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奇俠之七:寂寞高手︾溫瑞安 ︽二○一三年七月五日版︾ ︽好讀書櫃︾經典版 第一折、高手 甲‧蘭陵王 ﹁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 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 如此用唐教坊的二十八調遺音中的十八調,唱了一段,由末泥色主張,引戲色分付,副淨色發喬,副末色打渾,添一人作裝孤,演起﹁黃梁夢﹂來。 這渾名﹁鼓子詞﹂的雜劇,扛堂扛堂地在台上演,戲台稍嫌簡陋,顯得搭建匆匆,但戲服華貴,而且一排排、一列列,坐得滿滿,有老的、有少的、有男的、有女的,聚神看戲,閒嗑瓜子,或交頭接耳,時哄然叫好,有的孩童,在戲台旁嬉踢毽子,婦女梔子膏味道好一陣衝鼻。在戲台前排,人群中望去,第一眼必被他神容吸引住的那人,正皺了皺眉,搐了搐鼻,仰天打了一個噴嚏。 這教千人萬人中首先望得著的人,便是﹁君臨天下﹂李沉舟。 李沉舟也並非專注在唱詞上,他略帶倦意的眼神遊逡四顧,時有父老婦孺來問好道平安,他也連忙起身,臉帶微笑的招呼:元大媽還有做餌塊麼,真是好手藝,吃過便難忘||庚四爺的風濕痛好了些麼,回頭叫秀山給四老爺上藥去||戴細官怎麼了,上次給唬著的事,究竟壓驚了沒有?||如此一一相詢,如煦煦暖暖家人語,誰也難以想像,在峨嵋金頂以一人而對千百名武林一等高手的虎視眈眈下,談笑自若、技壓群眾的﹁權力幫﹂幫主李沉舟,在這裡一樣親切如家長、篤誠如君子,溫文識禮的謙謙淳儒。 李沉舟便是常常湊辦些節目,諸如梨園、彈詞、大鼓、參軍戲等,給幫中家人娛賞。李沉舟也偶出現其間,跟大家殷勤問候。他對屬下極嚴,對屬下家人則視若至親,故幫中上下,無不對之願效死相報。 這時台上的戲開得正鬧,一名白鬍子白髮白眉的老爺子持拐杖巍巍顫顫走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子連忙攙扶,李沉舟也扶另一邊,笑道:﹁湯公公越來越健朗了,再過幾年,連我也自嘆弗如。﹂ 那老公公想說話,張開手,嘴也呀呼呀呼的,一時說不出話來,白鬍都蓋住了嘴巴,李沉舟笑著替他理了理鬍梢,梳理了紋路,旁邊的老頭子笑道: ﹁幫主,您提攜我幾個兒子,又遷升我幾個孫子,連同那幾個小反斗,也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您待我們湯家五代,真是恩同再造,粉身難報啊||﹂ 李沉舟微笑道:﹁這是哪裡話,湯家五代同堂,都為﹃權力幫﹄立過大功,是幫裡欠湯家的恩典哩。是了,您老今年三月才做過九十大壽,令尊大概也年齡過百了吧||﹂那老頭兒笑得眼皮都睜不開了,說:﹁幫主您好記性,我爹他三十九歲生下了我||﹂ 李沉舟咋舌道:﹁老爺子福壽並昌,真了不起。﹂那湯老爺子似老得連手都不靈便了,撓著舌講不出一句話,只能點頭致意,李沉舟微笑表示了解,這時又來了帳房吉先生。這老先生已喝得醉態闌珊,委頓不堪,手中猶執著秤錘,一搖一擺地打著酒呃,李沉舟笑道:﹁怎麼,吉先生打起﹃醉拳﹄來喲?﹂ 吉先生醉斜著眼,笑道:﹁﹃醉八仙﹄?我只會打﹃醉螃蟹﹄。﹂吉先生不諳武功,幫中上上下下都知道,﹁醉八仙﹂是普通的武藝,吉先生在幫裡住久了,多少也知道一些。吉先生如此說,模樣又怪形怪狀,眾下都笑了,李沉舟拍拍他的肩膊道: ﹁吉先生,坐下來聽戲吧,是蘭陵王的破陣子呢。﹂吉先生當下頷首,李沉舟拉了張紫檀木凳子叫他坐下了,又去攙扶湯老太爺和湯老頭父子坐落。 這時戲正演到了﹁大面﹂。﹁大面﹂又叫做﹁代面﹂,演的是北齊蘭陵王,文才武略,驍勇善戰,但容貌秀美若女子,因恐不足以威敵,乃刻木作假面,常著之以臨陣。曾破周師於金墉城下,勇冠三軍,齊人壯之而作此舞,以模擬其指麾擊刺之狀,世稱﹁蘭陵王入陣曲﹂,在唐時已盛行,戲者戴著可怕的大面具,身著紫衣,揮金粧刀,執鞭而舞。 這時台上的人,舞得正是激烈,隨著交集的樂音,而台上盤旋著振翅欲翔一般的龍蛇,劇烈地旋轉著。李沉舟微笑地看著。這時﹁蘭陵王﹂忽地一個縱身,半空翻七個觔斗,人人一齊喝得一聲采。 這時鞠秀山匆匆走了過來。鞠秀山是﹁權力幫﹂中﹁八大天王﹂中的﹁水王﹂。﹁八大天王﹂中,﹁鬼王﹂陰公死於浣花溪中,﹁蛇王﹂老少死於伏虎寺中,﹁劍王﹂屈寒山歿於騎鶴鑽天坡上,﹁火王﹂祖金殿逝於峨嵋山下,﹁人王﹂鄧玉平被殺於鴻門,﹁藥王﹂莫非冤浣花蕭家喪命,﹁權力幫﹂中現只剩下了﹁水王﹂與﹁刀王﹂。 鞠秀山在權力幫是個儒生。權力幫雖是武林幫派,但也極需文藻之士、才識博洽的人來應付些事理。幫裡交給鞠秀山的差事,無不一一辦理得妥妥貼貼。日久之後,立了無數小功,又不以自居。李沉舟知道了,便派他一些大差事,凡事交在鞠秀山手上,無不治理得一清二楚,又快又妥。但此人行蹤神秘,常無故不在,啟人疑竇。李沉舟便派給他極棘手的事,來考驗他,鞠秀山雖遇凶險,但依然處理得穩穩當當。李沉舟萬般考較他後,試出此人任勞任怨,克勤克儉,而且諄諄諫言,耿耿忠心,便提陞他為﹁八大天王﹂中的﹁水王﹂。 李沉舟知這鞠秀山向來穩重淡泊,遇事精明強幹,而今見他手持一物,腳步稍有些倉急,知發生了事,當下問:﹁什麼事?﹂鞠秀山道:﹁人頭。﹂李沉舟一皺眉,遂又展開,問:﹁什麼人頭?﹂ 鞠秀山用身背擋住了其他人的視線,打開那布包的結,張開來湊近李沉舟,李沉舟一看,又一蹙眉道:﹁﹃虎婆﹄?﹂鞠秀山道:﹁是。﹂ ﹁獅公虎婆﹂與﹁長天五劍﹂,俱是﹁權力幫﹂的要將,當日﹁五龍亭﹂、﹁古嚴關﹂、﹁海山門﹂之役,這七人均有參加,而且舉足輕重。而今﹁獅公虎婆﹂中,﹁虎婆﹂首級在此,李沉舟也不禁要鎖緊雙眉:換作往日,權力幫自是賠得起,但這些年來,權力幫損兵折將無算,連對朱大天王的攻勢,都得改為自保,易反攻為守,步步為營,對蕭秋水那一伙人也以連橫而非對立,權力幫處境之窘迫,可想而知。 李沉舟當下問道:﹁她怎麼死的?﹂鞠秀山道:﹁今日是﹃獅公虎婆﹄輪值,她的屍首是被送來的。﹂李沉舟問:﹁送來的人呢?﹂鞠秀山道:﹁死了。﹂李沉舟問:﹁怎會死了?﹂ 鞠秀山道:﹁送這顆頭顱來的人,早已被逼服毒,人頭一送到我手裡,立即就死了。﹂ 李沉舟道,﹁那對方斷無可能為了送這顆死人的頭,而費如此周章。﹂ 鞠秀山道:﹁是。﹂ 李沉舟目光閃動,道:﹁那麼這顆人頭定必有問題了。﹂ 鞠秀山道:﹁是有問題。﹂ 李沉舟問:﹁什麼問題?﹂ 鞠秀山用五隻手指,輕罩住那﹁虎婆﹂的頭蓋骨,道:﹁這頭殼曾給人用刀整小心地剜去,然後掏出裡面的東西,而塞入炸藥,接縫得極其巧妙,若不留心,很難發覺得到。﹂ 李沉舟沉吟道:﹁這炸藥能不能自燃?﹂ 鞠秀山立刻搖首:﹁不能。﹂ 李沉舟道:﹁那麼敵人之所以殺﹃虎婆﹄,是為了將她的頭內安置炸藥,這塞滿炸藥的人頭,當然是為了炸死我||﹂目光射向鞠秀山。 鞠秀山垂首道:﹁是。﹂ 李沉舟笑了一笑,道:﹁你以為那安排這道毒計的人,會在什麼時候下手?﹂ 鞠秀山道:﹁現在。﹂ 就在這時,那戲台上飄飛倏忽的﹁蘭陵王﹂,呼地斗然翻出,縱刀斜削,金刀耀日,一剎那間,下了七記殺手。 同時間,左邊的吉先生,秤錘忽然點打而出,疾戮李沉舟後心七大要穴! 同一瞬間,右邊的湯老太爺,白花花的鬍子變作鞭子,﹁督﹂地迎頭鞭下,左手﹁大韋陀杵﹂,右手﹁小金剛拳﹂,雙鋒貫耳,連環打出! 這剎那,直如電光石火,李沉舟驀地不見了。 他已閃到了台上,那手握赤金鞭,執持紫金刀的﹁蘭陵王﹂,與他正鬥在一起,只見人影倏忽,如兩隻大鳥般此起彼落,看戲的人,無不因變起非常,愕然立起。 他們站起來的時候,湯老太爺已倒了下來。湯老太爺的招數,突然打空的時候,便等於全打向吉先生。吉先生居然以秤錘一一化解,但就在此時,他已發覺自己背後已多了一人。 湯老太爺狂嚎回身,尚未出手,那人已一刀刺中了他的心窩。正中心房。那人飄然身退,湯老太爺倒下,喘息,神情又回到那病骨支離、老邁不堪,湯老頭兒這時俯伏過去,哭道: ﹁爹,你為何要這樣做||﹂泣不成聲。那青衣羅帽的青年雙手放入袖內,也不為已甚。 吉先生的武功比湯老太爺要好。他化解了湯老太爺的一輪急攻後,再要覓路而逃,已來不及,這時他可一點醉態也沒有了,卻在鞠秀山的一雙如水長袖下,失盡了先手,錘秤也丟飛了。 鞠秀山的武功,一如﹁道德經﹂中的﹁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堅強委下,柔弱處上。﹂吉先生左衝右突,仍然衝不出鞠秀山掌影籠罩之下,忽地﹁水王﹂將袖一捲,聲勢轉弱為強,如一張大鐵帚般迎面掃了過去。 吉先生見來勢如此盛強,忙拍出雙掌,想借勢後縱,並乘機逃遁,忽覺來勢陡緩,又化強為弱,水袖舒展,竟在他手中塞了一物。 這時吉先生的雙掌,正全力一擊,手中忽多了件東西,吉先生情急間翻腕亮爪,自然送出內勁,﹁波﹂地一聲,那事物被他捏穿,﹁轟﹂地一聲,火石硝煙,吉先生慘嘶而倒。 他抓的正是﹁虎婆﹂的人頭。 ﹁蘭陵王﹂的刀光,耀眼生花,顏色奪目的戲服燦燦閃亮,三人之中,他的武功比吉先生還強十倍。﹁他﹂初只求打中頭顱,引起爆炸,與李沉舟同歸於盡,但李沉舟一上來就把他迫回台上,使他遠離了炸藥。﹁他﹂只好再求其次,想要傷敵,一上來就變了七八種武功,卻連李沉舟的衣袂都沒法沾到。最後只求得脫,但李沉舟身形東倏西忽,﹁蘭陵王﹂金刀霍霍,闖了十次,被化解了十次。 ﹁蘭陵王﹂長嘆一聲,迴刀自刎,李沉舟輕哼一聲,身影一閃,一出指,﹁嗤﹂地破空射出,擊中他腕後三寸處的﹁會宗穴﹂,﹁蘭陵王﹂金刀嗆然落地。 ﹁蘭陵王﹂大喝一聲,舞服上的金飾一齊急響,他人如大鳥阜起,平飛掠出,掠到了一柱擎天的旗桿上,輕輕一點,宛似飛燕在天空一折,又掠了出去。 這輕功簡直令人瞠目:但他掠出去的身子,卻幾乎撞在李沉舟! 天空那麼闊,他竟撞上李沉舟。 ﹁蘭陵王﹂一咬牙,身未回,身形卻﹁呼﹂地倒飛而出,宛若流星,斜掛縱落,在雞蛋花樹椏上一點,又疾地沖天而起,這次去勢,比剛才更勁急,他的舞服在驕陽下映耀,猶如孔雀開屏,破空而去。 可是天空那麼大,李沉舟仍是在前面的路上等著他。 就在這時,﹁蘭陵王﹂的身子遽然急旋起來,這急旋之際,他繭綢長袍,竟然冒出一般白茫茫的濃煙來。 所有的人都怕那煙有毒,捂住了鼻子,﹁蘭陵王﹂越旋越急,白煙也愈來愈濃,並發出啪啪火花,在濃煙之中,一倏淡淡的人影破空斜裡射出。 他那令人神馳目眩的衣服,已置於地上,他的人著了一套窄身短打,急掠而行。||就像壁虎逃避敵人留下了斷尾,來吸引住敵人的注意||他的身法快如鬼魅。 李沉舟躍開,靜靜地說:﹁慕容若容,敗了便敗了,你不該逃走的。﹂ 這時﹁蘭陵王﹂的身子已躍上了圍牆,陡地一頓,在輕輕柳梢彎稍稍遲疑一下終於躍落,李沉舟輕輕嘆了一口氣。 忽地一人自圍牆外升起,倒落回牆瓦上,怔在當堂,背向眾人,只聽圍牆上有人說: ﹁是的,你不該逃走。﹂ 那去而復返的是﹁蘭陵王﹂,他仰天倒下,跌落到牆內來,咽喉如噴泉一般湧冒著鮮血,喉嚨格格有聲,在臉具後睜大了眼睛,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一落下,恰好來了一陣風,那柳絲在圍牆外點頭也似的,這時圍牆上便飄來了一個人,身著青衫文士巾,正在用一條潔白的手帕,抹揩自己的手,臉上帶了個淡淡的微笑,是柳隨風。 李沉舟沒有再說什麼,他蹲下來,俯視湯老太爺的傷勢。湯老太爺的傷當然是沒救了。他一面咳,一面咯血,一面掙扎起來,想握李沉舟的手。李沉舟伸手讓他握住了,湯老太爺展開了一個安慰的微笑,李沉舟用另一隻手掌拍拍他的手背,露出瞭解的眼光。 湯老太爺大口大口地喘息一會,道:﹁|好||幫主您座下﹃刀||王||﹄||他的刀法又進步了。﹂ 殺他的人便是﹁刀王﹂。﹁刀王﹂兆秋息靜靜地在一旁看著,沒有作響。湯老太爺嘴角不斷溢出血來,已神衰力竭,支撐不住,猶自問道:﹁你||殺我的是||什麼刀?﹂ 兆秋息殺人,每殺一人,即換一刀,天下聞名,只聽他道:﹁是清臣守節刀。﹂湯老太爺聽得一震,闔閉雙目,竟淌下兩行清淚來。 原來唐開元天寶年間,安祿山反於范陽,揮兵南下,西進潼關,顏皋卿與弟真卿兩兄弟起兵勤王,舉事響應,以號召勤王有功,加御史大夫;未幾河北凡十七郡,重歸唐室。後常山城破被俘,安祿山擒之,因曾對他禮遇有加,痛斥之:﹁何負汝而反耶?﹂ 皋卿正氣凜然的罵道:﹁我為國討賊,恨不能斬汝!﹂安祿山怒極,便將顏皋卿和幼子顏誕、侄子顏詡,一同肢解處死。 顏真卿便是皋卿之弟,寫得一手好字,又是一門忠烈,官拜太子太師。玄宗曾嘆其二十四郡縣無一忠臣,得真卿奏章,大喜曰:﹁朕不識真卿作何狀,乃能如是!﹂李希烈兵變,宰相盧杞因畏憚真卿剛正清廉,欲借刀除之,乃建議真卿去汝州安撫,李希烈掘坑於廷,脅以為相。真卿叱之曰:﹁汝知有罵安祿山而死者顏皋卿乎?乃吾兄也。吾年近八十,位至太師,知守節而死,豈受誘脅?﹂卒被害。顏真卿字清臣,這﹁清臣守節刀﹂是德宗追念他的忠節而鑄的。 湯老太爺知自己乃喪生在這柄刀下,潸然淚下,湯老頭子悲聲泣道:﹁爹爹,幫主待我們闔家恩厚,你又何苦如此做|﹂ 湯老太爺勉力嗡動嘴唇,苦笑道:﹁孩兒,我這般做,確是喪盡天良,全無心肝||但慕容家||慕容世家對我們先人,有過活命之德,再造之恩||有恩,豈能不報||﹂湯老頭哭道:﹁可是幫主對我們家也有恩呀||﹂湯老太爺溘然道:﹁那是後||後來的事||﹂說到這裡,目光渙散,已眼見不活了。 李沉舟接去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你放心去吧。今日的事,不會向你後人追究。﹂湯老太爺聽了這一句話後,才算放了心,便嚥了氣。湯老頭搶天呼地,嚎啕大哭,李沉舟拍了拍他肩膀,站了起來,這時煙霧已散盡,幫中的人,早已在這頃刻間不慌不亂地離開了場地。戲台上只剩下了幾個人:李沉舟、兆秋息、柳隨風、鞠秀山和痛哭中的湯老頭,以及湯老太爺、吉先生、﹁蘭陵王﹂的屍體。戲台上空蕩蕩。 乙‧李沉舟殺李沉舟 李沉舟問:﹁他真的是慕容若容?﹂ 青衫人點點頭,走過去,把﹁蘭陵王﹂的面具解下,現出一張極端清秀的臉。 李沉舟端詳了一陣,道:﹁相貌是跟傳說相像,但像,並非就確實是他。﹂說罷看著青衫人,似要等他回答。 ﹁是他。﹂青衫人道:﹁慕容世家有三絕,﹃銀針金縷拂穴手,其人其道還其身﹄,﹂他說著慢慢張開手掌,食、中、無名尾指,各夾住一枚五寸一分見長的細針,在陽光映照下亮晃晃是一陣光芒, 李沉舟點點頭道:﹁是﹃慕容銀針﹄。﹂青衫人淡淡一笑道:﹁我差點也接不下。﹂李沉舟一笑道:﹁連江南柳五也差些兒沒接住的,當然就是﹃慕容銀針﹄了。﹂青衫人道:﹁既是﹃慕容神針﹄,那這人若不是慕容世情,就是慕容若容或慕容小意了。﹂青衫人柳五笑了一笑,又道:﹁慕容小意是女的,慕容世情||他若來了,死的恐怕是我。﹂ 李沉舟頷首道:﹁那他確是慕容若容了。﹂微喟一下又道:﹁可惜。慕容若容驚才羡艷,威震天南,今番卻喪命於此。﹂李沉舟看著地上的屍首,又說了一句: ﹁可惜。﹂ 鞠秀山忽道:﹁幫主,他們在幫中隱伏了那麼多年,為的就是這麼一擊?﹂ 李沉舟道:﹁昔懷一飯之恩,不惜吞炭紋身,毀容燔髮,只待一擊,要成大事,犧牲是免不了的。只惜他們這志在必得的一擊,委實討不了好,全軍盡沒,亦未免太令人惋惜便了。﹂ 柳五柳隨風忽問道:﹁老大是怎樣看出他們要出手的?﹂李沉舟一哂道:﹁其實也沒什麼。慕容若容演的﹃蘭陵王﹄,技藝很高,而且一身武功,無論怎樣假裝,都是假裝不來的,秀山這時拿那裝炸藥的人頭給我,我問起知道這炸藥須力擊才致爆炸,那這些伏兵顯然都是為了殺我||﹂ 李沉舟笑了一笑,又道:﹁他們不該找輕身功夫那麼好的人來飾演動作如許頻繁的角色||只不知道,安排演戲的人,向來細心、今日竟教人混了進來也不知!﹂ 原來﹁權力幫﹂中,每一組人事都分得極其周密,接待有接待的,稽查有稽查的,甚至跟蹤有跟蹤的,殺人有殺人的,諸如廚子,不但手藝高明,而且善於分辨毒藥,所以若有人在菜中下毒,根本就不容易;至於今日居然教人冒充了﹁蘭陵王﹂的戲子上來,確是不可能的事。 這時一人奔了過來,雙手向李沉舟遞上一封密函,李沉舟隨手拆開,道:﹁原先的﹃蘭陵王﹄角阿忽雷,三天前遭人勒斃||這下可好,沒得查了。﹂原來﹁蘭陵王﹂一發動,局面一受制,幫裡即有人緊急勘查﹁蘭陵王﹂者的底細,卻發現原先演﹁蘭陵王﹂的阿忽雷,早已被殺多日。 柳隨風悠然道:﹁上個月前老大要﹃屠龍屠虎﹄打聽的事,不知消息如何?﹂ 李沉舟道:﹁﹃屠龍屠虎﹄,已經死了。﹂ 柳隨風訝然道:﹁已經死了?﹂﹁屠龍屠虎﹂為當日﹁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中﹁千手人魔﹂屠滾之子,兩人武功凶狠霸道,猶在乃父之上,而今竟都死了,連柳隨風都微微有些震訝。 李沉舟道:﹁不但他倆死了,連我們派去川中唐門臥底的﹃不回刀﹄杜林,在慕容家做奸細的﹃鐵腳老李﹄,都先後遭了殃。﹂柳隨風聽著聽著,詫異之色卻是愈濃。 原來這些日子以來,﹁權力幫﹂給蕭秋水等一般抗力,摧毀過半,剩下的又與﹁朱大天王﹂抗衡,聲威大減,實力漸弱,江湖上道消魔長,此消彼長,總是輪個沒完。﹁權力幫﹂目下仍是﹁天下第一大幫﹂,除﹁朱大天王﹂勢力及﹁神州結義﹂外,確也無其他勢力可與之相頡頏的。 ﹁蜀中唐門﹂隱伏於川中;近數十年來,只要弟子出來行走江湖,必人才超卓,幹出一番轟動的大事來,﹁即墨﹂墨家,自成組織,紀律甚嚴,我行我素,頗有野心,﹁神州結義﹂一脈,原予﹁權力幫﹂最鉅打擊,但蕭秋水與李沉舟在峨嵋金頂一見如故,並且砥志抗金,所以反而抵消了彼此的戰禍。 蕭秋水跟他的弟兄正矢志抗金,轉戰於疆場之上,李沉舟亦有派人參戰,也從此得調養之機。﹁朱大天王﹂一股怎能容讓﹁權力幫﹂恢復,所以攻勢更是頻急。 這年間,﹁朱大天王﹂的﹁七大長老﹂和﹁權力幫﹂的﹁四大護法﹂,全皆在燕狂徒或峨嵋山之役中戰死,朱大天王的﹁三英四棍‧五劍六掌‧雙神君﹂,也只剩下了斷門、閃電、騰雷三劍叟以及雍希羽之﹁柔水神君﹂,至於﹁權力幫﹂,傷亡更重,﹁八大天王﹂中,僅剩下了﹁水王﹂和﹁刀王﹂,﹁十九人魔﹂中,只剩下了﹁無名神魔﹂、﹁神拳天魔﹂、﹁一洞神魔﹂、﹁血影魔僧﹂、﹁快刀天魔﹂五人,﹁雙翅‧一殺‧三鳳凰﹂中,只有﹁藍鳳凰﹂高似蘭與﹁紅鳳凰﹂宋明珠還活著。 饒是如此,﹁權力幫﹂還有李沉舟、趙師容和柳隨風三大巨頭、雖是幫威衰靡,版圖日蹙,但聲勢武功,非但別幫他派無可強項,就連﹁朱大天王﹂,相映下也黯然失色。 而﹁不回刀﹂杜林是﹁快刀天魔﹂杜絕的兒子,刀法端的非同小可,早在唐門臥底,卻無緣無故叫人識穿了,殺了尚不知曉。﹁鐵腳老李﹂係已故的﹁飛腿天魔﹂顧環青的師弟,武功直追顧環青,卻也叫人看穿了,死於慕容世家之中。柳隨風微顯憂色,又問: ﹁盛文隆呢?﹂ 盛文隆外號﹁拳打腳踢﹂,是老拳師﹁神拳天魔﹂盛江北的嫡親兒子,在朱大天王麾下化名﹁宗以權﹂,潛伏已久,近日一直未有消息。李沉舟搖搖頭,道:﹁還是沒有訊息。﹂ 柳隨風不禁問:﹁老大,您看,要不要將師容姊召回?﹂ 李沉舟道:﹁師容隨蕭秋水抗金,這裡縱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分了她的心。﹂ 柳隨風垂首道:﹁是。﹂ 李沉舟道:﹁你心中想到了什麼事,無妨直言。﹂ 柳隨風稍稍沉吟一下,即道:﹁以近日情勢而言,朱大天王、慕容世家都有野心,唐、墨二家,也有異動,恐怕日內就要出事,此刻幫中人少,再分出去抗敵,恐為不智||﹂ 李沉舟考慮了一下,忽然豁然一笑道:﹁老五,咱們昔日也曾只有七個人||後來更只剩下了兩個人,也沒怕過,今日怎麼啦?﹂ 柳隨風也隨著微笑,但仍微有怔忡之色。李沉舟看在眼裡,道:﹁你莫要過分操心。朱大天王從前扳不倒我,現在也扳我不倒。唐門實力隱伏,倒是危險。墨家子弟,踔厲取死,但有唐門牽制,諒無大礙。﹂ 柳隨風道:﹁但蕭秋水一股,殺我幫中人實眾,若不趁此滅之,任由其坐大,恐有將來之患。﹂ 李沉舟沉思了一下,說:﹁蕭秋水赤手空拳,全仗信義二字打天下,他的際遇是好,但我不能殺他。他確確實實在抗金,國難當前,一切私怨都應當放下,我們不但不應在此際分他的心,更該助他一臂之力才是。何況蕭秋水真個是全力以赴,復國殺賊,並非乘機擴張實力,我們在此時夾擊他,必貽笑天下,萬萬不可。﹂李沉舟笑了一笑,眼神裡又有一層似有似無的倦色: ﹁如果是我看走了眼,就算他日蕭秋水更恁威風,我也認了。﹂ 柳隨風蹙眉不語。李沉舟善於鑒貌察色,當即道:﹁怎麼,你還有話說麼?﹂ 柳隨風答:﹁是。﹂李沉舟道:﹁無妨直言。﹂ 柳隨風遲疑了一下,李沉舟知其必有極難啟口之事,叫道:﹁老五。﹂ 柳隨風微微一顫,應道:﹁在。﹂李沉舟更看出他是滿懷心事,於是道:﹁老五,你跟我闖蕩江湖數十年,連師容未來前你就到了,有什麼話不可說的,除非你不把我當哥哥了。﹂ 柳隨風囁嚅道:﹁老大如此說,折煞小弟,只是||只是這事||這事跟師容姊有關||﹂ 李沉舟臉色一沉道:﹁是她的也可以直說!別婆婆媽媽的,囉嗦什麼!﹂ 柳隨風一顫,終於道:﹁我|我聽外人傳聞,||師容姊近年來跟蕭少將軍東征西伐||宛若情侶||只怕他們||他們已||﹂ 這幾句話下來,連兆秋息和鞠秀山都變了臉色。只見李沉舟默不著聲了好一會兒,臉色愈來愈沉,忽﹁哈哈﹂一聲,大笑起來。 笑了一陣,見柳隨風臉色有些惴惴,便收了聲,說:﹁老五,江湖上的人長了嘴巴,有什麼不可說的?你也是大風大浪過來的人,怎麼連這點都勘不破?﹂ 柳隨風忍了忍,還是禁不住要說:﹁可是這回事盛傳得很厲害,恐怕不是空穴來風||﹂他說著,知道李沉舟不會相信,不禁有些激動,一條青筋,橫在他額空上閃了閃: ﹁老大,還是查查的好,免得受了欺還不知道。﹂ 李沉舟忽然一閃身,到了柳隨風身前,一揚手,眾人都吃了一驚,李沉舟的出手何等之快,手已搭到了柳隨風的肩膊,柳隨風卻連眼睛都未多霎一下,李沉舟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兆秋息和鞠秀山這才算鬆了一口氣,李沉舟道: ﹁你提醒得好。不過第一,蕭秋水不是這樣的人;第二,師容我信得過;第三||就算他們在出生入死的征戰中作出苟命的事,也是相濡以沫,只要心沒有變,作出這些事,我不介意。﹂然後他以手按著柳隨風的肩膊,一雙眼睛如一柄凝煉淬厲的劍,看著他,慎察地問: ﹁你懂了沒?﹂ 柳隨風以上齒咬咬下唇,隔了半晌,道:﹁懂。﹂李沉舟放下了手,舒了一口氣,道:﹁你們都出去吧。﹂兆秋息、鞠秀山、柳隨風以及湯老頭子,霎時間清理了地上的屍首,退了出去。 李幫主說﹁都出去﹂時,便沒有人能留在他身邊,任誰都不能夠。 李沉舟待他們都離了之後,仍站在原來的地方。這地方原是他閃身過來去拍柳隨風肩膀的所在,現在柳隨風已不在,適才在他身形一幌之際,柳隨風如果閃躲,他說不定會真的出了手。可是柳隨風卻連眼睛都沒有多霎一下。 所以他也沒有出手。 從來沒有人能在他面前講趙師容的壞話,從來沒有。他與趙師容自相識起迄今,武林中無不目為﹁只羡鴛鴦不羡仙﹂,趙師容不但武功、智謀、組織、辦事都有過人之能,而且從來知道自己的份位,不以自己才藝有所逾越,只一心造成李沉舟的霸業;跟趙師容在一起,絕不會跟弟兄疏遠,或耽迷於美色,或消磨了壯志。趙師容,不但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妹子,更是他的好助手。 趙師容從未出過錯,所以沒有人能說她的壞話。 李沉舟隔了良久,緩步踱了起來。當他離開他原先站立的地方時,青石板上,兩道深深的履印,嵌了進去。 剛才的話,已激起他心中萬丈波濤;但他不動聲色,硬生生壓了下去,那真氣到了腳下,竟將石板踩得深陷進去一般。 ||師容,究竟是不是? 他腦海裡浮現了蕭秋水劍氣縱橫,有王者風貌的樣子|又想起了那巧笑倩兮的趙師容|他竭力甩了甩頭,心裡一個聲音在喊著:不會的,不會的| ||要真的是,師容,你無需瞞我。 這院子深遠,李沉舟踱過那戲台側畔,回首望去,只見一列列、一排排的座椅空空,人都去了,只留下一地紙屑、瓜子殼等物。他看了心裡寂然若失,繼續往院子裡走過去。 他愈走進去、花樹花葉愈蔭濃。他一路上蕭索地走。走到一叢叢一簇簇的黃花爬滿了的地方,稍稍停下來,想到往日趙師容曾在這裡,與他相嬉。這地方沒他允許,誰也不能進來,也誰都進不來。他就跟她鬧著,在樹濃蔭處,兩情纏綿。後來趙師容翻過身來,以手支額,髮上都是草葉,痴然出神。 那時暮陽金澄亮的一顆,墜懸在海空那邊,照得她側臉金紅了輪廓,李沉舟看得心裡喜歡,忍不住說:﹁你好美。﹂趙師容只是痴痴地凝視那遠處,李沉舟也隨而注目過去,趙師容在晚霞裡伸出了手,說:﹁看,花好漂亮。﹂ 李沉舟只見那牽牛花的色澤在夕陽裡滲進殷紅一抹,卻見趙師容側臉挽高髻的臉蛋兒,竟比花還柔勻,心中憐惜無限,便親了一親。趙師容淡淡一笑,兩人就要相吻,忽見花架上有一雙黃雀,你躍過來,我躍過去,振翅比翼翔了回去,叉追逐回來,落在花間上,吱吱卿卿,煞是親密的樣子。 趙師容嫵媚一笑道:﹁你是它,我是它,它們是我們兩個。﹂李沉舟笑道:﹁我們兩個髒鬼||﹂說著又胳肢她,摟著她在草地上打滾。 這時忽飛來了一隻長紅色長嘴藍頂的美麗小鳥,那母的小黃雀,就飛開了,跟那紅嘴鳥在一起,開始上下飛翔,吱啾莫已,到了後來,甚是親密,那雄的黃雀立在一旁,甚是沮喪的樣子。趙師容見了,撇著嘴道:﹁我才不是她哩。﹂ 說時那雄黃雀忽然掠起,直往地上重重一摔,撞在石上,迸出了腦漿,竟自死了。李沉舟、趙師容都吃了一驚,未料到那雄雀竟如此烈性,都來不及阻止。那雌雀竟自與紅嘴鳥飛了。 李沉舟心中恙然大怒,心忖:這小鳥兒天性如此薄情,不如殺了!當下拾了一粒石子,道:﹁待我將它殺了。﹂趙師容側首問他:﹁殺了誰?母雀還是紅嘴鳥?﹂李沉舟見趙師容在夕陽中臉紅得像秋天最美麗的顏色,又柔和無比,竟自痴了,怔了一下,才道:﹁兩隻都殺。﹂可是說著話時,兩隻鳥兒都飛走了,只剩下黃色雄雀的屍體。 李沉舟這時想起來,心中一陣惘然。 這時他已走到林子裡一棵紫檀樹下,重重地踏了三腳,只有軋軋之聲,不遠處一棵極大的銀葉板根,其根部緩慢裂了一個大洞,裡面有一個身段窈窕的紅衫人,一聳肩就躍了上來。 這人艷若桃李,杏腮含春,正是﹁紅衣﹂宋明珠。宋明珠自從在丹霞山一役,巧戰﹁別人流淚他傷心﹂邵流淚,重創了他後,自己也被打下深崖,與蕭秋水有過一段夙緣。 她依然是紅衣勁裝,黑腰帶黑靴鞋,眼睛像明珠一般的亮。 宋明珠躍上來,道:﹁宋明珠拜見幫主||﹂ 李沉舟第一句就問:﹁小藍回來了沒有?﹂ 宋明珠一愣,即道:﹁沒有。﹂忽又想起道:﹁但據﹃長天五劍﹄自瞿塘捎來的訊息,高姊姊只怕眼下就到。﹂ 李沉舟嗯了一聲,又問:﹁你識得蕭秋水,他為人怎樣?﹂ 宋明珠又是一呆,沒料到李沉舟會這樣問。李沉舟見她有些狐疑,即道:﹁你曾被朱大天王的長老邵流淚擊落山崖,被逼服﹃陰極先丹﹄,蕭秋水也被迫食﹃陽極先丹﹄,但你兩人都守禮始終,我都知道了。我問的是,蕭秋水的人,節制力、剋抑之能如何?﹂ 宋明珠一陣詫異,這事只是她和蕭秋水的事,李沉舟如何得悉?她當下不敢再猶疑,說:﹁丹霞山之事,到最後仍不致壞了名節,當然是事有湊巧,掉落在﹃草蟲﹄上,但由始至終,把持得住的,不是我,而是他。﹂宋明珠明艷如火,說到此處,在李沉舟澄澈的目光下,仍不免有些赧然。 李沉舟道:﹁那你心裡恨不恨蕭秋水?﹂ 宋明珠用上齒咬了咬下唇,道:﹁恨。﹂遂而又搖了搖頭,道:﹁不恨。﹂ 李沉舟問:﹁為什麼恨?為什麼不恨?﹂﹁三鳳凰﹂原是歸總管柳隨風所隸屬,李沉舟很少對她們溫言談笑,柳五則不然,柳五一生不對女子疾言厲色,如果他不喜歡那女子,他寧可殺了她,也不斥罵她。 宋明珠抬了抬眸,長睫毛顫了顫:她不明白今日李幫主怎麼會忽然問起她這些事情來,但是覺得眼前的人,如家長一般親切,使她禁不住將一切都傾吐。 ﹁我也不知道。只覺得他在那時,不該太拘泥古板,心裡又很感謝他的拘禮。﹂宋明珠坦然說:﹁我自小闖蕩江湖,也經歷過些辛酸,武林人不是對我畏之如蛇蝎,便是圖非分之念||像蕭秋水這樣的人,確實很少,他||好像不是人。﹂ 李沉舟揚眉微笑道:﹁哦?﹂ 宋明珠忙道:﹁好像不似一個真的人,我總是以為活生生的人是有七情六慾的。﹂ 李沉舟道:﹁也許他是因為唐方||﹂ 宋明珠咬咬唇又說:﹁要是為了唐方,那更不應如此。在那種時候,又有什麼好怪罪的?蕭秋水和唐方是名滿江湖的愛侶,但咫尺天涯,始終未能在一起,這我也知道||唐方姑娘我沒見過,江湖俠侶,心胸絕不致如此狹窄,而我自己也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為能取而代之||只不過,唉,蕭秋水真不是人!﹂ 李沉舟笑道:﹁或者是怕你不願意?﹂ 宋明珠抬頭看向李沉舟,掛了一個甜甜的笑意:﹁我會不願意嗎?﹂ 李沉舟避開了她的目光,道:﹁抑或是怕柳五知道?﹂ 宋明珠笑得咭咭連聲,花枝亂顫,道:﹁幫主,他連您的虎威都敢攫,還畏懼什麼來著?﹂ 李沉舟點了點頭,問道:﹁那你呢?你怕不怕?﹂ 宋明珠一愕,問:﹁怕什麼?﹂ 李沉舟道:﹁怕柳五知道。﹂ 宋明珠低頭,低聲道:﹁他不知道的。﹂ 李沉舟大笑道:﹁你以為他會不知道?﹂宋明珠錯愕抬頭,只見李沉舟笑道: ﹁連我都知道的事,他很少有不知道的。﹂ 宋明珠倏地變了臉色,李沉舟緊接著一句:﹁柳五的為人,你是知道的了。﹂ 宋明珠緊抿著唇,點了點頭。好久以前,還有兩隻﹁鳳凰﹂。﹁金鳳凰﹂冷笑卿便因不聽他的話,忽給柳五下令抓起來剝光了衣服,當眾批判後活活淹死。﹁火鳳凰﹂水柔心因戀上武當派卓非凡,兩人打得火熱,不聽柳五勸告,柳隨風便一把火,燒毀了水柔心的容顏,水柔心憤而自殺。 宋明珠每當想起這些事,冷笑卿被淹死時的一頭濕髮,慘白的雙頰||水柔心被燒灼的臉疤,瘋狂的笑聲|便暗自惶慄。 李沉舟微笑再加了一句:﹁柳五不殺你,便很可能因為丹霞山那兒,你並沒有做出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兒。﹂宋明珠聽得不住頷首,李沉舟又道: ﹁可是柳五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隨時改換一切態度||今天他不生氣的事,明兒他再想想,或許就會怫然大怒了。﹂ 宋明珠又惴惴不安起來,李沉舟又說:﹁可是如果我去說情,或許他會礙在我面上,不會怎樣||﹂說到這裡,便止住不說了。 宋明珠顫聲問:﹁您||您要我怎樣?﹂ 李沉舟正色道:﹁我不要你怎樣。首先,你是柳五的人,我問的話,你都可以不必答。但是你現在有求於我,我可以向柳五說,不過,你先要回答我一個問題、做一件事。﹂ 宋明珠考慮了一陣子,毅然道:﹁幫主,本來您有事相問,我知無不言。﹂ 李沉舟笑了一笑道:﹁可惜我問的就是柳五的事。假使|﹂李沉舟頓了一頓,一字一句地道:﹁假使柳五要你殺了我,你殺不殺?﹂ 宋明珠的臉色一時回不過來。這問題包含了三項:第一,柳隨風有沒有叫宋明珠殺他?第二,柳五有沒有生過殺李沉舟之念?第三,要是有,宋明珠殺不殺? 宋明珠神色變幻了一會兒,李沉舟一直在看著她,在仔細看著她。宋明珠吸了一口氣,道:﹁五總管曾提起過。﹂ 李沉舟一展眉,道:﹁提起過殺我的事?﹂ 宋明珠默默點了點頭,臉色也恢復了紅潤,道:﹁是。五總管說,如果有一天,他要我殺你,從那時起,我便可以殺他了。﹂ 李沉舟皺眉道:﹁為什麼?﹂ 宋明珠盈盈望著他道:﹁他說,因為他那時候已不是人。﹂ 李沉舟沉默半晌。輕輕嘆了口氣,他的嘆息如落葉一樣飄忽。﹁你有沒有聽過﹃老伯﹄的故事?﹂ 宋明珠搖搖頭,李沉舟道:﹁那是一個才子寫的故事。﹃老伯﹄是幫會領袖,與﹃萬鵬幫﹄爭霸,起先占了上風,後來兒子、得力助手,都死於狙殺,他假裝被打得無法還手,其實暗中培養最後全力一擊,要攻陷﹃萬鵬堡﹄。幫中可信賴的人,只死剩律香川一人。他就在沒有出擊前將幫中一切交給他,卻不料交給了他之後,立即就遭到了律香川的暗算。原來最可怕的敵人不是對手,而是朋友。﹂李沉舟說到這裡,雙眼又有一種空漠的神情,平視宋明珠道: ﹁我今比可算也接近這種田地,所以我不能再疏忽,縱是最好的朋友,也要留意一些。﹂ 宋明珠睫毛顫動,忽然問了一句:﹁幫主覺得五總管有嫌疑?﹂ 李沉舟不答反問:﹁柳五知不知道我常找你們來聊天的事?﹂ 宋明珠垂首道:﹁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李沉舟笑了,悠然望天:﹁他該知道的。﹂ 宋明珠想了一會兒,問:﹁那您||您要我做的是什麼事?﹂ 李沉舟輕聲道:﹁殺了我。﹂ 宋明珠一驚,驚然道:﹁什麼?!﹂ 李沉舟淡淡笑道:﹁對,就是殺了我。﹂ 丙‧李沉舟之死 宋明珠退了兩步,仍不敢相信李沉舟說的是真話:﹁||您||要要我殺你||﹂ 李沉舟微笑,陡掣出一柄金光閃閃的短刀,道:﹁對,你快殺了我。﹂ 宋明珠訝駭莫已,囁嚅問:﹁為||為什麼||﹂ 李沉舟道:﹁因為用這柄刀殺我,殺不死我;若真的有人用刀殺我,我就死了。﹂李沉舟見宋明珠疑竇叢生的樣子,知道她尚未明白,便笑道: ﹁我叫兩個人來,你便明白了。﹂ 說著拍了兩下手掌。兩聲掌聲一過,一株高大的桐木樹後,閃出兩個人來。一人全身藍衣勁裝,身材高䠷頎昂,如鐵騎風雲的大將軍,卻是清谷秀雅的女子。 宋明珠詫喚:﹁高姊姊!﹂ 這女子便是﹁藍鳳凰﹂高似蘭,她身邊的人,黑布蒙臉,身形看來甚是熟悉。 宋明珠不禁問道:﹁你||你已回來了?!﹂ 高似蘭點點頭,李沉舟道:﹁她早已在三天前回來了。﹂轉身向高似蘭說: ﹁你告訴她盛文隆所探得的虛實吧。﹂ ﹁是。﹂高似蘭應,即向宋明珠道:﹁盛文隆潛伏在朱大天王麾下已三年有餘,卻忽被瞧出身份,他逃了出來,而杜林和老李都死了。他逃出來時只剩下一口氣,我去接應他時,遲去一步,他便給人幹掉了,他只來得及告訴我幾句話||﹂ 宋明珠睜大著眼睛聽下去,她知道這﹁幾句話﹂必有很大的干係。用生命換來的話語,通常都是極珍貴的。果然高似蘭道: ﹁盛文隆說:朱大天王、慕容世家、唐門三方面都派出了殺手,要在幫中裡應外合,殺了||幫主。﹂這﹁幫主﹂兩個字,原本就是﹁李沉舟﹂的名字,高似蘭當著李沉舟的臉,就算是轉敘,也有諱避。李沉舟接道: ﹁今日看戲的時候,已來了一批殺手。﹂ 高似蘭不知曉,﹁哦﹂了一聲,李沉舟道:﹁來的是慕容世家的人,而且都是一流好手。﹂ 高似蘭問:﹁是慕容小意?﹂李沉舟搖首道:﹁不是,是慕容若容。﹂高似蘭劍眉一揚,又問:﹁有沒逃了?﹂ 李沉舟搖首,笑道:﹁一個也沒逃得了。﹂高似蘭柳眉一豎:﹁慕容若容?﹂李沉舟道:﹁也死了,柳五親手殺的。﹂ 宋明珠杏目圓瞪,問:﹁所以您懷疑柳公子殺人滅口?﹂李沉舟搖首道:﹁柳五手下,向難有活口,這不能疑他,但是還有唐門以及朱大天王的殺手要來||與其讓他們先動手,不如我先死了好些。﹂ 宋明珠依然不解。李沉舟道:﹁我死後,權力幫的大權落在什麼人手上?﹂ 宋明珠不假思索便道:﹁師容姊。﹂ 李沉舟道:﹁可是如果師容在河北一帶艱苦作戰呢?﹂ 宋明珠想了想,道:﹁那就理應由五公子當家。﹂ 李沉舟道:﹁我死了以後,幫主就是他,朱大天王和唐門的人,以及那不為人知的內奸,如果要滅權力幫,就得先殺柳五。﹂ 宋明珠雙目一陣亮:﹁我明白了,若無人殺五公子,五公子就是那內奸。﹂柳隨風在當年創幫七雄中排行第五,年輕瀟灑,位居總管,所以被稱為﹁五公子﹂或﹁柳總管﹂。 李沉舟笑了笑,沒有直接作答,宋明珠禁不住要問:﹁如果內奸不是柳五公子呢?﹂ 高似蘭微笑道:﹁那五公子的處境就很危險了。﹂ 宋明珠急切地道:﹁是呀。﹂ 李沉舟問:﹁柳五的處境為何會危險?﹂ 宋明珠一愣,即答:﹁因為有人要殺他呀!﹂ 李沉舟道:﹁所以只要保護著他,或者說,監視著他,不管如何,那暗殺者,遲早都會出現。﹂ 宋明珠恍然,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忽又慒然道: ﹁可是||可是您||您又怎能死去呢?﹂ 李沉舟道:﹁所以便要你殺了我。﹂ 宋明珠又茫然了起來。李沉舟道:﹁我殺了我。﹂他指住那蒙面人,然後又指住自己,一字一句道: ﹁我的英魂才能回來保護或者監視柳五﹂ 高似蘭把那人的面巾扯下。那人的樣子,竟和李沉舟長得一模一樣,不過目光痴呆,掛了一個笑嘻嘻的神情,宋明珠竟未見過世界上有如此相似的兩人,但精神氣質竟又如天淵之別! 李沉舟緩緩道:﹁他不似的地方,如果死了,就誰都看不出來了。﹂ 死人臉上的表情都是木然的。或者說沒有表情。總之一個人死了,便失去了知覺、能力、武功、智謀和感受,以及一切。 但真正有武功、才能、判斷、敏感、智慧的人,仍潛伏在幫中,在暗裡監視一切。 宋明珠這才瞭解了李沉舟的用意。 只聽李沉舟道:﹁這人天生痴呆,容貌和我相似,一當幫主的時候,就開始養他,將他養了好久,藏了起來,他要什麼便給他什麼,一生不愁吃、不愁住、不愁花用,他容貌有不妥的,便給他易整,到了今天,他長得和我幾乎一模一樣,他生存的享受,都有過了,但生命的意義,便是為我死,而我因他死而繼續活下去。﹂李沉舟頓了頓,繼續道: ﹁所以要你一劍,將我殺了。﹂ 宋明珠瞠目道:﹁我為什麼要殺幫主?﹂卻見那酷似李沉舟的人,不知死之將至,依然嘻嘻傻笑,呆獃不已,心中不禁一陣發寒。她一生任性行事,視人命如草芥,所以才在丹霞山上,一上來就重傷了吳財,殺了勞九,而今見到這好似沒有腦袋過了半生的人,也不知怎地,竟有些悚然。 李沉舟道:﹁你殺了﹃我﹄的理由是:蕭秋水和你在丹霞山的事;你將那顆﹃陰極先丹﹄扣了起來。﹂ 宋明珠退了一步,嘎聲道:﹁|您||您怎麼都知道?﹂ 李沉舟平靜地笑道:﹁我怎會不知道?我知道你並非獨吞,而是給了柳五,柳五告訴你,這事不可張揚,是也不是?﹂ 宋明珠低下了頭,花容慘淡。 李沉舟道:﹁柳五一向風流,他有多久沒理你們了?﹂ 宋明珠知道在這幫主面前,是什麼都瞞不住的,當下用力咬下唇,道:﹁已經一年多了。﹂ 李沉舟點頭喃喃道:﹁這可能便是那﹃陰極先丹﹄之故。柳五雖功力深厚,天生穎悟,但﹃陰極先丹﹄的威力,確要了他不少代價。﹂ 宋明珠聽了,頭垂得更低。李沉舟補充道:﹁你便為了這個,畏罪拒抗,連同左常生,將我殺了||當然,以我功力,你們很難輕易殺得了我||﹂ 高似蘭接道:﹁李幫主平日喜歡在這林中踱步,每次他都喜歡在這裡靜思默想幫裡的應對之策,你和我便匿伏在茄苳樹下的機關裡,而左常生假裝拿飛鴿傳書稟報,三人一齊動手,殺了﹃幫主﹄,由於幫主武功高強,所以左常生也死了|﹂ 宋明珠問:﹁那||那高四姊又為何要弒幫主?﹂高似蘭是原存﹁五鳳凰﹂的老四,﹁血鳳凰﹂莫艷霞是大姊,﹁金鳳凰﹂冷笑卿是老二,﹁火鳳凰﹂水柔心是排行第三,﹁藍鳳凰﹂高似蘭居第四,﹁紅鳳凰﹂宋明珠則是老么。 高似蘭淡淡地道:﹁因為我將梁斗等人被擒之處告訴了蕭秋水,才致蕭秋水得上華山,使得上官、費二族互拼殆亡,蕭秋水的勢力因而坐大:我因怕幫主見罪,所以橫加殺手。﹂ 宋明珠倒抽了一口涼氣,道:﹁那|左人魔又因何殺幫主﹂? 高似蘭淡然道:﹁他真的是想殺幫主,所以他只好死了。﹂ 宋明珠睜大了園眼,訝然道:﹁他||﹂ 高似蘭道:﹁他是朱大天王派來臥底的人,也臥了這許多年了。﹂ 李沉舟道:﹁所以他殺了﹃我﹄之後,只好死。﹂ 宋明珠終於了解了這件事。但她還是有一事要問:﹁我們殺了﹃幫主﹄,天下之大,哪還有路可走?﹂ 李沉舟笑道:﹁你們跟著我,天下又怎會有絕路可走?﹂ 宋明珠喜上眉梢,滿心喜悅地道:﹁我們||我們可以跟著幫主?﹂ 李沉舟道:﹁嗯。一起做一些替﹃權力幫﹄剔濁揚清的事。﹂ 高似蘭忽道:﹁只不過這樣之後,幫主您就不得露面了。﹂ 李沉舟道:﹁我當然不露面。我自小心裡就想,死了之後再復活,一切都是不是一樣?我在江湖上,做下了那麼多的事,有善的,有惡的,有人當我是恩公,有人叫我為奸賊,總之,就真是罪魁禍首,但也舉足輕重||我一直有個異想,想知道我死後,武林中對我是怎樣的評價?我死後,江湖會不會在風波詭譎中將我迅速忘懷,到了不久之後,便連新的一代也不知道我李沉舟了?||只有我死,才能看出真心,訪得實在。今日妳倆要來替我了這心願,只要能順利找出元凶,日後定然有賞。﹂ 高似蘭和宋明珠幅衽拜道:﹁能為幫主效命,殊幸欣悅,怎能接受獎賞||﹂ 這樣說著,李沉舟心裡卻在悠然想到另一件事:師容,他心裡狂喊,也唯有這樣,才能試出你的真心了。||要是你負了心,我就算抓拿到暗殺者,逮住了元凶,也難再世為人,而要永淪為鬼了||。 他這般想著時,一人正從林外小心翼翼走了進來。這人長袍闊袖,但在他身上穿來,一點都不從容的樣子。高似蘭輕聲嘆道: ﹁左一洞在武林中出名的奸似鬼,今日卻要平白做了冤鬼。﹂ 左常生一見李沉舟,慌忙作揖,李沉舟劈頭第一句就問他: ﹁朱大天王好。﹂ 左常生臉色,登時大變。他還未來得及回話,李沉舟自懷中掏出一隻信鴿,遞了過去,左常生錯愕下雙手接過,然後宋明珠和高似蘭就同時出了手。 ﹁一洞神魔﹂的肚子本是空的,有個大窟窿,但這下他連胸膛上也多了個窟洞。 ﹁紅鳳凰﹂的臉姣心狠,﹁藍鳳凰﹂的冷艷無情,左常生這次就算有九條命,也逃不過這一擊;就算逃得過,又有什麼用呢?有李沉舟在。 李沉舟不在了。李沉舟的死訊傳出去的時候,全幫都震住了,有人以為是末日了,有人悲號當堂,茶飯不思,有人披白巾、戴麻孝、有淚痛哭、無淚泣血,有人兀自不肯相信。 柳五不是其中任一類。 他沒有哭,只靜守李沉舟屍身旁,足足三天,三天後,有人見到他叩了九個頭,站起來時,額上冒血。然後他向旁邊的人下達了一道命令: ﹁向朱大天王投降。﹂ 在四川、湖北兩省間,長江上游之﹁三峽﹂,長七百里,為行舟險地。 三峽之首||瞿塘峽上||有一艘吃飽了風的帆船,順流而下,航過時,忽然打起了一面熾紅的血旗,然後又升起了一面小小的白旗。 在旭陽照射下全色的江水晃漾,一座山頭上,有一人舉一黑色繡金龍的旗幟,招風晃了一晃,這道旗號立即一山飄過一山,一丘傳過一丘,一直傳到瞿塘峽上。 瞿塘峽有翻山越綿嶺,連綿十餘里的山寨,一匹快馬,馬上的人,俯身幾乎貼在馬背上,幾乎同一條直線一般,舉著一黑色繡金龍的大旗,衝入山寨中,馬蹄激起黃沙漫漫。 黃沙未落,那人已勒馬躍下平地,兩名大漢,箭矢一般迎了上去、跟那大漢交頭接耳幾句,那兩人臉上都露喜色,返身往寨內奔去。那持旗幟的大漢這才有隙裕在那大木桶中勻了一大桶水,潑洒向臉上去,來減低他身上狂奔過後的燠熱。 那兩名大漢急奔,奔過了幾個哨崗,到了一個用黑色木條建築如鐵一般威風的寨前,便停下了,一個高瘦赤精大漢走出來,那兩名大漢俯耳過去,說了幾個字、這燒窯的赤膊漢臉上立時出現欣喜之色,雙目嘉許地看著兩人,用力在他們肩膀上一拍,返身就掠了進去。 他不知經過了多少道閘門,多少弄堂多少巷衖,忽在一處黑色窄門前止步,小心翼翼、恭恭謹謹地行近去,一個身著白衣、輕搖摺扇的文士,神色冷然的行了出來。 那燒窯工人模樣的人也湊過去,說了幾句話,那文士臉上,立時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那輕鬆平淡的容態,立即不見了,又追問了幾句,沉思了一下,揮手叫那漢子去,但臉上已掩抑不住狂喜之色。 他又沉吟了一陣,急將摺扇一閤,快步踱入窄門。窄門一過,原來是一寬敞至極,簡直如平原一般的大殿,大殿上什麼置設都沒有,遠處有一張三十餘丈長的大理石桌子。桌子頂端,只有一張椅子。椅子後面,有一道屏風。 屏風上繪有一隻欲飛九天、翼翔爪張的金龍。 那大廳十分寬敞,沒有門也沒戶,更沒有屋頂,陽光就直接自天空洒了進來,沒有任何東西能在這房子上面,除了日、月、星星、雲朵,偶爾的雨水和鳥。 那文士走進來時,腳步已禁不住為那喜悅而輕快起來。由於大廳太過闊大,以致那張奇長的桌子,不會讓人覺得過長。 那文士卻知道天下英豪到此地來聚議時,都得站著,只有桌子那端的唯一人,才有資格坐這唯一張椅子,而且是坐著聽那些站著的人報告,這對於那些誠切稟報的人來說,已經是一件令他們夢寐以求的殊榮了。 可是那文士實在無法抑遏心裡的興奮,他每走近一步,臉上的狂喜之色就增多了一分。他急急走去,忽聽一個聲音,來自他的頭頂。這聲音,他知道,是屏風後的人說的。 ﹁什麼事?﹂ 那文士聽得心頭一慄,忙道:﹁稟告天王,有喜事相報。﹂ 這文士正是﹁柔水神君﹂雍希羽,他是﹁朱大天王﹂手下兩員大將之一。那聲音卻冷冷地道:﹁你為了一個息訊,在行走時大意到不得了,迄你走過來的五十二步中,至少有四十七次可以供人一擊得手,可謂大意至極!﹂ 雍希羽一聽,不由自已的淌出了冷汗,心中栗栗,惶懼不已,那聲音才問: ﹁是什麼事?行近相告。﹂ 這時屏風後走出一個矍鑠老叟,身著鐵色長袍,背負雙手,走了出來,正是朱順水。雍希羽慌忙走前一步,稽首下拜。 ﹁叩見天王。﹂ 朱順水一揮手道:﹁你說。﹂ 雍希羽即道:﹁李沉舟死了。﹂ 朱順水將頭一揚,目如厲電,瞧得雍希羽猛地一震,朱順水雙目如電殛一般掠過後,半晌,才一字一句問道:﹁消息確實?﹂ 雍希羽拜伏道:﹁翔實。﹂ 朱順水的神色不變,但眼神裡終於出現了一絲狂喜之色。他緩緩地站立起來,雖身材不甚高大,但精悍無比。他一站起來,雍希羽即垂手退過一旁去。 朱順水站了起來,嘴裡念念有詞,來回踱步,雍希羽知道朱大天王遇事喜歡來回踱步沉思,更不敢驚擾。朱順水踱了一會,便走入了屏風之裡。 待他再從屏風另一邊出來時,他已有了決定。他簡短地下令: ﹁柳五必然來降。但其實則假降。此令三十六分舵,七十二水道,假意受降,全面備戰。﹂ 消息傳到墨家子弟那裡時,墨家子弟正隨大將劉錡與金兵在順昌決一死戰。處處都有墨家的子弟在磨劍撫刀,刀光映得墨家人的臉上灩然寒光。 墨夜雨聽完了消息,只說了一句話: ﹁派十個精銳的去吊唁,若沒死,在靈柩上補一刀;如果死了,殺光他棺材旁邊的人。﹂ 墨家大弟子墨最沒有發問。但墨夜雨彷彿已瞧出他心裡所問: ﹁李沉舟若未死,則是等咱們去,咱們不能不去;李沉舟若死了,他的手下定沉不住氣,進攻咱們,咱們也非去不可。﹂ 墨夜雨說罷,走到中天皓月下,仰頭閉目沉思。他長長的影子映在地上,銀緞的披風如一隻大白蛾,披在他身上,從背後看去,他的雙眉竟長及鬚邊,額頂泛映著月色煞白。 墨最靜靜退了出去,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知道墨夜雨在臨大事時,喜獨自在天穹下佇立沉思,不容人相擾。 唐門唐君秋係蜀中唐門與俗世紅塵的總聯絡人。所有的唐門弟子,要出去闖蕩江湖之前,都得讓他審定過,或要通過他的考驗。 他在唐門二代子弟中排行老二,坐鎮中州,他離得雖遠,但一直是唐門的﹁咽喉﹂,要入唐門的人,不管是武林中人,不管是官宦、貨商,都得通過他的勢力。他在唐門,可算是主理外務的首席人物,跟主理內務的老大唐堯舜,俱是手執大權的人物。比起專門訓練高手與殺手的老三唐燈枝、老五唐君傷,可說是銖兩稱悉,各有千秋。 可是這次從唐門內堡派來的好手,一批又一批,如唐大、唐朋、唐柔、唐猛||都是有去無回||甚至連﹁唐門三少﹂的唐肥,也鎩羽而歸;而這次派出來的人,更是老五唐君傷的手上第一號人物: 唐宋。 唐宋來到了他的地盤,這事連唐君秋都不敢怠慢。唐門高手,一旦執起法來,是六親不認,甚至可以大義滅親。 唐君秋知道外面出了事。幾十年來暗中訓練的唐家堡好手,已逐個遣出,有重要任務完成。他的兩個重要手下:唐本本和唐土土,也垂手待命。 他把這個近年來所聽得最轟動,但也最對唐家堡有利的消息向他對面的白衣少年說了。 那少年卻不動容。 少年沉吟了半晌,輕輕呷了口茶,時已秋杪,天氣微寒,他卻輕輕搖了搖摺扇,然後又哼了個小調,唐君秋一直在等,等到了後來,這少年人居然似已睡去,手裡還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撥著扇子。 唐君秋感受到那微末的一點點涼風||係從那扇子吹過少年的髮襟再傳來的||唐君秋感到一陣陣莫名的憤怒。 若不是,若不是他知道這人就是唐宋||唐家內堡的人搗什麼鬼,一個比一個更驕傲了?上次從這兒出來了一個唐朋,又傲又慢,出去還不是叫﹁權力幫﹂給殺了?! ||難道這些人真當自己老了?! 可是自己為唐門奮鬥掙扎幾十年,什麼陣仗沒見過?運籌帷幄,衝鋒陷陣,他哪樣未立過汗馬大功?居然叫這些﹁內堂﹂訓練出來的小毛頭兒小覷了! ||可是怒歸怒,脾氣是發作不得的。 ||自己這幾年來好女色,唐老太太已深深不喜,唐宋是唐老太太手邊紅人,更是得罪不得。 想起唐老太太,他就不禁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噤。 唐宋這時忽然問:﹁你冷麼?﹂ 唐君秋笑道:﹁大白天的,那裏冷。﹂ 唐宋的眼,睜開了一絲窄縫,再問:﹁不冷你為何打冷顫?﹂ 唐君秋登時火起,但覺唐宋那睜開的一隙縫的眼內,卻如冷電一般地眄住他。唐君秋居然能按捺得下來,心忖:我畢竟是他伯父啊,闖蕩江湖也比他多,他敢怎麼樣?當下笑道: ﹁我發個抖兒,十七少也要查根究問麼?﹂ 唐宋懶洋洋地道:﹁二伯父打顫,我不想問;不過二伯父要是因為念起老太太就起抖兒,恐怕老太太會不喜歡||﹂唐宋懶懶地笑了一笑又道: ﹁堡裡的唐朱,就是在做夢時憤然喚:﹃老太太﹄,就被唐老鴨處死了,這事你可知道?﹂ 唐君秋臉色變了。唐老太太就是唐門當今最有權力的人,也是當今武林中最有權力的女人,唐老鴨就是她近身婢僕。唐君秋臉色變得快,復原得也快,他居然阿諛地笑道: ﹁是,是,十七少提點得是,我老不中用了,該多多學習||只不知||﹂他說到這裡,故意不說下去,待唐宋追問。 誰料這十來二十幾的小伙子,居然一點都不急,一句都不問,起來輕輕呷口茶,又躺挨下去,打起盹來,唐君秋暗罵了一句:見鬼了!只好逕自說下去: ﹁對於李沉舟的死,不知十七少有什麼行動嘸?﹂ 唐宋的眼球略為轉了一轉,有氣無力的問:﹁你呢?你有什麼看法?﹂ 看法?這小子自己沒主見,要探聽我的寶貴經驗!好,看我的||﹁李沉舟死,柳隨風不能服眾,武功又不如人,正是一舉摧之的好時候。﹂ ﹁不。﹂唐宋這時緩緩地,但完全地把眼睛睜開,他凝重地用手,將杯子端到唇邊,吸了一口,茶含在嘴裡,似在細細品茶,好一會才吞下,道: ﹁這消息不似權力幫的真正訊息。上次我叫你殺的權力幫臥底﹃不回刀﹄,殺了沒有?﹂ 在旁的唐本本立即答:﹁殺了。﹂他說的時候垂在兩旁的兩隻手爪子緊了緊,他練了三十年的﹁鷹爪功﹂,隨時可以飛身掐死敵人,比暗器還有效,杜林就是死在他的一雙﹁鷹爪手﹂下。他向來都覺得自滿。 唐宋低叱了一句:﹁我沒問你!﹂ 唐本本低頭道:﹁是。﹂ 唐君秋忙道:﹁是唐本本將他殺了。﹂ 唐宋道:﹁你可知道他殺得奇差無比麼?要不是他躍出窗口時著了我一記,他右腿內側中了我一枚木棉針,恐怕早讓他逃了。﹂ 唐本本聽得全身抖了起來,原來他殺杜林的時候,已細察過周遭都沒有人,卻讓﹁不回刀﹂杜林警覺,躍出潛逃,卻在窗口稍稍一頓,是以自己一擊得手。事後才發現,杜林的﹁氣海穴﹂有一枚細針,卻不知是誰神出鬼沒般下手||原來竟是十七少! 唐土土見自己的拜把弟兄臉如死灰,身子發顫,不明所以,也不安起來;唐君秋帶這兩人已久,一見此情形,心裡已瞭然了八九分,當下調解道: ﹁阿本在唐家堡,曾打下龍蟠虎踞的﹃石頭城﹄,早歲曾在清涼山掃葉樓救過十七少的尊翁||燕子磯一帶的基業,都可以說是他打下的||﹂唐君秋說那麼多話,是為了藉這些功績來保住唐本本的位置。唐本本在他手下,善解人意,近年來的美女,多半是由他跟貪官污吏勾結,才絡繹不斷的供應上來,另一個唐土土,可蠢笨得多了,連一句奉迎的話兒也不會說。 唐宋聽了,﹁哦﹂了一聲,向唐本本微笑道:﹁這些年來,辛苦您了。你在唐門﹃外圍﹄,當什麼職位?﹂ 唐宋如此柔聲問。 唐本本受寵若驚,答道:﹁是二大爺的左刺史巡使||﹂ 唐宋笑道:﹁很好,現封你為正司馬||﹂唐本本大喜不過,正待致謝,唐宋又道: ﹁追封諡號﹃本贊公﹄||﹂ 他說完這句話,唐君秋的臉色就變了。唐本本臉色卻沒變。他已死了。他的屍首正緩緩的倒下去。在他一旁的唐土土,整個人卻愣住了,臉色如土。 唐宋卻笑道:﹁你很好,既不貪花,也不好色,更不阿諛奉承,老太太很瞧得起你||他的位置,由你一併代了。﹂ 唐君秋額角隱然冒汗。唐宋又呷了一口茶,在飲茶的時候,眼睛眯得細細的,不知是觀察人,還是在品嘗茶的滋味。 唐宋卻笑道:﹁權力幫那樁子事,絕不如此簡單,他既要我們知道李沉舟死了,咱們來個相應不理,以不變應萬變||何況,﹂他笑了笑,悠哉遊哉地道:﹁據說﹃權力幫﹄中已有了我們唐家最厲害的人,主掌了一切||﹂ 唐君秋忙應:﹁是。﹂微抬眼望去,只見唐宋又在輕搖摺扇茗茶,唐君秋驀然發覺,這少年人在飲茶、搖扇時,眼睛眯成一條線,顯然都在想事情,也不知怎地,一股寒意,自腳跟底直冒上了心頭。 唐家百數十年前也有一個陰毒、年輕而厲害的人物,叫做唐玉。他的故事已有武俠前輩精采記傳,令人讀後猶有餘悸。昔年﹁唐家堡﹂與﹁大風堂﹂一戰,死了不少人,但唐家堡的實力依然屹立不動。 這百幾十年後,唐門三大年輕高手,除了唐肥重傷,不知去向外,唐宋和唐絕,都是令人聞名色變的人。唐宋冷、毒,而且六親不認,外貌卻溫文儒雅。唐絕最絕,絕得連﹁唐門﹂也沒幾個知道他怎麼絕法。 慕容世情到了晚年,中年喪妻之後,最疼惜的是他的一對子女。 他的兒子慕容若容,風流俊雅,才藻澎湧,悟性奇高,而且對彈詞說書唱戲,俱有心得,他天生頎俊,而且嗓子又好,不但隱然有其父之風,在劇藝舞技上,已有小成。 如果一定要找弱點,慕容若容只有一個弱點: 心高氣傲! ﹁暗殺李沉舟﹂,這個意念,乃出自慕容若容本人,慕容世情並不知道。如果慕容世情知道了,定不會讓他去;他既愛惜這個聰明伶俐的兒子,更不想將潛伏在﹁權力幫﹂數十載的﹁伏兵﹂犧牲掉。 ||李沉舟豈是如此輕易暗算得了的! 可是慕容若容去暗算他,慕容世家與權力幫之結仇,來自慕容英之被殺。而慕容英之所以被殺,乃起自於權力幫與蕭秋水在烏江之役後,誤會有慕容世家的人與役,一大世家與一大門派,本已形成對立日顯,何況還有這等肇禍惡因!這導致了後來的慕容英雄為南宮世家的﹁鴻門陣﹂所殺,而南宮世家正是權力幫所指使的。慕容若容年少氣盛,想闖出一番事業,於是隻身赴權力幫,狙殺李沉舟,屢次突圍不成,反被柳隨風所殺。慕容若容再也沒有回到姑蘇去。 慕容世情是先聽悉兒子被殺的消息,過後三日,才傳來李沉舟死亡的訊息。 慕容世情當時在酒宴上聽得獨子喪命的消息。他的兩粒眼淚,滴在玻璃色酒杯裡,瞬即歡酒喧鬧如故,十分暢愉,一點也沒有哀傷之情。次日他到寒山寺去拜會一位老僧聽禪,聯袂到虎丘靈岩寺,遨游了一日,到了第三日,偕一群碩學名儒,武林泰斗,大宴於蘇州滄浪旁,宴至半筵,悉聞李沉舟斃命的消息。 慕容世情拍案大哭三聲,悲聲吭歌日:﹁昭昭素明月,輝光燭我床。憂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長!微風吹閨闥,羅帷自孤揚。攬衣曳長帶,屣履下高堂,東西安所之?徘徊以徬徨。養鳥向南飛,翩翩獨翱翔。悲聲命儔匹,哀鳴傷我腸,感物懷所思,沾涕忽霑裳。佇立吐高吟,舒憤訴穹蒼。﹂他一面吟哦悲唱,走到中庭,拭淚道: ﹁嗚呼!沉舟既死,世情何復生?逝我李沉舟,天下難尋敵手!你們明天就隨我去金陵拜祭他。﹂從此日起,便不酒不宴。全身縞素,絕少言笑。 慕容小意是慕容世情唯一的愛女。她早已收拾好行囊,指派了人選,只待她父親的一聲令下,即可出發。她年初及笄,嬌痴無邪,清美絕倫,琴棋詩書畫,無一不精,她更精於的是,觀察辨識她父親的一喜一怒,所思所念,所以她知道她父親﹁赴金陵﹂的決定,早在三天前遊園、設宴、作樂、行酒的大熱鬧中,已籌劃好了的。 ﹁赴金陵﹂不僅是一次吊喪,而是一次﹁行動﹂||慕容世家對﹁權力幫﹂的一次總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