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二二八﹂序 李敖 在蔣介石死後二十年之日,李敖和汪榮祖出版了一本﹁蔣介石評傳﹂,誅奸宄於既死、發史德之幽光;在二二八事件五十年之日,李敖和陳境圳出版了一本﹁你不知道的二二八﹂,為本省人立心、為外省人立命、為二二八開絕學、為台灣島開太平。 為什麼要立心?因為有人淆於是非之心;為什麼要立命?因為有人難於安身立命.!為什麼要開絕學?因為有人把學術強姦污染;為什麼要開太平?因為有人口口聲聲高唱二二八公義與和平,但一舉手一投足,卻是一片慄冽、一片肅殺,使人感到的不是太平與春陽,而是陰影中的寒噤。 寒噤起自五十年來,我們並不全面知道二二八,卻自以為知道。結果呢,一談二二八,我們就陷入三條錯路: 第一條錯路是國民黨對二二八的導向。國民黨從不准談二二八,到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式的談二二八,一直陷入解釋上的困境,它的基調只是兩點:一、維護蔣介石;二、一切推給陳儀。這一基調從蔣介石槍斃陳儀就預設了,五十年來,一直照預設發展,最後鬧到二二八紀念碑文之爭,在列不列入蔣介石的名字上討價還價,其實最後碑文修正為﹁蔣中正聞報即派兵﹂也修正錯了,因為這並非蔣介石的真正罪過。蔣介石真正罪過不在派兵,以當時情況,設身處地,世界任何統治者都會派兵。蔣介石真正罪過在派了陳儀主台,卻又派了其他派系挖陳儀牆腳。另一方面,他又認同了陳儀信任台灣人的好心腸,同意把風紀不良的六十二軍、七十軍調回大陸。結果變起之日,陳儀除了少數部隊和警衛外,全無兵力應變,以致事件擴大,不可收拾。如今一談二二八就把一切推給陳儀的人,其實都中了蔣介石的計、上了國民黨的當!一月二十八日,發布紀念碑文,兩次點名批判陳儀,甚至以﹁歧視台民﹂落實他的罪狀,殊不知陳儀之﹁罪﹂,正在不﹁歧視﹂台民,反倒關心台民,甚至當年陷害陳儀的要角之一︱︱國民黨特務頭子毛森,在四十年後垂老著文,都﹁其言也善﹂的指出:﹁最後我要代陳儀說句公道話,﹃二二八﹄的帳都記陳的頭上,是不公平的。︙︙部隊軍風紀欠佳,引起台人反感,陳儀素重紀律、軍容,故堅持撒走駐台之破爛叫化兵,因陳堅拒駐軍,湯恩伯、林蔚等苦苦勸說,徐學禹也從旁力勸,︙︙須駐軍防變。陳儀說,我以至誠愛護台人,台人絕不會仇我,萬一有意外,我願做吳鳳。大家建議由他最心愛的李良榮軍駐防,陳說:﹃我信任李良榮,但不歡迎他的叫化兵。﹄故﹃二二八事變﹄發生,毫無維持治安力量。﹂設想當時有﹁維持治安力量﹂,二二八根本不可能擴大。可是直到今天,二二八碑文上還在亂蓋亂賴陳儀呢! 第二條錯路是共產黨對二二八的導向。國民黨除了把一切推給自己人陳儀外,也附帶臨門一腳,把責任推給敵人共產黨。有好長一段時間,國民黨把二二八的原因,歸咎於﹁共產黨煽惑暴動﹂,共產黨也樂得順水人情,也就居之不疑,大接起漏油來。一九七五年二月北京召開﹁二二八紀念會﹂,共產黨巨頭廖承志宣稱:﹁二二八事件是中國人民在毛主席和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反帝反封建反官僚資本主義的新民主主義的一部分。﹂這種宣稱,又何其與事實不符!但是共產黨那管這些,黨之常情,都要功歸於己,何況拜國民黨之賜,禮物送上門呢! 第三條錯路是﹁台灣菁英們﹂對二二八的導向。﹁台灣菁英們﹂包括台獨分子、民進黨、學者教授以及受難者家屬等等。這些人的心情是悲愴的,悲愴得令人同情,但是因悲愴就覺得自己有權利背離真相,則對歷史而言,其不公道,卻跟國民黨共產黨相同。不幸的是,他們卻陷入這一情境而不能自拔,相激相盪之下,二二八碑文中竟看不到一絲一毫外省人傷亡的痕跡,這公道嗎?再以李登輝指示﹁﹃二二八事件﹄研究報告﹂為例,在該報告附件中,明明﹁大溪檔案﹂第四十九頁有﹁張鎮呈蔣主席三月五日報告﹂,明載到三月五日止,﹁外省人之被襲擊而傷亡者,總數在八百人以上﹂,但在該報告正文中,卻為何視而不見,全給抹殺?在厚達四百三十四頁的該報告中,嚴格說來,談到一般外省人受害的,加起來只有半頁而已!並且夾敘夾議,還動了手腳。該報告對外省人受害,用的字眼,是﹁暴力行動﹂、是﹁打﹂、是﹁毒打﹂、是﹁毆打﹂、是﹁痛毆﹂,看不到﹁死﹂字和﹁殺﹂字。唯一一次用﹁打殺﹂外省母子、一次用﹁日本軍刀砍殺﹂外省孕婦,並且立刻予以消音,以﹁據聞﹂處理、以︵傳聞﹂處理,還加上﹁不少本省人斥之為捏造﹂十個字,而這十個字毫無出處,也無註釋,這可就太﹁技術犯規﹂了!學術報告必須言必有據,該報告也公開以﹁讓資料說話﹂為號召,如今報告中竟出現了於資料無據而全是學者自己捏造的話,這叫什麼學術!這叫什麼報告!事實上,當時殺人情況可分四大類: 一、外省人誤殺一個本省人。︱︱二月二十七日取締私煙時,查緝員傅學通因群眾﹁緊追不捨﹂,﹁為求擺脫,乃開槍警告,不幸卻誤射當時在自宅樓下觀看熱鬧的市民陳文溪︵年約二十歲,次日死亡︶。﹂︵這是該報告原文。︶ 二、本省人開始濫殺外省人。 三、引發外省人跟進濫殺本省人。 四、在外省人濫殺本省人時,許多本省人參與殺本省人。 如今事涉本省人殺外省人,就輕描淡寫或按下不表;事涉外省人殺本省人,就誇大其詞或愈加愈多,這不但與真相不合、與歷史不合,也不是公義、和平之道,更不是消弭族群對立之道。該報告就外省人殺本省人,特別加工加油加醬,該報告說:﹁人口學推估無法獲致死亡的人數的結論,而統計數字之所以如此懸殊,主要來自官方統計之不被採信與民間之渲染。﹂可見已明知﹁人口學﹂的不可靠。既明知不可靠,卻在附錄中,以十四頁篇幅,刊出﹁﹃二二八事件﹄死亡人數的人口學推計﹂,說﹁我們認為﹃二二八事件﹄的死亡人數,也許是在一萬八千至二萬八千人之間﹂。立刻喧騰中外,這是什麼意思呢?何況,統計學上誤差達百分之一者都是大事,二二八死亡人數,在這票學者的推計中,罹難誤差竟高達百分之五十,這又是那一國的統計學呢?又是那一國的人口學呢? 關於二二八死亡人數,本來就是眾說紛紜的。從楊亮功的死亡一百九十人到史明的十幾萬人所在多有。但是,既然查無實據,碑文硬說﹁數以萬計﹂豈不自尋苦惱?豈不徒增仇恨?沒死那麼多人硬說死那麼多,何苦來啊? 台灣省文獻委員會﹁二二八事件文獻輯錄﹂收有訪問二十一師參謀長江崇林的談話: 國軍二十一師共轄二旅五團及直屬五營,官兵計有二萬多人,坊間卻不著邊際說從基隆殺到屏東,血流成河,殺了二萬人︵註:每人殺一人︶,請問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問?用什麼方式?所做的調查統計證據何在?︙︙ 那時,台灣共分為八縣九市,除澎湖外,如依﹁二萬人被殺﹂的傳聞來除以十六,每一縣市平均要死一、二千人,請問可能嗎?且說,誰能在任何一縣市列出一、二千位死亡者的姓名來? 江崇林被訪問時已八十二歲,記憶力或有問題,但他提出的一個﹁任何一縣市列出一、二千位死亡者的姓名來﹂的方法,其實是今天真正求取二二八死亡數目的唯一﹁笨方法﹂。上萬人的死亡不是小事,死者應有親友鄰居追憶他們的姓名和特徵。可是,開放登記以後,登記到一九九五年底,也不過一千四百七十六人!縱使全真,比起﹁數以萬計﹂來,也未免太少了!難道台灣人竟這麼健忘、這麼膽怯、這麼無情,在近五十年之後,仍不肯為親友鄰居留下一點姓名和特徵嗎?用﹁笨方法﹂去列舉出台灣菁英的英名榜,豈不更具體、更完美、更取信於人嗎?又何必在估算死人上做天馬行空的數字猜謎呢? 不論誰死、不論死多少人,都是悲劇。但回想悲劇的形成,五十年來,究竟有幾人好好反省了呢? 今天﹁台灣菁英們﹂的反省結果,百分之百全怪外省人。但我懷疑,到底有沒有一個小數點︱︱百分之百怪外省人中的一個小數點,本省人也不妨反省反省呢?例如事件之起,是 緝私人員驚慌中開槍誤殺了一名看熱鬧者,這種緝私人員應予嚴辦,是對的,但群眾包圍警察局,要求立刻﹁就地正法﹂,這種不懂事的要求,任何官員都做不到。做不到就起暴動,把外省人中的無辜者予以打、砸、搶、殺,婦女予以強姦、嬰兒予以摔死,這種行為,不該反省反省嗎?由這種暴民濫殺行為招致來的暴君派部隊登陸濫殺,能夠百分之百全怪外省人嗎?我絕對不是說國民黨政府惹起民變、處理民變是對的,但相對方面,本省人的肆虐與招禍反應,也不無反省之處。但是,直到五十年後的今天,又有幾位反省了呢? 事件之起,陳儀答應﹁懲兇賠款﹂、﹁不秋後算帳﹂,本已息事寧人、本已屈服,但是,本省人價碼節節升高,答應了三十二條,又來了四十二條,不懂事的要求,使任何官員都做不到,最後只好兵戎相見,進一步造成悲劇。這種沒有底價似的討價還價,活像六四天安門前的學生,最後亂開價,逼得對方忍無可忍,只好動粗。如今一家哭引發一路哭、一路哭引發全島哭,說不該動粗,你看你把我打成這樣子,動粗的確不該,但不動粗,又該怎麼做才能平息四處蠢起的暴亂呢?五十年了,誰又假設假設,如果你設身處地,你怎麼想?如果你是二十一師的抗戰老兵,老子跟日本鬼子打了八年仗,光復了台灣,台灣人居然戴起日本人軍帽、唱起日本人軍歌、拿起日本人軍刀軍槍,沿街打殺外省人,這種亡國奴習性,老子還不教訓教訓你嗎?︱︱如果你是那種老兵,你會有更理性的表現嗎? 外省人不設身處地替本省人想,本省人至今譴責;但本省人有無也該設身處地想想外省人呢?想想無辜被打殺的外省人呢?想想仇日老兵的報復心態呢? 我絕不說外省人對,但我覺得,本省人的真正菁英,應該勇於站出來,矯正矯正自己人的方向,﹁障百川而東之,挽狂瀾於既倒騙,而不是聽任暴民胡來。 本省人菁英林獻堂先生就是一例。在台中地區的外省人被暴民集中、要予以殺光的當口,林先生挺身而出,大聲說:外省人像螞蟻一樣多,我們今天殺光他們,他們明天就來殺光我們。暴民聽了,怕了,才沒一錯再錯。 但是,同是本省菁英的林茂生先生,以他那麼崇高的學術地位,照他兒子林宗義先生的回憶,卻是﹁他同意,加諸大陸人的暴力,以及對政府大樓與公務員的傷害,來表達極端的憤怒,乃是人民的幻滅與普遍而強烈的挫折感的一種合理表現﹂!林茂生先生明知﹁這種對財產與大陸人的普遍而不分皂白的暴力,用來做為有效的政治行動,是沒有意義,也是沒有用的﹂;明知﹁後果會很嚴重,真吃力︵台語︶﹂,但他無法像林獻堂先生那樣挺身而出,大聲引導自己人適可而止。做為菁英,在百川狂瀾當前,他是不是少做了點什麼呢? 五十年過去了,﹁台灣菁英們﹂眾口一聲,平反二二八了,誰先動手,一概不提;阿山受害,按下不表;死人灌水,兩萬八千;流氓昭雪,以菁英論。︙︙全部的是非,都一面倒了、都在學術外衣下清一色了。哀呼是適當的、悲慟是應該的、感情的語言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這些以外,對苦難做一點真正反省也是必要的。當年的不懂事、不能﹁知其所止﹂,節外生枝,引來了進一步的悲劇;五十年後,以二二八做政治訴求的﹁台灣菁英們﹂,是不是也該想想後果呢?把二二八牌這樣打下去,省籍對立與台灣獨立是明顯的因果發展,而悲劇重演與﹁血洗台灣﹂是明顯的歷史必然,說大陸不會打台灣、不能打台灣、不敢打台灣的人,無須今天﹁台灣菁英們﹂來說,二二八時提出四十二條的菁英們早都說過了,當時若說他們目光狹窄,沒有見識,他們一定不信。但是,當墓草久宿之日、當劫後餘生之時,他們還不信嗎? 以上三條錯路,三條被國民黨、共產黨和﹁台灣菁英們﹂帶頭的錯路,使我們無法全面了解二二八,也無法從二二八中得到真正的公義與和平。 我的立場最後聲明一下:我是只談二二八的真相真理的,無關本省人與外省人。我雖是外省人,但在我的筆下,那一省的人我都罵。在我眼裡,只有好壞之分,沒有省籍之別。雖然,在外省人當權派迫害本省人之際,我站在本省人被迫害的一方,曾為義助本省人而坐過牢、受過難,並且在﹁台灣菁英們﹂還不敢明目張膽的談二二八之際,首先刊出談二二八苦難反省的文字、首先刊出本省人被冤殺的文字,以開風氣與勇氣之先;如今,本省人出頭了、膽大起來了,人人都會二二八了,揚眉吐氣固是好現象,但揚吐之間,違反公義卻是不應該的。人可以得意忘形,但不能忘掉真相真理,尤不可以披著學術報告的外衣,忘掉真相真理;尤不可立碑勒石,歪曲真相真理。 為了追求真相真理,在二二八五十年之日,我和陳境圳先生合作,寫了這本﹁你不知道的二二八﹂,提出一千個問題,再巨細不遺的找出一千個答案。每個答案都有來源、有根據,我想再不懂事的人,看了也會心服口服。我自十四歲抵此島,連續住了四十七年,一天都沒離開過,未來也將老死於斯。我愛台灣,故出危言;我憂台灣,故做罪語。拜託拜託,﹁不認同台灣﹂的大帽子,大可不必朝我頭上戴啦! 一九九七年一月二十九日