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海宴 ︽二○一七年十月六日版︾ ︽好讀書櫃︾經典版 第一章 初臨帝京 金陵,大梁帝都。 物寶天華,王氣蒸蔚,這裡連城門也與他處不同,格外的巍峨堅實。川流不息入城的人流中,一輛青篷雙轅的馬車不起眼地夾在其中,搖搖緩行,在距離城門數丈之地停頓了下來。 車簾掀起,一個月白衣衫,容顏清朗的年輕人跳下車,前行幾步,仰起頭凝望著城門上方的﹁金陵﹂二字。 走在馬車前方的兩名騎士察覺到後面有異樣,回過頭看了一下,一齊撥轉馬頭奔了過來。這兩人都是貴族公子的打扮,年齡也大致相仿,跑在前面的一個遠遠就在問:﹁蘇兄,你怎麼了?﹂ 梅長蘇沒有回答,他依然保持著仰望城門的姿勢,表情凝然不動,一頭烏髮被風吹起,有幾絲零散地覆在蒼白的面頰上,使得整個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滄桑與悲涼。 ﹁蘇兄是不是累了?﹂這時另外一人也奔至近前,關切地道:﹁就快到了,今天可以好好歇歇。﹂ ﹁景睿,謝弼,﹂梅長蘇毫無顏色的脣邊掠過一抹淺淡的笑,﹁我想在這裡再站一會兒︙︙這麼多年沒來,想不到金陵城幾乎絲毫未變,進了城門後,多半也依然是冠蓋滿京華的盛況吧︙︙﹂ 蕭景睿微微有些怔忡,問道:﹁怎麼蘇兄以前︙︙來過金陵?﹂ ﹁十五年前,我曾在金陵受教於黎崇老先生,自他被貶離京後,就再沒有回來過。﹂梅長蘇幽幽長嘆一聲,閉了閉眼睛,似要抹去滿目浮華,﹁想到先師,不免要感慨前塵往事如煙如塵,仿若雲散水涸,豈復有重來之日。﹂ 提起前代鴻儒黎老先生,蕭景睿與謝弼都不由神色肅然。 黎崇這位學博天下的一代宗師,雖然受召入朝教習諸皇子,但亦不忘設教壇於宮墻之外。在他座前受教之人富貴寒素,兼而有之,並無差別,一時名重無兩。然而當年不知為了何故觸怒天顏,以太傅之身被貶為白衣,憤憤離京,鬱鬱而亡,誠是天下士子心中之痛。 在與梅長蘇一路同行到金陵的相處過程中,蕭景睿和謝弼都覺得這位蘇兄學識深不可測,一定大有淵源,卻沒想到他原來竟是受教於這位老先生。 ﹁黎老先生若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蘇兄你為他傷感,有損身體,﹂蕭景睿低聲勸道:﹁你身子不好,我們本來是請你到金陵散心養病的,你若是這般鬱鬱不歡,倒讓我們這些做朋友的覺得過意不去。﹂ 梅長蘇默然半晌,方緩緩睜開雙眸,道:﹁你們放心,既然來到王都城下,總要哀念一下亡師當年忠心受挫,黯然離京的悽楚之情,豈有一直沉溺憂傷之理?我沒有事的,咱們進城吧。﹂ 時近黃昏,晝市已休,夜市未起,街面有些清寂,三人很快就趕到了一座赫赫府第前,﹁寧國侯府﹂的匾額高高懸掛,十分顯眼。 ﹁哎呀,快進去通報,大公子二公子回來了!﹂這時正好是下人們忙著四處掌燈的時候,一個眼尖的男僕扭頭瞅見他們,立即高聲叫了起來,同時迎上來請安。 三人紛紛下車下馬,客前主後進了侯府大門,入目便是一道影壁,壁上﹁護國柱石﹂四字竟是御筆。 ﹁芹伯,父親母親呢?﹂蕭景睿問著一個匆匆迎出來的老僕。 ﹁侯爺在書房,不過夫人今日禮佛,要留宿公主府。﹂ ﹁那我爹我娘呢?大哥和綺妹他們呢?﹂ ﹁卓莊主和卓夫人已經回汾佐去了,卓姑爺和大小姐同行。﹂ 在一旁聽著他們的問答,梅長蘇忍不住失笑道:﹁真是混亂啊,又是父親母親,又是爹娘的,再加上你跟哪個兄弟都不同姓,不知道的人一聽就暈了。﹂ ﹁不知道的人當然會暈了,不過景睿的身世也算是一段傳奇了,不知道的人很少吧。﹂ ﹁謝弼,你總是沒大沒小的,叫我大哥。﹂蕭景睿故意板了板臉,三個人隨後一齊笑了起來。 不過玩笑歸玩笑,其實謝弼說得沒錯,蕭景睿的身世由於太離奇,又牽涉到貴胄世家的寧國侯府與江湖名重的天泉山莊,在朝野間的確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 二十四年前,寧國侯謝玉離開他懷孕的妻子︱︱當朝皇妹蒞陽長公主出征西夏,同年,江湖世家天泉山莊的莊主卓鼎風也將身懷六甲的愛妻送到金陵委託朋友照顧,自己前往苗疆約戰魔教高手。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一次被民間俗稱為﹁鎖喉﹂的疫情突然暴發,為躲避瘟疫,城內的達官貴人們紛紛離開,到附近的清靜山廟避災,而謝卓兩家夫人巧之又巧地住到了同一座廟裡的東西兩院。 由於山中寂寞,兩位夫人有了交往,彼此都覺得性情相投,常在一處起坐。這天,兩人正聚在一起聊天弈棋,突然同時陣痛起來。其時外面正是電閃雷鳴、風雨大作,隨行的僕從們惶惶然地忙亂到深夜,終於有嬰兒的啼哭聲響起,兩個男孩幾乎是先後腳一起落草。在一片喜笑顏開中,產婆們捧著這金尊玉貴的兩個小公子到外間準備好的一個大木桶裡給嬰兒浴身。 就在此時,意外發生了。 古廟院中一株空心柏被雷電擊中,一段粗枝轟然斷裂,砸在產房屋頂上,瞬那間瓦碎樑歪,窗櫺也被震落,狂風猛捲而入,屋內燭火俱滅,一片尖叫聲。侍衛和婢女們慌慌張張搶出兩位夫人,被嚇得向後跌坐在地上的產婆們也手忙腳亂地摸黑從木桶裡撈出嬰孩,逃了出去。 好在有驚無險,無人受傷,重新擇房安頓好了產婦之後,眾人剛鬆了一口氣,就突然發現了一個大問題。 摸黑被抱出的兩個男嬰,赤裸裸身無牽掛,一般樣皺皺巴巴,一般樣張著嘴大哭,重量相仿,眉目相似,哪個是謝夫人生的,哪個又是卓夫人生的? 到了第二天,問題更加沉重,因為其中的一個男嬰死了。 謝夫人既是當朝長公主,這件事就不可避免地驚動到了當今天子。皇帝下旨命兩家帶著嬰孩入宮,派御醫滴血認親,誰知嬰兒的血居然跟誰的都相融,根本沒有區別,再一看兩對父母的模樣,皇帝知道事情難辦了。 謝玉與卓鼎風都是長身玉立,五官明晰,兩位夫人都是柳眉杏眼,秀麗文雅;雖說不算很像,但細察其五官,輪廓特徵竟然差不多。即使等孩子長大,只怕也難單憑長相,就判定他到底是誰家之子。 皇帝抱著嬰兒看了半天,雖無決斷,但因心中十分喜愛,便想出了一個折中之計:﹁既然無法確認這孩子究竟是何人之子,那他姓謝姓卓都不合適,朕就賜國姓於他,按皇子輩取名,叫景︙︙景睿好了,他生在睿山之上嘛。一年住在謝家,下一年就住在卓家,算是兩姓之子,如何?﹂ 皇帝作了主,何況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大家也只能同意。 就這樣,蕭景睿便有了雙重身分,即是寧國侯謝家的大公子,也是天泉山莊卓氏門中的二少爺。而素無往來的謝卓兩家也由此變得有如親族一般,關係緊密。兩年前,卓家長子卓青遙娶了謝府大小姐謝綺為妻,兩家更是親上加親,和睦得有如一家一般。 ※※※ ﹁好了大哥,既然父親在書房,我們直接過去請安吧,﹂謝弼說著又回頭看了看梅長蘇,﹁蘇兄一起去嗎?﹂ 梅長蘇一笑道:﹁入府打擾,自當拜見主人。﹂ 兄弟二人一左一右,笑容晏晏地陪同著客人進了二門,沿途的下人一看這架式,就知道來的是個要緊的貴客,只是看來者一身白衫,容顏清素的樣子,又猜不出是何來頭。 按貴族世家的常例,除非是迎接聖旨或位階更高的人,一般不開中門不入正廳,所以兩兄弟直接就引著客人到了東廳。雖然室外還有餘輝,但廳內已是明燭高燒,在溫黃的燈光下,有一人手執書卷,踏著光滑如鏡的水磨大理石地面,正緩步慢踱,若有所思。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頷下長鬚無風自動。這就是頗受當朝皇帝倚重,被稱朝廷柱石的寧國侯謝玉。 當年曾被喻為﹁芝蘭玉樹﹂的美男子如今已年過半百,但端正的面龐和挺秀的五官依然保留著青年時的俊帥,體型也還保持得很好,胖瘦適中,矯健有力。此時他身著一套半舊的家居服,除了腰間一條玉帶外別無華貴的飾物,卻透著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雍容。 蕭景睿與謝弼神色恭肅地上前拜倒,齊聲道:﹁孩兒見過父親。﹂ ﹁起來吧,﹂謝玉抬了抬手,目光落在蕭景睿身上,語調略轉嚴厲,﹁你還知道回來?兩個多月不見你人影,連中秋團圓之日都忘了,看來平日對你實在管教得不夠︙︙﹂ 剛剛才教訓這一句,謝玉突然發現廳上還有第四人,立即停頓了下來,﹁哦,有客人?﹂ ﹁是。﹂蕭景睿躬身道:﹁這位蘇兄是孩兒結識的朋友,在外時一向多承他照顧,此次是孩兒力邀請他到金陵休養身體的。﹂ 梅長蘇邁步上前,執的是晚輩禮,氣度卻甚是從容不迫:﹁草民蘇哲,見過侯爺。﹂ ﹁蘇先生客氣了,來者是客,何況又是犬子的好友,不必如此謙稱。﹂謝玉抬手微微還了半禮,見這年輕人雖是病體單薄,但容顏靈秀,氣質清雅,不由多看了兩眼,﹁蘇先生好人物,既然賞光客寓敝府,就當自己家一樣,不必拘束。﹂ 梅長蘇欠身笑了笑,並未多客套,慢慢退後了一步。 因為有外人在場,謝玉不便再對蕭景睿多加訓斥,所以只瞪了一眼,就放緩了語氣道:﹁客人遠來勞累,你們陪著先安排休息吧。明日不許貪睡,去公主府迎你母親回來,等我下朝後再過來這裡,有話要吩咐你們。﹂ ﹁是。﹂兄弟二人一齊躬身,與梅長蘇一起退了出來,直到了院門之外,才放鬆了全身。 因為早得了吩咐,謝府下人們已打掃好客院雪廬,重新換了嶄新的鋪陳,熱茶熱水也準備停當,整個院子顯得極是溫馨,倒看不出一向少有人住。旅途中晚餐吃得太早,所以蕭景睿和謝弼陪著梅長蘇一起在雪廬用夜宵。 棗粥和點心剛送上來,蕭景睿突然想起來了什麼,問道:﹁飛流呢,叫他一起來吃吧?﹂ 梅長蘇笑道:﹁他一直都在啊。﹂ 話音剛落,蕭景睿和謝弼突然覺得背心一陣發寒,回頭看時,方才明明空無一人的屋角,此時竟已靜靜地站著一個身著淺藍衣衫的少年。他容顏生得極是俊美,可惜全身上下都仿若罩著一層寒冰般冷傲孤清,令人分毫不敢生親近之念。 ﹁雖說不是第一次見飛流,可還是覺得這身法好詭譎啊。﹂謝弼壓低了聲音悄悄道:﹁蘇兄,有他這樣一個護衛在,我都不太敢靠近你,生怕他一個誤會,劈我一掌。﹂ ﹁怎麼會?我們飛流脾氣很好,很乖的。﹂梅長蘇剛抬了抬手,下一個瞬間飛流就已經飄了過來,蹲下身,將頭靠在梅長蘇的膝上,﹁看,還喜歡撒嬌。他只是偶爾分不清楚真假,以後有他在場的時候,你們不要跟我打鬧就是了。﹂ 這個武功奇絕的少年護衛受過腦傷,略有些心智不全,蕭景睿和謝弼早已知道,不過他倆對梅長蘇都敬如師長,根本也沒打算跟他打鬧,所以這句吩咐嘛,聽著也就是聽著罷了。 飛流不喜歡吃粥,謝弼又吩咐人另給他煮了麵食。 大家正邊吃邊閒談,院外突響人聲,有人一路朗聲大笑著走進來道:﹁你們走得可真慢,等得我都快長毛了!﹂ 蕭景睿大喜,跳起身來抓住來者,﹁豫津!﹂ 謝弼卻皺起了眉頭,下巴一仰,問道:﹁我說言豫津啊,你這消息也太快了吧?我們剛剛才進門,時間又這麼晚,你跑來幹什麼?﹂ ﹁我跟你們管家打了招呼,等你們一回來就給我送信兒,﹂言豫津大踏步走上前來給梅長蘇見禮,﹁蘇兄看起來氣色不錯,這一路上少了我,沒被這兩人給悶死吧?﹂ 國舅府的大少爺言豫津是蕭景睿最好的朋友,三個貴公子本來是一起在遊歷途中遇到梅長蘇,打算結伴同行回金陵的,誰知一行人在半路上碰巧救下了一對被追殺的老夫婦,聽他們說是準備上京,去控告慶國公柏業的親族在他的原籍地濱州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奪耕農田產為私產,毆殺人命等諸項罪狀。 謝弼因為寧國侯府與慶國公府一向交好,怕父親責怪,沒有敢管這樁閒事,而言豫津生性灑脫,俠義心起,便自告奮勇護送這對老夫婦一起先走,同時還堅持不要蕭景睿同行,讓他陪著由於身體欠安必須慢慢緩行的梅長蘇隨後回京。 ﹁胡公胡婆怎麼樣?﹂一見到他,梅長蘇自然要先問一問那對告狀的老夫婦。 ﹁狀子已經遞到御史臺了,事情現在很穩定,皇上秘旨派了特使去濱州,沒有調查結論前案子暫不開審,所以現在還沒起什麼風波,謝弼你也用不著這麼急就冷淡我避嫌。﹂言豫津雖然語氣樂樂呵呵的,但說起話來卻毫不客氣,﹁我就是想這麼晚來看景睿和蘇兄,就不是來看你的,不服氣來咬我啊︙︙﹂ ﹁呸!﹂謝弼啐道:﹁你那麼厚的皮,誰咬得動?﹂ ﹁好了好了,不開玩笑了,跟你們說正經的,﹂言豫津拖過一張凳子在桌旁坐下,撈起一杯茶一飲而盡,﹁你們大概還不知道自己回來的有多及時吧?﹂ ﹁及時?﹂蕭景睿不解地眨眨眼睛,﹁我們趕上什麼了嗎?﹂ ﹁哈哈,﹂言豫津用力拍著好友的肩膀,﹁你們趕上了一場大熱鬧!﹂ 聽他這樣說,梅長蘇倒還罷了,蕭景睿和謝弼卻一齊睜圓眼睛,露出了好奇的表情。因為他們二人非常瞭解言豫津,知道這位國舅公子是全京城最愛看熱鬧的一個人,哪裡有熱鬧哪裡就有他的影子,看的熱鬧多了,標準自然也會水漲船高,所以從他嘴裡說出來的﹁大﹂熱鬧,就一定不會小到哪兒去。 ﹁別吊胃口了,快說,有什麼熱鬧看?朝廷要加恩科點武魁了嗎?﹂謝弼催問道。 ﹁比那個熱鬧,﹂言豫津擺擺手,﹁你們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初遇蘇兄的那個小縣城外,看見了什麼人?﹂ ﹁看見了︙︙﹂謝弼略一回想,﹁啊,那個大渝國派來出使我們大梁的使團!當時他們不是在酒樓鬧著說帶來的國書丟了嗎?又砸樓又搜身的,那個猖狂勁兒真讓人想狠狠教訓他們一下!他們現在已經進京了?幹什麼來的?﹂ ﹁嘿嘿,﹂言豫津笑瞇瞇道:﹁他們是來求親聯姻的!﹂ ﹁原來是這個事︙︙﹂謝弼有些失望,﹁皇上是一定會按慣例考查一下這些使者,雖然還算有趣,卻也未見得會有多熱鬧。﹂ ﹁你先別急嘛,﹂言豫津斜了他一眼,﹁這個熱鬧裡不僅有皇上,有大渝使者,還有一個你們想也想不到的第三方!猜猜是誰?﹂ 蕭景睿與謝弼剛開始想,梅長蘇已道:﹁是不是北燕的使團也到了金陵?﹂ 言豫津稍感受挫,但很快又振作起精神:﹁蘇兄猜得沒錯,北燕的使團規模也不小,雙方在金陵城已經明爭暗鬥了好幾天了,皇上決斷不下,或者他根本就不想決斷,所以頒下聖旨,三天後在朱雀門外,來一個公平的比試!﹂ ﹁有些意思了,﹂蕭景睿挑起雙眉,﹁我們已經看到大渝使團裡至少有一個金雕柴明,北燕那邊雖然不知拓跋昊來了沒有,但也絕不會差到哪裡去。這雙方比拼,的確值得一看。﹂ ﹁哪裡只是雙方比拼,是三方!﹂言豫津得意地一笑。 ﹁啊?﹂兩兄弟異口同聲地問道:﹁還有哪家使團?﹂ 言豫津正準備賣賣關子,梅長蘇又笑道:﹁我猜當然還有東道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難道就不許我們大梁的勇士去爭爭這個機會?﹂ 面對著蕭謝二人詢問的目光,言豫津只好予以肯定:﹁蘇兄猜得對,就是這三方。﹂ 謝弼很是詫異地道:﹁皇上這樣下旨實在奇怪,他如果不同意和親,拒絕就是了,如果同意和親,那把本國人扯進來比試什麼?﹂ ﹁這就不懂了吧?﹂言豫津又高興起來,﹁我剛才就跟你們說過,這是求親,不是和親!你們以為跟以前一樣,如果皇上同意了,就在公主郡主中挑一個適齡的嫁過去,對方也不在乎到底是誰,反正娶的是大梁宗室貴女的身分?﹂ ﹁聽你這話的意思,大渝和北燕此次前來,難道還有特定求親的人選不成?﹂ ﹁沒錯。﹂言豫津用充滿神秘感的表情道:﹁一個特定的人選,一個讓他們打得滿頭包都願意娶到手的人︙︙要不要猜猜看是誰︙︙﹂ 話音未落,梅長蘇隨手放下粥碗,道:﹁我猜是霓凰郡主。﹂ 蕭景睿與謝弼一齊跳了起來,失聲道:﹁什麼?﹂ 而言豫津則是一臉幽怨地盯著梅長蘇,恨恨道:﹁蘇兄,雖然你聰明絕頂讓人佩服,可這種什麼都猜得中的毛病實在不好,讓人覺得很無趣,很沒有成就感啊!﹂ ﹁對不起,我反省,以後不這樣了。﹂梅長蘇笑道:﹁你繼續。﹂ ﹁還繼續什麼啊,該講的都講得差不多了︙︙﹂ ﹁這樣就差不多了?﹂謝弼大聲道:﹁大渝和北燕提的這是什麼狗屁要求?皇上早該一開始就拒絕了才對,還搞什麼公開比試!大臣們沒有諫阻麼?霓凰郡主怎麼可能嫁出去?﹂ 梅長蘇脣邊浮起一絲淡得讓人難以察覺的清冷笑意。 是啊,霓凰郡主怎麼可能嫁出去?她可不是一個長在深宮幽閨的普通貴女,而是以一介女流之身,執掌南境十萬邊防鐵騎的奇才統帥。十年前大梁南邊的強敵楚國興兵,負責南境防線的雲南王穆深戰死,其女霓凰臨危受命,全軍縞素迎敵,血戰楚騎於青冥關,殲敵三萬。此役後,朝廷頒下旨意,命霓凰郡主代幼弟鎮守南方,南境全軍皆歸於其麾下。郡主也曾指天盟誓,幼弟一日不能承擔雲南王重責,她就一日不嫁,至今已二十七歲,仍是單身。 也正因為霓凰郡主的地位舉足輕重,所以對於皇帝陛下同意異國人也可進入郡主擇婿範圍的決定,令幾個貴家公子十分吃驚,蕭景睿先就問道:﹁皇上難道就沒有徵求過霓凰郡主本人的意思?﹂ ﹁當然問過,因為雲南王世子穆青上月已成年襲爵,所以郡主倒是同意了,不過加了幾個條件,首先,比試者必須是求親者本人,其次,文試她不管,由皇帝陛下裁斷,但武試的優勝者要跟她親自比試,輸了才嫁。﹂言豫津悠悠道。 此言一出,那兩兄弟又齊齊鬆了一口氣。 謝弼罵道:﹁死豫津,故意逗我們!這樣就好多了,大渝和北燕的成名高手多半已婚無資格,未婚的就算再精挑細選,打得過我們霓凰郡主麼?﹂ ﹁也不一定非要打得過才行,﹂梅長蘇再次插言,﹁如果郡主看得順眼喜歡,自然不輸也會輸了。﹂ ﹁我也這麼覺得,﹂言豫津美美地道:﹁你們都曉得,郡主一向喜歡我︙︙﹂ 謝弼噴出才喝進嘴的一口茶,咳著道:﹁郡︙︙郡主是一向喜歡罵你!像你這樣不太正經的人就算了,霓凰郡主沙場風霜多年,喜歡的是穩重有擔當的男人。﹂ ﹁唉,﹂言豫津嘆著氣,﹁謝二,你真是狠心,我可好不容易做個美夢︙︙﹂ ﹁你就少開玩笑了,﹂蕭景睿推他一把,又道:﹁不過這次大渝和北燕也算是做著美夢來的,不成功吧,沒有多少損失,一旦成功了︙︙你們想想,不僅是聯了國姻,而且娶到手一個軍事奇才,名聲也會一下子響亮不少呢。﹂ 梅長蘇淡淡道:﹁大渝和北燕近來朝局都不穩吧,各有幾派在你死我活地奪嫡爭太子之位呢。此時有哪個皇子娶到了霓凰郡主,簡直就如同已穩拿皇太子的寶座一樣。﹂ ﹁蘇兄這話算是點到要害了。明知我大梁朝廷不大可能會放霓凰郡主外嫁,但總要拼著血本來爭一爭,若是僥倖爭到了手,回國就一定贏定了。﹂言豫津贊同道:﹁也不知是誰去給他們出的主意,也虧他們敢鼓足了勇氣來。﹂ 梅長蘇很感興趣地看著他,問道:﹁你怎麼知道一定是有人去給他們出了主意呢?﹂ 言豫津聳聳肩道:﹁我不愛亂分析的,只是直覺。你們想啊,兩個國家一起想到這個主意,又差不多同時付諸實施,也太巧了一些。﹂ ﹁管他巧不巧,總之不能讓霓凰郡主外嫁出去就行了。﹂謝弼搖著手,轉向梅長蘇,﹁蘇兄,依你看這場比試誰會贏呢?﹂ 梅長蘇失笑道:﹁我又不是算命的,哪裡會知道?﹂ ﹁剛才豫津問什麼你就猜得中什麼,我還以為你能未卜先知呢。﹂謝弼哈哈一笑。 ﹁我跟你們實招了吧,﹂梅長蘇笑道:﹁其實我不是猜中的。﹂ ﹁不是猜中的?﹂言豫津立即來了興致,﹁難道蘇兄真的會算命?﹂ ﹁命理之玄妙,豈是我一介愚人能窺算的?﹂梅長蘇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卷絹書,﹁我沒有猜,我是早就知道這件事,這上面都寫著呢︙︙﹂ 言豫津好奇地接過絹書,三個人湊過去一看,全都驚訝得叫了起來。 ﹁這是大渝國君親筆書寫、遣使求親的國書啊!﹂謝弼兩眼發直,﹁怎麼會在你手裡?﹂ ﹁啊,原來那個縣城酒樓上︙︙大渝使團居然是真的丟了國書︙︙﹂言豫津歪著頭盯住梅長蘇瞧,﹁蘇兄啊,你沒事偷人家國書做什麼?﹂ ﹁你說對了,就是沒事才偷的。﹂梅長蘇仍是笑得一派雲淡風輕,﹁大渝使團剛好跟我住同一個客棧,那個掌櫃的告訴我他們有個檀木長匣,護得很緊,裡面一定有好東西。我一時好奇,派飛流去取了來看,沒想到只是一卷公文國書。這些事情與我們江湖人無關,所以我也不太感興趣,原想看過就放回原處的,沒料到他們那麼快就發現了,鬧了出來,沒辦法,就只好不還了︙︙﹂ 三人全都見識過飛流奇詭的身手,聽說是他去取的,倒也不吃驚,只是這個梅長蘇也未免太好奇了一點,人家的國書他都要去翻來看看,也不怕惹上什麼麻煩︙︙ ﹁對了,參與甄試有沒有什麼條件和限制呢?﹂蕭景睿把話題又扯回原處。 ﹁有啊,要家世清白,年齡相當,品貌端正,未曾娶妻︙︙﹂ ﹁就這些?﹂ ﹁就這些。﹂ ﹁啊,﹂謝弼叫道:﹁那大哥也可以去參加!﹂ ﹁我?﹂蕭景睿嚇了一跳,﹁我雖然敬重霓凰郡主,可從來沒有想過︙︙﹂ ﹁不是想要你贏到最後才讓你去的,﹂謝弼拉著他的袖子,﹁我們大梁參加的人越多,大渝和北燕獲勝的機會就越小。你那麼優秀,一定能淘汰掉不少對手,也算去為霓凰郡主篩選掉不合格的人選嘛。﹂ ﹁可是︙︙﹂ ﹁還可是什麼?我是武學不精,報了名也白搭,你是天泉山莊的二少爺,卓伯伯親自教你武功,好歹也算是個高手,還難為蘇兄進京這一路上都在指點你,就算積累一下實戰經驗也好啊。﹂謝弼不由分說,向言豫津道:﹁豫津,明天你去幫他把名給報上去。﹂ ﹁這個不用你操心,我早就已經給他報好了。﹂言豫津笑瞇瞇道。 ﹁喂︙︙你們倆︙︙﹂ ﹁不用緊張,﹂梅長蘇忍著笑道:﹁你的武功我最清楚,想贏到最後是不可能的,去比試幾輪又有什麼關係?﹂ ﹁你這也算是安慰我?﹂蕭景睿欲哭無淚,﹁難道我是最好欺負的人︙︙﹂ 謝弼又想到一個問題:﹁不會只有京城貴胄人家才知道這事吧?民間的俊彥英傑應該也能來參加吧?﹂ ﹁當然能來。﹂言豫津斜了他一眼,﹁這種消息就是想瞞也未必瞞得住,何況皇上也有趁此機會為郡主擇一佳婿,以慰她沙場孤苦的意思。你們這一路上京來,難道沒注意到各路武林英豪都在朝金陵趕嗎?﹂ 三人細細回想,遲鈍地發現好像是這樣,只是進京的人流本就多,一時沒在意罷了。 ﹁好啦,不跟你們聊啦,﹂言豫津起身伸個懶腰,﹁我要回去好好休養,三天後準備大展身手,打退各路英豪,一舉贏得霓凰姐姐的芳心︙︙﹂ 謝弼斜了他一眼:﹁這人,還沒睡著就開始說夢話了︙︙﹂ ﹁是該走了,免得打擾蘇兄休息。﹂蕭景睿也道:﹁飛流都睡著好久了。﹂ 大家回頭一看,果見飛流和衣躺在床上,也沒放帳簾下來,閉目睡得很香。 ﹁都睡著了感覺還像個冰塊︙︙﹂言豫津剛發表了一句評論,飛流的眼睛突然睜開,嚇得他趕緊指著蕭景睿道:﹁剛才那句話是他說的!﹂ 飛流的雙眼無焦距地睜了一小會兒,瞬間又重新閉上。 ﹁放心,你的聲音他已經認得了,﹂梅長蘇莞爾道:﹁如果是陌生人的聲音,飛流就會立即醒過來了。﹂ ﹁還好還好,﹂言豫津拍拍胸口道:﹁那我們就告辭了,蘇兄請早些安歇吧。﹂ 梅長蘇起身相送到門外,目送三人離去,二更鐘鼓恰在此時響起,他停住腳步默默地聽了一會兒,凝目看著黑夜中一片寂靜的侯府,良久之後,才慢慢關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