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廟的緣由 在中國古老的胸膛上,多的是奇怪的廟宇,那些非正流的廟宇,供的並不是佛經裏提名道姓的菩薩,有的供人,有的供仙,有的供鬼,有的供妖;像蛇啦、狐啦、黿啦、馬啦,甚至山精水怪之屬的邪物,幾乎是應有盡有;民間對於這些沒有僧侶的祠或廟,通稱為﹁野廟﹂。野廟的信徒們,非儒、非釋、非道,但它們卻顯示了民間的信仰和對於原始神祕凜懼的心胸。 一般說來,每座野廟的形成,都有它神奇怪異的傳說存在。這些傳說,經過衍轉流佈,變成眾多大同小異的紛紜,它們就那樣的密植在人心裏,從流液般的童話,逐漸凝結成某種很難揭脫的黏性觀念。 我們對那些野廟,若加仔細分析,不難發覺它有著很多類型,一類是感恩式的;像某些地方官吏造福一方,德澤長存,或為民捨命,使萬眾感泣,後有人夢著某官,自言已受封為城隍土地等等,民間便會為其集資建廟。即使對象是非人,像老黿在旱年供水,馬王在荒野馱人,樹神指引迷路,使人免入虎口狼腹,狐仙為人逐魔治病等等,視傳言流佈的影響,都有建廟的可能。 另一種卻是被迫式的:像一些河妖水怪,常常托夢示書,恐嚇居民,逼其建祠建廟,奉若神明。而河堤一旦潰洪,洪峰高湧的慘劇,大多數人都曾親身經歷,懼怖萬分,妖物既然貪求無魘,何不忍讓三分,化錢消災解厄,不失為一個辦法。於是,像什麼黑風廟,八大王廟,甚至九頭烏廟,也都紛紛建起來,使若干邪物妖孽,也大派派的自居神祇,坐享人間的香火供奉了。 忘卻自何時起始,我忽然關注起屹立荒涼曠野的那些野廟來。在山邊,在水涯,在茅草叢生的叉路口,綠樹蔭覆的小村頭,它們靜靜的立著,沒有金碧輝煌的琉璃,沒有莊嚴肅穆的紅牆,沒有晨鐘、暮鼓和嬝嬝的梵音;那些野廟,多半是很久之前就建築起來的,從瓦面黯色的苔蘚,牆磚被鹽霜剝蝕的痕跡去看,他們立在那兒,已不知經過若干世代了,它們像是滿臉風霜的老人,馱負著許多荒緲的傳說,向後世兜售著。 再也沒有誰會認真的相信那些,現世代的人們似乎忘卻了史冊之外的民間歷史的真容,傳言從那些曾經活著的嘴裏流出來,那些人也有過同樣荒緲的心胸。而怎樣去苛責逝者呢?如今他們是一撮民族的泥土了,誰能唾棄他所踏的泥土?正因有無數骸骨的滋潤,我們的泥土才豐沃起來,不斷迸茁新芽! 也正因時光不能倒流,對於往昔,我反而有一份特殊的憧憬,很想回到那些墨色的傳言裏去,揭起沉重的帷幕,一覘那些溫柔敦厚,知所感恩,也深懷懼怖的心胸︙︙。 想聽這一類野廟的故事嗎?那就請點起蠟燭來罷,讓我們一道兒融入傳言,融入荒緲。你們不妨把它當成中國的童話看罷。 血光娘子廟 看守青禾的田家郎阿旺,獨自坐在他搭在田隴上的看青的草棚子裏,懶洋洋的望著棚外那片玉蜀黍田。黃昏時分,天上堆著許多浮動的雲塊,霞光軟柔得帶些溼意,使人拿不定夜來的天氣究竟是晴是雨? 草棚子又低矮,又狹窄,地面上鋪了一層半乾的玉米葉子,棚頂掛著簑衣和一盞沒點燃的馬燈。即使夜來落雨,他也得馬上點燈,披上簑衣,到黍田四邊去轉上幾圈兒。遇上豐足的年成,倒不擔心偷青的賊,但野獾狗總是很討厭的東西,牠們是偷青的高手,就算腰裏插著短柄銃,也不容易打著牠們。這兒離山腳較遠,不常遇上山豬,萬一遇上山豬,那可更麻纏了。山豬不是小賊,而是一群胡作非為的強盜,牠們成群闖進玉米田,任性糟蹋剛吐鬍子的嫩玉米,用蹄子和笨重的身軀撞倒玉米莖子,更用尖嘴亂拱一氣,簡直能把地面給刨翻。 原住山窩子裏的阿旺沒有田地,專靠替人打短工幹雜活過日子,這回受雇替丁二叔家看青,丁二叔管吃住,一個月還送給阿旺六吊錢的工資。甭說得人銀錢替人消災的話了,丁二叔找到他,就是白幹,阿旺心裏也是樂意;丁二叔是個老好人,四十出頭,還沒見子息,二嬸兒早在十幾頭裏,替他生過一個閨女叫招弟,招弟這名字的意思,就是巴望她能招來弟弟的意思。 ﹁招弟呀,招弟噯!﹂ 這樣叫著盼著的盼了十來年,二嬸兒好不容易才懷了第二胎,肚皮鼓鼓快臨盆了,偏巧趕著這季莊稼極需人手的時候,哪能再讓她裏外兩頭忙?︙︙丁家老兩口沒把阿旺當外人看待,每年農閒季,都請他來打雜活,擔擔用水,劈劈柴火,磨磨糧食,餵餵牲口,事情極輕鬆,工錢又算得厚,吃飯一桌子,遇著好些的菜餚,二嬸兒還會搶著朝他碗裏夾。 ﹁阿旺,你多吃些,正是發骨膀的年紀!﹂二嬸兒她總這麼說。 真是的,每年冬天都在丁家過,一盆子紅紅燄燄的旺火,一屋子的人語和笑聲,比酒還要溫熱,過慣了那種日子,真有些怕起山窩子裏的荒寒冷落了。 ﹁二嬸兒她這一胎,要能生個白胖的男孩,該多好?!﹂阿旺心裏這麼想著,一面便自言自語的說出來了。 逗著玉米快成熟的季節,黃昏時總是悶鬱鬱的散著溼熱,阿旺覺得有些無聊,便伸手到瓦罐裏去,抓起了一把鹽炒的乾豆子,慢慢嚼著。乾豆是招弟親手炒了送過來的,炒得迸脆的,粒粒香,竹筒裏的竹葉茶,也是招弟燒的,招弟是個很可人意的好閨女,阿旺拿她當自己的妹妹看。現在,天逐漸逐漸的黑下來了,阿旺不願再想什麼,他微微閉上眼,半躺在他的南瓜枕頭上,輕鬆的伸了伸腿,看守青禾的人,都在夜晚忙,他必得養養精神,等到天黑了好派上用場。 蚊蚋在他耳邊嗡鳴著,遠處有斷續的蛙噪,阿旺倒巴望夜來能落場小雨,沖沖涼,把一野的鬱熱給沖掉。這樣懶懶的,在等待中迷盹了一會,天真的黑定了。他伸了個懶腰,挺身蹦起來,走出草棚子。 回頭望後面望望,座落在高高屋基上的丁二叔家還秀著燈火亮。二叔他半下午自己牽牲口去把收生婆接回家,說是二嬸兒肚疼,轉眼半天過去,也不知臨盆了沒有?更不知究竟是男?是女?阿旺心裏有些著急。轉念一想:著急也是幹著急,自己在這兒看守青禾子,總不能扔開莊稼不管,跑回去看個究竟? 原以為天會落場雨,沖沖涼的,如今起了風,把天頂堆積的雲塊都刮跑了,四野乳氣騰騰的起薄霧,一亮雖然出來了,一野仍是朦朦朧朧的,天不落雨也好,陽氣旺盛,二嬸兒她極可能得個男胎,阿旺這樣的希冀著。他側過耳朵仔細諦聽,丁家住屋靠田頭很近,只隔一排低枝的桑樹木子,假如嬰兒落了地,他想他該聽到啼聲。 ﹁對了!﹂他跟自己說:﹁二嬸兒要是生男胎,他會哭得很宏亮的。﹂ 一聽了一聽,只聽見蚊蟲的嗡嗡,蛙鼓的嘓嘓,和一陣風來,玉米葉子悉悉繂繂的擦著;卻沒聽見嬰孩啼聲,敢情還沒到時辰,也噓了一口氣,這樣的轉著念頭。正在這時候,阿旺忽然看見一條恍恍惚惚的人影子,從那邊彎路上走了過來,霧濛濛的像落著毛毛雨,他實在看不清來人是誰?是不是個偷青的賊?︙︙若說發聲喝問罷,又嫌太冒失了,人家正正經經的走在路當央,又沒踩荒下禾田,怎知人家是來偷青的?他只好悶不吭聲的蹲下身子,看著那條人影子,等到看清他想幹什麼再講。 ※※※ 人影撥著霧朝近處走,阿旺這總算看清楚了,來的是個紮著包頭巾的少婦,霧裏看不清她的面貌,打她的行姿和身段上看,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她穿著一身印花布的衫褲,手臂間還挽著一個小包袱。 這是一條通到丁家住屋的叉路,除非她是去丁二叔的家,不該岔到這條路上來的?阿旺暗自納悶著。丁二叔家的親朋戚友,他都熟識,但他完全不識這個年輕的女人,他想不透,一個年輕的單身婦道,夜晚出來幹什麼? 那女人走到路邊的一棵老柳樹底下,忽然停了下來,踮起腳尖,朝亮著燈火的丁二叔住屋那邊張望著,好像在打探什麼動靜?她這樣鬼祟的行動,不禁引起了阿旺的疑心。看樣子,她不像是個歹人,假如她真是丁二家的遠親,就該一直走過去敲門,用不著這樣猶猶疑疑的呆在這裏?阿旺決意不吭聲,瞧瞧她到底要幹什麼?! 那女人望了一陣,把手裏的小包袱塞到樹邊的草叢裏去,躡著腳步,慢慢的朝丁家宅院走過去。阿旺不願驚動她,離她一截路,稍稍的尾隨著她。女人穿過低枝的桑樹林子,爬上丁家的屋基坡,站到亮燈的那扇油紙窗的外面,阿旺躲在桑林背後,偷眼瞧著。 不瞧倒還好,越瞧越覺得事情有些蹊蹺難解? 女人所站的那間亮燈的窗子裏,正是孕婦丁二嬸兒的產房。二嬸兒估量就快臨盆了,屋裏的燈火忽明忽暗的飄搖著,時見人的黑影在窗上忙碌的旋移,因為衣袖帶風,才會牽動燈火燄舌的罷?側耳細聽,隱約還能聽見二嬸輾轉呻吟的聲音和收生婆嘮嘮叨叨勸慰的聲音: ﹁忍著點啦,二嬸兒,孩子如今正在肚裏頭轉頭呢!再疼上三兩陣,就會見頭了!﹂ 而站在窗外的那個年輕婦道,竟然湊到燈火照亮的窗光裏去,伸出舌尖舐破窗紙,用一隻眼湊上去偷窺。若是在平時,阿旺火性一動,就會直奔過去,一把將她扯住,逼問個明白了。但他恐怕這樣一嚷嚷,會使產婦受驚,轉念又想起女人藏進草叢去的小包袱來,若想查明她的居心,何不趁她在屋外偷窺的時辰,先跑到那棵老柳樹下,撿起她的小包袱,打開瞧瞧,看她那包袱裏頭到底裝著些什麼鬼東西?! 路熟腿快,打定主意的阿旺,很快就奔回路邊那棵老柳樹下來,從草叢裏撿起那個花布小包袱,打開來就著朦朧的月光一看,我的老天!那包袱裏包著的幾樣東西,該是人做夢也夢不著的,︱︱一個血淋淋的衣胞,一莖奇形怪狀的黑樹葉子,和一張像血光紙大小,上面繪著硃砂符咒的文牒。 一個老早就聽人講述過的恐怖的傳說,像閃電般的掠過阿旺的心底。說是陰世各式各樣的凶鬼死裏面,有一種是因分娩而死的婦人,她們因前世冤孽,受了血光之災,死後陰司不收,只發給她們一紙自找替身的文牒,她們便成了血光鬼,又有人稱她們叫胞衣鬼,因為她們常在夜晚變為人形,尋找應劫的替身。 這些胞衣鬼儘管能變得和人一樣,但她們總離不開這個花布小包袱。那張畫滿符咒的文牒,使黑白無常和夜遊神不會阻攔她們,那個血淋淋的衣胞,是她們遭劫橫死,准覓替身的證物,只有這莖奇形怪狀的黑樹葉子,阿旺不認得,也沒曾聽人說過。 不管怎樣,有了文牒和衣包在,阿旺業已認定剛剛見著的那個年輕婦人,定是傳說裏的血光鬼無疑了,怪不得她在月夜裏來,趴著丁二嬸的窗口偷窺?原來她是想趁二嬸兒滿胎足月開產門時,拿她當替身,奪她母子倆的性命!阿旺這樣一想,心裏著實氣岔不過,妳血光鬼找替身,損人利己,業已很不夠意思了,妳就找遍這一方,也不該找到丁家二叔和二嬸兒的頭上?!兩夫妻,一對老好人,遇寒施衣,遇飢施食,半生沒有做過一宗損德的事,上天不替他們添福添壽,已經不公平了,哪還能容血光鬼來奪他們的子息,又取二嬸兒的性命?! ﹁哼!﹂阿旺冷哼了一聲,咬牙說:﹁也算是天意,今夜讓妳遇上我阿旺,決不容妳在這兒沾半點便宜!﹂ 由於時辰追促,阿旺便拎起那個花布小包袱,奔回他看青的草棚子,找出一支鋤頭,在草棚子背後挖出個土洞,把那個包袱埋下去,再移塊草皮,把上面鋪妥,使人看不出新土的痕跡。 阿旺是個憨樸人,辦起事來,可是快又當,又精細。埋妥小包袱,他到小溪裏洗淨鋤頭,又洗淨了手,然後再回到看青的棚子裏躺著。 既然遇上這檔子關乎人命的大事,阿旺好把看守青禾的事扔到腦後去,專心籌謀著怎樣對付那個血光鬼了。事實明擺著,那個血光鬼,收藏起她的小包袱,悄悄走近丁家宅院,是先去探路聽動靜,等到二嬸兒產門大開,血光崩現前一剎,她定會轉回來取她的鬼包袱的,世上事沒有那麼簡單,那個血光鬼發現她的包袱不見了,一定會找這附近的地方,找到自己的頭上來。 當然,人不必找著鬼鬥,就是逼不得已,鬥鬼也該鬥男鬼,人鬼雖有陰陽之分,女鬼究竟仍是女流之輩,自己跟女鬼鬥,不論動口動手都不方便,但情勢把人逼到這個關口上,使他非想法子應付不可了! 阿旺想到的法子,就是儘量的拖延時辰,拖到那邊的二嬸兒胎兒落了地,過了難關,那女鬼就無法可想了!當然,這並不是最妥當的辦法,︙︙只要那文牒和衣胞還回血光鬼的手上,她不害二嬸兒,也會去害旁的人,他就這樣的在黑裏胡思亂想著。 ※※※ 時辰過了並不太久,在月光的乳暈裏,那穿花布衫的年輕女人,飄漾飄漾的回到路邊老柳樹下來。她帶著急匆匆的樣子,探手到她的收藏包裹的草叢裏摸索,東摸西摸,摸了半晌沒找著她要找的東西,便很不安的站起身來,朝四邊逡巡張望,不一會兒,她看見了阿旺所搭的那座看青的草棚子,便沿著雜草叢生的田埂,慢慢走了過來。 阿旺躺在玉米葉子上,枕著那隻南瓜枕頭,故意閉上眼,裝著假寐的樣子,兩眼瞇眥瞇眥的留了一條縫,一逕瞧著她,等她先開口。 年輕女人對著草棚門站著,乳色的月光灑在她的臉額上,很標緻的一張鵝蛋臉,配上水盈盈的眼和彎彎細細的眉,真夠稱得上似玉如花。那張臉帶著一絲勉強擠出來的笑意,但和她冷冷白白的臉色很不相稱,兩者硬是摻和到一起,便顯出很僵涼的樣子。 阿旺故意放鬆鼻膜,細聲細氣突發出微鼾來。 女人事急,實在沒法子再按捺了,曼聲開口叫說: ﹁看青的小哥,看青的小哥!我︙︙我想向你問件事,︱︱我剛才藏在老柳樹下草叢裏的小包袱,小哥你有見著沒有?!﹂ 阿旺翻了一個身,希裏哈啦的吐出一些夢話。女人更顯出焦急的樣子,走到草棚子門口,蹲下身,輕輕推搡著阿旺的肩膀,把剛剛說過的話,又從頭說了一遍,不過,越加顯得情急罷了。 這一回,阿旺不能再裝睡了,他翻身,揉眼,打著懶懶的呵欠,裝出剛醒迷的樣子說: ﹁呵?妳這位小嫂子,怎麼半夜三更跑到這兒來,是摸迷了路了,敢情是?﹂ ﹁不是。﹂女人說:﹁我是來找我的包袱來的。﹂ ﹁包袱?什麼樣的包袱!﹂阿旺站起身。驚訝的說:﹁哎喲喲,小嫂子,這可就不對路了!妳的包袱在哪兒丟了到哪兒去找,怎麼會這看青的草棚裏來的呢?﹂ 年輕的女人急得直跺腳,有些心神不屬似的,一會兒抬眼去望丁二叔家那扇亮燈的窗子,但遇著阿旺這樣人,她只好耐著性子說: ﹁我剛剛把小包袱放在那邊的老柳樹底下,找個隱秘的地方行個方便︵小解之意︶,誰知也只眨眼功夫,再回來找包袱,包袱就不見了。﹂ 阿旺眨眨眼,嘴裏沒說心裏話:這真是個伶牙俐齒的血光鬼,大睜開眼衝著人說鬼話,她明明是舐破了丁二嬸兒產房的窗紙偷看動靜,偏要說去行方便,如今,橫豎東西在我手裏,妳怎麼來?我怎麼去!也要妳曉得我阿旺這種人也不好對付就是了! ﹁哎喲,小嫂子,不是我說妳,妳也著實太粗心了!﹂他做出關切的樣子,陪著她著急說:﹁這兒莊稼要熟了,夜來多的是偷青的賊,過路時,一腳踢著妳的包袱,還不是順手牽羊,拎了就走!沒名沒姓的,妳到哪兒找去?﹂年輕的女人眼珠轉動著,露出冷然的、狡黠的神情:﹁如今是夜晚,旁的地方沒見著半個人影兒,你要是存心跟我開玩笑,拿了我的包袱,就請趕緊還給我,我還要趕去辦急事呢!﹂ ﹁我沒拿,真的沒拿,小嫂子。﹂ ﹁我不信,﹂女人有點氣惱了:﹁這可不是逗趣的時辰,算我在這兒央求你,你拿了,還是還給我罷。﹂ ﹁嗨呀!﹂阿旺說:﹁我真拿你沒辦法,我坐在這兒看守莊稼,跑去拿妳的包袱幹什麼?我這草棚子,統共就是這麼巴掌大一塊地方,不信,我點起馬燈來,讓妳照著搜,怎麼樣?﹂ 那女人又抬眼望了一次透霧傳來的燈光,這回她再也按捺不住了,虎的變了臉色,退後一步,指定了阿旺,嘿嘿冷笑說: ﹁我那包袱,認定了是你拿去的,你把它收藏起來,東一言西一語的戲弄我,你再不拿出來,我立刻就要變臉了。﹂ ﹁我說沒拿就是沒拿,妳要變臉,我又有什麼辦法?﹂阿旺死不認帳說:﹁可惜這兒沒有人,要不然,我們找人評評理去,世上哪有硬賴說人家拿妳的包袱的?!﹂ ﹁跟你實說了罷,﹂年輕女人說:﹁我是女鬼,我那包袱裏,有要緊的東西,你不給我,我變了臉,可不太好看。﹂ 儘管她話裏充滿恫嚇的意味,阿旺卻是橫下了心。 ﹁我也跟妳實說了罷!﹂他說:﹁妳那包袱是我拿了,文牒和衣胞,我絕不給妳拿去害人,我早知妳是血光鬼,我就是要等妳變鬼臉給我看!﹂ 話說到這兒,雙方都已把話說絕了。血光鬼曉得撕破了臉,不給對方一點顏色,這看青的小伙子是決不肯把包袱遞給她的了。於是,她朝天噓出一口氣,那霧和月亮,在阿旺的眼裏,立刻變成慘綠的顏色,年輕的女人搖身一變,哪還是原先的模樣?只見她披頭散髮,一臉青鐵色,鼻孔,耳膜、耳眼和嘴角,全流出泛黑的血來。 她嘴裏發出咄咄的尖叫聲,一聲冒綠火的眼,直射在阿旺的臉,她探出黑鐵般的鬼爪子,直朝阿旺身上撕撲過來。 阿旺曉得在這種時辰,要是心虛膽怯的話,準會被當面的鬼物迷倒,他心裏想到解救丁二嬸兒母子倆的性命,膽氣就豪壯起來。他彎腰抓一把溼土,朝臉上一抹,也變得黑不溜秋的像是一張鬼臉,他兩眼灼灼的瞪著女鬼,吱起兩排牙齒,鬼跳,他也跳,鬼叫,他也叫,那個血光鬼居然拿他沒辦法。 不過,人和鬼相持的時辰並不久,正在彼此糾纏時,阿旺忽然聽見丁二叔的宅子裏,傳出宏亮的嬰兒的啼哭,那個鬼忽然彷彿失去了力氣,停住手,一步一步的朝後退,遠遠指著阿旺說: ﹁看青的小哥,你,你太狠心了!讓我錯過這次找替身的機會,你可高興了罷?﹂ ﹁小嫂子,妳也得體諒我的苦衷!﹂阿旺說:﹁丁家二嬸兒是天下第一等老好人,行善積德半輩子,我怎能眼見她受血光之災?!﹂ ﹁這好了,﹂血光鬼說:﹁這你可如了你的心願了,︱︱那包東西,你總該還給我了罷?﹂ ﹁還?﹂阿旺曉得血光鬼也不過這點兒伎倆,越發頭昂昂的說:﹁衝著妳剛剛那付惡形惡狀的鬼模樣,衝著妳剛剛要把我一口吞掉似的嘴臉,我可沒那麼好說話,就那麼心甘情願的把包袱還給妳。﹂ ﹁好啦,我的小哥,﹂血光鬼曉得無法再耍硬,聲音立時變得柔軟甜蜜起來:﹁你不喜歡,我再變回來就是了,我不是向你討包袱,我是在央求你。﹂ ※※※ 一場驚濤駭浪總算過去了,阿旺坐回他的草棚子,血光鬼又變回她原先的俏模樣,不,那要比原先更俊俏,更嫵媚,坐在阿旺的身邊,口口聲聲央求他,要他把包袱還給她。 可憐阿旺長了廿來歲,從沒像今夜這樣的接近過女人,尤獨是像這樣年輕,這樣標緻的女人。他把馬燈光捻得小小的,多讓棚外的月光照著她,那年輕的女人在月色映照中,更顯出楚楚可憐的樣子。 ﹁嗨,﹂阿旺聽了她的央求,嘆了口氣說:﹁不是我的心狠,小嫂子,在世為人的人,總會為旁人著想,我若是把那包袱還給妳,妳有了文牒和衣胞,一定會去找替身,找著誰,不就是害了誰嗎?﹂ ﹁小哥,﹂女人淒然的說:﹁你光為人想,怎不為鬼想來著?今夜我是鬼,早年我可也是人,旁的鬼拿我當替身時,你在哪兒?你為什麼不救我?讓我帶著胎走上黃泉路,︙︙我能怪誰?只怪自己命苦︙︙。﹂ 說著說著的,她就嚶嚶嚀嚀,傷心的啜泣起來。 ﹁甭哭,甭哭,有話慢慢好商量。﹂阿旺被她哭得心慌意亂的。 ﹁還有什麼好商量的?﹂年輕的女人怨訴著:﹁你年輕輕的,在世上快快樂樂做人,哪能體諒到我們做野鬼的苦楚?喝不盡的冷風,吃不盡的露水,陰司不收,陽世不管,長年飄飄蕩蕩的,連個落腳的地方全沒有,成天只巴望著能找到替身,︙︙這種苦跟誰訴去?﹂ 阿旺默默的聽著,也點著頭。 ﹁這樣罷,﹂年輕女人想起什麼來,一把抓住阿旺的手說:﹁小哥,你若肯把那包袱還給我,包袱裏有三宗物件,文牒和衣胞對你沒有用處,我願意把那莖黑樹葉子送給你,有了它,你很快就會發大財,用不著再幫著人家熬夜看青了。﹂ ﹁有這麼回事?﹂阿旺好奇的說:﹁就憑那張小小的黑葉子,怎樣能發大財呢?﹂ ﹁那並不是一般的樹葉。﹂年輕的女人說:﹁那是打隱身神樹上採了來的隱身符,人若把它帶在身上,就是大白天穿房越戶,旁人也見不著你的影子。﹂ ﹁啊!﹂阿旺連忙擺手叫著說:﹁這不成,這不成!妳這是存心慫恿去偷人家?我阿旺恁情窮苦一輩子,憑力氣混飯吃,手摸胸口心不潮,夜夜安穩的伸著腿睡覺,叫我帶上隱身符,取那些不義的錢財花用,我是說什麼也不幹的。﹂ ﹁嗨!﹂這回該輪到女人嘆氣了:﹁小哥,你那腦子是一壞死木頭,斧頭也劈不開你,誰叫你去偷人家的錢財來著?︙:我曉得世上有許多人,專取不義的錢財,我幫著你,把那些錢再取回來,讓你去做好事,不成嗎?﹂ ﹁也不成。﹂阿旺說:﹁我的腦袋沒那麼多紋路,妳還是讓我住在山窩子裏,做個打短工的罷。﹂ ﹁我求你求了半夜,話算白說了。﹂年輕的女人怨訴的說:﹁你的意思是,讓我永世做個孤魂野鬼,過這種不見天日的日子?﹂ ﹁我倒有個辦法,﹂阿旺想著說:﹁妳不是說,妳常餐風宿露,沒有落腳的地方嗎?︙︙等我幫丁二叔忙完這季莊稼,我回到山窩子裏去,搬石塊,砍木頭,好歹湊合著,替妳修一座廟,讓妳能有香燭紙馬,也有個遮風擋雨,落腳的地方。﹂ ﹁啊呵呵呵︙︙﹂年輕的女人激動得哭泣起來:﹁我真沒想到小哥你竟有這等的好心腸!我們初次見面,彼此名不知,姓不曉的,︙︙但,像我這樣苦命薄福的野鬼,哪配進廟呢?那時刻,只怕土地爺過來,一拐杖就把我給打走了!﹂ ﹁這個妳放心,﹂阿旺理直氣壯的說:﹁普天世下,哪座廟不是人立的?就憑妳剛剛放過了丁二嬸的功德,妳就能進得廟了!哪個土地敢找妳的麻煩,我就去砸爛他的破瓦缸,拔掉他的鬍子!﹂ ﹁這話可是你說的,﹂年輕的女人站了起來說:﹁你是世間至性人,能讓我有塊遮風擋魚的地方,使我能領你一把香火,我情願不再要那包袱,不找替身,也不再轉世為人,歷那些生、老、病、死的劫難了!﹂ 阿旺傻傻的望著她,女人逐漸退到月光裏去,水溶溶的月色浸浴著她的全身,她的俏麗的鵝蛋臉發著光,含著淚的黑眼是那麼瑩澈,她全身的姿影,顯得那樣柔和,那樣輕盈,︙︙這真是極為奇怪的感覺,當她說不再找替身,不再想轉世為人的那一剎,化除了投胎慾望的鬼魂,哪還有半分鬼氣?繞著她的那一圈兒陰森森的鬼氣,立即消散無蹤,月光把她的影子淨化了,她真彷彿有了神的形象啦! 是風把霧雰吹動了呢?恍惚連月色也起了波浪,她的影子越退越遠,越變越薄,薄到像月光一般透明的程度,在風中,在霧裏,跟著那麼一搖晃,便再也看不見了! 她消失之後,呆呆的阿旺,才想起一宗極為要緊的事,︱︱忘掉問她年里和她的姓名。 而廟,終歸要有個名字的。 ﹁就叫它血光娘子廟罷!﹂阿旺這樣對他自己說。 ※※※ 丁二嬸兒這胎生了個男嬰。 秋收過後,打短工的阿旺捲起他的小行李捲兒,回到他那荒寒冷落的山窩子裏去了。對於丁二叔家添丁,他一樣興高采烈的道喜,但他從沒對誰透露過他看青那夜所遇著的事情。 秋風在山窩子裏打著急勁的迴旋,摘光了林木的葉子,使身後連綿的山峰,現出磷磷的、原始的容貌來。年輕力壯的阿旺,在山上走動著,立廟也得選個好地方,供她那樣的人才不會使她受委屈。 最後他選了一塊平台,正在他自己住屋的背後。 地既選妥了,他就忙著修平地基,雖說不是經營大廟,但他只是一個人,夠他忙碌的。築廟用的地面上,有好幾塊連根凸起的大石頭,稜角尖尖的像是巨大的竹筍,阿旺只有採用笨法子,用大鐵鑿,一鑿一鑿的敲碎它。他用形狀整齊的石頭,混和著黏性的稀泥砌成石牆。樑和柱的木料,是他攀到更高的山上去,在野林裏一株株砍伐來的,伐木容易運木難,為建這座廟,從高山朝下運木的滋味,阿旺算是深深的嚐著了。 那種連皮的長木被伐倒之後,阿旺使手鋸鋸斷它的杈枝,再用芟日草草修削了,按照長木倒下後附近的地形,分別使用槓桿撬撥,或是繫以粗索拖拽,到了斜坡較陡的地方,再用橫滾法把長木推落下去,有時候,一支樑木,得花費掉他一整天的時辰。 也不知打哪兒來的一股野性的力量,橫亙在阿旺的心窩裏,使他發狂似的幹這樣的重活;天氣變得更冷了,每到凌晨,山野間全鋪上一層白白的濃霜,劃過光禿禿的林木的枝枒,風聲是一種尖尖細細的悲泣,彷彿彷彿的,阿旺總以為聽著了發於幽冥的遊魂的叫喚,他幹得更加勤奮了。 遇著秋獵季的季尾,幾個老獵手揹著獵簍經過山窩子,瞧著阿旺那樣幹傻活,都估量他是為他自己築新屋,一個笑著跟阿旺說: ﹁敢情是忙著娶老婆過年啦,阿旺,瞧你忙乎的這個樣子!﹂ ﹁我不是在蓋屋,﹂阿旺說:﹁我是在蓋廟。﹂ ﹁是啊!﹂老獵手用曖昧的聲音打趣說:﹁你蓋的是如意廟,參的是歡喜禪,供的是丁家的招弟罷?﹂ 他們說著,拍手打掌的鬨笑著,留下一路的笑聲,遠去了。阿旺抬起頭,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發了一會兒怔,又吸了一口氣,拾起他暫時停上的工作來。 無論在什麼時刻,他眼前總晃動著那年輕女人的影子,浸浴在水溶溶的月色裏,她發光的鵝蛋臉,瑩澈的黑眼睛,她那樣柔和,那樣輕盈的姿影,都彷彿在慰撫著他,使他忘記了辛勞。 而她怨訴的聲音,也常在他耳畔迴響著: ﹁小哥,你年輕輕的,在世上快快樂樂做人,哪能體讓我們做野鬼的苦楚?喝不盡的冷風,吃不盡的露水,陰司不收,陽世不管,長年飄飄蕩蕩的,連個落腳的地方全沒有,︙︙這種苦跟誰訴去?﹂ 這聲音化成如怨如訴的風濤,化成悉悉繂繂的落葉的低語,不斷催促著他。是的,冬天轉眼就要到了,不論在平原曠野,或是山窩子裏,人歸家,畜歸欄,獸入洞,鳥回巢,天地之間,只留下一片冷漠荒寒,一個留在幽冥裏的孤魂,倒是怎堪忍受啊?! 藍色的晨霧漸消,初陽的金輝射在高高的林梢上,阿旺更發力的做著工。他砌妥石牆的牆框,再釘起兩邊的山架,重活幹起來異常的費力,儘管他只穿著單薄的衫子,一股熱騰騰的汗氣,還是穿過他的衣衫蒸發出來,看似蒸騰的白霧。 一座看上去極為粗糙,但卻極為笨實的野廟,終於在天落頭場大雪時造妥了。石牆、木架、山茅草繕成的頂子,廟裏也有石砌的神台,石鑿的香爐和燭檯,卻缺少一座血光娘子的雕像。 找誰呢?這一帶鄉野上,根本找不著雕刻匠,即使能找著,打短工的阿旺也出不起那樣的價錢;真的,阿旺想:求人不如求己,還是自己動手罷。 有了這個主意之後,阿旺就冒雪上山去,找著一棵酸棗樹,鋸下一截樹身拖運回來,用釘鎚和鐵鑿做工具,慢慢的雕鑿起來。他從沒學過雕鑿這一行,做起來笨手笨腳,他認真的雕著,心裏想著那女人的影子,他盡力想讓那影子在這塊木頭上面逐漸凸現出來。 若是在往年,到了這種戶戶圍爐的時候,年輕的阿旺早就下了山,到丁二叔家幫忙去了,他過慣了那樣溫溫暖暖的冬天。但今年,阿旺決計不下山,他要把那年輕女人的木像雕妥,安放在神台上,讓她在天寒地凍的時辰,領一份紙箔,受一把香火。 為著一個名不知姓不曉的女鬼,整整賣了一秋一冬的力氣,阿旺一點兒也沒懊悔過,反而覺得非常快樂。逢著雪霽天晴的時刻,他就把作櫈︵一種做木工用的長凳︶放到廟前的陽光下面,用鐵鑿挖刻那個木像。陽光照著積雪的樹梢,歡快的三喜鵲兒,喳喳喳喳的,這個雪枝追逐到那個雪枝,啄下的碎雪,常飄到他的手背上。 阿旺分不出心神觀賞陽光下的雪景,他仍然專心的鑿打著,叮叮的錘擊聲,一波一波的撞向遠處去,和遠處啄木鳥的啄木聲相和相應。 雕像就快完成了,那是一座剛好有一個人那麼高的立像,腳下嵌著一塊方方的木座。阿旺把它豎立在太陽下面看,那是一尊看來可笑的木像,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粗糙的稜角,那些有凹凸的表面,看似許多斑點。 ﹁看來只好讓妳這樣了。﹂他對那雕像說:﹁我沒有那麼好的手藝,只有一片心意。﹂ 說著,他就扛起那座雕像,把她放在神台上。 那天傍晚,為了驅走那種雪後的尖寒,阿旺在自己的屋裏生了一盆荊棘火,獨自烤著。廟總算建成了,雕像也有了,阿旺想著想著,覺得還差了一樣要緊的東西,︱︱一方題有廟名的匾額,而這個阿旺沒有辦法自己動手了,他是個目不識丁的粗人。 是誰在外面輕敲著他的柴笆門?一個聲音在叫喚著他:﹁阿旺,阿旺可在家?﹂明明是丁二叔的聲音。 ﹁是丁二叔?﹂阿旺說:﹁我就來開門。﹂ 拎著燈籠的丁二叔,一進門就埋怨起阿旺來: ﹁我說阿旺,今年你是怎麼了?!難道非要我親自上山來請你,你就不去幫忙?︙︙你二嬸兒有了奶孩子,更分不開身,裏裏外外雜事,都得麻煩你去照應,頭場雪落過了,不見你的人影兒,害得我們全家都在念著。﹂ ﹁不是的,二叔︙︙。﹂ 沒等阿旺出口解說,丁二叔就截斷了他的話頭。 ﹁我曉得你在幹什麼?﹂丁二叔說:﹁我早聽著有人跟我講過,說你在蓋新屋,後來又聽人說,你不是在建屋,是在蓋廟,你好好的怎會發瘋邪蓋起廟來的?﹂ ﹁二叔,您就是不問,早晚我也會到您那兒去,跟您說明白的。﹂阿旺說:﹁廟蓋妥了,只差一塊匾,我不識字,也不懂得這﹃血光娘子廟﹄五個字是怎樣寫法。﹂ ﹁什麼血光娘子廟?︙︙你這是在替血光鬼立朝?﹂丁二叔跺腳說:﹁血光鬼是專門害人的東西,難道你沒聽說過?﹂ 為了消解丁二叔的疑惑,阿旺不得不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的跟丁二叔講述,壓後他說: ﹁二叔,您想想看,世上有不少勸人為善的,我若能勸鬼為善,也是一樁功德,︙︙她失去文牒和衣包,永也不會再去找替身了,我總該給她一個地方,使她得一份香火罷?﹂ ﹁阿彌陀佛!﹂丁二叔閉上眼,宣著佛號,雙手合十說:﹁經你這麼一說,血光娘子廟這塊匾額,該我來獻才是,︙︙鬼能脫去惡業,就是地仙了!﹂ 歲月不息的輪轉過去,人們一代一代的凋謝,一代一代的成長,丁二叔一家人和短工阿旺都不復被人記憶了,但那座古老的血光娘子廟,仍然立在荒涼的山窩子裏。廟身屢經修築,還保持著當初那種粗糙笨實的樣子,廟裏仍供著那尊由短工阿旺手雕的神像。正因為聽來荒緲的傳言,還在民間普遍流佈著,當地多數的人還熱切的信奉著這位改邪歸正的血光娘子,相信祭祀她,可以保祐產婦的平安︙︙。 八頭鳥廟 在烏樹崗子那種荒冷的地方,人們都在傳說裏長大的,很古老很古老的年代,很古老很古老的故事,總在黑黑的夜裏輾轉著,那些傳說像滾滾滔滔的黃河之水,︙︙沒有誰去追溯它的源頭。 年輕的義官兒還記得當初祖母講過的那些故事。荒冷的地方,天彷彿也黑得很早,祖母坐在土牆邊的燈光下,癟著沒牙的嘴,緩緩的吐出聲音來,那些聲音,化成許多透明的泡沫,在義官兒的心裏浮盪著,盪出許許多多的形象來。也都是墨沉沉的底色,那些故事裏的人物,和古怪的精靈們,總在活動著,使他難以忘記。 烏樹崗子上,長滿了綠森森的樹木,崗下的田野是荒涼的,一眼望到遠處的天腳,再也找不到另一個村莊。義官兒和老祖母,住在崗腳下唯一一座村子的村頭上。烏樹村說來並不算小,原也有五六十戶人家,也許日子過得太貧寒,太勞苦,又接二連三的遇上災荒和時疫,村裏的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使許多村舍變成無人居住的廢屋,人煙更顯得稀落起來。 義官兒弄不明白,為什麼那些傳說會那樣的淒苦,那樣的恐怖?祖母講過流寇的故事:說是流寇是天降的妖魔,流寇初起時,天驚地變,夜夜聽得見地心響銅鼓,流星拖著好長好長的紅尾巴,一顆顆的,像雨一樣的落著,那是主刀兵的兆示。說是獻賊闖賊大起叛亂,殺人如麻,當地百姓恨極了,促使官府挖他們的祖墓,毀掉墓裏的妖異,讓他們不能再興風作浪。挖開獻賊祖墓,墓穴裏盡是黃螞蟻,成團的密結在一堆,足有柳斗那麼大。闖賊的祖墓在山峰子的亂山裏面,穴裏留著盤大的燈盞,棺裏的屍骸已變成駭人的怪物,渾身黑得像炭塊,額頭上生著一撮子白毛,後腦蓋上有個錢大的窟窿,窟窿裏爬出一條小蛇,一見到天光就昂起頭來,咄咋有聲的尖叫著,工人用鐵鍬打死那條蛇,竟發現那條蛇頭上有角,腹下有爪,遍身鱗甲,極像染血的土龍︙︙。 既是天降的妖孽,屠戮善良彷彿就是該當的了,在更古遠的朝代裏,造反的黃巢也正那樣,殺人殺得不夠數他便不會封刀。老祖母每說起這一類宿命的故事,便會滿懷顫慄的哀嘆著: ﹁唉,黃巢殺人八百萬,在數難逃啊!﹂ 聽著那衰老的哀嘆,便有一些景象,像水紋似的,在眼前晃動起來,︙︙說黃巢作亂時,殺人盈野,有個當初對黃巢有恩的人,自覺黃巢或可念起舊情,不會殺到他頭上;一天,他站在門前看望黃巢的亂兵過境,遇著一個披袈裟的老和尚,那老和尚朝他望了一眼,便對他說:﹁施主,貧僧看你印堂青暗,轉眼就有殺身之禍。﹂那人搖頭不信說:﹁有這回事?老師父,黃巢殺人幾百萬,他可不會殺到我。﹂︙︙﹁那可不一定。﹂老和尚說:﹁走到劫數上,躲還躲不過呢!﹂那老和尚說了這些,頭也沒回,雙手合十,一路唸著阿彌陀佛走掉了。那人想想,覺得老和尚說的話也有道理,黃巢手下亂兵那麼多,成天殺人殺紅了眼,哪能分得清誰是誰?還是小心謹慎,找個地方躲一躲穩當。他找來找去,找到路邊一顆空了心的古樹,便躲到樹洞裏去,心想:恁是什麼地方,也不會比這兒更穩當了!誰曉得黃巢盤馬過來,一見這兒是恩人的家鄉,便下令禁止屠殺,他四下瞧瞧說:﹁人是不殺了,我就拿這顆古樹試刀罷!﹂說著,掄起他的金背大刀,猛然一揮,古樹攔腰分成兩段,樹洞裏吉裏谷碌滾出一顆人頭來︱︱黃巢是錯殺了他的恩人,才發誓封刀的。 這一類恐怖的、宿命的故事,像一缸陳年的醃菜的滷汁兒,把無數人心浸在裏面淹泡著,泡得酸酸苦苦的。烏樹村這一帶若是遇了旱,人們便會想起遍身長紅毛的旱魃;若是遇上蝗蟲,人們便會想起蝗蟲神;起瘟呢?那是瘟神爺鬆了瘟蟲袋的袋口;五穀不豐,怕是罪惱了青禾神︙︙不論人們遇上什麼樣的天災地劫,冥冥中都有著神怪妖魔在主使,沒有誰會懷疑那些,言之鑿鑿的傳說,早就做了詳細的解釋。 死心塌地,就已死心塌地到那種程度:連嗨嘆一聲,都是愚昧多餘的,旁人會說: ﹁這都是命苦,有什麼好怨嘆的?!﹂ 在烏樹村裏,這種淒苦的命運,業已變成一朵朵壓在人眉梢額際的烏雲了。 連著好幾年,烏樹村遭遇過太多的災劫,在荒旱缺雨的日子裏,火毒毒的日頭晒得遍地生煙,滿山的烏柏樹都焦捲了葉子,空氣乾燥到那程度:劃火就能點得著。好容易捱過大旱,接著又鬧起大澇來,傳說雨後掛龍尾,山裏龍起蛟,蛟穴有磨盤大,穴裏的水朝上湧起,足有三丈來高。水退後,瘟疫蔓延,各種怪病都滋生起來。 義官兒的一條腿,就是害了穿骨疽殘廢了的。 傳說說了些什麼呢?它好像只說從古到今,人的日子總活得很艱難,天災和地變,都是魔劫,人,必得順順服服的忍受那些。像這一回落到烏樹村的災劫,有人便說是妖異的八頭烏帶來的。 日子像封了蓋口的深井,漆黑無光,苟活下來的村人,儘量把自己團縮在低矮的小茅屋裏,八頭烏的故事,卻掛在人們顫慄的唇上。 說八頭烏原本是九頭鳥。早在極古老的日子裏,就有這麼一種妖禽,牠只有一個身子,卻有九個頭,牠的羽毛是漆黑的,眼裏暴射著綠光;牠的每一頭,都像是鷹頭,有著鐵硬的鈎喙,這種妖禽,身體碩大無朋,總趁著黑夜,從極高的天上飛到人間來,覓人為食。及至後來,牠所吞噬的人骨骸,堆成一座白色的骷髏山,怨氣直沖霄漢,上界的玉皇知道妖禽為虐,差了一郎神去捕拏牠。那妖禽全不畏懼,仗著牠的鷹嘴利爪,和二郎神交戰起來,幸虧二郎神手下的神獒上前助陣,一口咬破了九頭鳥的一個頭,使牠負創滴血。從那時起始,九頭鳥便變成了八頭鳥,不敢再像當初那樣肆無忌憚的害人了。 人們仍然相信,這妖禽並沒被捉上天宮去伏誅。牠只是暫時受了傷,逃匿到九天之外去,但仍會趁著黑夜,飛回人間來,發出極為不祥的怪聲啼叫,並且牠那受創的頸項仍在滴著血,那血跡更為不祥。誰要是聽著八頭鳥怪異的啼叫聲,那個人一生都會走霉運,誰要是不當心踩著了八頭鳥斷頸間滴下的血印子,那,更會患染溫疫,沒法子醫治。 生了病的老祖母相信這種傳說,也最忌憚不吉的八頭鳥了。在很多個黑夜裏,她反覆的跟義官兒講述它,她埋在密密皺摺裏的老眼,充滿了茫茫然的恐怖的神情。 ﹁奶奶還怕什麼呢?義官兒,﹂她平靜的、緩緩的吐話說:﹁奶奶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業已是快進棺材的人了,奶奶是替後世人擔心喲!︙︙你想想,二郎神有那麼大的神力,加上神獒犬助陣,也沒能把那妖禽拏住,有一天,那妖禽治好了牠的斷頭,人,又要遭浩劫了!﹂ 老祖母這樣說時,義官兒只能眨著眼聽著,他是用古遠傳說哺餵著長大的人,他不能不相信這些。世上有很多事,對義官兒來說,都是黑漆漆的,解不破的謎。爹是那一年冬天,上山去採樵失了蹤的,有人說:怕是遇著豺狼虎豹了;有人說:多半掉進雪窟窿裏去了!而媽是害瘟病死的,是她夜來聽見八頭鳥的叫聲?還是她踩著那妖禽灑落在山野間的,不祥的血印了呢?爹和媽死時,他還不能記事,爹和媽的影像他也記不起來。老祖母紅著眼說起他們來,義官兒覺得那是一個故事,︱︱跟那些古老傳說同樣沉黯淒慘罷了。 黑裏究竟有多少妖魔鬼怪,瞪大燈燄的綠眼,窺瞥人世呢?幾乎每一個夜晚,他把多汗的、潮溼的手掌掩在忐忑的心上,都在苦想著這個。 烏樹崗子從三面圍繞著這個荒寒的村落,逗上秋冬相交的季節,夜來降濃霜,一片苦寒,儘管山裏有掃不盡的落葉,使每戶人家的黃泥火盆裏,都能保有一盆爐火,但那盆多煙的死灰,卻烤不熱寒透的人心。老祖母睡著了,義官兒仍常獨醒著,聽著呼呼怪吼著的風聲,遠遠近近打著迴旋,在那一剎間,義官兒會駭懼得把瘦小的身軀緊縮成一團。那風的潑吼,乾葉的悉繂,一切的動靜,都彷彿是妖物撲來的聲響,那些妖物化成黑暗,黑暗又化成遮天蓋地的牙齒,格格作響,要把烏樹村整個村莊,連人帶屋給一口吞噬掉。 黑夜有流不盡的那麼長法兒,非等極度的恐懼把人磨得麻木了,自覺人已不是人,只是一些被捆綁在黑夜裏等待妖魔的活餌,那時刻,雞的啼聲才會招回人被嚇得離了竅的靈魂。而白晝來時,義官兒總咬牙忍耐著,沒把這種感覺跟老祖母說過。 換是白天又怎樣呢?村上人也沒因得著暫時的喘息快樂過。有人說是在崗子上見片銅錢大的血點子,以為那就是八頭怪鳥流下的血,要不然,怎會使整個村莊染上瘟疫呢? 灰雲背後的太陽,淡淡的一片白,照著茅屋的屋脊,和一些圮頹的土牆框子。有些生瘟疫的人家,簷前掛著篩子,上面貼著黃紙符咒;有些人敲打著黃盆,在屋後的林子裏,用哀泣的聲音在喊著什麼;義官兒曉得那種關目,他們是想喊回病重的家人的靈魂。他扶著自己釘的木拐棍,一跳一跳的走著。土牆框子外面,留下許多灘焚化紙箔後的黑色紙灰印兒,貼地的小風吹起黑紙灰,在人頭上滴溜溜的打著盤旋。又有人家出殯了,薄薄的白木棺,只有四個人抬著,家人走在棺後,一路喃喃的撒著紙錢,沒有喇叭,也聽不見哭泣。人打土裏來,又回到土裏去,彷彿就是那麼一回事,︱︱死人也死的太多了。 那邊的牆腳下,蹲著幾個人,在竊竊的談著什麼。義官兒走過去,看見說話的吉家老嬸兒,眨著她的爛紅眼,一臉難過的樣子。 ﹁我想不會的,老嬸兒。﹂一個姓柴的男人說:﹁天下這麼大法兒,九頭鳥這種妖禽,怎會偏偏揀上咱們這一方?﹂ ﹁說了你們不相信嗎?﹂吉家老嬸兒又眨起紅眼來了,她那爛紅眼左邊的上眼皮上,有個核桃大的肉疙瘩,一眨眼,那肉疙瘩便跟著搖晃起來:﹁這幾天夜晚,我總在夢裏,被什麼一種怪聲音驚醒,︙︙極像惡鳥的叫聲,又彷彿像是人語。﹂ ﹁妳是聽著九頭鳥的叫聲了?﹂ 吉家老嬸兒用衣袖擦擦她見風流淚的眼: ﹁哪裏是什麼鳥叫來著?!窗外烏漆墨黑的,我打窗縫朝外看,哎喲,你們知我看見了什麼?︙︙我看見一個黑影子,拎著一盞暈糊糊的燈籠,隨風飄蕩著,它一面飄移,一面這麼叫喚:﹃給我一點鍋灰,給我一點鍋灰啊!﹄︙︙那聲音,啞啞幽幽的,像遠遠的地方,有人在叫魂一樣。﹂ ﹁九頭鳥變的,敢情是!﹂姓柴的男人說:﹁誰都曉得,整圈的鍋灰印子,能治那妖禽的傷口,牠要是能騙得那種鍋灰,治好傷口,只怕世上的人,又要遭大劫了!﹂ ﹁整圈的鍋灰印子,牠是永遠也騙不去的。﹂一個老頭兒說:﹁誰都曉得鏟鍋的時候,邊鏟邊踏,把鍋灰踏亂掉,不讓那妖禽採了去療傷。﹂ ﹁你能不給,牠能硬討,該怎麼辦呢?﹂吉家老嬸兒憂急的說:﹁不信你們夜來放警醒些,留神聽著,那怪聲音還會來的︙︙。﹂ 自從吉家老嬸兒這麼一說開頭,緊接著,更多附會的傳言就把烏樹村的人心攪亂了!有人跟吉家老嬸兒說的是一樣的話,硬說三更半夜,聽到半虛空裏,有聲音這樣幽幽叫喚著: ﹁給我一點鍋灰,給我一點鍋灰啊!﹂ 有人夢見九頭鳥伸著八個頭和一隻血淋淋的斷頭,對著他大聲喊叫,逼他獻出一圈完整無缺的鍋灰。有人更以為烏樹村遇著的災劫和瘟疫,都是由這隻妖禽帶來的,若不及早設法,全村很快就會死絕了。 ﹁這該怎麼辦呢?﹂有人猶豫起來。 ﹁是啊!﹂吉家老嬸兒駭懼得有些昏亂了,在這一連串的災變中,她算是受害很深的一戶,一家五口,都已先後入了土,只剩她孤苦伶仃一個人了:﹁咱們在世上為人,命當忍受災劫,哪能鬥得贏那些妖魔鬼怪?!﹂ 這當口,村裏年紀最長的胡老公公摸著鬍子說話了,他咳著說: ﹁鬥得贏鬥不贏是一回事,就算烏樹村的人死絕了,咱們總不能把一圈兒完整的鍋灰拿去,讓那妖禽治好傷口,興風作浪的去害普天下的人。﹂ ﹁老爹說的不錯。﹂姓柴的男人說:﹁不過,妖禽有她的妖法,咱們委實鬥不贏牠,何不退讓一步,替牠蓋個野廟,供給牠一份香火,我這個折衷的法子,並不是縮頭怕事,只是花錢消災罷了!﹂ ﹁對啊!﹂姓柴的幾句言語,立即就有許多人嚷著附和起來。 ﹁慢點,慢點,你們聽我說!﹂胡老公公大聲說:﹁妖魔鬼怪這類邪門玩意兒,就像世上的惡人一樣,你越是退讓,他越是得寸進尺,咱們能跟豺狼虎豹講退讓罷?那妖禽既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物事,咱們就不能拿牠當作神佛看待,讓牠進廟,為牠焚香燃燭,叩頭膜拜︙︙。﹂ 但人們無心再聽胡老公公的話了。災劫和時疫,磨蝕了人們的心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儘在商議著為八頭鳥立野廟消災的事,使喊啞了喉嚨的胡老公公用拐杖頓地,氣暈在背椅上。 年輕殘廢的義官兒,只有白著臉聽話的份兒。他從沒眼見過那些活躍在傳說裏的鬼怪妖魔,儘管無數形象,早已刻印在他的心上,彷彿那些非人,都藏匿在流液般的黑暗背後,也都是像由黑暗所化:黑暗把人心染透了,浸蝕成一個黑窟窿,一切傳言,全從人心的黑穴裏流溢出來,反覆浸染他們自己。能怪得那些為八頭鳥蓋野廟的鄰舍嗎?他們早已忍受不了家破人亡的災劫了,算是胡老公公的話有道理,他們卻再也沒有跟那傳說裏的妖禽敵對的膽氣,他們只求退讓苟活。 就這樣,一座怪異的八頭鳥廟,在烏樹崗子上被人立了起來,正像無數荒僻的鄉野上,供奉那些威迫民命的山精海怪一樣。 看來是極不打眼的一座小野廟,泥牆草頂子,不過半人高,廟前安奉著一塊粗木牌位,刻上八頭鳥神之位的字樣,兩邊放有香爐蠟燭台。廟不高,但比起低頭屈膝,頂禮膜拜的人來,它畢竟還高了一截兒。 而烏樹村的災劫,並沒有因為人們向那妖禽低頭略微減少一些。在冰封的臘月裏,朔風和大雪把人鎖在沉黯的小屋裏,每夜義官兒入睡時,總會懷著顫懍,側耳聽著風號,那彷彿已不是風聲,卻是八頭妖鳥得勢時所發出的狂笑,那是使人膽戰心驚的笑聲。 即使到了天寒地凍,風雪交加的季節,盤旋的瘟疫仍然在村裏蔓延不絕,早先死了人,還有一口薄木棺,後來只能使蘆蓆捲了。饒是這樣,老祖母還堅持著她那種宿命的論調,認定人生在世上,就是來經殃歷劫的。 胡老公公說的再好,有誰相信呢? 天交四九,老祖母的病變得更沉重了。裹在破棉被裏的乾瘦的身子,不停的抖索,一盞缺油的小燈,睜眼熬紅的倦眼,一眨一眨的望著她那張皺臉,︱︱一張蒙了一層皺皮的活的骷髏。 義官兒怕祖母凍著,他得去抱些溼柴回屋來,把爐火升旺些。裏外奔忙了一陣子,好不容易把帶雪的溼柴燃著了,再看老祖母的那張臉,業已逐漸的變得僵硬,彷彿就要凝固了,只有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睛,還微含溼潤的盯視在義官兒的臉上。 ﹁村裏人當真替那妖禽蓋了廟了?義官兒。﹂她喘息著說。 義官兒點了點頭: ﹁除了胡老公公,旁人都願意花錢消災。﹂ ﹁那是沒有用的。﹂老祖母說:﹁那妖禽只要療傷的鍋灰,不要香火,邪物天生是邪物,永也不會變成神的!人若供奉繚,只有越供越遭殃︙︙。﹂ 打著尖銳唿哨的寒風,像蟒蛇般的游過來,風頭掃下林木枝椏間積著的雪塊,霹啪有聲,氣如游絲的老祖母斷斷續續的說完這幾句話,便寂然闔上了眼。義官兒驚呆了,雙手緊緊扭絞在胸前,直楞楞的望著這幅景象。老祖母像被冰凍在那裏,她那張沒了牙的,曾吐出許許多多傳言的嘴緊抿著,看上去是一個已經被封塞住的洞穴。她一輩子總是那樣深信傳言,那些古老的傳言如果是一條在黑夜裏流著的黑河,她就該是黑河裏的一道水流,但在最後,她卻說出她心裏的話來,︱︱邪物天生是邪物,永也不會變成神的!就那恐怖的八頭鳥來說罷,儘管有人為牠蓋野廟,供奉香火,但牠仍是一隻與人為敵的妖禽!這種朦朦朧朧的思緒,在義官兒心裏像游絲般的飄蕩著。 半明半滅的燈燄不時發出跳動,義官兒只是麻麻木木的站在那裏,在這一剎間,空間和時間也都凝固了。他站著,沒有悲哀,沒有驚懼,傳言的黑水滔滔,黑夜滔滔,他是被泅溺在裏面的一個,黑水已漫過他的頸項,就要封阻他的呼吸,他是溺者,他心裏只有一個聲音,一個強烈的願望,他要脫溺攀登。 他終於從恍惚中醒轉過來,用破棉絮扯蓋住老祖母的臉,摘下土壁上掛著的套頭風帽,拾起他的拐杖,一跛一跛的開門衝了出去。 冰雪的世界裏,夜風帶著透骨的奇寒,殘廢了的義官兒一出門,寒風便把他扁瘦的身子逼得打顫,他沒有帶著燈籠,僅靠微弱的雪光照路,朝屋後的烏樹崗上爬過去,︙︙﹁我偏要搗毀那座廟!﹂他心裏有著這麼一種冰冷的、執拗的聲音:﹁我倒要看看誰得罪了你,烏樹村還會壞到什麼樣子?!﹂ 雪早落過了,積在地面上,沒有融化便接上了另一場冰寒,先被朔風旋到凹塘裏,變成一灘灘斑斕的白,面上已結成一層滑溜溜的冰殼了。義官兒心頭梗著一股氣,低著頭,哈著腰,一步一步的,順著烏樹崗崗腳朝上昇引的斜坡,費力的攀爬著。 好在他熟悉這座崗子,曉得那座泥牆草頂子的八頭鳥廟砌在什麼地方。儘管單靠雪光照路,也不會迷失在烏柏樹的林子裏。 崗子不很高,也並不很陡,但它朝後綿延得很遠,一直和背後的大山牽結在一起。那座八頭鳥的野廟,蓋在烏樹村正背後的崗腰上,算來也不過相隔百丈遠,換在天氣和暖的白天,換是個好腿好腳的人,爬這段路並不算得什麼。但在朔風怒號的深夜,四野是一片凜冽的冰寒,義官兒拖著一條廢腿,靠木杖撐持著,腳踩溜滑的冰面爬起來,那可是步步艱難了。 他朝上攀爬著,落山的風迎面撲來,像一堵塌牆般的迫壓著他瘦小的軀體。結成冰的雪殼兒又不把滑,他有好幾次滑倒在地上,差點兒把拐杖滑脫了手,但他仍緊咬牙關撐起身子,繼續攀爬著。 究竟為什麼要像發了瘋似的,夤夜去搗毀那座供奉妖禽的野廟呢?義官兒自己跟自己也說不出什麼緣由來,只是抱著那種強烈的感覺和強烈的意願罷了!這些年來,他活在沉黯的小屋裏,怕饑、怕寒、怕災劫和春荒,但那些總還能撐得過,只有老祖母的那張臉,他很難失去。每夜,展現在小燈下的那張順服憂愁的皺臉,不知帶給他多少安慰,多少勇氣?!黑暗化成無邊無際的汪洋,那張臉上偶露的笑容就是一塊礁石,使他雖觸及那些恐懼的傳言,並不會沉溺下去。 如今,那張臉就要埋進泥土去了,他不能被黑夜的妖魔鬼怪捺住頭溺死,他不願像上一代人那樣,不顧一切的只圖退讓苟安。假如人人都像胡老公公那樣明白道理,傳言就不會壓到自己這輩人身上來了。 他走進落了葉的烏樹林子,風掃落的枝椏間的碎雪,不時打在他的頭和肩上。他抬頭去看,深鉛色的天蓋,被縱橫的枝枒割裂了,那些枝枒露出猙獰的形狀,像鈎曲的鷹爪,就要攫食獵物一樣。 那邊不遠就該是那座野廟了。走著,走著,他忽然覺得四肢逐漸麻木起來,只有心窩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還保有一絲溫熱,他抖索得那樣厲害,簡直無法自己左右了,走不上一會兒,便一跤跌倒在地上。 他心裏一直很明白,像積雪一樣的潔白明亮,最初,他用手掌捺著冰凍的雪面朝前爬著,爬到烏樹林子邊緣,能藉著雪光,看見那座供奉妖禽的小野廟,他極力喊了一聲,便停在雪地上不動了。 ︙︙。 過了好幾天,才有人發現村梢小屋裏發生的事情,老祖母僵死在床上,義官兒卻不見了。人們循著留在雪地上的腳印,找到烏樹崗腰的林子邊緣,緊捱著那座野廟,才覓著義官兒那孩子凍斃的屍體,他兩眼大睜著,一支拐杖,仍緊緊的握在手裏。 議論和傳言,又從許多張嘴裏悄悄傳遞起來,大半都和那斷頸滴血的妖禽有關,但大都屬懷疑和推測。真是的!那可憐的孩子,拐著腿,在他祖母後離開他那生著爐火的宅子,一個人摸到八頭鳥廟去幹什麼呢? 但這些總必會過去的,一代一代的人一樣會過去,野廟經風歷雨,自然也不會長存。問題是藏匿在黑裏的鬼怪妖魔,永遠侵蝕著人心,使人心爛出一處黑穴,流出若干可怖的傳言來,像八頭鳥之類的,怪異的野廟,曾經被人立過,並且膜拜過。 當大夥兒向邪惡退讓的時候,抗爭總是非常艱難的,儘管艱難,但從不會斷絕,義官兒就是個例子,︱︱義官兒究竟為什麼要爬到那座野廟前去?只有胡老公公懂得,那些對八頭鳥膜拜的人,是不肯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