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大唐天寶十四載,天下昇平,繁華茂盛,比去年的發展更高,宰相楊國忠掌政,似乎也真能繼承李林甫而守成。不過,皇帝對楊國忠的相權有若干限抑,較特殊的事件,仍然由他自己決定。楊國忠和另一位宰相韋見素,共同發現了安祿山擁兵,擴展勢力的情況,必然會有異謀,他們曾聯合著一再請求削減安祿山的權力,防患未然。但是,皇帝卻不答允。漸漸,楊國忠覺得情勢越來越嚴重,便奏請以安祿山為宰相,召入朝中,藉此分散他三道的兵權。

  皇帝答應了,可是,當詔書已草就,皇帝又改變了主意。把召安祿山為宰相,任命賈循為范陽節度使、呂知誨為平盧節度使、楊光翽為河東節度使的四道制命都留下不發出。皇帝另派內侍輔璆琳為使,到范陽去觀察情形||皇帝對安祿山的勢力擴充有疑心,但他又以為自己待安祿山如子,這名胡兒不應該變心,再者,他要貫徹以胡制胡的政策,對安祿山以蕃將代漢將的作為也不以為非,此外,李隆基也以為只有安祿山的兵能夠擊退東北的胡人,再者,調動,也可能出事。

  因此,他猶豫而不願調動安祿山,而內侍出使回來,受了安祿山的蒙賄,報告安祿山雖狂傲,但頗滿足現狀。

  於是,在初冬十月,皇帝一行便上驪山華清宮避寒了。

  今年避寒的規模很盛大,皇帝的一行人才上山,詔命即日頒下,著若干官員和命婦也上山避寒,梨園子弟除了第一批隨駕的之外,第二批又去了近兩百人。

  大唐皇太子在楊國忠為相之後,情形好轉了!在李林甫時代,他不能也不敢有任何活動;但李林甫死後,楊國忠對太子很恭敬,利用相繼而予太子若干方便:今年,太子隨駕上山,也有相當多的扈從人員。其餘諸王,同樣也獲得方便和供應︵楊國忠為未來而結好太子︶。

  對於楊國忠的當權,有不少人為之側目,特別是朝廷中的儒臣,山東大族,他們認為楊國忠既無德望,又無文采,一個事務人才居然做首相,很是不平。但在李林甫時代受壓抑的皇室人員,卻對他有好感。

  恆王李瑱是其中之一,如今,他大膽地熱戀著宮中最受人注意而不可捉摸的謝阿蠻,以前,他不敢明目張膽。

  一上山,恆王就找謝阿蠻去玩了||

  楊國忠在山上卻找了太子議事,他求懇太子協助著向皇帝晉言,召安祿山入朝。

  太子和安祿山是不洽的,因為安祿山以前入朝,很有些輕視太子,但是,太子李亨對於楊國忠的求助,又只是敷衍,他不願在父皇那邊做出積極的表現。

  此外,在楊國忠為相而給予太子若干行動自由之後,李亨也暗暗地培植了自己的勢力。一位曾被楊國忠所斥的侍郎房琯,如今成了太子的賓客,太子系統的人認為:讓楊國忠和安祿山相鬥,對太子地位會有好處。

  李亨回憶著李林甫獨攬大權時,自己是不能有任何活動的,宰相對太子的監視,比之皇帝更嚴,他擔心有朝楊國忠也會如此。因此,李亨雖也看到安祿山的勢力擴展所出現的危機,卻不做積極性的建言,而太子的門下客,反而製作將相不和的流言。

  於是,在驪山華清宮,宰相楊國忠直接向楊貴妃求助了||他曾先請虢國夫人說過,沒有滿意的答覆,便直接和貴妃談。

  那是在一間普通的房屋內,時間是皇帝午睡休養時。

  ﹁國忠,我從來不預聞政事的,皇帝也從來不和我談大政,我如說,他會奇怪,甚至可能起疑!﹂楊貴妃坦然說。

  ﹁玉環,我知道,不過,事態真的很嚴重,我當著家,不能坐視!外面有謠言說我和安祿山因私怨而不和,所以我排擠安祿山,其實不是的!我壓不住安祿山是事實,當年,李林甫是壓得住他的!﹂楊國忠低喟著,﹁因為我壓不住他,危險也就更大,玉環,這是為國家,不論如何,你要盡一分力!﹂

  對於楊國忠這一席話,楊貴妃驚詫了,她認真地問:﹁四海昇平,安祿山真的敢造反?﹂她稍頓,又說:﹁以前,我聽到一些反叛案,其實並不真,如果說李林甫生前要造反,我就不相信,那時,安祿山好像是力證李林甫勾結外族,有異圖,你是主理此案的人||﹂

  ﹁玉環,情形不同,李林甫勾結外族,大約不假,但是,他的反和安祿山的不一樣,目前天下精兵,大多在安祿山手上,倘若他一有起兵,朝廷會無兵可抗!﹂楊國忠切切地說,﹁在上山之前,我請花花和你說過,最好能請高力士出面||﹂

  她沉吟著,慢吞吞地說:

  ﹁花花和我說過兩次,我不相信,再者,那時候高力士患病在休養,我也沒問他,既如此,我見著皇帝時,向他提出,不過,皇帝如追問起來,我只能說明你向我說的,我的一些人事關係,皇帝都知道!﹂

  ﹁這也不妨事,玉環,最好是你說先聽到別人說,然後再及於我,否則,不大好,因為我向皇上提過許多次都沒有結果,而我,平時不曾認真找你轉言過!﹂

  ﹁我來設法試試!﹂

  ﹁玉環,今天能進言吧?我怕||希望能早些有決定!﹂

  ﹁如此急?真有如此危險?﹂她驚動了。

  ﹁是的,我每天都在擔心,皇上的興致又如此好,這樣早就上山,又召邀許多人來,我實在不放心,自己設了一個專驛,十二個時辰都傳消息,為的就是安祿山!﹂楊國忠坦率地說出,﹁只要調他入朝,將三鎮兵馬分由三個人統領,那就不會有事!﹂

  ﹁好!﹂楊貴妃說著,拉了鈴繩,一名侍女進入,她命召靜子來。

  靜子是貴妃身邊的侍從女官,凡是有正經事時,貴妃總是找靜子處理,此刻,當著楊國忠的面,吩咐靜子到華清宮的凝翠殿長生院去等著,皇帝一醒,就著人通知自己。

  ﹁國忠,今夜之前,我就著人告知消息!﹂楊貴妃微笑著,﹁我派靜子來如何?﹂

  ﹁我想,還是讓花花在黃昏前進來一次,她傳話可靠些,由宮中女官傳話,一旦為他人知,就不得了!﹂

  ﹁隨便,花花幫你,好像死心塌地||﹂楊貴妃說到此處,一頓,欲言又止。

  ﹁貴妃,是不是也聽到流言,說阿怡和我有曖昧?﹂楊國忠敏快地問。

  ﹁是啊,我聽人說,似乎很久了,我沒理會!﹂

  ﹁一個人失意時,無地容身;得意了,也有煩惱,謠言會莫名其妙地來,阿怡的性格你自然知道,我這樣的人,阿怡怎會歡喜?再者,阿怡和我相處最久,在巴蜀時,我們就在一起言笑無忌,她也時常接濟我,謠言太可惡||﹂楊國忠苦笑著,﹁阿怡自己也聽到,她毫不介意,但是,這對我卻很可怕,唉||我,一言難盡︙︙﹂

  這樣,憂心忡忡的楊國忠辭出了。

  楊貴妃有些煩,她走出去,在苑中閒步,不久,文郁拿了一件披風給貴妃披上。﹁我不覺得冷||﹂

  正在此時,錦夢兒在一角奔過,看到貴妃時就停步,再徐徐上前行禮。

  ﹁阿蠻呢?你們上了山,人影也不見了!﹂

  錦夢兒垂著頭,嚅嚅地說:

  ﹁阿蠻在太子殿下處,她又另有約,著我去回了,改期!﹂

  在過去半年,謝阿蠻到過東宮有三四次,恆王李瑱的往來也轉為密切,此外,楊貴妃又知道阿蠻和一位皇孫很好,那是已故棣王的兒子宜都郡王李俊,是皇帝的孫兒。楊貴妃對阿蠻周旋於祖父、兒子、孫子三代間,很不滿,但由於自己在兩代之間流轉,又不好說得,她勸過阿蠻嫁人,可是,阿蠻又漫不經心。

  此刻,貴妃看著錦夢兒,苦笑著問:

  ﹁又是約誰,要改約?是新人嗎?﹂

  ﹁陳留郡王李倩,﹂錦夢兒低頭說,﹁是相識不久的!﹂

  楊貴妃沒有再說話了,她在想一些事。李倩是榮王李琬的兒子,李琬早年就有名聲,一度也傳有被立為太子的可能,人們說李琬是一個賢能的皇子,但楊貴妃卻不以為然,她想,一個年紀還不算大,已有子女五十八人,怎能稱賢?同時,她又聯想到已故的棣王李琰,子女更多,單是兒子就有五十五人!隨著,她又記了起來,當今皇子中,兒子次多的是延王李玢,有三十六個兒子。想到這些,她笑了||她想:阿蠻在皇孫中找人,那真個容易不過!她再想:倘若把所有的皇孫集中起來,一定很好玩,皇帝七十大壽時,皇孫到的只是有封爵的,而且經過選擇,太小的不讓入宮。

  她在漫步中自語:﹁明年皇上壽辰時,我來安排,所有皇孫、孫女兒,全都入宮。﹂

  不久之後,她見到皇帝時,首先就問:

  ﹁三郎,你能不能立刻講出你有多少孫兒和孫女?﹂

  李隆基一怔,忽然大笑:

  ﹁每個月的月底都有一份報告的,我知道,只是一時記不起來了,好幾百人,哦,我從前立十王宅,百孫院,其實又何止十王,百孫更遠遠不止||﹂

  ﹁三郎,孫兒女的總數,會不會上一千?﹂

  ﹁哦,可能有,如果加入外孫、外孫女,一定過千,我只記得阿琰居第一位有五十五個兒子,女兒三十一人,榮王的子女為五十八人,這兩人子女多,所以記得,其餘,有子女三四十人的也很多吧?﹂皇帝聳聳肩,﹁阿琰當時胡來,我廢了他的王爵,囚禁在鷹狗坊,後來放出,就死了,其實,他也沒大錯,等明年復他的爵位吧||哦,琰兒的子女有爵位的不多,我該先問問給予他府中的給養夠不夠!﹂皇帝忽然間有兒女情了,他稍思,又說:﹁我的兒子中,還有未婚的哩,恆王瑱,這孩子,不知何故,拒婚了兩次吧!我應該嚴責。﹂

  ﹁算了,這種事犯不著嚴責,是嗎?﹂楊貴妃的意念在流轉中,她不知道壽王如今有多少子女,她想,回頭去查查簿冊||她又想到自己生的兒子,長子,今年已足十八歲,應該結婚了,何以不見報告?即使次子,也可以婚了,於是,她出神著。她想,也可能已定了婚,自己不知道。

  ﹁玉環,你找我就問這些嗎?﹂李隆基悠悠地問。

  於是,楊貴妃從自己偶然興發的遐思中醒覺過來,轉向現實,提到安祿山的問題,她很自然地說:

  ﹁我先聽花花說過,後來,聽另外一些人說,好像連阿蠻這小鬼也來問過我,你曉得我所知不多,沒得說的。只有著她們不可胡言亂語,今天,國忠為了我哥哥的事而來,也提到了安祿山的事,他說,他向你請求了好幾次!﹂楊貴妃稍微頓歇,再接下去,﹁我聽他說得很凶險,忍不住要問問!﹂

  ﹁哦!﹂李隆基漫漫地應了一聲,面色轉為嚴肅了,雙手不自然地一攤,﹁問題的確嚴重,國忠所慮,不是無因,只是,只是︙︙﹂

  ﹁三郎,既然如此,就調他入朝好了!﹂楊玉環隨口說。

  ﹁玉環,沒有那樣簡單的,我也想過,倘若安祿山不奉詔命,立刻會出事,他勢大,真要有行動的話,對國家來說,是極為嚴重的威脅!因此,我只能用懷柔政策,用感情來羈絆住這人,使他暫安,慢慢地再設法削弱他!﹂皇帝喟歎著,﹁這是一個大問題。﹂

  ﹁三郎,國忠說得很凶險,他認為隨時可能生變!﹂

  ﹁這個,很難說了,國忠處理這一個問題,不夠好,他在中書省和同列也談及安祿山會有異圖,雖然不是在朝堂提出,但中書省耳目也不少,消息會傳出去,朝內疑他,他自然會不安而要求自保,甚至會因激生變。上次,國忠奏請以安祿山入相,我在草詔已具時停止發出,就怕因激生變,總之,這事很麻煩,國忠壓不住安祿山,我也疏忽了一些,才弄到今日的局面!﹂

  ﹁三郎,聽說安祿山不滿國忠,如果把國忠罷相,安祿山是否會安心而不會造反?或者,罷國忠,以安祿山代之!﹂

  李隆基苦笑著搖頭。

  ﹁玉環,你把天下事看得太簡單了,罷了國忠,安祿山以為朝廷怕了他,他會更加驕傲,至於以他為首席宰相,事實上不可能,且不說他是胡人,安祿山讀書太少,識字可能也不多,如何能做首相?再者,目前情況,即使以他為首相,只怕他也不肯入都城的!﹂

  ﹁那怎麼辦?﹂楊貴妃認真著急了。

  ﹁只能故作安閒,穩住安祿山,今年上山之前,我派使臣去邀他來華清宮,他避而不來,七月間,他獻馬,河南尹以三千匹馬,每馬兩人,隨行蕃將二十二人,恐怕有變,上表請我制止,我准許,這一著我錯了,應該讓他獻馬來的,數千人入長安,我們稍加佈置,能有什麼作用?阻止他獻馬,安祿山必不安,也以為朝廷真的怕他。唉,煩人的事,現在已無法動,只能當他沒事,希望挨過了年,我派去的人能在那邊發生作用!﹂

  不關心政治的楊貴妃為此而憂愁了,但是,皇帝卻很快就平靜下來,他說:

  ﹁玉環,徒然發愁沒有用處的,這回上山,我做出大舉行樂狀,是讓安祿山知道,我很安閒,沒有防他的心,安祿山的兒子安慶忠在長安,我知道,他用了不少人在打聽消息,內外聯絡。哦,不談這些了||剛才你說,你的哥哥怎樣?即使論年資,好像也該陞遷了!﹂

  ﹁國忠想調他入朝,那是因文部已有兩次簽呈,但我哥哥不願入為朝官,國忠來問我,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知道你哥哥在湖州做得很好,讓我來想想,河南尹達奚珣明年任滿,或者調你的哥哥接他的官位,或者,調你哥哥入朝為御史大夫!他沒有理由不願入朝的!﹂

  ﹁御史大夫不好吧?宰相是我的族兄,御史大夫又是我的嫡兄,不好,再者,我哥哥為人比較耿直,他一做御史大夫,萬一有事彈劾宰相,族兄弟起糾紛,那怎麼辦?﹂

  李隆基又笑,楊貴妃對政治依然是幼稚的,但他不願多說了,起身,邀了她去散步,楊貴妃利用這機會,著人召虢國夫人,她想到傳話給國忠。

  但是,皇帝阻止了,他說:

  ﹁我們兩人在一起很好,何必再找阿怡來!﹂

  自從七月七日之夜以來,皇帝在情愛方面似乎真有了變化,他也不大去尋求恣放式的歡樂,他很當心自己的身體,他認真地希望自己到八十歲時仍和現在一樣,同時,自那夜之後,他對貴妃的情分,更進了一步||他把她看作自己晚年最好的伴侶。

  她伴著皇帝在新鑿設的一個溫泉池旁的聚翠亭畔小歇,聽樂奏。但未奉召喚的虢國夫人卻自行到來了。

  皇帝不想召她,但對她的到來又欣然色喜,他們在新溫泉的亭中,聽著小部樂奏而進食。

  楊貴妃利用空閒時,把自己和皇帝所談的告知楊怡。虢國夫人點點頭,再說:

  ﹁明天,你再和高力士談談!國忠擔心都城中有安祿山的內應,對付這些,要仰仗高力士!﹂

  之後,當皇帝更衣後再來,虢國夫人提議夜遊。

  楊貴妃立即阻止,但皇帝忽然有好興致,吩咐排小車仗出行。可是,他們一行人才出華清宮苑門,就被龍武大將軍陳元禮諫阻了,陳元禮以宮外即曠野,防衛難周為詞請求回駕。皇帝一笑而罷,向悻悻然的虢國夫人說:

  ﹁夜遊不行,改天,我們日遊吧!﹂

  虢國夫人以夜遊被阻,在掃興中走了!

  但是,宮中另外一個女人,謝阿蠻,卻在山中夜遊||她先在太子府中玩,然後,她應宜都郡王之約,夜遊,把另一位陳留郡王的約會推到後天。

  她在夜間獨自騎馬回華清宮宮苑||在宮苑之外,她遇到了自己的舊情人,如今在禁軍已升為從六品上官階的旅帥陳方強。由於有人事照料,他比許多人擢升得快,而且,他也時時承擔一些較為重要的工作,今夜,他的一隊人就輪值守禁區第一線。一名隊正發現了謝阿蠻,便轉告,陳方強騎了馬趕上來。

  謝阿蠻本不想理會他的,但由於夜遊的心情好,終於駐馬,但仍然冷冷地看他,陳方強期期地說:

  ﹁阿蠻,我們||我希望能再有機會解釋一下︙︙﹂

  ﹁解釋什麼呢?用得著嗎?﹂她冷峻地回答。

  ﹁以前,我告訴你,我的婚姻是被迫||﹂

  ﹁以前,我也告訴過你,在被迫結婚之前,你也該先告訴我一聲,記得嗎?現在,又何必提往事了?﹂

  ﹁不是||我還是希望著,阿蠻,我妻以難產得病,據說,會不治︙︙﹂

  她睨了他一眼,有怒意,但沒有說話。

  ﹁阿蠻,我希望著||﹂

  ﹁算了,做你的妻子,在產難病危時,你好像很開心,如果那人是我,你向別人如此說,我想即使不病危,也會氣死!﹂她說完,一拉馬,﹁太晚了,恕不奉陪!﹂

  陳方強不便在禁區內策馬,目送著妖嬈的舞人去遠||皇帝夜遊被阻,但夜遊回宮的謝阿蠻,順利地通過一重又一重的禁哨,她有夜間出入的通行牌,且人人都認識她,並無人向她盤詰。

  她入宮,問了皇帝和貴妃已寢,便回自己的居處,錦夢兒還在等她,而且告訴她一些事:恆王有約,皇帝在晚飯時曾找她,還有,與陳留郡王的約會已改訂!

  謝阿蠻心花怒放,獨自做了幾個舞姿,隨說:

  ﹁今年運道可不錯,今天,太子正式向我表示,他日有機會時請求,以我為側妃,那個傻瓜,陳留郡王也想,嘻嘻,回來時,又遇到陳方強,他說他的老婆病危,會死!﹂

  ﹁阿蠻,你這樣子太不像話了,貴妃也在搖頭,我說,這些人中,最好是恆王殿下︙︙﹂

  ﹁大家玩玩而已,恆王殿下至今是唯一沒有王妃的人,我能希望什麼?再說,皇帝也不見得會許我嫁他吧,錦夢兒,別管我!﹂

  ||這是著名的舞人的人生態度。

  時局雖然在非常嚴重中,但是,在驪山之上,大多數人完全不知道。楊國忠的緊張,也只有極少數的人得知,至於皇帝,似乎一些也不緊張,他在愉快中行樂。

  由於楊貴妃提到皇孫的數目,他還特別著人調查了諸王宅第的生活情形,把十歲以上十六歲以下的少年,無論有沒有爵位的皇孫,都接上山來,詔許遊覽華清宮各處。

  一個雪後的晴日,謝阿蠻和恆王李瑱在驪山宿驛以北的大坂上,玩滑雪板。

  宿驛以北的大坂,積雪盈尺,他們乘了特製的有齒高輪雪車來,車停在宿驛亭。

  他們從事長安貴族子弟的一種特殊的冬日遊戲:滑雪板,四尺半長,一尺半闊,上端翹起,中間有一根撐木,木上置有劃竿,中後部,設有騎木,從事滑雪者,跨騎在騎木上,推動劃竿,滑雪板就會前進,速度於推動滑行中不斷增加。但是,這種滑雪不易在速行中保持平衡,稍微不慎,就會翻側,因此,除了青年人外,少有人敢嘗試。著名的舞人謝阿蠻,擅長玩滑雪板。

  在驪山,她和皇子們玩過多次滑雪板,時時佔到優勢,恆王,看來較文弱,謝阿蠻第一次和他玩,她以為自己必然會勝的,但是,競賽的結果,阿蠻卻輸了。

  平時瀟灑,看去文弱的恆王,在偶然中現出了他的強勁以及智巧。不僅如此,在比賽之後,他們的感情有了躍進式的發展,恆王收拾起平時的隨喜式態度,嚴肅地講出了自己的愛慕心,而且,他指責了謝阿蠻的浮滑放恣,他要求正經和正式的婚姻。

  他們在雪地上,傾側的滑雪板旁談終身大事。起先,阿蠻以為皇子皇孫們只為一時歡樂,胡謅著以應,這引來恆王不滿,同時,恆王也坦率地說出自己的仙慕,因為阿蠻的不可捉摸而不願提正事,恆王又透露了秘密:他曾去掖庭調查過謝阿蠻的真實身份,現在,阿蠻受四品級的婕妤待遇,是貴妃的諭示,並非真的名列妃嬪冊內。那是指出,阿蠻並非皇帝的妃嬪,只是宮廷中的特殊人物,女官類的,可以嫁人。

  謝阿蠻被一個以風流瀟灑出名的未婚皇子的長期相愛和用心所感動了,她終於傾訴了自己在情場中的際遇與遊戲愛情的原因,她在最後誓言改變一切,以身相許。

  這是謝阿蠻生命中的一項巨大的轉變,次日上午,她急著去見貴妃,楊貴妃尚未起床,她直入,坐在貴妃的床上,急促地述說自己和恆王間的事,並徵詢貴妃的意見。

  初醒不久,尚賴在床上的楊貴妃,聽過謝阿蠻口述許多愛情上的故事,她對此一些也不認真,隨口說:

  ﹁諸王中,恆王是一個怪人,他不好名利,皇上為他冊妃,他居然拒絕,皇上亦不加罪,聽說,他風流倜儻︙︙﹂

  ﹁貴妃,不是這樣簡單的,昨天,他都告訴了我,第一次冊妃,他並未反對,可是,詔下之後,不久,那女的卻死了,之後,過了兩年才為他冊妃,他拒絕。後來,又有一次,那是近年的事,他說第二次拒絕,是有所待。我想,他說的有所待,應該指待我||貴妃,不是我自作多情。﹂謝阿蠻眉飛目動地說。

  ﹁也許是,恆王為人孤介,和別的皇子不同!﹂

  ﹁貴妃,他的意思好像是要以我為妻,他說話很技巧,但意思該是的,只是,我想了一夜,我怎能有資格做王妃?﹂謝阿蠻撩一下散發,又說:﹁依例,我不能為王妃的,貴妃,你說是不是?太子說將來收我為側室︙︙﹂

  ﹁啊,你到底怎樣啊?又纏上太子!﹂

  ﹁太子這樣老,比他的父皇還不濟事,我怎麼會?我只是隨口帶到,借此說明在身份上,我無可能做王妃!﹂

  ﹁那是一個問題||﹂楊貴妃伸了個懶腰,﹁阿蠻,你以為恆王是真實的?不是哄哄你?你自己時常哄別人||﹂

  ﹁我剛才已說了全部經過,貴妃,我想那是真的,我和恆王同遊已有多次,他用不著哄我了!﹂

  ﹁照你的報導,那是真的,或者,恆王有辦法。男人要真的想辦法,也容易,以你為正妃如做不到,他可以自娶一位不相干的正妃,以你為側妃,讓另一個女人倒霉!﹂楊貴妃低吁著,﹁阿蠻,冷靜些,見多一二次再發癲吧!﹂

  謝阿蠻凝眸思索,叫出一聲對,再說:

  ﹁他大約是用此方法,令多一個女人倒霉,由她去,我做恆王側妃,有實際的,名,無所謂!﹂

  ﹁阿蠻,有一個時期,我想你成為壽王的側妃︙︙﹂楊貴妃忽然深沉地嘆息著,把話忍住了。

  ﹁貴妃,你對我總沒好心,人家說,愛屋及烏,你只把我當一隻小烏鴉看待!﹂阿蠻笑著說,﹁為你的屋著想。﹂

  ﹁算了,我又不曾真的做,再說,能做烏,也還不壞啊!﹂貴妃坐了起來,﹁阿蠻,別太過,皇帝大致不會放你!﹂

  ﹁那麼,我要和貴妃爭寵?﹂謝阿蠻嘲弄地,﹁皇上又是你的屋,我也只是烏!皇上,絕不會不放我的,我知道,只要貴妃提出,絕無問題:貴妃,我想,恆王為人︙︙﹂

  ﹁小鬼,你再嚕囌,我正式奏請,以你為婕妤,或者升你為淑妃,看你還能不能到處亂走!﹂

  謝阿蠻並不著急,側身躺下,依在貴妃身邊,喃喃地說:

  ﹁從今後,我要好好地再過來,從頭做人,第一,把陳方強這個人當是木頭人︙︙﹂

  ﹁阿蠻,你沒有梳洗就來了!你這人||﹂貴妃摸著她的亂髮,﹁太不像話||﹂

  ﹁我性急,沒一個人可商量的,本來,昨夜回來,我就想來此見貴妃的!﹂

  ﹁哦,我得走來,去看皇上。﹂

  ﹁皇上昨夜外宿?﹂謝阿蠻扮了一個鬼臉。

  ﹁我安排皇上在驪陽別殿睡,他很忙,也像很累,阿蠻,近來有不少事,你也別到處亂闖。﹂

  ﹁近來有很多事,為何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哩,起來吧!﹂

  ﹁貴妃,你去見皇帝,我就在此睡一覺吧,我幾乎一夜未眠||今明兩天,我和恆王相約不見面,別的約會全取消,從今後,我也不和別人玩了。﹂謝阿蠻說著,一翻身,向裡而睡,她和貴妃,雖然有尊卑之別,但她們交好甚於姊妹。

  楊貴妃裝扮成,臨出去時,謝阿蠻早已睡著。

  皇帝和宰相,還有幾位大臣在議事。她得知,連內常侍曾出使赴河北的馮神威、金吾將軍程千里也參加,一定是有關安祿山的軍國大事,她就不入內,在毗連的起居間中相待。

  內侍監袁思藝很快地進入告知貴妃:曾經奉使河北的內常侍輔璆琳,前天被秘密處死,京兆尹和金吾將軍於前晚及昨早,在長安城裡捉了不少人,都是和安祿山的兒子安慶忠有關的,他說,安慶忠左右有不少可疑的人物,現在已受嚴密監視。

  ﹁輔璆琳死了,我還不知道,他該有同黨吧!﹂

  ﹁潛入宮內的同黨,已查出有四名內侍。在金吾將軍中,據說也有,但我不清楚!﹂

  內侍監袁思藝剛說至此,有人來召喚他,那是皇命,袁思藝匆匆地走了。

  不久,高力士出來了,他請楊貴妃入內,但是,貴妃拒絕了,她不願參與軍國大事,她只是問高力士的健康。

  ﹁我已好了,昨天和今天,我都騎馬出巡,只稍微有些吃力感覺,不妨事,再浸幾天溫泉就會大好,只是時局令人憂心,丞相又搜查到一些證據,接連三天,我們捉到可疑的人,內內外外,有三十多名,看來,安祿山真會反,皇上也不能避忌了,今早,召集了一批人商量對策,宰相自請,以他的長子陪同一位皇子或大臣到河北宣慰,拖時間,也等於以我們的人做人質,暫緩安祿山的行動!﹂高力士痛苦地說,﹁對此,我以為沒有用的!﹂

  楊貴妃緘默著,對於這樣大的問題,她是不能隨便發言的,她稍思,告訴高力士:自己回去,不在此等候了。臨走時,她再囑咐高力士,提醒皇帝吃藥||那是前年合成的通經活血、明目補腎的一種植物藥,經過太醫們一再試驗,認為無害而予皇帝每日服三次的。

  從前,皇帝也服食有刺激性的補藥,但已被楊貴妃所制止。

  現在,楊貴妃獨自出來,有些愁煩,她想到:虢國夫人的消息最是靈通,於是,她命備馬,囑咐了宮門監,又著人先行通知,便到虢國夫人府邸去。

  她只帶兩名隨從侍女、四名給事內侍和內侍宮衛十六人,此外,是宮門例有的八名騎衛為導。

  虢國夫人的驪山邸,就在華清宮旁,很快到了。

  楊怡已得通知,在門前相迎,她告知貴妃一項秘密:有若干人上密表,謂楊國忠只是因私怨而誣安祿山會反,那些上密表者中,有和太子很親密的人在內。

  楊貴妃更加煩亂了,她惘惘地問:

  ﹁阿怡,安祿山到底會不會造反?﹂

  ﹁我相信國忠的情報和判斷,一定會!﹂虢國夫人低喟著,﹁玉環,你得勸皇上調兵了,以前,皇上怕調動人馬,會激反安祿山,現在,我以為不必再顧忌了。﹂

  楊貴妃表示接受,再問了一些事,就回去。她意緒歷亂,騎在馬上,不自知該想些什麼或做些什麼||從她出生到如今,從來沒有體歷過打仗的事。如今,戰爭會發生,人們說得那樣肯定,可是,她有無限疑惑,甚至不相信這是真的。好好的錦繡世界,為何要用兵火來毀掉它呢?

  她不解,她懷疑,可是,她又心亂著。

  當她回到寢院時,靜子報告,皇帝已先來了。

  李隆基主持了會議,因為商量不出方法,他主張在都城內外暗中戒備,靜觀,不必聲張。然後,他讓太子、宰相、驃騎大將軍、京兆尹和金吾將軍等人商議細節,就到楊貴妃那兒來。

  他知道貴妃出去,又知道房中有謝阿蠻在,但他還是入房,他想在床上躺一些時。

  溫暖的房間內,謝阿蠻酣睡著,睡裙撩得很高,他看到這位舞人停勻的腿和腳,但他沒有任何意緒,欲在床上躺下,轉念之間,又放棄了。他到外間,倚坐在榻上養神。

  不久,楊貴妃回來了,對時局,皇帝以輕描淡寫的口氣出之,他告訴貴妃,現在只是防患,並非真的有患了,即使真的有患,以大唐皇朝國力的深厚,也能應付任何變局的||楊貴妃看得出他有些勉強,但沒有再問。

  ※※※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十六日,庚午。

  驪山、華清宮,前幾日山區下過的雪,曾留在峰巒上,白雪皚皚。但華清宮溫泉區,沒有雪,山腰,還有一片樹林是綠色的。

  華清宮的高處是朝元閣。但是,朝元閣只是華清宮習慣性的高處,天寶六載,大唐皇帝修葺了峋嶁台,也將之劃入宮內。峋嶁台在朝元閣右上方,有一條修築精緻的山道,每隔二十步,有二十階石級,共有一百二十級。峋嶁台並非遊宴場所,只是用來瞭望的。大唐皇帝和楊貴妃曾來,貴妃喜歡此地,吩咐擴建,但為高力士所阻,因為宮車不能上達,高處風大,即使騎馬而上,對老年人也不相宜。因此,貴妃又收回自己的意見,只加予普通修建。

  峋嶁台仍然只一所鍾樓和兩棟小屋,只是鐘樓重建了,可以容得下四五十人。

  今天,大唐天子的兒子之一,未婚的恆王約了宮中的舞伎謝阿蠻在此相見。但是,進入峋嶁台的通行牌,卻由謝阿蠻通過貴妃關係而取得的,恆王府的兩名內侍,先到台上來佈置。

  謝阿蠻是第一次到最高的峋嶁台,在寒風中,她很興奮,看看南方山脊伸展出去,有一連串烽火台,出神著,並且以恍然大悟的神氣告知恆王,自己曾聽貴妃說過,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而博褒姒一笑的故事是假的。到了此地,才真正明白了。

  恆王體會著,也領悟了,他說:

  ﹁對了,烽火台在山脊上,此地舉烽,諸侯兵到來,兵至多只能到山下,褒姒怎能看得見?即使能看到,只多是幾鎮諸侯入覲而已,歷史書不可信!﹂

  在一起的情人,偶然悟及情理上的事。那是平時死讀書者所不能得到的。他們在現實環境中瞭解:從舉烽火到諸侯兵匆匆來又匆匆去,絕不是三四個時辰所能辦到的,最近的諸侯兵車,怕也要三個時辰才能抵達山下,周幽王可能舉烽讓褒姒看,博取她的歡喜,但她不可能見到諸侯兵的徒勞往返。

  他們看著烽火台而玄思,他們也眺望著溫泉而凝想,秦始皇帝曾經在溫泉中療惡瘡,據說,由驪山的一位女神所指示︙︙

  他們在寒冷的峋嶁台上即興地談著不相干的事。

  兩名內侍,為主人生旺了炭爐,烤燒肉類,他們用手抓來吃,很粗獷,也很自然。

  這是山上一個有陽光的好日子,他們在寒冷的高處享受著動態的、有生氣的情愛生活。

  恆王談些風物、歷史,和現實不直接相關的故事,然後,他在不著意中詢問婚姻的可能性。

  ﹁貴妃認為問題不大,也答應了我,在過年之前一定會找機會提出,貴妃說,這些天可不能提,安祿山的事使皇帝的心情大壞,什麼事都被擱下了。﹂謝阿蠻說,立刻問他:﹁你聽到些什麼?關於安祿山的||﹂

  ﹁宰相說安祿山會反,另外,有一些人認為宰相所說的話不可靠,﹂恆王苦笑著,﹁父皇為此而煩惱?﹂

  ﹁我想,不止是煩惱吧!據貴妃說,皇上在重憂中。﹂

  恆王對時事似乎不很關心,輕鬆地說:

  ﹁我想,過一些時會好的,沒什麼了不起||﹂

  她訝異於恆王的輕描淡寫,在錯愕中看了他一眼。

  就在此時,華清宮正殿傳出了鐘聲。

  峋嶁台雖然在朝元閣之上,相距高度有兩百尺,但在朝元閣下面約三百尺處發出的鐘聲,一樣能傳上,只是,鐘聲由山腰傳上山峰,變得幽暗隱約。

  鐘聲,使他們凜神,而鐘聲以促聲三下為一個段落,也使他們驚異,謝阿蠻張望了一眼,問:﹁是火警?﹂

  ﹁不會是火警,有火,我們這兒應該最早發現,三促聲鐘聲,是緊急召集,奇怪,發生了什麼事,有緊急召集?﹂

  ﹁緊急召集?我從來沒聽到過!哦,我知道,每年都有一次演習!﹂謝阿蠻接口,﹁但今天不是呀!﹂

  ﹁我們上來只有一個時辰多些,會發生什麼事?﹂恆王如是自語著,但並未移動身體。

  ﹁你要不要去?﹂謝阿蠻問。

  ﹁我是一個不兼領職務的王,可以不去,只是,華清宮突然緊急召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說著,轉而命一名內侍下去詢問。

  寒風中,鐘聲不斷,謝阿蠻的遊興被鐘聲擾亂了,政事雖然和她不相關的,可是,她生活在這個圈子內,又不能不關心,稍緩,她建議下去。

  恆王並不緊張,迂滯地哦了一聲,阿蠻說:

  ﹁我想到皇上的年紀!﹂

  ﹁啊!是||﹂恆王被提醒了,匆匆而起,向下起,在行進中,李瑱又問:﹁今早,你見到過皇上嗎?﹂

  ﹁我沒見,但知道,皇上很好,辰初起身,出去,赴溫泉沐浴,後來赴紫氣殿。﹂他們走到朝元閣時,已得知是緊急召集朝議,在正殿舉行,恆王舒了一口氣,有如釋重負之感,但謝阿蠻依然不放心,她建議同去見貴妃。

  ﹁阿蠻,藩王朝見貴妃,要先請求︙︙﹂

  ﹁和我在一起,用不著的,再者,你也該見見貴妃!﹂謝阿蠻暗示了自己的婚姻問題。

  恆王李瑱還有些猶豫,但是,謝阿蠻卻快速地向華清宮的上清長生院走||華清宮有幾處寢宮,分別以宮名而稱,謝阿蠻知道,這幾天,皇帝和貴妃都住在上清宮。

  他們進入上清宮苑門時,謝阿蠻問了監門內侍,他們不知道為何召集緊急朝議,接著,由內侍傳報,阿蠻陪同一位藩王入覲貴妃。

  藩王入覲,有一定的禮節,雖然謝阿蠻先行求免,仍然稍微等待了一下,由四名執事內侍列班邀進。

  楊貴妃在側殿接待,行禮之後,命座,而性急的謝阿蠻已自貴妃的神色看出了有大事,急驟地問。

  ﹁安祿山反了!﹂楊貴妃低喟著說,﹁第一次急報到來,安祿山於本月甲子日||哦,甲子是初十,在范陽反!﹂

  ﹁啊!﹂謝阿蠻吃驚地吐出,﹁情形怎樣?﹂

  ﹁第一次急報只說安祿山反,自范陽出兵,號稱二十萬眾,第二次急報說︙︙安祿山在薊城南部閱兵出發,他的兵隊,以同羅、奚、契丹、室韋等族胡人為主體,報告說,安祿山部聲勢很大!﹂楊貴妃有所保留地說出。

  恆王怔住了,在面臨如此大事時,他偕同謝阿蠻而見貴妃,多麼不適合,再者,兵戈大訊,朝廷未曾宣佈,自己先聽貴妃說及,在體制上,也有所未合。為此,他起身行了一個禮,赧然說明自己和阿蠻在峋嶁台,聽到鐘聲而急下,是阿蠻邀了來此。

  楊貴妃懂得他的意思,勉強一笑說:

  ﹁我這邊不妨,我不預聞政事,因此也從來不拘禮的,殿下只管放心,只是,在朝議未散之前,最好勿出宮!﹂

  ﹁是||﹂恆王以為自己不宜在此留下去,應著,又說:﹁我到值院等候!﹂

  ﹁殿下在此小坐無妨,我沒有事做的。﹂楊貴妃說著,又低喟:﹁皇上說天下會亂,從我出世到現在,從來沒打過仗,中原百姓在安樂中,以為戰爭只有在邊境上才會發生,現在,安祿山一反,可不得了!﹂

  謝阿蠻在迷惘中,不能問,恆王李瑱在不安中,因情勢太嚴重,他不敢發言。他們在緘默中挨些時,傳報:虢國夫人到來,恆王就借此請退,楊貴妃命謝阿蠻相送,並且說明,宮苑中應已戒嚴了。

  謝阿蠻取了正式通行牌,偕兩名內侍送李瑱赴值院等待,他們的遊樂,在緊張和黯淡中結束了。謝阿蠻在相送恆王時,內心有無窮的惆悵。

  在長生院,虢國夫人和貴妃在一起討論時局||虢國夫人已獲知安祿山起兵,假借了討楊國忠、清君側的名義;而這,是剛才楊貴妃不曾對恆王說的,如今,她們議論這一口號的反應。

  ﹁安祿山已起兵反,反叛者的口號,照理不會受到重視的,是不是?﹂楊貴妃皺著眉,﹁我以為,讓它公開好了,國忠也太謹慎怕事了!﹂

  ﹁國忠說,朝廷的人事複雜,﹂虢國夫人有著憂鬱,﹁好像,太子的一批人,近來很有些和國忠過不去似的!﹂

  ﹁這個,我想也無妨,皇上大權獨攬,只要皇上信任國忠,他可以放手做呀!這時候,他要有不顧一切的魄力,行使相權,當機立斷!﹂楊貴妃忽然變得很剛強了。

  這使楊怡愕異,但是,她立刻想到,玉環的剛強,必然受皇帝的影響,她笑笑,不曾再就楊國忠的處境發言,轉而說:

  ﹁希望黃河北岸的守軍,能好好打幾仗,阻遏安軍進展,我們這邊,才能從容應付!﹂

  ﹁阿怡,據皇上剛才的判斷,我們在河北少有指望,皇上把希望寄託在守黃河!﹂楊貴妃正肅地說。

  ﹁國忠事先也有些準備,他說,有密札付太原守將楊光翽,還有幾個城的郡守,著他們密切注意安祿山的動態,一旦有變,閉城堅守待援!﹂楊怡對軍事發展並不太悲觀,她再說:﹁沒有人會自願隨這胡兒反的,閉城堅守,總可以阻遏安祿山一個時期吧!﹂

  ﹁我對這些不知道,只是聽皇上說,河北局勢一定是會很糟的!唉,很煩人!﹂

  此時,內侍張韜光和謝阿蠻同時到來,張韜光報告緊急朝議的情形||宰相楊國忠於報告安祿山反之後,聲言朝廷已有部署,安祿山的叛亂,聲勢雖大,必不得逞,短期內就可以設法敉平。

  楊貴妃感到意外,但她沒有細問。

  又不久,皇帝回來了,虢國夫人和謝阿蠻料到今日必有許多事,她們迴避了。

  皇帝於初聞急報,再主持緊急朝議到現在,連續工作了兩個多時辰,他有些倦,回來後,命備酒,楊貴妃勸他睡一覺,李隆基苦笑著說:

  ﹁此時睡不著的,真糟,太平長久了,朝中竟無知兵之人,唉!這局面,只怕真會很難處!﹂

  ﹁宰相說短期內就可以敉平叛亂?﹂楊貴妃淆惑地問。

  ﹁這是我命他如此說的,安定人心而已!﹂李隆基飲了一口剛送上來的酒。

  楊貴妃也陪著飲了幾杯酒,她再勸皇帝在榻上休息,李隆基雖然在心事重重中,為了身體,強自克制著,合上眼皮養神,貴妃靜靜地守在旁邊。

  不久,高力士出現了一下,貴妃向他做一個手勢,高力士就退回外間去。又不久,楊國忠也到了,和高力士在一起等待皇帝。

  長生院中,一片靜肅,貴妃伴著君王。

  在外面,此時卻很鬧||

  在緊急朝會中奉命的兩位大臣,匆匆辦手續,趕在當日出發,那是官特進的畢思琛,赴洛陽;金吾將軍程千里,赴河東,他們奉命便宜行事,募集兵隊抵抗。

  此外,山區和長安城之間,車騎往來不絕。

  在值院中的恆王李瑱,本身不兼職務,在這個時候,閒人有特別的用處,太子李亨見到這位弟弟,邀往,派他即刻返長安,擔任聯絡工作||在山上,有職務的人,除了奉皇命之外是不能擅自離開的。

  ※※※

  黃昏時,皇帝和楊國忠、高力士以及監門將軍宦官邊令誠等人商議告了一個段落,召入榮王李琬,一起吃晚飯,楊貴妃也被邀參加。

  這是一個很特別的晚飯場面,皇帝、貴妃、宰相、皇子,加上兩名宦官,在體制上是不妥當的,但多年為帝的李隆基,不理會體制,他只圖處事的方便。

  在黃昏之前,由邊令誠派遣了宦官,三路出使,一路赴安祿山軍,設法求取罷兵,一切免究;另外兩路宦官是奉命向河北、河東各地傳命,堅守並設法策動安祿山部下的將領倒戈反正。

  這是秘密使命,由高力士交付邊令誠選派人員兼程出發的,他們對此並無多大期望,但盡人事而布下棋子而已。

  在晚飯時,楊國忠把初步擬定的防守和征討計劃報出,包括在河南可以動用的錢糧數目在內。

  他們研討著人員的調配,之後,皇帝向與會的兒子李琬宣佈,將以他為元帥,領兵東征。

  李琬對這任命感到惶恐,但他默默地接受了。

  ﹁丞相會選一個適當的副手給你,﹂李隆基看著兒子,﹁局面很嚴重,但對外不必如此說,你自己做一番準備。至於你的副元帥人選,現在還不能決定,明後天就會選定的。我原來打算後天回長安城,剛才商量下來,再等兩三天,在山上把大事決定了,回城就執行!﹂皇帝緩緩地說。

  這是得知安祿山叛變消息的第一天的情況,這一天中,在驪山華清宮的皇帝,收到由七處發來急報,共十一封。

  驪山,在浮動式的雜亂中過了這一天。

  夜,北風呼呼,即使是溫泉區,除了室內,外面也很冷,但是,今夜的衛士卻加多了。高力士偕同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親自出來巡查了一次,再回入||高力士又派了三個人出去察看。

  在夜色茫茫之中,雲開,月亮出來了。雖然是十六,從地面向上看,月亮依然是圓的。高力士在華清宮內苑門外階前看著月亮出神,此時,大唐的宰相自裡面出來。高力士知道,楊國忠於晚飯之後,到上清殿的側殿中辦事。

  他們彼此招呼了一下,楊國忠繼續向外走,但走出幾步,又回轉來,兩名內侍和兩名隨從則站在原地等他。

  ﹁高翁曾在軍中,看情形,我們在河北岸守點的希望如何?﹂

  ﹁我這個大將軍對正式打仗是不在行的,前方的情形如何,我們所知太少了,要再看幾天才能判斷,第一,希望太原守軍能認真打一仗,此外,寄望河東兵自側面進擊!﹂

  ﹁說客的作用||以我去職為辭,是否會有效?﹂

  ﹁楊公,這不能寄望,明目張膽地造反了,豈是說客能說得下的?安祿山宣稱討楊,只是借口,兵已出,絕無自休之理,我只指望我們派去的說客能發生另外的作用,如果拉過老崔的一支兵,安祿山的聲勢就會削弱,﹂高力士舉頭看月,﹁丞相,我想,我們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一切都要在一個月內佈置妥當||封常清幾時可到?﹂

  ﹁應該在前兩三天到的,我發出密召,已有十八日,想不到變起倉促,可能,此人啟程遲誤。﹂楊國忠說著,一拱手又走了。

  高力士依然在出神。

  在內寢,皇帝睡不著,和楊貴妃閒談軍事地理,有一幅臨時繪製的河北地圖,用屏架支持,立在長几的左側,皇帝在說話中,時時指點地勢。

  楊貴妃是完全不知兵的,她只是傾聽,到後來,她有著倦意,但在朦朧中,依舊哦哦地漫應。

  於是,大唐皇帝苦笑著,命她先上床,意兒和阿芳兩名侍女服侍貴妃上床。皇帝獨自對地圖出了一回神,覺得室內太暖,他出去||

  在內寢的廊下,皇帝看到月光滿地,也舉頭望月,喃喃說:﹁這回,居然沒有天象報警,今夜月,一片澄澈,不像有兵災的徵兆啊!﹂於是,他回憶到自己發動玄武門兵變之夜,曾看到不少流星,後來,史官的記錄謂﹁天星散落如雪﹂,那是誇張,他為之苦笑了。

  次日,十一月十七日,皇帝在華清宮的正殿舉行大朝||在平時,避寒山居,雖有朝會,但不用大朝的儀仗。

  宰相楊國忠把昨天在緊急朝會上的報告重複了一遍,加上今日一早得到的消息,然後,把可以公開的措施宣告了。隨著,又由次席宰相韋見素奏告已經進行的一些事,包括畢思琛和程千里昨天啟程,通宵行進在內。

  今早的消息,已有了安祿山叛部的大致人事:隨安祿山出兵的主要人物,以嚴莊、高尚、孫孝哲、高邈為軍中謀主,領兵將領已知的有阿史那承慶、安忠志、崔乾佑、田承嗣、張孝忠、蔡希德、李歸仁、張通儒、史思明等人,胡漢相雜。

  同時,安祿山起兵的口號﹁申討楊國忠、清君側﹂也公開了,楊國忠奏請運用此一口號,下詔責安祿山,令其回兵,許以不咎既往,這是官式,也用以掩飾已派了宦官出發的事。

  在這些報告之後,朝中議論紛起了。

  李隆基用心地傾聽,但他很失望,因為沒有切中的建言。

  就在大朝進行中,安西節度使封常清趕到了。

  封常清是西北軍中少見的漢人名將,為高仙芝的舊部,高仙芝是高麗人,但已完全漢化了的,他內調先擢為右羽林大將軍,再轉金吾大將軍。楊國忠常與之商量安祿山的問題,高仙芝推薦封常清,楊國忠便密召他入都城。封常清昨夜到長安城外,和楊國忠的人聯絡,便直赴華清宮。

  身材矮小,一足微跛的名將封常清,沒有將軍的威風,但他有戰功,又能治軍,因此,人們並不因外形而看輕他。他上殿,立刻對安祿山的叛變事件發言。

  封常清已得到楊國忠的指示,他當殿請纓殺敵,簡單明快地指陳形勢,自請到洛陽開府庫募兵,可以很快地擊破安祿山的部隊,他指出:天下昇平長久,人民雖怕兵,但也同樣厭亂,因此,安祿山聲勢雖大,但人心不附,要擊破他並不困難。

  朝議紛紛中,只有封常清的陳詞慷慨激昂而充滿信心。皇帝對之表示嘉許,命他先退朝去休息,再候命令。

  接著,又由韋見素提出一套在大河南北召兵的計劃,又有不少人對此計劃發言,大朝拖到近午時才散。

  一上午的大朝會,不曾作出具體的決定。

  散朝後,楊貴妃已在內殿門車上等皇帝了,她請皇帝上車回內院吃飯休息。李隆基稍微猶豫,終於上了車,但在上車之後,再召高力士來,著他在內殿主持。

  當李隆基回到內苑,換了衣服,還沒有吃飯,楊國忠和高力士已到來了,他們報告最新的消息:北京副留守楊光翽被誘俘,太原城陷落||他們曾指望大唐皇朝發源地的太原能打一仗的,只一夜,幻滅了。

  十一月十八日,又是大朝會,聽取各部首長的報告,討論動員計劃;皇帝任命封常清為范陽、平盧節度使,即日乘驛趕赴洛陽募兵。

  除了這一項任命之外,其他擬定的措施,都沒有發佈,這是聞訊的第三日,雖然有了太原陷落的消息,但朝廷中的人心,反而較當日和次日為定,也許由於封常清的陳詞和出發所影響,也許由於皇帝表現從容。

  總之,在山上的朝臣忽然不十分慌張了。

  實際上,皇帝是在憂心忡忡之中。高力士曾調看了軍事檔案,他奏告皇帝,河以北,除了楊光翽之外,其他城市並無可戰之兵,再者,在編制上,安祿山兼領河北道採訪使,河北諸郡都歸他統領,州官也不易抗拒。如今只能希望河東的軍隊出擊,以及河北城市的地方兵自發性的抗戰,而兩者都是近乎渺茫的。

  皇帝對此無話可說,高力士建議立刻在長安地區募兵,李隆基認為尚可再等待幾天,他不願都城中因此而混亂。

  楊貴妃是清楚皇帝在憂惶中的,但她又有莫名其妙的希望,皇帝曾告訴她,已派人去遊說張通儒、崔乾佑等人的兵,只要有一兩支兵反正,回擊安祿山,那麼,大局就能扭轉,皇帝對拉人反正,有相當的信心。

  於是,在兵烽戰火瀰散中,大唐皇帝從容地自驪山避寒行宮回長安城,那是十一月二十二日,丙子,距安祿山起兵反,足十二日,從得到消息計,今天是第七日。

  車駕自華清宮回到城內的興慶宮。

  皇帝在下車之後不久,便偕同貴妃到花萼相輝樓;眺望長安市區||長安城與平時一個樣子,興慶宮附近的居民、行人,於得知皇帝在花萼相輝樓後,都到街上來看,朝拜皇帝。李隆基再偕同貴妃到城上,於近距離與百姓相見,然後,他回到花萼樓的東廳,接見宰相以及留在城內未上山的大臣,其中有幾位是退休了的大臣。之後,皇帝吃了午飯,就在花萼樓休息。

  楊貴妃沒有午睡,她約虢國夫人於下午來||在驪山時,貴妃就托妹妹入城後設法打聽一些民間的消息來相告,現在,她靜靜地等待著。

  七天來,楊貴妃的不安在加深,似乎,多過一天,和皇帝談多一次,她的憂慮就深一分,雖然皇帝也時有樂觀的表示,但她總覺得皇帝的樂觀很空虛。

  對封常清的馳赴東都募兵出戰,她完全不看好,她雖不知兵,但有常識,認為臨時募集的兵必然不能抵擋久經訓練的正規部隊。

  不久,虢國夫人到了,她告訴貴妃,長安的平民對安祿山的造反,一些也不關心,一般人對於發生在遙遠的河北的事,不以為是嚴重的。至於士人,議論雜亂,有不少人批評楊國忠無能,致使邊將生變,也有人為安祿山起兵而興奮,他們幻想著從立兵功而取富貴。

  ﹁長安人不以為這是嚴重的?兵凶戰危||﹂楊貴妃說了四個字,苦笑著,﹁一般人不知道朝廷在河北無兵,在河南也沒有兵,唉!這也難怪他們!﹂

  ﹁太平時日太久了,貴妃,你可知道,我們大唐皇朝有多久沒有在內地打過仗?﹂虢國夫人說,楊貴妃搖搖頭,於是,她又接下去,﹁我的孩子記下來,你看!﹂她取出一張紙,交給貴妃。

  大唐皇朝自開國時代內戰十年,在太宗皇帝貞觀二年討平梁師都以後,就不曾有真正的內部戰爭,其間,武太后臨朝時,有徐敬業在揚州起兵反,那是發生在光宅元年的事,又只

  是局部的小地區戰事,很快敉平叛亂。此外,一城一地的小亂子也曾有過,但都不能稱之為戰爭。自貞觀二年結束真正內戰到如今,已經一百二十七年沒有真正的大規模內戰。

  對外戰爭雖然經常不斷,但驚動都城、勞擾天下的大征伐,也只是在太宗皇帝朝,貞觀十九年,皇帝親征高麗,五月渡遼,十月班師回,這也是百年以前的大事。其後對高麗、對突厥、對其他的外族作戰,都由將軍統兵,長安和洛陽地區的百姓,並未受到戰爭的困擾。至於宮廷由權力鬥爭而起的兵亂,大致在一兩天中即告平息,根本算不得是戰爭。

  自李隆基嗣位為帝之後,四十四年來,物饒民富,連傳統的府兵也等於廢棄了。對外戰爭只在遙遠的邊境,大多在異族的土地上進行,偶然有兩三次征役,規模均極小,人民,這一代和上一代,似乎都不知道兵戈之事。

  楊貴妃看著虢國夫人兒子的記錄而出神。她恨安祿山叩動了一條動亂的琴弦||

  她們姊妹在談話中,張韜光來報告:宰相到了。

  楊貴妃問明了楊國忠是和一批人來見皇帝的,她就不欲與之相見,邀了虢國夫人到飛霜殿去,她也吩咐內侍,請皇帝於會見宰相後到飛霜殿。

  她們自北邊的門戶出花萼樓,乘了宮車赴飛霜殿,虢國夫人於陪貴妃入內後,便辭出。

  楊貴妃自山上下來至此刻,才換衣服,斜臥榻上休息和再看那一頁記錄動亂的紙。

  皇帝回城的第二天,大唐皇朝應付叛變的各項措施的詔令正式宣佈了。

  以女兒眾多而出名的榮王李琬,擔任東征軍的元帥,自右羽林大將軍轉右金吾大將軍的高仙芝為副元帥,詔出內府錢帛,在長安地區召募十萬人從軍,並且預定了名號,稱為﹁天武軍﹂。此外,以右羽林大將軍王承業為太原尹,就地召募及指揮兵將,又任命尉衛卿張介然出任新設的河南節度使,以陳留為首邑,節度使領十三郡。調回胡將安思順出長戶部尚書,任命郭子儀接任朔方節度使。又以凡是當兵的各郡,添置防禦使。

  接著,因群臣的堅請,把在長安任太僕卿的安祿山的兒子安慶忠殺了,安慶忠的妻子榮義郡主賜自盡。

  所有的詔命都立即付諸執行。

  新設的河南節度使署,也立刻治印,委派佐貳,皇帝要在一天中辦完手續,經費則先由少府墊支,再轉政府||少府是皇帝的財務部,可以不必經過政府手續而立刻支取的。

  皇帝在張介然出發以前,特別於內宮召見,叮囑他從速募集兵卒防守河南,皇帝暗示了河北全境皆無可恃,河東、朔方雖然會發兵出擊,但在時間上不易阻止安祿山南進,皇帝切實地命張介然注意,竭盡所能守衛河防,阻安祿山兵過河,以待封常清組成新軍和天武軍的赴援。李隆基又告知他,封常清募兵的情況很好,估計,在長安地區募兵,也會很理想。

  在張介然走後,皇帝伸舒雙臂而入內,內起居間中,謝阿蠻陪著貴妃在閒談。

  謝阿蠻自梨園子弟那邊得到一些消息:有無數長安人參軍,皇帝聽了,只是苦笑。楊貴妃問他情況,李隆基長長吐了一口氣,靠在榻上說:

  ﹁剛才得知,長安募兵很理想,但據說,應召而來的新兵,質素並不好,我已下令作一番選擇,不一定要人多,兵士素質差,多了也沒用!﹂

  ﹁兵多,總是威脅大,有什麼不好呢?﹂謝阿蠻跪下去為皇帝脫靴,換上氈鞋。

  ﹁兵多,要有將統領的,我們缺少統領大軍的將才,此其一,其次,市井中的少年,不易使他們守紀律,將來,我們的兵還是要從小地方、農村中去召募,大城中的少年不及鄉下人,在長安和近邑,我想募集五萬人也差不多了。﹂

  ﹁三郎,你好像忽然很有辦法了!﹂楊貴妃笑了起來。

  ﹁並不是忽然很有辦法,只是冷靜了下來,著急,貪兵多,都沒用的,戰爭已經來了,慌張擋不住敵人||阿蠻,去找幾個人,回頭奏一次樂。﹂皇帝平和地說。

  自兵訊傳到後,這是第一次在宮中有樂奏。事雖偶然,但是,傳出去,卻對人心有鎮定的作用。內心惶惶的官員們,得知南內奏樂,以為局勢可以控制了。

  那是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二十五日,河北二十四郡處在如燃燒般的境地中,但在長安,卻有著使人不能相信的安寧相,自然,這又只是表面的安寧。

  ||宰相楊國忠奉命暫時不公開河北軍訊。

  於是,進入了嚴寒的十二月。

  初二日,東征軍副元帥高仙芝率領長安地區募得的新兵,加上飛騎、騎,合共五萬人,出師。

  元帥李琬則早兩天率五百騎兵先行,天武軍並不直接上前方,出屯陝州訓練,宦官、監門將軍邊令誠做了這一支兵的監軍。

  五萬大軍出師,長安人轟動著,人們對戰爭蒙昧的恐懼感,因大軍之出而消滅了。

  ||高仙芝在短短的十日之間,只教會了新兵排隊和行路,每小隊用一名老兵為隊正,因此,這一支兵在表面上是軍容甚盛的,實際上,新兵中十有九人還不知道如何使用兵器,對弓箭,自然更談不上了。

  天武軍,就此浩浩蕩蕩地出城去了。

  就在天武軍出長安城的那一天||

  寒流自北來,侵襲著黃河平原區,河水中的冰塊由漂流而至定住,寒氣因冰凝而更甚。

  安祿山的部隊用繩索、布帛把破舊的船縛聯在一起,又加上樹木等為補充,冒寒橫置在黃河上,這夜,黃河大致冰封了。

  天明時,破船樹木為冰所固結,有似浮橋||這天的天明是天寶十四載十二月初三日。

  安祿山的大軍自靈昌地區渡過黃河,侵入河南靈昌郡,即以前的滑州。此地,在洛陽東北偏東,相距五百三十里,距長安,一千四百四十里。

  安祿山的兵越過冰封的黃河,散漫地作廣角推進,這是在河南節度使的駐地首邑陳留的直轄地區以內。陳留郡直轄六個縣,封丘首先被擊破,守城吏兵逃散了,接著,一路兵攻入浚儀,又一路兵直撲陳留。

  張介然到陳留才幾天,他沿路收兵,有一萬多人屯陳留、河防兩岸,封丘和浚儀,各派了一千五百人去增強防務,但那些兵失了下落!當安祿山的兵攻到陳留時,張介然率兵上城守衛,可是,兵官卻開了城門,奉陳留大守郭納出降,大唐的河南節度使張介然,成了俘虜||這是十二月初六日發生的事。

  安祿山的軍隊自靈昌郡渡河的消息,恰好於初六日傳到長安。第一封急報由河南尹自洛陽發來,第二封則是封常清的軍報,接著,是河南節度使張介然的報告。

  楊國忠先見高力士,問他:是不是立刻奏聞。

  這時,早朝才散||早朝時,百官們對軍事形勢很樂觀,因為安祿山的部隊仍在河北流轉,沒有接近黃河的報告,也沒有渡河的暗示。

  ﹁奏聞!事情太嚴重了,不能耽擱,再說,安祿山軍渡河的消息,我想,至多兩個時辰,就會傳開。﹂高力士看了第一封急報說,﹁這一封,已耽誤了一個時辰!﹂

  ﹁那是因為散朝,同時,我在接到報告後,查問了一下,封常清的報告和張介然的報告,幾乎同時到達||高翁,請同入見皇上如何?﹂

  ﹁好吧||真糟,比我們預料早半個月,河防,唉,河防||再有十天︙︙﹂高力士喃喃地說出了一半就嚥住,他想到爭取十天到半個月的時間,對守河防,可能並無用處。

  他們在龍壇祿見皇帝,楊貴妃也在,大唐皇帝於得知安祿山的軍隊已渡河後,倏然起身,看著地圖,沉聲說:

  ﹁河防未曾交戰,看來陳留城會靠不住,今天,極可能是今天,陳留,還有汴梁︙︙﹂皇帝顯然激動了。

  ﹁陛下,據昨日收到的報告,張介然說陳留守軍有一萬人,陳留城高池寬,有一萬兵守,配合民夫,應該能支持一個時期!臣請速令封常清設法赴援!﹂楊國忠茫然奏請。

  ﹁封常清的兵不能移動,他只有守武牢關以保東都一條路,我看,陳留、汴州、滎陽,都會失守!﹂李隆基靜了下來,慘然回顧高力士,﹁河北二十四郡,居然無一郡起兵抗敵,唉,始料所不及!﹂

  ﹁陛下,河北郡縣必有起兵的,以道路為兵阻,消息傳遞不及河南快,河東方面來的報告,已略指敵後有義兵興起,相信,過幾天必會有消息的,問題是安祿山已渡河,東都形勢甚急!﹂高力士緩緩地說出。

  ﹁宰相,召入有關人員||﹂皇帝說,低喟,﹁安祿山渡河的消息,應該早些讓他們知道!﹂

  不久,皇帝召集大臣商議應付軍事上的新形勢。

  東都洛陽地區,近年以皇帝不曾巡幸,親衛軍駐在洛陽的人數已不斷減少,除了封常清所領的兵之外,地方部隊人數少,戰力自然不強,虎牢關為天下險隘,但長久的太平,這一雄關已失去了軍事意義,平時守關城守倉的兵不足兩千人,而且分駐在三個兵營中,洛陽為東都,但是,除了各宮的親衛軍一千五百人外,城防兵僅千餘人,州兵也只兩千餘人。武備如此,又能商量出什麼善策呢?

  因安祿山渡河而舉行的緊急會議,延到午初二刻才散,皇帝回來時,神情很頹喪。飯後,皇帝休息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赴花萼樓||楊貴妃知道皇帝邀了親衛府的將軍們議事。

  天寒,欲雪,楊貴妃在紊亂中也去看地圖。

  於是,長久不曾入宮的前玉真公主,現在只用持盈法師名號的皇妹,忽然來訪貴妃。

  她向貴妃說,中午參加一個文士們的敘會,得知安祿山的兵已渡河,又聽到有人創議皇帝親征。

  楊貴妃有詫異感,她脫口而出:

  ﹁皇上從來沒有說過要親征的事!﹂

  ﹁我是為此而來的,貴妃,皇上好勝,百多年太平歲月,如今闖出這樣的亂子,他一定很難過,倘若有人創言請皇上親征,皇上會接受的,只是,皇上春秋已七十有一,如此高齡,絕不能再預兵戈之事了,貴妃,如果有請皇上親征的,你必須力阻!﹂持盈法師淒愴地說,﹁我從來不管事的,今天聽了人們說,卻捺不住!﹂

  ﹁噢,外面竟有這種說法,我完全不知道,朝中,宮中,好像從來沒有人提起過!﹂

  ﹁貴妃,在今天以前,形勢雖然也不好,但總可以支持、文飾,今天,安祿山渡河的消息一到,局面怕不會再安定下去,你平時也不問事的,但到了如此地步,有時,也不能不參加一份了!﹂持盈法師婉轉含蓄地說。

  ﹁我參加一份,我願意,可是,我又不懂!﹂楊貴妃坦率地說。

  做女道士的皇妹不能明言,但她也深知貴妃對朝廷大事的隔膜,於是,她再說:

  ﹁每逢到了混亂的時候,當家人的處境總歸是艱難的,大家會把一切過錯推到當家人的身上去,貴妃,你明白我的意思?﹂

  ﹁皇上||公主,外面有人對皇上︙︙﹂

  ﹁貴妃,我指的當家人不是皇帝,是宰相!現在沒有什麼,但局勢再壞一些,必然會有事了!貴妃,在可能的範圍內,你和高力士說說,支持你的哥哥,一個國家處在逆境和危境時,先求內部穩住,內部一鬧,對敵人有利!﹂

  楊貴妃唔了一聲,她懂了,可是,她又感茫然,不曉得自己該從哪一方面著手來幫楊國忠。

  持盈法師的一席話,語重心長,楊貴妃原想轉告皇帝,可是,皇帝回來時,神容黯淡,她不忍再加深皇帝的心靈負擔,把要說的話按下了。

  第二天早朝時,謝阿蠻溜進來||楊貴妃已經起來了,阿蠻一變平時的作風,正經地告知貴妃,在外面聽到皇帝親征之說||她說明:昨天下午應恆王李瑱之約,偶然聽來。貴妃問她:

  ﹁你不是說和恆王殿下吵翻了,又相見?﹂

  ﹁在華清宮,就是撞鐘報警那一天,他也不告訴我,悄悄溜回長安,我們回來後,我找他責問,他支吾其詞,又急著要走,我一氣,不理他了,他約了我兩次,我都正式拒絕,前天,太子那邊的李靜忠找我去,出來時,恆王在等我,約了昨天見一面,昨天下午,我們見著了,他終於告訴了我,那天悄悄下山,是太子找他做事,昨天,我聽他的口氣,好像常和太子在一起,他問我,在貴妃那邊有沒有聽到皇上要親征的話?我覺得奇怪,支吾著應付,看來,恆王殿下很有些贊成皇上御駕親征︙︙﹂

  ﹁阿蠻,這幾天不可出去玩了,我想,可能會有些事發生,你講話也得謹慎些!﹂楊貴妃終於有些敏感了。阿蠻的話,加上昨天持盈法師所說,使她領悟到,宮廷和朝廷間會出一些她所猜不到和料不到的事。

  ﹁我不出去||哦,今天我會去東宮一次,是太子妃邀我的,貴妃,我不會隨便亂講話,不過,我奇怪太子妃為何邀我||﹂謝阿蠻沉吟著,但她不曾深思,拋開了。

  這是十二月初七日。

  前方,不斷的有壞消息到來,皇帝在早朝後,不曾回來,轉赴花萼樓治事。楊貴妃又得知,太子也在花萼樓待駕,還有幾位其他皇子。

  她命張韜光打聽消息,午飯前,乘車到花萼樓,得知皇帝留太子和諸王以及四位大臣同進午餐,便命人不必通知,她在樓上的北廳吃飯。

  皇帝於飯後來到,告訴她:封常清又有報告來,已移重兵守虎牢,並報告情況,渡河的安祿山部隊分路深入,有兩至三個縣城失陷,陳留方面還沒有交戰報告,但開封境內已有敵騎。

  ﹁我擔心陳留可能不守||昨天,外面有很多謠言!﹂李隆基在室內踱步,不久又說:﹁今天有一宗喜訊,以前我說河北二十四郡竟無人起兵抗敵,今天有了,平原太守顏真卿起兵,看來,一有人起兵,必會有繼起的,今天,顏真卿派平原兵曹李平入都奏宮,顏真卿已聯絡鄰邑,共有七八千兵,現在還在召募!﹂

  ﹁三郎,長安有什麼謠言?﹂她看出皇帝在避開一些事。

  皇帝苦笑著沒有說,楊貴妃又一次把自己聽來的話忍住。

  李隆基有心事,但他終於沒有向楊貴妃說。但到第二天,楊貴妃也得知了問題||玉真公主來說的和謝阿蠻打聽到的消息,都是真實的。朝中,有人倡言必須皇帝親征才能壓得住安祿山。皇帝親征,必然是太子監國,太子一旦監國,自然就取得了權力。

  陳留失守、張介然被俘的消息傳到了,皇帝親征的詔命與此消息到達的同時公佈。皇命,期以二十日的時間集中畿內的軍隊,朔方、河西、隴右的兵馬除留守城堡外,命節度使率領,馳赴行營會合。詔命說明皇帝將赴洛陽,但沒有明言太子監國。

  草詔的時候,陳留失守的消息尚未到,不過,皇帝已作了陳留失守的打算,因此,陳留的消息傳到時,也未曾引起特別的驚動。不過,皇帝的親徵詔,卻引起了宮廷的不安。

  從來不對國家大事發言的楊貴妃,和高力士先談了一次,終於正面要求皇帝放棄親征的決定。她把玉真公主來訪的事說了||謝阿蠻的傳語,則沒有轉達。

  李隆基苦笑著,迂滯地說:

  ﹁重用安祿山,是我,如今,安祿山反,兵已渡河,我不能逃避責任了!﹂

  ﹁陛下,朝廷有相有將,可以派他們去打仗的啊!沒有理由一定要皇帝親征!再說,你不是打仗起家的皇帝,我問了高力士,他說,皇帝親征並不一定是好的,也並非必要的。﹂楊貴妃肯定地說:﹁皇上,不可去!﹂

  李隆基沒有回答。

  ﹁已經有榮王殿下為元帥出師了,三郎,不論如何,你坐鎮長安指揮大局,不可親赴前敵,三郎,你說過京畿區內無可戰之兵,要靠各地兵馬集中,皇帝親征,總要有一支像樣的部隊才行,你在長安,還能募兵,統籌全局,你到了前方,就無法照顧到全面,我想,那只有壞處,沒有好處,再者,你的年紀也不宜親征||﹂

  ﹁玉環!﹂李隆基惆悵地叫喚著,﹁我知道,我到前方去的作用並不大,但形勢所迫︙︙﹂他思索了一些時,低喟著,﹁好吧,我看情形再說,親徵詔的口氣相當活動,我也可以不去的!﹂

  這是戰爭帶來的問題。

  這天下午,虢國夫人也入宮來,那是受楊國忠托,請楊貴妃阻止皇帝親征。

  為了在緊張中使氣氛輕鬆一些,貴妃留下虢國夫人,晚飯時皇帝在一起,但這不是宴會,時局如此沉重,宮內自然不便再有行樂之事了。

  楊氏姊妹只伴著君皇閒談,不談時事。

  楊貴妃不願談時事,因為時事在劇變中,而且,她又深知自皇帝到許多大臣,都缺少應變的能力。

  變,來得太快了||

  自十二月初三日安祿山的軍隊渡過黃河之後,初六日陳留陷落,初八日滎陽陷落,其餘陳留郡所屬的縣城如封丘、浚儀、開封等都落入敵人手中。滎陽又是一個大郡的首邑,滎陽郡轄七個縣城,又當衝要之地,著名的虎牢關就是在治區之內。歷史上楚漢相爭的要地廣武,也屬於滎陽。

  安祿山的兵隊快速地推進,大軍沿黃河南岸西上,向洛陽進攻,其餘的小股部隊,一兩千人一夥,出掠河南東南區的富饒城鎮,許多城守逃亡或投降,敵人來得太快了,各地的防衛又太差了,根本不曾有正規的抵抗,一個城又一個城入了胡兵的手中,一天中會失陷幾個城鎮。

  安祿山西上攻洛陽的部隊,也很快速,虎牢關雖是險隘之區,利守難攻的,但是,封常清召募來的新兵,連起碼的基本訓練都未曾完成,他們看到胡人的騎兵狂悍地奔來,心理上先慌亂了,再加上大部分兵士不會射箭,虎牢的防守戰在一天中就崩潰了,封常清竭盡全力才能收集敗散的部隊,退守偃師,看看不行,又縮短防線,退守甖子谷以南的葵園。

  安祿山的騎兵疾進著,不讓封常清有喘息的機會,官兵才退到葵園,戰爭就開始了,只有一個時辰,那些新兵又潰散了,封常清退守大唐皇朝的東都洛陽的上東門,那是守城戰。然而,安祿山的兵如潮湧到,封常清守東面的城門,安祿山則攻破了南面的城門進了市區,封常清再退保皇城,但他已到了無可戰之兵的地步。這位縱橫西北的名將在皇城宣仁門打了最後一仗,敗入內苑,擊破一邊苑牆,向西逃出,再收散兵奔逃。洛陽城在十二月十三日陷落了。滎陽城是初九日陷落的,前後只五日,安祿山的部隊推進了兩百七十里,攻陷著名的虎牢關和幾個小城鎮,最後佔領洛陽。從起兵之日到攻佔洛陽,一共只有三十四日。

  在洛陽的皇族,東都留守官員,以及地方官等,大多來不及逃出,降在賊中,河南尹達奚珣投降了,東都留守李憕不肯投降,被俘後為安祿山所殺。

  封常清逃到陝州,和高仙芝的軍隊會合,封常清是高仙芝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他們私誼好,又彼此信任,封常清力言以目前的兵力,絕不能在陝州作戰,他主張退守潼關以阻敵入關,高仙芝接受了,但安祿山的先鋒已到,他們又打了一個小敗仗,才能退到潼關,再佈防線。

  當洛陽迅速地落入安祿山手中時,長安城無法再保持平靜了,皇帝向朔方、河西、隴右徵召兵馬,尚未應到,而河南地區,幾乎已全部為敵人所佔,長安起了風波||那是上層級階掀起的政治風波。

  人們並不真以為安祿山能攻入長安,因為太平長久了,大家對戰爭缺少認識,洛陽的陷落,雖引起慌亂又並非是為長安擔憂,不少政治人物利用形勢而爭權。

  皇帝曾有親征的詔命,然而,詔下之後,就沒了下文,當洛陽淪陷之後,太子系的人又積極地從事外圍的活動,希圖達到皇帝親征、太子監國的目的。

  他們以為,潼關天險必然能守得住,讓皇帝到潼關去守土,把長安交給太子。

  形勢對大唐皇帝極為不利,到如今,他所推行的邊區以胡制胡的政策已完全破產了。安祿山是他全力寵任的將軍,楊國忠為相之後,曾不斷地說過安祿山必反,但他不聽,繼續以懷柔的方式企圖軟化安祿山。在李隆基,這並不是偏愛,他怕罷免安祿山反而會提早出現戰爭。然而,安祿山終於反了,這一責任,就得由他獨力承擔,洛陽失守之後出現的惶亂,迫使他無法不作一番正式的表示。

  四十餘年來,他那穩固的皇權,在無形的壓力下,受到了挑戰,他煩惱,然而又找不到出路。

  於是,在無可奈何中,他又下了詔書,命太子監國,由於以前已頒發過親徵詔命,這回的詔命的題目便用了﹁命皇太子監國親總師徒東討詔﹂。這道詔命以讚美太子、令使監國為主,只在最後加上﹁仍即親總師徒,以誅叛逆,取今月二十三日先發︙︙﹂。

  詔命是十二月十七日頒發的,但提出的日期是今月二十三日,頒詔到先發,中間只有五天的時間,顯而可見的,親征先發相當空虛和難予捉摸。五日之中,如何能完成出征的籌備呢?如此,詔命的要點在命太子監國!

  再者,皇帝於下詔和朝散後,又召集宰相和中書、門下兩省與尚書省各部大臣,在花萼樓舉行談話會。李隆基說,去年秋天就打算傳位太子的,由於水旱相仍,自己不願以餘災遺子孫,想等到災情過後再傳位。現在,天下大亂,自己當負責戡亂,先由太子監國,待亂平之日,再行傳位。

  皇帝在感傷中發言,他自認是大唐的罪人,開國至今,從來沒有出現如此惡劣的場面,他又要求大臣們團結一致,應付突變預籌善後,他認為安祿山暴興,雖然擾亂了河北、河南,中原的心臟地區受到大損,但這樣的暴興,也會很快毀亡的,因此,在抗戰的同時就應想到戰爭的善後。

  這是一個充滿了感傷情調的集會,皇帝在談話中曾經老淚縱橫。

  當花萼樓的談話會結束後,宰相楊國忠又單獨入覲,勸阻皇帝親征。李隆基沒有任何表示。

  又接著,太子於午後入覲,看樣子和父親差不多老的太子李亨,力辭監國之任,但並不認真阻勸父皇出師。

  李隆基在接見太子時表現很從容,他詢問了各路召兵情況,又指示太子去做一些事,對親征和監國,他不再提,父與子之間的心病顯然很重。

  當太子辭出時,楊貴妃和高力士同時到來。李隆基站起來,似乎很憤怒,但轉了一個身,他又自我抑制了。

  ﹁力士,看來,我這把年紀,也只得上戰場走走了,你也準備一下,陪我出征||兩個老人,唉!﹂皇帝說到兩個老人時,似有無限感傷,嘆了一聲,止住。

  楊貴妃不再能忍,衝上去,握捏住皇帝的臂膀,欲言,終於哭出來。在旁邊的高力士,跪下去,雖在激動和哀傷中,但這位老內侍很識大體,沒有發言。

  皇帝扶了哭泣的貴妃,讓她坐下,再命高力士起來,他再度收斂情緒,徐徐地說:

  ﹁潼關天險,我們總能守住的;力士,你去籌算一下,我們出師,現在能集中多少兵?﹂

  ﹁陛下,如二十三日出師,至多只有四萬人馬可以隨駕,這時間是無法趕得上的!﹂

  ﹁隴右、河西兵馬,不是有兩支已到?﹂

  ﹁總共只有一萬兩千人,近畿兵馬集中的,有一萬五千人,陛下禁衛軍中,可調用兩千人,新兵能選用的,估計是一萬五千人,其他的兵馬,數日內無法集中。﹂高力士冷靜地說,﹁陛下,親徵詔雖下,但出征的形式可以變通,在草詔時,丞相韋見素和我談過,用先發一詞,可以作兩種解釋,一是皇上先發,四方兵馬隨後而至,另一是親征大軍先鋒部隊先發!老奴以為,目前目勢,只能使先鋒部隊先發,洛陽兵敗,情況未定,皇上也不宜匆匆出師!﹂

  李隆基沒有接口,詔書中用﹁先發﹂一詞,經過深入研究,此中的作用,他自然是明白的,但是,他不能在此時說什麼。楊貴妃則有了反應,她請求皇帝委任先鋒。

  ﹁讓我再想想吧!﹂李隆基低沉地說。

  ﹁三郎,是不是召宰相來商量?﹂

  ﹁召宰相||﹂皇帝沉吟著,﹁不必如此急,我多想想,明天吧,今天已遲,不能做出什麼事||力士,你注意一下,調用河隴諸蕃部屬的兵,幾時可到?﹂

  做了四十年皇帝的李隆基,對政治鬥爭有豐富的經驗,他在奪取皇位到安定皇權之時,曾面對著幾個集團的爭奪,當他自父親手上取得皇位時,朝中宰相共有七人,五人出於姑母太平公主門下,李隆基緩緩地將太平公主的勢力排除,最後,他自行發動一次兵變,把姑母的集團殺了,那是開元元年的事,距今四十三年,但是,往事歷歷,他依然記得的,雖然如今的形勢不利,但他總把握著大權和有深厚的基礎,每走一步,都為自己留有餘地,他在觀察每天的形勢。他也有特別的人事聯絡和部署,這些,親如高力士也並不完全知道。

  在緊張的日子裡,李隆基不斷地召見人︙︙

  十二月十八日,為高仙芝做監軍的邊令誠,於奏告封常清潰敗、高仙芝自陝州退兵潼關的經過後,奉命再赴潼關||皇帝下令處死這兩位將軍,以將軍李承光代領潼關部隊。

  這是兵敗以來最嚴厲的,也是不公平的措施。宰相楊國忠入覲,說明封、高二人之敗,非戰之罪,又陳明高仙芝移兵退保潼關,保全實力||楊國忠還呈上封常清的陳情書;但是,皇帝沒有看,他向楊國忠說:

  ﹁大致的情形我都知道,要這兩人負兵敗的全責,的確有欠公平,但是,為將軍者有時也不能以常情論,兵敗身全,情雖可恕,無法可願,再者,現在的人心士氣,也需要從嚴處置才能整肅。﹂皇帝頓歇著,再說:﹁封、高二人的家族,你設法厚予照顧,他們所統的兵,也好好撫慰,威恩兼施!還有,哥舒翰如何?﹂

  ﹁他的病並不重,今日朝散時,小兒曾到哥舒府中,大約會肯受命了,回頭,我自己再到西平郡王府相邀,明日,總要設法拉他入朝,目前,環顧左右,只有他才能和安祿山匹敵!﹂楊國忠深沉地說,﹁以軍中聲望而言,亦只他最高。﹂

  皇帝微喟著,又問:

  ﹁哥舒的河西隴右部隊怎樣?﹂

  ﹁蕃將火拔歸仁部,計程於明日可到咸陽,另部今日必可到富平,臣已傳命,著令就地渡河,集中渭南待命,不必到長安來!﹂楊國忠報導的秘密調度的兵隊,李隆基打算在自己不得不出征時用的,這兩支兵的人數不多,但能戰,且亦為高力士所不曾計算入內。

  接著,皇帝命楊國忠相伴,接見前天任命為山南節度使的永王李璘及劍南節度使穎王李璬,以及他們的副使源洧和崔圓。皇帝命兩位副使明日啟程赴任,努力做支援戰爭的準備,至於兩位藩王,只擔任名義,並不赴任的。劍南節度使本由楊國忠遙領,現在轉移了一下,那是李隆基拉攏兒子們助己。

  十二月十九日,大朝,處死高仙芝和封常清的詔命也正式宣佈,其實,邊令誠已奉令在昨日出發了。

  處死封常清、高仙芝的命令引起百官們的肅烈感,沒有人敢發言。

  隨著,一項重要的人事任命宣佈了:以官太子少保,兼河西、隴右節度使,爵西平郡王的哥舒翰為太子先鋒兵馬副元帥,領兵鎮潼關,御史中丞田良丘為行軍司馬,起居郎蕭昕為判官。

  因飲酒過多而中風,病居在家多時的突厥血統的大將哥舒翰,莊嚴地在朝堂上接受任命,他中風後,左邊肢體活動依然有問題,拜起時,左腿顯然僵硬不靈活,一名宦官扶了他才順利起來||哥舒翰因病一再辭謝統軍之命,但為楊國忠所迫,勉強接受,他在受命後沒有發言,退回班列。

  朝堂上的百官對於皇帝任命哥舒翰的官名,都有淆惑感。﹁先鋒兵馬副元帥﹂之上加﹁太子﹂之名,太令人莫測高深了,但是,也沒有人敢發言。

  至於已受命監國而實際上依然無權無事的太子李亨,大朝之前在內殿得知今日的重要措施,自然,他也不能說什麼,他得到的虛名,唯一的好處是比旁人早知道一些事而已。再者,由今日朝會的處事方式,也使太子李亨心悸,他擔心父皇會變更主意,也令自己出師。

  至於李隆基,在朝會散後,於內殿召見哥舒翰,再細詢了軍事上的問題,並予以指示,著他盡可能於二十三日出發。

  自從下詔以太子監國之後,皇帝才舒了一口氣,午飯時,他以確定的口氣告知楊貴妃,自己在短期內不會親征,他又相信哥舒翰到潼關,一定會有作為。老年的皇帝滿意於自己的安排而微笑著。

  也是這天下午,皇帝恢復了平時的午睡。

  楊貴妃找了高力士來詢問詳情,對於皇帝與太子之間的暗鬥,高力士自然也不便說的,他支吾地講了一些樂觀的話:哥舒翰是突厥種,擅戰,在隴右河西,哥舒翰的部隊中有外族的兵將,戰鬥力和經驗,都比漢族士兵強。

  已經是殘年急景了,但今年的長安,所有過年的節目都被兵亂所破壞了,宮廷中,由貴妃主持,依然妝點了一下,不過,規模比以前小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之日,哥舒翰如皇帝所期望,領兵出長安,於渭南會合各部,共八萬人,徐徐向潼關進發||哥舒翰還未到潼關,擔任元帥名義的榮王李琬,於二十四日死了,皇帝不另派皇子掛帥,即以哥舒翰為太子先鋒兵馬元帥。

  過年了,這是大唐皇朝開國以來最暗淡的一個年關,不過,除夕時的形勢,比之十二月中旬又好了許多,朝廷得知,河北、河南,敵後城鎮已有許多義兵崛起,特別是朔方節度使郭子儀,率領部將李光弼、高睿、僕固懷恩、渾釋之,轉戰皆捷,擊破安祿山的大同軍使和兵馬使的部隊,其中一役,殺傷安祿山部七千人。郭子儀的部隊召募和收編義軍、降卒,迅速擴充,在山西、河北境內,佔領了幾個重要據點;此外,河北、河南降順安祿山的郡守,度過了一個短時期,也起兵了!河北二十四郡,已有十七郡起兵擊安祿山,重歸朝廷;河南反正的州郡雖少,但山東西部與河南南部,都有義兵崛興,配合官兵抵抗,初期聞風敗逃的現象已糾正過來。

  安祿山的前鋒曾進犯潼關,為守軍擊退,由於河北情形的變化,安祿山的大軍另作安排,對潼關的壓力降低了。

  這是除夕時所得到的有利戰報;但也有使大唐皇帝極為不舒服的消息,潼關的人員送到密報:安祿山將於明年元月在洛陽建國,自稱大燕皇帝。

  李隆基深知,安祿山一旦稱帝,這場戰爭會拖延下去,然而,這是他所無能為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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