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往事如繪 ︱︱惺惺相惜︱︱ 剎那間眾人全怔在當地,只有﹁八面玲瓏﹂胡之輝狂笑不絕。 ﹁華山銀鶴﹂面色漸漸寒冷,﹁繆文﹂目中又自露出了奇異的光芒,亂髮頭陀突地大喝一聲,閃電般伸出了鋼鉤般的鐵掌,攫住了胡之輝的衣襟,胡之輝笑聲戛然而頓,身軀卻已被亂髮頭陀硬生生自地上抓了起來,就彷彿是屠戶案頭鋼鉤上掛著的豬蹄似的。 胡之輝雖然﹁八面玲瓏﹂,但此刻卻已驚慌起來,尤其是亂髮頭陀目光中的那種兇猛鷙狠之氣,更使他連掙扎都不敢掙扎。 亂髮頭陀手臂筆直,毫無半點彎曲,竟將如此臃腫笨重的人輕而易舉地凌空揚起。 這種驚人的神力,使得﹁華山銀鶴﹂面上也露出了驚奇注意之色,是以大家又怔了一怔之後,胡之輝方自顫聲道:﹁大師︙︙在下︙︙什麼事得罪了你?﹂ 亂髮頭陀目露兇光,不言不動,竟似對胡之輝真的十分懷恨。 胡之輝心膽更寒,目光乞憐地望向﹁繆文﹂,顫聲又道:﹁繆兄弟︙︙繆兄︙︙請求貴友將我放下來︙︙大家都是朋友,什麼事都好說嘛。﹂ ﹁繆文﹂微微一笑,道:﹁胡兄,你既開了別人的玩笑,別人開開你的玩笑又有何妨?﹂ 亂髮頭陀冷哼一聲,他直到此刻方自發出聲音,是以這一聲便越發顯得森冷可怖。﹁八面玲瓏﹂胡之輝面色如土,還要勉強擠出一份笑容,神色自然顯得更加可憐可笑,賠著笑顫聲道:﹁大師,在下究竟什麼事得罪了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只管說話︙︙﹂ 亂髮頭陀厲叱一聲,手掌一推,將胡之輝摔倒地上,狠狠望了他一眼,竟突地轉身走了出去。要知他與胡之輝本無仇恨,有的只是由失望化成的憤怒,因為他本認定了這蒙面客便是他想像中的人。 胡之輝大大鬆了口氣,但卻弄得更莫名其妙。 ﹁繆文﹂又自微笑一下,道:﹁大師慢走。﹂ 亂髮頭陀遲疑一下,終於停下腳步,卻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臉上換了一種淒涼失望的神色,仰天嘆道:﹁人海茫茫︙︙人海茫茫︙︙﹂ 繆文微笑道:﹁你難道認為這位胡兄真的便是方才那位蒙面之人麼?﹂ 亂髮頭陀雙目一張,霍然轉過身來,﹁八面玲瓏﹂胡之輝已掙扎著爬起,賠笑說道:﹁我如此做法,僅是為了我們毛大哥要想知道這位繆兄弟的底細,是以才派我喬裝成如此模樣,來試探一下。﹂ 他語聲微頓,又向﹁繆文﹂笑道:﹁但毛大哥此舉,對繆兄也沒有絲毫惡意,只不過是為了︙︙為了︙︙﹂放聲一笑,接道:﹁為了毛大哥的掌上明珠而已。﹂ ﹁繆文﹂仍然面帶微笑,亂髮頭陀卻在瞬也不瞬地注視著胡之輝的眼睛,﹁華山銀鶴﹂徐徐將掌中長劍插回劍鞘。 他此刻心裡雖然也有些驚異和奇怪,但神色間卻仍是極為瀟灑安詳,徐步走到﹁繆文﹂身側,微微一笑,朗聲道:﹁貧道不知此事其中還有這些曲折,原來兄台竟是毛施主心目中的乘龍快婿,若早知如此,貧道也不必匆匆趕來了。﹂ ﹁繆文﹂心中對他本已十分感激,在這剎那間,他突又對這年輕而沉穩的道人生出親近之心,深深一揖,沉聲道:﹁在下與道長萍水相逢,道長卻對在下如此關心,在下心中的感激︙︙唉!實非言語所能形容,只望日後還有機會與道長重聚。﹂ 他忽然收起面上笑容,言語又說得十分誠懇、沉重,﹁華山銀鶴﹂顯然也甚感動,接口道:﹁貧道自今而後,只怕要常在江湖間走動,若得閣下這般人物為友,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他兩人頓起惺惺相惜之心,在這片刻間便似已結為好友,是以此時此刻,兩人居然還有心情寒暄起來。 那邊亂髮頭陀目光仍未移動,直將胡之輝看得不敢抬起頭來。 亂髮頭陀目光雖未移動,但此刻在他腦海中,正有兩雙眼睛不住在交替,旋轉︙︙ 其中一雙眼睛,對他是那麼熟悉,卻又隔得那麼遙遠,這雙眼睛裡,包含著慈祥而親切的光芒,但忽然又會變得十分兇惡嚴厲,他很小便望著這雙眼睛,他所有的一切都要憑著這雙眼睛的變化而變化,直到有一天︙︙ 另外一雙,便是方才露在那蒙面的絲巾後的眼睛。 這一雙眼睛,看來是那麼遙遠,卻又似那麼熟悉! 雖然經過許多改變,但其中似乎仍有一種令他懾服的力量存在︙︙ 而此刻他對面能夠望見的一雙眼睛,卻是極狡猾又懦弱的,這怎會是方才露在絲巾外的眼睛? ︱︱稍露潛力︱︱ 亂髮頭陀思念旋轉,心中翻起了無數傷感而醜惡的往事。 ﹁八面玲瓏﹂胡之輝忍不住乾咳一聲,道:﹁大師如此神力,不知道是︙︙﹂ 只聽亂髮頭陀突地大喝一聲:﹁不對。﹂ 一個箭步竄了過去,胡之輝大驚之下,身形一閃,但亂髮頭陀已如影附形地撲了上來。 胡之輝雖然武功不算太弱,但他見了這奇異的黑衣頭陀,氣已怯,膽已寒,根本不敢動手,身形再次一閃,卻又被亂髮頭陀劈手一把,抓住了衣襟,再次凌空提了起來。 ﹁繆文﹂目光轉處,微微一笑,道:﹁大師可是此刻也已分出這位胡兄根本不是方才的蒙面奇人?﹂ 亂髮頭陀鬚髮皆張,十分憤怒地點了點頭,道:﹁果然是掉了包了。﹂ 他搖動震撼著胡之輝的身軀,厲聲又道:﹁洒家問你,方才那人是誰?此刻到那裡去了?他為何不願見我?﹂ 他語聲之中,既是憤怒,又是悲激,使得他面容目光看來更是可怖,胡之輝早已面無人色,張口結舌,訥訥道:﹁大師,你︙︙只怕是誤會了。﹂ 亂髮頭陀大喝一聲,道:﹁誤會什麼?你再不老實說出,洒家一手將你撕成兩半。﹂ 他語氣中的力量教人聽了根本無法不相信他的話,而對付﹁八面玲瓏﹂胡之輝這種人,也只有這種強烈而尖銳的方法最為有效。 但是卻另有一種更強烈的力量,使得﹁八面玲瓏﹂在如此驚嚇之下,還不敢說出事實之真相,只是顫聲道:﹁大師你若不相信,我︙︙﹂ 亂髮頭陀手掌突地一緊,將胡之輝胸前的肥肉有如麵粉似的抓起,胡之輝咬住牙齦,僅僅輕呼一聲,但已流下滿頭大汗。 ﹁繆文﹂含笑道:﹁大師其實不必如此追問,那位蒙面奇人此刻早已走了,但他既與﹃靈蛇﹄毛皋有了往來,還怕他不到杭州城去麼?﹂ 亂髮頭陀恨聲道:﹁縱然如此,今日我也要叫此人把真話吐露出來!﹂ ﹁華山銀鶴﹂劍眉微軒,方待說話,突聽一陣馬蹄聲遠遠奔來,剎那間便已到了帳篷前面,接著便響起一陣高高呼聲:﹁繆兄,你在裡面?﹂ 呼聲未了,已有十數條手持刀劍的大漢急步奔入,當先一人短衫青巾,腳穿草鞋,一眼看去宛如莊稼村漢似的,但滿面俱是精明強悍之色,行動更是出奇靈活矯健,全身都似充滿了使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活力。 ﹁八面玲瓏﹂胡之輝目光動處,面色一寬,大叫道:﹁來了來了,梁大哥來了。﹂ 這短衫漢子卻連望也不望他一眼,急步走到﹁繆文﹂身側,沉聲道:﹁繆兄,你沒有事麼?﹂ ﹁華山銀鶴﹂心念一轉,心中暗奇。 ﹁這繆姓的少年年紀輕輕,又不似江湖中人,卻又似乎有著極大的潛力,只要他一遇著困難,隨時都會有人為他出手。﹂ 等到﹁繆文﹂與那短衫漢子寒暄了兩句,他又聽出這短衫的村漢居然竟是名滿天下的﹁九足神蛛﹂梁上人,心頭不覺又是一震。 亂髮頭陀也不禁轉過頭去,上下端詳了梁上人幾眼,但他卻看不出如此平凡的一個漢子,怎會有統率數千個市井英雄的魔力。 只見梁上人含笑道:﹁我路經此地,張七弟恰巧正在尋人為繆兄解圍,我便立時趕來,想不到卻是一場虛驚。﹂ 他目光僅僅掃了﹁華山銀鶴﹂一眼,便立刻接道:﹁這位想來就是當今華山劍派中僅有的三位﹃銀衫劍客﹄的﹃銀鶴道長﹄了,道長急人之難,一如自己,梁某好生佩服!﹂ 語音微頓,目光立刻轉向亂髮頭陀,接著含笑道:﹁大師神力驚人,豪邁絕倫,梁某更是敬服!﹂ 目光立又轉向胡之輝,道:﹁胡兄為毛公辦事,可稱全心全力,但卻做錯了許多,在下實在遺憾得很,要教胡兄為此付出一些代價。﹂ 他再轉向﹁繆文﹂,含笑道:﹁杭州城中,此刻熱鬧已極,我事先也未想到會有那麼多武林英雄趕到杭州城去,繆兄如要動身,此刻已可走了。﹂ 他滔滔不絕,根本沒有給別人說話的時間,但是他自己也沒有說一句廢話,在這片刻之間,他已將每個人的身份俱都說出,又在輕描淡寫之間,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言語神情之得體,卻又使別人絕對不會為了沒有話說的機會而惱怒。 ﹁華山銀鶴﹂含笑謙謝兩句,心中卻不禁暗嘆,忖道:﹁九足神蛛果然名下無虛。﹂ 亂髮頭陀亦自莫名其妙地放鬆了手掌,將胡之輝摔在地上,向梁上人道:﹁你可是要對付他麼?﹂ 梁上人微笑一下,道:﹁在下正要請胡兄去好好享上幾天清福,然後還有借重胡兄之處。﹂ 他手掌一揮,立刻有四條勁裝大漢,將驚魂未定,全無鬥志的胡之輝綁了起來。 梁上人目光掃處,微微一笑,道:﹁此間既已無事,在下卻還有事料理,只得先走一步了。﹂ ︱︱九足神蛛︱︱ 此刻這奇異的帳篷外雖然仍有倘佯著的駝馬,但那奇異的蒙面老人,蒙裝少女,以及那黃衣童子卻已不見蹤影。 ﹁九足神蛛﹂梁上人大步當先,率領著這一群江湖好漢,蜂擁著上了馬,卻將胡之輝縛在馬後。 絲鞭一揚,快馬奔起。 ﹁八面玲瓏﹂胡之輝雙臂被綁,周身不能動彈,但兩腿卻可以自由活動,於是便苦了這兩條腿了。 快馬一奔,也只得隨著狂奔,開始時他仗著一身輕功,還不覺十分痛苦,只覺有些羞辱氣憤而已,不住在馬後狂呼! ﹁梁兄︙︙梁大哥︙︙小弟又不曾得罪你,你何苦如此待我?﹂ 但到了後來,馬奔愈急,他就漸漸不能支持,說話呼喊聲也全都變成了氣喘,兩條腿雖粗,卻也支援不了他身體的負荷。 梁上人手提著絲鞭,回首笑道:﹁胡兄近來心寬體胖,如此運動一下,必定對身體有益得很。﹂ 眾好漢一齊放聲狂笑起來! 胡之輝道:﹁梁︙︙咳咳︙︙咻咻︙︙饒了我吧︙︙﹂ 他拼盡全力,放聲嘶出最後四字,便撲地倒在地上。 新製綢衫,磨著地上的砂石,磨破了,砂石就開始接觸到他發亮的肉,在這一瞬間,他心裡突然十分後悔,這些年來,他若是少做些奸狡的事,多練些武功,今日又何至如此? 梁上人回首一望,突地手掌一揚,勒住馬韁,群馬也一齊停了下來,梁上人一躍下馬,扶起了胡之輝,笑道:﹁胡兄今日可是辛苦了。﹂ 胡之輝氣喘如牛,那裡還能答話,梁上人卻將他挾上了馬,帶到杭州城外一個不算太小的村莊,一座頗為寬敞,但並不華麗的莊院中,此刻天已發黑,大堂上燭火通明,已擺好一桌杯筷。 梁上人扶著猶在氣喘的胡之輝走上大堂,手掌一拍,四個明眸皓齒的粉衣女子,立刻在桌上擺起一桌極為豐富的酒菜。 雞鴨魚肉,香騰滿堂,胡之輝精神立刻一振︱︱直到目前為止,世上還沒有發現有多少事比胖子的食慾可怕。 梁上人哈哈大笑,道:﹁這些酒菜胡兄還滿意麼?﹂ 胡之輝雖然心思靈巧,此刻也不知梁上人是何用心。 他呆呆地怔了半晌,訥訥道:﹁好極好極。﹂ 梁上人一笑又道:﹁端菜的這些女子,俱是揚州城中有名的粉頭,小弟昨日已看過了她們的歌舞,確實不錯︙︙﹂ 胡之輝情不自禁地轉目望去,只見這些粉衣女子,像是一排屏風似的站在他的面前,八道似能勾奪魂魄的眼睛,一齊望在他身上。 剎那間他身上的疲勞與痛苦似乎已經減少了幾分,不住頷首道:﹁確實不錯,確實不錯︙︙﹂ 梁上人哈哈笑道:﹁如此說來,胡兄對這四位女子,也是極為滿意的了?﹂ 胡之輝又自一怔,訥訥道:﹁梁兄,小弟︙︙唉,自然是極為滿意的,梁兄到底要如何對待小弟,小弟實在︙︙﹂ 梁上人含笑截道:﹁方才小弟對胡兄極為失禮,小弟心裡實在難受得很,是以想要補償一下,也請胡兄不要將方才的事放在心上?﹂ 胡之輝呆了一呆,面上不禁綻開一絲開心的笑容,哈哈道:﹁我早知道梁兄是個義氣朋友,不會對小弟怎樣的,你我俱是自己人,我怎會將那些小事放在心上。﹂ 梁上人含笑道:﹁好極好極,只是酒菜粗劣,請胡兄隨意享用一些,然後︙︙哈哈。﹂ 胡之輝目光忍不住又向那四個女子望了過去,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來,胸膛一挺,拿起一雙牙筷,當即向面前的一碗豬蹄戳了下去。 梁上人突地笑容一斂,沉聲道:﹁且慢!﹂ 胡之輝手腕一震,﹁叮﹂的一聲,筷子已碰到碗邊,卻再也不敢落下去,目光茫然望向梁上人。 梁上人面沉如水,道:﹁胡兄久走江湖,怎地不知忠義堂上,主人未動,客人豈能先嘗!﹂ 胡之輝也不敢多問這是那裡的規矩,但心中總算略為定了一些,縮回筷子,賠著笑臉,道:﹁小弟失禮,小弟失禮︙︙梁兄請。﹂ 梁上人笑容微現,舉起筷子,伸出一半,突又長嘆一聲,縮了回去。 胡之輝茫然道:﹁梁兄,菜如冷了,有損滋味。﹂ 梁上人搖頭嘆道:﹁胡兄你有所不知,小弟心中,此刻正有幾件心事實在不能等著,還請胡兄少候一下。﹂ 他放下竹筷,呆坐桌旁,不住長吁短嘆起來。 一陣陣酒菜的香氣,沖到胡之輝鼻子裡,只見他喉結上下移動,不住地偷偷咽著口水。 過了半晌,終於再也無法忍耐,輕輕道:﹁梁兄究竟有什麼心事,不知能否相告,讓小弟也為你分憂一二。﹂ 梁上人展顏一笑,道:﹁胡兄若能稍為幫助,小弟的心事便全都沒有了。﹂ 胡之輝雙眉一皺,望了望桌上的酒菜,又望了望那四個媚人女子,徐徐道:﹁小弟雖不成材,但梁大哥若有什麼急事,小弟至少還可以在毛大哥面前進言一二。﹂ 梁上人哈哈笑道:﹁胡兄果然是好朋友,好朋友︙︙﹂ ︱︱人命獵戶︱︱ 梁上人笑聲又一頓,沉聲道:﹁胡兄既是好朋友,想來必定可以為我解除痛苦?﹂ 胡之輝笑聲也不禁隨之頓住,訥訥道:﹁自然!自然︙︙不知梁兄到底有何痛苦?﹂ 梁上人長嘆道:﹁世上最大痛苦,便是心中有了一些極大的疑團,而自己偏又無法解釋,於是終日苦苦猜測,於是睡不安寢,食不知味。﹂ 胡之輝乾咳兩聲,訥訥道:﹁正是正是!﹂ 梁上人展顏一笑道:﹁胡兄若是同情小弟,若真是小弟之好友,那麼小弟便是請教胡兄一句,那十餘年來未曾入關的﹃溫柔陷阱﹄之主,人稱﹃人命獵戶﹄的蒙面奇人,究竟為了何事而到江南來的?此人的本來面目,究竟是誰?﹂ 胡之輝臉色突地一變,放下筷子,乾笑道:﹁小弟足跡未出江南,那﹃人命獵戶﹄的事,小弟怎會知道?﹂ 梁上人冷笑一聲,道:﹁﹃人命獵戶﹄一至江南,便與靈蛇毛大爺有了聯絡,他若非昔年便與毛大爺有舊,怎會如此?他若與毛大爺有舊,胡兄你怎會不知道他的底細?何況胡兄你這兩天來,一直住在那﹃溫柔陷阱﹄裡,似乎專門為了要等候那位繆公子走過,他既非武林中人,那﹃人命獵戶﹄為何要對他如此關心?﹂ 胡之輝心頭一凜,忖道:﹁九足神蛛果然厲害,這邊的一舉一動,都逃不出他的眼線。﹂ 心念至此,口中卻嘿嘿強笑道:﹁毛大哥只為了他的千金似對繆公子有情,是以,才想查查他的底細,此事根本與﹃人命獵戶﹄無關︙︙﹂ 他目光一轉,接口又道:﹁繆公子既非武林中人,卻不知梁大哥為何對他如此關心?﹂ 梁上人濃眉一揚,﹁砰﹂地一聲,放下筷子,冷冷道:﹁胡兄近來動口動得太多,動手卻動得太少,想必是還要再像方才那樣運動一番︙︙﹂ 他雙掌一招,沉聲喝道:﹁來人︙︙﹂ 胡之輝變色道:﹁梁兄且慢!﹂ 他伸手一拉梁上人臂膀,道:﹁大家俱是弟兄,有什麼話都好商量。﹂ 梁上人手腕一甩,冷冷道:﹁胡兄是否已想通了,還是說出來的好!﹂ 胡之輝長嘆一聲,緩緩道:﹁不瞞梁兄,近來江湖中所有的舉動,都是為了︙︙﹂ 梁上人沉聲道:﹁什麼舉動,說清楚些。﹂ 胡之輝目光四轉,只見廳前已擁上十數條勁裝大漢,人人俱是弓上弦、刀出鞘,人人眉宇間俱是一片殺氣。 他只覺心頭一寒,趕緊接著道:﹁譬如毛大哥在杭州城中所邀的英雄之會,譬如昔年的﹃七劍三鞭﹄俱都兼程趕到江南,譬如那位從未出關的﹃人命獵戶﹄也來到此間︙︙這一切都是為了查明一事︙︙﹂ 他語聲突地變得緩慢而沉重,一字一字地接口道:﹁都是為了要查明昔年武林魔頭﹃仇先生﹄的後人,是否已在江湖中出現,那﹃金劍俠﹄是否與仇先生有關。﹂ 梁上人雙眉一皺,道:﹁還有呢?﹂ 胡之輝道:﹁還有許多人在暗中被懷疑,那位繆公子︙︙咳咳,是否便是仇先生的後人,這點小弟其實也不相信,但根據許多線索,卻又令人不無疑心!唉︙︙小弟如此做法,也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 梁上人目光微變,沉聲道:﹁什麼線索?難道你們已有什麼線索,可以證明這文質彬彬的富家公子,便是昔年名揚八表﹃仇先生﹄的後人?﹂ 他仰天大笑幾聲,接口道:﹁這倒真是個笑話!﹂ ︱︱略提舊事︱︱ 笑聲是高亢而響亮的,震得桌上的杯盞,邊緣相擊,發出一連串﹁叮噹﹂輕響。 但胡之輝目光一轉,卻發覺他這響亮的笑聲,似乎只是為了要掩飾他面上某一份不自然的情感。 梁上人笑聲方頓,胡之輝忽然長嘆一聲,緩緩道:﹁那繆公子若被發覺真的是仇先生的後人,其後果也就是真的令人不堪設想,非但是他,只怕就連他的朋友和羽黨︙︙﹂ 梁上人目光一凜,拍案道:﹁你說什麼?﹂ 他一掌拍下,桌上的杯盞更被震得叮噹亂響。 胡之輝身軀微微一震,嘿嘿強笑道:﹁這只不過是猜想而已,嘿嘿,想那繆公子︙︙﹂ 梁上人沉聲截口道:﹁我且問你,你等到底怎會將那繆公子與仇先生設想在一起?我梁某既然與他為友,卻容不得你們含血噴人,胡亂猜測。﹂ 胡之輝目中光芒閃動,忽然改口道:﹁約莫十八九年之前,那時梁兄在江湖間尚未嶄露頭角,小弟更不知身在那裡,但﹃七劍三鞭﹄卻已都聲名卓著,仇先生更是早已名揚天下,隱然佔了武林中的第一把交椅。﹂ 梁上人冷﹁哼﹂一聲,雖然不知道他為何說出這番話來,但這番話既與仇先生有關,他也沒有出口打斷。 只聽胡之輝接口道:﹁那時仇先生縱橫江湖,江湖中人,雖然人人見了他都害怕,但卻無一人對他真的崇敬,只因他行事全憑自己的好惡喜怒,什麼天理人情,他全不管不顧,更別說什麼︱︱﹂ 梁上人大喝一聲道:﹁仇老前輩的為人,豈是你可隨意批評的!﹂ 胡之輝道:﹁仇先生的一生行事,是非功過,別說我胡某人,便是武林當今幾大門派的掌門人,至今也不敢妄下定語。﹂ 他語聲微頓,接口道:﹁但小弟今日說此番話,都是為了︙︙﹂ 梁上人瞠目道:﹁為了什麼?﹂ 胡之輝也不知是否故意,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想那仇先生既是如此為人,在江湖中怎會沒有仇家?只是仇先生武功太高,故世又早,這些仇家在仇先生生前無法復仇,死後就更談不上復仇,但卻在時時刻刻留意,仇先生有無後人留下。﹂ 梁上人雙眉一揚,道:﹁說下去!﹂ 胡之輝道:﹁仇先生究竟有無後人留下?江湖中人言人殊,誰也不知道真相,只因仇先生一生行蹤飄忽,就連他是否結親,有未收徒,武林中無人知道,只除了我那毛大哥一人之外。﹂ 梁上人聚精會神,只聽胡之輝又道:﹁這原因為了什麼,今日在武林中已成半公開的秘密,想梁兄自也知道,毛大哥本不願將此事傳揚江湖,但後來情非得已,只有說出來了,原來那仇先生生前確已有人懷了他的孩子。﹂ ﹁此訊一傳,立刻在江湖中不脛而走,那些仇先生昔日的仇家,屈指一算,知道仇先生的後人,至今已及冠,這些含恨多年,有那一個不想尋仇報復,或明或暗都在追尋那仇先生後人的下落。﹂ 梁上人雙眉微皺,暗嘆忖道:﹁想不到不但他要尋人報仇,別人也要尋他報仇,這一場恩怨纏結,卻不知該如何了斷?﹂ 胡之輝凝目望了他幾眼,突地展顏一笑,道:﹁其實認真說來,仇先生如有後人,這位後人倒真的是毛大哥的近親,昔年毛大哥雖然對仇先生︙︙唉,那卻也是不得已的事,他心裡還是時時刻刻在思念著他那位嫡親的妹妹,也時時刻刻在思念著他妹妹肚中的孩子,只要這孩子不記前事,毛大哥非但不會對他怎樣,還會幫他來對付這一幫仇家,這都是毛大哥私下告訴我的話,我本不該說的。﹂ 梁上人默然半晌,皺眉道:﹁據你所知,昔年仇先生的仇家,至今到底還有幾人?﹂ 胡之輝微微笑道:﹁仇先生昔年仇家本已遍佈天下,至今這些仇家又不知多了若干後人,小弟如何計算得清,說不定︙︙﹂ 他日光四下一掃,道:﹁說不定梁大哥你這些兄弟中,也有幾人是仇先生的對頭哩!﹂ 梁上人面寒如冰,緩緩道:﹁如此說來,那﹃人命獵戶﹄,只怕也是仇先生昔日的對頭了?﹂ 胡之輝連連頷首道:﹁說不定說不定︙︙﹂ 梁上人大喝一聲:﹁到底是不是?﹂ 胡之輝半笑不笑,道:﹁這難道與梁大哥你也有什麼關係不成?﹂ 梁上人目光如刃,一字一字地緩緩道:﹁胡兄你莫忘了,直到此刻,你性命還在小弟的手掌之中,小弟雖無能,殺個把人卻也未見會出什麼大事。﹂ 胡之輝心頭一寒,呆坐了半晌,額上漸漸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本來自恃梁上人絕對不敢殺他,但轉念一想,梁上人即便真的將他殺死,又有誰人知道,目光一轉,四面刀鋒箭鏃寒光閃閃。 ︱︱神力驚人︱︱ 心念數轉,胡之輝終於長嘆一聲,道:﹁我若將此人真相說出,梁大哥你︙︙﹂ 梁上人冷冷一笑,道:﹁梁某與胡兄並無仇恨。﹂ 胡之輝鬆了口氣,道:﹁梁兄你可聽人說過,數十年前,江湖中有位成名的老武師,以﹃三十六路梨花大槍﹄夾著﹃七十二路行者棒﹄飲譽江湖,名喚﹃神槍﹄汪魯平的?﹂ 梁上人道:﹁不錯,有此一人。﹂ 胡之輝道:﹁這神槍汪魯平行事雖然甚是正直,但卻性如暴火,中年喪偶,有一個兒子,這兒子據說甚不成材,有一日觸怒了汪老英雄,汪老英雄竟將那兒子一兒殺死,這期間偏偏來了仇先生︙︙﹂ 梁上人面色微變,突聽廳外一聲哈哈大笑,一人大笑著道:﹁好極好極,原來他真的就是汪魯平。﹂ 笑聲雖高亢,聽來卻與哭聲無異,也不知他是哭是笑。 眾人俱都一驚,只見簷頭人影一閃,狂風般捲入一個銀箍亂髮的黑衣頭陀來,獨臂一揮,將立在廳前的十數條大漢,撞得東跌西倒,連掌中的刀箭都握不住,嘩的一聲,撒在地上。 驚呼聲中,這亂髮頭陀瞧也不瞧別人一眼,一步跨到胡之輝身前,快如閃電地伸出巨靈的鐵掌。 胡之輝一見此人,早已嚇得呆了,心頭發顫,褲衣生冷。 亂髮頭陀夾頸一把,抓住了他,厲聲道:﹁你說,你說,那人此刻在那裡?﹂ 過了半晌,猶無回答,只聽﹁喀﹂的一響,胡之輝的頭顱竟被他這夾頸一把,生生捏斷了,連慘呼之聲都喊不出來。 亂髮頭陀目光一滯,面上怒容漸漸消失,手掌一鬆,任憑胡之輝的屍身落到地面,轉目望了梁上人一眼,忽然長嘆一聲,拿起桌上的酒壺,兩指一夾掀開壺蓋,咕嚕一口,喝得乾乾淨淨。 廳前十數條大漢,何曾見過如此驚人的神力,俱都呆呆地愕住了。 梁上人面色微變,道:﹁大師縱然神力驚人,卻也不該隨意傷人性命,難道將梁某視為無物麼?﹂ 他心中不免生出芥蒂,言語中便帶了鋒銳。 那知這黑衣亂髮頭陀手持空壺,呆呆地站在那裡,竟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只是在口中不住喃喃自語:﹁果然是︙︙果然是他︙︙﹂ 梁上人心中一動,突見這亂髮頭陀大喝一聲,轉身向外衝了出去,將滿滿一桌酒菜,俱都撞倒。 廳前十數條大漢,心頭一驚,紛紛走避,誰也不敢首當其鋒。 亂髮頭陀雙目赤紅,臉上刀疤也隱隱泛著紅光,有如瘋虎一般衝出廳外,突見眼前人影一花,一個灰衫人已擋在他身前,冷冷道:﹁殺了人就走,世間那有如此便宜的事!﹂ 亂髮頭陀雙目赤紅,也不知來人是誰,口中厲喝一聲:﹁閃開!﹂ 揮手一掌,向面前這人直掃了過去。 他神力驚人,已是眾人有目共睹之事,這一掌風聲呼呼,威道更是驚人,面前即使是株大樹,只怕也要被他震得連根拔起。 那知他面前這人卻仍然動也不動,只聽﹁砰﹂的一聲,這一掌竟著著實實擊在這人身上。 眾人一齊驚呼,亂髮頭陀也不禁心頭一凜,只因他這一掌擊在對方胸口,猛覺著手之處,突然變得飄飄蕩蕩,但卻又不是一掌打空,就彷彿是伸手入油,似空非空,似實非實,卻又有一種黏錮之力,吸得他手掌不能動彈。 亂髮頭陀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抬目望去,只見一個灰布袈裟、手持佛珠的僧人,雙掌合十,氣定神閒地立在他面前,有如山佇嶽峙一般,動也不動,梁上人見到這外門剛猛之力已臻極峰的亂髮頭陀一掌非但未將這僧人擊倒,反為其所制,心中亦是大驚,方自一步竄到廳前,便已愣住了。 只聽這中年僧人朗吟一聲佛號,沉聲道:﹁善戰善哉,你方才傷了一人,難道還嫌不夠,這一掌若是擊在別人身上,豈非又是人命一條?﹂ 這僧人雖然身穿袈裟,手持佛珠,但面上濃眉大眼,目光炯炯,口中雖然朗吟佛號,但吐屬卻不似出家人,只是眉宇間隱含一股正氣,顯然是半路出家為僧,卻又未能四大皆空。 亂髮頭陀一言不發,運勁於臂,極力後奪,但手掌竟離不開這僧人的胸口,他心頭一寒,知道自己今日遇著了絕頂內家高手,口中突地暴喝一聲,下面一腿,無影無蹤地踢將過去。 外家功夫中,腿法為先,他這一腳踢出,果真快如雷霆閃電。 中年僧人微一皺眉,胸膛一挺,單掌下切亂髮頭陀的足踝。 亂髮頭陀但覺掌上一股真力彈來,足踝又將被擊,剎那間他高大的身軀突地凌空一轉,亂髮紛飛,衣衫拂蕩,他竟有如風車般向後直旋了出去,單掌一搭屋簷,刷地倒翻而上。 只聽他厲聲大喝道:﹁我認得你,我認得你︙︙﹂ 厲喝之聲,隨著一連串屋瓦碎裂之聲,剎那間便已遠去。 中年僧人微喟一聲,搖頭道:﹁孽障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