頭的大個子是村民委員會主任,大個子旁邊一個大奶子女人是鄉政府專搞計劃生育的委員,後邊八個人,是村裏一夥專門鬥雞走狗、聚訟鬧事的流氓惡棍,他們是你們村貫徹落實上級指示、維護村支書威權的中堅力量。這八個人是表兄表弟姊夫舅子連襟妹夫之類難以說清的關係,村裏人誰見了誰怕,誰要敢不怕,不是房後草垛起火,就是圈中肥豬中毒。一見到這群人,哥渾身篩糠,臉色蠟黃,手腳無所措。村主任說:齊文梁,聽說你老婆生了第三胎?哥說:沒︙︙沒有︙︙村主任一揮手,說:進去看看!哥張開胳膊,攔住道路,說:生了︙︙村主任說,縣裏正抓破壞計劃生育的典型,你就當個典型吧。哥說:生三胎的也不是我一個,憑什麼讓我當典型?村主任說: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鄉裏的意思。大奶子女人不滿地斜了村主任一眼,說:齊文梁,沒得廢話多說啦,計劃生育是根本國策,提倡一胎,控制二胎,杜絕三胎。省裏指示要千方百計把人口增長率降下去。縣裏指示,什麼都有法,計劃生育沒有法,無論採取什麼措施,降低人口增長就是好措施。鄉裏指示,生二胎罰款二千元,生三胎罰款三千元,並強制施行結紮手術。你們大隊裏還有什麼土政策我就不知道了。村主任說:齊文梁,你聽明白了沒有?這不是我不顧鄉親情面,上級有指示,沒法子的事。你能交上三千元嗎?哥哭了:主任,你看看我這個樣,老婆有病,孩子又多,養著老娘,還得供給俺兄弟上學,掙一個花兩個,打死我也拿不出三千塊錢啊。村主任說:那就只好先拾掇你屋子的家具了,先放在村里押著,你湊齊了錢就贖回來。哥跪到地上,苦苦哀求:主任,你不能啊,你不能不讓我過日子啊︙︙村主任同情地說:文梁,你這是幹什麼?起來起來起來!誰不讓你過日子啦?你尋思著我願意得罪人嗎?別說您兄弟眼見著就是大學生,將來不知熬成多大幹部,您就是個老絕戶頭子我也不敢得罪你,多一個仇人堵一條路,我也有老婆孩子。起來,起來!大德子,你領著人進去吧。大奶子女人說:先別忙抬家具,先弄著他去衛生院裏結紮吧。大德子走上前,把你哥拖起來,說:老哥們,走吧,去騙蛋子吧。哥嚇得面如土色,叫哭連天地說:不︙︙我不去︙︙我有病啊︙︙有病啊︙︙村主任說:你別哭,三十多歲的大漢子,怎麼像個老娘們一樣嚎天抹淚,你有病就紮你老婆。大奶子女人說:女紮比男紮更保險。哥說:她也不行,她剛生了孩子,還沒出月子哪!大奶子女人說:不妨礙的,二指長的小刀口。門口正吵鬧著,院子裡雞驚飛,你看過去,見嫂子披頭散髮如起屍女鬼,搬著一條方凳衝到西牆邊,意欲跳牆逃走。村主任高呼:別讓她跑了。八個男人一窩蜂擁上去,扯腿的扯腿,拉腰的拉腰,把嫂子從牆頭上拽下來。凳子翻倒在地,麻麻煩煩地絆著八條漢子的腿腳,嫂子點頭挺肚踢腿,沒命地嚎叫。娜妮一見親娘被擒,驚嚇之下哭聲如高音竹笛,分明地從嘈雜聲中拔出一個尖。屋裏的兩個小女孩也不緊不鬆地哭著,院子裏亂成一團。哥血紅了眼睛,彎腰捵頭,憋足一口氣||哥憋氣前先高吼一聲:我不活啦||直對著村主任的小腹撞去。村主任猝不及防,被撞個正著,倒退一步,仰面跌倒。八條漢子中竄過四條來,四虎分羊般把哥拘禁起來,都咻咻地喘氣,嘴裏饞涎欲滴。村主任爬起來,面皮青紅,胸脯子奓裏奓外;片刻,面皮黃綠,一個寬大的笑容從黃綠色裏洇出來。他笑著說:文梁,你糊塗啊!你以為這是你大叔我的事嗎?這是黨的事,國家的事。你就是生他一個團,也吃不著我家碗裏一粒米,燒不著我家墳上一棵草。你就是一頭撞死我,也擋不住你老婆去結紮。共產黨什麼都怕,就是不怕硬。你能硬過鐵嗎?民心似鐵,官法如爐!小伙子,別碟子扎猛不知深淺啦。放開他,讓他好好想想。村主任對那四個莽漢揮揮手,寬宏大量地說。哥宛若木偶,站著,只顧大口喘氣。娘倒背著手,野鴨子鳧水一樣走出來。她耳聾,便歪著頭,問哥:雜種,又闖下什麼禍了,你們這些雜種,什麼時候才能讓我不操心呢?嫂子一見娘,猶如見了救星一般,高聲大嗓地哭叫起來:娘啊!娘啊!救救我的命吧!這群強盜,要綁我去醫院結紮,娘啊,我還沒給您老人家生出來一個孫子,結了紮,可就斷了齊家的香火啦。娘聽清了嫂子的哭訴,顫顫巍巍走到村主任面前,提著他的乳名罵:狗皮,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六親不認的東西,你的娘是我的叔伯姨,咱倆是表姊妹,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是不是?村主任說:表姊,你別生氣,正因為咱是沾親帶故,我更要大公無私,要是我包庇親戚,怎麼去管別人。娘說:你甜言蜜語也騙不了我,你是想絕了我的後。村主任說:跟你老婆子有理也說不通,齊文梁,就是這麼塊形勢,明擺在眼前,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哥蹲下去,雙手捂著頭,嗚嗚地哭起來。娘說:你們這群傷天害理的畜牲,要結紮就結紮我吧,我替俺兒媳去。大奶子婦女掩口而笑:哎呀呀,這個老大娘,簡直是︙︙簡直是︙︙村支書對漢子們使個眼色,說:別囉唆了!儘管嫂子死命掙扎,但在四個男人鐵鉗般的手爪裏,也只剩下叫罵嚎哭的本事。娘向前撲,被大德子只一搡,便如枯枝敗葉般委落於地。你抓住大德子的手脖子,立刻感到自己的手萎靡不振,你說:不許你打俺娘!大德子眨動著杏黃色的眼珠子,陰沉沉地說:年小的,放開手!要動武的,你還是黃瓜妞子打老牛,嫩著點兒。要講文的,我講不過你。你膽怯地把手鬆開了,手指痠麻彎曲,久久伸不直。你好像求情般地問村主任:你們一點人道主義精神也不講嗎?主任狐疑地看著你,約有五分鐘,才喘息般地說:你得了什麼病啦沒有?這是農村!村主任的話好似當頭一棒,使你徹底清醒了。四個大漢拖拉著嫂子遠去啦。還有四個大漢等待著村主任下達抬家具的命令。村主任看看你,果斷地說:一切由我承擔著,家具不抬了。文梁,那三千塊錢,你慢慢湊吧。老姊姊,你也不用哭啦,這是社會,誰頂誰倒楣,再說,能頂得住嗎?哥哥站起來,感動萬分,叫了一聲大叔。村主任說:齊文梁啊,跟著去看看吧,買隻雞,燉燉給你老婆吃,大小也是個手術,再說,她還是月子裏身體,虛弱。哥諾諾連聲。村主任牽著四個大漢,大漢們身後跟著那個大奶子女人。一行人搖搖晃晃地走了。娘去哥嫂的院裏照顧哭成一片的三個孩子。哥追著嫂子的叫囂聲跑去,跑了幾十步,又轉回頭,對著你喊:永樂,你自己去吧,去豆地噴粉,﹁綠布袋﹂,造橋蟲︙︙你給黃綠色的豆子噴著粉,想著哥最後一轉臉時的表情,你想,男人們被結紮了輸精管,從手術床上站起來時,一定都是這副表情。哥沒被結紮,哥僅僅是去追趕即將被結紮的嫂子,臉上就已經是結紮後的表情了,哥沒結紮也跟結紮了差不多了︙︙噴粉器。你用力攪動著噴粉器的搖柄,噴粉器像警報器一樣嘷叫著。浸透毒藥粉的背帶緊緊勒住你的瘦脖子,你無法不低頭。田野裏還有幾架噴粉器在響。你學著那幾個噴粉農人的樣子,為了防止衣服被毒藥汙染,脫得只剩一條褲頭。赤腳,裸腿,肋骨根根清楚,光頭。圓桶狀的鐵噴粉器擠在你的肚子上。你左手握著把手,擎著長長的、前頭分出兩叉的噴粉管,右手搖動,製造著恐怖的音響。乾燥、滑膩的藥粉憤怒地噴出去,如煙,如霧,似壓抑經年的毒辣的情緒。你用力、發瘋般地搖動把柄,噴粉器發出要撕裂華麗天空的痙攣般的急叫聲,你感到一種空前的歡樂!歡樂!歡樂!歡樂!一把粗的鐵管子在你手裏不安地抖動著,﹁六六六﹂藥粉從兩個小簸箕狀的分叉裏團團簇簇滾出來,焦慮,煩惱,鬱悶,衝撞得青綠的豆棵莖葉翻轉,星星點點的潔白豆花紛紛落地,綠色翡翠般的造橋蟲弓著腰、吐著明白的白絲,哀鳴著跌落在地上。晨露未晞,藥粉沾在豆葉上,骯髒的綠色上塗了一層暗紅色的毒藥粉,顯得美麗無比。你跌跌撞撞地走著,多刺的豆稈擦著你的腿。﹁六六六﹂毒藥粉碰撞豆葉後,又疾烈翻捲,沖天而起,乳白色的蘑菇狀煙霧包圍了你。你走在自己製造的毒煙陣裏,不敢呼吸,不敢睜眼,你只顧搖動手柄,只顧踉踉蹌蹌前衝,帶著毀滅一切的願望。後來,你的手又痠又麻,搖動手柄的頻率降低,步子也慢了下來。汗水從毛孔裡滲出,立刻沾了藥粉,戰戰兢兢,汗不敢出。腐蝕性強烈的藥粉深刻地滲入到你的肌膚之中,殺著你的神經,你心裏痛楚,肌膚也痛楚。與背帶摩擦的脖子、與鐵筒摩擦的肚皮、與豆葉豆稈摩擦的腿足,更是加倍的痛楚。鼻孔被藥粉堵塞了,呼吸窘急;你張嘴巴輔助呼吸;藥粉乘虛而入,嗆閉了你的喉嚨。眼睛裏的淚水已把藥粉和成了藥泥,毒害了你的眼球。你生來睫毛稀疏!在周身針孔般的痛疼中,你還是感覺到了蝕骨的歡樂。歡樂!歡樂!!歡樂!!!不在歡樂中爆發,就在歡樂中滅亡!你終於噴完了第一筒藥粉,這時你脫落掉輕飄飄的噴粉器,濟濟愴愴,走到青水如靛的洩水大渠旁,你覺得自己很像一隻被活剝了皮、沾上麵粉和調料,在油鍋裏炸熟了的青蛙。你用力搓著眼睛,終於搓開一條眼縫,你困難地辨認了一下倒映在渠水裏的自己的形象,驚叫一聲,便頭朝下腳朝上扎進溫暖如乳的渠水中︙︙你下沉,歡樂地下沉;周身如被刀割,刀割著般歡樂地下沉。你的頭觸到了渠底精神抖擻的水草,觸到了鬆軟如脂膏的淤泥。浮上來了,你。上浮時你又覺得自己很像一條龐大的造橋蟲,中了﹁六六六﹂毒害的造橋蟲。你在渠水中散漫地游泳,清亮的水珠在你撩起來的胳膊上活潑地滾動著,水中游魚冒冒失失地碰撞著你的肚子和大腿,又是歡樂,你幸福地哭了,哭聲很大,你把頭埋在水裏,感覺到清涼的水溫存地沖涮著你的口腔,感覺到哭聲沖上水面,變成了一串串咕嚕嚕響著的水泡泡︙︙後來,你站在渠畔上,望著無風無浪的田野,綠色似乎稍微乾淨了一點,大氣透明,有淡淡的藍色,窩來鳥在高空中盤旋著,發出婉囀的呼哨聲。那三個噴粉的農人一直沒有休歇,他們不緊不慢地操作著,由於是遠離的緣故吧,他們的噴粉器發出的聲音不像尖利的嘶叫倒像輕柔舒緩的音樂,他們赤裸的身體上遍被藥粉,艷陽照耀下熠熠生輝,他們不歡樂也就不痛苦,你無限欽敬地注視著他們雍容的態度,心中萬分慚愧。你低下了頭。你抬起頭來時,看到那三架噴粉器噴出的藥粉,在農人身後,膨脹成美麗的粉紅色雲團,如山丘,如高原,如春花。如秋樹︙︙並繼續著無窮無盡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