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女兒︾約瑟芬.鐵伊︵Josephine Tey︶
︽二○一六年二月五日版︾
︽好讀書櫃︾經典版


本書導讀:時間的難產與不孕


  我認得一位聰明驕傲的朋友,偏愛所有動腦鬥智的遊戲,包括電腦踩地雷遊戲最快紀錄八十七秒,卻始終不看推理小說,有回,他聽我們眾人高談闊論推理小說煩了,撂下一句狠話,﹁我這輩子所知道最好的推理小說是,陳寅恪先生的︽方以智晚節考︾。﹂

  好傢伙,拿一代歷史大家的著作來修理人,這當然是極沉重的一擊。

  還好,我並沒有忘掉一個名字:約瑟芬.鐵伊。

  我的回答是,﹁那你應該看一本英國的推理小說,叫︽時間的女兒︾,這部小說講的是一名對人的長相有特別感受的蘇格蘭場探長,他因為摔斷了腿住院,哪裡也不能去,只能老實躺在病床上,卻因此偵破了一樁四百年前的謀殺案:英王理查三世,究竟有沒有派人殺掉據說被他禁在倫敦塔的兩名小侄兒,好保住他的王位︙︙﹂

  時間的女兒,The Daughter of Time這個書名出自一句英國古諺:The truth is the daughter of time,意思是時間終究會把真相給﹁生﹂出來,水落石出,報應不爽。

  ﹁推理史上第一奇書﹂

  約瑟芬.鐵伊,是古典推理最高峰的第二黃金期三大女傑之一,但走的路子和與她齊名的艾嘉莎.克莉絲蒂、桃樂賽.謝爾絲大大不同,鐵伊毫不掩飾她對那種不斷複製、下筆如流水的討好讀者作品的厭惡,克莉絲蒂一生出書近百種,謝爾絲也達五十。但鐵伊一輩子只寫八本推理小說,本本俱在水準之上︱︱否則她如何能以一敵十,和大產量的克莉絲蒂和謝爾絲並駕齊驅,其中最特別的是這本︽時間的女兒︾。

  老實說,在推理閱讀尚未成氣候的此時臺灣出版這本書,只能說是身為編輯人的宿命和任性。

  宿命是說,你很難不出版它,否則你會像哪件該做的事沒做好一樣,睡覺都睡不好︱︱︽時間的女兒︾在推理小說史上是一部絕對空前也極可能絕後的奇書,不因為它到今天為止仍被美國偵探作家協會集體票選為歷史推理的第一名作品︵第二名是安博托.伊可的響噹噹名著︽玫瑰的名字︾︶,而是因為它雄大無匹的企圖、寫作方式及其成果。一般而言,歷史推理所做的仍是虛擬的演義方式,借用歷史的某一個時段、人物、傳說或事件材料,作家丟進一則犯罪故事,試圖由此產生化學變化,好碰撞出不同趣味的火花,但︽時間的女兒︾不是這樣,它不躲不閃不援引﹁小說家可以虛構﹂的特權,正面攻打一則幾乎不可撼動達四百年的歷史定論,比絕大多數的正統歷史著作還嚴謹還磊落。

  這需要膽識,膽子+學識︱︱有造反的膽子不夠,還要有足夠支撐的豐碩學識。

  而出版此書所以說基於編輯人的任性,原因在於,我個人實在不相信臺灣的推理小說迷準備好了讀這樣一本書︱︱讓我學習鐵伊的膽量,有話直說,這些年來,臺灣的推理迷泰半習於也安於清楚模式化、輕飄飄表達方式的日本推理小說,︽時間的女兒︾無疑是密度太高、太嚴重的作品,它不像坊間日式推理,只要求讀者幾小時無所事事的時間而已,還包括謙遜的閱讀態度、細膩的思維、高度的文學鑒賞力以及基本的英國歷史認識。鐵伊不是會討好讀者、侍候讀者的寫作者,︽時間的女兒︾尤其個中之最。

  這部奇書比較像推理大海中的瓶中書,寫給茫茫人世中的有緣的人。

  ﹁歷史交代﹂

  好,︽時間的女兒︾到底挑起了怎樣的烽火?簡單說,它挑戰了英王理查三世在英國歷史上永恆邪惡象徵的四百年定論,如果鐵伊是對的,那四百年來所有英國人求學生涯所念的歷史教科書裡的記述將完全是胡說八道;被英人譽為聖人、撰寫過不朽名著︽烏托邦︾、至今仍被認定是英史第一良相的湯瑪斯.摩爾,在此事件中將成為是非不明的老糊塗蛋,或更嚴重,成為諂媚君王亨利七世而不惜歪曲歷史的小人;而曠世大文豪莎士比亞依據摩爾︽理查三世史︾所寫的名劇︽理查三世︾,則是一齣廉價可笑的大鬧劇。事情大了。

  往下,我們交代一下歷史背景,這滿困難的,因為這段歷史糾結盤纏,其次英國這些王公貴族為小孩取名字又沒什麼想像力,永遠在亨利、理查、愛德華、伊莉莎白、瑪格麗特這幾個有限名字打轉,亂上加亂,我們試試看有沒有辦法講來簡明扼要,如果不能,那就抱歉請大家自行翻閱一下史書了。

  時間大約在十五世紀中,由於在位的英王亨利六世一直有精神上的疾病,無法續任國王職位,大權握於王后瑪格麗特︵原法國公主︶手中,遂爆發王位的爭奪大戰,交戰雙方分別是南方偏向平民大眾的約克黨,和北方以諸侯貴族為主的蘭開斯特黨,這場爭戰持續約三十年,由於約克軍以白玫瑰為記,蘭開斯特軍以紅玫瑰為記,所以歷史上稱之為﹁玫瑰戰爭﹂。

  一四六一年三月,在脫頓一地發生決定性的會戰,是役約克軍大勝,英國王位遂正式落入約克家愛德華四世手中,是為約克王朝的開端。

  愛德華四世登基時年僅十九歲,是原約克公爵的次子,他的父親和長兄在征戰中敗死,並被蘭開斯特軍梟首高懸城牆之上,底下還有兩位弟弟,老三是耳根奇軟、後來叛亂被監禁而死的喬治,最小的理查就是日後大名鼎鼎的理查三世。

  相傳愛德華四世高大英挺但頭腦簡單,極好女色,他登基後不顧皇家的娶妻慣例,瘋狂愛上一位原蘭開斯特黨爵士約翰.葛瑞的寡婦伊莉莎白,伊莉莎白是英史上有數的絕色美女,在和愛德華四世結婚成為王后前已生有二子,婚後,她替愛德華四世又生了兩個男孩︵即相傳被理查三世害死的塔中王子︶和五名女兒。

  愛德華四世在位二十二年,但玫瑰戰爭並未真正落幕,蘭開斯特餘黨結合法國的力量仍不時作亂,朝中亦不乏原蘭開斯特黨徒蠢蠢欲動。其中最嚴重的一回起於愛德華四世的親舅舅瓦立克公爵,瓦立克公爵是幫約克家打天下的功臣,他本欲將女兒嫁予愛德華四世好為王后,一計不成後轉而將女兒伊莎貝爾嫁給喬治,並說動喬治結合蘭開斯特黨奪取他哥哥王位,一度成功的將愛德華四世逼出倫敦,後來靠著理查潛入敵營,說動他三哥反正,同時也是靠著這位當時年僅十八歲的理查領軍,在倫敦近郊的巴納特大會戰中再次擊潰瓦立克公爵、蘭開斯特黨和法蘭西聯軍,這場亂事才化險為夷。

  一四八三年酒色不斷的愛德華四世病逝,此時長子愛德華五世才十三歲,次子理查十一歲,因此遺命由弟弟理查︵這個理查是理查三世︶為護國公。然後,依英國傳統歷史的記載,大權在握的理查忽然變身了,由戰功彪炳且敬愛兄長的國之棟梁,露出猙獰的面目,搖身成為往後四百年英國人耳熟能詳的﹁駝子﹂﹁血腥者﹂﹁兇手﹂﹁怪物﹂等等英文辭典中所有髒名詞的總匯,他的罪狀大致可歸納為:

  一、指控哥哥愛德華四世和王后伊莉莎白的婚姻不合法,以剝奪侄子愛德華五世的繼承權,竊占王位。

  二、拔除保皇的海斯丁勳爵等三位重臣,並下令將愛德華四世晚年的寵妃珍.秀爾裸體遊街示眾。

  三、為去除愛德華四世的合法性,公開指稱二哥愛德華四世和三哥喬治兩人並非他父親約克公爵的親生子,破壞自己母親的名節。

  四、最罪大惡極的,他派人謀殺了倫敦塔的兩名小王子。

  這個罪大惡極的理查三世在位只兩年。一四八五年,後來成為都鐸王朝開創者亨利七世的亨利.都鐸,糾集蘭開斯特軍,並在法蘭西王傾力支助下,和理查三世會戰於包斯渥,在這場著名的大戰役中,理查三世的大將史坦利倒戈,約克軍大敗,理查三世戰死於沙場,正式結束了約克王朝,也正式結束了玫瑰戰爭。莎士比亞的︽理查三世︾一劇的高潮戲便是這場約克家的最後一役,他描寫會戰前一夜理查三世夜不成眠,為幻覺︵或他害死人的鬼魂︶折磨幾近瘋狂,戰敗後又懦夫般高喊要用王位換一匹馬逃走,極盡肥皂劇之能事把理查三世徹底打入萬劫不復的惡人地獄。

  ﹁所謂的湯尼潘帝﹂

  這裡,我們可能有個疑問,如果疑點真如鐵伊所言之多,即使這段歷史的記述,相傳出自都鐸王朝的聖人摩爾手中,一般人信之不疑,難道就沒有某些個﹁不因人舉言﹂的清醒史家發現不對勁嗎。就沒有人訝異過理查三世遽然且近乎不合理的轉變?沒有人注意到理查對敵手的寬宏?沒有人察覺他治下的英國政績斐然?四百年來的千千萬萬英國人全瞎了眼不成。

  這點鐵伊非常光棍,他沒在小說中假稱葛蘭特探長是驚天動地的新世紀發現者︵小說有權如此也不難做到︶,相反的,她讓葛蘭特和協助他的年輕美國人布蘭特在追案過程中清楚找出來,原來每一個世紀都曾有不同的學者跳出來質疑此事。由此,遂令︽時間的女兒︾一書除了驚悚尋找真正的歷史兇手而外,轉入另一層更沉重更感傷的陰黯歷史死角。

  書中,葛蘭特︵鐵伊︶提出一個名詞叫﹁湯尼潘帝﹂。葛蘭特解釋,這原是威爾斯的一處地名,傳說一九一○年溫斯頓.邱吉爾擔任英國內政部長時,曾派軍隊血腥鎮壓當地罷工抗議的礦工,並開槍掃射,這個地名遂成為南威爾斯人的永恆仇恨象徵。然而,事實的真相是,當時派去維持秩序的是首都紀律嚴明的員警,除了雨衣什麼武器也沒帶,所謂的流血事件也只是在場有一兩個人流了鼻血而已。葛蘭特說,﹁重點是每一個知道這是無稽之談的人,都不加以辯駁,現在已經無法再翻案了,一個完全不實的故事漸漸變成一則傳奇,而知道它不是事實的人卻袖手旁觀,不發一言。﹂

  鐵伊並沒只抓著湯尼潘帝這單一事件無限上綱,試圖以一個荒謬特例來指控歷史整體;相反的,她通過葛蘭特和布蘭特的交談,或與表妹蘿拉的通信,不斷發掘出更多的湯尼潘帝來。其中,布蘭特提出美國獨立戰爭前的波士頓大屠殺,說歷史真相不過是一群暴民向英軍崗哨扔石頭,總計死了四個人而已;蘿拉提供的蘇格蘭殉教事件甚至更精采,該地有一方大紀念碑,鐫刻著一則動人的聖潔傳說,紀念兩位殉教投水而死的偉大女性,然而當時在地的人誰都曉得,檔案記錄也清楚登載,這兩位了不起的女士既不是殉教者,也根本沒淹死,她們因通敵叛國被起訴,而且獲判緩刑,安然無恙。

  同樣的,知道實情的人一致閉口不言,聽任虛假的傳說流傳,直到當時活著的人全部死去,留下堅強的傳說和更堅強的石碑,成為該地的傳說和觀光賣點,至此,結論簡單的打上了句號。

  如此,鐵伊讓我們進一步曉得,湯尼潘帝不是歷史的偶然特例,它更可能是歷史傳聞鑄造過程某個遍在的方式。

  如果我們以為鐵伊所說湯尼潘帝的概念,指的是古遠淹渺,甚至無文字無歷史記載的時代,如古希臘荷馬神話時代或如中國的堯舜禹三代,遂教真相無可考的歷史慨歎和無奈,那麼我們可能就徹底錯解了鐵伊的不平和憤怒了。

  鐵伊在︽時間的女兒︾書中指出的種種湯尼潘帝,悉數是中世紀以降、甚至近在手邊的當代史例子。換句話說,不是因種種外在限制讓人們無緣看到或找到真相,而是目睹真相的人因奇奇怪怪的心思閉口不談,有機會後來聽到或找到真相的人選擇避開或掩耳不信。書中,蘿拉在那封貢獻了蘇格蘭女殉教者湯尼潘帝的信函附言中,講了一段關愛也深沉的話,﹁奇怪的是,當你告訴某人一個故事的真相時,他們都會生你的氣而不是生原說故事人的氣。他們不願違反原先的想法,這會讓他們心中有種莫名的不舒服,他們很不喜歡這樣,所以他們排斥且拒絕去想。如果他們只是漠不關心,那倒還自然也可以理解,但他們的不舒服之感卻極其強烈且明顯,他們是深惡痛絕。很奇怪,是不是。﹂

  ﹁起向高樓撞曉鐘,不信人間耳盡聾。﹂這兩句豪勇的詩句,仔細想起來其實憂傷無比。如果我沒意會錯誤的話,不信世人皆聾只是一份不服輸的信念,是起身搏命一擊,這兩句詩透露的客觀事實是,我雖然不信,但長久以來他們真的都聾了。

  ﹁時間為萬物之母﹂

  從鐵伊的湯尼潘帝,我們會想到,時間,其實是個麻煩的母親,她會不孕,她會難產,當她生產時,所生的並不只有一個名叫﹁真相﹂的獨生千金而已,她還生出更多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女兒來。

  所以事情清楚了,鐵伊取這個書名,又在扉頁引述那句古諺,絕不是歡欣的發現更不是堅實的證言,這是反諷。

  瞭解鐵伊是反諷,大家鯁在喉嚨裡、急欲追問的這個問題其實也就可以不必要問了:︽時間的女兒︾一書,從一九五一年擲地如金石出現至今,是否幫助理查三世平反了惡名?改寫了教科書上這段歷史記述?

  答案當然是沒有。今天,英國的小學生仍得戰慄的聽塔中王子的舊版本,這兩個可憐的男孩如何被壞叔叔害死;這個壞叔叔是駝子,是兇手,是血腥者,是怪物,是喪心病狂。我們外國人旅遊泰晤士河畔的倫敦塔,導遊書上提醒你看的仍是這個陰森森的謀殺現場︱︱我們說過,改變理查三世這則大湯尼潘帝代價太昂貴了,要翻掉整整四百年,還要命包括兩位歷史上的不朽巨人:湯瑪斯、摩爾和威廉、莎士比亞。

  ﹁從一幅畫像開始﹂

  然而,︽時間的女兒︾也不是完全徒勞的一擊,鐵伊至少勇敢且大聲的把她相信的結論再說了一遍,再一次催生歷史的真相。說來好玩,也由於︽時間的女兒︾在推理史的不朽地位,倒使得歐美的老推理迷成為這星球上站在理查三世這邊密度最高的一組人︱︱是,時間不會自動生出真相來,她只提供機會,讓人不絕望而已,你得努力幫她催生。

  鐵伊的成果,我們有另一證據:這回臉譜出版本書,揚棄了原版封面上故意畫來邪惡的理查三世圖像,找回鐵伊在書中一開始就提到,現存於倫敦國家人像藝廊的理查三世原畫像,我們發現,畫像資料如今清楚加了一條註記:這就是︽時間的女兒︾一書所提到的原畫。

  說到畫像,腦袋清晰縝密但也文筆漂亮的鐵伊,在這部宛如一流歷史學術著作的小說中。唯一使用到小說家特權的部分是,她讓整個探案開始於葛蘭特不小心看到這幅畫像複本,他對人長相的奇特感覺,令他無法相信畫像中人是冷血變態的兇手,他把畫像拿給出入病房的醫生、護士、管家、部屬、女友等每一個人看,每一個人都提出一己不同的有趣感受,只除了一點,沒有人認為其中有任何一絲邪惡的氣息。

  腿傷只能盯著天花板的葛蘭特,遂因此決意探入這樁四百年前的謀殺案。

  臉譜出版公司也決意將這幅理查三世的畫像印上封面,幫鐵伊詢問更多人看這畫的感受,然後,歷史上最了不起的探案開始了︱︱︵※本文作者唐諾,本名謝材俊,現為臉譜出版公司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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